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舞女〈四〉--川端康成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槅扇整个的打开着,我毫不在意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歌女满脸通红,猛然用手掌捂住了脸.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妆,嘴角和眼角渗着红色.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住脸,从被窝里滑出来,作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个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只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一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妻.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要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总是好的.明天一块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和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那怕落冰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记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的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以外的缘分,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账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堂里还有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服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你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九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哥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钟钟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熏子.另一的十七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是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歌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的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歌女马上有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歌女下五子棋.她下得以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字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里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淳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
晚上我到小旅馆去,歌女正和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了,可是听到妈妈的话又把三弦包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二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买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着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鸟店商人打开了纸槅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歌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歌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歌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包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歌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着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店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歌女身上最美丽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饭店的侍女来接歌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
“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歌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的跳动了.
“鼓声一响,满屋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歌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下来向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大岛他们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字的房里.那里很宽敞,要是老也子让出来,就是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羞羞怯怯的,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歌女给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拉......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象旅途的故乡一样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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