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如拿「準宗教」代替又如何?


甚麼是中國的宗教?當然是道、佛,此屬常識。但學術上深究起來,還有儒之教,合共儒釋道三教。不過由宗教的觀點看中國民間,極少很具體的集團性儒教存在,而且正信的佛教與道教,許多也僅繫于個別大德或道真之身。活躍于百姓日常生活裡的,實際只是一類簡化自三教的混融信仰,概為準宗教。這「準宗教」是甚麼?那我們該由其載體,即通書、善書、鄉約三事,再為一說。

通書內容,結合術數的考吉凶,和曆書的究擇日。曆書本皇家的時憲,即行事曆,據說源出黃帝,由先秦迄漢,流入民間,則為大眾擇時以趨吉避凶的日書。但帝王是得天命的天子,當奉正朔,曆書該作權力永享的象徵,懂日書術數之士便給吸收入宮庭,組成欽天監,觀測天象,推制皇曆,交聖上頒佈,官方印發,不許私刻。清代廢除翻印禁例,久藏煙埃的日書浮現,正式變身民用通書,自詡發皇曆之隱微,風行里巷。朝廷起初還要針對通書的訛謬,出版皇曆《欽定協紀辨方書》,大談造葬、補龍、扶山、立向、盤針、羅經等風水的正宗方式。然民間的風水一發不可收拾,仍氾濫成種種別流,術數更替推衍,剋擇彼此牴牾。明明是太多宜忌混淆,吉凶矛盾,是非顛倒,信者依然自信,蔚然成風。通書定型以後,大體分為祭祀、婚姻、喪葬、家居、農牧、建築、工商,共七類,上百項。裡頭的宜忌,隨時而變,解釋人言言殊。結果講到底應算是共識的,還是要你各自檢點,好好保持住良知靈明:一面應掌握运勢,得其先機,定吉凶,明趨避;一面知善惡有報,改過修福,人在做,天在看。故通書者,乃以皇帝始,而以靈明終。

善書內容,結合道釋的陰騭文,和儒道的功過格。善書顧名思義即勸人為善的書,雖是千言萬語,範圍概不出在講天人感應,畏禍致祥,功德陰騭,神靈福祐,自省覺世,人道無愧,德積果善,功圓行滿。善根于心,人須先不怍于內,無慚屋漏,才能做到敬天地,禮神明,奉祖先,孝雙親,守王法,重師尊,愛兄弟,信朋友,睦宗族,和鄉鄰,別夫婦,教子孫。故善書者,乃以靈明始,而以五倫終。

至于鄉約內容,則以講五倫作始,結果核心是皇帝的聖訓。明初《聖諭六言》去到清初《聖諭六訓》,終不過廿四字:「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守生理,勿作非為」。康熙添飾六訓,成《上諭十六條》,變百又一十二字:
敦孝悌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
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
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善民;
誡匿逃以免株連;完糧錢以省催科;聯保甲以弭盜贼;解讐忿以重身命。
十六條傳到雍正之手,成《聖諭廣訓》一卷,忽焉擴為萬言。名臣換上白話鋪敘的《聖諭廣訓直解》,更衍成三萬言。這講諭鄉約,以五倫始,皇帝終,跟以皇帝始靈明終的通書,及以靈明始五倫終的善書,五倫-靈明-皇帝,三者緊緊環環相扣,成一框架,儒釋道「會同」其中,而為最終的「中華文化」,亦宗教信仰。

不過通書、善書、鄉約裡的「五倫、靈明、皇帝」,如由宗教看,非該同一層面上的循環。儒家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皇帝放在後,最貴者首先是民。這是因為:「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眾民才是上天起頭直接生育者!民既為天生貴物,必都有得自上天的法則。民之為民,首當珍惜天賜之則,秉持而為常則。民能承天則之常道,一定愛好追求天則之美德。因是乃知民之所以為貴,皆由于民秉有天命下貫于人性中的常德。故此儒之為教,乃以存心,養性,事天,為第一要義;敬天,知命,踐仁,才是做人頭等的大事。

釋氏之旨,自度度人,慈悲喜捨。佛陀以開示人生實相,為唯一大事因緣,故教化眾生,也未忘同向君王說法。因見阿育王之皈依佛法,洗心革面,放下身段,受持五戒,捨棄榮華,加入僧團。南傳佛教直到如今,如泰王即位之前,還需短期出家,待通過僧伽威儀的訓練,慈悲精神的薰陶。貴霜王朝以後的大乘佛教,喜用印度帝王的徽識輪寶,作為理想君主的象徵。經文提出了轉輪法王一觀念:寶輪旋轉,所向無敵,領有四洲天下。不過大乘經論中的輪王,並非用來形容時主,主要比擬佛陀說法,或稱言太古之聖王,後世頂多指阿育王。大乘傳入中國,六朝隋唐不少帝王在崇佛之餘,也要護法,他們本人或好事佛徒,竟把今主的角色代入了法王。佛經本有一佛一轉輪王之說,即以佛陀說法的法施,相對會有轉輪王供養的財施。此傳統來到中土,初期僧人說法、君王供養,施受主從,關係依舊是相當清楚的,故有「沙門不敬王者」之義,帝王接受沙門開悟,視僧人不拜君主實屬當然。漢魏僧人對王者僅自稱名,或簡稱我,晉宋間謙曰貧道或沙門。貧道又作乏道,為梵語沙門之義譯,即謂自己距離修正道、斷生死的境地仍遠,尚很貧乏。但唐高宗年間頒令,沙門須向君親拜禮。再又百年,禪宗六祖慧能門下弟子上疏,已改稱「臣」。宋以後沙門更作「臣頓首」;頓首者,乃下拜禮,以頭叩地。據佛典說,轉輪王再偉大也得仰承佛法,他即使統管了四洲大地,身分仍是王,難與佛等,更不是佛。可是後來的中國帝王,供養僧人,興建塔寺,製作佛像,資助譯經,鎮壓外道,只要做了些被認為利于佛門的事,也常給人隨口歌頌,吹捧成轉輪聖王,甚至誇誕到一個地步,拿轉輪聖王當佛,目為當今如來。

道冠羽客,內煉登仙,敬道、敬經、敬師為三寶。道為萬有之祖,經為度世津梁,師為人天眼目,不敬有罪。敬信乃道根德蒂,修道可養精、氣、神,行道得知慈、儉、讓。道教雖不像佛教有不敬王者之論,可是基本教義也不說敬王者。道教含有前身黃老道的思想,但非黃老學,不講黃帝與老子南面而王的治術,而是致意黃老得道升仙乘龍飛天。真正的道教,尊敬黃帝老君,並不為宣揚帝王神威權重,亦非標榜人王成仙,而是要啟發人人當學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尊敬師寶,才是教中當然之義,只有上士為帝王之師輔,沒有說要天師在皇帝面前低首下心。道真所授帝王者與世人同,一樣該法天地自然,歸根復命,致虛極,守靜篤,清靜乃為天下正。國猶身也,治國安民,濟世利人,其要仍是與萬物和諧,與世人無爭,治大國若烹小鮮,清簡政務,乃致太平。不過道教早期經典《太平經》,當發揮此類「天人感應」「天人并尊」的思想時,講過「天地君父師」,君緊跟天地列序父師前。東晉葛洪的《抱朴子》由「內篇」的神仙方藥講至「外篇」的世事臧否,曾言「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廢,則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更嘗把君抬至與天與父並重的地位。不過即使到了北魏太武及諸帝奉道,仍親詣道壇,恭受天師法籙,敬師不稍怠慢。唐、宋、明崇道的皇帝很多,如唐太宗,以宗室姓李,老子李聃之後,自注《道德經》。宋徽宗不甘其後,親注道經數本,但姓趙無法也跟著認祖歸宗,唯示意道籙院冊己,一身三任,兼皇帝、教主同時道君,號稱神霄帝君,自視九霄天中最高神下凡。明世宗尤醉心道教,日事齋醮,荒疏朝政,未經道院便自號「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集道君教主皇帝一身,名聲更過徽宗。其後意有未足,再加號「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原號無標點,今附之為方便回氣通讀。

由三教本身看,皇帝無論如何都非宗教關心的重點,成德、成佛、成仙,又與王者何干?但通書、善書、鄉約的世界,政治的皇帝、道德的五倫、信仰的靈明,竟都揉成一團,皇帝更舉足輕重,不依國主,幾乎事事難成。從文化廣義看三教,雖說是「會同」于「五倫、靈明、皇帝」此框架之內,然以儒釋道本宗的宗義看,三教結果不過是「燴同」于此!信仰七拼八湊,拉扯攪拌,而成一「準宗教」!「準」即類同之謂,是準擬宗教,類同宗教,或半似宗教。準宗教雖有仿似宗教的信仰,卻無宗教之實,義理缺乏條貫,明前昧後,顧此失彼。或也有表面的實踐,卻流于形式,功利至上,自我中心。準宗教總都是自我指涉的,難以超越此在,興起終極關懷。真正的宗教,固非捨我于不顧,「靈明」即宗教的「我」,今語作「靈性」spirituality,此為真正的我,甦醒的心。當我這一心靈明淨洞開,方知天地之寬,又我何其渺小,渴慕感通小我之外那更大的實在。我願意答應非為自己卻義不容辭的責任,交出小我,倒空自己,迎入大我。五倫-靈明-皇帝的準宗教,不足語此。通書、善書、鄉約的世界,僅風化民俗,與時遷移,應物權變,比擬行教而已。

CC-BY-ND-NC ( 本文係原創,准作非商業性共享,轉載請保持完整,註明作者.謝謝. )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