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难得有个好晴天,但是天公遂人意,一大早我们钻出岩洞来,却看见太阳照满了山林。
雷英子给我们每人削了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当手杖用。
我们爬陡坡钻森林,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一个山垭。
在山垭里,不知什么东西在寒风中腾腾地冒着白气。雷英子领着我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小河。河水从石洞里流出来,好大一股热气往外冒!
“喝吧,这河里的水可甜哩!” 雷英子说着灌了两军用水壶的河水。
我们都跳到水石上去,蹲下身子,双手捧起河水来喝。水,又温又甜,我贪婪地喝了个够。
“真是天下第一泉!”我摸着肚子赞叹起来。
“这叫横河,到下面分成两股流出神农架,一股流入长江,一股流入汉水。” 雷英子神色庄重地说。
我们惊奇地望着河水流去的地方,只见浪花腾跳,河流弯弯曲曲地在太阳下抖闪银光。可是越往远处看,就越朦胧,水气把河流遮住了。然而在我们的心目中,却好象望见了那云天深远处的长江和汉水的滚滚波涛。
雷英子跳到浅水边去,捡起了几个五彩斑斓的水石。
“真漂亮!”我说。
“带着吧,你们不容易来到横河。”她微笑着分给我们每人一颗。
我们都很感动地接受了她的盛情。
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横河,继续往神农架深处突进。
高山森林越来越密,象浓云盖顶似的,只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有的地方碰到倒下来的大树横卧在地上,有的地方碰上树干排立成树墙,都惋惜得不得了;而每次碰到排立的树墙,都要摸一摸,快乐地喊几声。
“ 到了前面,你才高兴哩!” 雷英子笑着说。
也不知道是雷英子开玩笑呢还是故意给我们找苦头吃,越往上走,森林中积落的树叶越深,一陷一陷的,往往把腿子都埋住了。
我们几个还好,手里有着棍子支持。只有我们的木工师傅,太性急,早把棍子丢到横河边上了。
“妈呀,象掉进了海里似的!”木工师傅上气接不住下气地叫道。
“不要动张西望了啦紧跟着我来!” 雷英子在头里喊。
果真。只要跟着她的脚迹走,倒不那么陷腿了。
森林里寒气逼人,但我们却个个满头大汗。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完落叶堆积的林地,刚刚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忽然雷英子看着前面说: “看,多大的树!”
我们从林隙间望过去,果真,那前面的山头上,一色青青苍苍的杉树林,一点杂木也没有。
连气也没有喘过来,我们就高高兴 兴地跟着雷英子往上爬。
多么大的冷杉林呵,简直走不到边!看着许许多多冷杉,一棵紧挨着一棵,树身笔直,绿叶盖顶,挺拔参天。我站在林地上,仰望林梢,象绿色的云,又象波涛滚滚的碧海。
“这才真正叫做林海呵!”我欢呼起来。
木工师傅用眼光丈量着一棵撑天的冷杉,激动地叫道:“比十层洋房还要高呀!”
真的,我看这棵冷杉,少说也有四五十米高。
我们的木工师傅向司机和画家招手,然后一块跑到大杉树下,他们三个人都尽量伸长了胳膊,才把冷杉和抱起来。
“这是一棵杉树王!”我惊叹地说。
“神农架的冷杉,比这高大的还有呢!”雷英子咬住花头帕的一角,忍住笑说。
我们在冷杉里继续往前走。满林清香,令人感到精神非常爽快。沿途,有的地方,斑斑点点的阳光象千万条银鱼在跳跃,给人一种潜游于水中的感觉;有的地方,云纱轻轻地穿绕着林梢,又给人一种飞行于云间的飘逸。
好半天,我们才穿出冷杉林。现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连接天际的黄绿色带。我仔细一看,原来这大高山上长的尽是哭竹林。
“这是黄界山,海拔三千多米,是神农架的主峰,现在我们一脚踏三县!”雷英子摘下花头帕,轻轻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
我也不知道是真的空气稀薄呢,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忽然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下,我们真是走遍神农架啦!”我们的木工师傅兴冲冲地说。
“神农架周围几百公里,我们只走了一角!”山上风大,雷英子紧了紧花头帕,笑着说。
“你请了假,不回乡啦?”司机打趣去问木工师傅。
“我这不是回乡了吗?我们干木工的,那里树多那里就是老家!”木工师傅乐呵呵地说。
忽然远远传来了隐约的隆隆声,象沉雷,滚于天边,出于深谷。
“大太阳底下,哪来的雷声?”司机奇怪地说。
“是爆破声,林业工人正在这神农架开山修路,炸礁挖河!”雷英子骄傲地说。
我顺着爆破声传来的方向遥望,在太阳底下,那重重迭迭的深秋山林,红的栎树林,紫的乌桕林,黄的山杨林,青的杉树林,白的银松林,象漫天披挂下来的彩云,有的象是镶满了宝石的金丝绒,闪闪烁烁,齐光异彩。
“画呵!”这一次,雷英子情不自禁地催促着年轻画家。只见她满脸焕发着青春的光辉,眼光显得特别温柔。
“颜色不够用呵!”年轻画家眯着眼睛感叹起来。
而我们,却好象望见了那滚滚的长江和翻波逐浪的汉水没有多少木筏象游龙似的在水面上飘荡……在木筏飘荡到的地方,长江两岸,汉水之滨,出现了多少工厂厂房,出现了多少公社粮仓,出现了多少连云的大厦,出现了多少密集的舰艇呵!
【选自碧野散文集《情满青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196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