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最後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應算哪一門的「教」?


中國的宗教,明清進入儒、佛、道衰落期,自此流行社會上的,概屬「準宗教」。民間準宗教,乃類宗教半宗教,以「燴同」三教為特色。東拾點儀軌,西撿些名相,不問教理的信解,無論踐履的行證,只待一聞靈驗,群起風從,這對三教正信言,無疑破碎害道。然儒生由導善信以正風俗的好處看,或許之為風教,即促進風化的德教。此種德教型態,風行各村,每成俗規,民相沿食齋,赴廟同做守齋善人。多者一月可二三日,聚集唸經打醮,甚至要立教興會,官府或目為齋教,對之頗懷疑心。所以由明迄清,國家常鼎力摃出皇上的覺世楷模,大講聖諭,保民如赤子,勸令百姓各安本分,革薄從忠,而成其名教:既自上而下,因名而立教,並且由下而上,遵名而信奉。世之宗教學專家,到了要為中國宗教分類時,總會躊躇一番,難以辨別,最後或謂屬儒教或佛教或道教,而佛教及道教團體,又樂得隨意附和,歸併這全球人口最多的大國之民入本教,以增教眾的數字和聲勢。其實明清以還,中國的主要宗教,已非儒非釋非道,而為雜糅三教僅僅粗略類似三教的「風教」,奉鄉約、通書、善書作三聖典,其混融的信仰,皇帝一端是「名教」,靈明一端是「齋教」,五倫一端是「德教」。逕將中國宗教定名屬儒或佛或道,實皆義有未安。故筆者今改擇「風教」一詞重擬為名,非單取「風化之教」一義,而更由其為教「風動相從」而立義,此「風教」乃因風成俗之教。風教一詞兼名教、齋教、德教三義;作具體教相分析,還可再看對象有否偏于三義中之一或二義。

明清以來的風教,只為準宗教,非必在意宗教的超越價值,所勞神之事,多僅涉及一己現實利益得失。或謂風教中也並不都是跟風之輩,虔心吃齋茹素持戒的,樂意慷慨解囊好施的,大有人在。問題是,這些教眾雖也诚惶诚恐守齋,但不多具佛教不殺生或道教滌塵垢或儒教省吾身的信仰與功德,頂多想修來世,其實更常為消災散禍,治病去害,求子延壽。義莊、社倉、善堂、施粥、贈藥的慈善機構與活動,雖形形色色十分蓬勃,唯奇怪的是,應反映生活的明清通俗文學,竟會對這類貧病苦困的救濟罕予著墨。詩詞中作泛泛抒情的悲天憫人雖是有的,但堪足像法國雨果花費四十年嘔心瀝血寫出一部悲慘世界,或似英國狄更斯努力不懈揭示民間疾痛,可被刻上「他是貧窮、受苦與被壓迫之人的同情者」墓誌的,真是鳳毛麟角。許多有組織的慈善活動,那些夾雜沽名釣譽別有所圖的固無論,即使人真心為善,也是帶同濃厚的個人「積德既深,福報亦重」的意識。文獻中頻見慣性之捐輸年復年,然鰥寡孤獨的生活有否實際改善,肯注意者無幾。善會所關心的,儘是孝子、節婦一類良民,至若乞丐、流民不僅忽略,更時遭蔑視為賤民,以彼遭殃,不外是慵懶敗德的報應。四民心中的等級觀念,封建的「貴、賤」雖趨淡薄,卻代之以強烈的道德「良、賤」感。一般而言,應屬宗教情懷的普渡博愛,社會上仍舊缺欠。

或謂風教也不失導民向善,雖未必能至宗教捨己的悲願與仁慈,但節民性、興民德,于世道人心,多少還應有益無害。這話沒錯,但似未足。首先是風教化民善俗,可令百姓習焉不察,自然而然共成醇厚民風。這雖說非無作用,唯人慣性重規叠矩,無事淳淳悶悶,夥眾一本正經,有事立即各散東西,奪奔小徑,趨利避害,鑽營的鑽營,落逃的落逃。一個社會肯自覺反省而有堅毅不拔信仰的人若太少,必然是只可處常,難以處變。其次庸眾總是人云亦云,跟紅頂白,與世俯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所不免。風教只能夠在這一層面起作用,趕上正常昇平之治,或可以移風易俗。然風教的道德高度,最多是至明哲保身,從井救人似太過,惠而不費的事倒可不計較多多做。風教之孳孳為善,去到一地步仍不出孜孜自利,民間亟待有揚清激濁的正信力量,否則積重難返。故雖說風教無大害有裨益,但論提撕精神的超拔力量,絕不充分。人太多好惡亂其中,又利害奪其外,靈明昏昧,難以通透。因此見熱衷風教者即使滿腔熱诚,不直接征名逐利,做善事也多是滿足自我的良好感覺,成就個人的私心願望,敬神明更是為如天之福,曲全一己身家性命。此情正所謂「不問蒼生問鬼神」:對于民吾同胞的蒼生,冷漠以對不聞不問,反只顧求神問鬼,竊盼速圓妙想美夢。其三風教之忠徒,信以窮通有時,宿命安分,必是順民,便都良民。尤其見僧道巫合流,仙佛孔同敬,聖凡同根,人神等位,真像個和諧社會。不過準為宗教的風教,似道中庸,不極高明。結果是未把人性提升,卻先將神明降格,仙真菩薩都像成了可讒諂面諛的昏君,甚至輕易賄賂的貪官。如此一來,人要是讓道德休假,偶為污吏流氓,也不為過了。民潔身自好,是因與世委蛇,羊群心理。若規行矩步,乃靠風言風語,群眾壓力。「一人不進廟,二人不窺井」,社會竟出現此般怪現象,擔心眾目睽睽,連一人進廟,也成鬼鬼祟祟,二人探井,便似圖谋不軌。勿以為這只屬俚俗的德性,即使士子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事實上情況可以更糟糕。明末清初的大儒顧炎武曾慨嘆道:「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鄉宦,曰生員,曰胥吏。」那些自他地歸鄉的遊宦官人,過縣府院三關科試的秀才相公,及掌理官署文書的使役差吏,不管有位無位、位高位低、得勢失勢,熟讀聖賢書該為民表率,竟成蠹蝕病民的公害!既會做虛偽偽君子,又做無所懼真小人,經常是陋儒才恬不知恥明目張膽幹出的事。道德失範,更根本處,乃在信仰危機。

風教本身並沒害處,對安頓民心,非不無小補。只是風從俗眾的,缺少性靈醒覺的,不是宗教,因未足起堅信,明正見。人一時即或有拉拉湊湊之信仰,也不恒久,難高明,易低俗,終導致集體的道德無意識。這毛病也並非獨吾文化裡才有,凡當宗教正信難彰,準宗教流弊乃顯,中國風教不是孤例。英國史學者湯因比Toynbee寫十二冊煌煌鉅著《歷史研究》,當講到文明解體的時代,特闢「心靈中的分裂」專章,便涉及宗教領域之淆濁。因缺少真正宗教之思想創造性和信仰莊嚴性,內心的雜亂感,形成宗教的混同,為不同社會解體的相似癥候。他舉證了印度、埃及、希臘、羅馬等的有關情況,華夏文明僅提到漢朝儒、道哲學方面的折衷主義。惜他忽略了明清宗教現象,不然其說當更具說服力。英十八世紀著名史家吉本Gibbon,在其六卷本的史學經典名著《羅馬帝國興衰史》,寫到國家覆亡前的宗教,有一段生動的描述:「對普通人而言,所有宗教是一樣真實;對哲學家而言,所有宗教都一樣具欺騙性;對政治家而言,所有宗教將一樣可加利用。」借這話講明清的宗教混融,也實有某程度的適切性。雖若結合國情,哲學家未必質疑宗教欺騙,士大夫反多與普羅大眾同一見識,以為心诚便靈,凡是宗教一樣真實。

古今中外,政權常樂于利用充滿雜亂感的混合宗教,由上而下維持社會和諧。因為準宗教簡易懈弛的作風,為俗眾提供從虔诚的踐履滑落為隨意任运于迷信的方便,結果或速見成效于一時,但長遠而言,終無逃文明解體的挑戰。真正的宗教則不然,起初雖多屬無權無勢極少數人的堅持,卻在文明解體的危機關口,以單純诚摯的信仰,無私關懷的心胸,由下而上帶動眾生走出絕望。不過明清帝國非像其他文明崩潰前夕,準宗教充斥之餘,社會還有宗教信仰的足夠實力。亦不再像漢魏到隋唐經年累月長期動亂,卻幸有釋道正信出世,滌蕩人心。明清風教,說是和光同塵,實際上與世俗沆瀣一氣,純正宗教力量,反難立足民間。雜亂的心靈,混融的信仰,民神糅合,聖賢忠烈,仙佛精異,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禽獸樹石,上天下地,甚麼都能神之又神。神無大小,靈者為尊。信仰對象覆蓋之廣,非但多神,更成了「全神」。既然無不可拜,拜神通神,也便無不可為。通神近神,人神同體,神神化化,隨時可變成神之又神。大權在握坐龍庭的皇帝,自我神化起來,易如反掌,所以會有宋徽宗神霄帝君,又明世宗卅四十字長的甚麼帝君。龍庭外拜倒的臣民,也樂迎真君降世,同心應和造神。甚至皇帝未必著跡自我神化,下面也爭相神化他。例如雍正《聖諭廣訓》,原謙道自己不過是「丕承鴻業,追維往訓」,繼前聖祖教誨。臣子王又樸的《聖諭廣訓直解》,白話引申,則稱「萬歲爺」如此如此命令你們牢牢切記。第一條首唱孝悌,皇帝講至「不孝不弟,國有常刑」,一句便點到即止,隨後勸導,親其親、長其長,屬隱然之事,法所難及,囑眾勿尚虛文,應當勤始有終。但臣子衍文,竟至數百言,添油加醋,要你看大清律,不孝不悌,該杖幾百下,又徒若干年,嚴重者更要斬要絞要凌遲!廣訓十六條,羼入這類恫嚇語氣甚多,唯恐一不留神有損天縱之主的英明神武。他稱皇帝為「爺」,高呼「萬歲」,似嫌祝長命百歲千歲仍恭敬不足。能萬歲就是萬壽無疆也即長生不老不死神仙啦!善頌善祷,把帝王捧成神明,國人造勢不疲不累,還一再加碼,直喊至萬歲萬歲萬萬歲!這種熱情進了當代,時又高漲,像口號「毛主席萬萬歲」,水泥六字各約五十米見方,今從太空衛星,還依然望得到!(字在42°39′20.11″N, 94°10′0.01″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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