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香港杂忆 (1)

 

九龙火车站

 

 

九龙尖沙咀旧火车总站的钟楼

 

九龙红磡新火车总站

 

柞里子是197611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抵达香港的,更确切地说,抵达的是九龙红勘火车总站。九龙火车总站原本在尖沙咀,一年前才乔迁新址。柞里子于是没赶上使用60年前落成的老车站。不过,那时候那老车站还没拆除,里边虽然进不去了,外面什么样儿,还能有幸一赌。感觉有点儿像北京前门的火车站,都是枣红色的砖头码起来的,式样也差不多,也都有那么一座钟楼。79年尖沙咀大兴土木,老车站于是被人弃之如弃弊履,有人可惜那钟楼,上书情愿,终于得以保存。这命运也同北京前门车站如出一辙。

 

            那时候从北京到香港,没有直达交通工具,到深圳也没有直通车。得先乘火车到广州,然后从再从广州转车至深圳。车票是怎么买的?一直买到深圳?还是在广州才能买去深圳的票?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在广州车站另买的。只记得从北京到广州买的是张软卧。那年头坐软卧对于一般人来说,差不多等于是开洋荤,所以记得真切。票价是100元左右,是左?还是右?也记不清了。临行前把使用了将近十年的永久26轻便自行车卖了106元,正好派上了用场。十年前一辆新车也就卖120元左右,用了十年几乎不拆旧,得力于工业用品的短缺。那年头买新车既要工业券,又要车券。二者其实都是变相的专用钞票,买旧车,这两种票券都免了,所以,106元其实是变相地折了旧。

 

            那时候的深圳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的报道大都说是个渔村,柞里子的记忆中却找不到渔村的印象。只记得一个规模颇大的棚子,看上去像是简易的临时展厅,那是海关检查行李的所在。那年头出海关,大约不比伍子胥出召关容易多少。至少对柞里子来说是如此。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检查人员对柞某特别关照,在宽敞的棚子里检查显然不够规格,柞某于是被让到一间封闭的小屋做个别检查。所有的外衣都脱下自不必说,所有的口袋都翻过个儿也自不必说。什么违禁品都没找着之后,又经由两人轮番盘问。其中一个说:你这皮箱的表皮好像换过,可以在里面藏什么东西嘛?柞里子说:可不。因为知道你们会撬开来瞅,所以才没敢藏。两位检查大员相视一笑,没撬。可是找了别的岔儿,说柞某有什么东西带得太多了。至于是什么东西嘛?嘿嘿,那就不必细说了。怎么办?还好,还不是没收,可以寄回北京。邮局已经关门,咋办?没问题,可以委托海关代寄。那时代的政府机构只懂政治,不懂经济,居然没问柞里子索取代办费用。

 

一切料理停当,可以出关的时候,某位工作人员凑巧看了一下手表。柞某相信他只是出于觉得该下班了的条件反射,不过,那一看,替柞某减轻了不少麻烦。“糟糕!”他说,“边防要关门了。”当日出不去,就得等明日。不仅意味着柞某要住旅馆,而且还意味着在香港接柞某的那人会扑空。那人是什么人?素未谋面的、拐了好几道弯儿的相识的相识。今日扑空,明日还会去接么?柞里子不能不心虚。在香港举目无亲,粤语连一个字儿也听不懂,柞里子可是等着那人安排落脚之处的呀!错过了,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可怎么好!嘿嘿,还好,方才那个两个盘问大员之一,喊了一嗓子:“快给边防打个电话,说还有一个没出,叫他们等等。”看样子那人是个领导,听了这吩咐,办公室里的一位女同志立即放下手上的什么文件,赶紧拨电话。电话接通了,这才让柞里子出关。

 

早就听说过罗湖桥的大名,身历其境时还是吃了一惊。桥上只有两条废置不用的铁轨,没有人行道,甚至连栏杆都没有。桥头立着两个警官,都是一副不苟言笑、大义凛然的革命面孔。柞里子左右两手各提一只虽然略微减轻却仍旧沉重的皮箱,踩着枕木,开始了艰难的去国之旅。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该回头看一看。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再回来时又会是啥样?忽然想起某部电影里苏美双方在桥上交换特务的镜头,不禁打了个冷战。

 

等出国手续整整等了两年,而且是提心吊胆地等。那年头申请出国,同不打自招里通外国差不了多少,出不成,就是反革命。当时中美两国刚刚开通联络处,尚未正式建交,移民美国的手续得去香港美国领事馆办理,中国方面的手续是颁发护照,并签发途径香港的一次性出国签证。出国也要签证?别大惊小怪。那会儿就这规矩。

 

无论什么事情,等得太久,即使等到了,也会变味儿。有些女人喜欢叫裙下男人久经考验,到头来往往自食其果。究其原因,料想如出一辙。总之,197611月第三个星期六的黄昏,当柞里子孤零零地站在罗湖铁桥中间回望故国的时候,心情说不清是兴奋,是沮丧,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的混合体。

 

柞里子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日是星期六,因为当晚在主人家的客厅了反复看到精工石英表的一个广告。听了几篇相同的说辞之后,柞里子相信终于听懂了最后一句的最后三个字是“星期六”。时隔半年,那广告还在继续播放,不过,那时候柞里子已经能够听懂90%的粤语,明白那说辞其实是“精工石英表创造计时新纪录”。最后的三个字是“新纪录”,不是“星期六”。为什么会误解为“星期六”?因为那一天的确是星期六。

 

 

尖沙咀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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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酒店

 

喜来登酒店

 

香港是世界的旅游区,九龙尖沙咀是香港的旅游区。1979年以前尖沙咀东区还是英国皇家的军事基地,其实早已废弃。1979年出售给开发商打造旅游新地段,新开设了不少旅店。不过,至今为止,香港地区最有名望的旅馆仍旧是坐落在尖沙咀旧车站对面的半岛酒店。自从1928年开张以来,在半岛酒店下榻过的世界级达官显贵不胜枚举。

 

柞里子去半岛酒店看过熟人,(不敢高攀曰朋友,只能以熟人相称,)没觉得有多豪华高贵。与众不同之处,在柞某看来只有三点。其一,盥洗室中设有转为女士们洗濯下体的喷水池。据说这在欧洲相当普通,谈不是特殊。其二,访客者不得擅自进入。得由服务台打电话通知客人,获允许后,还得由服务台派员随同前往。保安如此严密,“走私”者大可放心。其三,酒店用来接送客人的轿车是Rolls-Royce。在香港Rolls-Royce虽然不能以普通车辆视之,却也不能收到令路人侧目回头的效果。柞里子在香港勾留三年,几乎每周都会在大街上看到两三次。来美国近三十年,却只在车行见过。

 

此外,半岛酒店的消费价格自然不低。曾经在其大厅喝过一次咖啡,普普通通的一杯咖啡定价港币7元。当时在普普通通的餐馆吃一份普普通通的午餐不到4元,十人一桌的普普通通的酒席大约150元可以办下。据说,索取高价的目的在于排除“5354”的客人。粤语“5354”与“不三不四”谐音。有一回与几个老广在停车场到一辆轿车的拍照号码为‘5354’。老广皆大笑,说车主必定是个鬼佬无疑,否则,怎么会肯用这么个号码。笑声未落,车主走来,果不其然!

 

与半岛酒店毗邻的喜来登酒店比较新,也比较大众化,酒吧的生意兴隆。有几个日本学生几乎每晚必去其酒吧享用白兰地。据这几个日本学生说,白兰地在日本要贵好几倍,超出他们的消费能力。这几个学生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学生,也是货真价实的外交官,并不是典型的“穷学生”,两地物价之差,于此可见一斑。85年柞里子途径经香港,原本在尖沙咀东区新盖的Meridian Hotel订了房间,因故未能按时抵达,房间不曾留下。打听之下,尖沙咀一带的酒店全部客满,只有喜来登尚有总统套房空着,价格是港币3000元一夜,没敢去。

 

半岛酒店背后有家名曰香港大酒店的旅馆,柞某经常从其大厅穿堂而过,偶然也顺便去大厅的盥洗室方便。香港高档酒店的盥洗室都有服务人员给你放水,递毛巾。客人为此而打赏小费理所当然。柞里子对这类强迫型的服务通常感到不悦,原本以为是经历过共产党的革命所致,后来却发现美国学生(也不是典型的“穷学生”,大都是教授、China watcher之属)对这种服务也不感冒。于是留下疑问,直到来美国后才明白所以。原来这类服务在美国也同样缺如,只有纽约例外。有一回乘出租车去纽约的希尔顿酒店,车门一开,立即有穿制服的人小跑步过来抢着提柞某的行李。柞某一向烦托运,出门总是只带轻便手提箱一隻,轻到手无缚鸡之力如柞某也可以操纵自如。可人家既然来了,又不由分说就把那隻轻如鸿毛的小箱子当作重若泰山的宝器给扛走了,总不能不给点儿小费吧?

 

柞某记得去香港大酒店看过几个路过香港的亲戚,也在那儿被人请吃过几次饭。虽然名曰香港大酒店,主餐厅的风味却是北方的,席间经常会看到面食大师傅出来做拉面表演,博得一餐厅鬼佬们的掌声。也许因为香港人大都不欣赏北方饮食,餐厅中的食客经常以鬼佬居多。此外,即使有国人在,大都并不鼓掌。不是看不上那表演,只是没那种激动的习惯,或者是没有那种假作激动的礼貌?所以,以上的记叙,绝对属于写实。

 

 

香港中环与跑马地

 

中环建筑     

   

如果没记错的话,左边的是中国银行,如今已被贝律铭设计的玻璃与钢的建筑所取代。右边是希尔顿酒店。美国驻港总领事馆就在希尔顿酒店背后半山不远。那时候的美国总领事馆地位不比寻常,乃是负责对中工作的中枢,也是亚太地区外交使团的总部之所在,即使是驻日大使馆,其重要性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

 

英国驻港海军司令部

好像落成于1978年,大致位于中环与跑马地之间。外型设计与众不同,呈漏斗型,是当时英国驻港海军的司令部所在。不出20年就被解放军接收了,恐怕出乎当年的兴建者所料。

 

市政厅外景

柞里子自拍于市政厅外。那时候的柞里子还不叫柞里子,就像那时候的香港还不叫中国香港行政特区

 

 

            香港中环是香港的中枢。至少,在鬼佬的心目中如此。鬼佬的特点之一是相信法治,这绝对不是什么陋习。不过,有时候相信到了过于天真的地步。比如说吧,当时派驻香港的鬼佬,无论是商人还是外交官,大都只准以香港为下处,只有少数例外获准居住位于九龙半岛的九龙塘。理由是:香港岛的割让早于九龙半岛,而新界只是租借地。由此推论:香港岛最安全,九龙半岛次之,新界绝对是不可涉足的危险之地。所谓安全与否,当然是指是否会受制于中国当局而言。直至新界租约将满前夕,据说仍有某些鬼佬以为可以依法拒绝交还香港本岛。殊不知在不那么尊重法治的国人眼中,香港岛、九龙半道、新界,都是不平等条约的结果,性质并无二致。

 

            香港市政厅在中环,汇丰银行总部在中环,香港俱乐部在中环,美国俱乐部在中环,中国银行也在中环。香港俱乐部是座老房子,外表相当陈旧。柞里子在那儿吃过几次饭,请客的是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的记者某。柞里子在该刊物上胡乱写过几篇文章,因而同此人稔熟。如果不曾记错,美国俱乐部设在一座现代化的办公楼中。柞某也在那儿吃过几次饭,请客的是柞某的美国学生。英国人与美国人的菜式都不怎么合柞里子的味口,通常是作客完毕,还得再去粤式小馆子破点儿费。

 

            市政厅有个礼堂,有时上映所谓艺术类的外国电影。以柞里子之见,Fantasia是迄今为止最佳动画片(如今国人都喜欢打洋腔,称之为卡通片),那片子柞里子就是在香港市政厅观看的。记得还在那儿看过 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t,中文的译名好像是“飞跃疯人院”,那片子也相当不错。

 

            香港的所谓半山区,本来指的就是中环的半山高级住宅区,后来在中环之东的跑马地半山也兴建了高档住宅,从而又有了跑马地半山区之称。顾名思义,跑马地,就是跑马的场所。柞里子初到香港时,跑马地仍是唯一香港唯一的跑马场地。后来在新界又开辟了另一个规模更大的跑马场地。跑马地本来一周跑马两次,自从有了新场地,就改成每边每周一次。每逢跑马地跑马,中环一带的交通就格外堵塞,兴建新的跑马场除去扩展生意之外,因而也有调节交通之意。

说“跑马”,不能说错,可其实并没有道出个中核心。核心所在其实是“赌马”。赌博在香港是禁止的,只有英皇御准的除外,一切出售赌马票券的所在因而都挂着“英皇御准”的字样。当然,“英皇御准”四字不是凭空得来的,马场赢利统统进入英国皇家的私家锦囊。有港人说:你看人家英国人多聪明,不在香港征税,却在香港开设赌场,令你心甘情愿地进贡。

在香港时,去跑马地“看”过一次跑马。在“看”字上加个引号,因为结果没看着。有个英国女弟子,出身香港第一家。这第一家的名声,起源有自。举例而言,轿车牌照号码是HK001;住宅在香港山顶,面向一望无际的大海;马场的包厢在终点线上。某日这学生请了一帮英国同胞去其父的包厢看跑马,顺便把柞里子也请了去。结果不巧,赶上牵马夫罢工,跑马被迫临时取消。主客失望之余,兴致不尽,在包厢里大喝啤酒。柞里子自知没有酒量,适可而止。其他的人却一个个自以为海量,结果柞里子没看成跑马,却看到了洋鬼子出洋相。柞里子找个借口独自告退。次日问起,没有一个记得当时在包厢里干了些什么。醉成那样,还怎么回的家?嘿嘿!别操心,一个个都有老爸的司机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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