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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信不信命运?


中國社會的傳統信仰,到了明清,非儒非佛非道。民間流行的,是混融些三教色彩的「風教」,聞說甚麼靈驗,便風動擁護。群眾心理,寧可信錯,也勿錯過,見廟便入,見神就拜。民情民心,生怕吃虧,喜貪便宜,為求保障,不僅奉「多神」,幾成信「全神」,無不可神化,熱衷于造神。很難說風教到底信仰甚麼,大家像是甚麼都樂于相信,可又很容易意興闌珊,橫掃一切牛鬼神蛇,突然拉倒不信。這種「宗教」生態,人人虔敬時是「齋教」,互相標榜時似「德教」,要別人遵循時變「名教」。由個人到閭里,閭里到官府,競為私曲,予所奉之教,紛紛賦予意義,各自提取所需。因而風教所信仰的,罕有自身的修整內容,只維持燒香叩拜之類的慣性形式,及無故相驚伯有卻依舊無改的利欲心態。故風教絕對談不上啟迪真見,超拔凡俗,淨化人心,僅僅維持貌似儒教釋教道教而實為「準宗教」水平的信仰。宗教正信力量,已在社會嚴重流失,惜人皆不察,以為家有神主,鄰有里社,村有廟庵,城有寺觀,處處香煙裊裊,便是宗教。其實風教只準擬宗教,頂多做到精神寄託,難以提撕精神。所以近代國人,總以為宗教便是精神寄託,誤會非無原因。人精神悠悠忽忽,找來麻將消遣,醇酒浮白,佳人忘憂,不一定要宗教。這樣精神雖然寄託了,整個人依舊無改,滿目迷茫,囚閉自我,慾念纏繞。精神只能寄託,無以提撕遒逸的,不算宗教,準宗教權充宗教,只去到這麼一境地為止。拿風教當宗教,平常若無事,大夥兒好聚一道趁熱鬧,自個兒也像有點安慰不寂寥,可是等遇上非常時期,就別想這些偽裝宗教的東西,要振民于水火,有以安身立命了。

明清以下,面對庶民意識的中國宗教,多成入鄉從俗,民神雜糅,無法因勢利導,接凡入聖。結果活躍民間社會的宗教概屬準宗教,佯信投機,跟風起哄。環顧世之各大宗教,舉皆遇到過世俗化挑戰,在時代洪流之中,雖也總不免出現準宗教炫惑人心的情形,但宗教仍植根民間,保存喚起正信的實力,這與我國後來的宗教現象,實有質量之差異。人心日下,世道澆薄,同為各種文化發展會碰見的精神難題。可是平日馴和善良的百姓,一當文明失範,道德淪喪起來,那種突然全體走樣變形的光怪陸離,簡直吾民謙稱老二,恐也無人敢許第一!無事可以仁義禮智,你君子我君子;有事判若二人,文革威武立屈,改革貧賤便移,開放富貴即淫,國人變臉,似有祖傳之秘。雖今國人不該都描成這般醜陋,精神沉疴也不應咎四千年傳統。中華民族確為歷史的偉大民族,文化博大精深,足為舉世識者歎服,可是六七百年下來的信仰凋零,精神痿靡,又實實在在有跡可尋,未便推諉。民間如若起衰救弊的大智慧薪火希微,剩下的儘自趨利避害的小機巧眼明手快,那天道無論怎樣好還,國运如何再走,仍難以保證我們是留在一條足以走通的世途!

風教雖無當奉經書,但有鄉約的聖諭,通書的風水,善書的積德,作為思維範式。其間說來又說去,總是繞著做事要務本守法,生活懂趨吉避凶,做人知畏惡果報。風教說教,雖帶三教辭令,不過用來點綴凡夫的宿命觀念,包裝庶民的現世關懷,絕難談得上有儒家踐仁知命、佛家一心歸命、道家歸根復命之高層次的終極關懷。民間信仰一種宿命的命,其實與三教常言之命,詞近義遠,判若雲泥。常聞有諺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此為普遍的心聲,幾成無諍的信仰。準宗教的風教所以獲合理存在,乃因通俗,為惶惑的生靈指點迷津,提供精神出路方便。其聲稱人人可做的,一是認命,相機待运;二是算命,改运造命。他先告訴你的,是客觀被動消極不能,再是主觀主動積極你能,窮盡所有機遇可能,所以包管靈驗。既信無不有命,半點不由人,直須認命便是,何得造命?蓋風教之命,是講宿命。宿字此處慣作常住義,經常如此,此命今只需你認。一宿之後,或非如此,故造作隨之。世事有常,當必有變,變化無常,芒芒忽忽,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風教也不過聞風而說。故俗以人生宿命,一切命運先決,命有定,運要走。一生不變之總結是命,時時生變之際遇是运,是以运會改,命可造,改造命运。

佛教亦有宿命,但這宿字,本作夙字講,夙昔過去為義。宿命即宿世生命,眾生的過去一生,以至無量生,栽下種種善惡業因,導致現在以至未來所得種種苦樂果報。佛教的宿命,也即宿業,今之等等受報差別,與生俱來,因果連鎖經歷各式各樣生命型態,輾轉輪回而下,皆受盛大業力支配,人絕無抵抗餘地,只能隨同流轉。佛法正是為對應這股宿命,稱「一心歸命」,只求一心一意正業正命,皈依我佛,專注如來敕命,依循正法。歸命按蓮宗所說,一心歸命以盡十方無礙光如來,願生安樂國土。口稱阿彌陀佛德號,即此如來,成就眾生安心歸命之德,終見佛光遍照十方,清淨無所障礙。如從秘教,則作歸命合掌,二掌相合,結金剛手印,作信心堅固之表記,以示真言行者對本尊恭敬供養,也眾生歸入佛界之頂禮。

道家言命,是講「歸根復命」。老子主張觀復,見萬物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道教因以歸其本根為宗旨,要復還性命本真,其工夫在心齋坐忘,抱元守一。命本于生,宇宙中充塞大生之性,生化為命。性者天生之本質,性寄先天;命者有生之稟受,命繫後天。故注重性命,即關懷生命。通過養生,修命了性,復命之常,存性之真,雖變猶不變。道德經有言:「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修道守真,積德日新,必回歸自然,冥會自然,配合自然,共御自然,與自然大化同流,乃至長生久視,元神不死,生命永恒。

儒家講內聖外王,重視道德心靈與政治理想的統一。這成德濟世之道,概括之乃謂「踐仁知命」。仁心的把握並踐履,天命的體認及證成,當下一體而現,不分二途。踐仁主體的內在良知乃無限自由,與天命客觀的外緣存在之必然限定,未可分割。君子不惑、不憂、不懼的德性自由,終無可躲閃直面生命之命限,而須予惕礪、容受、超化。所以君子雖不缺智、仁、勇,竟有三畏,首畏天命。故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孔子談自己人生的進階,待活至半百年屆五十,才知天命。前此志學、而立、不惑,尚屬初成,還待經過知天命一關,最後才邁向大成,得以耳入心通能耳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知天命乃深切之生命覺悟,認識人生在在限制,無不自若天定。坦直明白這一實相,而肯無所退縮,盡人事,聽天命,順受之,則無不悅樂。萬般皆是命,雖知得之有命,但信仍有性焉,故君子斷不以此命也彼命也事事掛礙。君子樂天知命而不憂,天行健,吾亦自強不息。下學上達,養性修身,與天合德,行其當行,止其當止,故安心立命。不為外物役使,不受得失動搖,天時之變,生死之化,皆已超越。知命無改,亦不妄念其改,俟候冥冥天意由隱而現,亭亭鵠立于前。如此堅定之聽天由命,當無入而不自得!

隨生存而有的限定,其間之無可如何,沒有選擇,不為意志左右,非由人力轉移,唯有接受,此謂之命。生死有命,生後必死,是限中之限的大限,此外凡壽夭貧富休咎禍福毀譽窮達之變,無不若有命之設限,自然臨到,無商量餘地,乃謂之天。天命的認識如止于此,還非真「知天命」。常聽見有人即使自道無信仰,不羨神仙,不慕聖佛,也明白到自然命限非可逆,信有命运,會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年少氣盛,未懂世途艱難,才不信命之事,或存幼稚的唯物思想,以為人定勝天。稍經閱歷多添自知的,便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人相分,天人不相勝,皆為古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天與人各司各職分,天人只相協,不好相抗,這是前人智慧,也是今人常識。所謂的命运觀,按準宗教的理解,概不過此。故其強調宿命無可奈之何,先叮囑你認命,忍一忍,拖一拖,船到橋頭自然直;再幫忙你造命,叫你試一試,變一變,說不定絕路逢生。但真正的宗教,必有過于此者。佛教歸命,正業正法正命,出宿業報;道教歸根,承天順命復命,與道合真;儒家歸仁,畏命知命立命,樂天敬德。此皆增益正信,不是要人知難而退,伺機再試探可能。宗教起信,擴大心胸度量,提升人格品質,而得為上人、至人、大人。人之所以為人,非以人生在世跌跌撞撞終其身,而是在當下興起另一層次的終極關懷,吉凶存亡,都有意義,指向更高目的!風教則不然,熙熙攘攘,從俗跟風,這邊將信將疑宿命,那邊迷信儌幸造命,結果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都成命由我造,福由己求。即或作積德修福之舉,熱情底下,仍從私昧公,小家脾性,依然故我。終日心如搖旌,一下子自私自利,一下子自是自義,小我之中獨個折騰。自己心無寧日不得已,時回頭折騰人,故家家有難念的經,家國亦一治一亂欠缺久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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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三歌 发表评论于
思想深刻,文笔老练,有大家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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