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令下之日,李世民在床上独自躺了一天一夜。独自?难道连个女人也没有?不错。居然不叫女人上床,这对李世民来说,简直如同破天荒一样稀奇。一天一夜,他一直躺着,一直闭着眼睛,却既没有入睡,也不能叫清醒。叫元吉那混账取代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叫尉迟敬德、段志玄、秦叔宝、程咬金把我手下精兵也都带过去听他元吉指挥。什么意思?这不分明是夺我的兵权么!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难道这中毒事件令老头子对哥和我都起了疑心,想叫元吉当太子了?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在他心中折腾,别的什么都进不去,连女人也不例外。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推门,可没推开。房门闩着,是李世民自己下的闩。
“是我。”
是李世民的老婆长孙氏的声音。长孙是鲜卑姓氏,与北魏皇室拓拔氏本是一家,因为是长房第三代的后裔,因而别称长孙氏。这种分宗的方法,并非鲜卑所独有,在先秦之世,华夏诸族也如此这般,习以为常。李世民討个鲜卑族做老婆并不新鲜,不討鲜卑族做老婆才新鲜。此话怎讲?因为他自己的祖母是鲜卑人,自己的爹跟妈至少是半个鲜卑。轮到他自己,还有多少非鲜卑血统?说不定全是鲜卑都未可知!
听见老婆长孙氏拍门,一股无名怒火由李世民脚心直贯脑门儿。为什么发火?既叫无名怒火,自然是说不出个名堂来。为什么发自脚心、止于脑门儿?那得问气功高手。总之,李世民大怒。大怒之下,大喝一声:“吵什么!混账!”却只听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气来,声音呢?一日一夜无眠,竟然因上火而导致失声了?
没听见回音,长孙氏推门推得更急了。几经推拉之后,“哐啷”一声响,门闩折断,长孙氏破门而入。这倒未必因为长孙氏是什么武功高强的母夜叉,只因卧房的门闩基本上是象征性的,仅仅是防人不慎误入的工具,经不起任何人使劲反复推拉。
长孙氏进来后并不说话,只是摇头发一声叹息,身后面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捧了块热面巾,一个捧了碗参汤。这番叹息与安排,足见长孙氏虽然未必是武功高手,却无疑是个调理男人的高手。倘若开口,必定又引起第二轮无名怒火。可这无语摇头一叹,令李世民第一轮无名怒火顿时熄灭一半。在侍女侍候下擦了脸,喝下参汤之后,不仅剩下的一半也熄灭了,连嗓音也回来一大半,再咳嗽两三声,居然完全恢复。原来那失声,只是因为嗓子眼儿里呛了几口痰而已。
看见李世民没事儿了,长孙氏把侍女支走,问:“怎么不去找你那几个狗头军师们商量商量?”
怎么?难道长孙氏也会用“狗头军师”这称谓?不错。平时不会,开玩笑时就不免。她觉得卧室里的空气沉闷得令她发慌,有必要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听见这话,轮到李世民摇头一叹。找军师能有什么用?房玄龄翻来覆去就是那上中下三策。杜如晦翻来覆去就是说三策都是下策。温大雅人在洛阳,即使在跟前,也同侯君集一样,说不出个什么新招来。以目前的形式看,房玄龄所谓的上策与中策显然是都不灵了,只有下策还可以试。可怎么试?这一招不能靠军师,得靠爪牙。可爪牙信得过么?段志玄应该没问题,至于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那就难说了。这不怪李世民多疑,一朝为叛将,十年令人疑嘛!况且秦叔宝与程咬金两人还是惯叛,投靠李世民之前早已跟过三个主子。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平时也许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危机在即,想不疑都难。
“我去阿兄那儿一趟,你去把阿舅也请过去。”李世民从床上跳下来,伸伸胳膊,蹬蹬腿,临出门时对老婆丢下这么一句话。
李世民所说的“阿兄”,不是自己的兄,是他老婆的兄;李世民所说的“阿舅”,不也是李世民自己的舅,也是他老婆的舅。每逢李世民用“阿兄”与“阿舅”,而不用“你兄”与“你舅”称呼长孙氏的兄与舅,长孙氏总不免撇嘴一笑:哼!套什么近乎!不就是有求于我么!不过,这一回,她没笑,更没撇嘴,只是静静地点点头。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搞不好,不止是李世民同她要遭殃,连同她阿兄与阿舅也会在劫难逃。
长孙氏的兄,就是前文已经提到过的长孙无忌。长孙氏的舅是谁?姓高,“高欢”的“高”。高欢又是谁?北齐的……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北齐开国之君,不过,只是像曹操那样,自己不曾篡位,把篡位的任务留给了儿子。高欢,史称北齐高祖,字贺六浑。怎么会有这么个奇怪的字?因为并非汉语,乃是鲜卑语的译音。如此说来,难道高欢也是鲜卑?据说是彻底鲜卑化的汉族;究其实,恐怕也同李世民一样,鲜卑的血缘远远多过汉。
不说是“高低”的“高”,偏说是“高欢”的“高”,自然有其理由,因为长孙氏的舅舅高士廉,正是北齐皇族。其祖高岳,是高欢的从弟。高欢能在中原之地打下半壁江山来,有高岳的功劳与苦劳。北齐建立后,高岳受封为清河王,官至侍中、左仆射、太尉,不过,高岳人品颇有缺陷,因而不得善终。其父高勱,先袭爵为清河王,后改封安乐王,官至尚书右左仆射。既然祖父与父都是王爷,高士廉理当是个货真价实的王子。可事实上,说是也成,说不是也成,因为高士廉出生伊始,北齐就亡于北周。亡国之后,北齐皇族大都赐死,幸免于赐死的,也大都死于放逐。高勱却破例,受知于北周武帝,授开府仪同三司之职。不过,虽然如此侥幸,王爷的爵位自然还是不免蹏夺。四年后,杨坚篡位,高勱又深得隋文帝杨坚的信任,以行军总管参的职位与平陈之役,以功拜上开府。究竟有些什么功?语焉不详,料想即使有什么可以细说,也就是些苦劳而已,其实谈不上什么功,所以也就只好略而不详了,因为平陈之役,运筹帷幄之功在高颎,攻城野战之功在韩擒虎与贺若弼,别人都谈不上。尔后陇右诸羌作乱,高勱受命为洮州刺史,负责镇压。据《隋书》记载,高勱在洮州刺史任上因病失律,兼有受贿之嫌,于是而罢官。窃料“病”与“嫌”云云,恐怕是文过饰非之语,因为领衔编撰《隋书》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勱的外孙长孙无忌。换言之,高勱在洮州刺史任上的实际表现,恐怕无论是就能力还是品德而言,都极其糟糕。
由王而降格为官,由官而降格为民,一降再降,曾经显赫一时的高氏家族就这么一蹶不振了么?没这么容易。男人不成器,不是还有女人么!达官显贵之家的女人,照例是政治结盟的砝码。高士廉有个妹妹,乳名婉奴,当时芳龄二八,正是急于出嫁的时候。嫁谁呢?嫁个前途无限的公子王孙?人家未见得看得上,就算看上了,前途毕竟不是现状,远水不救近火,岌岌可危的高氏家族需要的是及时的提携。正巧此时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丧偶,虽说当时长孙晟已经年近五旬,而且拒绝娶婉奴为正室,高勱仍然视之为可居之奇货,决意把婉奴嫁过去为其侧室。钟毓、钟会之母不就是侧室么?母以子贵,但能生子,侧室不侧室,又有何妨?看出女儿有几分不情愿的样子,高勱这么解释。高勱所说的钟会,就是三国之末大名鼎鼎的那个灭蜀的钟会。根据钟会替其生母所作的传记,其母虽然出身大家,嫁到钟家却只是侧室,而且虽然生了两个贵子,终其一身,始终为侧室,并不曾转正。可如今有谁知到钟会的嫡母是谁?可见高勱的说辞,并非信口雌黄。
高勱这么急于攀上这么亲事不是没有理由的。长孙晟的曾祖长孙稚官至北魏太尉、封文宣王;父长孙兕仕北周,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封平原侯;从父长孙览,在北周为车骑将军,封薛国公,入隋出任东南道行军元帅,统领八总管镇寿阳。隋文帝时长孙晟多番出使突厥,先后出任左勳卫车骑将车、左勳卫骠骑将军、持节护突厥;炀帝即位,任左领军将军,掌宿卫;汉王杨谅反,受命统军征讨,以功迁升右骁卫将军。总之,无论是就出身,就才干,还是就受宠信于皇上的程度而言,长孙晟都无可挑剔。
婉奴也还真争气,嫁过去不一年就诞下一子,取名无忌。没过两三年,又诞下一女。可是好景不长,609年长孙晟死了。长孙晟正室所生之子将婉奴连同其子女一起逐出家门、赶回娘家。当时高勱已经不在。所谓娘家,其实就是高士廉的家。从此之后,长孙晟兄妹都由高士廉抚养。故高士廉的正式身份,虽然是李世民老婆之“舅”,实则跟“爹”相去无几。
当时高士廉本人只是个治礼郎,治礼郎不过区区九品,名副其实芝麻绿豆大的官。怎么往上奔?史称高士廉与司隶大夫薛道衡结为忘年之交。薛道衡德才兼备,是历史上不可多得的人物,因隋炀帝嫉其才而见杀。据说薛道衡被杀之后,隋炀帝抚掌冷笑道:看你还做得出“空梁落燕泥”的诗句不!真是死得冤哉枉也。如果高士廉的确与薛道衡结为忘年之交,高士廉想必也有不错的文采。不过,以后事考之,这忘年之交的说法却大有吹嘘之嫌。什么后事?隋军征高丽之时,兵部尚书斛斯政叛逃高丽,高士廉因与斛斯政有往来而遭贬窜。倘若高士廉当真与薛道衡结为忘年之交,薛道衡见诛之时,还不早就被贬了,怎么还等得到斛斯政的叛逃?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居然能结交国防部长这样的显贵,可见高士廉即使无文采,必然是个社交高手。
高攀斛斯政虽属错着,在此之前,高士廉却走了一步好棋。像高勱一样,高士廉的这着好棋,也是使用女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士廉的外甥、长孙无忌之妹,也就是李世民之妻,史称文德皇后。《旧唐书·高士廉传》分明指出:文德皇后与与李世民的婚姻是由高士廉一手策划安排的,而同书《后妃传》却又说长孙晟把女儿嫁给李世民。后说显然荒谬,因为长孙晟死在609年,当时李世民不过11岁,文德皇后更小,皆不到婚嫁的年龄。
高士廉踏进长孙无忌的书房的时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各自斜倚胡床,愁眉相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躺著发呆!”没等两人跳起身来请安,高士廉先发了话。
听到高士廉这句话,李世民顿时精神一振:“舅舅有什么指教?”
“什么指教?你难道没听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高士廉老实不客气拿出长辈的口气。不是高士廉喜欢显摆长辈的身份,只因事关重大,搞不好不仅是李世民与长孙氏要遭殃,连同他高氏也难逃灭族的厄运。
“我如今罢了兵权,白丁一个,还能干什么?”李世民不大满意高士廉的口气,没好气地顶了句气话。
“嗨!有兵权在手,自可静以待变。就是因为没了兵权才不能不先下手为强嘛!”
“怎么个先下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干掉建成,必然万事大吉。”
“太子府有精兵两千,护军薛万徹骁勇善战。即使干掉太子,薛万徹率领两千精兵追杀过来,咱如何抵挡得了?”
“太子手下眼见太子已死,还能有几人会有心恋战?再说,我自有散兵五千,虽然是些乌合之众,重赏之下,必然骁勇。”
“舅舅自有散兵五千?我怎么不知道?”李世民听了高士廉这话,大吃一惊。
“嘿嘿!现在还没有,不过,招之即来,来即能战。”
“舅舅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
“长安四监狱的典狱,统统同我交情不错。只要我事先通知一声,在押五千重囚犯即刻可释放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舅舅什么时候同典狱套上了交情?”
“实不相瞒,如今这局面,早在我意料之中。既在意料之中,自当未雨绸缪。”
“好一个未雨绸缪!”李世民不禁对高士廉仔细看了两眼,心中暗道:很有心计嘛!我怎么没早看出来?
“此外,云麾将军敬君弘,如今掌宿卫,屯于玄武门。君弘与我为世交,绝对可靠。”
“哦?这个我怎么也不知道?”
敬君弘之曾祖敬显儁仕北齐,官至尚书右仆射,与高士廉之祖高岳深相交结,此后两家世代为通家之好。这些前朝旧事,李世民因为太年轻,所以不甚了了。
“听舅舅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叫咱在玄武门内下手?”说这话的是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长孙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