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 (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20070915) 我只是個職業學生,除了學業,有很多東西要顧好。
雖然沒有辦法把全部時間花在課業上,至少在考前幾星期,我盡了力用功讀書寫報告。至少,比以前唸法律系或中文研究所時認真。大部份同學也有同樣的感想:人年紀漸長之後,面子問題會越來越重要。
「因為我沒有臉告訴我兒子,好好讀書哦──你爸爸這次考試被當掉!」一位同學說。
我也沒有臉讓同學們傳說:「我們班有個同學,就是那個吳什麼的,常出現在電視上的那個,對,對,就是常寫文章的那個……她根本跟不上大家的程度嘛,一塌糊塗!」然後再加上「他們娛樂圈的就是這樣子啦!」
不行!士可殺不可辱。
不過說真的,我的壓力肯定比其他同學大。
女生很少,一上課一定變成「指標股」是我的困擾。有些同學一忙起來一個學期只出現一次,還可以找人代他簽名,教授也不會發現。
我沒有這個特權。只要我不在,一定會被發現。
遙想當日上大學時,沒人認識多麼瀟灑,想翹課就翹課,誇張到中午十一點半,趁著老師寫黑板時,從教室後方溜走,只為了想要吃剛煮出來的熱騰騰菜飯──那些放蕩而愜意的日子,早已像不羈的青春一樣離我遠去。
每一堂課,我必須乖乖的、貫徹始終的坐在教室裡。就算發呆也不能夠被老師發現。
我的命中似乎帶著「一做壞事就倒楣」的詛咒,有一次因為等待攝影棚的來賓,遲到了很久,碰巧那堂課又換了新的教授,又碰巧班上同學當日也來得零零落落──我因而被老師在課堂上罵了很久。
罵什麼我並不想真的知道。只知道那天溜進教室裡頭坐定之後,前面的同學轉過頭來對我說:「老師剛剛在罵妳罵好久。」
我以為他在對我開玩笑。「少來了。」
「是真的,」他說:「妳和他有什麼誤會,快去解釋清楚。」
我在下課時前去解釋。那真是充滿委屈的一刻。這一輩子,幾曾被老師瘋狂開罵過?遲到當然是我的錯,我可不能對教授說:「嗨,我們自由業的工作,本來就是抓不定時間的吧。」
解釋已經無用,我可能已經傷害到教授的權威了。他想的是:「妳是什麼東西?上我的課敢不來!看我怎麼教訓妳?」
此後上課我就難過了。就算我坐在裡頭,也要飽受教授的冷嘲熱諷。
我如坐針氈。以我素來的個性,到了這個地步我應該是忍不住的,就算不拍桌子也會拂袖而去。
可是,那個時候,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這對妳而言,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修練吧。以前,妳在工作的時候,為了求好心切,也可能因為伶牙俐齒傷害到了某些人,現在被報應一下又何妨?」
就這樣,我沒有發做,忍完了那幾堂課。教授並沒有放過我,儘管期中考考得很不錯,那一科我的學習平均成績只有略略飛過及格的標準。之前要看到九十分以下還真難,這種低分完全代表他對我的印象!
我後來才曉得,這位教授素來以「把大牌學生當掉」為傲。有一次我走過他上課的教室,聽到他洋洋得意的說:「那個某大公司的長官,自以為在做這一行很行,還是被我當掉的,你們要小心一點!」
後來我才明白自己還算幸运,有一位学妹告訴我,她唸大學時上這位老師的課,因為被老師認定「不專心」,老師把她桌上的東西和書包全部丟到窗外去。
哇,我還沒想過,如果是我碰到這種迅猛龍行動,我會怎麼樣?
這一件事情,大概是我在唸EMBA時最不愉快的小事吧。我只能自我解嘲:「出社會之後,好像已經沒有被當過小學生罵,這也應該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不過,我也從中反省到了一件事: 當我們擁有權力時,常也不自覺擁有了權力的傲慢。
其實大部份的人,都有「想要貶低別人,才能顯得自己有才能」的隱性意圖。可是這樣得罪人有什麼好處?這樣不過會把自己困在孤獨的高峰上、自封武林無敵手而已。並不是做人的最佳策略。 對比之下,班上同學不乏有百億身價者,這些白手起家的企業家,身價越高越謙卑,對與自己不一樣的事業,總是帶著尊敬與好奇的眼光。
◆ 管理學院裡的實務與理論,其實常是對立的。白手起家者只有經驗法則,而不少學者只有學理根據。
教授有兩種:極少數會告訴這些年紀或許比他大的學生:「我的才是對的,我們學術界領先實務界十年!」
大多數的教授則從教「職業學生」得到新的樂趣。
一般的企管研究所有個問題:在台灣,不管是什麼名校,企管所學生常根本沒有任何社會經驗,還沒當過基層員工,就想要當管理階層。大部份的問題都是想像的、過去的、不可能應用在現實世界中。
有一位教授就很坦诚的说;「我從來沒有出過校園,一路上唸大學、研究所、博士然後回國教書,我很喜歡教EMBA,因為學生提出來的實際狀況可以和理論相對照,提供我新的角度和看法。」
我的職務和管理沒有太大關係,管理學院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各種行業的人與性格的觀察。
這位教授上課的時候,談到公司治理時,結語最終還是會回到「诚信]二字。有同学跟他開玩笑說:「老師,上你的課恐怕會賺不了錢唷。」
他是我在管理學院碰到的第一位老師。這是一件幸运的是,让我以为所以的管理学院的教授都能如此深入浅出。某一天,到台大上课时,一位男同學眼眶紅紅的。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沒事,剛剛看了商業週刊上的教授女兒的故事,我哭了三次。」
我笑他太「娘」,什麼動人的故事值得一個中年男子哭三次呀。第二天我飛香港工作,在機場買了同一本雜誌,在飛機上,自稱「看盡人生悲歡所以鐵血心腸」的我,竟然看完一篇文章,也哭了三次。
故事的主角就是這一位老師和他的女兒。我當時並不知道,曾經默默坐在課堂上的這一位陌生同學是他的女兒。
二十六歲的女孩,只有十歲孩子的高度,基因突變的發生率只有四萬分之一,小孩的脊椎出生不久後就開始彎曲,成為一個六歲以前都必須包著盔甲的孩子,而因為脊椎壓迫所產生的各種併發症,讓她每週都得上一次急诊室,留下了耳朵重听的毛病,发育也比一般孩子遲緩,學習上也有障礙,然而,夫妻倆卻明白,該承擔的責任不能逃避,耐心教導著孩子,甚至還在她五歲時生下一個妹妹,怕的是自己走了,她沒有親人。
社會上一般食衣住行的設計,都以一百三十公分為界限,如果長不到一三○,有很多東西搆不著、拿不到,為了她的未來,夫妻倆狠心讓她做外科手術,將小腿骨切開兩段延長十公分,她也知道父母苦心,在一年手術期,每天自己忍痛旋轉螺絲拉長腿骨,歷經一整年苦刑,終於讓自己長高十公分。她雖然學得比一般孩子慢,但卻憑著努力得到美國唯一的全球高中生傑出金牌獎,唸了美國的衛斯理大學,進入最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目前,一個人到哈佛進修碩士。
愛之深責之切,剛開始也有衝突,學習過程總要費盡苦心的女兒,屢屢向爸爸抗議:「不要要求我學得那麼快,我不是你的台大學生!」
教授說,我要自己看到她的能力,而不是她的障礙。
他的女兒說,只有天空才是她的極限。多麼波瀾壯闊的胸襟。
我是個難掉淚的人,看到這一篇訪問稿哭了三次,是因為,我感動於女兒的志氣,感動於這一對父母的付出。
我也能夠抬頭挺胸說出:「什麼都阻擋不了我,只有天空才是我的極限」嗎?
我沒有這樣的自信。
我後來在畢業典禮後的晚宴中碰到這一位我最尊敬的教授。我很诚恳地对他说:「老師,有句話很想告訴你,很多老師教給我一些知識,可是你教給我的是人格。」
人格不是刻意造作得來的,也不能靠學問堆積。
人格是一種態度。
課堂外的事永遠比較重要。我至今深信,會計會有會計師做就好,財務管理也只是清楚就好,公司治理只要讓員工願意發揮專長就好,經濟學嘛是經濟學家該負責的事……而人格,決定我們會不會活得自信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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