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事变与脱险经过
我回吉祥路家中,就立刻想设法离开广州,但是省港轮已经开行,陆路更走不通,只好等待明早再说。那时内子蔡凤珍产后数月,仍在广州居住。我俩晚饭后,在阳台上闲谈,忽见马路上不断有汽车环绕我的公馆游行,速度很慢,车中的人时常向我公馆顾盼。我对内子说:“气候已很凉爽,为什么还有人游车河(即乘汽车兜风)?说时,我心中已有些疑惑,恐怕是他们派来暗中监视我的。我俩谈至十一点钟,已经就睡,忽然冯祝万进来要求接见。侍从人告诉他,我已经入睡了,可否明早再见?他说:“无论如何,要立刻叫醒一见。”我在楼上听他的口气,知道有重要事情发生,于是披衣下楼,两人在扶梯上相见,他不及上楼,就说:“得到确实的消息,他们今天晚上将有举动,目标完全在你身上,不管确实与否,今晚一定要避开为妥。我深夜冒险到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两句话。”说完,便匆匆下楼回去。我平日对冯祝万颇敬重。彼处世持重,不苟言笑,说的话自然使我相信。加以今天日间所见的情况,判断他报导的消息,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会在晚上暗算我。于是急急改装出门,连我的妻子都没有好好的安顿,使她们受到极大的恐怖与危险,也就想见我当时急迫的情形了。这时正是深夜十一时四十分钟。
个人走出了公馆,茫无所之。后来才想起石秘书楚琛住在西关很僻静的地方,于是跑到他家里去,两人相对默坐,听候情况的变化。并时时打电话到我的公馆去探问,亦没有事情发生。到了两点钟,东北方的枪声,好像鞭炮一般的响了起来。我家的电话,再也摇不通了,就知道不幸的事件已经发生。我虽然一时脱了险,可是如何逃出广州,还成问题。而且在石寓也是一个危险地方,他们不难搜查我办事人员居住的地方。因此再行改装,成一个乡下人模样,预备黎明就逃走。正在那个时候,就有人来报告:我公馆的卫士,除死亡外,已全数被缴械,我的妻子尚被看守在楼上,办事处亦被攻击缴械。我得报后,心里盘算,必须向北江逃走。因为我尚有一师人驻防在那里,到了部队,才有办法。于是同石楚琛向西村车站走去。到站一问,据说:“今天火车停开。”也就知道他们对于北江方面,已有防备。就是三水一路,亦必是同样的情形。于无可奈何之下,便转到南澳(西村附近小镇)石楚琛友人姓胡的家内,耽搁了大半日,想想终不是个办法。必须转回长堤方面,看省港轮船的情形,设法逃到香港,才是生路。走到十八埔,见有一班士兵,在那里警戒检查坐汽车通过的人,我一手夹雨伞一手提一包药材,土头土脑的走过去,他们竟然毫不留意,被我扬长通过。但是离下午四点钟开船的时间,还很长,西堤地方,耳目众多,固然不宜久留,就是在任何地方停止等候,都易启人怀疑。只好在马路上低头缓步,一面察看他们对社会表示是怎样的。行经永汉路,见那些政工人员,正在那里张贴五颜六色的标语。
第一条是“欢送李主席北上”,第二条就是“打倒黄绍竑”。以下各条,无非是列举我种种罪状,非得驱除不可的意思。反正我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是不会也不可能抗辨的。我于是恍然明白他们所玩的,原来是这一套把戏,觉得好气也好笑。
想我在西南的政治舞台,本来不过是个次要的角色,现在倒弄得我名闻全国,这也算是他们在替我捧场吧。我看了之后,仍回转西堤,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水果摊上徘徊着等候船上开船的号令。就在要抽吊桥的时候,三步并作二步的,跨上轮船。在船上,碰见熟人甘心卫,他已不认识我了,我以肘触他,大家才点头示意。轮船徐徐开动,离开了岸边,好像一条大鱼,摆脱了腮边的吊钩,脱险游入大海一样。而我呢,也正似一只笼中飞鸟,已破笼凌空,猎者又何从弋获呢?甘君秘密引我到一个房间里,我的妻子及家人面现着忧思,在那里默坐着。瞥见之下,真说不出是悲是喜。在十几个小时之内,居然演出这种离奇曲折的情事,是做梦呢,还是在做戏?真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内人告诉我:昨晚自我离家后,大家非常不安,但又不敢外出。到了两点钟,枪声大作,向卫兵驻所及我卧室射击。
她自己唯有紧抱着小孩,卧于床下。幸楼板系洋灰石子所造,不致穿透,得以保全性命。卫兵缴械后,枪声停止。即由官长上楼搜查,搜遍全屋,找不到我的影子,大失所望。乃向她查问我的行踪,她回答说:“晚饭后出去,并未回来。”直到次日下午,她仍被监禁着,于是对那看守的连长讲革命应如何的遵守纪律,这种政治斗争,不应涉及妇人稚子的身上。
一面将她的金银首饰,及箱内万余元的广西纸币,都交与那连长保管,要求准她与小孩自由外出。连长至此,心为之动,遂准她母子离宅。她带着孩子,狼狈的逃到船上,遇见了熟人,及那些家人,最后竟又和我团聚了。我听了她脱险的经过,对她那种镇定的态度,动人的言词,与微妙的方法,终能打动对方,脱离虎口,使我衷心起了很深的敬佩。
在港发表谈话暴露事变真相
我逃到了香港,起初住在港商陈佐衡的家内,后来又搬到邓彦华家中(前任广州市公安局长),继又自赁房屋,在半月之间,迁移了四处地方。无非使行踪秘密,免再被他们暗算的意思。到港后三日内,广州政治分会的委员,如戴季陶邵元冲等,以及李任潮各亲信干部,都避到香港来。并有飞鹰舰长舒宗鎏乘舰武装冲出虎门等要塞。我于是将这次事变的前因后果,作了一篇很长的谈话,在香港各报发表。社会人士才知道事实的真相,各方面对汪精卫的反感,便日甚一日了。首先是吴稚晖先生撰文斥责汪精卫等受共产党的利用,并指他们是灰色的共产党,认这次事变,完全是为叶贺泄愤,以后必有更重要的演变,劝国人注意。
我在香港,见各方反应良好,急想回广西去。但西江已被封锁,检查非常严密,不易通过,乃绕道安南,由龙州回南宁,随下柳州,部署军事。这时驻在北江的我军,皆已退回梧州,彼此就在西江形成对峙之势。可是双方都没有什么名目,可以开始打仗,只是在那里磨拳擦掌,等候导火线的燃烧。
广州大暴动与汪派的离去
十一月中旬,广州的大暴动发生了。系由共党领导第四军的教导团,与广州市工人,乘着汪派部队向各方布防,广州市内空虚,发动了一个空前的大暴动。虽然由他们回师将暴动平定了,但是广州已遭了空前的浩劫。社会上无论知道内容与否,把一切责任与罪过,都归到他们身上。于是在福建的陈真如军(十一军),和南路的后方四军各师,及江西方面的我军,都有了打仗的题目,一 齐向广州进发。南京中央政府并派李任潮回粤主持这一次的军事,汪精卫等首要见形势不佳,也都离开了广州。随后他们在军事方面,把广州也放弃了,全部向东江出发。据我的判断,他们见广州处于四方包围的地位,作战至为不利,想以全力击破东江方面的陈军,然后再回师击破我军,及南路部队,万一不利,即折入江西,另谋出路。因此我军由西江直趋广州,而广州已是一个灾后的空城,这时正是民国十七 年的元旦前后。
我军到达广州,不稍停留,即会合南路徐景唐的十三师,急向东江追蹑。这时四军已与陈真如军在五华岐岭等地接战,陈军为其所败。我军追至河源县谭落镇附近时,适与彼回军相遇,于是发生非常激烈的战斗。我军及十三师共有四个师的实力,对方亦有四个多师,全面展开大战,历时两昼夜,卒为我方及十三师击败,双方都死亡七八千人,实为内战以来最激烈的一个场面。事后回想,在国民革命军中素以善战著名的四七两军,自己火并起来,那种敌忾精神,比较对反革命的军队作战,一定卖力得多,真是一出可悲可痛而又可耻的武戏。四军方面的勇将许师长志锐,就在那次阵亡了,黄师长镇球受伤。我前年到曲江时,曾参观过规模宏大的许志锐的纪念学校,广东的将领,无论在当时为敌为友,都捐款为他建筑纪念馆。我心里想:“如果张向华要我捐款的时候,想起了以前和现在的情形,内心是如何的矛盾呢?”我有一次,笑问黄镇球(前四军师长)“你腿上的子弹是那个送给你的?”
彼此相顾大笑。这是儿戏呢?还是历史之神在那里导演呢?我欲问天。
这次战事结束了,我也由东江回到广州,广州又是一番新的气象了。我的军队除了一部之外,大部都开回广西,我也于四月间回广西,继续我那些饶有兴趣的建设工作。满以为这次是粤桂最后一次的内战了,从此好好的把广西建设起来,悔祸未晚,桑榆可收。谁又料及历史的主宰,还在那里导演第三第四幕的武戏,我们这些演员,又是不由自主的在幕后从事准备的动作,这真是不可逆料的惨剧。
全国编遣会议后的不幸事件
十八年一月间,中央在南京召开全国编遣会议。问题的核心,固然在长江黄河一带,但是两广也不能例外的。而受到召集的李任潮,对应否出席会议,颇费考虑。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大坡山乡下,踌躇未决,要我前去商量。冯祝万、邓益能、李民欣、张文,都在他家里,参加商讨。有主张出席的,也有主张不出席的。我到后,竭力主张应去出席。我认为必须裁减兵员,国家才可谈建设,革命才可告成功。同时因为我自己正在广西进行地方建设工作,也不愿发生意外的阻碍。李任潮采纳了我的意见,遂动身赴南京。这个难题解决之后,我也很愉快的回到南宁,安心致力我的工作。不料到了三月间,武汉北平问题发生,第四集团军解体,李任潮在南京不能自由。问题的核心,一转就到了两广。广州方面电邀前去商量应付的办法,并派专轮到梧州迎候。我连夜赶到梧州,乘南强小轮,前赴三水。到三水时,第八路总指挥部副官处长李少毅,正在火车站守候,形色张皇,不似前来欢迎的样子。他一见到我,即拉我到一个僻静的处所,秘密对我说:“广州局势已变,陈真如、陈伯南已就广东省政府主席及广东编遣主任的新职,白剑生昨晨曾秘密到过广州,旋即遄返香港,请你赶紧搭商轮回梧州,切不要到广州去,自投罗网。”我见情形如此,自不能再前进,时适港梧大明轮进口,就搭船回梧。真是无巧不成书,在船上,忽然发现白剑生,他很秘密的躲藏在一个房间里,相见之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原来他是前数天从天津搭一艘日本的货轮,秘密的偷过上海。当船到上海时,南京方面派人上船严密搜查,他伏在船主房内的衣柜里,未被发觉。前天到达香港,当晚即乘船入广州,昨天早上到广州,而广州局面已变,由公安局长邓益能调停,方得自由转回香港,即由香港乘这船回梧,适巧和我相遇。在船上,除了谈一些武汉北平的经过外,也没有什么积极的决定。回到梧州,一 两日内,李德邻亦秘密到来,数年以来的患难朋友,聚首一堂,虽然是在失意的局面之下,而大家都非常欢洽。此时广东的局面虽变,彼此感情,尚未完全破裂,往返的电报,都以和平建设为言。我们在梧州逗留不久,即回到我家乡容县,召集重要的干部会议。广东方面并派香翰屏代表到来商量,表面上仍是息战宁人一套老调。他们除了答应我驻粤部队自由撤回之外,其他政治问题,实无从谈起,一切只有静候时机的演变。我对于内战,确已早生厌倦的心理,但是在一个团体里面,个人的意志,是很不容易表示出来的。记得有一次,我因事到了离城数十里的乡下,住了两日,就有很多电话,催我回去。但是回来之后,并未有若何重要问题,等待解决。后来才知道我到乡下去,引起了德邻剑生的误会,以为我有意隐避。的确,在当时那种形势之下,本来有容易引起误会的可能。其实我虽有厌战的心理,却不愿违背团体的意志,因为不顾团体的个人行动,是会使团体陷于不幸的分裂的。在那时候,谭组庵、何敬之有一个电报给我,要我顾全大局,劝解息争。可惜措词不甚妥切,字里行间,并感觉有令人难堪和不够诚恳之处,我自然不能单独用我的意见去答复他们,而是要参酌大家的意见。商量的结果,认为首先要求恢复李任潮的自由,与德邻、剑生的名义。复电的语气,亦不示弱。南京方面正在“六合统一千军解甲”的乐观时期,我们提出这种要求,与崛强的口气,当然不会得到结果。从此与南京往来断绝,成了一个僵局,无法再行转圜。而外间的谣言很多,不是说广东的军队集中肇庆,就是说湖南的军队,集中永州,对广西将实行武力解决等话,空气日趋紧张。广西的民性,是不输最后一口气的,你迫得他愈厉害,他就不顾一切的和你蛮干到底。洪杨末期,很多全军被杀,不肯投降的情形,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到这时候,战争的主动,遂移到我们这一方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