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诳语男人破
洁尘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的结尾处有一段话,把女人们给唬住了。他说,“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既是知,这里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世沧桑与生死离别。”我最近看到很多女人为这句话唏嘘感叹,一个“知”字,把一个男人寡情薄意的荡子罪过一笔勾销了。被男人爱被男人宠被男人冷淡被男人抛弃,都在感性这一层面,都在“第一性”与“第二性”之间发生故事,所有的甜蜜和酸辛,居然一个“知”字就抵过去了?最近我有女友和男人彻底分手。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很清楚,那男人如何负她,我也清楚。女友幽幽说道:“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懂我。”她换了一个比较平易的字,“懂”。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最近看了胡兰成了吧?”
女人们还在“知”和“懂”这些字眼上犯晕呢,倒是一个男人说了点真话。广州评论家张柠在谈到胡兰成那段话时说:“一个自恋的男人却因对女人的‘知’,受到女人普遍的原谅乃至感激,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中国女人像动物中的一种,虽然肉体都被‘品花宝鉴’之类从外到内摸索过一遍了,但少有知心人儿说体己话儿,精神比肉体更容易饥渴。这种供求不平衡的关系中诞生出的‘知’,是一种更大的冷漠,不过是通过赞美对方来赞美自己,对她的痛一无所知或者佯装不知,因为面对她的痛苦就是面对自己的不堪。用智而不用情,跟用权而不用情一样,都是聪明人的高版本游戏。就在‘权’和‘智’对‘情’和‘爱’进行偷梁换柱的时候,中国的聪明男人终于解脱了。”
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男人的诳语还得男人来破,女人是懵的,从一个套子里钻出来赶紧又钻到另一个套子里去。想想,难免有些忿忿。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故事中,最让我动容的是,张爱玲探望避难的胡兰成,从温州回上海,凄苦无助,面对江水“啼泣良久”。想张爱玲这样的女人,天生洞察透彻,什么不明白?什么不懂?什么不知?但是,那一刻,就是放不下,就是不舍,就是痛,就是泪如泉涌肝肠寸断。面对情这个东西,知,是重要的,但要紧的是一个疼字;懂,也是重要的,但真,更要紧;聪明是重要的,但聪明到自我辩解且辩解到自圆其说的地步,则是不堪的,也是残忍的。
胡兰成这个人才情逼人,自成一体。看《今生今世》,说实话,看得我也发懵,很多时候被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漂亮话给绕得一愣一愣的;看他《中国文学史话》里谈周作人的一则:“他的清淡,并非飘逸,他的平凡,并非自在,他的随缘,并非人生的有余,而是不足。”突然就“懂”了。观胡兰成的一生,他是不足,而非有余;他没有用情的能力,于是只好用智;他不敢“疼”,因为“疼”是动态的,是付出,是牺牲;于是他号称“知”,这是静态的,是获取,是自卫。但是,他实在太聪明了,他让自己飘了起来,飘到人生旷达的某一个高度,并绕过救赎之路终于获得解脱。想想,更是难免忿忿,非常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