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旧事---政客与痞子

政治面目:瓜子脸。要招人恨,恨得咬牙切齿;要惹人爱,爱得死去活来;要让人服,服得五体投地。
打印 被阅读次数

文革旧事---政客与痞子

润涛阎

(一)
我告诉大姨妈我的来意。大姨妈神经恍惚,对我的话似乎没听见一样。我那点事说来很重要,对于人生来说钱可是了得!然而,大姨妈脑子里此时转悠的是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尽管我的灵魂早已被生活所迫而出了壳。

大姨妈把长征造反派司令传达的工作队队长的命令告诉了我:大姨父明天带病接受批斗。批斗的场面我见过多了。恐惧感就象一个爬虫钻进了我的眼睛,钻进了我的耳朵,最后钻进了我的心窝。

我回到家后,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在家带病编筐的爷爷。一向镇定自若的他听后紧张起来,眼睛里似乎潜伏着幽灵般一明一暗。他把手中的活放下后立刻吩咐我姐和我帮他把白菜装上从生产队借来的两轮手拉车。然后由他架辕,因为他得了尿血的病而体力不支,力量还是靠我(用绳子拉边套)和两个姐姐(在后面推)。就这样,我们四人把一车白菜拉到大姨妈家。

在路上,爷爷吩咐我留在大姨妈家过夜,第二天由表哥帮忙把菜拉到集市上由我来看摊子。他还劝我两件事:一是千万要早去占摊,晚了就没地方了;二是明天一旦大姨父挨斗时要是出了人命,就告诉大姨妈,送一车白菜给大姨妈家办丧礼用,家里还有几只羊,如需要的话也可送上。

在农村,人不管是怎么死的,死者家属都要办个丧礼。请亲戚乡亲们吃顿饭后才抬棺材去坟场埋人。爷爷说他明天吃完早饭后就去集市找我。看他的表情那么沉重,嘴里唉出来的气体好像是一片压倒城墙的乌云。显然他认为我大姨父病重到了那个地步肯定过不了挨斗这一关。

到了大姨妈家看到大姨父同往常一样,还是坐在炕头上咳嗽个没完没了。大姨父天天如此,算是病入膏肓。打从监狱里放出来快半年了他都没参加过生产队里的劳动。他咳嗽起来让杀人的刿子手都起怜悯之心。老中医说他得的是痨病,赤脚医生说他得的是支气管炎,他自己说是肺结核。但他从来不遵赤脚医生的嘱咐去医院照个片子。窗台上一盒盒的中药参差不齐摆得老高,透过玻璃从窗外就可看到。

刚吃过晚饭大姨妈就吩咐我睡觉。我翻来复去睡不着。他们让我睡觉,可大姨妈和表姐在里屋悄悄地谈话。我知道大姨妈家大祸临头了,也不知结果是什么。思绪象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尿急就去后院解手,后门半开着。夜幕刚刚降临,晚霞已被文革腥风血雨的斑斓比得自愧不如便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了。借助剩下的余光我还能清楚地看到大姨父和三表哥在后院里,便悄悄地躲在门后观察。害怕打搅他们的行动计划。

也不知三表哥说了什么竟然引起大姨父勃然大怒,但见他飞起来一脚就把那当代李逵、地地道道的打架痞子、30万人人人皆知的镇关李、我三表哥踢了个狗啃泥。待我三表哥坐起来后大姨父镇静地告诉他:不许杀人!照我的办!有一点闪失,我宰了你!我掂着脚尖回了屋,愣是憋着,那尿急竟然奇迹般消失了。

按照大姨父的吩咐,三表哥出去了。我的思绪此时比乱头发还乱,理不清,又拿起剪刀来剪。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剪刀进入了梦乡。梦中鬼子正在往高家庄的地道里灌水,把我惊醒了。

看到夜深人静,我才提心吊胆跟做贼似的起来到后院厕所解了手。第二天吃完早饭,看到窗台上的那一排药盒,想到大姨父半夜在后院一点也没咳嗽而且武功高强到能打痞子的地步,便好奇地爬过大炕去看那些药。上面的尘土足有半寸厚。

这时我明白了一切。我不知道今天大姨父挨斗的结局是什么,但我知道三国时周瑜躺在棺材里的故事并不离谱。估计大姨父这半年每天夜里都在后院院墙内练功,当然那只是复习他的童子功。至于他在劳改队里干什么,他历来守口如瓶。

(二)
工作队队长听完秃顶男人的汇报后就把长征造反派司令和井冈山造反派司令先后叫了去。让他们开会批斗老反革命、反动会道门头子。

长征造反派司令听说要斗镇关李的老爸,汗都冒了出来。城关镇里李家是大户,张司令的张家是小户。但未来党支部书记的权力地位到底是否能归他,事关重大。

这工作队队长的话绝对不能不听。别说司令,就是半傻不奸者都知道这工作队队长代表着党文化的发展方向、代表着运动的发展动力、代表着权力斗争胜利者的根本利益。

张司令镇静了一下,便谴责起了李大骗子当年如何骗人,尤其是骗病人的钱:“谁家有人得了病,就去找他。他给写道符,妖鬼病魔就被驱赶走了。害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他那一道符十几个字就是一斗米钱。是地地道道的封建迷信,历史反革命!”

正当工作队队长兴高采烈之时,这位司令来了句:“不过,他已病入膏肓,无疑会死在批斗会上。除非把他三个儿子同时斩草除根,不然,这杀父之仇恐怕咱们都难担当。把他那痞子老三抓起来找依据倒是不难,可把他三个儿子都干掉咱们没有办法。”

工作队队长看他胆小如鼠,便把井冈山造反派司令叫了进来。该司令早就对痞子李恨之入骨,听说要斗他老爸,立刻把任务承担了下来。

长征造反司令一看未来的前途没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地让老婆告诉我大姨妈斗争我大姨父与长征造反派无关。听到这个消息,经历过国共两党、坐过监狱死里逃生奸诈无比的反动会道门头子就立刻着手因应之策。

按照我大姨父的安排,三表哥晚上去了井冈山造反派司令的家。司令见过世面,是个复员军人。又经历过整死人斗死人的腥风血雨,对痞子李那阴森的面孔毫无惧色。痞子李尚未开口,司令便给了他个下马威:“国民党800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消灭了,还怕收拾不了你个痞子?”他说完看了看痞子的反应。

看到痞子的眼里拔剑弩张,司令也以牙还牙,目露凶光。当过兵的他懂得两军相逢勇者胜。

对视了片刻,司令觉得自己的恐吓就象坚硬的石头。可这石头竟然把痞子李眼里的剑磨得更加尖锐。想到这痞子不好惹,再加上李家人多势力大,劝自己要往远处想,便软硬兼施起来:“不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要劝大叔挺得住。再说了,他的批斗会也不会老开。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乡亲不看憎面看佛面,你回去吧。你来我家的事我也给你保密。”

痞子李从后腰拔出了杀牛的刀,攥着刀刃把刀柄递给司令:“今天不是你死我活,我来你家就没想活着回去。快接刀!是抹脖子还是插入心脏你说了算!”边说边解自己的上衣衣扣。

司令见到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惶失措,愣是不敢接那在灯下寒光四射的尖刀。他理清了思绪,便怒斥道:“你要死,随你的便!不怕死就自杀,何必让别人操刀!”痞子李立刻把刀子转了180度,握住刀柄声色俱厉:“你要不杀我那我就宰你了!你是要个整尸还是让我抹脖子?”

司令唉声叹气:“这城关镇从此你是大爷我是二爷行不?就这么着吧!回家告诉大叔,明天他是陪斗。”

此结局竟然与我大姨父的预料完全吻合。此时痞子李才对老爸的谋略与对结局的判断心服口服,不得不自言自语:姜还是老的辣。

就这样,司令连夜找到了工作队队长,说:“我老婆不干。李家人多势力大,您哪天走了,我们家就遭殃了。明天的批斗会要么我下台,要么改成批斗那个老地主,让全镇六个历史反革命分子陪斗。”

工作队队长知道此时已是半夜,换班子也来不及了。只好训斥了司令一番后,照司令的主意办,低头翘屁股坐喷气式挨斗者就改成了老地主,而反动会道门头子改成站立低头陪斗。

批斗会一开始,便听到司令扯着嗓门大喊那年头天天听到的话语:“勒令!勒令!把地主坏分子胡大麻子揪出来示众!”

全场一片寂静。人人都知道今天的批斗会是专门收拾反动会道门头子的,怎么改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司令对着老实巴交的老地主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大家心里都在说同一句话:“这司令真TMD欠揍!”人人都以为痞子李的拳脚昨夜把他给揍服了。

批斗会刚开了几分钟,我大姨父看到老地主两腿颤抖,便咳嗽不停。批斗会因为没法开下去就只好提前结束了。

(三)
从那以后,我大姨父再也没挨过批斗。咳嗽声也小了不少。直到邓小平平反一切冤假错案,他的痨病才彻底根除。那些救了他老命的药盒完成了历史使命,便从窗台上消失了。

只是他那咳嗽声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难以承受的感觉。对那莫名其妙的声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它是悲剧、惨剧、笑剧所组成的交响曲:有反抗者的击鼓、有冤屈者的哀嚎、有垂死挣扎者的悲鸣夹杂着对疯狂者的耻笑、对愿当狗 奴才者的怒吼、对权欲者的鸣金、对犯罪者的冷嘲、对屈强附势者的热讽;

那是对无辜死者的哀乐伴随着对有幸生者的歌唱、是共产主义的噪音搀和着渴望自由的呐喊。

在喉咙里的嗡嗡声竟然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我敢保证:所有经历过火红年代的人即使没听过也能体会出那声音所包含的韵律。它不仅仅是秋蝉的哀鸣、埋葬一个时代的丧钟,也有黎明前公鸡报晓的尖叫。

河边儿 发表评论于






只是他那咳嗽声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难以承受的感觉。对那莫名其妙的声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它是悲剧、惨剧、笑剧所组成的交响曲:有反抗者的击鼓、有冤屈者的哀嚎、有垂死挣扎者的悲鸣夹杂着对疯狂者的耻笑、对愿当狗 奴才者的怒吼、对权欲者的鸣金、对犯罪者的冷嘲、对屈强附势者的热讽;

那是对无辜死者的哀乐伴随着对有幸生者的歌唱、是共产主义的噪音搀和着渴望自由的呐喊。

在喉咙里的嗡嗡声竟然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我敢保证:所有经历过火红年代的人即使没听过也能体会出那声音所包含的韵律。它不仅仅是秋蝉的哀鸣、埋葬一个时代的丧钟,也有黎明前公鸡报晓的尖叫。

什么是文采,这就是文采啊!文学家的手笔。
yunong2012 发表评论于
发条铁皮绿蛤蟆 发表评论于
已阅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这是一篇旧作,往事依依。谢谢各位。
梁斗 发表评论于
老强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文字生动有趣,读来有味!
挥一挥手 发表评论于
好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