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正信天命,何以並非迷信?


中國的民間宗教,雖採用儒、釋、道三教不少的好東西,可惜內容混融蕪雜,義理不條貫,實踐形式化,未脫功利心,只模擬準為宗教,僅屬準宗教。人或以這在所難免,因教育不普及,文化水平低,對著那麼高深的教理,叫目不識丁的小農怎會明瞭?這一看法,實非真知宗教。宗教之本,是皈依實踐,教義方面固當有考究,但只屬教中專家職司。信徒一般的責任,在虔诚奉行,其間獲得靈性的醒悟,非同知性的認識。三教面向大眾,濟世為懷,利樂有情,齊同慈愛,故其高並非不可攀,其深也絕非不可測,聰明人無任何特權。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道為常,自不遠人。真奉教者,訥于言,敏于行,即事而真,毋須高談闊論。準宗教與三教,具質的差異,真俗、聖凡、有無,乃其大別。然宗教理境,固有淵奧,不易說透,卻要聖凡未隔、真俗不二、有無非殊。凡教必示教路,各宗均開宗門,引接信眾,革凡登聖,悟真化俗,有又還無。民間風教,嗜好跟風,準度又準模宗教,不起正信,缺乏真修,自囚小我。經常趁熱鬧,卻往返徒勞,落得凡胎棄聖,昧真流俗,說無迷有。準宗教自乏超拔之力,與宗教有疵醇之判,不該光找知識有無作藉口。我們權輿于此,非意在計較誰高誰下,而是盼辨悉本質,俾識者有抉擇眼力。

大道不繁,方稱大道。凡大教其道儘管高深,然必有平易入處,使人人可從。儒教孔學,有教無類,開平民教育先河,而為世重。孔門品等,德行居首。為人由己,我欲仁,斯仁至。仁德根于人心,非抽象析解的空理,而是人人有貴于己者,反身而诚,體驗體現。只要當下擇善固執,拳拳服膺弗失,便都實實在在,雖愚與不肖,可以與知焉。佛教所渡,正是迷界眾生。佛法教化: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是以人生困惑並非難解,只要一心歸命,正命從正法,身口意三業便得清淨。道教看人,氣稟陰陽之和,體具剛柔之性,心根仁義之端,一身三才道備,與天地並立。不過人與生俱來雖有道然未盡道,蓋道本無形,人身有象,生身染是著非,心神散亂,違逆大道。故須明心修身,清靜為務,至正專一,純潔無雜,參究性命之微。修真者應有真功,澄心定意,心明性見;同時有真行,符籙祈禳,濟生度死,無不蘊德拯人患難,以臻功行兩全。故三教論衡,悉同歸于善,非要講講說說,如僅為表現巧言令智之能,反會害道損德。宗教真諦,只須赴之踐證,篤诚直道,真積力久,不患終不頓然有所貫通。

宗教是訴諸理性實踐的信仰,非託之空言空理,而是在虔敬的踐履中,使信仰真際,步步開朗。宗教信仰之實,乃踐證的理性,其生命的關懷,嚮往超越此在的終極。宗教不同其他工具理性,如民主制度、科學方法,本身不給出目的,只作程序性的运用,完成手續的合理。宗教實踐理性,乃目的性之运用,流露自人心與人生的意義訴求,以純一的動機,衷诚委身生命如理的目的。宗教信仰必涉入超越界深邃的奧秘mystery,但其實踐,當不違離理性。這跟準宗教那種晦澀的幽秘occult不同,用耳代目,迂想妄測,作巧弄奇,不惜借怪力亂神、天理人道,穿鑿羅織以苟合時宜。在人類文明歷史中,宗教的出現是一大里程碑。自此人力人智之外無以企及的奧秘,宗教欲與照面,警惕砥礪,包容接受,超然同化,乃走出先民的原始精神處境。宗教堅定信仰,人毋須再在四季變遷、生命循環的節律裡,惶惶恐恐、憐憐虔虔pity and piety,與不可測的靈界搏鬥與妥協。原始或土著的宗教,性質屬巫教
,人們降神通神,浮沉于一掩映不明的世界,幾無兆不卜,祈獲安全感。凡所寓目之物,草木金石獸骨星辰,皆當機物測,都能猜過去想將來;凡遭遇之事,日常的經驗含先兆,非常的變局見異兆。文明社會雖事事進步,然若精神萎靡,信仰薄弱,仍會由宗教境地退墮,回到初始。聊備類似宗教的準宗教,雖非巫教,可是疑神疑鬼,失魂落魄,心情卻兩無差別。缺拔俗的願力,乏如理的委身,只求利便應機,替時运不濟、命途多舛者聊備一時的心理慰藉。玄學命理逞臆妄說,消除生命中不能免的偶然性和應承擔的確定性,容許自私的個人毋必改善自己,便再進入人生這場幽秘的宇宙性戲劇,扮演新角色。所謂之命运,突獲比宗教神學更易說易懂的意義,可憑一種制定完好的計劃前進,從此像一勞永逸,甚至以為不勞而獲。這類謬悠之說,通此窒彼,貌妙而熒惑愈甚,過眼還迷。民間風教之有號召力,非因其實在,真的如情如理,反之由于玄虛晦澀,不信則無,信之則有,方便汲取其需,令自我感覺特別舒服,以為從心所欲。人篤信也好,佯信也好,不必付出多少代價履行信仰,任由人人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放任自為,結果流于迷信。

見民間宗教這狀況,為啟民智,自五四要講科學、民主,便大力抨擊「宗教迷信」,其實我們應針對的,是「準宗教」的「迷信」。可惜反教急先鋒,未夠鑑別力,誤拿準宗教作宗教,破除迷信,見教就打,不明宗教,目無信仰價值。學習科學、民主的工具理性雖重要,但不是說不必宗教信仰的實踐理性了。新文化运動以來,對宗教有嚴重偏見,採取的措施更非常偏激。宗教在社會上本已成弱勢,一見反教群情洶湧,有佛教乾脆說本身不是宗教是哲學,道教或改口稱自己也非宗教是道德。國人犯胡塗的,已不止鄉曲風教從眾,更為進步知識分子,最後連一些虔诚教徒也未免。自此社會彌漫一片偽裝宗教、排斥宗教、淡化宗教的風氣。宗教真際底氣,薄之又薄,自明清至民國再到解放,更擎起唯物辯證法最高真理清算宗教。一時貶抑宗教,未必傷及宗教本根,大道雖隱,道脈綿綿。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道之行,有不存,而無常亡。反而是全民日趨宗教感遲頓,人心普遍實具的靈性麻木,生命嚴重欠缺恒久意向性,生活充斥盲打誤撞,行為背後的原因既無從知解,更未懂化解,連帶哲學的辨真析假,說之難清,道德的擇善去惡,行也乏力。

宗教一本,開出兩個面向,先是實踐而成「教」,再是信仰所歸「宗」,從這源頭下來,道德涵養,宗哲教義,紛紛附帶伴隨。宗教活動,非修行立信後便功德圓滿,再毋事善舉,不勞思辨。宗教經常包含道德、哲學的成份,唯不僅等同任一成份,或做為這些成份的相加。真宗教欲呈示的,是一個恢宏而永久的整體,宗教之全,必大于可計成份之總和,實為思之不盡又證之難全的無盡「奧秘」!不同的文明由自身的經驗傳統,姑為之名,謂天謂道,謂梵謂佛,謂神謂主。故宗教既是個別民族的,也是人類普適的。宗教之間不管因各別的歷史足跡,形成多少教路差距與宗義異趣,一回到其靈性之實,卻甚相近。因人同此心,人性深處,都根植不容已的一種向上嚮往之情。人望高處,自然要求周延的理性、自由的意志、無昧的良知,企待敞開一己,使有限之我成為接觸更高存在的場地,願意感通此在之外那非其能及的終極力量。這在我們的傳統經驗中,謂之「命」,宿命,性命,天命。命的感悟,西方傳統有謂Providence,譯天命。該詞源自拉丁providnetia一字,字根pro與videre,即「前」與「視」,providere含「先見」義。在基督教神學,先見這一預知前定遠慮之能,終極歸之上帝。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無限完全的認識、作為、動機,使萬有莫不如預期命定,圓滿實現。不過按受造人類有限知解能力,難免有世情變幻、順逆無常、天命難透之嘆。唯上帝之子女仍能體貼其衷心,秉持天賦的理性、意志、良知,在上天預見、預備、預祝的眷顧之下,不憑眼見,心存感謝,奔跑天程,明白真理,獲得自由,完善成聖,故耶教的天命,又可譯作天祐。天命或天祐,是成熟信徒的一種深刻靈性體驗,主禱文:「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即啟露其情懷。耶穌上十字架前之懇祈:「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乃踐證此一境界的榜樣。天命亦即天祐,此一信仰,並無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覬幸疑問,只當有「塞翁失馬『定知』是福」的真知肯認。因信凡事交託,其識見穿透一時的得失,看到萬象在在自若天定,皆含隱藏的祝福。凡接近天心的聖徒,順亦福,逆亦福,盡為順而無不順之悅樂,因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上帝的人得益處。我國古禮言「命」,皆本簡策之命,為無改之冊命。故儒要畏天命,知命,直內方外以立命。佛言宿命,依正法行正業,而得正命。道以莫之命而常自然,唯安命順命以復命。宗教地說,命皆有不得規避之天。正法、自然,天也,上帝、天主亦天也,絕沒有繞行之餘地。天命不只要你敬畏,正視,更應當積極予以配合,故謂立命,正命,復命。耶教形象的講法叫「天國」:「願祢的國降臨」。但準宗教的風教呢?除了聖諭王法應當奉命,便是老想康寧富貴以終命,寄望怎樣風水改运造命,然而人之一生,仍常在私欲驅役底下,心勞日拙,疲于奔命!個人或民族,若要如此隨便以準宗教代替宗教,看來也不必算命,概可未卜也略知,未來將會有怎樣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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