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学家容庚 狷介率直 (图)



容庚。【网络资料照片】

古文字学家容庚 狷介率直 (六之一)
作者:刘佳有
来源:世界新闻网

(六之一)

拜读了「上下古今」版,唐孝先先生的大作《甲骨文四堂,郭董罗王》,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与「四堂」渊源极深的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文物鉴定家和收藏家的容庚。他是罗振玉的学生,和王国维、董作宾是同学,与郭沫若是好友。

容庚,字希白,号颂斋,清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出生于广东东莞一个世代官宦之家。祖父容鹤龄,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癸亥恩科进士。父容恭,同治五年(一八七九年)丁酉科拔贡。外祖父邓蓉镇,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辛未翰林。

可惜在容庚幼年时,祖父父亲相继逝世,贤母四迁,将他交托给四舅父、广东名书家、文学家邓尔雅教导。

容庚既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又逢良师,加上自己的努力,二十八岁即写成巨著古文字辞书《金文编》初稿。

一九二二年北上天津,以拜师礼谒见罗振玉(字雪堂),呈上《金文编》稿求教。罗看了该书稿,大为激赏,便充当伯乐,将他推荐给北京大学文学院马衡教授。马教授也具慧眼,认为这个年轻人可以成器,便免予考试,破例取录这样一名初中程度的青年,入研究院国学部当研究生。

当时的北大,学生以官宦子弟为多,校舍分散,生活自由散漫。容庚则与众不同,他虽也是世家子,却自律甚严,早上五点半起床,埋头书卷,一天要看书、抄录资料、临摹甲骨钟鼎文十多小时,数年如一日。

毕业时他发表《丛贴目》这部成名作,继之是《商周彝器通考》及《历代名画著录》等前无古人的大作,开辟了古文字研究的新道路,提出文字与出土文物相印证的考古方法新见解,于是声誉鹊起,名重士林,各大学争相聘请,先在母校北大,后转燕京大学执教,抗战军兴,转任广州岭南大学教授。

因长期与古文字和商周钟鼎等古代器物接触,他的书法和篆刻也别具一格。古文字乃是工匠或祭师用利器雕刻在龟壳、动物骨骼和金属器皿上的上古原始文字,结构质朴,线条粗细变化不大,却冲淡粗犷,遒劲有力。

容庚的书法和刻印受此影响,也呈现甲骨文金文相同的风口和韵味,颇受好古人士喜爱。

当他在燕京大学担任教授时,前来求他墨宝和刻章者盈庭不绝,门限为穿,不胜其烦。于是他订出高价收费标准「润例」,并言明「先润后墨」,即先付钱,后交货。

有人背后说容庚很市侩,他一笑道:「非市侩不足以挡无赖。」又说:「郑板桥不也说过『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的话吗?」

(六之二)

容庚曾说过两句「名言」,

一曰:「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

二曰:「戏法人人会变,诀窍各有不同。」

这是他总结自身经验直率的大实话,但出自大教授之口,旁人难免会认为庸俗而有失体统,但他自己则毫不在乎。

一介寒儒,凭独到的眼光,从破铜烂铁、废纸堆里廉价买来别人弃之不顾的铜器字画,再以数倍的价钱出售获利,这就叫「生财大道」。

充份掌握第一手资料,整理对比,取法前人,多思求变,成功在望。这是他谆谆点拨学生做学问的一条道路,即「成名捷径」。

两件事,都是直话实说,何错之有?有人批评他出卖骨董给外国人牟利,他说:「那些都是假货赝品,如果是真的,我那里舍的卖?」

二○年代末,郭沫若(字鼎堂)亡命日本,从事甲骨青铜的研究,容庚向他提供讯息资料,郭写出名著《青铜器时代》等一系列考古名著,容庚实功有与焉,故容郭之间,关系非比一般,年龄又相近,容小郭两岁。

王国维(字观堂)既是罗振玉的入门弟子,又是儿女亲家。容庚也算是罗氏的学生,论资排辈,容王乃是同窗,交情非常密切。

王国维自沉后,留下的遗嘱正本由容庚保存,解放后容庚以其绝活亲自装裱,捐赠给广州博物馆收藏。

毋庸置疑,容庚是学术界尖顶人物之一,治学孜孜不倦,成功之路,也算一帆风顺,可是为何解放后,命运会一落千丈?

他并无重大历史问题,也不涉及政治,坏就坏在他心直口直,刚正不阿,事事说实话,更坏在他那狷介骾直的倔强脾气

(六之三)

一九五二年,全国高校院校调整,容庚从原岭南大学的文学院院长职位上,并入中山大学中文系,仅当一名普通教授,举凡开课、课时(钟点)、内容等的安排,均须听命于党书记和系主任。

他说:「昔日剃头者,今人剃其头。」容庚有口吃的缺陷,讲课说话不多,平时也不多言,然而言必有中,此即一例。

据他的大弟子曾宪通回忆,容老师手持毛泽东身边的佞臣康生的介绍信,到各地考察考古,走进当地党委宣传部,第一句话便是:「我们到党部来报到。」

曾先生提醒他,党部两字是民国时期国民党的称谓,现在叫「党委办公室,不叫『党部』」。这点差异,包含著微妙的政治意味,容老师弄不明白,只说:「好,好,好。以后甚么都不叫,行了吧?」可是过不了多久,这句习惯性的开场白,他还是照说不误。

历次政治运动,容庚都是首当其冲。

「拔白旗」,他是一面大白旗;「反右」时,不管说不说话,他老早是内定的右派,但容庚身处险境而不自觉,竟然还劲头十足跑去系主任那里替同事说情,道这个不该划右派,那个不应戴帽子。

系主任心中暗暗窃笑,表面上却装做十分严肃,对他说:「你自身难保,还管别人?」因为容庚平日言论过火,早足够当右派了,只因他名气大,比较特殊,要报省委批准。

省委书记「南天王」陶铸也不敢作主,遂上报中央。

周恩来批示:「国内著名考古学家除郭老外仅存两人,唐兰已划右派,为免给人『一网打尽』的不良印象,容庚可不划右派,内控试用。」

(六之四)

一说是康生从旁替容庚缓颊,方过了这一关,但从此他寂寂无闻,一直在「二级教授」的位子上原地踏步二十余年,不用不弃,形同冷藏的骨董。

反右后文革前,曾号召「大知识分子」入党,由郭沫若带头,金岳霖也跟进,容庚竟然和同系一教授说:「你政治第一,我业务第一,咱俩一起申请入党,看谁成功先进去。」

容庚自然以失败告终,后来这件事成了一条罪名:「削尖脑袋,企图钻进党内来争名夺利。」

文革开始后,每次批斗大会,不管斗谁,总少不了容庚奉陪,并且都捎上这条罪状。

破四旧时,红卫兵说容庚四旧最多,家中破瓶碎罐、废铜烂铁、断简残片,可说堆积如山,还当作稀世珍宝,住处以封资修反的书籍为墙,显然是四旧的总代表,非破不可。

而且批判容庚,说他厚古薄今,什么东西,越古越好,分明是与党的厚今薄古政策对著干。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容庚所受的冲击非同小可,损失惨重,亦不在话下。

此时容庚已年逾古稀,但腰杆仍挺直,并未低头。

批林批孔时,中大哲学系红人、隐形党员杨荣国教授写文章,论证孔子是奴隶主的代表,提倡克己复礼,即主张恢复奴隶制社会。

有一干将,代表组织,动员容庚向北京的冯友兰学习,站出来批孔,可以带罪立功,争取党的宽大。

容庚却表态道:「宁跳珠江,不批孔子。」又说:「孔子是死了二千多年的人,有甚么好批的?还不如批我容庚,倒实在一些。」

此话一出,矛头指向容庚的大字报,势同排山倒海,贴满康乐园的每个角落,高音喇叭「打倒孔子」、「打倒容庚」的口号,震耳欲聋。

(六之五)

容庚见之闻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孔子是永远打不倒的。我容庚打不打得倒,诸君不妨一试。」批林是政治问题,他搞不清楚,但对批孔,他以古文史专家身分凛然反对,以大无畏的精神,扞卫学术,不怕被打倒。

那时为了自保或投机,人们都口是心非,跟风起舞,但私底下场合,还是有人对容庚肃然起敬的,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容庚的学问,在古不在今,且古之又古,深奥异常。他的《金文续编》即搜集了甲骨文和金文一万八千多字,有不少字至今尚没人能够解读,非专业人士,根本无从置喙其正误、臧否其是非。

他如要吹嘘自己,容易得很,就算「信口雌黄」,也不会有多少人能识破。所以一些好心人士,劝他写点文章到报刊上去介绍自己的成就,然而他却说:

「吾父祖辈乃地主,吾师乃(指罗振玉),吾则见重于司徒雷登(指燕大校长,曾任美国驻华大使),而居燕京教席,吾所作俱在民国之时。试问汝敢书之邪?书之而可见报邪?古语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用不著自我宣传。」

话说得很「不识时务」,然而他却显得如此谦虚谨慎,有自知之明,不像目下某些中国大陆学人,唯恐人不知己而千方百计寻找机会,自我吹擂。

(六之六)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容庚随之时来运转。斯时大学纷复课,并设立博士班。为做「广告」招揽学生,中大请出容庚与商承祚(清代探花广东番禺人商衍鎏之子)两名人,为中大首届博士生导师,简称博导。

这是人人垂涎三尺、求之不得的高尚无比的荣誉职位,可是容庚却弃之如同蔽履,他说:「按律例,人届耳顺即可解甲,吾早逾古稀之年,尚要厕身教席,是何道理?」他有「招牌」价值,学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使他感到十分无奈。

然而,晚年的容庚,在博导职位上却非常尽心尽力,培养出不少出类拔萃的人才,桃李满天下,继其绝学,发扬中华文化之精华。如现任中大古文献研究所副主任、全国书法家协会副会长陈永正教授兼博导,便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例,陈永正不但学承容庚,作风也很像容庚。

容庚总结自己一生为人做事,只有一句话:「心里怎么想,口里便怎么说。」在「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年代里,这种真诚坦率的高尚风格,实为难能可贵。

改革开放以来,他的同事兼好友陈寅恪平反后,声誉如日中天,而学术成就与之相埒的容庚,似乎并未受到相应的重视,可见学界也存在跟风的偏见和出版界抱有商业炒作投机行为,这使得其名足以永留青史的大师容庚,知道的人反而不多,或知之而不详。为弥补这一不足,便是笔者写作本拙文的主要原因之一。

容庚于一九八三年以八十九岁高龄逝世广州。珍贵遗物计有青铜器一百五十五件、古字画一千多幅、藏书万余卷,全部捐献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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