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丧家狗”、圣人 — 老庄与孔子的区别

风中本无桥,桥在心中,心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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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的生平,到现在还不是十分清楚。1993年郭店楚简的发掘和考证成果,倾向于老子生活的年代在孔子之前颇久,是那位骑牛出关,绝尘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至于更具体的事迹,就无从确知了。庄子的情形好一些,然而除了当过漆园吏之外,其它事情包括生卒年月也未必可靠。他好象活了很大岁数,好象和王公士卿有往来但不肯当官,但也就是似乎如此而已。现在的史料,并不足以描绘一幅完整的图景。老庄生平事迹的模糊,从侧面反映出他们虽然曾著书立说,名满天下,看上去却是宁肯避乱隐居,不想建功立业之人。他们书中的思想,有超越现实的高远,却没有改造社会的雄心。

    孔子则不同,门生七十二人,诲人不倦,这些弟子也就把孔子的生平记录的格外详尽。孔子希望在现实社会实现理想,为此周游列国,所以李零先生才会根据经典记载,把孔子定位为“丧家狗”,一炮而红,轰动书市,相信其著作的销量,会远在王朔那本自我推销得很卖力的拼盘之上。
    “丧家狗”一语很有鲁迅风格,乍听上去,对孔夫子不大尊敬。也难怪,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的中国文人,或多或少地受鲁迅先生影响,不醒目一点、不狠一点就不痛快。李零先生用这么刺目的语言,大约也是针对时尚的崇圣之风,。更重要的是,如今商业社会讲究语不惊人死不休,书名起得不绝的话,书本身很快就绝了。李零先生的书海外还读不到,但读他自己的解说,其实是想写得温和理性。自然不是象于丹女士那样,软不拉塌地往主旋律和贴近生活那边靠,但也不是激进批判,而是试图对孔子怀着“了解之同情”(陈寅恪先生语)去解释《论语》。“丧家狗”一语,无非是说孔子只是一位孤独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到处流浪,而“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为什么孔子这样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会被奉为圣人,悬挂在中国人头上千余年,至今仍有众多崇拜者,久热不衰呢?这个问题是个大题目,自然不是一篇短文能够涵盖的,多少代学者探讨了这么久也未见得说得透,看来只好继续研究下去。不过,除了后来历史的种种因缘际会、时势需要,姑不论后世儒生对孔子的修正或篡改,也有必要从孔子的思想本身去寻找原因吧?一种思想能够逐渐被改造、通俗化成经久不衰的意识形态,多少该是由于它的内在理路更适合于用做意识形态吧?
    我看关键还是在于孔子的基本态度。孔子虽然对当时的现实不满,却是由于“礼崩乐坏”,与其说是批判性的,不如说是出自对周公时代的肯定,那个时代就是孔子心中的理想社会。重视社会秩序、高扬道德标杆、向往乌托邦是孔子思想的原点。孔子关注的仅仅是人性、做为社会人的修养与人际关系,说他是人本主义也罢,算他有民本精神也好,孔子对宗教敬而远之,对天地宇宙缺乏兴趣。孔子学说集中于行为规范及其实践,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用道德指导功利行为的伦理学。由于君主制、君臣父子的尊卑,在他乃不言自明的存在,孔子学说对于后来的多数统治者来说是有利于稳定的因素。经过一千多年的宣传,汉、唐、宋几代的理论发展创新,儒家终于随着科举制的施行成为主流意识形态,随后深入民间,构成了道德观的基本教条。

    按李零先生的说法,老庄恐怕算不上是“丧家狗”,他们不需要在人世间里寻找,精神家园在他们心中。老庄与孔子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的关怀是非尘世的,而孔子专心致志地追求着入世。“道”在老庄那里是天地之上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孔子那里则是人间正道,是用来判断人的德行的。老庄眼中的人,不过是身处天地间的沧海一粟,他们由此而从人的角度对天地自然存敬畏之心,又从天地的角度对有限人生持从容淡定的态度;而孔子思想以人为中心,虽然往往是仁人志士的精神支柱,却也助长了从人胜天论到无所畏惧的狂妄。老子之道归于无,庄子的境界也是无。道最终是不可言说的,这看似不可知论的背后,隐含着老庄对人类认知能力的清醒与谦卑;而孔子表述之清晰,是非之分明,虽然更符合人性的思考习惯与惰性,却也为中国知识分子以道德代言人居高临下的传统奠定了地基。
    老子的逃遁、庄子的逍遥,是中国思想史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坐标。不可知论者是没有传人的,唯有在漫长岁月里,偶尔听到寥寥无几的呼应。老子的思想,到了其后不久的黄老之学那里就已面目全非;庄子的集注,多由后世的儒生完成。老庄思想得以流传至今,与其说是思想本身的演变,不如说是由于人生无常、宦海险恶这一不可逃避的现实,使一些失意知识分子不得不在老庄的怀抱里寻找安慰、获得内心的宁静而已。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孔子在历史河流中有无数的追随者,随着儒家思想的发展,孔子成为中国主流传统的源头,自然从“丧家狗”上升为圣人。圣人的学说,很多时候蜕变为不容置疑的信仰,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里,相当程度执行了宗教的功能。

    正是因为孔子成了圣人,关乎信仰,在近现代又一次“礼崩乐坏”时,批孔与尊孔的拉锯战分外激烈。新文化运动以来,孔子屡次被批得体无完肤,然后又从废墟里被找回来。革命不管真假,都要打倒孔家店,保守无论新旧,齐唱赞美圣人歌。我以为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孔子的思路久已进入中国人思维的潜意识层面,以至无论批孔还是尊孔,着眼点都在新建或重建信仰和意识形态。马克思的思想从日本转口、列宁主义随十月革命成功而在中国流行,自然有具体时代与事件的因素,但如果从思想本身看,革命理想里的严格秩序、终极目标和孔子的道德乌托邦在思路上自有暗合之处,所以才会迅速取而代之,建立了新的主流意识形态。近人已指出,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方法其实很传统。“五四”后的救亡背景下,各种“主义”频出,最后一家胜出。这种“主义”瘾至今还有大量的人浸淫其中。

    二十世纪的中国,写满了革命、战争和运动。关于传统,批判未必是真批判,继承几乎是痴人说梦。至于批判继承,基本只能当一句口号看待。到了二十一世纪,发展压倒一切,而历史热、国学热也似乎方兴未艾。这样的文化风景究竟意味着什么?经过商业化包装的历史、国学又将走向何处去?我对这类问题远比对孔子是否算“丧家狗”感兴趣。虽然我知道,答案是没有的。很可能,现象随着时间的风无影无踪,而所谓本质,只是人们心中的念想。其实,在这个温暖的夏夜,也许最好的方式,是远离所有人的声音,摊开一本《庄子》静静地读下去:“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在任何时候,思考、领悟,只在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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