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始见荔枝来
最近去了一趟大华商场,一进门就见到一块广告牌,上书“新
到新鲜台湾荔枝”,画上的荔枝鲜红欲滴。跑到了水果摊前一看,
却是外壳又黑又干,这样的荔枝,在我的家乡是只能用来酿酒或晒
成荔枝干了。
人说荔枝是水果之王,在我看来却是过于娇嫩的水果公主,白
居易说它“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
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变质的次序未必如此严格,但四五日之后
的荔枝确实是色味全非了。历代的国都大都在北方,如何让皇帝品
偿到这南国的美味,也就成了一个大难题。“长安回望绣成堆,山
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个故事,
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广东有一荔枝品种就叫“妃子笑”,据说就
是唐代的贡品。其实真正的“妃子笑”,恐怕该产在四川。唐时的
四川气候比现在暖和,盛产荔枝。白居易的那篇《荔枝图序》一开
头就说“荔枝生巴峡间”,俨然把荔枝当成了四川特产。那时候有
个叫薛能的文人,就很奇怪杜甫在四川住了那么多年,居然不赋荔
枝,因此他要做为荔枝赋诗的第一人。这荔枝的首唱,并不怎么
高明:“颗如松子色如樱,未识蹉跎欲半生。岁杪监州曾见树,时
新入座久闻名。”大约到了宋代,四川就不怎么产荔枝了,所以四
川人苏东坡到岭南偿到了荔枝,才会欣喜若狂,大叫“日啖荔枝
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从四川到长安,不过几百里路,快马奔驰一日也就到了。汉代
的荔枝,不知为何,却是要从南海(广东)千里迢迢地进贡,而且
明目张胆地进行,并不象唐代那么偷偷摸摸。为了保持色香味俱全,
也就惨烈无比:“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
腾阻险,死者继路。”(《后汉书·和帝纪》)后来由于一位叫唐
羌的官员上书进谏,汉和帝才下诏免贡,此事也就被当成了汉和帝
的一大政绩而载入史册。下诏免贡,不等于皇帝就从此不想偿偿鲜
荔枝,只不过由公开转入地下,“无人知是荔枝来”而已。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一骑红尘换成了一驾专机。
每年的荔枝时节,都有专机到福建运送荔枝名种进京,据说是为了
开国宴。荔枝是中华的特产,也理当在饭桌上让它发扬国粹,不过
这一飞机运过去,又必须在几日之内就吃完,倘不是遇到宴请三千
日本青年之类的盛大场面,那就有劳各位皇亲国戚、高官贵族的大
嘴了。曾读到某名人回忆录中对邓大姐为表关怀送他两篮荔枝一事
大书特书,感激涕零,而那两篮荔枝,自然是国宴的残羹冷炙了。
北方城市之有鲜荔枝出售,而无需等待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赏赐,
乃是近年来的事。那也是用飞机运来的,当然昂贵无比,非小民可
问津。我到北方读书后,就基本上与荔枝无缘了。荔枝成熟于五、
六月,又无法保存,到七月初放假回家,就只能等到明年的春节喝
荔枝酒了--荔枝干我从未吃过,好象那只是卖到北方去骗人的。
八九年“六四”之后空校闹民主,六月中旬就提前回了家,最大的
收获就是赶上了荔枝“尾”,慰了几年的相思。荔枝吃多了会上火
(大概是因为糖分太高而引起代谢失调),小时候吃荔枝总是被定
量控制,这时候已算是大人,且狭着民主之余威,父母不敢干涉,
也就可以畅怀大吃,吃个尽兴,吃罢也可以叹一句“日啖荔枝三百
颗,不辞长做闽南人”。这样的闽南人,也就做了这么一次,此后
仍是天涯海角,荔枝只在梦中。
想不到在这不产荔枝的国度,荔枝季节早过的时候,却又见到
了它。一磅不到两块钱,如此便宜,不象是用飞机运来的,倒象是
用了什么保鲜的方法海运而来,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五、六月间
成熟的荔枝会出现在七、八月的市场。看着那黑干的外壳,虽然明
知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吃这样的荔枝只会破坏萦绕了十来年的一
个思乡的美梦,却忍不住还是买了几磅。
说来很可悲,我喜欢的东西,几乎都是特产。水果爱荔枝、龙
眼、番石榴(平常吃的香蕉、苹果之类,我是当养料吃的,毫无乐
趣可言),饮料爱杨桃汁、铁观音,小吃爱猫仔粥(海鲜杂碎粥)、
蚝仔煎、四果汤、八宝芋泥,糕点爱山枣糕、油柑子、杨桃蜜饯,
乃至树爱榕树,花爱水仙,诸如此类,都是出了华南,甚至出了闽
南,就万难觅到的。这样的人,本该老死家乡,却偏要四处流浪。
维系着那一缕越来越淡的乡情的,也就是这一连串并不起眼的小东
西,而乡愁也就象在错误的季节、在异国他乡所品味到的变味的荔
枝,在咀嚼中生出了一丝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