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美国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打印 被阅读次数

历经种种周折和磨难之后,我终于抛下国内的一切,携子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丈夫在我们来之前买了辆二手车,刚刚拿到驾照,又正值暑假,于是兴致勃勃地既当司机又当导游,开车带我们将所在的城市匹兹堡游览了个遍。儿子本是个汽车迷,在国内就收藏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汽车模型和拼装玩具车,一看自家有辆真家伙,那份兴奋劲就别提了,很快就对车内各种机关了如指掌,一边扳起指头数还有多少年他才有资格开车,一边盘算着如何将车运回中国去。而我因为面临着不久的将来考驾照的压力,对这辆让父子俩着迷的旧车敬而远之,我喜欢黄昏时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坐在草地上欣赏天边的云霞和近处一尘不染的树木,或与儿子一 道荡秋千,看那些可爱极了的洋娃娃在一旁嘻戏。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青草的芳香,感受着四周的宁静,此时此刻我仿佛来到了多年以前梦境,这不就是我曾梦寐以求的地方吗!在亲人团聚的欢悦里,在初到异地的新鲜感中,我还未意识到前面等待我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暑假过后,丈夫重又忙于他的学业,儿子也开始接受正规的美国教育,每天在公寓门口乘校车上下学,成了一 个小留学生,只剩我留在家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一个大学教师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刚开始心中窃喜,我不是早就想要这样的生活吗?不再为学生逃课生气,不再绞尽脑汁写那些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不再被卷入评职称、升工资的勾心斗角中,有整块的时间读自己喜欢读的书,写自己爱写的文章。其实结婚没多久我就表达过做家庭主妇兼做自由作家的愿望,被老公一句'养不活' 轻轻松松打发了,这下多年的愿望成真,真该好好庆贺一番。可找谁与我一起庆贺呢?儿子有他自己的烦恼,在国内读了两年小学,年年当三好学生的他,在这儿变成了聋子和哑巴,那些英文课本对他来说简直像天书,好在有我这个考过托福的妈妈可以胜任辅导他做作业的重任,美国的老师也不会点差生的名,罚背不出书的人的站。况且这儿简直就没有背书一说,也没有期中、期末考试,作业又少,放学又早,所以尽管暂时不能与人沟通,儿子也从未说过不想上学,只是我这个当妈的看他像只离群的孤雁一样暗自心疼。此时丈夫早已收起久别重逢的笑脸,为他的博士论文忙得焦头烂额,并理所当然地摆出一副当家作主、养家糊口的架式,恨得我牙痒痒又奈何不得。

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无能,环境生疏,语言不通,不会开车,连上街购物都成了问题,各种帐单、信用卡、保险、电话等等弄得人晕头转向,这才知道在美国做家庭主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环顾四周,竟然找不到能陪我聊天的人。倒是有位老同学兼好朋友在匹兹堡工作,我们刚下飞机就被邀请去她家畅叙别情,此后除了打打电话,节假日聚聚外就难得见面。丈夫禁止我多找她,说:'你不知道在美国学习和工作压力有多大,根本没时间闲聊。' 我听了颇有点不以为然,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周围的中国人都在拼命地为生活奔波,那种生存的压力是国内的人很难体会得到的。遇到不少像我一样陪读的人,几乎没人安安心心呆在家里,不是打工、读书,就是忙着准备考托福、GRE,即使先生或太太有了工 作也不例 外。由于身份所限,求学与就业之路显得格外艰难。尤其是那些陪读先生们,出国前大多非平庸之辈,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人,在这里不得不依赖他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尽管丈夫的奖学金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但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从小就受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教育,独立自主的意识深入骨髓,岂愿靠人养活。于是像大多数陪读太太一样,来美不到一月就走上了餐馆打工之路。经朋友介绍,我进了一家中餐馆做带位,其职责是给顾客安排座位,在国内此活被美其名曰'迎宾小姐' 。打工第一天,晚上下班时,当我拿到一天的报酬60美元时,赶紧在心里折算成人民币,发现居然相当于我在国内大半月的工资。且不用费脑子,走走路而已,这美元挣得也太容易了!一 面为国内的穷教书匠们抱不平,一面沾沾自喜,大有从此以此为职业之意。可是没多久,当我一天干十二个小时还不得不看餐馆生意清淡时老板娘的脸色时,我才知道这碗饭也并不好吃。在国内时说起餐馆打工认为是件很苦的事,而这对海外的中国人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为了在异国他乡生存下去,你别无选择!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曾有过多么荣耀的过去,你都不得不从头做起,从最底层做起。丈夫的一位朋友,出国前在北京某部级单位工作,来美第二年未申请到奖学金,不得已找了份清洁工的差使以维持生活和学业,他发自肺腑地对我们说:'在国内时我向来自命不凡,从来不正眼瞧一下那些地位低下的人。现在我再也不敢轻视任何人了,谁知他们是不是正在落难呢,就像我现在这样!'

实际上,打工相对于求学而言还算是比较容易的,你只要付出体力和时间就会有所收获,而不需为托福和GRE考试中那些从未见过的英文单词心惊肉跳,也不必为那铺天盖地像潮水般涌来的作业和考试绞尽 脑汁或为教授讲得太快并带口音的英语发愁。有的人来美数年,宁愿打工也不愿去读书。与我一道打工的林,来美三年才下决心读书,如今周日上学,周末打工,她深有体会地说:'如果光打工不读书的话,几年后你就会发现,除了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和被损害了的健康,到头来你什么都没有!'

对于我来说,出国之路历尽艰辛,我一心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换一种活法,当然不甘心仅仅站在中餐馆的前台迎来送往。我知道自己首先要过的是语言关,尽管从中学就开始学英语,英文小说读了不少,托福分数也不低,本以为自己应付日常会话没问题,但刚来时人家问候一声'How are you doing?' 就把我听糊涂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尤其是当我说'Thank you' 时居然有人听不懂,吓得我再也不敢随便开口说英语了。可是我又不能一直当哑巴,躲在家里不出门见人,只有不放过任何机会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

首先报名参加了匹兹堡大学为留学生家属开办的英语班,与此同时就读于郡成人英语培训中心,而后又进了儿子所在学校为外国学生家长办的英语会话班。几个月下来,我的英语大有长进,总算敢于与洋人们交谈了。在这些英语班里我结交了不少与我处境相似,来自不同国家,文化背景各异的人,度过了我自以为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一年以后的春节前,当我准备邀请父母来美团聚却惊闻父亲突然逝世的噩耗,彻夜痛哭之后第二天还不得不去上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时偷偷擦去奔涌而出的泪水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子欲养,亲不待' 的悲哀以及漂泊异乡的辛酸和无奈,这是后话。)

英语水平有所提高后就不满足于仅仅上英语班了,毕竟受了多年的高等教育,将所学的专业知识就这样给扔掉不说辜负了祖国的培养、父母的期望,至少也对不起那漫长的十年寒窗苦读呀!但交不起美国大学高昂的学费,持F2簽証不能正式工作掙錢養家﹐加上儿子下午两点半就放学,家裡得有人照顧。美国法律规定十二歲以下的兒童不能單獨留在家裡﹐否則就有被鄰居告發乃至被捕的危險﹐我只好上完英 語課就急匆匆往家赶。有一次回來晚了一點﹐還沒走到公寓大門口﹐就有十字路口護送兒童過馬路的交通警察和鄰居老太太相继跟我說﹕'你兒子已經回來了﹐正等在門外呢﹗'讓我感覺自己嚴重失職﹐好像這兒子不是我自己的。在國內時﹐兒子不到四歲就曾被我們反鎖在家裡﹐現在想來那時簡直是在犯罪。空有一肚知識沒處用﹐在餐館打工不是長久之計﹐我只有去圖書館做義工﹐雖說沒報酬但可以獲得工作經驗,順帶練練英語﹐干了一陣子也有不少收穫。

出外打工上課、到圖書館上網、收發電子郵件、在家相夫教子,日子在忙忙碌碌中飛快地過去,我盡量不讓自己閑着,好让自己在忙碌中暂时淡忘对故乡的怀念。然而,这乡思乡愁岂是轻易能够忘却的,尽管现代通讯让我们随时可与远方的亲友联络,可我实在是不敢轻易拿起话筒,亲人们关心的话语和殷切嘱咐总使我心酸,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在美第一年的大年三十,约好国内家人吃年饭时打电话回去,尽管事先告诫自己要显得高兴点,可母亲一句'好想你们啊' 还是让我忍不住哭出了声,泪眼朦胧中是虹桥机场年迈父母相扶而立、频频招手的身影、是武昌火车站妹妹低头不愿让我看见的泪珠,是好友临别时轻轻的拥抱。我真的好想回家,我心中的家不是现在暂住的公寓,而是珞珈山下那简陋的小屋,在那儿我初为人妻,初为人师,初为人母,我仿佛还能听见亲朋好友在那里相聚时的欢声笑语,我的怀念总是不 由自主地奔向它。

在美时间越长,那种漂泊不定的感觉越强。每天早上上课途中,坐在公共汽车上,望着车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听着车内叽哩哇拉的洋话儿,常有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过客,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这个城市是美的,这里的人民是友好的,但它不是我自己的城市,我喜欢它却不眷恋它,随时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它。

圣诞节期间去纽约游玩,当轮渡从自由女神岛驶向纽约市中心时,站在船头看着迎面而来、离我们愈来愈近的曼哈顿高耸的楼群,与电影>的片头一模一样,情不自禁地与朋友一道唱起了这部影片的主题曲,那首歌词不知道出了多少海外中国人的心声!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