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斐,匪耶?非耶?
盛文
(一)刘斐的发迹
上次,我们曾提及两项问题,一是共匪在陜北的建设情形,另一个是刘斐的问题,现在,先谈刘斐此人。
刘斐是湖南醴陵人,父亲是中医,一个湖南乡下郎中,家境不佳,年轻时在湘军当司书,具有灵活的头脑,汉文读得不错,同时机警,口才伶俐。当过两年的司书后,很得主管的信任,而被保送湖南讲武堂,毕业后由排长依次升任。民国七、八年之际,护法战争桂军陆荣廷部队开入湖南作战,李宗仁、白崇禧还在桂军里任团长,军队驻扎在湖南醴陵刘斐家的附近,部队里缺乏医药设备,很多官兵患病,都请中医诊治,刘斐的父亲也常给李、白的官兵看病,曾治癒不少人。部队开回广西前,李、白向刘斐的父亲致谢,他父亲说:「不要什么谢,我的一个儿子当连长,希望付託你们两位。」于是李、白将刘斐带到广西,承李、白的推荐,刘斐开始进入桂军,起初仍任命他当连长,由于聪明而干练,以后李、白攻打陆荣廷时,就是以刘斐为内应,由于部队装备不佳,只凭刘斐一连的部队为基干,从内部叛变响应就使陆荣廷瓦解了,刘斐自此一跃而起,桂军任命他当参议,又派他到广东当桂军代表,他留在广东的日子最长。后来因为深感学历不够,要求深造,于是李、白保送他到日本陆大进修。他不谙日文,吴石与他同班,教他学日文,考试时且让他抄答案,所以刘斐和吴石交情很好。回国以后曾一度担任白崇禧的参谋长。抗战开始时,我政府表示容纳各方人士,军令部成立第一部,以黄绍竑为部长,最初以龚浩为作战厅长,但他和黄绍竑不睦,于是改聘刘斐为作战厅长,民国三十五年军令部改国防部,刘斐担任第一厅厅长管作战。二十九年调参谋次长。他从进军令部一直到叛变为止,在中央主掌作战历十一年之久。到台湾之后,我们才晓得他在十九年即加入共产党。
(二)刘斐在中央的地位
他的身材高瘦,有三个太太,机警而善于词令,中央始终信任他,认为他是人才,各方人士也都很恭敬他,他的态度也非常倨傲。他善喝酒、抽烟、打牌,嫖赌逍遥,无所不长。由于有才气,又得上级信任,因此权力很大,历任参谋长都无法过问他的事,老先生信任他,将领们没有对他不恭敬的,只有我对他最不客气,主要因为我不喜欢他狂妄自大的态度。他年龄比我长十岁,因此一直把我当作后辈看待,而我年少气盛,无法和他和睦相处,虽然还没露出什么痕迹,但两人总事格格不入。我当胡先生的参谋长时,他在国防部当参谋次长,关系本来应该很密切的,但两人打电话总是说得不愉快。他感到最痛恨的事是攻击延安没让他知道,他替毛泽东做工作,他有很多计划很显然的对我方不利。
(三)克复延安后刘斐对我的忌刻
攻击延安是主席亲自找我和胡宗南到南京时提出来的,三十六年一月间,主席召集我们二人到南京去,主席说:「我想攻击延安,你们看有没有把握拿得下来,如果没有把握,我就不攻。」当时所以要打延安的原因就是莫斯科三月十号将有三外长会议,讨论中共问题,我们认为口头之争无法改变俄国的态度,只有以实际行动向他们表示中国共产党是不够资格来和我政府争取平等地位的,剿共不过只是我们的内政问题。因此,打破莫斯科会议是攻击延安的第一个目的。第二,延安是共党的京城,国内一些共党分子和尾巴党精神上的重镇,攻取延安也藉此表现国军的力量,这是主席当时告诉我们的两个目的。他问我们有没有把握,当时我立即答覆有把握,他便说:「你拟计划,这计划你要亲自拟订,不要假手于人,拟好给我看看。」这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原计划将山西的部队抽调过来,出其不意予以奇击,迅速攻取延安。以后为了五天攻下延安,和主席有数度的争执,他认为共匪盘踞延安十三年之久,五天恐怕没那么容易成功,主席并且强调:「旁的没有兵给你们了,只能用仅有的兵。」我在五天内攻取延安,这事尤其给刘斐很大的刺激,他主管作战,而延安之役却一无所知,而且我到南京三、四次,一次都没去看他,这是主席交代的,他敢怒不敢言,本来一向和他处得并不愉快,加上又怕国防部洩漏军机,所以攻延安的计划连国防部都不知道。那时的国防部组织并不严密,常常有洩漏机密的事发生,所以延安之役一直到军事行动开始,他们才晓得,所以我判断攻击延安之后,刘斐一定受到共匪的责备:「如此大的事情你都不晓得!」全世界舆论都为之震惊的大事,主掌作战的刘斐事前毫不知情,这是相当难堪的事,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所知,相信他也略有所闻,只看我们从西安到南京几次,每次必到主席官邸,他一定晓得有什么大事,但无论如何不会知道我们正计划五天攻取延安。这事情过后刘更加恨我,此后两人一见面态度更为僵持。
(四)刘斐对陜北的撤兵促成全盘的崩溃
三十六年攻取延安,三十七年即抽调我们三个军。本来,延安克复后到三十六年底追剿朱、毛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三十七年再部署一个彻底清剿的计划,计划将部队都调到陜北部署,分别监视毛匪、朱德、贺龙等人的部队,同时加上机动部队,当时我们部署了六个师,一切准备妥当,国防部却忽然来命令抽调三个有力的整编军开往豫东黄泛区围剿陈毅,接到此命令时我认为极不妥当,第一,陜北剿共只差一步,此时抽调三军,陜北剿共计画将立即功败垂成,毛泽东立即可以死灰复燃,那么关中危险西安也将难保。第二,陜北到豫东有二千多里,铁路已为共党破坏,势非徒步行军不可,这一段路徒步行军,最快也要三十天才能抵达归德以南地区,那么陈毅也绝不可能在那里坐以待毙。刘斐说在黄泛区东、南、北三面已经把陈毅合围,只剩下西面一个缺口,等待我们派三个军去围剿。当时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军团、张轸兵团、杜聿明兵团都部署在豫东归德以南地区,但这个地区北到黄河,东到津浦路,南到湖北河南交界,西到平汉路,如此一个辽阔的地区能封锁吗?如何封锁法?处处置兵,把兵力分散,则到处都是空隙,所以我认为这个计画不实际,完全是纸上谈兵,即使我们从陜北派兵去赶上他了,我们也变成强弩之末,一支部队跑上三十天还能作战吗?敌人在那里以逸待劳,那怕不把我们击败。我接到这个命令后便和胡先生商量,准备不同意这个计画,我们列举陜北部队不能抽调的理由,但我们的签呈上去,第二天马上来命令,势必抽调。第二次申诉理由,说明等待陜北剿匪告一段落后,在全部调去。我们前后驳回三次国防部的命令,这种事也只有胡先生敢这么做,而且也只有我当参谋长敢这么做,因为胡先生和我忠贞是没有疑问的,这是主席所了解的,只要对国家有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中央的计画对国家对作战不利,我们都要申诉,所以中央的命令我们顶回去三次。当时国防部的会报天天都在讨论这件事,刘斐的计画他以为好像是诸葛亮的八阵图,可以把陈毅、刘伯承等的部队一举消灭,他天天鼓其如簧之舌刺激主席,要我们调兵,最后主席才打电话叫我们到南京去,连续几天的激辩和折冲,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把董钊的主力从陜北往东调去。共党在陜北的势力立即死灰复燃!以后西北的局势便告一落千丈,自此国共间的均势形态即刻转为劣势,这是剿匪史上的一个大关键。
(五)调回董钊挽救局部危局
以后彭德怀的部队便乘着防务的空虚,引兵南下,当瓦子街之战失败后,我立即秘密调回董钊的三个军,正好董钊回到渭河平原时和彭德怀遭遇上了,匪军大败而逃。调兵豫东,完全是刘斐有意替毛泽东解围,以造成消灭我们部队的机会。但这次意外的遭遇战他是太性急了,假若等董钊的部队到达洛阳附近,彭德怀才下来,那我们一定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来不及了。陜州过来就是灵宝、潼关,相去还不远,如果董钊到洛阳,那么局势一定无法挽回,非得半个月到二十天才能赶回渭河平原,这是他失策的地方。当时我们抽调这三个军回来没报告中央,主席也很英明,此后一直没问起这三个军的下落。其间,刘斐问过二、三次,他说:「那三军到那里去了?」「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晓得?」我说:「出了潼关就不归我指挥了,我怎么晓得?已经归国防部指挥了!」「我找不到!」我说:「你找不到关我什么事!」这三个整编师约有三万多近四万人。我命令董钊不准和任何人联络。我了解刘斐在这时一定还有很多挑拨离间的话,但主席一直没追问这三个军。假如当时我不调回这三个军而打胜了这一仗,那么大陆的沦陷还要早一年半,不必到三十八年,在三十七年上半年我们就瓦解了。当董钊东调和瓦子街战败,胡先生和我受处分后,那时胡先生很消极,我告诉他:「你不能消极,你一个人身系西北安危,主席对你如此的栽培和期待,我们不能辜负主席的诚意,今日西北不可以无你。但我们要把西安稳定后再去受刑,我们光荣地杀头,不要打了败仗去杀头,我们把战局扭转过来后再去杀头!」胡先生很有魄力,他说:「你不能走,你说今天西北不可以无我,实际上今日西北不可以无你,你一定要继续负责任。」这时我的立场最苦,我受的「革职查办押解南京受军法审判」的处分,但还要无职位名义地拼命。他说:「我们为国家,为领袖,我们不必有名义。」我因此一直留在那里。有一次我打电话向主席请罪,愿自动到南京来受审,但他叫我不要去,这证明主席也是出于不得已,他对我们很爱护和了解,才叫我继续负责。这事整个错误是刘斐造成的,虽然我私自调回三个军而勉强挽救了一时的颓局,但对大势已去的全盘局面已经挽救不住了。
(六)刘斐的失意和牢骚
刘斐后来发现非但没能整肃我,反使我的责任更大,他对我更加不满。最后他要求担任江苏省主席,却没准他去,又想当湖南省主席,也没让他去,他因此牢骚满腹。我记得他跟我吵架时曾说:「我当了十一年的次长……」他而且说我「打下延安后骄傲已极」。藉着吵架,他把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拒绝抽调豫东,他却说我:「现在叫你们到那里去,你们又怕!」我说话也不客气,我说:「我虽比你小几岁,但你看到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此外你懂什么军队呢?你又没到过部队。」他一直是当代表之类的官。他是对我又气又满腹的牢骚,最后李宗仁为代总统时,他是北上的和谈代表之一,南京未撤退,他和张治中、黄绍竑、邵力子、章士钊等六个和谈代表一起投降了,这也是开古今中外从未有之例,和谈代表全部投降是闻所未闻的事。通常代表不是被扣,就是没达成任务回来,从没有听说全数投降的。
(七)「人民解放军最大的功臣」
听说刘斐投匪后,毛泽东特别对他盛大欢迎,恭维他是对人民解放军建树最大的人,这点使我们想到过去他很多计画,尤其是围剿陈毅的计画完全是在替毛泽东解围,事后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假如没有刘斐的这一个计画,我敢说此后的局势绝不致如此,毛泽东在西北眼看就要肃清了,假如肃清了陜西,那么河南、河北的局势也不会如此恶化,所以毛泽东说刘斐是人民解放军贡献最大的功臣。他在匪区据说还当了水利部傅作义的副部长,以后又当部长,最近却没听到消息。
(八)蒋中正对他没有一点怀疑
从刘斐的始末,我们觉得要了解一个人太难,当时唯一骂他匪谍的是我,我心里倒不认为他是匪谍,只是气愤,也未真正怀疑过他,看他倨傲的态度不顺眼,没料到他果真是匪谍。到台湾来后听说在南京就曾有人向何应钦总长谈过,说刘斐恐怕是共产党,而大家都认为是胡说,没人相信,假如当初对他稍有点怀疑的话,他绝不可能当到十一年的作战次长,他是很得领袖蒋中正信任的。
问:我们如何证明刘斐是共党?
答:这是我在此听一般人说的,可能是情报局发现的,他们发现的经过情形我不知道,只证明刘斐在民国十九年加入共党,同时张治中是民国十四年加入共党的。刘斐是在桂军时加入共党的,他二十六年才进中央,他进中央是李、白推荐的,黄绍竑也是。刘斐是因为能干、善良又机智,很取得领袖的信任,认为他是人才。我想他倨傲的态度也许是用来掩饰他的嫌疑而故意造作出来的,常常以发发脾气来骂人,表现令人捉摸不定的怪癖来转移人们对他的怀疑,我想他可能有这种作用。当我骂他匪谍时,只见他面色惨白,他好像感到晴天霹雳,他说:「你简直太侮辱我了,你有什么证据呀?」他显得很紧张。我怀疑我们情报工作是否真做得很好,戴笠(雨农)将军到三十五年才死,但对于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就没发现出来是匪谍。还有一件事情,当我被「撤职查办」后,由西安回南京时,有一次李觉(湖南何键的女婿)请吃饭,他约了刘斐、吴恩迈、关麟徵。当时我住在八合潭新盖的几栋房子里,和李觉是邻居,因此我晚一点到,等他们都到齐了我才去,一进门,刘斐坐在那里,彼此都没打招呼,我个个握手,轮到刘斐面前,我就拱一下手。坐下来吃饭时,他敬别人酒,我就吃菜,我敬别人酒,他就起身拿烟,一直到终席,两人没正面谈过话,李觉对这没发现。大家都对刘斐很客气,刘斐先走,大家起身送他,我就在茶几上找一本杂志看,李觉这时发现了,怎么众人起身送客,只有我临时看起杂志来,他回头就问我:「刘斐你熟呀?」「怎么会不熟嘛!」「我发现你们俩好像意见不对呀?」我说:「没什么意见,我现在就是撤职查办来的呀!」那时刘斐正组织一个审查委员会在那里审查我。我说:「如果我找他,我怕他误认我在巴结他,所以我不理会他,等审查完了,无论有罪无罪再找他谈话,现在我不找他,以免让他以为我求他、巴结他。」李觉说:「那天我再请你们吃饭,给你们和和面!」湖南俗话「和面」是调解纠纷的意思。第二天,李觉碰到刘斐,他问刘斐:「你和盛国辉有什么意见呀?昨天在我那里吃饭,我发觉一句话都没讲!」刘说:「他上次简直把我不作人骂,我搞了几十年了,我还会碰到他,我算怕了他。我脾气不好,他脾气不好,所以我不想和他谈话!」李说:「你搞什么审查小组查他!」「当然查的嘛!这事情查出来,盛国辉以为没有事呀?我负责杀他头!这正在查,这事情查出来他当然有责任!」「现在查到什么呢?」「嗬!我保险他杀头,这次刘戡全军覆没,完全是他!」李觉告诉我:「不要理他,王八蛋!什么东西!他还有如此权力!」当时蒋主席当面安慰了我,同时我自己有把握,我毫无一点错处,还理他干什么?自此以后我们就很少碰头。离开南京回汉中后就不通电话了,我到汉中去使他更加难过,我不独没被他打倒,结果责任反越负越大。
问:刘斐会不会因此迁怒蒋先生而叛变呢?
答:他对蒋先生可以说一向不忠实的,他是桂系出来的,而且看不起旁人,旁若无人。他的任何计画以及所说的话都牢牢记住,没有人敢和他抗辩,倨傲到这种程度,其气燄之盛,实非今日总长的权力可比,那是想像不到的。我们不能否认他有才气,所以能博得蒋先生的赏识,当然有他的长处。最近没有看到刘斐的消息,当年毛在北平曾盛大欢迎他,他原来在中央做事就是在帮毛泽东的忙,这可以说是我们无可挽救的国运,如果不是他,我敢说绝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这可以当作历史的教训,我们有很多地方自我陶醉,有如此重要的人在当匪谍,中央居然无所知,十一年不是短时间,而张治中的时间更长,他所负的是多大的职位!连他也是匪谍。
原载《传记文学》杂志总364号(1992年)。
网上见【析世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