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魅 44

一夫的家园,古典诗词,小说连载,生活印象,还有其它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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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的孟家集就在这么一种看起来来还算是平静的气氛中渡过去了。其实这种平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现象,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一般,虽然风不吹,云不动,但那只不过是在静谧中蓄积更大的能量而已,种种细微的变化还在悄悄地发生着,只不过是一般的人不留意罢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有些现象会在暴风雨的来临之前出现,这些异常的反应会预示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会使燕子在低空中飞翔,蛇会溜上道路,老鼠会爬出洞穴,人也会感到压抑和不适。而一九六五年的孟家集,或者乃至整个神州大地,都会多多少少地有这种异常现象的发生。不过有的时候,一些表象会被另一种表象所掩饰,使人不易觉察而已。老地主三猴从樊明老汉的出殡仪式中,多多少少地就感到了这些变化,在某种程度上,由于他自己的特殊身份,他往往比一股浑浑噩噩的人要来得敏感一些,他会从一些不易觉察到的现象中,暗自推断着某种可能要发生的未知事件,从而判断这些即将要发生的事件会对自己生活的影响程度,从而作到未雨绸缪,这也是他和其它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其实,这种本领不是他自己独有的,在随后的岁月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渐渐地都学会了这种未卜先知的本领,这也是人之所以有别于其它动物,通过学习而得到的适应环境的一种本领吧。

樊明的出殡仪式是在当时所谓的“移风易俗”的口号声中所改变的,但实际上,政府号召提倡“移风易俗”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却从来都没有这次来得这么彻底。从“移风易俗”,到“破四旧,立四新”,再到所谓的“兴无灭资”,这些口号式的东西对于土生土长在孟家集这块黄土地上的人们来说,确实有点弄不明白,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民们,多少年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老几辈子了,谁经历过这些事情,他们的生活轨迹就象铁轨上火车,是按步就班的,只有沿着铁轨才能顺顺当当地朝前跑,一旦离开了铁轨,他们就会一头扎在地上怎么也跑不起来。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现在人人都得学习,主动的和被动的学习使你应接不暇,白天劳作了一天,晚上还得去开会,大会小会不断地开,不断地给你灌输的就是这些东西,就连村头的墙壁上以前所刷的那些代表乡民们美好愿望的标语,诸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现在也改为“移风易俗”,“兴无灭资”一类的标语口号。刷在墙上就是让你看,让你学的,那可不是白刷的。对于那些和黄土打了一辈子或半辈子交道的人来说,什么是“无产阶级”,什么是“资产阶级”,到底要灭那一个,兴那一个,还真是一时半会搞不明白的。搞不明白不要紧,回去以后还会有时间慢慢咀嚼,慢慢消化,但是开会的时候,若让你发言,你可千万不能说错了,若是把“兴无灭资”说成“兴资不无”,那可就不得了了,搞不好会惹下塌天大祸的。

接下来的有些事情更是让这些乡民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门子在哪儿了。那就是当时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大会小会以及广播里边篇累牍地播送着这篇文章,使得这些满脑袋包谷糁子的乡下人如坠云雾之中,这海瑞是那方的神圣,干了什么坏事,怎么被罢了官呢,那天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还议论着这件事。年轻人为猜想这件事几乎还打了起来。孟二虎自以为是的地给大家说,“哼,我想,海瑞这狗怂大概是北边海家堡的人,我打听过了,咱们方园几十里就这么一个海家堡。听说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姓海,这狗怂可能是前几年当队长的时候多吃多占了,这回给把狗日的队长给撸了,罢官罢官,不就是靠边站了吗,就象去年四清时,满囤不也靠边站了吗?”大牛一听就笑了,“胡说八道,队长才球大个官,用得着这么大的声势,再说了,海家堡不就离咱这二十多里地吗,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人,我觉得这官还要大一点,说不定,是象根子一样的,是支书或是大队长什么的,大概到社员家里吃饭,没有给粮票和伙食费,贪污了吧。”三顺子一听就乐了,“更是胡说八道,支书也好,大队长也好,全都不是脱产的,有个球粮票呢,若要是说吃饭没有给饭票和一天三毛五分钱的伙食费,那肯定是个脱产的驻队干部,就象咱村四清时来的那个驻队干部朱大宝或者苏文秀那样的”年轻人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一抬起杠来,谁也不让谁,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最大的官,放开了胆子去想,也不过只到了大队长或是驻队干部一级,因为谁也弄不清这海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被罢了官,既然被罢了官,那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人。这满肚子装的玉米面搅团的乡民们,现在仿佛觉得脑子里装得也是玉米面搅团,越搅越粘,浆糊一般,死活就是弄不清楚。在一旁干活的樊定国总算还是樊二老先生的儿子,小的时候还多多少少地受了他爹的一点熏陶,多多少少地还有点“知识”,他笑着骂道:“你们这几个狗怂日的,瞎说什么呀,不懂装懂,你没有听那毛主席是怎么说的,嘉庆皇帝罢了海瑞的官,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就是海瑞。那毛主席的话还能错?嘉庆皇帝是谁?那是乾隆爷的儿子,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也不想想,嘉庆那是清朝的人,那海瑞也就是清朝的人,什么海家堡的人,什么支书呀,驻队干部呀,搅团锅栽桩,一个个都是大粘头(当地口音读‘然头’,意为脑子不清楚的人。)”樊定国这么一说,大家立码对他肃然起敬,二虎凑过来,笑着说道:“定国叔,没有看出来,您这肚子里还有不少的墨水啊,佩服,佩服!”几个小年轻一起过来打趣定国,反倒把定国弄了个大红脸,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人其实本来就是个大杠头,最喜欢和人抬杠,现在几个小年轻这么上来一恭维,倒弄得他好不自在,他内心希望的倒是谁能和他有不同的意见,然后再抬上一杠。大牛却走过来,先是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拍,然后又在他的后脑勺上摸了摸,嘴里啧啧说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敢情我们这肚子里装的都是大粪,脑子里全是搅团,定国叔这肚子里全是墨水,脑子里全是知识!”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哄然大笑,定国转过身来要打大牛,大牛早已溜了,跑得远远地,捂着肚子在笑。三顺子这时凑过来,说道:“定国叔,你刚才说什么毛主席说的,彭德怀就是海瑞,这彭大将军我可知道,那是十大元帅之一,解放过咱们大西北的,后来还是志愿军总司令,在朝鲜和美国鬼子干过仗,硬是把美国鬼子打回三狼线以南了。怎么他也被罢了官,他怎么也是海瑞?这么说他也是清朝的人了?”三顺子这样一说,把大家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看着定国,竟敢说彭总也被罢了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登时就有人悄悄地溜走了,这摊浆糊虽然弄不清楚,但也不能卷进事非中去,那彭大将军,是多威风的人啊,当年率领百万大军,习卷大西北,连胡宗南以及马鸿逵,马步芳这些赫赫的名的马家军全都消灭掉了,解放西安,解放兰州,解放大西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远的不说,年龄稍大一点的人都知道,扶眉战役过去才八年,那一仗,消灭了国民党4个军6个师和另外6个团,解放军还牺牲了好几百人,前些年还在常兴建立了扶眉战役纪念馆,怎么连彭老总也出问题了?”

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顿时一个个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连定国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喃喃地说:“那文件中就是那样说的,又不是我编出来的。”众人一想,这事儿啊,看来定国肚里的墨水也有限,一时也弄不明白,还是得找一个真正能弄清楚的人,于是大家一想,也只有去找孟家集现存的最有学问的孟老夫子去问一问,这孟老夫子当年和定国的爹,樊二先生一样,也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樊二先生死后,就算他的学问最深了。于是大家一商议,就一同来找孟老夫子问个究竟。

那天正赶上吃中饭的时候,几个人一同来到孟老夫子的家中,孟老夫子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白发,一部银髯飘撒胸前,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孟老先生正在吃中饭,见忽拉一下来了这么多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起身相迎。众人一见,忙招手让孟老夫子坐下,大爷大叔地叫着打着招呼。然后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孟老夫子一听,登时就将筷子掉在桌上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这干面也吃不多久了,恐怕大家以后还得吃搅团,喝稀玉米糁子了。”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老夫子说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归不明白,但孟老夫子不比定国,谁也不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因为这毕竟是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先生,老先生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食还多,过的桥也比他们走过的路还长。既然老先生说吃这干面吃不成了,以后还得吃玉米粗粮,看来这问题就不是一般地简单,肯定非常严重,于是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老夫子,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老夫了顿了顿,说道:“这海瑞,不是大清朝的人,而是大明朝的人,那是嘉靖皇帝,不是嘉庆,差老鼻子了。”这样一来,大家都一齐看着定国,脸上露出叽笑的神色。定国也弄了个大红脸,不也意思地搭讪道:“是我听错了。”

接着老夫子又看看众人,说道:“那你们知道黑老包吗?”说到时黑老包,那可以说是太熟了,《铡美案》,《陈州放粮》,秦腔里面黑老包的戏太多了,谁都知道那个铁面无私,抬着一口铜铡,顿不顿就喊一声,王朝,马汉,把这厮给我铡了!那多痛快呀,那是有名的清官,青天包老爷呀,但这和海瑞有什么关系呢?众人还是不解地看着孟老夫子。

老人把胸前的胡须用手捋了捋,然后用手往左边一推,说道,“宋朝有个包青天,明朝有个海青天,海瑞和包公一样,都是清官啊!只是秦腔里只有包青天的戏,没有海青天的戏,难怪你们不知道了啊!”

在关中乡下,人们绝大多数历史知识是从秦腔戏文里来的,不管是什么人,要说道秦腔里热闹的戏,不外乎《下河东》,《铡美案》之类的,按老人的话来说,这看戏,不光是看热闹,那是高台教化人的玩意儿,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忠孝仁悌,礼义廉耻之类的作人的基本道理。可是现在大家就是纳闷,怎么就没有看过海青天的戏呢?

现在大家明白了海瑞是怎么回事。可是更不明白的是这样的清官怎么还被嘉靖皇帝罢了官呢?孟老夫子说道,“这不难理解吗,因为皇帝是昏君,听信小人的谗言,所以就罢了海瑞的官。”

这个是最容易理解不过的了,但是说到是由于皇帝是昏君,那昏君干的错事就太多了,但要是说到彭老总是海瑞,那也肯定没有错,彭老总肯定是海瑞,也是青天大老爷,但再往后一想,大家的口都长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文件上说我们也罢了彭德怀的官,我的妈呀,这往后面就不改想了。大家都知趣地向孟老夫子点头告别,因为大家知道,要是论到谈古,兴许这孟老夫子还知道的不少,但是要说到论今,拉倒吧,他比我们还要浆糊。而且这后面的事也无法再分析,再讨论了,我们这些人的脑袋瓜里,要是把这些问题都能弄清楚了,那还要那些识文断字的大知识分子干啥,干脆,该干啥还去干啥吧,现在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众人连忙往外走,只听得孟老夫子还在那里喃喃地说道:“现在连清官都要挨批,难道浆子官吃香了吗?这样一来,还说什么干面,白馒头,恐怕连玉米面搅团,玉米面粑粑都吃不到嘴里去了。造孽呀!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吃了几天饱肚子呀!”

孟老夫子的话大家都听得分明,但是里面的原由还是弄不清楚,只是半信半疑地离开了老夫子的家,后面的事不敢想,也无法想。到底下来会发生什么,鬼才知道呢,无论如何,咱还得自己种自己的地,干自己的活,天踏下来,总有大个子顶着。关我屁事!

其实也没有过了多久,大家心中的谜团就渐渐地解开了。些后不久的一天,二虎去东站上办事,带回来了另大家更为吃惊的消息,二虎说:“我的妈呀,东站上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和标语,说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现在到处都造反了,说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你不知那街上有多乱。哎,还有我今天路过西北农学院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那里正在开批判会,你知道批斗的是谁?是校长马伯元,还有许多老教授,那些老头,一个个头发花白花白地,胸前都挂着大牌子,头上还戴着高帽子,那些人现在全成了牛鬼蛇神。批斗完了还要游街,就象咱们当年斗地主一般。你不看那个大标语上写着,‘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现在是在搞文化大革命呢,你看你们一个个瓜怂,还蒙在鼓里呢!”

众人一听,连连渍渍咂嘴,不禁说道,“怪不得呢,批什么海瑞,我还寻思着怎么这死了几百年的人还不得安生,还要拉出来批呢,原来要搞文化大革命,算了,那是文化人的事了,跟咱们没有球关系,咱们是庄稼人,又不是文化人,这文化革命革不到咱的头上。”

也有的人不甘心,还想问二虎更多的事情,可二虎说,“我见到的就是这些,那些学生都穿着黄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还戴着红袖章,叫什么红,对,红卫兵,就是红卫兵,只是没有戴领章和帽徽,要不然,还真的象解放军了,可吓人了。”

二牛听了不服气,“你害怕个球,你又没有啥文化,还怕革命革到你的头上?”

于是众人商议,明天去东站上看个究竟,这文化大革命,到底咋个革法,二虎这狗怂也没有弄得太清楚,只是看了几条标语,就回来瞎咋乎,咱们明天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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