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之味 (Yomogi) zt

米也面也肉也鱼也鸡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 酸乎甜乎苦乎辣乎香乎一点一滴务须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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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梧桐正在抽芽,福州路的老店贴出字条,「青团即日上市」,一只只灰绿的大麻□,肥满圆憨,油亮光润,我买了只边走边吃,弄得满手狼藉,指尖点点绿渍,像梧桐的芽眼。 

浦东的超市也有青团,现做现卖,几个小姑娘戴著胶手套,揪下一块蒸熟的艳绿粉团,包入豆沙,压成钝球形。小姑娘还用果汁机示范,笑嘻嘻扔进一把小麦草和银丝芥,打出深浓的绿汁,以示青色真实无欺。 这招好,空气弥漫著生草香,突然充满田野气息,引来顾客聚集围观,纷纷现买现吃,满口鲜青甜软。但那青翠实在太夸张,像游乐场新髹的绿漆,又湿又辣,看得人眼花头晕,怵目惊心。 

味道还不错,入嘴似乎热烈缠绵,但一阵鲜腥过后,忽的就没了,匆忙完事,了无余韵回味。还是福州路的灰绿好些,他们掺了些艾草,有种宽柔的清香,并非一味草莽。 

三四月间,江浙人有吃青团的习俗,把艾草揉进糯米团,包以红豆或枣泥,是清明与寒食的应节小吃。还有艾糕和艾饺,我在绍兴吃过艾饺,小如弹丸,皮色黛郁深青,微带辛香,内馅则是极甜的芝麻白糖,外苦内甜,浓稠鲠喉。绍兴吃食就是这么奇特,臭的臭,甜的甜,鲜明而执拗。 

艾是一种菊科野草,散生于篱下田间,枝叶有浓馥的菊花味,又蕴含淡淡药气,闻来清脾沁心,嚼之略带苦意,北方人把它当成药,南方人则用来做糕。炙药要用老艾,蒸糕宜采少艾--对,「青春少艾」这成语,就是从艾草嫩叶而来,《孟子》不就说过,「知好色,则慕少艾。」足证其美。 

艾草是多年生,秋冬萧条,春来抽发新叶,清嫩秀美,令人见绿心喜,因而采以入馔,吃下草香春味。清明祭墓,广东客家人做艾粢和艾角,台湾客家人蒸青□与艾□,闽南人则做草仔□,和江浙的青团艾饺异曲同工,可能也源出同流。 日本的草饼(kusamochi)也是艾草做的,原先是春分时节的吃食,后来普及四季,就像我们的草仔□,从节令糕点变成日常小吃。日文的艾草叫「蓬」(yomogi),是春日的野味山菜,除了做草饼,还可混入饭中同炊,煮出暗绿清香的「蓬饭」。

草饼源于中国南方,前身即是艾糕青团,然而和果子雅洁细致,后来居上,更胜一筹。东京有家「志满草饼」,是明治初年的老铺,迄今一百多年,依然恪守古法,用新鲜艾草揉制,做出来腴软丰盈,苍翠芳馨,是我吃过最美味的草饼,那艾香淡苦微辛,幽沁不尽,依稀还在唇边盘桓。 

这果子铺在隅田川畔,昔时的河岸是荒野,遍生艾草,可以就地取材,现代寸土寸金,他们早已另辟园圃,自种自给。择善固执不容易,一般多用菜汁充数,早在半世纪前,周作人就抱怨过,「街上糕店制造艾糕艾饺,偷工减料,不用艾叶,只在粉中加入油菜的汁,染得碧绿的,中看不中吃。」 

如今野地稀零,又到处污染,艾草就更难找,除了药园,也没人费事栽植,反正可用菜汁、茶粉、色素,以及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蒙混,看来还更美艳。然则除了色香,艾草还有药效,古人春日食艾,非仅为其绿意香气,更为了避瘟防疫,防范冬春之交的流感邪症。 而春夏之交的端午,也要食艾,洛阳人饮艾酒以防暑热,韩国人吃艾草粥和艾草汁以健肠胃,台湾人则在门楣悬挂榕树和艾草。小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要挂草?她总是回答,「插艾卡勇健啦。」但除了谐音,艾草和勇健有什么相干呢?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插艾象征避毒健身,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说,「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这习俗可以上溯到南北朝,原来还是楚地的古风余绪。 艾是古老的药草,叶背的白毛叫艾绒,很早即用于针灸,《诗经》里的「采彼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说的就是治病的老艾。但熏灸用的是家艾(Artemisia argyi),和炊饼的野艾(Artemisia indica)略有不同,亚洲有数十种艾,经常互相混用。

艾草遍生欧亚,深入人类文明,不只是东方,西方也用艾,以其驱虫防蠹,解热消暑,而且他们也相信,艾草能避毒驱邪。古时的罗马人在路边种艾,好让旅人把艾叶塞入脚底,减痛除劳,避免中暑,并防御恶兽邪灵。 

艾草也是女人恩物,古时用于调经与分娩,艾的属名是希腊文,来自希腊女神Artemis,这阿特敏思是阿波罗的妹妹,掌理狩猎、原野、产婆和草药,也是月光和女性之神。

中古时代的药师,因而把艾叶画在门上,或在屋外种艾草,当成识别招牌,看病的人嗅著艾香,一路找去。 

欧洲的艾多是北艾(Artemisia vulgaris),莽莽苍苍,高及人腰,聚生于林下水畔。住在伦敦时,我常去郊区的运河边散步,沿岸有大片艾丛,长得鲜怒肥壮,枝叶沿路擦拂,把我的臂肘都染香了。我于是馋起来,突然想吃草饼和草仔□,有时真发了疯,跳上车开一个多小时,冲去「八百伴」的日本城买草饼。(至于草仔□,就只能「?想」了。) 

妈妈如果看到这片艾丛,一定会说,啊,好多艾啊,咱去挽来做草仔□啦。 

小时候的木栅是乡下,多菜田野地,我常和妈妈去采过猫,还有做□的艾草和□壳(鼠麴草)。□草做工颇繁,摘回后先要烫煮,再用冷水冲淘,洗出纤维,然后挤乾,一大锅绿叶,缩成一小团墨郁的绿球,须以手工挑开,一丝丝拆出剥散。这很花时间,但那时代别的没有,就是有空地,有空闲。 

只是,在空地消失之前,妈妈已没空做草仔□,连端午都不插艾,她迷上信教,不管家庭,对孩子冷漠疏离。每次吃草饼,我总想到八岁那年,母女俩蹲在厨房剥艾草,叽叽咕咕,有说有笑。后来,我们再也没去采过艾草。 妈妈已经不在了,艾香却还萦绕不去,带著幽微苦味,从我的舌根,一路渗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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