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4 日 晚,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憋了一肚子气的江青下令北京市立即把花圈撤到八宝山。 5 日清晨,群众发现不但花圈不见了,连夜里值班看守花圈的人也失踪了。这事件大大激怒了群众,进而爆发了建国以来最大的民众抗议风暴。我妻子及时来电话把天安门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四五”风暴
放下电话,我转身报告处里的同仁们:“天安门出事了,花圈都被撤了。几十万群众聚集在广场上,把警车都烧了。谁和我去天安门看看?”大家都想去,但没人敢响应,因为上面有规定。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看怎么收场!”从大庆油田调来的张顺来了这么一句。他是我的铁杆同盟军,我知道他这句话是冲着上面的。“上班时去,老太太马上就能查出来。”我的另一哥们刘宝隆提醒了我。他指的是政治部主任李杰。她是我院文革派的代表人物,批邓很积极,对我们宣传处一直有看法。要不是申院长护着,我们处早就因抵制批邓挨整了。
显然大家有顾虑,毕竟上面已三令五申,还有个组织纪律性的问题。但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天安门。离下班还差一刻钟,我跑到传达室借了通用月票。那时我们这些小干部在市里出差,或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院里买了一二十张没照片的通用月票,谁都可以用。借到月票后,我窜上了开往天安门的公交车。上车才知道,市里通知所有的公交车都不许进内环路,最近只能到西单。在车上,人们都在议论天安门发生的事。
到西单下了车,买了几个包子,解决了肚子问题,然后步行去天安门。过了六部口,远远听到广场上大喇叭在反复播出北京市革委会主任吴德的讲话:“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指向党中央┅┅今天,在天安门广场广场有坏人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这声音促使我加快了步伐。
图 1 、人大会堂前停放的自行车
四月初,夜幕来临的早,到天安门后,天色已开始昏暗。白天聚集的人多半都离开了,广场上也就有数千人,基本上都是像我这样闻讯而来的人,没有人打着标语、献花圈,更没有人喊口号、发表演说,只有吴德的讲话回荡在空中。气氛的萧条令人有些失望,难道这场伟大的斗争就这样结束了吗?同时又为没能亲眼目睹白天群众抗争的场面而遗憾。观礼台边上有一群人在听一个青年介绍白天的情况,我便凑了过去。
那 青年 讲述了如下情况:
凌晨 1-2 时,大批军人、警察、民兵及 200 辆汽车开到 广场,连拆带踩, 广场上的花圈惨遭践踏和洗劫。他们将花圈强行运往八宝山烧毁,小部分放到了中山公园内。当时在纪念碑前守卫花圈的人们和军人、警察发生了冲突,几十名看守花圈的群众也被带走了。
清晨 6 时多,许多早上来换班(看守花圈)的人发现花圈没了,看守花圈的人也没了,十分气愤,广场上聚的人越来越多。正在这时,北京市 172 中 30 名学生来送花圈,警察不让进。在广场上的群众把气撒在警察身上,和他们发生了激烈地辩论。在群众的支持下,学生们冲破了封锁线,把花圈送到了纪念碑上。
这时,有人跳出来攻击周总理,引发众怒。该人向人民大会堂逃去,群众跟着涌向大会堂东门,被解放军挡在大门外。集聚的群众已达十多万人,在大会堂门口高呼口号:“还我花圈,还我战友!”“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
图 2 、人们拥挤到人大会堂( ZT )
后来北京市公安局派了一辆宣传车来到天安门广场,车上的大喇叭高声宣布:“清明节献花圈属于四旧,花圈已经被清理,请广大革命群众不要受坏人利用,尽快离开广场。”把为周总理献花圈说成 “ 四旧 ” ,惹怒了广场上的群众。他们把车拦住,砸扁了喇叭,推翻了车。一队人民警察赶来支援,被群众团团围住,许多警察的帽子被摘下抛向空中。北京民兵指挥部调来一批批民兵,来一批被瓦解一批,人心所向使民兵毫无战斗力,有的民兵还没到天安门广场就把身上的民兵标志偷偷摘掉了,混在群众中。这时,广场上已有几十万人。
有人高呼:“中山公园有花圈!”许多人冲进中山公园,搬出一些藏在中山公园里的花圈。又有人喊:“小灰楼(联合指挥部)里有花圈,人群又涌向小灰楼,包围个水泄不通。群众派出代表向指挥部交涉,提出归还花圈、释放被捕群众、保障群众有悼念总理的权利等三项要求,谈判无结果。联合指挥部先后调集卫戍部队、警察、民兵 近千人,加强了小灰楼的警戒。
图 3 、热血沸腾的青年手挽手唱着国际歌向小灰楼进军( ZT )
下午,愤怒的群众点燃了停在指挥部门前的四辆汽车。同时,部分群众冲入楼内,搜出了一些“黑材料”。有人点燃了“黑材料”,结果小灰楼也被点燃起火。指挥部人员从楼南面窗户爬出,撤离了小灰楼。
“ 小灰楼在哪儿?”我问那年青人。“就在那儿。”他用手指着广场的东南方向。天已黑下来了,根本看不见那个小楼,我这才发现广场的灯没亮,广播里还在播放吴德的讲话。突然 ,广场上的灯全亮了,我看见了小灰楼,但转瞬又都灭了。我以为是照明设备出了问题,没意识到这是在警告人们赶快离开。
图 4 、小灰楼前的汽车被点燃(翻拍)
我走到纪念碑前,只有几十人借着微弱的光线抄贴在碑栏杆上的诗词。4日以前的诗词都被撕掉了,被抄的诗词全是当天新贴上去的。 一首王立山写的诗贴在纪念碑显著位置上,后面的看不见,前面的人 高声朗读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诗后来被《人民日报》称为“ 反革命煽动”。
图 5 、 王立山的著名诗贴
在前门大街的灯火辉映下, 被 《人民日报》称为“营房” 的小楼前光线稍亮,能看清摆着几辆白天被烧的车, 有轿车、面包车、吉普车。 二楼两个窗户外墙有烟熏的痕迹,似乎在告诉人们:里面的房间曾着过火。但很明显并没形成火灾,不像 《人民日报》后来说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放火烧着了这座营房”。 大约有一个连的解放军在那儿警戒。他们围成一圈,坐在被烧的车和小楼旁边,背对观众,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图 6 、小灰楼 2 楼的窗户冒出了黑烟( ZT )
九点,我看到有民兵从中山公园出来,乘夜幕悄悄包围了天安门一侧。预感有情况要发生,我立刻从前门方向离开。这时我注意到前门通天安门的道路已被封锁,人们只准离开广场,不准再进入广场,广场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已被包围。我不由的回过头又看了看还在广场的人,心中暗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回到单位的宿舍时,经过办公楼,抬头一看,我们处长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很奇怪,转身我又上了办公楼。处长和我的几个铁杆哥们都在办公室,见我进来,大家一惊,处长问:“你去哪了?”“没去哪儿?”张顺说:“你小子是不是去天安门了?”“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处长说:“下班前,部里来了紧急通知,说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毛主席和党中央已决定采取果断行动,坚决镇压。要求各单位管好本单位的人,不许去天安门。政治部开会时,就缺了你一人。没到下班时间你怎么就走了?刘宝隆说你下午接了个电话,然后说要去天安门看看。我让张顺到传达室一查,你果然借了月票。我们都急坏了。你不回来,我们敢睡吗?”我赶忙编瞎话:“我是想去的,但汽车不通天安门,我就到一个朋友那里了解点情况。”处长说:“没去就好,要不连你一块儿镇压了。”
腥凤血雨
6 日上午,我的小学同学来电话告我,5日夜晚在天安门实施了镇压,他参加了在天安门广场的镇压行动。他说, 5 日天安门广场出事时,首都民兵指挥部曾从市区工厂调去上万民兵,但都被瓦解了。分析原因:一是广场人多,法难治众,民兵队伍被淹没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二是市区工厂离天安门太近,各 厂民兵都在议论着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事。有些人专程去天安门广场并随时传回广场动态。 工人民兵了解真实情况,容易同情广场群众,形不成战斗力。
图 7 、灰溜溜撤走的工人民兵( ZT )
北京市革命委员会 决定从郊区工厂调民兵,指定选白天在工厂一直上班的工人(怕上夜班的人白天去过天安门)。我同学所在的刀具量具厂在玉渊潭附近,被市里点名执行政治任务,他被选中。开始,只被告知“去执行任务”,“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等他们乘车进了中山公园,才发现那里已集中了大批民兵。
“联合指挥部”的一位领导对他们进行了动员,说:在天安门广场,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着悼念周总理的幌子,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他们明目张胆地发表反动演说,张贴反动诗、标语,散发反动传单,公开打出拥护邓小平的旗号,丧心病狂地把矛头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向党中央。 今天上午,他们制造事端、行凶作恶,冲击人民大会堂。他们围打警卫战士、消防队员、人民警察、首都工人民兵,烧毁了公安部门的广播宣传车和给值勤工人民兵送水、送饭的汽车。下午,这伙坏人又冲进“ 联合指挥部” ,把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放火烧楼。反革命分子猖撅之时,也就是他们灭亡之日。毛主席、党中央决定采取果断措施, 坚决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我们民兵同志们, 要以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首都。
动员完后,把早已准备好的镐把发给他们。有关负责人举着镐把讲:“清场时,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能放走。如果有人反抗,就用这个打。”“往哪儿打?”他们厂里一个年青工人大声问道。“往死里打!”那个负责人恶狠狠地回答。一听这种情况,许多人尤其是女工,都没领“武器”。这时,我同学有些后悔,他星期日去过天安门广场,知道一些事实真相。他明白,镇压人民群众没有好下场。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只能凭良心见机行事。接下来是吃晚饭。有关部门送来了肉包子,一边发包子,一边嚷嚷:“包子管够,吃饱了好战斗。”
晚上九点半,约一万名民兵、三千名警察和五个营的卫戍部队,手持木棍、皮带开始进入广场清场。最前面的是民兵,跟在后面的是警察。当包围圈形成后,天安门广场的灯突然全都打开,把广场照得雪亮。清场的队伍呼喊着口号,挥舞着棍棒,杀气腾腾地逐步缩小包围圈。广场上当时约有近千人,几次往外冲都被棍棒打了回去。但他们很快发现了包围圈的薄弱点,即女工集中的地方。女工大多赤手空拳,没拿棍棒,而且心慈手软。多数人硬是从女工集中的地方冲开缺口,消失在东交民巷的胡同里。大约有一二十人被女工身后的警察打倒,抓了起来。剩下的人纷纷退向烈士纪念碑。
当民兵、警察最后蜂拥而上抓捕他们时,凡是抗拒的,都被打得很惨。据我小学同学讲,他亲眼看见有四五个人最后被抬走时,头耷拉着,一动也不动,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有的人只是问了一句:“你们凭什么抓人?”或者说“我只是来看热闹的”,也会遭到毒打。工人民兵一般都下不去手,下手最狠的都是警察。有的一边打一边说:“打的就是你这种看热闹的。” 一共抓捕了二百多人。
后来我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我的中学同学孟连,他在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工作,曾给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国家经委副主任薛慕桥当过秘书,后官拜至司局级。据他回忆,当他准备冲出包围圈时,警察一边狂喊“回去!回去!”一边用棍棒狠狠地打他的头,从烈士纪念碑台阶下边一直打到台阶上边。十几个人围住他又踢又打,直打的他痛昏过去。待他慢慢清醒些时,发觉一个被打昏的人压在他腿上,胳膊旁边还躺着一个被打伤的人。纪念碑四周一片刽子手凶残的狂叫声和受害者凄历的惨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孟连后来得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同学都认为,他的病同他当年头部受到猛烈打击有关。
“你知不知道抓的都是无辜者?白天闹事的在吴德讲话后都走了。晚上去的都是闻讯看热闹去的!”我在电话里冲我小学同学大声嚷嚷。
“知道。不但我们这些小喽啰知道,我看上边也知道。抓的人都关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园,根本没审问,今天一早就让单位来领人。如果认为他们有问题,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人放了。”
“既然这样,干吗还要如此兴师动众?”
“不这样党中央的面子往哪放?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还要不要?白天脸都丢尽了,晚上得找回来。”
“抓的人挨打了吗?”
“态度好的都没挨打。但也折腾的够呛。所有被抓的人都在院子里面壁站着,不准动。后面就站着看守他们的人。谁乱动就用棒子打谁。上厕所也不允许。我听说有的人还尿了裤子。晚上看守他们的人都穿上军大衣了,这些人还不冻的够呛?!”
“你没干缺德事吧?”
“你还不了解我?我向你保证,我没打一个人。今天通知各单位领人,大多数单位还不错,马上就来了,还带着本单位的人白天上班没来闹事的证明。也有差劲的,不但不领人,还说什么此人一贯与领导作对,经常去天安门,留下来让公安部门好好教训教训。”
峥嵘岁月话清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