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酒 傲骨 2007-10-22 09:42:24
薄薄酒,
奉君前,
食無肉,
君莫嫌,
但求知遇不求憐。
正氣盈盈身自暖,
無欲無求心地寬。
麻衣布履愛書卷,
帝王不換。
清酒一杯粗茶飯,
只歎席間無管弦。
唯恐難對先人面,
不把詩書兌銀錢,
金黃銅綠等閑看,
甯可風高月冷帶愁眠。
榮華富貴莫相言,
也把清風傲骨示人前。
【原文】
《薄薄酒二首》?○1并引
苏 轼
胶西先生赵明叔?○2 家贫，好饮，不择酒而醉。常云：“薄薄酒，胜茶汤?○3丑丑妇，胜空房。”其言虽俚，而近乎达?○4故推而广之以补东州之乐府?○5既又以为未也，复自和一篇，聊以发览者之一噱云尔?○6
其 一
薄薄酒，胜茶汤；
粗粗布，胜无裳?○7
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8
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9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10
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11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
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12
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其 二
薄薄酒，饮两钟；
粗粗布，著两重?○13
美恶虽异醉暖同，
丑妻恶妾寿乃公?○14
隐居求志义之从?○15
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16
百年虽长要有终，
富死未必输生穷?○17
但恐珠玉留君容?○18
千载不朽遭樊崇?○19
文章自足欺盲聋?○20
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21
达人自达酒何功?○22
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注释】
①薄薄酒：拟词牌名。意谓淡淡的酒。薄，淡薄，味不浓。 ②胶西：代指密州。《元和郡县图志》卷11云：“后魏永安二年，分青州立胶州，取胶水为名也。隋开皇五年改胶州为密州。” 赵明叔：州学教授。苏轼《书刘庭式事》云：“密人赵杲卿，……字明叔，乡贡进士，亦有行义。” ③茶汤：茶水。 ④达：达观，指一切听其自然，随遇而安。 ⑤东州：即密州。 乐府：原为古代音乐官署名，始于秦，延及西汉，武帝时乐府规模较大，掌管朝会宴飨、道路游行时所使用的音乐，兼采民间诗歌和乐曲。此指依据民间乐曲所作歌 词。 ⑥噱：大笑、发笑。 ⑦ 裳：原意为下身衣服，即裙。这里泛指衣裳。 ⑧待漏：百官清晨早朝，事先集于殿廷等待皇帝朝见，谓之待漏。漏，古代滴水计时器，也借指时刻。 ⑨北窗：借指陶渊明的归隐生活。《晋书诽涨贝?罚骸跋脑滦橄校?呶员贝爸?拢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太古的人，羲皇，伏羲氏）。” ⑩珠襦玉柙：指皇室贵族的殓服，即金缕玉衣。 北邙：山名。在今河南洛阳东北部。后泛指墓地。 ○11悬鹑：形容衣衫十分破烂。鹑，鹌鹑，其羽毛多斑纹而尾秃，此取其形似。 百结：用碎布结缀成的衣服。 负朝阳：向日曝背。乃先秦寓言故事，讽刺异想天开、梦想发家的无知者。这里指享受阳光的温暖。 ○12夷、齐：指商朝末年的两位隐士伯夷、叔齐。他们分别是商末孤竹君的长子和次子。初，孤竹君以次子叔齐为其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不 受，后二人都逃奔到周。到周后，武王灭商，二人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盗跖：传说中的春秋末年大盗，名跖。 俱亡羊：都丢失了羊。意谓事业不同，结果一样。 ○13著：同“着”，穿。重：层。 ○14寿乃公：使我长寿。 乃公：自称的傲慢语词。 ○15“隐居求志”句：语出《论语·季氏》：“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义之从：唯义是从，即“行义以达其道”之意。 ○16东华：宋代首都汴京的宫城门名。 东华门是百官入朝时所出入之门。 以上两句意谓：但愿隐居以求遂其志，本不计较在朝或是在野。 ○17“富死”句：有钱人的死未必输给生来就穷困的人。此句在表面上看，似与前篇《其一》中所力贬功名富贵的说法相反，但观下文的“但恐”云云，则是为后 文深一步贬抑功名富贵预作布置；或说是为事态的发展而预设的伏笔，所谓欲抑先扬，并非肯定“富死”，也不是“自破其说”。 ○18珠玉留君容：古时传说，死葬用珠玉，可使尸体经久不腐。 ○19“千载”句：事见《汉书王莽传》：“赤眉、樊崇等众数十万人入关，……宗庙园陵皆发掘。”又，《后汉书·刘盆子传》：“樊崇起兵入关，发掘诸陵，取 其宝货，遂汙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20“文章”句：见《庄子·逍遥游》：“瞽者（瞎子）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自：犹只。 此句意谓：文章只足以欺骗瞎聋的无知之人，并不能垂名百世。 ○21“谁使”句：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2载有古乐府歌辞云：“今日牛羊上丘陇，当年近前面发红。”此句可能由此化出。 谁使他一朝富贵，容光红润？但 终不免一死，葬入墓穴。 ○22达人：通达事理的人。
【讲解】
此篇作于熙宁九年（1076）。
这是一组民歌民谣体“和诗”，但它更似是“词”。苏轼《薄薄酒二首·并引》云：“…… 故推而广之以补东州之乐府。”既称“乐府”，当指现行之“词”。众所周知，按当时文坛习俗，宋代词家往往称“词”为乐府，并常将其词集之名称作乐府。东坡 词集也被称为“东坡乐府”，黄庭坚《预章黄先生文集》卷26便有《跋东坡乐府》的称谓。赵明叔所赋《薄薄酒》，是有韵有节奏的长短句，应是当时流行的民歌 曲子词之类作品，东坡听后又意犹未尽，“复自和一篇”，而其首几句，基本与赵明叔相同，显然，这是联缀其辞句而成词者。东坡常有学习民歌而改制成词的事 例，如他喜爱巴渝民歌《竹枝》而填写了《竹枝歌》九章。有一次，他在杭州西湖听到群众齐唱山歌即“眉敛”而听：“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他听到群众唱 山歌，不仅“眉敛”（即正眉，表示肃然而听），还使自己眼醉动情，横波而流光，他并因此触情而填写了《南歌子》词。可见，触情填词，是东坡的创作习惯。他 常说：“还将旧曲，重赓新韵，须信吾侪天放。”（《鹊桥仙·七夕和苏坚韵》）。苏轼还有一个写作习惯，即抄录得意作品，寄请友人和韵复作。他这次不仅和了 一篇《薄薄酒》，还敦请他的诗友们和韵，以“推而广之”。据知，黄庭坚有《薄薄酒二章》，李之仪有《苏子瞻因胶西赵明叔赋〈薄薄酒〉、杜孝锡、晁尧民、黄 鲁直从而有作，孝锡复以属予，意则同也，聊以广之》，可见其影响之大，黄庭坚之作，至今尚存。在词史上有很多先例，即俚俗民歌，一旦进入作家之手进行改 制，便成了雅词之作。最典型者，是唐代刘禹锡之改创《竹枝词》。此外，唐代还有白居易、孙光宪、皇甫松等倚《竹枝》曲而作《竹枝词》，并均已被收进北宋初 期所编的词总集《樽前集》和《花间集》中。至于《薄薄酒》诸作的字数不等，一因民歌是随口而唱者，二是东坡写词主张文不碍歌、歌不碍文，以内容为主，所谓 “须信吾侪天放”者也。
词分两章，旨意连贯，排比而下，层层推进，愈进愈深，余味无穷。
《其一》，前五句触物起兴，引发出人生哲见的议论 ——知足常乐，随遇而安，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它说：淡薄之酒，要比茶水好；粗麻布衣，要比没衣服穿优越；家中妻妾丑陋，总比独守空房强得多。诗 歌经过层层对比，先显示出达观者的知足常乐思想。然而，诗歌的旨意并没有就此停留止步。从第六句起，则连续运用人间世累的种种现象，强烈地批判了富贵功名 的可卑性；在美恶虚实的生动形象对比中，逐渐推出了诗人更高层次的审美情趣。他说：当大官的人，天不亮就要起身奔早朝，在殿廷等待皇帝朝见，此即所谓“待 漏”，结果，天寒地冷，两只靴子都结满了霜冻，苦不堪言；还不如辞官归田的陶渊明，他三伏天虚闲高卧在北窗之下，享足了清风凉爽的乐趣。那些王公贵族，死 后万人送葬，金缕玉衣，珠襦玉匣，何等荣耀，但终归还是要被埋葬在幽暗的坟墓之中；还不如那身穿乱麻、独坐街头、光着脊梁晒太阳的田夫，他尚能享受到阳光 的无比温暖。至此，诗人感慨地说：什么“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一瞬，万世空忙！不管是商朝末年为“名”的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还是春秋末年为 “利”的大盗盗跖死在东陵之上，他们的“死”，都是一样的呀，分不清谁高谁低，谁上谁下！“俱亡羊”，都丢失了羊，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诗旨原属于庄子的 是非齐一、生死齐一的“齐物”思想，但苏轼的落脚点，却明显的是站在贫民、辞官者一边批判富贵功名，而具有一定的积极社会意义。
《其二》，则 继续以戏谑的笔触，以目之所见、思之所及，对功名利禄进行了更加犀利的嘲弄，从而增添了《其一》反功名富贵题旨的心灵震撼。它选择了官民之别和贫富之死的 两个典型视角，加以鲜明对照，从而超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庸之论。苏轼认为：人间的美丑醉暖虽然相同，但富者荒淫腐化早死，而贫者丑妻陋妾却能 获得长寿。在朝的官僚权贵贪婪强暴，厚颜无耻；而在野的民众和隐士，却心怀高志，唯义是从。有钱的人死了，用珠玉裹尸，以求得“千载不朽”，但他们没有料 到，这正招引来强人掘其体，掠其宝，奸其尸，辱其身，其下场却更为悲惨，这完全是他们自找的！说什么“死后文章，名垂千古”，也都是些欺骗瞎子和聋子的鬼 话。谁使他们一生富贵，脸留红润？到头来，终不免一死，送进坟墓。富贵功名没有什么了不起，珠玉金钱也买不了他们的命，因此，“上”，未必是“福”； “下”，未必是“祸”。因而通达事理的人都能瞬息万变自我旷达，这并不是来自酒的功劳，而是因为世间的是非忧乐本来就是一切空呀！这完全是在言志抒怀，具 有“以诗为词”的韵味。读罢令人思绪万千。
其“俯仰人生笑空明”，具有着“超然物外”的哲思情志，也可以说是苏轼在密州所创造的“超然诗”的 一种酣畅淋漓的表现。它表现了苏轼正在寻找新的自我，并在其理想的寄托中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他借其超世之想，拓开了博大的境界，寓庄于谐，寓激于淡，以奇 笔书写了人间种种不平。它的风格狂放与超逸交渗协和，强化了封建时代悲剧人生的心路历程，大有“盛衰阅过君应笑”的气度，表现了一位哲人面对大千世界所发 出的激情和沉思。像横亘时空的长河一样，一种独特的文化审美心理结构展现在我们面前：玄意、禅味、道家出世的乘物与游心、儒家入世的兼济与独善，共同积淀 为我国历代士子的独特思维心理特性和处世态度，显示出诗韵的宏博、和谐、深邃和持久，大有化“俚”为“雅”、“以诗为词”的气势。
全篇采用了 民歌复沓联章的艺术形式，《其一》、《其二》的前五、六句，文字大体相同，只是把“茶汤”换为“酒钟”、把“无裳”换为“两重”、把“胜空房”换为“寿乃 公”而已；这更似“倚声填词”或联缀成词的作法。还有，全文赋事直叙，复沓前进，并不是单一进行，他或用反诘、或用讥刺，或含蓄、或揭露，或对比、或反 衬，笔墨生花，多姿多彩。在反复唱叹中，强化了反富贵功名的旷达情韵，余音袅袅，似断实续，造成全篇语势情气的直贯和倾泻，令人心旷神怡，受到自得其妙的 性情陶冶，从而把批判世累、追逐虚闲和走向大自然的情思推向了巅峰。这大概就是民歌体式的魅力所在吧！
再者，其“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句，乃化用了齐梁间古乐府歌辞“今日牛羊上丘陇，当年近前面发红”的句意，这说明《薄薄酒》二首的创作心态，更近于词。□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著名苏轼研究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