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鸟

             刚从中国探亲回来,  我就收到特莱西的电子邮件, 虽然主题给亲朋好友的重要消息后面有三个特别抢眼的惊叹号, 我并不特别奇怪, 因为特莱西邮件里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标点符号了。这个标点符号好象天生就是为她而造, 不仅她爱用, 她的朋友们甚至觉得这个标点符号就象征了她本人: 充满着浓烈的感情色彩, 幸福悲哀也好, 兴奋激动也好, 都会表现至极, 也都让人惊叹。她的消息条条都是重要, 包括她和乔伊差不多每年都要更新的婚誓、他们一起领养的小猫卡娅、甚至他们的旅行计划等等。我于是轻快地打开邮件, 却没料立时就怔住了: 这消息岂止重要, 简直就是一颗炸雷!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甚至把我先生也叫过来看, 他的第一反应也是: “Oh,  no!”

 

             特莱西和乔伊?! 他们准备离婚?! 什么正在开始逐步适应分离、慢慢走出婚姻以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什么我们的爱情还在, 但婚姻委实进行不下去了……  ”, 这叫人怎么理解?! 人家倒好,  最后还有一段: “请不要为我们感到惋惜或悲哀, 我们在一起的十年是我们生命中至此最美丽的十年! 我们会永远珍惜这一段生活。你们都是我们的亲朋好友, 要是有任何疑问和不解, 尽管问我们, 我们会真实地回答一切, 千万别怕让我们感到不自在哟! ” 我当然迷惑不解、当然有问题要问他们。

 

               我知道在北美甚至在当今的中国, 离婚并非了不起的大事, 但这是特莱西和乔伊呀! 这是我心目中的一对爱情鸟啊! 爱情鸟还是我们班的智慧女神”── 当时已六十好几、先后在英国和加拿大教了三十多年英文的艾伦送给他们的绰号呢。我不仅目睹了他们初恋的全过程, 甚至通过他们从捷克、韩国还有斐济寄来的信件和照片目睹了他们那令人羡慕的爱情和婚姻生活。 即便是去年圣诞节,虽然他们的来信充满了悲伤, 因为乔伊那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离家出走、几天后被警察发现冻死在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地, 但特莱西对乔伊甚至乔伊母亲的那份挚爱还清晰可见。她呼吁我们一起为乔伊和乔伊的母亲祈祷, 希望他们因此能早些从失去亲人的悲哀中走出来。圣诞节过后不久, 乔伊给朋友们写信了, 对特莱西的那份感激、 那份深情, 即便不是我们朋友圈子里的人绝对能一眼看出。可是这才半年不到, 怎么就决定离婚呢? 乔伊不是在滑铁卢大学读博士读得好好的、特莱西也在同一所大学谋得英语教师一职吗?

 

             我立刻拿起电话拨了特莱西和乔伊暂时还在一起的家, 不巧他俩都不在家。我想了想, 迫不及待地拨了温哥华艾伦的电话, 老太太刚去了温尼伯一趟, 还没来得及看她的电子邮箱。听了这消息,  她尖叫一声: “什么? !” 我于是稀里哗啦把要问特莱西和乔伊的问题一股脑地倒给她。老太太沉吟一下对我说, “知道吗, 梅子, 我也觉得这太突然, 不过我却没有你那么吃惊。记得三年前他们还在韩国教书时我去过一趟吗?我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七天, 我当时隐约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一些不和谐, 但你知道特莱西的幸福, 我不便跟她说她太夸张了吧。” “可是你不觉得他们是真诚相爱的吗? 既然相爱, 干吗离婚? 你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劝劝吧。我是比较传统的中国人, 即便是在我的西人朋友圈里, 我也常常表现我传统中国人的价值观念。电话里传来艾伦那爽朗的笑声, “我会给特莱西和乔伊打电话的, 不过别忘了这是他们的决定。看来中国人那劝和不劝散的传统观念在这儿用不上。放下电话, 我的心却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特莱西和乔伊是我十几年前刚去渥太华时在卡尔顿大学的同学, 那是一个培训英文教师的研修班, 学生一般是本科毕业并起码有两年的工作经历。这样, 班里的同学就五花八门了, 尤其是年龄而言, 小到二十刚出头的丽莎, 大到六十多岁的艾伦。除了艾伦是利用她供职的大学给她的休假年来更新教学理论的外, 别的大多都是想转行做老师的, 特莱西和乔伊都属于这一类。我和特莱西、艾伦还有克里斯蒂娜分在同一个学习讨论组,克里斯蒂娜是法裔加拿大人, 英文虽然说得飞快, 但带有浓重的法文口音, 我时常需要借助特莱西的解释才能听懂, 其实有时特莱西也得用法文问克里斯蒂娜才能知道她的准确意思, 原来特莱西的母亲也是法裔, 所以她打小就双语”(英语和法语)齐通, 我迅速跟她们熟起来。到圣诞节的时候, 我们都成了很铁的朋友, 我跟着她们参加了数不清的聚会。可是直到克里斯蒂娜家的百乐餐”──北美一种聚会, 参加者各带一味菜肴以大家共享──我才发现特莱西和乔伊之间的微妙关系。乔伊也就二十三四岁, 瘦长的个子得有一米九以上, 皮肤黝黑──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来自印度、母亲也是法裔加拿大人, 他说话时声音特别轻, 但说出来的话语经常让我们捧腹大笑。那天在克里斯蒂娜家,  伊的话特别多, 还不停地用眼睛搜寻特莱西, 一向大方的特莱西倒显得有些腼腆, 不过象有块磁铁吸引着她似地总在乔伊附近, 后来大家挪到起居室后, 特莱西可找着了表现方式, 一首接一首地弹钢琴曲, 我们自然跟着大喊大唱。性情开朗、手势特多并特夸张的克里斯蒂娜忍不住了, 开始对特莱西和乔伊进行大肆调侃,  艾伦也跟着和克里斯蒂娜一唱一和, 弄得一对年轻人都脸红了。到就寝时刻, 克里斯蒂娜故意说, “本来是安排梅子和特莱西睡地下室的客房的, 这下梅子是不是该上楼和我们一起挤一挤了。一屋子的人开始大笑地附和起来。

 

             那个夜晚和特莱西躺在地下室的客房里, 我们几乎聊到天亮。特莱西毫不掩饰她对乔伊的兴趣, 种语气、那种激奋, 只有恋爱中的人才有。我打趣道, “你不怕乔伊还象前几年那么荒唐吗?” 因为就在那个晚上, 乔伊向我们大肆渲染了他中学和大学时代的荒诞经历, 群架斗殴、吸烟食毒、穿异性服装, 弄得他那可怜的父母最后只有一个恳求: 千万别做个同性恋者, “就好象同性恋和不同性恋是一个人可以选择似的,” 乔伊不紧不慢的叙述把大家逗得直乐。我不知道乔伊是不是有些夸张, 他是不是在沿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条古今中外都存在的爱情原理来吸引特莱西。不管怎样, 特莱西是彻头彻尾地堕入爱河了。她坚信他的成熟和智慧。其实, 特莱西比乔伊还大三岁。

 

             从那以后, 特莱西和乔伊开始双双出入教室、餐厅等各种场合了, 经常是手挽手地满脸幸福洋溢的微笑。艾伦于是用爱情鸟来称呼他们, 与丈夫分居不久的克里斯蒂娜更是惊叹: “世界上到底还存在真爱哪! 我原以为爱情都死去了呢。记得有一次我邀大伙在我的公寓里包饺子, 中间我突然发现忘买绿葱了。非得要葱吗?” 特莱西问。中国饺子非得要葱,” 我说。克里斯蒂娜把车钥匙扔给乔伊, “只好你去一趟了。乔伊接过车钥匙, 径直走到特莱西跟前, 给她一个大拥抱后又亲吻一番才离去。大约十分钟后, 乔伊举着一把绿葱回来了。特莱西迎上去, 两人又搂抱亲吻一番, 就象多少日子没见了似的。艾伦清清嗓子大声说, “, 你们这对爱情鸟, 替我们梅子想想吧, 她的丈夫还在中国呢。没想到特莱西眼泪都快出来了, 紧紧地拥抱着我说: “你该多想他呀!” 我很感动, 赶紧告诉他们, 我的先生很快就要来看我了。那顿饺子, 我们为爱情鸟干杯, 为爱情干杯, 为友谊干杯, 痛快酣畅、淋漓尽致。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就要毕业了。一日在图书馆前面的绿地上碰到特莱西和乔伊, 两人身边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着。我的女儿,”乔伊介绍到, “我母亲从滑铁卢来看我, 到我前妻那儿把女儿一起带过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      西,            , 显然早已知道乔伊过去的一切。原来, 乔伊二十岁不到就在父母的一片反对声中和一个与自己同样叛逆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结婚了,  一年后生下女儿后, 才发现那次婚姻是个错误。这是乔伊父亲车祸去世时乔伊觉得最对不起父亲的一件事。乔伊和前妻(实际上乔伊和前妻的婚姻当时并未彻底解除, 他们的离婚证书直到乔伊和特莱西在韩国结婚前才正式拿到)分居后, 女儿一直和前妻生活。当时看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身影, 我就想, 这对爱情鸟如此相知相爱, 多么难得呀。特莱西能接受乔伊如此复杂的过去, 可见她爱情的分量; 乔伊经历了那么一场婚姻, 一定更加成熟、更能珍惜特莱西那份挚烈的爱情。

 

             毕业后, 特莱西接受了捷克的一份教职, 但乔伊因为一门教学实践课没及格却拿不到毕业证书, 因而求起职来就困难一些。是留在学校重上那门课还是跟随特莱西远去欧洲, 乔伊没有多想, 因为和特莱西分开那么长时间是绝对不可以想象的。两人满怀憧憬地去了捷克。他们在捷克的三年, 我收到他们很多的信件和照片, 跟着他们领略了这个东欧之国的风土人情。虽然捷克的学校付给他们的工资并不高, 但他们过着快乐新奇的生活, 还设法游遍了整个欧洲。后来他们对东方发生了兴趣, 在我试图帮他们打听北京的外籍教师情况时, 他们却收到了韩国一所大学的邀请, 随即去了韩国。韩国的一切令他们十分兴奋, 但接踵而来的文化冲击也让他们很长时间不能适应。抛开饮食习惯不说, 东方人微妙的人际关系和一些在他们看来不合逻辑的处理问题方式让他们颇伤脑筋, 还有一些日常事物, 比如大街上人们对他俩高鼻子的经常指点, 人们拿脚踢狗的动作等,让他们很不舒服。更有甚者, 人们, 包括他们系里的一些老师, 对他们未婚同居大摇其头,对他们身为基督徒不去当地的教堂表示不解。陌生人怎能这样侵犯你的隐私?!” 他们在来信中这样质问到。我劝他们去汉城那样的大城市,  但他们有合同的约束。不久他们决定结婚了。不过我至今没问过, 他们的结婚是出于当时当地的压力呢, 还是碰巧乔伊终于拿到了他与前妻的离婚证书而决定是他们该走上婚姻的神圣殿堂的时候了。但他们非常非常快乐, 去汉城的领事馆领取了结婚证后, 他们举行了自己独特的烂漫婚礼, 还去光州附近的海岛上度了蜜月, 学校放暑假时他们去了一趟斐济。照片上的他们如同生活在美丽的梦中。

 

             等特莱西和乔伊终于回到渥太华时,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准备随先生去美国了。我们在他们夫妇刚租的公寓里聚了一次 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当时, 乔伊就有重新上学的打算, 只是财力上还有些问题, 因为直到那时, 乔伊才刚把从前上大学时的学生贷款还清。乔伊的母亲提出要赞助他们一些钱, 一向独立的特莱西婉言拒绝了, 乔伊说到这件事时还对我们耸耸肩, 作了个怪脸, 这是我认识他们这么多年看到的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步调不一致。后来, 我们虽然电子邮件不断, 但没有再见过面。如今却收到他们准备离婚的消息!

 

             我和艾伦打完电话后不久, 就收到了特莱西和乔伊的回信。特莱西那封长信的大意是: 这么些年下来, 她觉得累了, 尤其是乔伊读博士后回家作的各种怪诞试验, 让她觉得苦不堪言。她觉得和乔伊的分歧越来越大, 乔伊钻进了牛角尖, 她更喜欢一种现实的生活和快乐。乔伊的回信很简单: 他的学习和研究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他不想再让特莱西这么跟着他耗下去。虽然他们的回答还是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我却不想再追问下去。

 

             爱情鸟啊爱情鸟, 我在心里默念着。不知什么时候, 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首流行歌曲,  幸福不是毛毛雨, 不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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