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怪军人周西成 (3) / 刘健群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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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怪军人周西成

刘健群

机诈兼厚黑,水漩称高手 

    四川流行一句话,叫做揉(读如瓦切)水漩,就字义表面解释,即顺水之性,揉成团团转,不着边际,中无一物。而在人事上的应用,卽其人油滑到了极点。平素四面八方随顺应付,玲珑周到,只求自利,决不吃亏。也全无真实感情。四川有一将领名唤刘自干,闻长于此道,人称刘水漩。当面有人称之为「水公」,刘亦笑受而不辞。据闻刘水公对于周西成亦慨然嘆曰:「周西成这鬼东西,真正难缠!」周西成之于此道,亦属高手,不问可知。 

    贵州人长于苦干硬干,随处皆是。若周西成之长于揉水漩,确是例外。举两件事来说: 

    一、周在川的关系,隶于汤子模。汤与熊克武是一派,与贵州驻在川东的袁祖铭是敌对的。有一次熊被袁打垮了,逃囘成都去。论理周西成是要吃亏的,但周却不然。他命他的部下毛光翔先率他的部队退到贵州赤水边界。在桐梓家乡寻出一个老军人和袁祖铭也有一点关系的名叫黄丕谟,这是一位好好先生。由他出来掩护,同袁祖铭请求改编,发出拥护袁祖铭的通电,并请求补充械弹。周本人则紧随熊克武去成都。表示患难相从,矢忠矢信,如丧考妣。熊在失败之余,人情势利,感慨甚深,更特别倚重周西成,为他筹了五千支枪,要他重新练兵,以图恢复。周西成表面感激零涕,誓图报答。一面密电毛光翔派五千人去成都领枪。枪械领好后,他再也不管熊克武今后如何,干脆率领人枪,就像孔明借箭一般地囘转贵州去也。照理而论,一个失败的局面,周多三少二总要吃点小亏。但他不但不吃亏,反而他一面骗熊克武的枪,一面拿黄丕谟作幌子,去骗袁祖铭的钱,左右逢源,枪款俱得。然后不管你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他一声不响,囘贵州去做他的士皇帝。你说他这个水漩!揉得好不好?说句老实话,熊克武也不是很简单的人。周西成能骗得他贴贴伏伏,窝心乐意,周的承欢侍色,必已使尽了混身解数,得「厚」字之妙诀。及枪支旣得,说走说走,毫不留恋。「黑」之一字,亦属上乘。四川自称厚黑祖师的李宗吾,若果有知,应该让周西成升堂入室,配享东庑才是。可是这一幕戏,平心而论:周能离开部队,指挥照常,其对部下的控制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呀。 

    二、这个时期的周西成,在贵州已属无敌。但其心目中,有一极为忌惮而朝夕不敢或忘的敌人,就是统率黔省正规军的袁祖铭。自从黔军总司令王文华在上海一品香被人刺死之后,黔军主力几乎全部归入了袁祖铭的掌握。袁无意于贵州,周西成乃得乘隙而归,主持黔局。若果袁以一部兵力囘黔,周亦将难予应付。好在黔军数万之众,贵州实无力可以养活。因此袁凭此武力,雄踞川东重庆江津蘷万一带等处,有时听说还打到成都,几乎囊括全川,亦断无厌肥甘而囘师贵州与人争鸡肋瘦骨之理。 

    四川在贵州人心目中,比诸葛武侯还看得更重,真是天府之国。我那时年轻,我知道北路许多亲戚朋友,都是随军到川。统兵的自不待言。文人随军,是作军需编修,有机会去关卡上收收护商捐,办办鸦片姻税,因此不久即囘家作小富翁的,不知有多少。古人说:「糕者诛,窃国者侯。」在家乡抢人是土匪,是窃鈎者诛;以大军占领,公然掠夺,虽然只是半边省,也就是英雄一流人物。明明是抢人,卽不得与土匪同论。更无怪窃天下者,可以坐在联合国内大发其议论,行使否决权。让弱小民族的小子们,侧目而视,侧耳而听,莫敢如何了。人类这个不成材的世界,即是说穿了不值一个大? 

   话又说囘来。袁祖铭固然乐蜀而不思黔。但周西成心中,却真如芒刺在背,日夕不安。他为了应付此事,由和袁作对,转而向袁讨好。也真亏他做得出。袁有一父亲,住在兴义县乡下,大约总有七十岁,听说平素为人,尚属正派,老太爷的声光不错。周西成特别派人到乡下去把袁老太爷接到贵阳省城来。这还不打紧,不晓得用甚么方法,说动了老太爷的春心。他替他纳了一个十几二十岁花不熘纠的小老婆。他以省主席之尊,亲自去新房替老太爷布置傢俱。好像他比袁祖铭还孝顺得多。他这些作为,一方面是向袁祖铭表示他对袁的父亲如同对自已父亲一样的孝道;一方面可是把袁老太爷这一块正直的招牌毁掉了。在贵州当时,风气未开,这样的老夫少妻,在社会的批评诟议,是不胫而走的。以周西成用心之深,这当然不是无意的举措。直接毁了袁老太爷,间接也是袁祖铭在一般人心中声光上的最大打击。 

    花不常好,月不常圆。袁祖铭好像是吃了败仗,在四川立不住脚了。周西成心中的着急,并不下于袁祖铭。黔军全部囘来,周能抗吗?能养活吗?能继续作主席吗?都不可能。好在此时周已自以为系袁的亲信部下,赶快请袁囘来,替袁设计。要贵州军队由川黔边入湘,以图发展。没有现款,周西成代筹鸦片烟若干万两,以壮行色。这一切的表现,旣亲切又漂亮。事实上袁之大军,除移湘就食以图发展外,实别无他路可寻,袁祖铭入了湘,周西成算是揑着一把汗,恢复了宁静。周不单是对袁巴结,特别是对袁的部下,从营长以上,能往还的就设法往还。袁入湘后,凡是重要的营团旅长其亲属在贵州居住的,周都是随时派人嘘寒问暖,送钱安家。袁是一员战将,对部属生活不够体贴。因此袁的部下,身在袁营心存周惠者颇不乏人。我有一友人,在袁处司笔札。据他说自袁入湘,周一直经常来电要袁对革命军与吴佩孚之间,多作观望,不要轻于表示态度。实际上袁军到了常德,周西成就革命军二十五师师长军职的通电油印品都到了常德。袁还在鼓中,以为周是体己人,最关心他的前途呢?平心而论,贵州这一股军队能征惯战。若得其正用,北伐革命不知要省却多少气力。唐生智的力量,不可与此比拟的。可惜袁在私人的恩怨上多所顾忌,又对于吴佩孚的力量,估计甚高。虽然国民党方面,如安顺的陈纯斋,也曾到袁祖铭、何厚光处去游说,希望他们为革命政府作前驱。袁自恃力大,迟疑不决,终于为唐生智周爛诱至常德而杀之,其亲信得力将领何厚光一同遇害。全军无主,溃退回黔。所有袁部的重要将领,如刘仁权、雷鸣九、陈汉清等,均不愿在外漂流,愿以所部贵州子弟兵交还周主席,自己归田终老。贵州军队,至此全部归周。只有一位资历较深仅次于袁祖铭的李晓燊,驻在鄂西,不愿受周节制,自寻出路。周的水漩揉到此处,可算大功告成,别无破绽矣。平心而论周西成天份甚高,而良心上的出发点亦不劣。可惜学养不足。若得受主义的薰陶,党国的培育,使其坐镇西南,独当一面。能够和他交手对抗的人,倒不会很多,这是我超脱一切成败恩怨的看法。 

爱国吸鸦片,怪事悖人情 

    朋友告诉我:周的行为,有几个思想路线,是他的主动力。 

    一、远交近攻 

    凡是离周很远的力量,不管是云南?是四川?是北平?是广州?他只要能交,一律去交。卑辞厚币,在所不惜。但凡是接近他的力量,尽管他向你叫老祖宗,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一有机会,便会毫不留情,把你吃光为止。 

    二、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 

    一部三国,影响中国政治最深。上焉者学三国志的曹操;次焉者学三国演义的曹操;下焉者学舞台上的曹操。真是缺德!周西成在涪州刼得几千条枪之后,要充实旅部。听说贵州有一军人名宋伯群,颇有才识。他去电约他来旅部当上校参谋长。因为宋迟到若干日,周已先命一姓江的做参谋长,仍以宋为同级上校参谋。可能宋辞色不对。周第一日请了他吃了一顿饭,第二日卽在旅部用刺刀将宋伯群乱刀刺死。他的意思,大约是宋若不为他用,必将反他。他不如先下手将宋杀死。这是甚么话?! 

    三、疑心特大 

    据说在周左右做事,千万言行谨慎,莫惹他疑心,否则性命交关。周在省主席任内,用了一位有文名的贵州人姓王(是否王仲肃记不得了)的为秘书长。有一天,周下手令,委一人去做县长。这位秘事长,无意之间,在旁多了一句口,说:「这人很不错」。周当时无话,等王秘书长转身之后,他便将县长委条撕毁,还骂了一句 「狗×的」。他怕有人会利用他的关系,真正岂有此理! 

    四、不欢喜有见解的人 

    不晓得是不是他因为有点自卑的关系,周对高级智识分子,怀有成见。他大概只喜听命埋头办事的人。凡是有见解有意见的,他认为多半是捣乱分子,危险分子。北京囘来的,外国留学囘来的,都应归入此一类。他在省城公园内,设有招待所。每月每人津贴八元到十一元的伙食零用。你乖乖地住着,最好不要乱走动。若果有得力的亲朋替你保证,也许还有官可做。否则招待你到何年何月,根本不晓得。听说他把贵州唯一的最高学府——法政专门学校,改为大学。在其中设军需科,编修科,只要一毕业,便可到他的部队,任军需官,编修官,每月可以得五六十元,比留洋学生实惠。他说:他这才是学以致用。他这种作法,可以气死教育家。有人说,周西成到底认不认得字。我说他不单认得,而且他自已亲笔出布告:「新年已过。禁止赌博。倘敢故违。懔遵其各。」有一批北京囘省的学生,经人介绍,他下手令「派该员等到地方自治研究所加以研究」。仅管「参加研究」与「加以研究」意味完全不同,但比之张敬尧的抓到执法处,到底高明多矣。又说做主席后,还学会做诗写大字。 

    五、吸鸦片百无禁忌 

    当时贵州最流行的纸烟,是海盗牌。他认为是外国货,必须加以取缔。军队里有人吃外国纸烟的,查出来用令箭插在耳朵上,血流满面,游街示众。但鸦片烟是省产,人人可吸不在禁止之列。因为周西成是哮喘病,不吸不行。不过他提倡坐起抽,不能卧床而吸。否则有失军人体统与办事精神。但是他也并没有规定特别的处罚。在贵阳的绅士中,那个人每月该送多少烟土,周西成都派人按月照送。颇有人情味,也有点像慈禧太后赏吃一品锅的气概。 

    六、打麻将游街示众 

    周西成不会打麻将,也讨厌别人打麻将。有一位曾在讲武堂做过老教官的先生,因为约三个老友在家庭娱乐,被周捉去要他举起牌桌在省垣游街。此公囘家之后,不出数月,便郁郁而死。抽大烟是省产;打麻将犯大忌,这是那里说起?大陆沦陷之后,上海共产党也来这一套。周西成想不到他会有了衣愦?说耐阶油剿锪恕?/span> 

    以上这一类的怪动作,据说不算少。我知道的不多,而且也不愿多说。这算是过时代的、落伍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动作。不值得去研究,也不希望有人去仿傚他。 

 用人不用才,不当死而死 

    这些年来,民主独裁吵得一塌煳涂。当年在贵州还根本谈不到这一套。老子打来的天下,便是老子的。一切以老子的意旨为意旨。周西成当然不会是例外。他旣不能有思想去寻同志,更无法在道义上去寻师友。成功之后,惟一的要旨,是选用靠得住的人,好继续掌握权力。甚么人可靠呢?似乎只有在亲戚与同乡的范围内去用功夫。 

    本来一个人的行为,绝对受他自已思想的控制。若论可靠,上焉者当然是志同道合,次焉者感情维系。卽以三国演义来说:桃园结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情也;诸葛亮与刘备,同志也。其志为何?「东结孙权,北拒曹操,先谋三分鼎足,徐图收复中原,重光汉室。」此生不二。备死之后,亮仍鞠躬尽瘁,为此死而后已。同志是理智的抉择,结义是情感的系念。除此之外,若全在权力利害上着眼,一部春秋战国,兄弟叔侄,谋夺斫杀,不知凡几!何况同乡? 但当年周之环境与教育,均尚不足以语此。因此周在用文人方面,以其亲朋故旧的推荐保证为主。其品虽杂,尚有限度。但当中已经闹了不少笑话: 

    一、听说当时桐梓县内,连一个教三字经、百家姓的教书先生,都找不到。因为一人得道九祖升天。能认得字的桐梓人都做官去了。 

    二、贵州奖励蚕桑,省府命令各县举办苗圃,以资提倡。当时的油印不好,苗圃的圃字,可能糢煳。这一命令到了正安县,这位县大老爷,智识也极为有限,他看了半天,看不懂。他想贵州各县,有许多的地方,是有苗子的,周西成又是喜欢练兵的,一定是要各县举办苗团。因此命他的书记,正式囘复省长一文,大意:「属县奉命举办苗团,理应遵办。惟我县近百年以来,苗子早已绝迹。只东乡尚有一家,亦久已汉化。故苗团之办,实无从着手。」等语。周西成一怒之下,立刻将他撤差。好在还没有要他带枷去周游八十一县。即此一端,可以深思。至于军队,乃周之命脉,更当然非亲一色桐梓人不可,连我们遵义人,都不够胞同乡的资格。我们遵义有好几位讲武学生,曾经去涪州南川替周西成出力练兵的,都不安于位,陆续被排挤囘家闲居了。 

    周西成的大将三位:(一)毛光翔 (桐梓),(二)王家烈(桐梓),(三)游国材(桐梓),三个当中,毛、王是行伍出身,毛好像还是亲戚。只有游国材是桐梓人中唯一的讲武学生。可是游在学校中,大家呼之为游騃宝。「騃宝」二字,与其说是忠厚的别名,不如说是蠢材的意思。顾名思义,思过半矣。周西成控制军队极密。据说营长以上,都由他直接指派指挥,就是毛、王等,亦不能单独负责作主领导,因此到紧要关头,处处非周西成亲自处理不可。上文说过的有一位不甘于服从周西成的将领──李晓燊,这个时候,忽然与滇军联结,由西路向贵州进攻来夺取周西成的政权。论周的实力,对李可以应付裕如,但非得御驾亲征不可,而且主席周公非常人也,必须用两面一丈见方的大杏黄旗,上书斗大的周字,使敌人望而生畏。殊不知滇军方面,依此大旗指示,发现目标。集中炮火而攻之,于是乎周公负伤,周公遐举,完矣!周并不是必须失败,而是自已无独当一面可用之将,又要死摆驾子之所致。周死后,听说滇军内部有事囘滇,毛光翔领周的军队,仍然打败了李晓燊,可见周军力量不可轻视。周死后,一代传一代,毛光翔仍然做了主席,继之者为王家烈,天上地下根本甚么都说不上了。所以说周西成一生最大的成功是练兵与剿匪。而最大的失败,是只用同乡不用人才。就他个人来说是无将可用,不当死而早死。就贵州来说权力中心继起负责无人才,这一个损失,就根本无法估计了。 

是功抑是过,人民有定评

    周西成死了,的确他没有钱存到外国,存在外省,而且他的家庭生活,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的简朴,并没有成为大富。这倒是一般有权力的人,所万万赶不上的。周西成这一任主席,除了练兵治匪而外,也替贵州建设了马路、电灯。他这一生,听说不讲穿,不讲吃;除嗜好掌有权力而外,大概只多抽了几年的大烟土。是云南老土吗?还只是省产贵州土呢?不得而考矣。若果是贵州省土,那是次等货,未免替周西成有些不值得! 

    贵州各县人民心中,是感念周西成的。虽然没有家家户户,为他供上长生禄位牌,但各地有周公祠,贵州省城有铜像。尽管时移势易,周军的人,早已失势,但遵义的周公祠,一直到抗战胜利前后,才有人勉强同意改为中山堂。而贵阳省垣铜像台上的周西成像,却还是一直巍然存在。大约省垣的绅民,都不愿意将它改建,这不是用力量勉强可以做得到的。周西成死而有知,亦可以暝目矣。 

    最后有一点必须说明的,就是周西成固然不知道有个刘健群;刘健群也没有见过周西成。不单不曾见过其人,连他的像片我都没有看过。刘健群和周西成的思想,完全不相类。但刘健群在周西成死了若干年后,居然愿意提笔来写周西成。周西成固然是个怪军人,刘健群也不能不说是一个怪书呆子了。 

    愿天下有心有力的人,取其所长,而弃其所短,其斯文之微意欤?! 

    【注】匪首罗成三,在马桑窝乡下抢劫起家。当了司令以后,最怕人问他学历,有一年一位外省路过遵义的书呆子,问罗司令是那个军校毕业?罗满脸铁青大声说道:「老子马桑大学毕业。」弄得那位先生莫名其妙,下不了台! 

【完】 

原载《传记文学》杂志总第1112号(1963年)

网上见【析世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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