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公公九十九
楼兰
父亲节的早上，接到六姨婆的电话。九十多岁的老人家仍然嗓音清亮思路敏捷，她谢我寄去贺卡，说他们庆祝六姨公的九九大寿又恰巧赶上父亲节，很是热闹。一天是自家亲戚相聚，子孙们都特地从外州赶回华府；一天是宴请老寿星的朋友们。前些时还派回国旅游的梅表姨做代表，将远在北京的亲戚宴请了三大桌，我母亲和舅舅也都参加。
母亲在越洋电话中谈起过他们在京聚会的情景，八十多岁的老妈还不无嫉妒地对我说：“六婆婆专门写信问起你，她对你这孙辈比对我更关心。”我赶紧与六姨婆通电话祝贺六公公的九十九高寿，并施展手艺用自家三口的全家照做了一张红底金字的别致贺卡寄去，因为二老发话说想收集五湖四海晚辈们的近照。
六姨婆是我外婆的六妹，我母亲叫她六阿姨，我称呼她六婆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外婆的六妹夫，我母亲叫他六姨丈，我称呼他六公公，因为他的名字叫“Moon”，当年外婆称他为“月亮”，我也叫他“月亮公公”(Granduncle Moon)。
外婆家是个望族大户，姐弟十余人，如今海内外共有多少子孙后代都难统计。家族还有长寿遗传，目前外婆一辈还有若干位九十多岁的长辈健在，其中以今年九十九岁高寿的月亮公公为冠军。六姨婆老两口也是在美国的家族亲戚中年龄辈份都最高的长辈，除了他们的嫡亲子孙外，我大概是在美孙辈中拜访二老较多的，还因为我外婆和母亲的关系，他们对我也比较亲近。
月亮公公是在美国生长的华裔，抗战时参加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赴华作战，在上海驻扎时，年轻的美军飞行员结识了教会女中毕业的六婆婆而堕入情网。当年我外婆的家族可是上海滩名门，金枝玉叶的六小姐要下嫁一个开飞机的美国佬，当然在家族中引发掀然大波。太公虽然很开明而见多识广，但也颇为传统，究竟是前清举人出身，注重家世名节门当户对。那年月在大户人家眼里，开飞机的和开汽车的车夫是同一等级，要把女儿嫁给这种人怎能不掂量掂量？太婆虽然贤淑而通情达理，却极其重视大家庭的亲密和睦，要接纳这么个不会说中文的假洋鬼子女婿，尽管他有着炎黄骨血，也难免担忧他日后能否融入家族？
我外婆是家中长女，多年来一直协助母亲操持家务养育弟妹，使得父亲能够专心办学从政，因此在家族中很有威望。外婆对小月亮印象不错，何况他还是为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呢。面对六妹的求助，是这位大姐说服了父母和其他手足亲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月亮公公婆婆一直将我外婆视为恩人。我小时候就听外婆提起，她有个妹妹嫁了个会开飞机的“月亮”，飞到遥远的美国去了。
六姨婆追随月亮这一飞，就相隔了几十年。因为人所共知的历史原因，有港台美国的复杂海外关系，给我们国内亲戚带来多少污点麻烦和折磨。一直等到文革结束中美建交，海外亲友才有机会回国探亲。月亮公公曾经告诉我，他去中国最想见的就是我外婆。我的太婆于文革前一年以八十六高龄寿终正寝，此后外婆的弟妹们就把长姐当母，晚辈们也常来探望，从小跟外婆生活的我因而见过大家族的很多亲友。
我还记得当年从美国回来的月亮公婆来看望外婆的情景。一对风度翩翩的洋派夫妇，比国内的姐妹兄弟们显得年轻。六婆婆风韵犹存，身形姿态与我外婆很相像。六公公头顶光光，外婆玩笑说他真的是“月亮”了。令外婆高兴的是，当年只会说洋文和一点点潮州话的小月亮，此时可用流利的上海话普通话与亲友们交谈，这当然是她六妹调教的功劳。
那以后，月亮公婆多次回国，每次都来看望我外婆，姐妹俩有拉不完的家常话。记得起初六婆婆担心的是在美国长大的三个儿子的婚事，很难找到华人血统的儿媳妇啊。倒是当年成全了月亮婚姻的我外婆，年过古稀仍一如既往的豁达开通，劝六妹入乡随俗，让年轻人自己去选择，身在洋邦也别太计较种族了。几年后，六婆婆开心地告诉外婆，三个儿子先后完婚，娶的居然都是华裔女子，这是他们老俩口最满意的。
我外婆直到九十高龄临终时都在念叨海外的弟妹们。受她老人家的影响，我刚到美国的那年圣诞节，就去看望月亮二老。丈夫女儿来美后，因私游或公干我们全家几次去华府，曾在他们家里住过。月亮府位于首都华盛顿郊外马里兰州一栋高层老人公寓内的。摆设着中式硬木家具的屋内整洁雅致井井有条，墙上镶在红木镜框中的山水国画和案几上陈列的中国绢人仕女，都出自六婆婆的巧手，令室内弥漫着浓厚的中国风情。六婆婆也像我外婆一样，会做很多精美的点心，她说不少中式点心是她写信向我外婆请教来的呢。每次住在她府上，除了外出游览办事，回家我就陪她做吃食，她教我做美国式的蛋糕西点，我们教她做北方饺子包子。和六婆婆相处，使我恍若回到与外婆为伴的年月。
月亮公公喜欢跟我们说古论今。他说当年在上海拜访老泰山家时，为不会说中文而抓耳挠腮，忽然跑来个小姑娘跟他呱啦呱啦讲起了美式英文。那女孩就是我的母亲，当时还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女中读书。我妈就几乎成了他的专职翻译，还在他们的婚礼上当花童。因此他除了感激我外婆成人之美的大恩，也记得我母亲的清纯和帮助。后来我母亲来美探亲，我们当然少不了陪她去探望月亮公婆。月亮公公感叹，那个教会中学小女生如今也成了古稀老太，倒是外孙女（我女儿）恰是外婆当年的花样年华。
月亮公公跟我丈夫也有很多男人话题可谈。我们去华盛顿特区参观了航空博物馆后，月亮公公总会问有没有看见他们飞虎队的画着鲨鱼的飞机。他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但却不大谈起，倒更爱聊眼下的社会。他的丰富阅历和对美国的深刻认知，使我们受益匪浅。
我女儿初次见到月亮公婆时还年幼而害羞，与两老却很投缘，话居然特别多。她刚来美国不久英文还说不太好，月亮太公太婆就耐心地和她讲中文。隔了一年多再去见二老时，女儿已经满口标准美式英语。此时月亮公公婆婆倒告诫我们，不要让孩子忘了中文母语和中国文化传统。
如何做贤妻良母和睿智知性兼容的中国女性，我的榜样是外婆和母亲。而在美国如何生活处世和教育后代，我很幸运，一到美国就找准了月亮公公婆婆这样的楷模。
月亮公公告诉我，当年他把六小姐从中国带走时，曾向岳父母和大姐（也就是我外婆）保证，即便远居美国，也一定不会让子孙后代忘记中国根。他能够不食言，多亏了他的太太了不起。我非常佩服六婆婆的是，她不仅把月亮公公调教得中文流利，还把三个在美国长大的儿子教得中文听说读写具佳，而且是普通话、上海话、广东话都会。那年月美国可没有中文学校，还经历过麦卡锡主义反华岁月，她却能坚持数十年不改初衷，不仅将中华文化传承给自家子孙，还组织华裔妇女学习国画书法绢绣等中国传统技艺。还记得她曾向我外婆索要中文的儿歌和唐诗，说是要教孙子了。我第一回去他家时，见到墙上镜框中一幅精致复杂的百寿图剪纸，还以为是买的或者六婆婆剪的，可她说是不到十岁的孙子做的，还有书架上那些折纸捏面手工，都是孙子们在童子军里操练的手艺，她也去做义工指教过他们。我当时就颇感慨，现今连中国的孩子们大多都不会这些民俗了，可在美国生活数十载的华人居然能让这些中国传统文化代代相传，并通过主流团体传播给美国孩子们。
在这样家庭氛围中成长的后代，中华传统自然会溶入骨血，几个儿子都娶华裔妻子也是水到渠成而非奉父母之命。月亮公婆的教子经，无非是从小耳濡目染，而不要事到临头去横加干涉。
别以为月亮公婆养育子孙的成就只限于传承中国文化，他们的三个儿子从童子军到名牌大学，继而个个是主流精英。有金融家、科学家，尤其是老二，不仅长相最像老爹，也继承了其飞虎衣钵当了空军，一路升到中将位置才退休，这在美国华裔中也不多吧。如今这老二的儿子，就是那个会做剪纸折纸的小童子军，也已经从麻省理工毕业成为职场精英了。
几年前，我在一位中国女作家写的关于上海金枝玉叶的书中，见到了包括六婆婆在内的几位姨婆年轻时的照片，我对六婆婆说，家族中很多人的故事写出来要比那书主人公的经历更为精彩，月亮公婆的人生就既有传奇色彩又平凡充实。其实六婆婆曾出版过英文的自传故事，书名好像就叫《追月》，从家世童年到追随月亮来美，从中美风云变换对家庭人生的影响到相夫教子的恬淡生活，数十年风风雨雨流露笔端。不过她没给我看那书，她说不过是写着玩玩的，只分送给少数亲友解闷，也算留给子孙一点纪录，可不想满世界宣扬。
眼见二位老人的生活态度，我很理解和尊重他们的选择。很多人说美国竞争激烈生活压力大，实际上如果你能够用平常之心去解读名利，就能妥善摆正事业与人生的关系，过得舒心。
看着老布什总统与月亮公公二儿子握手的照片，我说他们父子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不平凡人生，月亮公公只是淡然笑之。他的人生哲学：月亮再光彩明媚，也不过是反射太阳的光辉，因此被动圆缺。每个人都要依赖别人而生存，也要为别人做奉献，却不是为了显示自己。钱财、房产、名誉、地位等都是身外之物，有来就有去。还是踏踏实实把每一天过充实，而不要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只有知足者才能常乐长寿。
难怪月亮公公婆婆都已九十多岁，却依然精神矍铄，身体健康，自立自理地过着有规律的安宁日子。近几年国内的若干长辈去世，连比六姨婆小几岁的七姨婆也已经不在了，在美亲友也有英年早逝的。而月亮公公婆婆真是执子之手，与子同老。多么令人羡慕的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人生。
想当今，心态浮躁的年轻人们流行“追星”，疯癫癫地追捧明星或者自己做梦要当明星，且不说绝大多数都是竹篮打水白费神儿，就是走运真当了明星的，也挡不住提早陨落的命运。而对比我家六婆婆的“追月”人生，那么从容理智，充满亲情。这也是月亮公公婆婆的长寿秘诀，对这样毕生相伴相随的结发夫妻来说，长命百岁不是梦，而且依然过着很高质量而健康精致的生活。
月亮公公婆婆，祝您们寿比南山！
(2007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