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常識: 怕鬼

中國民間,每以鬼為惡物,人多怕鬼.稽之歷史,實不盡如此,古人本不必以鬼為惡,人鬼見情緣,鬼神若一類,而逾遠逾古,逾是如此.

成語之中,神鬼常相提並論,神差鬼使為奇,鬼斧神工稱妙,鬼神多同道.古文字有神字,寫卻用鬼字旁,不從示字旁,書作鬼申,亦與神之義相通.鬼與神如要分別,概為天神與人鬼:人死魂歸幽都,乃為鬼,故在暗;神者,申也,及其至,升上天,故在明.天神人鬼,神出鬼沒,其別一在明,一在幽,幽明原不具區分善惡美醜之意.

按漢地傳統,人死為鬼,鬼為生人逝世後的自然狀態,鬼屬人生階段之轉移,不是非人之異物.神之不同,或為異于人之物,如日月山川雨穀皆有其神.然人亦可成神,立德立言立功,死後升格為神者也多有.所以人死則成鬼,其生時功高德厚,逝後遺澤福祐子孫,由鬼變神.人之逝一般是鬼,特殊是神.殷人尚鬼,鬼即祖宗,子孫相信他們在天上禍福人間若神;周人尚文,尊奉祖宗若神,俎豆馨香,列鼎陪葬,事死如事生.祭祀人鬼,寄意于室中之神主,故人鬼可于後人奉祭中等同神.中土鬼神,前身都可以是人,因以古時神與鬼二詞,常作并舉.《論語泰伯》孔子稱賞大禹平日自己飲食節簡,卻“致孝乎鬼神”;《禮記祭義》言“合鬼與神,教之至也”,鬼神同列禮教所致敬的對象.死鬼與生人,關係密切,喪禮貴在能致其哀思,但不必定夾帶恐懼心理.百姓以為鬼事,君子以為人道,奉鬼神之道,猶如事人之道.要敬畏鬼神,不同害怕鬼神,敬畏而無懼怕,心底一樣保存親切互通之感,而害怕純屬避之則吉,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考古發現,新石器時代,很多墓葬與居室同址,聚族一村,也聚族而葬,陪葬則奉日用品,生人與死人不隔.迎生送死,原本皆生活之常,其情一樣敬畏生命,何以要搞成害怕死鬼呢?

鬼轉向負面義,與民間佛教不無關係.佛教之鬼,每多形象怪異恐怖,令人驚嚇惱亂.在古代印度,死人沒受供養才為鬼.到了佛教,為貪淫誑慢諸種宿因之報而成鬼.然而鬼有胎生,鬼也有化生,可以是無而忽有,變現不測,而純為靈異之物.如羅剎,貌為男羅剎,作黑身、朱髮;貌為女羅剎,作絕色美婦,食人血肉;為地獄之卒,作牛頭,或為鹿、羊、兔等之首.這等等鬼怪,不是暴惡可畏,便是呵責于人.鬼在佛教,基本為惡鬼,陷於邪見鬼窟,造成災禍鬼難,附體引發鬼病,往趣四境鬼道.然而偶也有受佛感化,轉變為佛教守護神,稱羅剎天.故佛經中有“鬼神品”,鬼神也可連言.若論差別,要在鬼者威也,足令人畏,神者能也,隱顯變化.又謂障身為鬼,障心為神.因而佛經之鬼神,也並無作出絕對善惡之別,有擾害世間的,也有護持佛法的.鬼神之別,並不純由善惡,其別端在能力,單自外障身,以駭人為目的則作鬼,能由外而內,入心障心,顯隱不測的則是神.到了後來,民間佛教單強調惡鬼的一面,忽略鬼亦可為佛陀感化而護法.世俗只知道有可畏可怕之鬼,昧于隱顯人心之神,因而不是提防暗中作祟有鬼,就是擔心白日撞鬼,整天為驅魔打鬼操心,變了疑鬼又疑神,簡直活見鬼!

不過即使民間受佛教影響,鬼越變越可怕,但人鬼情未了,二者相隔未太遠的老傳統,還部分保留了下來.有論者以為,中國的鬼厲色,總都不笑,最多整天會哭,其實不然,有請看看《南史·劉粹傳》：
“（劉）損同郡宗人有劉伯龍者,少而貧薄,及長,歷位尚書左丞,少府,武陵太守,貧寠尤甚.常在家慨然,召左右將營十一之方,忽見一鬼在旁撫掌大笑.伯龍歎曰：‘貧窮固有命,乃復爲鬼所笑也.\'遂止.”
後來陸游有詩句云:“安貧無鬼笑,守道有天知”,實是對這一典故很好的理解,並且作出點睛式的說明.

上例或較僻,再舉更為周知的清代《聊齋志異》,當中描寫鬼,總示以平常,化作花嬌狐魅,頗懂人情世故,和易可親,讀之者幾可忘為異類.誰道鬼在中國文化裡必定可怕?即使晚後,也不一定!

鬼于時下的用語之中,依然有不作可怕含義的.如扮鬼臉,為取笑而已.又表示“大”的東西,突出的東西,會用“鬼”字當頭,這在日語多有,曾聞論者謂漢語中便沒有了,其實卻不然,我們語用裡不乏其例,而方言尤其多見.如粵語說鬼咁大,即“很大很大”之謂;鬼咁靚,為“太漂亮了”之嘆.所以“鬼”也罷,乃至“神”也罷,在原始漢文化的語言思想裡,都不屬于終極彼岸,觀念之中,總以人鬼神仍同處一個平台之上往來.鬼非絕異之鬼,神非至上之神,故鬼、神可輕易轉作人事之形容,此一思維慣勢,沉澱今日的言語間,閃動于平常的思想裡.

西方耶教傳統,鬼才絕對不是好東西,與人無緣,不只跟人對立,也和上帝即至上獨一真神對立,雖然並不是上帝對手.所以在西方,鬼固為敗壞可惡之異類,卻又不絕對可怕,他們對死亡的避忌迷信,便不像中國民俗信仰那麼煩瑣花樣多多.他們的住宅跟墳場相鄰,非必成問題,但華人移民,卻絕少租用或自置這樣的房子.同時在神學正統之外,西方民俗中的鬼節,又混同萬聖節,演變下來,陰森恐怖,與嘻哈玩笑,竟搞成一堆,成了們喜愛的特別日子.鬼不一定要怕牠,在彼邦素有傳統,以鬼為樂趣,更是日益時髦了.我國正開放,面向世界,看看這些“鬼玩意兒”,不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