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 (登载于世界日报副刊 5-28-08)
五月十二日这天,对我来说,什么都没变。还是上班下班,晚饭后还是坐在这盏灯前,对着杂乱案头上的电脑发呆。但是对千千万万中国四川的人们,一切都变了。
从地陷房塌的那一刻起,从几万人被压在水泥板砖头瓦砾下,而失去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耳边,我的眼前到处都是“地震地震”。我一向避开人云亦云的话题,但这个我却怎么也避不开。因为我体会到了痛,彻骨的痛。
这时候如果再让我谈一谈生死的哲学,谈一谈人生的宿命,我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一切深奥的哲理都在这个事实面前变成夸夸其谈,显得庸俗而肤浅。
生命在谈的时候,变成一个奇怪的,做作的,没有生命的过程。死亡在谈的时候,则变成一个有声有色,有血有肉,而且漫长的折磨。
为缓解心头的刺痛,我只能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事实上,就是那些孩子,那些坐在教室里,手里握着笔,专心致志上课的孩子,在死的瞬间,他们没有痛苦!他们在高高兴兴地上课,学习一些有用的知识,为了将来。他们像小馒头样胖胖的小手,在认真地写字。他们在盼着放学后玩捉迷藏。
这样,我找到了生命延续的意义,那就是无论生死,都是在希望之中。
这样,我找到自我安慰的止痛片。我对朋友说,小孩子的痛觉还没发育完全。他们不会感到太痛。朋友说,他们一样痛的。我乞求地望着她,眼里溢满泪水,她改口了,说小孩子的确不太会痛,还说她小时候擦破膝盖,一点不觉得痛。
我还能做什么呢?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人,正在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痛,正在无助地走入死亡,正在被一块白布包着,排列在地上等着被家人认领。战争,地震,台风,洪水,瘟疫。。。正在世界的某处此起彼伏,不断发生,而我坐在电脑前,衣着一尘不染,修得整齐的指甲,眼睁睁地熟视无睹。为了保护脆弱的神经,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活下来的人会好起来,死去的人已经没有痛苦。
然后,服一粒安眠药,睡得像死去一样。
但我会醒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上班吃饭下班再吃饭,然后再坐在电脑前,看着战争,台风,地震,瘟疫的新闻。
受难的还在受难,流血的还在流血,死去的已经死去。政治家对着巨大的摄影机镜头,和受难的人们合影留念,他们保养的很好的满面红光的脸,和受难者灰黄疲倦的脸排在一起,使人想入非非。经济学家在飞快地预算损失,并以最快的速度换算成美元,欧元,日元,人民币。
我们是看新闻的一群人。远离苦难,在电脑前,电视前,咖啡馆的小圆桌前,公园的长凳上,举着皱皱巴巴的报纸,看今天新发表的实地照片,新的死伤人数,新的救援方案,新的英雄行为。
我们流一些眼泪,很可怜的一点眼泪。我们也捐一些钱,并且想到年底能退点税回来。我们像局外人一样谈论着灾情。我们在谈论死伤人数时,甚至还带着微笑。
我们是留下来的幸运儿。人在幸运的时候不会想到上帝。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感到绝望。我们从头到尾一直坐在这里,观望人类的一个个灾难,而一动不动地沉默着。好像与我们无关。我一次次问自己,难道我的生命不能体现的比现在更有用一点吗?
答案只有一个,我们生命的价值体已经带上了惯性的锁链,我们等待用亲身经历来打开这个锁链。这个消极的等待。在自然面前,在宇宙巨大的能量面前,我们实在太微不足道。哪怕地球引力的最最微小的一点增减,人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说句豪言壮语的时间都没有。无论是大自然的无常,还是小的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病毒,都可以取消生命,甚至消灭整个人类。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人类这个微小柔弱的生命形式,在巨大的自然变动中,却又是出乎意料得如此得顽强。他们一次次战胜灾难,延续繁茂到今天。
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在我们脆弱的心里,我真正地被那些为救灾而献身,奔波,忘我的人们所感动!他们的能量已经超出了宇宙的能量。他们进入到人的精神世界,占领着最宝贵的生命能源。
也许,我的关切能与这些在救灾前线的人们和谐起来,带给他们一种同行者的感应。也许,我的关切能与正在伤痛中的人们和谐起来,带给他们来自另一个心灵的最强的止痛剂。也许,我的关切能与死去人们的灵魂和谐起来,带给他们同类的永远的纪念。
也许,我在默哀的三分钟里,在凝聚的悲哀中,回到了我的同胞的身边。
5-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