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哭
茶馆开业以来,生意倒也不坏。这日晚间,茶客散尽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刘林芬左手掌着后腰,打着呵欠往后院走去。想想连她自己都忘了有多久没去花灯团了,开茶馆的事多半也瞒不过去,工作只怕是不保。夏末夜里的风,倒有点秋凉似铁,卷着她耳边落下的发,发出丝绸摩擦般的声音。她并没有恣意妄为之后的悔意,更无即将失业的怅惘,对现在的她而言,扰心的事另有别论。
刚一推开掩着的正门,里屋张小白的哭声就起来了。刘林芬眉头一蹙,心里骂了句:讨债鬼。堂屋八仙桌上一个天青色两耳陶罐里有晾着的凉水,她倒了一茶盅,咕咚咕咚喝个底儿掉,仍然压不住心里的怒气,更是不想迈进卧室的门。
张岐沅已然起身,正低声哄着张小白。刘林芬终于迟疑着进屋,见张岐沅跪在小木床边,地上扔着刚换下来的尿布。他的手掌轻拍着张小白,张小白却半分不领情。刘林芬的倦意蒸腾着席卷上来,抱起自己的铺盖就往外走。张岐沅回头看看她的背影,没吭声,把张小白挪到了大床上。
张小白换个地方,居然不哭了。张岐沅舒口气,躺下还没消停多久,哭声又起。他于是将张小白换到床的另一头,哭声歇了。再哭,再换。如此反复几次,张岐沅也生了怒意,索性任她哭去。他躺在床的外侧,向左向右调整了几次枕头,头脑里不断想抛开什么,却又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抛开什么。屋顶有四片瓦早前被张岐沅换成了玻璃瓦,此刻望将出去,顶头三尺也并没有任何神秘星光。在他的婚姻生活里,抑或是爱情生活——如果这可以称之为爱情——他感到了毫无用武之地的悲哀。想要力挽狂澜,须诱使对方入得他的门道。奈何他与刘林芬,始终魇在各自的门道中不知悔改。他们俩,只是两道不相关的菜肴被摆放在同一张桌子上。于女儿的哭声中夹杂着索然无味的思考,张岐沅最终睡去。
一岁多的张小白,至今仍然是一个爬行动物,而且连个像样的音节都吐不出来。起初刘林芬还着急上火,带着张小白到县人民医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结果一切正常,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回到家她崩着一张脸,张岐沅劝说:她不过是不想走不想说,以后就好了。这以后两个字最为诱人也最难琢磨,刘林芬左等右等横竖不过一个失望,心越发淡了。
可夜哭这个毛病却实实要了她的命。她本来眠浅,加之白日晚间均要勉力应付生意,有时甚至不能睡一囫囵觉,次日还要顶着俩黑眼圈被那帮没个正经的茶客调笑,却又偏偏对张小白这个夜哭鬼打不得骂不得,心里滋味可想而知。
这日,茶馆歇业一天,刘林芬拎着两盒点心去看刘高氏。文化路上的普舍电影院门口,一棵黄槐树下,卖冰棍儿的可不正是刘高氏。她见刘林芬立在跟前,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盒子:什么事儿?说吧。
刘林芬攒攒力气:妈,小白夜里哭得厉害。
刘高氏了然于胸:这倒也不难,不过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刘林芬道:你说。
刘高氏抬手抿抿头发:你小弟初中毕业,天天在街上给我惹麻烦,你爹……
刘林芬打断她:明天就叫小改来茶馆帮忙吧,包吃住。
也好。刘高氏应道。
当天傍晚,刘林芬非要张岐沅把后院西厢房的锁给撬了,说是腾出房来给刘小改住。张岐沅对她的无法无天早已见怪不怪,再想到这从前是自家的房子,腰杆不由就挺直了。他拿扳手拧断铁锁的时候,心里额外地生出些快感。刘林芬稍作打扫,在现成的床上铺上被褥,专等刘小改的到来。
第二天,刘高氏母子现身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刘高氏进西厢房时,看见门上挂着拧断的锁头,颇有点狰狞,回头理所当然一般交代:换把锁。
张岐沅正拿着新锁跟在身后呢,一听忙说:早准备好啦。
刘小改落在众人最后,撇着嘴满脸不乐意地进了屋。
刘高氏坐在床沿,其余众人站立一旁。她看了一眼刘小改,道:老八,爹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你二姐只是给你引条路,以后你咋个讨生活,看你单个的造化。
十六岁的刘小改,半拧着脖子,倔强地一声不吭。
刘高氏看看右手边立着的二女儿,说:林芬,去准备一下香烛。
院子里简陋地支起桌子充作神台,刘高氏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黑色的棉布带子,往腰上一扎,再把随身带来的甲马纸放到了桌上,然后点烛燃香,行礼朝拜,念咒祈祷,隐约听到:天黄地绿,小儿夜哭,……。诸如此类。念罢她方才起身,开始焚烧甲马纸。那二十厘米见方的黄纸上,印着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满身满脸皆是斗大的泪珠,右上角端端正正写着“哭神”两字。哭神甲马纸焚烧完毕,刘高氏再行跪拜,吟诵祝词,之后咬破自己无名指,淋了几滴血在案上放着的盛了清水的碗里。
张岐沅暗暗看得心惊,却也不敢出声惊动。
刘高氏这一番折腾,额头早就密密布了一层汗,见差不多妥当了,吩咐张岐沅:准备炮仗吧。
张岐沅点燃炮仗的时候,刘高氏将那只碗砸在地上,至此方告结束。
刘林芬上前,将她妈扶进了堂屋。刘高氏坐定,说:去中药铺买三个知了壳,掐头去脚,再加一钱薄荷,拿凉水煨了,早晚喂她喝。刘林芬不住点头应着。
不知究竟是作祟的哭神被送走,还是去头足的蝉蜕管用,总之那日之后,张小白夜间算是彻底安生了。
而刘小改的学徒生涯竟然出乎意料地滋润。他每日不过端茶倒水,偶尔还陪茶客打打麻将;客人少的时候,打个瞌睡好像就到了黄昏。刘林芬于行动上并不十分限制他,隔三岔五还给他些零用钱。与他从前事事受制于母亲的日子相比,刘小改简直要有几分张狂了,短短时日便和西陵巷的小孩混熟,且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架势。这当中,纳小三无事常到文化馆走动,因而更比旁人来得亲近。
他和刘小改眼下正有一件大事,只怕稍不留神胜负即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