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西厢说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古往今来,这两句诗不知感动过多少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也不知见证过多少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但鲜为人知的是,诗的作者、曾写过“莺莺传”的唐代诗人元稹却被认为是千古负心第一人。

时光流转,多少沉冤可以昭雪?大浪淘沙,多少骂名可以洗尽?

试为文,给元稹打抱不平。

众所周知,中国封建社会的爱情模式是才子佳人。基本套路是“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 其中,“痴情女子负心郎”, 始乱终弃,是故事的一个主旋律。由于那时候传媒资讯不发达,八卦新闻、风流韵事只能通过评书演义、野史传奇来记录传播。特别在宋朝朱程礼教兴起之后,剧院书场里,看官听众的口水砖头无一例外都砸向负心的哥哥、同情眼泪都撒向痴情的妹妹。君不见,李公子有眼无珠,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陈士美忘恩负义,所以秦香莲闯宫告御状。如果沉宝箱,只是引来惋惜羡艳;那么告御状,则是导致了包拯铡美,人头落地。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在道德法庭上,负心郎似乎没有任何咸鱼翻身的机会。

其实,“痴情女子负心郎”只是一般而论。当具体到个案时,情况就千差万别。比如元稹,在落难或发达时与三位大才女崔莺莺、薛涛、刘采春的感情纠葛中,都无一例外的扮演了所谓“始乱终弃”的负心郎角色。按理说,元稹足以被社会道德的利刃千刀万剐。但是,元却“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事业感情两不误,并一度官居相位。

何也?

元稹说“余真好色者, 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义。” 加上诗文写得妙,解释工作做得好,能摆平。用四川话讲就是“说得脱,走得脱。”

元稹何人? 唐代文学家,字微之。元稹是当时的大才子,以诗成就最大,与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大名鼎鼎的白居易都还排在元稹之后,可见这才子的水平。

那么,元稹是怎么处理这些恩爱情仇的呢?请看:

【莺莺之恋】
元稹22岁在蒲州的普救寺,与崔莺莺一见钟情,私定终生。一番翻云覆雨,数月后,元稹赴京赶考。众所周知,“长安米贵,居不易。” 年轻的元稹跟其它京漂一族没有两样,首先得考虑生存问题。尽管莺莺在这其间给他写了:

“自从销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但时为穷困书生的元稹不能给莺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毕竟业不立何以立家。和所有相同情况下的现代人一样,元稹忍痛斩断了如缕情思。这一点,元稹是负责任的。两年后,当仕途的捷径来了的时候,书生元稹没有放过,于是娶了高官(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蕙丛。当然,这可能给后来的陈士美们树立了榜样。但生活的法则就是这样冷酷无情: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莺莺随后也另嫁他人。后来,元稹还瞒著韦蕙丛,想以表兄身份求见莺莺以解释负心另娶的原因。莺莺再三拒绝,最后说:“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伶取眼前人。”就是说你当初始乱终弃,现在解释那些还有什么用?打住吧。回去好好对待你老婆。

也别说,元稹受这刺激后,回去真的就和老婆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而且,当韦蕙丛5年后因操劳家务过度,去世以后,29岁的元稹哀伤欲绝,写下名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离思》

这首诗其实后两句更妙: “以后俺就是万花从中过,也不沾一片叶。这原因啊,一半是因为俺现在修道了,另一半是因为爱妻你啊。”

元稹意犹未尽,提笔又写了《遣悲怀》(三首)。这三首,比前面那四句更好。比如: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最困难的时候,你搜尽压箱底的的钱也要给俺买西服;卖了首饰也要给俺打酒喝)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死离别、阴阳两隔,人人难免。但谁让我们是患难夫妻呢。。。)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现在俺工资俸银多了,你却走了,只能享受俺给你的奠香斋饭)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俺以后誓言终身鳏居,以报答补偿没能让你享过什么福的遗憾)

这四首诗,使元稹博得了二老(老同志、老百姓)的交口称赞。一时间长安纸贵,文人骚客,恨不能都死了老婆有机会步韵奉和一把。

当然,大丈夫何能无妻。在同僚和朋友劝说下,次年元稹在江陵纳妾安氏,后一年又娶了河东才女裴柔之。眼前新妇新儿女,又是人生第二回。

今天的人盯住这“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指责元稹。其实,唐王朝有一个很开明的社会环境。生老病死,生命流转,天经地义,所以当时社会舆论对元的再娶没有半点异议。

【薛涛之恋】
此后元稹被外派到成都做官,家人留在京城。这成就了他和才女薛涛的一段情缘。薛涛9岁就写下“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不祥诗句,一语成谶,命定为伎。(这“伎”大约相当于日本的艺妓,卖艺不卖身。)

元、薛相识的时候,薛涛42岁,元稹31岁。谁说女人30豆腐渣?给他一个大嘴巴! 看人家薛姐姐42了还风采照人,流光溢彩。迷得大才子神魂颠倒,不知南北。所以,才子才女风流,无可厚非。那有谁抛弃谁、谁负谁之说?

当然,两人吟诗唱和,双宿双飞,在蜀地共度了一年美好时光。后来元稹去了扬州后,也曾寄诗给薛涛,表达思念之情。至于后人垢病元稹为何不携薛同行,其实以薛涛当时的“伎女”身份,为官者是不能坏官场规矩的。元稹拎得清,薛涛参得透。 所以薛涛写的《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这首送别诗,伤感深沉,但对元稹的感情是有清醒认识、不抱希望的。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薛涛潇洒,不是后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春闺怨妇所能理解。

【采春之恋】
刘采春,淮阴人,也是一个大才女。元稹遇上刘采春时,刘正值青春妙龄,能写能唱。写的《罗贡曲六首》也是颇见功力。比如其三 “莫作商人妇, 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 错认几人船。” 采春当时在娱乐界的地位,估计跟现在的天皇歌后也差不多。采春“ 一唱《罗贡曲》,闺妇行人,莫不凄然泣下。” 盛况空前。

元稹在扬州结识刘之后,常常赞美她“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更有诗赠刘采春如“选词能唱望夫歌”等句。读元稹的赠刘之作,虽然少了对莺莺的愧疚、对薛涛的洒脱,但总还是见性见情,情深意切。当然,欢场上的事从来当不了真,刘采春后来嫁与另一歌星伶工周季崇为妻。元稹与她的风流帐才一笔勾销。

纵观元稹的三段情缘,无论年少轻佻还是中年多情,始终没有脱离开一个“情”字。如果对莺莺多少有点“始乱终弃”的味道,那对薛涛、采春就确实是以情相交,何有半点负心的意思。即使对莺莺的行为,也并没有耽误莺莺的婚姻和生活。所以莺莺也没有因此绝交而出恶声,反而在后来元稹求见时秉性轻斥,合情合理。元稹的“莺莺传”也因此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一个发乎情、合于礼的奇女子形象。

元稹不负莺莺.

所以,谴责元稹的现代人,不要忘了元稹生活在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唐王朝。如果拿现在的“红旗、彩旗飘飘”之说,“人到中年三快活:升官、发财、死老婆”之说,去解读元稹,那至少是对元稹品格的污辱、才情的藐视。可以说,那时的大唐人健康、大气、洒脱,拿得起,放得下;不象当今的中土人病态、狭隘、猥琐。元稹在《侠客行》里说:

"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 "

敢爱敢恨,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大丈夫也。

是为文, 为元稹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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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元稹《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伶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伶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杳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麻将的出局 发表评论于
很好很好。叹息叹息。披上一件破衬衣,踱到隔壁老四川吃夫妻肺片喝啤酒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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