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多次动笔想给查海生写点纪念文字,但都中途而废。原因是,每当纪念他时,我无法将我熟悉的外表斯文谈吐幽默的少年查海生和那位才华横溢并已大名鼎鼎的诗人海子糅合在一个人身上。面对海子留下来的诸多诗章,从“死亡”,“亚洲铜”,“天梯”,“砍柴人”这些让人费解的诗词想象语言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同样当面对查海生昔日照片上无忧无虑的笑容时,我无法理解他会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将年轻的生命交给了铁轨。查海生和海子的形象反差让我迷惑,正如有位同学说过:“别人都在纪念他们的海子,我们却在想念我们的查海生。”
可是,我仍不愿意把诗人海子和同学查海生彻底分开。89年以后,我试图从海子的诗中去寻找当初那个非常熟悉的同学,也试图从昔日与查海生一些交往记忆中去认识这位伟大的诗人。过程之中有一些收获,以此文呈现出来,意图与大家共享。
中学毕业后和查海生的交流不是很多。最深刻的有两段。一段是1984年暑假,他到南京来玩,我和他有过一天时间的单独相处。那时我虽然知道他写诗,但从来没读过。而且当时我对现代诗没有兴趣,因此我和他的交流纯粹是同学重逢后海阔天空的瞎侃。总体感觉他幽默开朗,但说话不多(可能是我说话太多以至于他没多少机会)。我深深记得我最后在码头上送他上船的一段对话::
他问:“你认为哪句家乡土话能够代表我们家乡人的鲜明性格?”
我答;“你希希个么吊扎!” (意思是你喊啥呀)
他大笑。
第二段是1986年的夏天,这段时间我与他交流不少。那时我硕士毕业刚分到北京工作。我的单位正好就在他执教的政法大学对面。不过他当时住在昌平,除了有课或是教研室活动,一般不到学校来。到哲学教研室找过几次他都不在,最后我给他写了封信。几天以后,他来到我的宿舍。当时与我同宿舍的同事是北京人,晚上几乎不在。所以后来每次当查海生有课时,就到我的宿舍里住上一宿。那时候晚上连电视都没地方看,聊天就是我们唯一消磨时间的选项了。
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是他谈的多,我说的少。因为那时我刚到单位就被选到讲师团到四川支教,心情不是很好。而且我在单位面临的工作和生活现状离我的期望值相差很大,而我又是一个情随镜迁 的人,这样一来侃大山兴趣自然少了很多。不过,庆幸的是,我有了聆听他说话的机会。那段时间,我们有机会对音乐,艺术,诗词和书法等方面有了广泛的交流。他给我讲歌德,讲贝多芬,讲欧洲文学史。我们还谈过《离骚》和唐诗宋词。基本上都是他主讲,只有一次说到书法的时候,我才有过侃瘾的机会。
最后一次和查海生见面是在他昌平宿舍里度过的。那是86年8月底,我即将离开北京到四川去,而他正好从什么地方旅游回来。我和他随政法大学的班车于夕阳西下时分来到昌平。那时候,由于我在讲师团的培训活动中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几个月前的颓废心态已经消去,而昌平寂美的黄昏景色更让我忘记了所有烦恼。他那天也非常高兴,侃兴很浓。
我们彻夜畅谈,后来为了不影响与他住在同单元的另一位老师休息,我们把西瓜和啤酒搬到阳台上。他给我讲述青海湖,描绘敦煌。后来又谈到交响乐。他给我讲贝多芬失聪以后的音乐创作。并由此说到诗,说失聪人的音乐享受就如同欣赏现代诗。
后来他还谈到歌德的爱情故事。说歌德73岁时爱上一位13岁的少女,当歌德的求爱被拒绝以后,他和18岁时第一次失恋一样痛不欲生。歌德让马夫赶着马车无目标地在路上行进,自己则坐在车里排解失恋的痛苦。最后,在路边一个酒馆里休息时,歌德诗兴大发,草就了一首长诗。诗成以后,失恋的痛苦荡然无存。歌德说;“18岁的维特用自杀来反抗失恋,73岁的歌德用诗解决了失恋。”可惜的是,查海生后来并没有像歌德一样用诗来代替自杀。
一年后我从四川回来,就到北大学了半年英语口语,然后又复习考博士去了清华。这样一来,我和查海生就没联系了。后来我在《十月》杂志里读到过他的“死亡之诗”系列。当时虽然没有完全理解,但诗给人那种强悍的意境联想还是能体会一二。
查海生自杀以后,我一直试图去理解他选择这条路的真实原因。在众多猜测之中,我倾向于他为诗而死的说法。1990年3月他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有人在清华大学主楼大厅举行了纪念会。有一位诗人朋友解读了他的“太阳组诗”片断,对海子诗中的诸多想象进行了解释。诗中,“铁”是真理的想象载体,因为它需要千锤百炼才能成型。而海子经常以“砍柴人”自称,寓意他是个追求真理的人。诗人海子最后在春天的早晨卧在山海关的铁轨上迎接死亡,实际上就是他迎着阳光拥抱真理的诗境。
后来海子的诗陆续出版,我慢慢喜欢上他的一些短诗,尤其是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觉得这首诗就是他对朋友们的赠言。还有从这首诗中,我还读到他在诗人海子和常人查海生双重角色中的徘徊和痛苦。每当我读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的时候,我会领悟到诗人海子对山和河的名字都感到冰凉的孤独感受。我把这首诗贴在这里: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诗人大都是痛苦的。痛苦会让人的想象力偏离常人的思维轨道,这样才能酝酿出不朽的诗篇。现在当我慢慢地理解他的一些诗篇的时候,我不禁会想到坐在昌平县城那个单元房里孤独沉思的查海生。我非常后悔我没能在1987年回北京后去找他。如果那时我这个凡夫俗子有机会多和他交流,也许能让这个伟大的诗人从曲高和寡的诗境暂时跳出来,从而稀释他的自杀想法。要是那样,18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在一起推杯换盏。对我来说,我宁可让中国诗坛少一个伟大的诗人,也不愿意失去这位让人无限思念的同学。
后来,我在很多场合听到海子,他的诗影响也越来越大。欣慰的同时,我依然承受着思念的煎熬。有时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既然海子选择了诗,我们就为他在天之灵默默祝福吧。正如他祝福我们“在尘世获得幸福”,我们也祝愿他在诗的圣坛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曾为他写了一首七律,顺便借此结束这篇纪念文字:
七律 又见夕阳
又见夕阳挂紫台
风牵思绪共徘徊
不知山海关边月
可洗高河墓上苔
虽有诗香千卷表
哪寻春暖百花开
面朝大海君归去
惆怅我心何痛哉
注:查海生,即诗人海子,是我的中学同学。1989年3月卧轨自杀于山海关,遗骨藏于家乡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