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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5》阿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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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自己身体又挪动了一下,但还是没什么效果。坐在对面的女人还是张着两个脸注视他。 
??真的有两张脸。他分明是看到的。只是他视觉的感知不能说服思想,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的思想不会承认一个女人有两张脸。可是前方对面坐着的女人真的摆开两张脸。这使他眼睛不畅,屁股腰背仿佛也被什么硬物给搁住了。挪动身子摆正坐姿之后,他仍然看到女人的两张脸,但至少他的心和眼能够勾通,理智可以否决视觉的荒诞。他因此轻舒了一口气。和以往那样,当气流从鼻孔徐徐喷出,脸腮和嘴唇会有一阵轻微舒适感,视觉也会多几分光亮。这多少使他撑起了信心。他熟悉自己脸上的微笑。他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到这个笑容,而且每天都能从旁人眼里对这个笑容得到证实。那是一种诚实坦然还略带一点笨拙的快乐表情,虽然最近他脸腮僵硬了一点,口腔牙龈偶尔升起一点松弛的干涩感,可是这种笑容并没有多少改变。就在前天,易小寒把他这张脸端详了很久后还说了,她说这是成熟男人才有的凝重。所以此时他有信心。一个诚实坦然带着凝重的中年男人面对眼前这种中年女人,是应该有信心的。 
??实际上堵在前方的那张脸根本不可能让他联想起半个易小寒的影子。现在他是看清楚了,这个白长衣女人只有一张脸。他感觉不适的就是这张脸,还有在它上面悠晃的所有表情。他本来试图在这张脸上寻找某些迹象让自己相信十年前她还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人,可惜他看不到这种迹象。这让他觉得可耻,他在他那些年轻的女学生面前,即便是长得很漂亮的那些,他都能够宽厚从容,可是堵在眼前是这么一张黄蜡沙纸脸啊。如果这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他内心不安还可以原谅,而事实不是。一个又不年轻又不漂亮而且看不出曾经漂亮过的女人,竟让他内心躲躲闪闪!而且,他说话的时候她那么专注地听着,同时又故意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两种虚假都过于明显了! 
??他用力维持一下脸上的和气,以便掩藏内心的厌恶:蠢蛋女人,怎么不把口罩戴上?! 
??窗外那些摇晃不停的树影也让他烦躁。它们像无数个偷窥者躲在一旁观看他的隐私,当他朝那个方向望过去时,那些偷窥者便马上变成了若无其事的树叶,他回过神和对面的女人继续说话的时候,它们又鬼鬼祟祟的伸出了脑袋。甚至连太阳也在看他的热闹!太阳是通过无数个树叶间隙穿进屋里的,它随着树叶摇晃落到女人的白衣上朝他的脸喷散过来,时而一巴掌一巴掌抽打他的耳光,时而又暧昧不清地轻轻抚弄他的眼眉鼻梁。 
??他不得不再次收缩一下身体。 
??他现在讲的这些话本来经过了好多天斟酌排练,就如他在课堂上的那些妙语,除了生来俱有的聪颖和临场发挥,更多的是来自充分的备课。为了今天和这个女人交谈,他早已备足了功课,可是实际上他很不满意。眼前这个女人分明就是烂泥一滩,(这是他对那些没有天份没有容貌没有成绩又没有用功的女学生常用的一句心语。)而他自己变成了正在烂泥里挣扎无措的傻瓜! 
??他讲述的是一个简单事件,一件与他本人无关的事。就像他站在阶剃教室里讲述莎士比亚戏剧艺术及其渊源和影响那样,他向他的学生说,(他说这种话时一般习惯把脸朝向男生比较集中的方位)他年轻时为奥赛罗的剧情而激动,可是做为一个外国文学研究者,他只能以旁观者的冷静眼光去剖释十五、六世纪的那些故事。当然,今天他一走进这个房间,从他第一眼看见这个穿白大衣的烂泥女人开始,他就断定这个女人不可能懂得莎士比亚和奥赛罗。他所讲述的是另外一件事,只不过他用了相同的淡漠和冷静,以及偶尔一两个叹息。稍为有阅历稍为有仁慈心的人都能够领会他这些叹息。这件事涉及一个年轻姑娘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它关乎一个未婚女子的名声。他宽厚的语气里那个无可奈何的叹息在表达这样的人生缺陷,那个女孩并无过错而且事情已过多年,但是如今人家已经长大成人,找了一个好人家的男孩正打算结婚成家。但是……?? 
??困惑和烦躁出现在他这么讲解一件简单事件的时候,窗外的太阳那些摇曳不定的树影全在和他捣乱,而且这个烂泥女人也没有专心听他的叙述!她时而低下头避开他,时而又随着他的眼光回身去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树影,他还厌恶地发现她至少两次当他的面抬手捂住嘴巴呵欠。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容不断地朝他点头,嘴里还发出嗯嗯哦哦声音,可是借助浮动的阳光,他又看到她恭卑而严肃的烂黄脸上其实挂满了冷笑。她那双痴呆混眼显然对人类一切礼义情仇是毫无感念的,却不时趁着他的恍惚投来一个又一个嘲讽的疑问!……他多年课堂生涯里也不是没有遇见这种事,问题是他和她并不熟,此时又离得这么近,这房间也过于狭窄,他徊避不了也无处逃脱。最糟糕的还是他自己也困惑不已。他陷入到艺术表达和哲学逻辑两个旋涡里,并且不知不觉对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陌生女人解说其中的关联和独立。 
??但即使把这个房间变成学术年会的讲台,即使把这滩烂泥换成一个满头白发的权威,他肯定也能从从容容侃侃而就。可是眼下他用力了再用力,用遍各种词汇和逻辑,讲得还是断断续续残缺不全。女孩嫁给那个男孩事关一生幸福。可是她已经失去了某件宝贵的东西,这很可能影响到一生的幸福。所以,她是无可选择了。所以……他备课时并没有思考过宗教信仰所倡导的诚实价值,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想起了上帝。一个女孩通过蒙骗手段去获取幸福的意义啊,他和女孩站到了一边,上帝又会不会和她站在同一边啊,他自己口渴了啊……当然这些他并没说出来。课堂上日常生活中他都是雍智之人,运用语言和伸缩自己那几只整洁的手指同样简单,他说出来话是另一番意思,更贴近人世的怜悯之心,只不过在听不清自己所言之语时他碰恰想到了上帝。荒谬得不能再荒谬了,他一个无神论者,却在一堆陌生烂泥面前想到上帝! 
??后来他有点醒悟了,他真的无法流利地讲完这个简单事件,但是又必须继续下去。他隐约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某种惯例,按照惯例他还应该接着说。他准是遗漏了什么,但肯定和人类的诚实价值无关。可是他又不想说得过于急迫。事实上他希望那个女人不要过分礼貌,希望她说点什么,或者干脆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那样他就可以喘一口气休息了。可是这混帐女人的耐心奇好,她只听不说的,自始至终嗯嗯哦哦挂着那张他拒绝承认是微笑的脸。到最后还是他这一方受不了了,他远有那些备课不是用过就是作废,可就是没有结语。真是混帐的一天啊,结语不是由他来下,而是由他的听众来讲!这个女人还在嗯嗯哦哦,她是不是哑吧啊? 
??他觉得喉咙干渴了,脊梁越来越难受,脸腮即将崩裂,他甚至还听到脑门皮的嘭嘭声了。最后他舒了一口忍无可忍的长气,严肃地把最难讲解的那个主题摊出来。 
??她父母不在本地。她是,我侄女。…… 
??他打算说完之后就站起来给两张脸的女人一记耳光然后佛袖走人,可是这时侯奇迹却出现了。西德尼谢尔顿的通俗小说也没有如此急剧的变幻,那堆挂着痴呆笑容的烂泥开出了鲜花,女人出声说话了。笑眯眯的。 
??行了行了,你们想要弄个845是吧? 
??八四五? 
??他听不明,但是一看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竟然满心浮起酸溜溜的滑稽感。这就行了?庆幸的是他总算保住了体面,总算可以正式松一口气,从从容容地抹一下额角了,他对额角上的湿润和八四五同样疑惑不解。白衣女人并没怎么正眼看他,沙啦啦从抽格里拉出一个大大的本子,沙沙沙翻过几页后,动作优雅地推了过来。他看了一下,本子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不同的数字、名称、数字……顺着她的手指,他默读了其中几行: 

??项目编号:845 A——项目内容:处女膜修复术——价格…… 
??项目编号:845 B——项目内容:处女膜修复术——价格…… 
??项目编号:845 C——项目内容:处女膜修复术——价格…… 
??…… 
??…… 

??随后,他心里涌起一圈一圈的波澜,连眼睛似乎也湿润了。一切犹如当年为恋人阅读泰戈尔诗歌那样。诚实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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