柞里子:《美国风·政法杂说之二》(21)

            本来不想在美国总统选举的问题上再做文章,只因本书迟迟未能脱稿,以至今时今日,一九九六年的总统选举又已进入密锣紧鼓的阶段,引发一点余话,姑且复赘于此。

            前文谈到根据以往的经验,中期选举的结果未见得给两年以后的总统选举带来什么消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这经验之谈似乎又会再一次得到印证。在两年前的中期选举中,共和党来势汹汹,取得被新闻界鼓吹为革命性的胜利。当时有谁能料得到在距总统选举日不足六星期的今天,共和党的挑战者铎尔,会在民意测验中落后于竞选连任的民主党总统克林顿二十多个百分点呢?窃以为促成这一形势逆转的主要原因有三。

原因之一,骄兵必败。由于共和党在两年前中期选举获得大胜,成为国会参众两院的多数派,同时也控制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州政府,共和党领导因而恃强轻敌,盛气凌人,以为两年后击败克林顿可以易如反掌。共和党的骄,在一九九五年企图逼迫克林顿就范于共和党的联邦财政预算一事反映最为明显。美国联邦政府多年以来依赖赤字预算为生,负债累积已近天文数字。近年来频受一些经济专家抨击,以为是阻碍美国经济健康发展的主要原因。虽说并非没有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广为人所接受的观点,是政府应当致力于有朝一日实现收支平衡。想要实现收支平衡,古今中外除开源节流之外,别无他法。美国政府不事生产,开源的唯一途径是加税,而加税可以说是美国人民的公敌。凡是候选人,无论是竞选市长、州长、州议员、国会议员,还是竞选总统,没有一个敢于言加税的。因此,“平衡政府预算”,在美国已经成为“削减政府开支”的代名词。讨论如何平衡政府预算,也就只限于讨论削减哪些开支和削减多少,其他的都免谈。美国联邦政府的开支大体上可以分为两项,一项是直接的支出,比如国防、外交、行政上的费用。

另一项属于财富的再分配,比如,教育文化资助,农业津贴,社会救济等等。根据克林顿政府的说法,如果九五年共和党的预算方案得以实现,文化教育事业和社会福利将受到过份和不合理的冲击,不仅穷人要遭殃,中产阶级也会受损,得益的只有最有钱的一小撮,克林顿总统因而拒不签字。共和党在国会只有简单多数,没办法凑足否决总统的否决所需要的三分之二的多数,从而使预算搁浅。这类僵持不下的现象在美国屡见不鲜,有时以双方达成妥协而圆满解决,有时则不了了之。但政府的预算不比其他法案,不通过的话,政府因无预算而不得不局部关门,把几万名政府工作人员暂时打发回家,不了了之是不行的。因无预算而政府局部关门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前例。

不过以往的僵局往往是技术性的,很快就得以解决。这一次却是政治性的,共和党在议会里的大小头目又都摆出一付盛气凌人,不屑妥协的嘴脸,令直接受到影响的人气愤不平,也令一般人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共和党的领导人,尤其是以共和党众议院领袖耿格如枳为首的共和党保守势力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克林顿屈服于共和的党压力,共和党既可以加强中期选举获胜的声势,又可以从此把经济的平稳发展说成是共和党的平衡预算的功劳;如果克林顿拒不就范,则共和党可以把因政府关门而造成的一切责任和麻烦嫁祸于克林顿政府。可是,新闻媒介的民意测验却反映出耿格如枳之流过高地估数了自己在选民中受欢迎的程度。僵局维持的时间愈长,一般小民百姓不是对克林顿愈加不满,而是对共和党愈加不满。最后不得不妥协而结束这一僵局的竟不是克林顿政府,反而是共和党自己。如果共和党在中期选举中并没有获胜,或虽胜而胜得勉强,共和党想必不会因踌躇满志,忘其所以而错误地估量彼此的势力,挑起一场无谓的预算之战,落得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结果。这预算案一役标志着克林顿政府同共和党之争的转折,从此以后,克林顿政府在民意测验中的支持率从来没有再低于过百分之五十。耿格如枳本来野心勃勃,其受选民欢迎的程度经此一役竟下跌至不足百分之三十,只好打消问鼎的念头。

            共和党从极大的优势败落下风的原因之二,在于同极右派结成同盟。由于共和党中期选举的胜利是由耿格如枳为首的右岩策划的,新当选的共和党议员和州长也大都属于极右阵营中的年轻躁进分子,共和党的主流遂为党内的右派所操纵。这批新近得志的右派人物不仅以为可以轻易赢得九六年的总统选举,而且以为可以通过意识形态来赢得这场选举。自从中期选举以来,共和党上上下下的活跃分子所汲汲鼓吹的,既不是内政之势,也不是外交之权,而是基督教右翼的处世之道,俨然成为当前美国极右势力代表基督教联盟(Christian Coalition)的传声筒。

基督教联盟的领导人派特·饶伯参(Pat Roberston )是个牧师中的政客,或政客中的牧师,视说话者的立场而定,长得一脸的慈祥或一脸的奸笑,依看像者的观点而定,曾经竞选过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失利之后成立基督教联盟,在电视网上搞了个称之为“700俱乐部”(700 Club)的节目,大肆宣传基督教的保守意识,诋毁异己的思想,并利用教会的财源支持共和党右派政客的竞选活动。因其处处与克林顿的政府作对,前不久联邦政府以基督教联盟身为一个宗教组织,不得资助政治活动为名,控告基督教联盟违法。基督教联盟并没有因此而手软,几天前在名之曰“胜利之路”(Road to Victory) 的基督教联盟的年会上,饶伯参指名指姓把克林顿骂个狗血喷头,对铎尔则软硬兼施,一方面为铎尔祈祷上帝,另一方面也警告铎尔决不能忘却意识形态,不能把竞选搞成一场纯粹有关经济的斗争。

基督教联盟反对最为激烈的是人工流产,共和党也就在加州圣迭哥举行的党代表大会上把反人工流产写进党的纲领,真可谓一步一趋,紧跟不舍。美国人在世界上素以男女关系混乱或自由而闻名,反人工流产的运动却竟然搞到上街游行,电话恐赫,静坐示威,甚至炸毁诊所,枪杀医生的地步,真是咄咄怪哉!何以会如此? 有人说,反人工流产的真正雄机是种族的,因为白人大都避孕,人工流产者大都是黑人。有人说,反人工流产的真正动机是经济的,因为人工流产者大都是享受社会福利的穷光蛋,做人工流产并不自己掏腰包,而是用纳税人的钱。也有人说,反人工流产的真正动机是宗教的,因为反对派中的大多数和最激烈的分子都是虔诚或狂热(自然也是依说话者的立场而定)的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开枪打死做人工流产手术医生的凶手也自称是奉上帝之命。

这三种说法都有一定的根据,其实也并不相互排斥,因为虔诚或狂热的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大都是白人,也大都是纳税人。但宗教说似更有说服力,因为凡是积极反对人工流产者,也同时毁对同性恋这类同宗教教义相违背的行为和观念。天主教和基督教( 二者的不同其实只是正统派与修正主义者的区别)在西方的政治、文化、教育、道德、甚至科学上均曾扮演过极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即使在科学发达的今时今日,天主教和基督教仍然不仅是美国人的精神寄托,也是美国人的价值取向之所在。比如,美国虽然立国不久就实行政教分离,可是在总统的就职典礼上,当选总统仍然要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就是因为除此之外,美国人不知有任何别的源法表示郑重其事。因此,企图依靠教会的力量登上总统宝座的想杨不难理解,只是把总统选举同人工流产搅在一起,总是有些不伦不类,既令有识之士摇头,也令大多数女人反感。

据统计,女人无论自视为保守派还是自由派,大都不以反人工流产为然。有的是赞同人工流产,有的虽不一定赞同,却也认为这是女人的基本权力之一,不容政府或立法机构干涉。据民意测验,铎尔在女人中尤其不受欢迎,极可能同共和党把反人工流产写进党的纲领有关。据报纸披露,已故共和党总统尼克松生前曾致函铎尔,告诉铎尔如何取胜的诀窍:在共和党内竞选总统候选人提名时,尽量向右跑,一旦赢得共和党的提名,尽快向中间跑。尼克松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政客,对共和党人的情绪和美国选民的态度都了如指掌。共和党人以保守者居多,是以越右越容易获得党内的提名。至于全体选民,则自然是左倾与右倾大极平分秋色。及时抢到中间的位置,才能左右逢圆,立于不败之地。铎尔本人本来只是个中间偏右的人物,并不是极端右派分子,在共和党内竞选时方才向右靠拢,很像是按尼克松的既定方针办事的样子。

然而,铎尔在赢得党内提名之后却并没有抢占中间地盘,而是陷在右边动弹不得。窃以为既不是忘记了尼克松的教导,也不是不以尼克松的意见为然,而是屈服于共和党内极右派的压力。事实上,铎尔曾经想修改共和党的纲领,加进容忍人工流产的字句,只是在遭到右翼份子的坚决抵制之后方才作罢。如果尼克松地下有灵,想必会大骂饶伯参和铎尔同为蠢才。饶伯参之蠢,蠢在不明只有扮演中间派才能上台。三十年前亚利桑那州参议员戈德华特两次当选共和党候选人,结果两次在大选时一败涂地,就是因为坚持右派观点,不肯走中间路线所致。铎尔的蠢,蠢在不明白身为共和党的候选人,只愁捞不到中间派的选票,对于极右势力则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因为这些人除去支持共和党候选人之外,别无出路。

            使共和党如今处于下风的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美国目前的经济状况良好。克林顿总统有在州长任上利用职权乱搞女人的案件在身待审,克林顿太太因涉嫌在地产投资上舞弊而被法庭传捅,克林顿总统的竞选高参最近因同妓女的关系被揭发而辞职,这些丑闻足以把议员,州长之流搞臭搞垮,但对于一个有经济现状良好作为护身符的现任总统来说,却不起任何作用。前文谈到决定美国总统选举胜负的关键一向在经济,也谈到选民所关注的仅是“经济现状”,并不是“经济政策”,今年的选举再一次证明这说法正确无误。除去控制通货膨胀之外,克林顿政府并没有任何经济政策可言,就是控制通货膨胀的政策,其实也不是克林顿政府制定的,而是出于联邦储备银行行长之手。克林顿也并没有自己发掘这一行长的人选,只不过继承了布什任上的行长。但选民并不理会这么多,只要经济形势不错,现任总统就可以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如果情况反过来,现任总统也逃不脱替天顶罪。前篇提到里根的走运和卡特的给霉,就是一正一反两个实例。

乍看之下,美国人似乎是天真得近于糊涂,其实却并不尽然。因为经济状况同经济政策究竟有多少关系,谁也说不清。比如,克林顿和布什任用同一位联邦储备银行行长掌夺货币和利率,这位行长在布什任期内和在克林顿任期内执行同一毁通货膨胀的政策,经济状态在克林顿任期内和布什任期内却一好一坏大不相同。可见,选民只管现状,不问来由的态度,并不一定意味着见识浅薄。

铎尔多年来在参议院一向鼓吹平衡预算的经济主张,一些竞选专家预测铎尔会攻击克林顿在平衡预算问题上口是心非。也许是因为一年前共和党在预算案僵局上失利的余悸犹存,也许是料到只有在经济不景气,需要寻找不景气的原因时,攻击赤字预算才能发生效力,铎尔并未在赤字预算问题上大做文章。铎尔打出的经济王牌是,不论穷富一律裁减所得税百分之十五。减税本应是最得人心之举,可是,自从铎尔提出这一主张以来,并未能使不利的形势有任何好转。民主党攻击铎尔的这种人各减税百分之十五的主张既不公平,也不实际。不公平,因为倘若金玉满堂,则所省者将以挠百万计;如果囊中羞涩,则所省者不过区区数百元。不实际,因为即使不减税,联邦政府尚且负债累累,减税如何能有希望有朝一日平衡预算?

从逻辑上来说,民主党的反击属于胡搅蛮缠。首先,民主党并没有提出一个使穷人比富人省下一样多或更多钱的减税方案,因此,民主党和共和党之争,并不是为谁省多为谁省少之争,而是人人都不省和人人都省之争。此外,铎尔的减税方案仅提到裁减税率,并没有说要裁减联邦政府的税收,这两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事实上,铎尔减税方案的可行性所根据的是如下这样一种经济理论:因减税奥省下的钱会用于投资,投资的增加会促进经济的发展,经济的发展会扩大徵税的基础,徵税基础的扩大可以导致税率虽减而税收不减的结果。铎尔减税方案的真正弱点,其实是在于方案只不过是政策而不是现实。政策是否会施行是疑问,施行是否会有效也是疑问。目前的经济既然不错,大多数人都持一动不如一静的态度,因而铎尔的减税方案提不起多少选民的兴趣。此外,铎尔在解释其减税方案的可行性上显然做得极不够,因而大多数选民或是轻信了民主党的反驳,或是怀疑铎尔的减税论只是为捞取选票而发的,不可能实施的空话。让选民对减税说深信不疑,是铎尔唯一的获胜希望。如果铎尔办不到这一点,那么,共和党人只有再等待四年。

            除去共和党今年希望不大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党更加不成气候。这个新近成立的改革党(Reform Party) 的党魁和总统候选人并不是新人,而是前文谈到的罗斯·佩罗。罗斯·佩罗在上一次大选中获得轮百分之二十的选票,因打破独立候选人获票的历史记录而名噪一时,这回成立改革党卷土重来却默默而无闻焉。这是因为美国的政笥与其说是民主制,其实不如说是两党制,只有在多事之秋,第三者才会有可能找到自我表现的机会,像今年这类平平淡淡的政局,没人理睬第三党自然不足为奇。奇的是罗斯·佩罗在上一次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上出尽风头,今年的电视辩论主办委员会却拒不邀请罗斯·佩罗出席,理由是罗斯·佩罗没有获胜的希望。委员会之所以断言罗斯·佩罗赢不了,凭据的是民意测验的结果。

然而,民意测验的结果同时也表明远远落后于克林顿的共和党候选人铎尔获胜的希望渺茫。如果罗斯·佩罗应当排除在外,那么,根据同样的逻辑,铎尔也应无权参加。电视辩论的目的,在于给选民进一步认识候选人的机会,其存在的唯一价值,正在于选民观看电视辩论之后,可能会改变原本对候选人的看法。如果说某某候选人不大可能赢,就不能参加辩论,那么,电视辩论根本就应该予以取消。此外,如果民意测验结果完全可靠,不仅电视辩论没有存在价值,今年的投票也根本可以不必举行了,因为根据目前的民意测验,只有克林顿可能赢。罗斯ܧ佩罗准备上告法院,力争参加电视辩论,结局如何,尚有待分晓。

            有位从国内来美国不久的朋友,今年第一次看美国的总统选举,看到由共和民主两党组成的电视辩论主办委员会在选举尚未开始之前,就宣判第三党死刑,愤愤然不忍卒睹,以为如此霸道,哪里还有什么民主可言!或曰:美国式的民主从来如此,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余曰:不然,美国的民主并非从来如此,而是逐渐进步方才如此。现在的选举虽由共和民主两党所垄断,至少不分男女,也不论黑白,只要你想去投票,都可以去投;而且,一般来说,投票能平平静静,中规中矩地进行。

前不久美国上映一部叫做“堪萨斯城”的电影,背景是一九四四年度的总统选举。片中有这样一组镜头,一群人被当做牲口般吆喝棒赶地哄上一辆卡车,其中一人稍不如主事者之意,被当场打死在地以收杀鸡儆猴之效。这群人不是劳改犯,也不是待引渡的非法移民,而是民主党从他州雇来,运往各投票站一次又一次“投票”支持民主党的“选民”。由此可见,近在五十年前,美国的民主选举还根本只是个笑话。

中国民国初年有“猪仔议员”的丑闻,因用钱买选票而当选,故被人笑骂为“猪仔议员”。那是本世纪初的事,又是发生在帝制刚刚结束的中国,要不是有“堪萨斯城”这么一部电影予以揭发,谁会料到四十年代的美国总统选举,竟然连“猪仔议员”式的选举都不如呢?再比如,美国虽说自从建国第一天起,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度,其他国家的人对此也并不存疑,然而,美国的女性直到一九二零年才获得选举权,非白人种在理论上虽然在一八七零年就取得了投票权,事实上黑人能够普遍享受这一权力却是很晚之后的事,因为很多州多年来不承认黑人为美国公民。由此观之,今天美国的民主岂止是有进步而已矣,应当说是大有进步才对。

               此外,霸道和民主好像势不两立,其实却并不尽然。所谓民主,不过是多数人说了算。如果多数人不反对霸道,或虽不见得赞同霸道,但并不站起来反对,那么,由此而产生的霸道就是民主的霸道。民主的霸道并不见得就是合理的霸道,但不能责之以非民主。事实上,由民主所产生的任何结果,都不保证是合理的,更不保证是圆满的或至上的,而只能保证是多数人赞同或不反对的。与一些对民主寄望过高的人的认识或理想相反,多数人赞同或不反对的,往往不入高流品。或曰:这道理宋玉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在《答楚王问》中,藉“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比喻阐述得一清二白,至今执迷不悟者何其多?余笑曰:此正“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之谓也。当然,如此这般说,并不是说凡经民选上台者都是酒囊饭袋,因为高人不一定唱高调。比如,鼓吹中间路线的尼克松是否高人姑置勿论,至少是个懂得不唱高调的明白人。不过,在明白民主可以选出高人的同时,也不可忘记希特勒政权也是民主选举的产物。

柞里子 发表评论于
Pamzertiger503:
You are right. He lost his bid to the candidate in 1958 inside the party.

Thanks for correction.
panzertiger503 发表评论于
goldwater 有两次吗?我只记得1964年一次。诚心向老柞请教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