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真的有命运的话,我母亲的命似乎不太好。她幼年失家,少年失学,中年丧夫,外加上她还有一个厉害的、久病卧床的婆婆。
我母亲在22、23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并很快结婚,又接连三年生下我们姊妹三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呢?他长得很精神。他是个没有文化的聪明人。他只上过乡村小学,但他熟读古书,关心国家、世界上发生的大事。他是个有一身臭毛病的好人、老实人。他大男子主义,不干家务。他抽烟、酷爱喝酒,这在当时是能使一个家庭陷于贫困的。他当过兵,爱结交朋友,对朋友比对家人好的多。和朋友推杯换盏、畅谈国事,是他最快活的时刻。我记得有很多次,天黑了夜晚了,我去找爸爸回家,到酒馆去找,一家没有,再去下一家。在他从酒酣之际,把他叫回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走在踉踉跄跄、醉态百出的父亲旁边,我感到难堪之极。我小的时候,曾在心里偷偷地想过,希望我的父母离婚。
他们没有离婚,但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爱情,那个年代,爱情是珍惜的奢侈品。对于我的母亲来说,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她只有低头负重前行,她没有时间想柴米油盐之外的事情。她也不会想,她从来没有受到过关爱,她不是在家庭中长大的,不知道正常的家庭该是怎样的,背后也没有人给她出主意、做主。
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奶奶就被从浙江老家接到北京,照管我和我随后出生的两个妹妹。我的奶奶是怎样的人呢?她得过中风,嘴有些歪,她身板挺直、端坐在八仙桌旁,目光炯炯、洞察一切。她不怒自威,小孩都怕她,我母亲也怕她。我的奶奶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头脑精明会算能干。在她小时候住的山乡里,乡村教师是轮流在各家各户里吃饭住宿的。教师爱在我奶奶家住,因为我奶奶把家收拾的干净,同样的原料,我奶奶做的饭比别人家的好吃。冬天的夜晚,教师和村里的人们在我奶奶家堂屋里围着火炉取暖、闲聊,打发漫漫寒夜。有一次,乡村教师出了一道百文钱买百鸡的问题:买一只公鸡需5文,买一只母鸡需3文,买三只小鸡需1文。问花100文钱买100只鸡,怎么买的?一屋子的大人都算不出来,静坐在一旁添柴的我奶奶很快就心算出来。那时她十来岁,教师大为吃惊,力促我奶奶的父母送其入学。但我奶奶家贫,哥哥多(要为他们攒钱娶妻),没有钱送她上学。百来年前的小山乡的风俗守旧,也没有人家女孩子上学读书的。我的奶奶也是苦命的人,婚后守寡,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她虽是寡妇,别人欺负不到她,她吃苦耐劳、要强、能干,她是妇女主任,是县里的卫生模范、养猪模范、劳动模范等等,所有的模范她都有份,她是“女强人”。
出生于贫苦山村的奶奶见过太多的苦难,是不会被母亲的悲惨身世打动的。从小持家、精明强干的奶奶对不象她那么有条理、那么擅长做家务的母亲不那么满意,常挑剔她做的饭不好吃、衣服洗的不干净。小时候没有洗衣机,奶奶自己洗她自己的衣服。中风后半身不遂,她用一只手在搓板上大力搓洗自己的衣服。再后来,二次中风身体不能动了,她在床上监督我母亲洗衣服。母亲每次洗衣服,奶奶都要母亲先洗她的掉色的深蓝或黑布衣服。最让我奶奶最为不满的是,我母生了三个女儿,没生下儿子。我父亲的家族,多年来一直男丁不旺,我父亲这代只有他和他的哥哥(五十年代初去世),这也是我奶奶对我父亲格外疼爱,看着他把本来家里就不多的钱拿出去喝酒也不管的原因。
母亲那些年过得很累,身心疲惫。但我从没见过我母亲和父亲吵架,没见过她和奶奶红过脸,奶奶怎么说,她都照着做。我也没听过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一切,她都能忍,她的童年的经历教会她忍耐,也给了她足够的毅力承受一切的艰难困苦。也许是她的胸怀宽广,不太把它们放在心上。主要的是,我的母亲本份、本性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