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情爱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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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公元1934年),奶奶九岁, 就“嫁”到我家做童养媳。 当时爷爷四岁。 奶奶的父亲已被民国政府抽去当兵,不知道是被送到抗日还是“剿共”的战场上好几年了,生死未卜, 也杳无音信。 我奶奶的母亲,是个小脚女人,既然不知男人是死是活,又养活不了一双儿女,于是不得不将儿女送人,自己改嫁去了。 奶奶来我家,说是嫁,其实是一点嫁妆也没带来的。当时的风俗,童养媳的地位与奴仆差不多。

 

        乡下的孩子,从小就要帮家里干很多活的,何况是童养媳。我曾祖母一共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的才老五和老六两个, 即我爷爷和他的哥哥, 我叫“大爷爷”。我曾祖父,是个做杀猪卖肉的生意的,在地方上很有些名望。大概那时候做屠宰的是个技术活,像现在的IT行业一样的很受人尊重的。曾祖父常常起早贪黑的在外面做生意,家里的事全靠我曾祖母。我曾祖母是个缠了脚的小脚女人,行动很不方便,一下子有了我奶奶这个使唤的丫头,用起来应该很称心。 我能想象奶奶从小就是日夜劳作。但关于这一段, 奶奶其实给我们讲得很少,大概她觉得乡下人本来就应该如此,劳作几下算不得什么。只记得她说有一次一个叫花子从别处讨来一碗煮红薯,又不要了,走到我家时就留给我曾祖母。 我曾祖母回过头来就拿那碗煮红薯给我奶奶吃。奶奶也嫌脏, 记不清她是吃了还是倒掉了。我想我奶奶受过的苦还不只这些,但她不怎么跟我们讲,大概觉得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爷爷与奶奶正式成亲,那是十几年以后,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的事了。是年,爷爷高中毕业,开始在乡间教书。乡间的教书先生,很受人尊崇,奶奶虽然是个文盲,妻以夫荣,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不久,我妈妈和我姨妈相继降生。不巧的是,之后我奶奶生了一场大病,虽然被乡间的大夫医好,奶奶却因此丧失了再生育的能力。那时候,在乡下,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地位很低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爷爷也动过停妻再娶的念头。

 

        1957年,毛泽东提出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全国人民评议时政。知识分子欢呼雀跃,以为是几千年不遇的明君出世了,纷纷对政府提出批评建言。正当他们说得高兴得时候,毛泽东又果断出击,反击“右派”分子的对党的猖狂进攻。全国划成“右派”的,有四十万之多。我爷爷也在其中,被取消了教职,发配到乡下务农。斯文的爷爷扫起地来,还不如奶奶。 停妻再娶的念头,也就不提了。奶奶因祸得福,守住自己的婚姻。爷爷的地位,从天上掉到地下。奶奶并不计较这些,或贫穷,或富足,或疾病,或健康,在爷爷做“右派”的二十一年里, 奶奶与爷爷相濡以沫,给爷爷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乡间男人的尊严。

 

        我爷爷的那个哥哥,我叫“大爷爷”的,娶的却是解放军打西藏打印度那些战役中很活跃的一位将军的胞妹,我叫“大奶奶”。大奶奶嫁到我们家时候,将军还在中国北方与国民党的政府军作战,还没修成正果呢。将军参加工农红军,打土豪, 分田地, 留在身后的老家倒很殷实, 与我家算是门当户对了。大奶奶既然有这样硬气的娘家作靠山,又一口气为我大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再摊上一位在朝里做将军的哥哥,综合起来评估, 她大概觉得自己比当右派的我爷爷和童养媳出身的奶奶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自然对奶奶不是很客气,不给她好脸色的。

 

        我奶奶这方面,似乎也没有忍让的动机。起码没有忍让的行为。我不知道她们是从我大奶奶一过门就开始吵架的,还是过了几年或十几年开始不和的。我只知道我奶奶与大奶奶的矛盾,随着时间推移,日渐日深。妯娌之间的不和,也波及到爷爷大爷爷兄弟俩, 和我们 这些作小辈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爷爷他们兄弟墙,妯娌反目,也还有时代的原因。土改的时候,曾祖父因为拥有十几亩地被划成了富农。我爷爷呢,本来好端端的是人民教师,却又被划成了右派。“地富反坏右”, 五类专政的对象, 我们家占了两类。 大爷爷因为分家的早,没有被曾祖父所株连,得以划成了中农,属于党团结的对象。 党的政策,完备又细致。将人分成不同的等级, 人性的恶自动就能让人们彼此斗来斗去。不能说大爷爷大奶奶与我爷爷奶奶不和是因为不同阶级间的仇恨。 其实他们那样做多少有点自保的意味,  是想让外人看出他们正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哩。当斗争成为执政党的哲学时,百姓也会用仇恨和斗争来代替人与人之间正常的亲情,代替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宽恕,兄弟外御其侮的应尽之义也顾不得了。

 

        我小的时候,爷爷和大爷爷两家几十口人,都住在曾祖父建的前后两栋房子里。不仅鸡犬之声相闻,就是做饭的灶台也是一左一右的挨着,根本都没有地方可以“阋墙”。 磕磕碰碰的事隔三隔五的地发生。激动地时候,出手打架的情况也发生过。我就是在目睹爷爷与大爷爷兄弟之间的这种莫名奇妙的纷争中长大的。两家虽然住在一起,互相看见了就马上象敌人那样板着脸。这种情况持续到1979年,我爷爷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政府也恢复了他的教职。爷爷和大爷爷两家才恢复正常的来往。兄弟毕竟是兄弟,渡尽劫波兄弟在。当然,这种和解不包括我奶奶与大奶奶。

 

        我长大后,1985年就离开我那五十代祖辈住过的小村子。自然常常要回去看父母和爷爷奶奶。 直到2000年我回去,我还是不觉得我奶奶对大奶奶的怨恨有所释怀。 言谈之间,奶奶尽量不提起大奶奶。 就是不得不提起,也用一个我们都能理解而且略带贬义的词来代替。 奶奶一生,勤劳节俭,相扶教子,伺奉公婆,怜孤恤贫。在村里远近, 很受人爱戴。 人也和气,很愿意帮人。唯有对于大奶奶,她一提起脸就会变色。不经过的人,很难理解奶奶对大奶奶的深仇大恨。

 

        2003年, 奶奶去世了, 终年七十九岁。在那以前,通过我爸爸妈妈传福音,我爷爷奶奶也信了主。 奶奶去世,我万里奔丧,回老家呆了三四天,也见到我大奶奶。大奶奶谈起我奶奶,语多惋惜,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一点也不象争吵了半个多世纪的冤家对头。 我很吃惊, 就细细询问我妈妈有关奶奶与大奶奶之间的事, 才知道信主后,奶奶那充满怨恨的心慢慢软化,终于有一天两个老妯娌和好了,结束了半个多世纪的仇怨。我奶奶在病中, 我大奶奶常常串门过来聊天。两个老人一个在病床上一个在病床前度过了许多时光。

 

        这就好!圣经上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 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马太福音1128-29)。奶奶一生劳苦,过世的时候,心里柔和谦卑,学会了爱她的仇敌,奶奶一定在主怀里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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