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记宛西(1)/ 王抚洲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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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记宛西

王抚洲

(一) 

    宛西是指南阳以西地区之镇平、内乡、淅川、邓县四县。这四县位于河南的西南角,与陜南、鄂西北交界,是一个丘陵地带,物产旣不丰富,交通又不便利。民国十四五年以前,是盗匪遍地,治安恶劣,民不聊生的地区。经过几位杰出的地方领导人物,本自卫之目的,在各县分别实行地方自治,进而实行四县合作,联防自治,数年之间,先后变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人间乐园。到了抗战、剿匪时期,更发挥了保卫国家的威力,其实绩与成效,应当垂之史册。过去,在大陆,在台湾,曾有不少刊物介绍过宛西自治的领导人物和他们的事蹟。我曾两度到过宛西,并且曾经居住过一段时间,愿将我所身历目睹的实况,加以记述,用供有心研究宛西自治史乘者参考之助。 

    我第一次到宛西,是民国廿七年七月间,抗战的第二年,纯以过境旅客的身分往返,走过镇平、内乡、淅川三县。时间只有数日,旣无使命,又无身份,所观察和接触的自然很有限,不过所见地方基层实际情况,可能更为眞实。第二次是卅三年任河南财政厅长时,时河南省政府迁治于内乡之丹水。我居住了半年以上,视察过镇、内、淅、邓四县,接触的面自较为广大,与地方领导人物接谈的机会尤多,关于地方自治行政、建设、自卫组织等规制及办法也曾作过一番研究。今日追予记述,虽然必多遗漏,由于印象深刻,应当还不致有大的差错。 

(二) 

    先说我第一次往返宛西的经过与观感。廿七年,政府重心设在武汉,我从武汉往宛西淅川之上集镇,去接内子和三个女孩,转武汉入川。内子原在河北保定任女子师范校长,于保定沦陷前夕,率一百数十个教职员学生,迁往开封,继迁汝南,最后奉教部令,併入将河北撤退各校合併成立之国立河南中学,设于淅川上集镇,她改任校务委员,因职务清闲,遂决意转往重庆。我去接他们是由许昌经南阳往上集。在南阳驻军处借到一辆卡车,言明借用四日。不意西行之日,倾盆大雨,山洪爆发,河水氾漤,公路不通,原属一日行程,辗转绕路,走了两天才到西峡路,无路可通上集。为守四日交还卡车的诺言,乃先将卡车遣回,然后改乘滑杆(两人抬的坐椅),翻山越岭走到上集。 

    在上集找到家人,商定回程路线后,内子陪我往学校分访诸老友。他们一致盛称地方自治良好,眞正夜不闭户,以及人情朴厚,凡有需要协助之处,无不诚意的给予帮助和便利。他们尤其称道地方教育之普及,中年民众人人受过民众教育,读书识字,学龄儿童个个入学读书。 

    上集是淅川地方自治领袖人陈重华先生的家乡。我在上集之日,适值他由县城回家,前往访晤,倾谈半日。重华名舜德,系河南省立第三师范毕业,曾任本县简易师范学校校长,由于办学有成绩,得到地方信仰,被推举组织民团保卫地方,将本县匪患肃清之后,进而与内乡别廷芳合作联防,以后又加入由彭禹廷领导的镇平地方力量,再进而协助邓县剿匪自治,成为宛西四县联防,创造出来地方自治的模范区,也称得起战乱时期的人间乐园。 

    创造这震铄海内的自治区之领导人物,在镇平为彭锡田字禹廷,内乡为别廷芳字香斋,淅川为陈重华、邓县为宁洗古及丁叔恒。彭、别、宁、丁,都先后逝世,或为国牺牲。今日硕果仅存者祇有重华先生了。重华在抗战后期及剿匪期间,领导宛西地方力量与敌匪多次鏖战,于卅八年随政府撤退来台,是国民大会代表,年近八旬尚壮健有如中年。那一次的谈话,使我对于宛西地方自治一般情形有一大体轮廓的认识。我将心中所要问的问题,一一提出来,承他一一解答。我从自治行政制度、保甲组织、团队的编组和训练、普及教育的办法,谈到经济建设的措施。总之,对于地方的管、教、养、卫,都谈到了。 

(三) 

    以下我将追述,我所亲自经历过的一段路不拾遗的故事。因为这件事,在当时对我关系重要,所以能永志不忘,至今记忆犹新。 

    话说我在上集镇住了两晚,天已放晴,但公路仍为通行。我们夫妇带着三个女孩,一个褓姆乘滑杆翻山越岭,行一日抵内乡县城歇宿,次日改乘五辆人力车,延公路往镇平行进。一清早天还未大亮,收拾行李,綑绑舖盖,装上人力车,照料几个孩子上车,便匆匆的向东进发。走出约有三里地的公路上,我想起我们贵重小提箱不在身边,问妻是否在她身边,她说没有,并反问不是在你的身边吗?这使我颇为吃惊,于是叫五辆车都停下一一找寻,结果不在任何一辆车上。于是我恐慌起来了,因为我们所带的路费现款,和内人的积蓄存款摺都放在小手提箱内,为的是便于随身携带。如果小箱失落,我们往汉口也去不成了,更谈不到入川。我定下心来一想,大概临行时,装车匆忙,给忘在店里了,而最坏的情形是忘在店门口了。一经遗失,再找回来的希望不大,纵能找回,也必大费周折,而且必有所损失。于是我告诉车夫们一齐拨转马头,折回城内。 

    但是车夫们却异口同声的说,用不着全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就够了,他们停车在此等候就是了。并且坚定的说,在我们这地方不会丢失东西,不会有人拿走,回去问店家就好了。于是我便一个人乘车回店去找。一路上不免忧心忡忡。虽然我相信宛西治安良好,不过真正路不拾遗,却是极不容易做到的社会道德水准。 

    当我转回城内时,已经日出三竿。客店是在东大街上,是一个闹市区,到我回到店门前时,已经排满了买菜的挑子,炸油条的摊子等等,以及熙熙攘攘买东西的人们。使我大感欣慰,而且挟有惊异之感的,是快到客店门前时,我便一眼看见我那宝贵的小手提箱,赫然陈放在店门前面路傍四五尺的地方。我立卽走过去,把小箱提起来,往店里走。门前这么多人似乎没有人注意我的举动。于是我走进店内,找到店掌柜,告诉他这是我的小箱,清早装车时忘记了的,现在回来带走。他正在和别人谈话,望了我一眼,说道,不错,是你的,拿走吧,便又和别人谈起来,似乎丝毫不以为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这时却精细起来,打开箱子看看,一切原样如故。向店掌柜说了声再见,便登车赶路,扬长而去。 

    我走过中国南北各地,也到过欧洲、美洲、亚洲各地,这样路不拾遗的经验,却称得起稀有的事了。我以为路不拾遗,比起夜不闭户更为困难。只要盗匪绝迹,卽可夜不闭户。而路不拾遗所需要的条件,要多得多。不仅只是要盗匪、游民绝迹;不能只靠法律严明,信赏必罚;并且要人人的衣食不缺,生活无忧;尤其要社会教育普及,培养成高尚的社会道德和崇廉知耻的社会风气。有史以来,人们所努力追求的政治理想,不就是要建立具备上述各种条件的社会吗?但是,古今历史,又有几处曾经实现过具备这些条件的社会?何况宛西四县从盗匪如麻的环境,转变过来,不过只有十余年的历史。而观于当地人民对于路不拾遗的态度之自然,为我所亲自经历的,不能不使人赞叹不置。 

    记得当时一路上见到,沿公路民众「雨后舖沙」,维护公路交通的情形。夏间正是农忙季节,人民能够分出时间,毫不苟且的作维护工作,使沙土修舖的道路,永远保持良好状态,便利行旅,眞是功德无量。这又足证明宛西自治区的功令之贯彻,和人民习惯成自然的公德。 

    我在当时,于感动赞叹之余,感想万端。从宛西地方自治的榜样,使我觉得「天下事尚可为」,但应当从地方基层政治作起,才能改造社会,造福人群,只要负责的人是公正无私,实心任事,必然会有成果。因之激发起我个人有「见贤思齐」的志愿。当时怀着这种心胸,我遂决心从事地方行政工作,所以当年冬间卽往陜西去做县长了。在蒲城作县长时,关于编组民众自卫武力,卽适用宛西的办法和口号,「人不离枪,枪不离乡」,「分区分段,联防会哨」办理的。半年之后,卽作到盗贼绝迹。此是题外之话,于此不拟多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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