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废墟文学吗?
作者:谢盛友
这个题目显然有点荒唐,因为任何文学流派或文学时期的形成,都是作家不知不觉地书写,有意无意地形成的,绝对不是“大跃进”式的号召,而像炼钢炼铁地炼成的。
荒唐的命题是想问一下:我们需要对自然灾害、灾难的反思吗?我们需要在环境保护方面下功夫吗? 我们需要沉思一下我们的教育问题吗?意见领袖什么时候站出来提出重建家园的具有建设性的思想?建设性专家什么时候站出来提出重建家园建设性的方案?文学家能否做一些建设性文字记录?......
战后初年的德国文学是一片空白,这时期的文学被称为零点文学或“废墟文学”(Truemmerliteratur),也有人称为“战后文学”或“重建家园文学”。博歇尔特的剧本《在大门外》和艾希的诗《清点》等是废墟文学的代表作。1947年成立的四七社对于复兴德国文学作出了很大贡献。50年代联邦德国文学的中心主题是揭露法西斯的罪行,描写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痛苦与灾难以及反映“小人物”在战后的艰难处境。
如果把时间宽松点计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尔和格拉斯都是“废墟文学”的灵魂人物。
瑞典文学院给《铁皮鼓》作者格拉斯的评语是:他“嬉戏般的黑色寓言揭露了历史被遗忘的面孔”。
根据卢新华 的回忆,《伤痕》这样一篇如今静静地躺在文学史上,今天大概除了中文系的学生 外,已经很少有人问津这篇短篇小说了。
《伤痕》最初发表于1978年8月11日上海《文汇报》“笔会”版,最初问世的园地其实应该是复旦大学中文系77级文学评论专业班的墙报,时间1978年4月上旬,地点4号宿舍楼底层拐角处。
卢新华回忆说,他是受了鲁迅先生《祝福》一文的影响而写《伤痕》的,尤其许寿裳先生评《祝福》的一段话当时更令他激赏:“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伤痕》是在泪水中完成的,因为深恶痛绝当时文章的假、大、空,写作过程中,他曾努力要求自己直接师承三十年代作家们真实朴质的文风。写完后,他自我感觉很好。
伯尔是作为德国战后“废墟文学”的代表出现在文坛上的。1945年他28岁,那场对于德国民族来说也是浩劫的灾难,他是作为成年人而经历的。自1944年起,他就想方设法以各种理由泡病假离开部队,在树林与公路之间穿梭逃亡,经历了生与死的残酷搏斗,被死亡和饥饿所逼迫。一篇叫做《列车正点到达》的小说(1949)记叙了这种精神状态。主人公安德烈亚坐在正在开往某个前线的列车上,他年轻得不曾与一位女性接过吻,但是清楚地知道一旦到达目的地,那就是他的死期。他数着时间:三天、两天、一天、半天,“不久”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在这之前,他想起自己对不住的那些人,想要吃一顿热饭,想要听一次音乐,人家却同时搭配给他一个妓女。他们想一道逃跑,结果乘坐的汽车被“两把钢刀”锯成碎块,它们“闪射着疯狂仇恨的凶光”,真正的敌人是德国人。“恐惧与饥饿,饥饿与对德国人的恐惧”,在战后很长时间内伯尔仍然受着它们无休止的纠缠。
在1984年他给儿子们的信中写到:“我今天每次购物仍是害怕风吹草动的抢购,我总是要一下子买太多的面包,太多的牛奶、鸡蛋和牛油,并成条地买香烟。”(《给我儿子们的信或四辆自行车》,《伯尔文论》,三联书店1996年。)
这样的人从颠沛流离中返乡,写战争、写回乡、写自己在战争中的见闻,写回乡时的发现,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当人们用“废墟文学”来形容这批年青的文学现象的时候,却同时伴随着一种批评,甚至带有“责备”和“中伤”在内。伯尔纳闷:“人们似乎并不要我们对战争负责,对把一切都夷为废墟负责,但他们显然怪罪我们看到了这一切,并且当时还在看着。”《“废墟文学”自白》,《伯尔中短篇小说选》,)这种现象对我们并不陌生:没有人对于某件不幸的事情负责,但是却要对报道这件事情负责和付出代价。
1972年,伯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另一部重要作品是《小丑之见》(1963),这几乎是一部针砭现实之作。战后的人们开始重建家园,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切照旧,人们期待的是恢复从前的秩序,腐朽的道德、僵硬的清规戒律也得以沉渣泛起。
这个社会仿佛没有从什么地方得到任何教训。主人公汉斯施尼尔是一位褐煤大王之子,他的家族掌握大部分德国的褐煤股票七十年之久,战争也没有改变这种长久的格局。老施尼尔与妻子既貌合神离(他拥有一个情人十年之久),又心安理得,他们完全忘了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们曾把十六岁的大女儿亨丽黛送去参加高射炮部队一去不返。汉斯母亲表面上貌岸然,无懈可击,她的道德状况可以用这个例子说明:她曾经当过三天的反原子能战士,但是当她听说坚持反原子能政策会导致股票行情暴跌时,便立刻打电话给那个委员会,宣布“脱离关系”。
汉斯决定与女朋友私奔,宁愿当一名“小丑”(哑剧演员),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他的一个节目叫做《到达与出发》,有六百多个动作组成,他都默记在心,看得观众到终场也不知道什么是到达,什么是出发。但是好景不长,他的女友终于不敌舆论压力与她脱离关系,投入了另外一个人的怀抱。而这在人们眼里,竟是符合天主教的主流道德。汉斯在走投无路之中给神学院的弟弟打电话,为了能够让弟弟能够接听电话,他不得不发明“内在的事故”、“灵魂正在处于紧急之中”这样的说辞,而电话那头的人对“灵魂”感到迟钝的程度,如同听到“垃圾、粪便和牛奶桶。”
说句良心话或者实话实说:我们需要文学,不需要废墟。
写于2008年5月22日,德国班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