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莫测的刘仲容(2) /黄纫秋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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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祕莫测的刘仲容

黄纫秋

为过生日引起的闲气

    在抗战时期,因生活苦闷,故除郭德洁独树一帜外,我们各有各的朋友。海太太爱逛街,陈太太爱聊天,白夫人爱摸几张,我则无所谓。不过那时我不会打麻将,而且还讨厌它。故白常要我坐在她的旁边学,想训练我作她的牌搭子。为了培植我的兴趣,她说:我们来个生日会吧!这样就可常常聚会了。开始仅几个人,因钱不够开支,慢慢地扩充到三十多人,郭德洁叫我们是「大婆会」,因为参加的太太没有一个是小老婆。聚会的地点是人称吕半城吕副参谋长竞秋的公馆,因院大宅深,又有私人的防空洞,可避空袭,不担心宪兵抓赌;再加他有名厨烧菜,又有一个会做各种精緻点心的姨太太,供给我们的口腹之慾。那年我是二十九岁,俗例是做九不做十。故白夫人早就嚷着为我做三十岁。但因唐夫人到来,才改到柳州过生日。谁料外子一向不赞成过生日,也从未给我过生日。这一次忽改常态说:我也给妳做次生日吧!我问他为什么变了?他说不是变了,是副师长等人听到刘副官说妳的生日快到了,他们要给妳庆祝一下,我不好意思拒绝,就说我请你们吃顿面吧!我想白的生日会是例行公事,没有关系,故说,那天我一定去雒容。故天明船靠岸,我就告诉海太太,我要去雒容过生日,她说:我俩先悄悄去吃顿柳州米粉再说吧!我说我想告诉白夫人一声。海太太说:不要告诉她,一说给她听就走不成了。我亦以为然,就来个不告而别,跑去雒容。到后,外子要我同去师司令部拜访一下他的同事。我还是首次到他的办公的地方,一到门口,即听到、看到立正敬礼之声不绝于耳,我才知道作军人的威严与秩序。回到住处时,刘副官报告说:白夫人打了两个电话来,她要同夫人说话。同时电话又响了,他即将话筒给我,我仅说一句:喂!白即大盘咆哮说:妳这是什么意思?讲都不讲就跑了!人家尹司令为妳订了两桌酒席做生日,又派人到处找妳,妳却跑去陪老公,以后妳不要朋友了是不是?我叫瞎子来接妳,唐夫人等妳来才开席。即把话机挂了。气得我拿着话筒发呆,一会我说:我偏不去,她能把我怎样?她真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她陪丈夫是天经地义,别人就罪大恶极。真是气人得很。外子劝我说:妳和她斗气不要紧,但得罪了尹承纲,何况又有唐夫人!他们不知内情,还是去算了!何况他们请妳的是酒席,我们是面条水饺呢!说得大家都笑了。于是他同副师长、团长等一道送我去车站。一会火车到来,刘仲容站在车门东张西看,一见我即跳下火车,将我一拉说:妳这个小鬼,又害我跑一趟!我气得骂他:不要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月台上有很多人呢!刘说:我仅看见妳的老公呀!我答:你真是瞎得可以,那么多人居然看不见。坐下不久,他忽说:妳以后开什么玩笑都可以,但不要说我是共产党。我问:为什么?你真是共产党吗?刘答:我不是,我的太太是。同时从口袋掏出一张约四寸大小的相片指给我看说:这是我的太太与儿子。我看了相片说:她很漂亮呀!为什么你从未提过你有太太呢?刘答:我们离了婚。我问:为什么?刘说:因她要我加入共产党。我说:白夫人知不知道?刘说:不知道。妳是第一个人看到这张相片的,希望妳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告诉她。我问:那你何必告诉我呢?刘答:因为妳比她们有点头脑,我能相信妳不会到处乱说的。我说:你这是恭维,还是骂人呀?他笑嘻嘻答:两样都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与谈话,平日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到达时,酒席已经摆好了,人人都坐在桌上等我。白夫人面若严霜,对我不理不睬。唐夫人说:真不应该把你们少年夫妻硬拆开来。我说:儿女一大群,还是什么少年夫妻呀?真抱歉,我一个小生日,要这么多贵人等我,怎么敢当啊!尹司令连叫敬酒、敬酒。这顿饭真吃得乏味。白始终气鼓鼓地不说不笑。我因有那么多外人,不得不压着怒气,一一敷衍,心里觉得她真是小题大作,借题发挥。刘仲容说:我不懂妳有什么魔力,妳不在她就不高兴。海太太也说:我看她一天不见妳,饭也吃不下去了。因她的占有慾太强,她喜欢一个人就欲占有妳,一切由她摆布,稍不如她所欲,就大发脾气。她对刘仲容也不例外。为此,我同她常常斗气;也因她,外子也不高兴说:妳是嫁她还是嫁我? 

刘仲容的爱人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我同外子去重庆,他是因公,我是小游。在白公馆玩了几天,告辞时,白夫人说:刘瞎子有了爱人,他要请你吃饭的。我本不想去,因我那时心情不好,又忙着跑单帮赚钱。但刘深体白意,故用激将法说:许高阳升了官,妳就不理老朋友了,这么大的架子,过门不入吗?于是只好接受。一进门就见到一个身材适中、皮肤很白的女人,操着广东音叫白夫人。白介绍她是张小姐,按着就吩咐她摆牌桌、买小菜,又交代她许太太是斋婆,不爱吃肉的。她老是笑容满面答应:是呀!是呀!我对刘仲容开玩笑说:你这个瞎子鬼,怎么找到这么漂亮的爱人呀?刘说:不是我找的,是白夫人叫我要的。我说:那倒怪了,她一向讨厌广东女人嗲声嗲气的呀?刘嘘了一声:不要乱说。胜利后,白部长在他的公馆旁边盖了几栋活动房子,给了刘一栋,但我们不大去。 

刘仲容的上、中、下三策

    民国三十七年,南京因败讯频传,以致人心惶惶。这一阵我们很少见面,每次相见,不是长吁便是短叹。一天在海太太的活动房子里谈论时局,白夫人口口声声说她同我们一样无路可走;外子则高谈阔论劝大家不要太悲观。刘仲容则闷声不响,直到告辞时,因活动房子的过道很窄,人们不能并排而行,刘暗暗将我一推,要我走在后面,悄声说:不走是上策,去香港是中策,到台湾是下策。我即将刘的话告诉外子,他说:刘的背景特殊,我是现职人员,当然要与政府一致行动。我想共党没有海军,台湾也很安全。万一台湾也不能守下去,我们也只有听天由命算了。我与共产党没有血债,即令他们掌握了政权,也不会将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全部杀光吧!我们还是用他的下策吧!于是我全家于三十七年底搬去台湾,又于三十八年夏再搬去香港,这就说来话长,当另文详述了。 

三十年后再见刘仲容

    一九七九年十月,我首次回大陆。因是团体行动,我就打电话给刘仲容与程思远,告诉他们我住的地方后,就随团游皇宫去了。下午刚到酒店,程思远夫妇已在酒店相候,晤谈片刻,刘仲容偕女到来,一见就抱着我笑嘻嘻说:好不容易呀!妳总算回来了。妳还不错呢!没有老多少,妳看我怎么样?老了没有?我说:不老,不老。不过我的儿子看到你俩(程思远)的相片说:妈妈,妳想回去看看,就不要等中国有了好旅馆才去,妳看,妳的朋友都这么老了,再等下去就看不见他们了。刘说:怎么会看不见呀?除非我死了,不死怎会不见呢?我说:他们未说你死呀!怎知他一语成谶,一九八六年再去时刘已作古了。接着刘说:我在路上想了半天,见了妳要不要抱一抱?结果我想我已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老朋友三十年不见,还避什么嫌疑呀?因他说得一本正经,听得我们哈哈大笑!想不到这个苏联留学生(他说他与蒋经国同学,故极想去台湾当「和平代表」),又在新中国洗脑洗了三十年,为了洋人习以为常的抱见礼,还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呢!刘说:时间不早了,刘斐在家等妳,他本要请妳吃饭的,但自太太去世后,他的健康很坏,这几天又行动不灵了,我对他说我带她来看你吧!连说边催。程思远说:明天一定到我家吃饭呀!一上车,刘说:妳仅待四天,太少了。文化部、统战部都要请妳吃饭呢!黄琪翔的太太也想见见妳。我说:我又不认识什么文化部、统战部,为什么要请我呀?刘说:因妳是海外华侨呀!我答:华侨多的是!刘说:妳不同。我说:有什么不同?我也是一品大百姓,几十年不见官,很怕见他们!刘说:妳还怕见官?何况他们不是官,共产党与国民党不同,没有官,只有同志。我答:我看都是一样,名称不同吧!何况我是回来旅游的,又不是见官访友的。请你代我辞谢吧!刘说:那怎么行,他们酒席与陪客都准备好了。我说:你为什么代我找麻烦呢?刘回答说:有什么麻烦呢?妳还怕麻烦吗?大家谈谈也不错呀!我说:我明天一早要去长城。刘说:那没有意思,何必去!我说:不去不行,我万里归来,就是要一游长城。刘说:对!毛主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这是刘唯一的一次提毛主席三字。我听说「文化大革命」时他也吃了点苦头,我怕引起他的伤感。后因我的行程改变而未赴约。故未问刘的爱人张小姐。我转变话题问他为什么同张乖(这是白夫人代她起的浑名)分手?刘说:那个女人要不得,她将我历年卖文得的卢布、美金都卷逃了。我问:逃去那里?刘答:听说是香港。我说:一九五一年我在香港路上碰见她,她说:瞎子希望妳回去呢!他劝妳在北平买栋房子。我问:北平好不好呢?她答:好得很!我又问:瞎子怎样?她说:不错,只是香烟抽得太多,他本是吃小灶的,但是因为要多抽烟,故改吃中灶。我说:看妳的样子很爱新中国呢!妳来香港做什么?她答:买外国化粧品。我问:共产党还许可用化粧品?她说:平常不用,但周末跳舞时,我们都打扮的,我们每个周末都有舞会。我问她都同什么人跳?她说了一大串名字,我记不得了,好像都是一些名人。刘说:那几年她还好,后来就不安份了。我说:你与姓张的有缘,现在的爱人也姓张。刘一笑说:她是个老姑娘,但是个大夫,人还不错。听说白崇禧死得莫名奇妙,他到底怎么死的,妳知不知道?我即将一九六九年白的家人告诉我白死的情形转述一遍,他不胜感慨说:他当初接受我们的条件多好?我问什么条件?刘说:国防部长。因我们知道白崇禧爱带兵,有很大的权力慾,故以此满足他,还答应他暂时不改变广西部队,妳看我们对他多优待!可惜他未接受,因他同老蒋一样迷信美援,看不清国际局势。我心想:难道接受了条件就平安无事了吗?刘仲容的家比程思远的差多了。不过我仅见到客厅最令我注目的是周恩来一张约十二寸大的彩色相片,刘将它与我赠送给他一张全家福相片并排放在昼檯上,我说:周恩来这张相照得不错。刘说:不是照的,是一个义大利很著名的画家画来送他的,而他转送给我。我说:我在海外读到不少悼念周恩来的文章,对他均推崇备至,有些作者还是非常反共的。刘说:周总理真伟大,连敌人都佩服他!他在时我有事找他,随时都行,我的外语学院事无大小,他都帮忙代我解决;他一死,什么事都行不通了。说时眼含泪光。这是我首次见到刘仲容发自内心的感动,与过去冷若冰霜竟判若两人。 

统战李宗仁的内幕

    刘说:程思远现在神气得很!他当初在香港混不下去时曾来信向我求援,我马上将我的私蓄寄了点给他,后来我向周总理建议说:程是广西人,我们可要他去与李宗仁连络。周说好,要我计划如何进行。我说:李宗仁经济上有困难。周说:那我们寄点生活费给他嘛!我问多少?周答:二十万美金。但千万不可经过银行,要想办法将现钞直接交到李的手中。告诉李不必急于回国,他在海外对我们更有意义与价值。于是我叫程思远来见周。刘仲容叙述当时情况后,我笑说:李回国后,美国情报局找我问谁是幕后策划者与牵线人?原来是你呀!刘也笑说:李宗仁当初没有接受我们的和谈,要跑去美国受洋罪,直到现在才觉悟。我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们、 我们,那你一定是共产党了!刘答:不是,我是国民党,最近还当选国民党「民革」副主席呢!妳为什么这么怕共产党?他们还不是中国人,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我说: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搞政治,又不想做官,怕它做什么?你现在比从前开心呀!刘说:当然开心呀!我们中国强起来了,为什么不开心呢?妳知道吗?我们现在写文章也给稿费了。程思远要我同他合作写一本「李宗仁归来」的书,由我俩署名,我叫他起稿,然后我再加补充。我问刘写了没有?刘说:写了,他要我校阅与增删。我仅略为一看,觉得内容不够丰富,还得修改。我问:几时出版?我希望先睹为快呢!刘说:当然会送给妳的呀!但数月后,刘中风去世,「李宗仁晚年」一书,不但没有刘的名字,而且连刘幕后策划的经过也一字不提。刘的太太非常气愤,也写一本小册子来纪念刘仲容,要文化部代她出版,但文化部负责人劝她说:刘仲容是我们的同志,程某与他是两类人,我们心里有数的,但现时不便与他打对台,请她不要发表,故她复印一份寄给我,才知李宗仁回国的前因后果及刘与共党的渊源。李回国后,刘仍负有记录李每日言行的任务。 

    刘仲容在白崇禧身边时,白仅给他挂了一个参议的衔头;但中共给他的衔头是:外语学院副院长、院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常委、「民革」中央委员、第五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等。死后,「人民日报」刊载的「刘仲容同志的追悼会在北京举行,邓小平、叶剑英、邓颖超等十余要人均送花圈;彭冲、乌兰夫、荣毅仁及有关方面负责人亲临悼者四百余人,追悼会主持人刘澜涛,致悼词者为王昆。」所谓生荣死哀,刘仲容应暝目九泉了。这篇拙作算是悼念老友吧! 

    (一九八八、二、八) 

原载《传记文学》杂志总第323期(1988年)

网上见【析世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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