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兰: 【小小说 】妈妈

【小小说 】妈妈

惠兰

1.

接到那个电话时,我正在硅谷一家IT公司作技术主管。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两千零六年的圣诞节,我家搬进这所新房子的两周年。我和老婆雁南以及三个孩子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开车去金门公园逛逛,这时电话就响起来。

“肯定是妈妈,要是今年她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们都好想她的。”雁南说。

“爸爸,我们都想奶奶了,让她来旧金山过新年好吗?”小儿子 Mark 边说边试图抢过电话要给奶奶说话。

可是,突然一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跟着就出现了记忆空白。我站在那里,不知道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眼泪不停地滴下来。直到雁南过来接过我的电话,直到大女儿过来扶我坐在沙发上。

电话是小三的妈妈和爸爸一起打来的。他们说:妈妈出车祸去逝了。

2.

二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突然就像小说一样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

那年,我十五岁,正在重庆上初二。说是初二,其实从出事的这一天算起,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两个月零五天。那时,我父亲是做摩托生意的个体户。而母亲是个心慈而温情的机关干部。父母是高中同学,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了我,所以很爱。这可以理解。但这种爱的结果是,在他们双双五十五岁生日这天,他们的宝贝儿子惹出了人命。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星期一,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大概早上九点二十,哥们儿小三到我家里来找我去给他报仇。事情的起因是小三前一天在解放碑买了一把假的瑞士军刀,要找我这个小混混老大去教训那人一顿。我约了五个与我们一样被开除的中学生去找那个买假军刀的人,却不料小三认错了人。在一片混乱中,我和小三的刀尖突然就扎进了那个陌生人的胸口。

我和小三回家偷来几千块钱,躲了起来。第二天从报上知道,那人送去医院后因失血过多死了。第三天,我们又去买报,才从后续报道里知道那个被小三认错的人名叫曲竞,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在北京工作。父亲曾是名教授,文革时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母亲没有再嫁,靠做针线和买小吃把他养大。这是他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后,第一次回重庆看他母亲王蜀梅,也是他第一次领到上班后的工资。而他的妈妈在得知噩耗后,一直都没有恢复神志。我们还从报上知道,我妈妈因脑溢血昨晚突然去逝了,旁边还有记者对我父亲的采访,都是骂我和小三还有他自己生了我这样的坏人的话。

我和小三看完报纸,吓坏了。我们没有想到这次真是闹出了人命,而且是两条。我们知道在中国向来是杀人偿命,知道这下我们俩都完了。这三天,我和小三天天提心吊胆,精神和身体都熬不住了。但我们仍然不敢去自首。我和小三商量好,用我们身上的余钱和偷来的身份证去住宾馆,先好好地吃一顿,再洗个澡,最后再吃下我们身上的安眠药。

3.

小三说,这次是他害我去死的,而我又一直没有怪他。我今生是他的好大哥,来世还是他的好大哥。听了小三的话,我们俩都不想死。但小三说,我们必须死,我们没有第二条路。我也这么想。我们出去吃了顿火锅,然后回到房间洗澡。小三说,我比他大一岁,问我能不能让他先吃药,我后吃。因为他害怕。其实我也害怕,但见小三这样,就答应让他先吃。

我打开电视,看着小三把药吃完。不多一会,再叫小三,他就不应了。我本来很是害怕,但看见小三吃完药也不痛也没有害怕,就像平时睡觉一样,所以我也不怕了。我去了趟厕所,倒上开水准备把我的那份药吃下去,突然看到小三写的遗书飘落到地上。我拣起来,把他的和我的并排用玻璃杯子压住,突然又想起在“妈妈我对不起你”这几个字后面再加上“我们也对不起曲竞妈妈”的话。

我最后看了一眼小三,从瓶里倒出所有的药片。正待要吃,突然发现曲竞妈妈竟然出现在电视上。她是一个头发花白长得很好看却又极度虚弱的女人,看上去很像曲竞,却又多了几分慈爱。她在电视里对着我的脸说:

“小三,亮亮,我是曲竞的妈妈,我知道你们此时正躲在某个地方,你们怕受惩罚不敢出来。可是,我想对你们说,你们都还是孩子,我已经原谅你们。你们的父母也爱你们,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孩子,回家吧。曲竞已经走了,亮亮的妈妈也已经走了,我不想再追究你们。”

之后是她微弱而凄历的哭声。之后电视开始播放曲竞的追悼会,然后是我妈妈的灵堂,我爸爸对我的愤怒言辞,然后再是社会各界对此事的看法。之后,曲竞妈妈又出现了。她说:

“小三,亮亮,不要害怕,孩子们,回家吧。你们已经做错了事,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孩子,如果你们害怕,就打电话给我,我说服你们的家人让你们回家。我爱我的孩子,但我已经原谅你们了。孩子们,回来吧。”

看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4.

我扔下安眠药,拿起电话报警自首。不幸的是,我被电视吸引,感动后竟然没有想起吃完药躺在我身边的小三。等警察和医生赶到,小三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由于年龄和曲竞妈妈以及小三父母的再三的要求和担保,又是过失犯罪没有被劳教或受到更重的处罚。可是,爸爸坚决不要我了。爸爸将我赶出了家门。我知道,是我害死了曲竞哥哥、小三弟弟和我的妈妈,也害得爸爸和曲竞妈妈孤苦一人。所以我不恨爸爸。我只恨我自己。

从家里拿出一分钱都是不可能的了,我又重新回到街头。但是现在,我不想如从前一样去偷,就只能在街上要饭。一天中午,我正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曲竞的妈妈走过来拉住我说:“亮亮,你如果没有更好的家,以后就叫我妈妈跟着我过吧。我已经说服你父亲和有关部门,把你的户口迁到了我的名下。我怎么待你哥哥,就怎么待你。”

她也没有问我的意见,拉着我就往她家里走。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到家后,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我吃完,她让我洗澡,之后拿出干净的衣服让我穿上,再领我到曲竞哥哥的房间,艰难地笑了笑对我说,“这房间,以后就是你的了。”

她转身出去,我看到她在偷偷地哭。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失声地大叫:“妈妈!”然后就脆在地上。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也大哭起来。

5.

随后的日子温暖而艰难。由于爸爸坚决不再要我这个坏儿子,就一分钱生活费也不给我。本来按照法律他是应该给我的,可我不会去要,妈妈也不会去要。我提出来出去打工挣钱,可妈妈坚决反对,要让我重新上学。而本该亨福的妈妈却因我的过错永远地失去了曲竞哥哥,还要重新靠做针线和买小吃来供我读书。更让妈妈为难的是,她领我去了多所学校,都没人敢要我,说这样的学生不能保证今后再有什么。我难过极了,并认定妈妈也不能改变我。而我的一生,将是昏暗无日。

妈妈四处找关系托人,最后得知曲竞爸爸当年的一个得意学生在成都某中学当校长。妈妈就立即带着两个箱子和我,直接来到成都这所学校请这位校长帮忙。那校长二话没说,就把我安排到初二年级最好的一个班。我住在学校,妈妈在校外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屋,以卖小吃来供我们母子生活和我的学费。一年之后初二结束,我以学校前十名的成绩考上了同一学校的高中,并得到全免学费和每月五十元生活费的补贴。

妈妈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了,行动也一天比一天慢了。但看得出来,妈妈的心情却十分地好。妈妈为我这个儿子自豪。高中两年之后,我以极高的分数考进了清华。拿到录取通知的第二天,我和妈妈回到重庆老家,请了四桌人的客。

之后我结婚育子。之后我去美国工作。之后我为妈妈办好绿卡。孩子们热爱他们的奶奶,我老婆尊敬她的婆婆,而我呢,从成为妈妈的儿子那一天起,一直都在尽最大努力让妈妈享受到她的爱和宽容结出的果子:我的为人为事都像妈妈。

妈妈的宽容和爱改变了我的一生。妈妈给了我生命和活下去的路。多年以来,我的种种努力无不是为了妈妈,而妈妈在与我共同生活二十五年之后,她失去曲竞哥哥的痛苦很大程度上被拥有我的幸褔抺平了。

6.

一年前的今天早上,妈妈还在我们旧金山的这个家里,和我老婆雁南一起为孩子们和我做早点。她当时在厨房里和雁南说着笑话,两个人在楼下哈哈大笑,把本来想赖一小会儿床的我笑得起床了。见我下楼,她们俩笑得更大声,说知道只要她们一笑对我就比闹钟还灵。妈妈本来说好过完今年圣诞节再回重庆过年的,可是小三的妈妈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她早些回去。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呀?为什么?!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一整天,我不吃不喝,不停地说着这两句话。雁南把孩子们送到朋友家里,之后为一家五口订了第二天回国的机票,收拾好行李。

到了重庆,爸爸和小三的父母来接我们。爸爸说:“我们知道你想让妈妈呆在家里,所以我们接了她回来。”

我走进院子,看到密密的人群都回过头来,有人悄声地说:“蜀梅的儿子赶回来了。”

进得客厅,我看到妈妈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脸上神态安祥。我无数次不顾一切扑过去,无数次,又被周围无数的手拦了回去。雁南和三个孩子也在我身边哭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妈妈的棺木前脆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我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脆在这里?中年女子说,是他们十六岁的孩子林林偷开他父亲的车让妈妈不幸遇难的。他们一家十分地难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弥补这个灾难。他们一家为此愿意受到任何惩罚。

听完林林妈妈的话,我十分震惊。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身处妈妈当年的位置。二十五年前曲竞哥哥出事的那一幕,又再次回到我的眼前。

我不能失去妈妈,可是妈妈已经走了;我本来不该活在这个世界,可是因为妈妈我重新有了生命。失去妈妈的事实让我无法接受,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却在指示我原谅妈妈跟前脆着的这三个人。我说:“起来吧,我原谅你们了。因为我知道妈妈已经原谅你们了。”

中年夫妻哭着从地上站起来,可林林却只哭不动。他说:“叔叔,我是个坏孩子。我刚刚被学校开除。我害死了你的妈妈。我愿意偿命。”

我双手扶起林林,轻声对他说:“你叔叔也曾经是个坏孩子。也曾经想死。是妈妈的宽容和爱改变了我。我知道,妈妈也会原谅你的。”

说完,我失声地大叫了一声:“妈妈!”与此同时,我听到林林也失声地大叫了一声:“奶奶!”

7.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妈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以为是在做梦,叫过雁南扶我走到妈妈的身旁。妈妈的眼眼的确睁着,而且在看我。我欣喜若狂,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医生,快叫急救医生!”我大喊着,并阻止任何人去动妈妈。

我知道,妈妈没死。妈妈只是昏睡过去了。

我的妈妈不会死。

May 29, 2007 , B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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