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县组织组老姜着人把我叫到县组织组,说,你的“调令”来了,可以准备走了。还愣什么呀,拿去吧。
那是什么情景?那是什么心情?捧着“调令”,感慨万千啊。为了这纸“调令”,多少个日日夜夜吃不香,睡不好。对象不敢谈,家不敢安,怕的是被栓在黑龙江。大学的好朋友说,你要考虑得实在点儿,要做好思想准备,就在黑龙江呆他一辈子。说得我心里咯噔咯噔的。那么多年了,我还是把北京当家乡。要真的象老毛,老姚,小王那样,在县里找个对象,安个小家,孩子一生,冬储大白菜,大萝卜往家一拉,柴草一打,小日子一过,就整个一个东北人儿了。好象总不能甘心到这份儿上。一年多来,就一直张罗着往北京调。求老爹在北京走后门儿。老爹天生只会干活不擅社会关系,可为了难。为了儿子,也硬着头皮找上面的人去求情。我呢,在县城里也是上下打点,左右托人。困难哪,真困难。大胡就潇洒得多了。早几个月就调回北京市计委去了,那门子实在是硬得“镪、镪”的,咱没法比,比不了。大胡拿到调令的时候,组织组的人都觉得能替大胡办点事,很荣幸。大胡呢,就象拿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拿过调令。以后就是支着三角架到处留影儿,历史嘛,记载一下。现在,我也从组织组拿来了“调令”,可我就觉得这是件非常重的礼物,拿在手里沉哪,使着劲捧着,怕掉在地上,劲使得大了,又怕揉搓坏了。我说,太感谢你们了,真帮了我一个大忙。老姜说,组织组老早就决定了,既然放大胡,那就连你一块儿放了算了,都是北京来的嘛。你还真沾了大胡的光呢。我真庆幸在我的人生路上居然能遇到大胡和我一同并肩走了那么几步。
我印象中,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几次大转折点,每次都是一直急切地盼望着,一旦实现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小学毕业上中学,高中毕业上清华,清华毕业发配黑龙江(这个不对了,从未盼望着上黑龙江,不过盼着毕业),现在从黑龙江调北京,当然后来又有了考回炉,考研究生,以及出国等事,感觉都是记忆深刻,且大同小异。现在就是,我真不敢相信这“调令”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我拿着“调令”回厂子,刚进门,副厂长老刘就说,“这下高兴了吧?”我说什么事高兴了?“还装什么装?你兜儿里那是什么?回北京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这才拿到手。“这点事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没敢告诉你,这叫组织性儿纪律性儿。”是啊,老刘在县里是通天的,啥事不知道?我这点事又算啥?老毛胖子说,“你还真行,让你调成了,恭喜恭喜。”我说,嗨,我这还不是牙咬得紧点罢了。你这儿子都有了,天天吃饭馆小灶儿,我在厂里吃贴饼子,大咸菜,眼瞅着咱俩的身子骨差别越来越大,你这结了婚的比我这没结婚的滋润多了。老毛嘿嘿两笑,“那你是自找!”大黄蹭着脚步过来了,满脸的尴尬,“你这事还挺快,运气不错。”我说,你也快了。哈尔滨那边咋样了?“正办着呢。我爸的老朋友上礼拜到我家说,他托的人说了,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那好,那好。好朋友老曹手里卷着本书也来了,说,“终于调成了,为你高兴。找一天到我家去一趟,也让我尽点心意。”老曹的家在“富海”公社,从县城先坐火车再步行八里乡村小路。厂党支部宣传委员邓大眼珠子眼睁到最大限度让人替他担心眼珠子骨碌一下掉下来地挤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小王啊,可要请客啊,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大伙儿一听,都跟着说,对,对,请客,请客,可别忘了。
其实,邓大眼珠子不说,我也不会忘,肯定要请客,这是规矩。当然,大胡走的时候没请客,可谁也没说什么。一是地位相差太大,二是也不能牛不饮水强按头啊。我不一样,我是个普通老百姓。我当众表了态,保了证,好,下礼拜六晚上,时间地点另行通知。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在我们小县城里,不管啥事,只要热闹,就是好家伙,更何况有好的嚼果(好吃的-笔者注)。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么多人耳闻目睹,想赖帐也赖不掉了。压根儿我也不想赖帐,可我也知道,并不那么容易。
头一条,先定下来请谁不请谁。请客这档子事,叫做宁缺一邦,不缺一人。一般都是群威群胆,互为参考。都吃窝头,肚子里挺顺当,有的吃窝头,有的吃馒头,那吃窝头的就戚戚楂楂的不好消化。请客只请个别人,吃顿饭,唠唠嗑儿,大伙儿一打听,啊,没请我也没请你,心里就一块儿平衡了。若是请了一大帮,个别人没请,事后一打听,好啊,就没请我,这疙瘩墼在心里,起码两顿好吃好喝才能找补回来。所以这事比较复杂,一定要群策群力。我就找了副厂长和平时一块儿抽烟喝酒的腻友们商量。大伙儿一合计,这是我在黑龙江小县城最后一顿宴会,一定要开得象样儿,这是原则。请人呢,一定要全面照顾到,平日讨厌的也别不请,最后一顿了嘛。他能吃多少?猪肉炖粉条子,让他可劲造,堵了他的嘴,让他说不出你什么。
要说讨人厌不招人喜欢的还真有一位。此人五短身材,还圆骨隆冬的。脸上一对狡猾色迷迷的小眼睛,配上不大能数得清(你也没机会数)的一些麻点儿,要说为人,那是吹牛撒谎挑拨离间坑人害人无所不具。其实此人能力极强。听说文革时是造反派头头儿,东北人讲话,脑子够用,师傅们都说,就你这样的,仨绑在一块儿也顶不了他一个。那可真是,他脑子里能记住他跟所有人说的所有瞎话。听说有种下棋高手下盲棋,还一人对多人(“棋王”电影里是一人对八人),不管哪个对手走一着儿,他马上就能准确无误地对以一高招。这脑子就和电脑儿一个样了,不知怎么长的。小麻子的脑子比下盲棋的还厉害,棋子个数是个定数,小麻子要骗的人数总在增加,不容易,不由你不佩服。不过也算他倒点小霉,偏偏迂上我这个“不吃那一套”的主儿,老是当面揭发不留情,他多少忌讳着我点儿。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大伙儿都清楚,心里明白而不计较,只有我笨巴拉吉地忍不住往外说而已。
请不请小麻子?当然请。师傅们说,不请,是汤里的耗子屎,请,是桌面上的耗子屎。
要说不戴敬的还有一位,即本厂最高权力把持者王书记。王书记大嘴巴,能讲,吃了半辈子政治饭,做政工有一套,恩威并施,利害诱导,全精。他又非常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权。我也说不清到底烦他什么,要说呢,最烦的大概算是他胡说八道了。那次好不容易到职工宿舍破屋子关心一次群众生活,说是你们要注意别煤气中毒,炉子上放一盆水,能解煤气。我说,煤气乃一氧化碳,无色无味还不溶于水,放水有何用?王书记当即沉下脸来,怎么别人说有用,你说没用?不溶于水,可水能解煤气,怎么叫没用?打那以后,王书记和我就生分了。这调动工作的事,要不是从上面下的调令,他这关可不好过。那是不是他就不起作用了?不是,档案里的材料可是要他写的。为此,他找我谈了次话,说,你这人孤芳自赏,自以为是。说好听了,是书生气,说不好听了,是厕所里的石头。你知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档案有多重要?我说知道,档案就象后脑勺上烙的印,自己看不到还拿不下来。啊,你知道,那你怎么还不注意呢?我说,我不在乎,愿意写什么你就写,我有这个信心,在新单位让新领导去评价。好,好,好你个。。。嗳,你还是嫩哪,我也不忍心让你。。。这样吧,你还是冷静下来。厂里的师傅们,同志们对你印象都不错,希望你呢,还是多多靠拢组织,克服缺点,争取进步。
就你和王书记这关系,哪能不请?这材料还没交到组织组呢,把他请上,档案里兴许能写点好的。这可是组织上的事儿啊,你别往外说。在组织的朋友劝我。
我他妈就不信这份邪!我就不怕档案里有什么坏话!我就这狗脾气。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瘦驴拉硬屎,火儿一上来,啥也不顾,大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
别,可别,小不忍则乱大谋。把他请上,是你的大度。疙瘩宜解不宜结。这节骨眼上他再把事给你搅黄了不划算。
行,听你的,请。该服软儿的时候也得服软儿。这事儿就这么顺坡下了。
最后定了下来,厂书记,所有的师傅,以及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大学生弟兄们都在请之列。至于小徒工们就算了。一是实在太多,二是年纪太轻,还未入流。说俗了,这是一个得罪得起的群体。不过,别忘了他们的爹妈。
嗨,我说,(总有好几个人说)你有多少钱哪?你能出多少钱?
是啊,我能出多少钱?我每月的伙食钱,加上烟钱和出外到饭馆打牙祭的钱,一个月的工资就差不多了。我的工资是国家规定,相当于三级工的薪水,一月四百五十大毛。这在老百姓看来,已经相当多了。工人师傅们熬多少年,才熬到二级工,三级工,到了文化大革命,还一直没长过。你个大学生,一毕业,屁事还没干呢就拿三级工的钱,怨不得让人恨得骂臭老九呢。
就以我一个月的工资为准,怎么样?我狠了狠心。好在明儿就发钱,再说我还有北京的爹妈做后盾,就豁出去了。我这豪言一出,果然很感动了大家。这日子都不过了,把钱拿出来请大家,你还有什么说的?没的说,大伙儿帮忙吧。
找地方的找地方,介绍大师傅的介绍大师傅,采买的采买,借碗筷的借碗筷。众人拾柴火焰高,请客的事就有了着落了。
这菜谱怎么定?你们就看着办吧,我是没谱儿。我说。
其实菜谱也好说。原则是要实惠,人多啊,都来东北大众菜就是了。不外猪肉炖粉条子,肥肥的大块儿带皮猪肉,宽宽的粉条子,一大锅炖上,到时候端上桌,您就甩开腮帮子造吧。再有烧茄子,稀烂贱的大茄子,大块大块地一过油,配上肥肉片,一烧,扯上一块顶小半个面包。还有就是肉片炒青椒,肉丝炒芹菜,白肉酸菜粉,等等等等。至于酒,倒含糊不得,不能低于“嫩源香”,那是自然的。
离星期六还有好几天呢,小县城的这个角落的空气里就已经充满着节日的气氛了。这气氛不是在门面上,而是在心里。师傅们聊天都离不开宴会的事。“嗨,我说,这离礼拜六还有日子呢,你咋就绝食啦?这么攒肚子,有多少够你吃的?小王可倒了霉,碰到你这么个下三烂。”“别瞎说。我这俩天拉肚子,吃不下。”“得啦,拉肚子?你那是清仓,清干净点,到时候多吃点,你当我不知道?给咱们县城人丢脸吧你!”“人家小王都没说啥,你多什么嘴?你再说,我可跟你急啦。”“别,别,开个玩笑,别当真。来,抽根烟,消消气。”“少套近乎。靠你的边儿吧,我自己有。”总有好一阵安静。
星期六了,晚上六点,就在厂对面的干部集训处的大会议室里,摆了七、八张大桌子。后面厨房里大师傅和几个帮工的正在热火朝天,蒸汽满屋地烧着炒着。我在屋子门口立定,招呼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每个人都是笑模样,平时不是很熟的,握握手,平时熟的给一拳或一巴掌。“恭喜,恭喜,小王儿,走了可别忘了俺们这穷地方啊。"“哪能呢?这是我第二故乡啊。”
小麻子来了。“嗬,今天是送瘟神来了,啊?”“我可告诉你,你小子。。。今儿个可得老实点儿,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是笑着说的。“是,是。老实点。那我就先进去啦?”“快去吧,离我远点儿。”
王书记来了,握着我的手,“小王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真高兴看到你调工作成功。”王书记使劲摇了摇我的手,然后左手拍上来,拍在我的右手背上。“小王儿,”王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要多多靠拢组织。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只有靠拢组织,才能有力量。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深刻道理,一刻也不能忘啊。”“王书记,您就放心吧,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一个心眼跟党走,没二话。”“好,好,那就好。那我先进去了?什么时候我还能吃上你做的水晶肉?哈哈哈。”
我一愣,想起那次下决心改善伙食我买了二斤肉,按大胡的方子炖了次肉。是带皮猪肉切三寸见方,肉皮朝下,垫以葱段儿,置水没肉,放入姜片,冰糖,盐,开锅后,煨以文火炖三小时至竹筷一插而入即可起锅食之。那次不知怎么那么巧,刚到三小时,刚从肉里拔出插进的筷子,王书记推门进来了。“什么味儿,这么香?”“水晶肉。王书记要不要来一块儿尝尝?”“尝一块儿?那我就尝一块儿。”眼睛不离白嫩嫩粉嘟嘟的水晶肉块儿。只好切下一块,插在筷子上递过去。听得一阵吸气声和嘴里如塞满烫白薯又舍不得吐出来的呜噜呜噜声,转眼王书记的大牙已经又笑得露了出来,肉上的油也转移到了腮帮子和脑门上,“啊真好吃,哪儿学的手艺?”眼睛还是离不开肉。“大胡那儿学的,其实也好做。怎么,王书记,再来一块?”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可已经让他听了去。“再来一块?那就再来一块。”你说我充什么大头?教训哪。
想到这儿,我自己乐了。事情过去了好多天了,后悔劲儿早过去了。
“哎,小王儿啊,发什么愣?”邓大眼珠子来了。眼珠子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让人担心。“小王啊,今天可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呀,你可不能泼我的酒啦。哈哈哈,说句笑话,哈哈哈。”
“这您说哪儿去了,今儿是该喝,不仅不泼,我还得给您敬酒。
是那么会事。有次厂宣传队排练节目,让支部宣传委员邓大眼珠子审核节目。邓大眼珠子晚到了半个多小时,来的时候还手里端着个大搪瓷缸子,缸子里少半下白酒,有半斤多。我说,你怎么晚了,让这么多人等在这儿。他说有人请他喝酒,这不酒还没喝完呢就来了。我说,是你喝酒重要还是厂里排练节目重要?邓大眼珠子说,都重要。节目要练,酒也不能不喝。说着一抬手往嘴里一送,又一口。当时我这份气啊,忍了二忍,没忍住,火一窜,上去抢过大缸子,一下子把半斤酒泼在地上,顺手把缸子往外一扔,“我叫你喝!”邓大眼珠子愣了,宣传队员们也愣了。邓大眼珠子不愧是搞政工的,有涵养。愣了愣,就慢慢地说,我邓大眼珠子算是没脸做人了。不管是谁,是他妈地头蛇也好,不是他妈地头蛇也好,谁都敢骑我脖子上拉屎撒尿,我他妈什么狗屁委员?我他妈不如老百姓。连。。。连他个北京人儿也敢泼我的酒。我他妈我。。。嗳,我他妈活什么劲儿啊?
后来我知道,因为厂里几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师傅待我特别好,还真没人敢欺负我。我这么惹祸,让人觉得我是有恃无恐,让我三分。另外,听说,邓大眼珠子有短处在众人手里,一般他不敢炸刺儿。原来邓大眼珠子浑身的牛皮癣,晚上他老婆不让他靠近,为此常常二人就真刀实枪地干起来。邓大眼珠子的老婆常年留指甲,据说就是为了战斗的时候保持比较犀利的武器,常备不懈。邓大眼珠子的脸上常年有指甲抓的血痕和半干或已干的嘎奔儿,而且是旧的嘎奔儿还在新的血道子又添上去了。因此,邓大眼珠子不大抬得起头来,也因此还练就了能忍气吞声的本事。
一个一个,一伙一群地人都来齐了,菜也上了桌,酒也热好了。刘头儿说,咱们也别说什么了,今天是小王儿临别请大家一顿儿,我只说一句,大家吃了小王儿的,心里别忘了小王儿就是了。
“忘不了,快发话吃吧。”
“这帮龟孙子,兔崽子,王八羔子!吃吧!”刘头儿笑着,无可奈何地说。
第一杯酒是大伙儿为我送行,祝我走好运,第二杯酒我感谢大家这几年的照顾和帮助,第三杯酒大家共同为友谊长存干杯。
酒过三巡,开始走动敬酒。我端着酒杯,走到大学生弟兄面前,还没说话,刚把酒杯举到一半,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俩。“别这样,”老毛胖子说,“咱这也不是永别,以后我探亲出差到北京还找你去呢。,你有空儿也来看看啊。”
“那是当然,”我挤了两挤眼睛,“我是想,咱们都不容易呀!甭管你们留下的,还是调走的和正在调的,都不容易呀。”我转过身来对着大黄,“你的事也别急,有志者事竞成嘛。你肯定会调回哈尔滨的。”
“借你的吉言”大黄苦笑中有真诚。可我脑子理却在想着一个古怪的故事。
在部队农场时一位湖北的哥们儿讲了一个故事。说湖北有二人同发配到边远地区,俩人住一屋。其中一个调工作调成了。走的头天晚上没调成的帮调成的打行李。行李包挺大,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把绳子拉紧。调成的在下面使出吃奶拉屎的劲低头拉着绳子,突然就有个第六感或是第十一感,一抬头,见上面的那主儿面目狰狞,左手拉着绳子,右手从背后荡上来,手里拿一个自行车的飞轮,朝他的头顶砸下来。“哎呀妈呀,”扭身连滚带爬冲出屋门,“救命啊,杀人啦!”邻居们几个棒小伙七手八脚才把那人制住。等过了半天,那人醒过来了,哭了,说“我对不住你啊!”这主儿说,“没什么,不赖你,别放在心上,早点休息。”那天夜里就没敢在那屋里呆,随便到打更屋里忍了一宿。
“嗨,小人之心!”我责怪自己,“哪有的事?”
娶了蒙古族姑娘的小王儿哭了,“祝贺你呀,我是不行了,认了。”
“嗬,瞧你说的,你老婆也算是一朵花儿了,胖闺女都给你生了一个了,可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江西老姚说,“人各有命,都别抱怨。这不挺好的,饿不着,渴不着的,还想啥?”
“对,对,老姚说的对。我就是蹋不下心来在这儿过。老想着往北京调,这才吃了不少的苦,也是活该。我这调成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俗话说,福兮祸所遗,祸兮福所伏嘛。”
“你也别这么说,”老毛胖子插话,“让人听了好象是得了便宜卖乖。”
“对,对。”我知道,老毛也是个直性格人儿,说的话在理儿。
“得了,你去给各位师傅敬酒去吧,咱们还有时间聊呢。”老毛说。
我这又举着杯子往各师傅面前走挨个敬酒。
焊接魏师傅不大苟言笑,活计做得可够水平。听说魏师傅的爱人是高中生,想必魏师傅肚里也有点水儿。“魏师傅,有句话我一直没敢当面说,您爱人是高中生儿,您这墨水也少不了。”
“我哪有什么墨水?”
“他?他肚里有墨水?”旁边一个师傅笑了,“别逗我了,他一肚子坏水儿吧。他老婆高中生不假,那不是叫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相结合吗?他家是结合得噔噔的。哈哈哈。”
机加卢师傅自己过来了。大概是喝的多了点儿,脚步一颠一颠地有些头重脚轻。“小王儿,我说,这下你飞了。咱们认识可不是一天二天了。有空儿咱们可得好好唠唠。”
“得,卢师傅,您饶了我。”
“什么话,什么叫饶了你?”
卢师傅是有名的“豆腐匠”,东北人说你磨豆腐意思是说你絮烦,如磨豆腐般,是工夫活儿。卢师傅老是不如意,老是有对头。机加车间就俩师傅带一帮徒弟,还老搞不到一块儿,非争个高低上下不可。有次卢师傅提着一个仪表壳子就进了我们调试室,把壳子往桌子上一扔,说,“你们看,这做的叫什么活儿?这是人做的活计?”我们看了看没看出个子午卯酉,说,卢师傅,我们也不在行儿,咱们是长话短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咱们得从二年前说起。。。。”卢师傅摆开小磨要开磨。一个师傅说,我没烟了,去买包烟。另一个说,你看,我咋忘了,刘头让我去一下,你们聊。再一个说,哎哟,我这泡尿蹩了有俩钟头了,不行,我得去厕所。弄来弄去,就剩了我一个。我再走了,让卢师傅跟谁说去?再说我一时还找不到理由。听吧。听倒也不费劲,就是烦得慌。时不时的他还让你表个态,表的对了他嗳一声接着磨,表的不对他的心思了,他脖子一梗,非让你把态表回来不可。
这酒席宴上我哪有空儿和他一块儿磨豆腐?“卢师傅,你有点喝多了,先垫点菜,先吃着,我到那桌去看看我的室友们。抽身迈步去找周眼镜和纪神经,后面卢师傅高声喊,“哪天,啊,到我家,啊。”
自打一进厂,就和周眼镜和纪神经住一起。周眼镜是老名字了,大近视眼是天生的,全县闻名。而纪神经是新近才有的名。纪神经原来是个长得很帅的棒小伙儿,刚出师不久,二十出头儿,身体结实力气大。用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形容他不过分。可突然有一天出了事。那天厂里上上下下正在加班,挑灯夜战。大老爷们儿小媳妇,大小伙子小姑娘们正在车间干活儿。忽然有人往外一瞥,看见小纪浑身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站在厂院子里。媳妇们还没叫出口,小姑娘们早已失声喊起来。厂里几个块儿大体壮的出去费了十八牛四虎的力气,把小纪整到了宿舍。大伙一合计,说这小子是有了病了,什么病说不清,反正是有劲没处使,蹩出来的病。副厂长想一招儿,把小纪骗到医院,打了几针,等小纪回厂时,背也蹋了,腰也弯了,眼里光也没了,脸上的红润也褪了,象霜打的茄子,蔫了。几个来回下来,小纪的病似乎是好了,可人也完了。听说他是没家没业没爹没娘,着实可怜。今天请他来喝酒,他很高兴,脸上又泛出昔日的红光,眼也亮了起来。我走到跟前,说,小纪啊,你要有信心,你没病,啥事儿都往开了想,往宽处想。就凭你这么精神的小伙儿,咋还不幸幸福福,美美满满的?
“可不咋的,”小纪笑了,“那这样吧,王师傅,我敬你一杯咋样?”
我说,不敢当,谢谢你。
“好,那我就,”小纪举起酒杯,大声说,“我就敬王师傅一杯。”大伙儿都停下筷子来,扭头朝这边儿看。有人就小声嘀咕,“这小纪今晚上别犯病。”
“王师傅,”小纪一字一板地说,“王师傅,一个北京人,不远万里,。。。没那么远吧,差不多,不远万里,来到黑龙江咱们县,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我县的无线电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一个外国人,不,一个北京人,为我县的工业发展,出大力,流大汗,这是何等高尚的国际主义。。。不,他不是外国人,何等高尚的爱国主义精神,何等高尚的共产主义精神啊!”
“要坏事儿,这小子要犯病了。”好几个人都在嘀嘀咕咕,可大家都在哈哈大笑,没人顾得那许多,大伙儿心情都挺好。
“现在,令人十分悲痛的是,王师傅,不幸以身殉职,不,他还在这儿,不幸,他调回了北京,将远离我们而去。这将是我县我厂的莫大损失。让我们把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放在嘴边儿,一口喝光,哈哈哈。。。”
“行了,让他老实会儿吧。大陈啊,去制制他。咱们接着喝。”副厂长吩咐。
大陈放下酒杯,走过去说,“纪续良,大夫可就在外边儿站着哪,你要不坐下,一会儿就进来。”一句话,小纪老老实实坐下了,埋头紧着扒拉几大口粉条子。于是宴会继续。
“嗳,我说,我怎么没见兽研老魏呀?咋没来?”我觉乎着少了个人儿。
“谁说没来?”老魏端着一个大海盆从烟气腾腾的厨房里走出来,到桌子前,放下大海盆,揭开盖儿,一条热乎乎,油汪汪的马腿让大伙儿眼里都放出光来,“呕”大伙儿同时叫。大伙儿蜂拥过来扯下马腿上的肉,沾上蒜泥和盐面儿,嚼了起来。
“这么大的事哪能少了我?”老魏的大脸上淌着汗,小嘴儿撮撮着,“小王儿啊,你真好福气呀!以后到北京可别不认识咱了?”哪能?我紧着说。“今天,”老魏转身拿起一个酒杯,倒上酒,“我祝你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一仰脖儿,干了。
“谢谢,”我转身环顾四周,“谢谢诸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干!”一仰脖儿,酒进了肚儿,一条热胡同。不知是酒辣还是激动,眼里含满了泪水。
宴会开到什么时候,忘了。反正是很晚了,直到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所有能喝的都喝光了,光聊淡嗑儿没劲的时候,就掩旗息鼓回家睡觉去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