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的总统梦
作者:温莎林(“女友”杂志国际版“遗落天涯的美国梦”专栏2008年2月号)
二OO八年美国总统大选,四年一度的“驴象大战”又拉开序幕。民主党和共和党各自铺天盖地宣传,电视到公路上随处可见或和蔼可亲﹑或英俊潇洒﹑或横眉立目的候选人照片,煽动力极强的标语口号四处飞舞,电视上政敌间互相揭短,一遍遍炒冷饭的各种议题如雷贯耳,甚至有年轻人别出心裁,用摇滚方式唱出歌颂自己偶像候选人的歌在网路上传播一夜成名。这番候选人名单与众不同,非但人物背景﹑肤色越发丰富,更多出一个女人,成为媒体众矢之的。她就是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的太太﹑现任纽约州参议员希拉里.克林顿。
二OO四年以来,美国民众对政府在政策上的一些失误相当失望,以加州为例,到二OO七年十月,拍电影出身的州长阿诺施瓦辛格的民意支持率是 57%,而布什总统的民意支持率仅为27%。油价飙升,房价低滞,次级贷款泡沫破裂,美元疲软到美国第一名模拒绝用自己国家的货币结算工资。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面前,现实的美国人对下届总统寄予类似“扭转乾坤”的期望。
希拉里.克林顿的竞选口号之一,是“有时,最能胜任的,是一个女人。”已经在无数个场合听到她说,“我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参加竞选,我参加竞选,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最能领导这个国家在二OO九年1月开始脚踏实地向往前走。”
电视上的希拉里总有一张精雕细琢﹑神采飞扬的脸,配合多年政治生涯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口齿和手势,从哪个角度看都一丝不苟,只是遮盖不住岁月的痕迹。十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对于在政坛上叱诧风云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和无数其他公众人物一样,她在人们的视线里慢慢老去,然而,气质越来越成熟,锋芒越来越锐利,与其他候选人唇枪舌剑,无论就风度﹑反应还是幽默感,都可謂“巾帼不让须眉”,让竞选对手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
从另外一个角度,希拉里.克林顿由于性别﹑经历和前总统夫人的特殊身份,受到的质疑和攻击也如同枪林弹雨:很多人认为她“不够女性化” ﹑ “功于心计”, “缺乏亲和力,不是那种让人想和她一起看‘疯狂主妇’的女人”,有人恶意嘲笑她的发型﹑服装﹑笑声﹑说话方式,甚至直问“你是否同性恋”,竞选对手更是紧盯不放,里根卡特时代的优雅荡然无存。面对这些,希拉里一笑置之“我受到攻击,恰恰说明我成功”,竞选对手问她“如果你当选,那么比尔.克林顿是什么”,她笑着说“他将会是我的世界大使”。
比尔.克林顿在美国极受欢迎的访谈节目Larry King Live上被问及关于妻子“不够女性化”怎么看,他淡淡地说,“希拉里1992年跟我进白宫,到现在,十五年了。十五年里,不知受到了多少攻击,所以她是现在这样。”那一刻,克林顿已然苍老的脸上,眼中恍然泪光依稀,语气里竟然有类似“出来混,就是要还的”意味,让人听了很有些心酸。他说,会尽一切力量帮助太太竞选,理由是,一方面,“她有能力成为一个很好的总统”,另一方面,“她曾经为我那样地努力过”。
那天,克林顿西装胸口别着一个红蓝相间的圆标,上面写着“希拉里:二OO八”。节目主持人Larry King请求克林顿送给他,克林顿摘下来递过去,立刻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像宝贝一样别在胸前;或许是多年身为公众人物形成的煽情习惯,我宁愿相信他是出自真心。
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在他们曾住过十几年的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看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克林顿和希拉里站在州长府前,一人拉着一侧的大门。那是 1978年,克林顿三十二岁,这个出生在一个叫做“希望”的小镇的男人,变成当时全美国最年轻的州长;而希拉里一手搭着州长府的大门,长发披肩,脸上留着些许学生气,展开稍带羞怯的笑容。两个人都还有些生涩,也许根本想不到日后能冲刺到白宫的椭圆办公室。
希拉里第一次在耶鲁大学见到克林顿,这个身材高大的乡下小伙正和几个法学院同学使劲吹牛“俺老家阿肯色地里的西瓜个儿忒大”,第二次见面,才是著名的“假如我们要这么一直瞪着对方,起码应该认识一下,我叫希拉里.罗德姆”,那次相见,让克林顿十分惊喜 – 居然碰到一个比他胆子更大的女人。在克林顿回忆录“我的一生”里写,那天见面之后,他和希拉里走在校园里,在一个雕像前坐下,他把头靠在希拉里的肩膀上;他写道“希拉里很多同学都有些怕她,但是我不怕”。有时候我想,希拉里是个女人,他们成为夫妻,假如是个男人,他们一定也会是好朋友。
总统竞选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战斗。小石城的旧州政府,那一栋白色希腊式古典风格建筑,是1992年和1996年克林顿两次竞选总统的出发地,到今天,变成一个小型纪念馆,收藏了许多纪念品,包括竞选海报﹑图标﹑纪念章﹑克林顿穿过的New Balance运动鞋﹑他吹过的萨克斯等等。1991年,克林顿在这里宣布参加竞选总统,从此开始了为期396天艰苦卓绝的战役,其中的辛苦难以尽书,创下6天之内覆盖8个州总共17个城市巡回拉选票的记录。录像中一个片段让我动容:在某个场合,克林顿牵着当时如同个小洋娃娃的女儿切尔西从一辆车里走出来,周围人群欢声雷动,镁光灯四起,小姑娘扎着麻花辫,懵懵懂懂还没睡醒,一副大眼镜掉落在胸前,她慌里慌张拿起来就往脸上戴,戴了几次才架到鼻子上,一面微笑着对前后左右挥手,即使她根本看不清旁边都是谁,那副样子,又可爱又可怜。
希拉里在芝加哥出生长大,耶鲁法学院毕业后放弃了很多锦绣前程的机会,跟着丈夫来到阿肯色。小石城,较之繁华的纽约旧金山等各大城市,称为“穷乡僻壤”并不过分。十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克林顿担任阿肯色州长时,每天早上晨运之后,会去麦当劳喝咖啡,杂志盛赞他有“平民风范”;十多年后,我终于亲身坐在那家麦当劳里啃汉堡薯条,才恍然明白,“平民风范”有一半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因为州政府坐落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山岗上,原址是监狱,周围一大排政府机关,十分荒凉,只有几家快餐店,而麦当劳,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好好喝杯咖啡的地方。
小石城市中心另外一头,是二OO四年新建的“克林顿博物馆”,前总统的家乡父老拿出上个世纪不惜放弃工作﹑自掏腰包全国巡游为他拉选票的劲头,穷兵黜武式地收藏了七千六百八十万张文件,一百八十五万张照片和超过八万件实物纪念品。克林顿当政时的每日日程,被整整齐齐收在几大架子文件夹里供游客翻阅,随手打开一本,便看见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出访中国的日程,上面记录着和朱总理的工作午餐。
浩浩荡荡的文献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一个名字 — 莱温斯基。不难想像,这个名字给克林顿家的两个女人带来过什么样的心理震荡。女人,终究是女人,总有柔弱的一面。我经常想,那个一度骄傲地对众人挥手的小姑娘,头一次听到父亲的丑闻,她的崇拜和信任是否也如同那幅大眼镜般颓然掉落下来,几许艰难,又架回鼻梁上去。
时光流逝,再多纷争也有平息的一天,到克林顿离任时,他的民意支持率是65%,二战之后所有总统中最高的;他和希拉里套用“阿甘正传”的场景拍了一套搞笑小品;而他家乡的人民,把小石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命名为“克林顿总统大道”,几分侉气,几分自豪,他们选择了忘记莱温斯基。
比起一九九二年,比尔.克林顿和他身边那个穿着Oscar De La Renta晚装,艳光四射的女人都已经老去很多。现在,是她站在聚光灯里,以自己的从容和镇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崇拜或赞誉或指责或非议。他们的女儿,史丹福大学毕业后在纽约一家对冲基金工作,出落得风度翩翩,对政治十分低调,偶尔出来支持母亲竞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微笑,毫不费力便上了“时代杂志”封面。
据说现在克林顿的演说词,希拉里都要事先审查过,以确保不和自己的政见唱反调,为此希拉里被某些媒体称为“最厉害的老婆”。有人说她太要强,不可爱,我想,这些,她的老公应该早在很多年前就了然于心。白发苍苍的克林顿站在唱主角的太太身边为她鼓掌,那个场景,不知为何,每每让我想起“患难夫妻”。未必忠诚,未必美满,却知己知彼,也算风雨同舟,尤其在高处不胜寒的政界,他们的心事,终究只有对方最能分享。不是都说,“理解万岁”吗?
他的总统梦已经做毕,她的才刚刚开始,不知有没有圆满的机会。我想,总有一天,有那么一天,所有的风风雨雨都停住,他们不需要彩虹,因为世上或许没有一对夫妻像他们的经历那样五色斑斓苦乐俱全。到时候,观众散去,“我的一生”把头靠在“活出历史”的肩膀上,心中或许在想,“他们都有些怕她,可是,我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