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倫理道德若不要它一定行嗎?


健全的多元現代社會,光有科學民主不行,仍要講道德倫理。試想想,如果有一種文明,已懂得製造自動循航的導彈,卻居然無可以循航的心靈,這叫做甚麼文明?如果一種規矩,以公開公平公正的民主程序,足夠決定誰是規矩的守護者,到頭來守護者竟乏可以自己規矩的能力,這樣的程序還有甚麼意義?科學、民主,分別是解釋駕禦自然、組織管理社會的好方法,只是徒法不能以自行,此理顯然易見。

因知法理之上,當還要有準繩有目標,待由個人再到集團去完成善的意願與踐履,實現道德倫理。當然徒善不能以為政,更成就不了科學。倫理生活和道德覺悟的德,該與民主憲政和科學知識的法,互相結合,才會行之有效。然德、法并治,果真便找到幸福的永動機,從此萬事大吉嗎?由啟蒙运動起的世俗人文主義者,確如此倡議,我國傳統士夫,拿出民本與科技,禮法王道加經世致用,同是要以德治配合法治。我國求討倫理道德尤勤,雖未能免皇權氾濫人權萎縮之災,及君子務本輕視技藝未事之偏,但千瘡百孔的老大帝國,仍是座超穩定系統,搖搖欲墜,仍難解體,箇中秘密,不無靠道德的凝聚力。大談忠孝仁義固會有愚忠愚孝假仁假義,不乏鄉愿迂儒,可是禮義之邦,非盡浪得虛名,上到國際平臺,爛船還有三斤釘,尤其文革前還如此,海外老一代如此,甚至受儒教薰陶的日韓民風,也無不如此。

光有科學民主沒了道德倫理,社會將危機重重,當代發達國家知之。科學民主殘缺,只要民間道德倫理核心價值尚存,一定程度上仍能抵禦危機,此由傳統中國全民共證!光談道德不僅玄虛,有時或像幌子,只是關鍵時刻,沒道德的真沒有,有的還真的見有,所以無論中外重整道德的呼聲此起彼落。但問題是,道德既然重要,何以人仍愛理不理或理而還亂呢?其因在科學民主知難行易,法理的奧妙若看明白,去行即成。可是道德倫理知易行難,看到不即見到,見到未必見用。正如聖保羅說的:「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故此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作!」此言確屬出自靈魂幽谷的深沉迴聲、至诚剖白!

孔子雖說過,「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好像道不遠人。其實這看似容易卻艱難,故明儒羅近溪有云,仲尼臨終也不免嘆口氣!如肯細味孔子原話,其旨在說明,不仁非必然,人可以扭轉,歸仁向善,未嘗言惡僅屬偶然,輕易得免。善惡閃念間,知惡即在當下,知善也毋必求遠,孔子意要肯定為仁由己,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宋儒陸象山指出,「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孔子留下的話多屬語錄,三言兩語,微言大義,功在發明,孟子詳議,才予以闡抉。所謂其十字打開者,乃指四端,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開出仁、義、禮、智四種德行的端倪,足以承接孔子發現辨明的仁道,撐起當然性善的義理架構。四端的道德感情,人自幼及長,多多少少有過經驗,悉發乎自然,知超越一己之私心,向四方十字打開,關照他人。這說明人內在于己有先天德性的能力與知見,所以孟子又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道德直覺,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悉不遠人而當下惻隱見仁,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也見義見禮見智,因道:「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這些的良能良知道德情愫,如果好好操持,擴大充沛,最後可以澤被四海,否則輕易放過,就連當初那點親愛父母的心意也萎頓難全。可見深明孔子的孟子,除了申言夫子為仁由己之義,指點道德感情之實在切近,更關懷實現善端的操守工夫,孟子稱之存養,故有謂:「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唯心之謂歟?」在最後孟子引了一則論語失載的夫子之言,說明為仁由己,自己不單是仁德的起點,也是操存此仁的最終負責者,絕當不容放失。成德難久,總是進進出出,人若稍不留神,便不知給溜去了哪裡。引語後孟子再補上一問:孔子這段話裡,講操則存、捨則亡,這麼強調,顯示亟待敬慎以赴的,豈非直指的是人心麼?所以這四端,雖說並不遠人,早己內在我心,但還須存養擴充,予以踏踏實實踐履,不然仍有可能到頭盼來一場空。

孔、孟都經常說「仁」,因仁是人際交往的核心。仁字含二人,人對人之道,應當以同理同情相對待,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為仁。由「仁」之核心闡發人道,可統攝禮義廉恥忠孝信愛和平…種種德目,故《論語》《孟子》反覆提起仁各都有上百次之多。仁不遠人,不假外求,其操持在心,《孟子》談及「心」總共百又一十九次,而以第七篇〈盡心〉凡八十四章作結。仁義內在,但是內在的良能良知要成就外在德行,便不能不求討盡心的工夫。可是奇怪同樣重視仁的《論語》,「心」字僅六見,而更只一半是孔子直接說的,另兩次屬引言,一次出自批評者之口。難道夫子忽視了盡心求仁的實踐工夫嗎?當然不會。孟子身處東周後期學派紛立的四戰之地,故多解釋和辯駁語。孔子不同,在春秋時代興教,初把王官之學帶至民間,作為教育家的他,有言教也有身教,尤其道德踐履屬工夫之事,不是靠說的,而更須是做的,故其特別重視無言之教,使真真切切見諸行事。所以讀論語與孟子,該知有不同讀法。孟子洋洋灑灑滔滔雄辯令人嘆服,孔子不然,三言兩語,點到即止,意在言外,沒說出口的,常比全說出來的更精彩。聖人行不言之教,對己內省體悟,對人潛移默化,一落言詮便俗。但孟子的時代卻不同了,非要口中辯駁理上辨析才成,故「心」的工夫一定要講明。《孟子》最後一篇標榜「盡心」,其實頭一篇開篇不久,早已記梁惠王向孟子自詡,他治國很「盡心」,比鄰國強,結果孟子要用五十步笑百步的比喻去開導他,使他知所不足(1‧3)。

心的功夫,看似簡單,卻非輕鬆,操存捨亡,沒有必然保障,需要你我篤志以赴。孔子親言的三數則有關于心的論語,亦無不要點出此意。夫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有心不用,這樣過日子不行。他特別稱讚顏回「其心三月不違仁」,別的弟子則頂多偶一用心,能專心三個月于仁持之以恒的,便已很不容易了。心是時時的功夫,也是終身的功夫。夫子自道其生命歷程:十五志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耳順,七十不踰矩,那才做到從心所欲,心無障礙了。《論語》最後一篇〈堯曰〉,講堯舜禹禪讓交職,引他們耳提面命時常說的「允執厥中」,也是一句心法。此言出自尚書,完整的記載乃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係三聖人十六字心傳,後世視之作儒學精髓,可為萬世法。這四句講一念心間,即危且微,然要精一不二,诚摯允執中正,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成就一由個人修身齊家以至治國平天下的庸常永久之道。人心一念,平行呈現人心道心。這邊人心惟危,不無危險,暗含凶險;充滿危機,危中生機;因知危懼,惕厲戒懼。那邊道心惟微,微細難察,微明難曉,微妙難盡。正是由于人心惟危,危險危機危懼,精心頓現精神,未可散漫;又由于道心惟微,微細微明微妙,專一漸形致一,不能分心。這「危微精一」之教,實為盡心之道,雖是擇善固執,诚慤中行便是,似也平易可循,然而平凡間要求非凡耐力,簡易裡當具精純見地,其內多少曲折,艱辛困苦,實不足為外人道。此由堯舜禹再至孔孟,乃一以貫之,其事其理無不甚明。只可惜到了宋明以後,儒道末學空談性命,慕頓昧漸,再講允執厥中心法,竟變手到拿來的眼前工夫,平滑輕易,易落未契不悟的野狐禪!

孔子成德的生命,非一蹴而及,其由志學築基到而立、不惑,是一段成長,由知命開悟到耳順、從心,又是一段成熟,箇中艱難不言而喻。維持成長以臻成熟,轉捩貴在知天命。人唯悟見天命不我欺,才會遇事用心聽之,聲聲入耳入心,安之若順,事事非逆,無不順心順耳。有此耳順,進而可以凡事無礙,從心所欲又規矩其中。《論語》結篇〈堯曰〉的「允執厥中」,談到堯舜禹再下去到了商湯,持此心法,敬受天命,嘗言本人若有罪,必不牽連天下萬方,天下萬方若有罪,則歸本人。此一光明磊落的道義擔承,實因「帝臣不蔽,簡在帝心」,人君亦不外帝臣,袒裼裸裎上帝心中,無逃其臨照。是知古德的德業,遙契天命上帝,未能無宗教。最近一項以歐洲為對象的普查也顯示,經常上教堂和禱告的人,比無神論或不可知論者快樂,更有耐力克服逆境,故認為宗教可作保險策略。宗教于人生,當起正面作用,應無疑義。不過緩壓解困,不該是宗教存在的根本原因。此或另話,容後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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