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嫁妆

孩子们跟着这位钢琴老师学琴一年,我对他们的琴技不很满意,但是老师告诉我,他们两个人进步的速度很好,都是好孩子。我估计自己是从中国带来的旧病未好,对现实缺乏实际的认识,以为孩子学琴,就都得弹出惊天地的水平。这不满,不应该给孩子,而要给我自己。我自己得从中学习面对生活的正确态度。

端正态度的第一步,我决定要支持孩子们的学琴生涯,去给他们买一架钢琴。

他们用的钢琴是借来的。从一开始,我就有些三心二意,没觉得能把音乐融入居家生活,只是知道有学音乐这样一种选择,就请了老师来。第一个老师是个江湖艺人,弹吉他为生。看中他是因为他上门服务,我无法承担更多接送孩子的任务,美国郊区中产阶级的生活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能减轻一点儿我的负担,就是雪中送炭的好老师。

吉他老师教孩子们一点儿吉他,也教他们一点儿电子琴。他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老师,随身携带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花花绿绿的小玩具、小奖品,随时拿出来笼络孩子们。跟着吉他老师学了一阵子之后,孩子们都迷恋上了老师的各种小玩意儿,他们希望老师来,拿那些小玩意儿哄他们,他们就像小宠物一样在老师面前摇头摆尾,稍微摆弄几个音符,算是对主人的回报。

这种方式,至少让孩子们跟老师保持了良好的师生关系,因而的到我的肯定。我对老师的教学工作给予了很大的精神支持。家里来了客人,不论是亲戚的孩子还是其他国家来的交换学生,我都积极向他们推荐这位吉他老师,并让吉他老师给这些小客人们表演吉他,再给他们上一些简单的课。有的孩子跟着他玩儿了一次之后,回家就也嚷嚷着买吉他。后来买了吉他却没能坚持弹下去,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不久,一位朋友提出可以把家里的钢琴借给我们,因为他们的孩子大了,不再弹琴了。挺大一件家具,他们希望它发挥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钢琴抬来之后,孩子们立刻发现了它的优点,声音比电子琴好很多,键盘也比吉他弦容易使用,就双双做出不弹吉他,只弹钢琴的决定。这对吉他老师来说,多少是个打击,难免让他有点儿怀才不遇的感觉。

鉴于孩子们对这个老师的小玩意儿的喜爱,我还是留用了这位老师,让他来教孩子们弹钢琴。女儿除了在老师面前摇头摆尾之外,也弄一些恶作剧,耍弄老师。老师年纪比较大了,倒也能忍受这些捉弄。但是老师也告诉我,该找新的老师了,他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我在网上发现了另一位愿意上门服务的老师,欣然联系。新老师寄来一份简历,看样子是学钢琴出身的,她上了一些音乐学院,参加了一些培训,也教过一些学生,除此之外,那份简历上的信息,从师于某某老师之类的,没有太多的作用。多半也是因为能上门服务,我便雇了这位新老师。

我告诉新老师,孩子们不愿意练琴,我也不想跟孩子们把关系搞得太紧张,大概不会催孩子们太紧,你可接受这样的学生?老师说,不练习,进步会很慢很慢,但是她会对学生有要求,不会放任自流。

新老师开始教琴之后,孩子们没了那些杂耍的玩具,也没了讨价还价。老师上课的时候没有迟到早退、或者中间娱乐的内容,上课都是硬梆梆地一整节课。女儿不适应这个新情况。有时候她会心不在焉,有时候会开小差,更有时候会用沉默对付老师的问题。有几次,我在楼上偷听,发现师徒二人谁也不说话,也没有琴声,象是一场战斗即将开始,双方剑拔弩张,空气凝固。我也没敢出面打破这沉寂,只能等着她们俩自己划破紧张空气,把课程继续下去。

儿子上课的情况比女儿好,但是练习的情况一如既往的糟,或者说比以前更糟。老师没有教他们简单的曲子,很快就给了他们正规的练习曲。生活在音盲家里,孩子也挺不容易。老师一个星期上一次课,课堂上没记住的东西,下了课也没地儿去打听,一个星期琢磨不出来,就只好用烦躁面对钢琴。儿子闷闷不乐。我以为他消极抵抗学琴,也对他不大满意。

这种情况持续了数月。有一天突然听到孩子们的琴声有些悦耳,便停下手上的杂事倾听。听罢,给他们鼓掌,他们也给自己鼓掌,大家都高兴起来。再次上课时,老师做示范,弹得好听,孩子们也给老师鼓掌,老师笑纳。那段时光,三方互动,形成了短期良性循环。

差不多是半年多以后,我才意识到孩子学习是需要很多示范的。看到一位家长说,孩子弹琴困难的时候,他用笛子吹给孩子们听,孩子跟着音乐走几遍,便能弹过去。我才想到,去youtube寻找示范演奏。果然,帮助很大。虽然那里的演奏不一定都很好,但有个大致的轮廓,多听几次,多看几遍,孩子也能摸索出点儿门道。管子内外的臭皮匠们互相帮助,开创了音乐学习新局面。

就在两个孩子都把一段略长的曲子弹熟了的时候,我决心去买一架中等质量的钢琴。孩子处于熟练掌握当前曲目的时机非常重要,一方面让我自己琴买得安心,另一方面我回家能够理直气壮地报账。

既然想到了第二条,隐含着的背景状况也容易猜到。别管人前如何吹嘘自己女权又独立,我在心理上还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花钱的事儿,除了买房子汽车,其余的都要看老爷的脸色。

带着女儿去琴行,一路琢磨,这琴该买什么样的呢?能想到的是亚马哈,著名品牌,深受亚裔同胞欢迎,既是本田也是奔驰,横扫由穷到富的整个人口频谱。到了店里,热情的老太太果然首先把我们领到了几架亚马哈琴前。一通视钢琴为己出的介绍,几乎让人觉得老太太根本不舍得卖这几架钢琴。

女儿在店里四处乱转,一会儿玩玩具,一会儿在琴上摸几下。我突然觉得,要把这架即将购买的钢琴给女儿做嫁妆。让她日复一日地熟悉这架琴,直到她自己的永远。这样想,便觉得钢琴得女儿自己选,就算是抓周一般盲目,至少也是她一时高兴的选择。

女儿试了一下那架亚马哈,就走开了。她不喜欢那种黑乎乎的大盒子,光亮的面板,看着漂亮,没准在木头丛中还夹杂着一块金属皮。这是两个孩子在那架借来的钢琴上练习了将近一年才发现的秘密。那架琴隔一阵子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调音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一天孩子们突然宣布,琴键上方的那块材料是金属片,时常发出共鸣的弦外之音。他们也找到了治理的办法,用手摁住挡板,或者把挡板拆了重装,都会短时间内让杂音消失。长远来看,这套程序还是麻烦了点儿。

走到一架原木色的钢琴前,女儿高兴了,说:这都是木头,没有金属。然后她弹了几下,声音比亚马哈要轻而且闷很多。如果说亚马哈琴的声音有些拘谨,每发一个音都正襟危坐生怕偏离了正确的频率,音量上也怕亏欠了演奏者而尽可能地嘹亮,那这架产于捷克、手工制作的钢琴则有些左右逢源的自在和闲散,声音不主动冲击听众的耳朵,似乎在等待某种不期而遇。

不知道是因为宠爱孩子还是因为真的喜欢这架钢琴的声音,我也觉得非这架琴莫属了,便问了价钱,准备第二天携夫率子,买将回去。

再来的时候,老爷阴沉着脸,仿佛我准备暴殄家产,也仿佛店主前生欠了我们家长辈沉大麦数斗。我低头跟在老爷身后,讨好地介绍这里的钢琴,讲述前一次带孩子们来时碰到的那个来买琴的葡萄牙黑人小伙子,小伙子琴弹得极好,店里的客人都停下来听他的琴声。转过身,我跟店主说话,确认价格,老爷则拒绝与陌生人交谈,以自闭者自居。店主也被拒绝得有些紧张,不敢大声宣扬自己的钢琴,跪在地上,轻轻打开钢琴下面的挡板,给我看里面的结构,和最重要的,钢琴后面那块用纹路极为细密的木料制作的sound board。为了鼓励我的选择,他悄悄告诉我,这么好的木料只有欧洲能找到,亚马哈若是能买到这种材料,早就高兴死了。

我告诉店主,我要先把老爷和孩子送回家,回头自己来买钢琴。

回到家里,老爷卧床不起,用沉默抗议我的激情。孩子们依然嚷嚷着买钢琴,但是看到爹爹不高兴,也就知趣地一边儿玩儿自己的。我开始推心置腹,讲述这架钢琴对我们来说并不是特别大的经济负担,只是一架朴素的家用琴。孩子们喜欢,长大的过程,会跟琴弹出感情来。出去读书,想起家,会想到这架钢琴。特别是这么物质的年代,女儿出嫁的时候,有什么比一架伴随她长大的钢琴更适合做嫁妆呢?

老爷的铁石心肠基本上可以抵御原子弹。我越说越委屈,年年月月,我连只口红都不曾买过,不就是看不上花小钱的小日子吗,可算有了花整钱的机会,就得看人脸色。看你脸色是尊重你,你还真觉得自己有面子了。就算从投资的角度来说,这点儿钱存到女儿出嫁,别说嫁妆了,老两口前往婚礼的盘缠都不够。你以为我不是在科学持家?

女人就是这样,自己给自己找伤心,越伤心,越不愿意停下来,其中有一种快感,有一种需要。我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眼泪是一种发泄,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信号。儿子过来,踮起脚尖给我一个拥抱,拍拍我的背,女儿机灵地看一眼,赶紧跑开,远离是非现场。

几天后,女儿看到我有一只很好的笔,问我:哪儿来的?我说:自己买的。女儿压低声音道:别告诉Daddy。唉,这丫头一招一式,与爹妈周旋摩擦,哪一招不属于嫁妆呢?练就一身的功夫,好好对付夫婿吧,万一也碰上一个阶段性自闭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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