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得不好,就不好意思回乡了,杜甫只好踟蹰于长安街头。杜甫虽然曾经不无得意地说过“诗是吾家事”,可他不像他的爷爷杜审言或者李白那样,是个愤青。所以他们俩都比他潇洒。杜审言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又跟沈佺期,宋之问这两个牛人齐名。《旧唐书》说他:“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然恃才謇傲,甚为时辈所嫉。”他狂言:“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如今的愤青们跟杜爷爷比起来,是不是要汗颜?!所以说愤青也得有两手的,不然就成了拳勇了。
杜甫性格内敛,这跟他之后的那些空前绝后的七律诗一样,四平八稳。倘若哪一个自称是诗人的人连杜甫的《秋兴》八首都没读过,那么他做为诗人的身份,应当受到质疑。《秋兴》八首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音乐史上的地位一样,在中国汉诗的七言诗史上,永垂不朽。
那时候,杜甫决定在长安留下来,既然来到了首都,咬断牙都要往肚子里吞。而在繁华的长安,居大不易。这十年时间对杜甫来说,是一段含辛茹苦的磨练,尽管他在他梦寐以求的仕途上差不多是一无所获。不过他要在长安呆下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日常生活问题,可他又不想吃软饭。他行囊中的盘缠早已朝不保夕,他日渐贫困。大街小巷中飘溢着的喷香的羊肉的味道,让他的口水此起彼伏。他的族孙杜济当时住在长安南郊,杜甫时常厚着脸皮去打秋风,这对于一个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挂在嘴边的人来说,肯定是件相当痛苦的事。但是杜济混得也不怎么样,手头也紧。他对杜甫老是笑眯眯地来蹭饭显得十分不快,敢怒而不敢言。他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却时常给杜甫颜色看。杜甫对此有苦说不出,最后只好放弃了令人难堪的到族孙家里的串门。
盛唐时有些节操的文人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们不轻易踏入平康巷,与流莺同枕共眠,像中唐之后的文人那样,把妓女作为一种精神寄托和经济来源,诸如杜牧,刘禹锡等人。他们情愿借酒浇愁,顶多是到教坊酬唱一番。因此盛唐的文人多豪饮。盛唐的诗歌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于是为了生存,杜甫不得不放下空架子,向一些达官贵人献媚,投送诗作。他委婉地陈述自己的困境,或明或暗地请求那些王公贵族给予提携,以便聊解无米之炊,有朝一日发迹了,定当酬报,但却往往无功而返。后来,他在奉天县令任上的父亲杜闲病故了,杜甫断绝了最微薄的经济来源,他在长安的漂流生涯跌到了谷底。他只好在一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中充当“宾客”,陪他们饮酒做诗,靠他们的施舍来维持生计。有诗为证: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是李隆基的弟弟李范,崔九是崔涤,是殿中监,两人都是显贵。这诗作于杜甫去世的那一年,读起来让人倍觉凄凉。那时,他跟当年在王公贵族府邸里一同卖艺混饭吃的著名音乐家李龟年又见面了,此时他们百感交集。李范跟崔涤都伴随着千年难遇的盛唐烟消云散了,但是杜甫可能对当年在长安的境况仍然耿耿于怀。《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称这诗是杜甫七绝的压卷之作,无非是对后两句诗平淡中见沧桑的意境的赞赏,可是他一定也能理解前两句诗的辛酸的!别以为在王府贵族家中呆着就高人一等了。出入朱门,仅为了箪食壶浆,这种日子对于一个有着人格尊严的诗人来说,无异于是饮鸠止渴。杜甫当初就悲酸难抑地写道: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因为有过这些经历,所以后来杜甫流落到川中时,对那邀请自己做杯盏之酌的田父写出了盛情拳拳的“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诗句,也就不难理解了。
居住在长安最困顿的日子里,杜甫甚至独自上山采药。大家想想看瘦弱的杜甫扛着山锄,背着竹篓在山上爬上爬下寻找当归,黄芪,党参等补药的样子,这种形象更像是教科书中的李时珍或者徐霞客,但是后两人的经济状况差不多都要比杜甫强得多的,李时珍曾任太医院判,而徐霞客的旅游活动,几乎都是前呼后拥的。杜甫自称“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真是辛酸到顶了。而在居大不易的长安尚能有友朋可以寄食,则无异于久旱逢甘露了。
最后,杜甫选择了献赋。杜甫在长安“献赋十年”。杜甫想仿效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人,通过献赋来求得仕途发达。赋者,富也。从汉代的献赋,到嘉靖年间的“青词”,再到现在的那个什么呀?都是一路货。这是一个文人最大的悲哀,不但是文品上的,还是人格上的。历史上通过献赋发迹的最著名的人物应该是司马相如,他的《子虚赋》《上林赋》《天子游猎赋》,把汉武帝吹拍到了天上。他的《长门赋》则是为失宠的陈皇后打抱不平,他因此而获得了七十斤黄金的稿酬。这个数目足以让每一个皓首穷经的写手们瞠目结舌,从而为此“雕虫小技”绞尽脑汁,跃跃欲试。枚乘在汉赋上的铺展,以及司马相如大赋的惊人收入与他和卓文君的惊世骇俗的风流韵事,使汉赋一马平川,占据了汉代文学的主导地位,甚至与诘屈聱牙的汉代经学,构成了双峰对峙的局面。晋代左思《三都赋》出来后,洛阳曾经为之纸贵。不过献赋这碗饭似乎不太好吃,做赋是要呕心沥血的。大家如果能在不查找典籍的情况下读懂下面这段文字,I 服了 you,在国内中文系弄个教授干干,应该不成问题:
煌煌扈扈,照曜鉅野。沙棠櫟櫧,華楓枰櫨。留落胥邪,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夸條直暢,實葉葰楙。攢立叢倚,連卷欐佹。崔錯癹螅?雍忾p砢。垂條扶疏,落英幡纚。紛溶箾蔘,猗狔從風。藰蒞芔歙,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音。偨池茈虒,旋還乎後宮。雜襲絫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
当初我在阅读这些大赋时,精神接近崩溃了。当然也是自讨苦吃。那时我枯瘦的形象,不下于杜甫,不过我的才学,连老杜一根毫毛都及不上。
天宝十年,杜甫终于获得了一个献赋的机会,他的命运也发生了小小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