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太太的情人

  今年真不是周志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辞世,女友姜成珊与他分手,本来拥有运动员身段的他因整日发呆,疏于练习,一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发觉双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脸于思,忽然像个怨怼的书生。
  朋友很替他担心,尤其是公司伙伴罗承坚。
  承坚说:“我替你找个堪舆师看看流年。”
  “堪舆师是风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呵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区阳大师吧,他广告刊得大大,又时时上电视。”
  “不必了。”
  “听说你将要搬进三叔的公寓?”
  志厚点点头。
  “他把所有财产留给你?”
  志厚又颔首。
  “羡煞旁人,约值一亿元吧。”
  “没有那么多。”
  “你父母仍在伊轮上?”承坚问题多多。
  “昨日通过电话,他们正穿过巴拿马运河前往大溪地。”
  “真向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遥。”
  “我同你就没有这样福气了。”
  承坚瞪他一眼,“谁说的?”
  “你我还未结婚,何来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正朝正当路线出发,收获指日可待。”
  这时秘书进来说:“周先生电话。”
  区律师找他,“志厚,大门锁匙随时可以交给你。”
  “下午五时在公寓门口见面。”
  承坚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红棉路八号顶楼公寓。”
  志厚点点头。
  他很不起劲;要是成珊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张脸挂下来,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别惨情。
  两人出门去,乘罗承坚新置跑车,他当场表演车篷上下:“看见没有,十六秒钟自动升降,确是艺术与科技结晶,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最佳音响设备,按摩发热座位,声纳停车指示,八安全汽袋。”
  志厚看一看,“还有四只杯座,二人跑车,何用那么多杯座?”
  人瘦了,西装有点松,看上去,志厚真有点憔悴。
  已有妙龄女郎走近称赞:“好车。”
  承坚居然十分谦虚,这样回答:“从甲点到乙点没有问题就是了。”
  他俩上车。
  承坚正解释车子扭力,志厚忽然问:“成珊到底不喜欢我什么?”
  他的好友忽然动气;“都大半年了,还念念不忘。她就是讨厌你这种婆妈。”
  志厚唏嘘。
  “姜成珊有什么好?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简直仇视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蓝套装,职业尤其可怕,她是法医官!志厚,她愿退出,你家山有幸。”
  志厚不出声。
  “条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几。”
  志厚仍然黯然。
  承坚把跑车驶上半山。在著名的红棉路八号停下。
  区律师迎上来,说声“好车”。
  三人乘电梯到顶楼,区律师把门匙交给周志厚,志厚打开大门,心底喝一声采。
  整个都会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只见两只皮蛋缸内种看老根盘缠的紫藤花,此刻开出花来,像艺妓头饰般一串串紫雾似花束香气扑鼻。
  志厚每年都来一两次,可是记忆中景色从来没有今日般动人。
  承坚说:“真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区律师说:“志厚,过两日来签字接收。”
  他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对,志厚,忘记对你说,你三叔有一附带条件。”
  志厚转过身来,“是什么?”
  “公寓整层面积三千三百平方尺——”
  罗承坚“哗”一声。
  “其中五百尺是一间客房,通往后门,人客可自由出入。”
  志厚诧异,“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个朋友的女儿,她在上海有生意,这段日子有时会借住,先与你打一个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儿?”
  “女友。”
  罗承坚好奇问:“旧情人?”
  区律师点头,“那女孩叫王克瑶。”
  “旧情绵绵。”
  “真难得。”
  志厚在沙发上坐下来,“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儿有一日要来舍下借住,绝无问题。”
  罗承坚没好气,“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记你。”
  区律师说:“志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对最好,她周末来一两天不定,也许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来,参观一下房子。”
  家具简单,摆设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过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旧钱,自然含蓄。
  志厚只用一间睡房及一间书房。
  承坚说:“可请一百人客来狂欢。”
  志厚微笑,“生命对你来说就是狂欢。”
  “咄,像你,愁眉百结亦是一天,我看见都怕,当然要欢乐。”
  “你虽然少了半球脑、七条筋,这番话却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会,要不要来?”
  “可有香摈冲身?”
  “神经病。”
  “那我不来了。”
  “你干脆在此建一个姜成珊纪念馆,夜夜焚香默祷。”
  志厚想一想,“好主意。”
  “志厚。我可否来借住?”
  “无任欢迎。”志厚一向大方宽爽。
  罗承坚看着好友;那姜成珊是睁眼瞎子,一辈子嫁不出去,无家无儿,孤苦终老。”
  “无故别出口伤人。”
  过两日。周志厚搬进红棉路。
  那日绵绵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鲜艳。
  他看到红砖地上有一双黑色高跟木屐,上面用金漆描着牡丹花。
  志厚呆住。
  很明显,那个叫王克瑶的女子已经搬进来了。
  是什么样的女子穿如此娇俏的拖鞋?
  当然不是一个法医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戴秋海棠叶翡翠耳环。
  与成珊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她不出来与主人招呼,志厚也不去打扰她。
  公寓宽敞,自一头走到另一头要好几分钟。
  志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习惯把工作带到家中做,他是一个计算机动画设计师,很多人以为周罗公司专负责画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许有点丑陋,需要加工。客户多数请周罗公司美化产品:美女在洗头之后,秀发亮丽得不似真的,光可鉴人,一丝丝都柔顺飞扬,连带她的肌肤都变得洁白无暇,发出晶光来……都由计算机逐格逐格做。
  志厚特别心细,工作效果特佳,客户赞不绝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绝。
  针无两头利,忙得不可开交,就阻碍志厚发展更大的计划,本来有电影公司邀他合作,也只能暂时搁下。
  这天晚上,他在计算机上做一滴水的变化,客户是一种健康饮品,志厚需要做得使一个游泳健将自这滴水里跳出来。
  他对牢计算机荧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师兄决定辞职,皆因视网膜忽然脱落。
  开头他以为眼镜脏了,擦洗不已,到最后,顿悟,原来是视力出了问题。用激光治疗修补后他再也不愿回到工作桌上,游山玩水去了。时时电邮告诉志厚,在北美洲大湖飞线钓鱼乐趣无穷:与大自然接着一片,仰头可见金鹰飞翔,参天古树就在身旁。
  志厚并不特别向往,除非成珊与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么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还没有资格成家,工作繁忙,随时应召,望你见谅。”
  好象交迟了功课一样,一声道歉便可摆平一切。
  志厚不能形容当时的心情,他有点迷惘,手足无措,忽然恨爸妈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应,只是忍耐的低下了头。
  他记得他问:“我有什么惹你生气?”
  成珊答:“没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们都那样歉意,那样客气,事实上,每件事都与他有关。
  她不再爱他。
  想到这里,志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听见游丝般音乐,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了。
  是客人乘夜阑人静享受乐声吗?
  志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志厚发现厨房不锈钢冰箱门上有一张字条:“志厚:请代购一安士装加士比海勃路加鱼子酱,克瑶。”
  志厚放下咖啡杯。
  锌盘里有只小小空鱼子酱罐,以及一只贝母制的小调羹。
  食家认为用银匙吃鱼子酱会惹金属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贝壳做的匙羹。
  志厚从来吃不出其中分别,他也不喜欢鱼子酱的味道,但是他很高兴王克瑶不是门外汉。
  一个女子半夜起来烤面包夹鱼子酱当宵夜……
  志厚没有时间暇思,他需赶回公司开会。
  这份工作救了他,每当他想一眠不起之际,十多二十人催他开会。
  司机上楼敲门,秘书半小时内十个电话,罗承坚配了他家的锁匙。
  他能丢下他们骑鹤西去吗?恐怕不好意思。
  客户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志厚把设想说出来,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饮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只不停说:“神乎其技,在下五体投地。”
  罗承坚笑,“一连三集,第二集是长跑手从水中冲出来过终点,第三集是篮球手投篮,你说怎么样?”
  客户满心欢喜。
  稍后;志厚到茶水房斟咖啡,听到收音机内播放一首极其凄清的歌,他脱口问:“这是什么歌?”
  秘书转过头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它了,是昨夜若隐若现的乐声。
  那日,志厚特地早下班。六时不到已回到家里。
  他刚用锁匙开门,对面大门忽然打开。
  “周先生?”
  一个少妇倚在门边朝他招呼。
  [有什么事?”
  那少妇肤色非常白皙。淡妆,异常秀丽,穿戴考究,笑容可掬。
  志厚不敢正视,他微笑地眼观鼻;鼻观心。
  [我是你邻居伍太太。”
  “伍太太你好。”
  “叫我南施好了,我赞成睦邻,远亲不如近邻,所以特地来招呼一声。”
  “伍太太说得有道理。”
  她转头去叫人:“理诗,理诗。”
  一个十一二岁穿校服的小女孩走出来。
  那小少女长得与她母亲极其相似,一般小杏脸、白皮肤。可是感觉完全不同,十分亲切可爱。
  “理诗,你同大哥哥说,你的计算机有什么问题。”
  小理诗有点忸怩。
  志厚说:“我先回家放下公文包,再过来替你检查可好?”
  他刚想进门,伍太太又说:“周先生,你太太既漂亮又和气。”
  志厚转过头来,“谁?”
  “今午我在这里看到周太太挽着行李出门去。”
  志厚恍然大悟,“我还没结婚;那,那是我表妹。”
  “原来如此。”
  志厚脱口问:“她去何处?”
  “上海呀,我还托她带一包杭菊给我。”
  原来已经出门去了。
  志厚有点惆怅。
  开了门,跟随他多年的女工刘嫂迎出来,“周先生好。”
  志厚点点头。
  “王小姐说床头有一盏灯环了,该叫管理员来修理吗?”
  “我来看看。”
  女工打开客房门。
  志厚只闻到一股香气。
  刘嫂推开窗户,香氛很快消失。
  床头几上有一盏铁芬尼式台灯,志厚测试,发觉灯泡烧掉,他把它旋下来,这种郁金香型灯泡需要到特别的地方去买。
  志厚走到计算机前,找到网址立即邮购。
  又想起鱼子酱;也一并办妥。
  接着他淋浴更衣,这才到邻家去。
  邻居太太千过万谢。
  “我对科技一无所知,自己也在学习中,周先生,多谢帮忙。”
  微笑着诉苦,叫人难以抗拒。
  表妹出门,他却不知,不是去上海,就是到北京,同一批人,先一阵子一窝蜂涌到温哥华、墨尔本,今日又似蝗虫赶往内地,像一阵无名的怪风,今日吹向西,明日刮向东,一切都在三五年内发生,反应迟钝如周志厚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常说咖啡杯还未放下,世界已变。
  当下他到小少女书房去看个究竟。
  小理诗物质丰富,拥有许多累赘的、毫无用处的玩意儿,摆满一室,一寸空间也无。
  人人都说她会后悔,偏偏她一点不后悔,又有什么用。
  “红玫瑰的用家是你的新女友?”
  “她是我表妹,我想给她惊喜,送香水做礼物。”
  “有一次,鉴证科凭同一罕有名贵雪茄烟味证明凶手曾经在现场逗留。”
  “鉴证科有的是好故事。”
  周炯放下一张名片,“假使你想听故事,记得找我。”
  她笑笑离去。
  那天傍晚;有人敲门;是小理诗送来蛋糕。
  “周大哥,我亲手做的,你试一试。”
  “快进来。”
  “咦,你家什么都没有。”
  周志厚忽然微笑,“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回不改其乐。”
  有人“嘻”一声笑。
  原来是理诗的母亲任南施,志厚有点腼腆,公寓假使套现,起码还值千余万,不合陋室规格。
  她捧着咖啡壶,走进屋内;一下子准备好下午茶。
  小理诗笑说:“这叫简约主义吧。”
  蛋糕老老实实,绝无花巧,鸡蛋牛油香气扑鼻,志厚吃了很多。
  门角放着他的跑步鞋,有恃无恐。
  任南施有点好奇;她像是走进一个不熟悉的世界。故此小心翼翼双臂抱着自己肩膀,可是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四处浏览。
  志厚不觉自己的住宅有什么特别,带理诗参观。
  “间隔同你家一样,可是感觉上比较大。”
  理诗走进他书房,“哗。”
  那是周志厚的工作室,电子设备齐全。
  “像科幻电影里布景。”
  “我给你看几项特技。”
  志厚拍摄母女照片,然后按程序把女儿五官逐步变成母亲,打印出来送给她们。
  理诗十分开心。
  任南施说:“我们该告辞了。”
  理诗说:“我可以整日留在这里。”
  “有空请过来坐。”
  理诗看着他;“许多人说有空来坐不过是口头禅,你若真去坐,他会吓一跳。”
  志厚笑,“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伸手去摩挲小少女的头发,她想退后已经来不及,最意外可怕的事发生了,理诗的头发整顶被周志厚扯起,他一惊,头发落在地上。
  是假发!
  理诗立刻拣起,她母亲迅速替她戴上,志厚已经看到她的光头。
  志厚不想掩饰他的震惊,理诗,你的头发呢?
  理诗沮丧,“真没想到第一次约会已经拆穿真相。”
  志厚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无论怎样,应当乐观。
  “同周大哥说吧。”
  三人又重新坐下。
  理诗索性除下假发,头上只得半公分头发,但是感觉并不难看。
  她说:“老师说我像圣女贞德。”
  “你的学校师资很好。”
  任女士忽然流泪。
  “是什么病?”
  “我患白血病,已完成化疗,医生说有极佳进展,坏细胞已经睡着。”
  世人对这种恶疾已十分熟悉,“你可曾接受骨髓移植?”
  “有。我父亲帮助过我。}
  “啊。”
  “主诊医生是谁?”
  “姜成英医生。”
  志厚又是“呵”一声,名医姜成英正是成珊的大姐,他不动声色。
  志厚再次伸手轻轻触摸理诗头发。
  “不必戴假发,真面目仍然好看。”
  任南施说:“是我的主意。”
  “理诗,欢迎你随时来玩。”
  “真该告辞了。”
  这次茶聚之后,志厚对她们母女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趁空档跑到姜成英诊所去。
  成英忙得走油。
  看护说:“她躲在茶水间喝杯咖啡。”
  志厚走进去说声好。
  “咦,什么风把你吹来?”
  “春风。”
  “与成珊和好如初?这才是喜讯。”
  志厚摇摇头,各人都厚爱他。
  “什么事?”
  “你有个病人叫伍理诗,十二三岁,很可爱;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姜成英医生取起一块椰丝奶油蛋糕送进嘴里,“医生需对病人守秘,这是操守。”
  “我不是想知道她病情,小理诗是我邻居,我很喜欢她。我想与她做朋友。”
  “志厚,你感情太丰富。”
  “而且喜管闲事。”
  “伍氏母女相依为命,庄敬自强,处变不惊,我对她们评价甚高,伍理诗生父人品则不敢恭维。”
  “为什么?”忠厚讶异。
  “理诗需要亲人捐赠骨髓,他一口答应。但开价一百万。”
  “啊!”
  “还是生父,其为人可想而知,结果我找了张律师做中间人,以五十万成交。”
  “我还以为伍氏母女生活由该人负责。”
  “做梦呢,下辈子吧,”由西医口中说出前生来世,可知她相当愤慨,“任南施娘家经营生意得法,她持丰厚妆奁,否则,母女一早睡到坑沟里。”
  “任家做什么生意?”
  “家具及室内装修。”
  怪不得屋子布置得金碧辉煌,顾客随时可进去参观选购。
  “满足了你的好奇心没有?”
  周志厚点点头。
  “志厚。别去管别人家事。对待邻居呢,一忌太过接近,二忌太过生分。”
  “成英,你句句珠玑。”
  “可是你一字也听不进去。”
  周志厚笑了。
  “几时帮我拍一辑计算机修饰过美丽照片。”
  “一定,你希望把头接往谁的身上?”
  姜成英医生不假思索地答:“J。LO。”
  志厚笑了。
  在街上他无限感慨。
  表面现象与真相竟有这样大距离。
  第一眼看到伍太太,他以为她爱串门,不甘寂寞,丈夫远游,或是在外地做生意。故此有点风骚。
  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一个人带着病童生活,真想睦邻:万一有事,可过来敲门。
  任字同伍字,字形笔画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
  志厚找了一个计算机教师上门去指点理诗。
  开门进屋,刘嫂说:“周先生,我替你做了几个经放菜式:豆瓣酱、冬笋烧肉。你有空取出吃。”
  “太好了。”
  “王小姐大约明日回来。”
  志厚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人顶和气,她亲口同我说过。”
  志厚脱口问:“你觉得她人可漂亮人?”
  问得十分技巧,没提及他根本没见过她。
  “好看极了,骤眼还以为是哪个女明星,腰身像柳枝。也很会穿衣服。你说是不是。”
  一定是打赏过了。
  刘嫂轻轻关上客房间。
  下午,罗承坚来找他。
  司机把一箱箱香摈抬上来。
  “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答应借地方给我开舞会。”
  “几时?待我及早避出去。”
  “你是主客,怎可逃避,朋友们明晚来。”
  “晚上八时至十一时,客人需依时离去,不准进书房、寝室,事后你得把地方收拾干净。”
  承坚看着他,“也许姜成珊就是怕你这点婆妈。”
  志厚警告:“别牵涉成珊在内。”
  “好好好。”
  “吃自助餐?”
  “不,光喝香摈,叫他们自己吃过饭来。”
  这倒也是好主意。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人看电影。”
  “我有精彩的女生介绍给你,有电影明星,也有大学讲师。”
  志厚拍拍好友肩膀,“好好享乐。”
  他到对门约伍理诗看电影。
  “你爱看什么种类影片?”
  理诗答;“科幻及爱情喜剧。”
  志厚答:“我也是。”
  两人十分投契,一同哼起星球大战主题曲,理诗以朗诵姿态叙述:“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遥远又遥远的银河系里……”
  任南施站在一边微笑。
  理诗问:“因此你从事计算机动画?”
  “正是,荧屏是我星空,我愿如流星般画下生命记号。”
  “最想做哪一个故事?”
  周志厚毫不犹疑:“西游记,”他忽然紧张,“理诗,你读过西游记没有,如不,我们不能做朋友。”
  理诗大笑,“我看过。我看过,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他会七十二变……”
  “理诗。我已初步设计悟空与二郎神君大战一场、他们二人总共变过八次,紧扣紧张。”
  “一定精彩。”
  “每次变化都需维持猴子原貌,二郎神杨某是一个非常讨厌的道德主义者,但是他长得极其俊朗。一般人把他第三只眼倒竖地设计在额角中央,我却认为那是一只可以全身游走的眼睛,像一只微型电子摄像器,可转到掌心,也可移到脑后。”
  “哗。”
  任南施缓缓坐下聆听。
  志厚醒觉,有点汗颜,他说:“我去买票。”
  怪不得那么多人爱吹牛,原来大话西游有这样好乐趣。
  他才转身,忽然听见任南施说:“我有份参加吗。”
  志厚诧异,“我没想过你会不去。”
  母女松一口气。
  他们出去看戏的时候,罗承坚约的人客已陆续到达。
  志厚觉得侥幸,他也有人陪。
  在戏院中,灯一熄灭,他就想起成珊。
  其实在心底下,他约莫知道她有什么不满。
  她嫌他孩子气。
  童真与童心对一个法医官来说大抵是至多余的感情。
  散场后理诗说:“女主角并非美女。”
  “但是她一笑起来,像是阳光忽然自层层乌云里金光闪闪地探出。”
  任南施在一旁点头。
  志厚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好的听众,有点感动。
  他说:“我请你们吃饭,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馆子,他们有最美味的牛肉饭。”
  母女十分欢喜。
  三个寂寞的人,组成队友。
  任南施一直没有说话。
  志厚说:“好像我一人演讲似,太不好意思。”
  “不,你说的题材我们都有兴趣。”
  志厚想一想,“我每天早上跑步二十分钟,理诗,上学前你也来好不好?”
  理诗忙不迭说“好”。
  志厚看着她年轻的母亲;“欢迎你参加”
  任南施感激地答:“我们问过姜医生一定来。”
  志厚点点头。
  他把她们送回家。
  已经十一点半了;打开门,只见曲终人散,满屋酒杯酒瓶,清洁工人正在收拾。
  罗承坚累得倒在沙发上。
  志厚问:“玩得可高兴?”
  他却兴奋地拉住志厚,“我特地等你回来”
  “还有什么事?”
  他把志厚拉到书房,“王克瑶是你什么人?”
  志厚意外,“你见到她?”
  “她刚自上海回来,听到人声出来张望,我邀她加入我们,她很随和,也很会喝酒。”
  “你总垂涎漂亮女性。”
  “喂,哪个男人看见美女不睁大眼心疾跳?”
  “讲得对,不过各人对美的观点大大不同。”
  “我主要看大眼睛、细腰、亲切大方。”
  这就是王克瑶吗,这么说来,他的人客确是美女。
  “我们还以为你会早回,克瑶一直等到十一点,她一早有事,故此提早休息。”
  “啊。”失诸交臂。
  “她会笑的大眼睛流露一丝寂寥神情,十分吸引,她坐在你对面,不是不专心,但看得出并不投入,她有心事。”
  “啊。”
  “谢谢你借出地方,我累了,再见。”
  志厚知道他老友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明天一早,他便会忘记那双寂寥的大眼睛,改为追求更近更易的美人。
  志厚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跑步。
  没想到对邻比他更早,已在门口等他。
  志厚检查过她们的跑鞋,“很好很适合。”
  三人缓步跑到一道长石级。
  走下两百多级,又再跑上来。
  半途母女有点气促,志厚放缓脚步。
  回到斜坡时理诗笑着蹲下,“我的肺像炸开一样,双腿发软。”
  她母亲不说什么,可是靠在一棵树上,脸色通红,气喘不已。
  志厚说:“过三天就习惯,千万不可放弃。”
  他回家更衣上班。
  冰箱上有英语字条:“志厚,你是一级房东,多谢服务,令友罗君的香摈美味芬芳,请代购一箱,瑶。”
  志厚立刻叫办馆送来。
  他的便条这样说:“有时也得吃些肉食蔬果”,光是香摈鱼子酱怎样续命呢。”
  他等她出来招呼,她始终不见人影。
  三天之后,理诗母女已经可以气定神闲地上下石级。
  “真稀奇,”任南施说:“我只觉神清气朗,没想到二十分钟运动有这样大功能。”
  “下星期我们上下跑两次。”
  “周先生,你对理诗真好。”
  “叫我志厚得了。”
  她有点沮丧,“你又怎样叫我呢,伍太太,任小姐,都十分见外,南施是英文名,不见得除出西施、东施之外还有南施,真为难。”
  志厚微笑。
  “理诗的小同学都叫我理诗妈。”
  “姜医生怎样叫你?”
  “南施。”
  “那我也叫你南施。”
  “那我岂不是与理诗同辈?”
  “嗯,真需好好的再想一想。”
  傍晚,理诗来敲门。
  “大哥,我有一条几何不懂。”
  “初一就读三角几何?”志厚意外。
  摊开课本,只觉深奥,志厚不是不懂,却不知怎样着手讲解,他深呼吸一下。
  “我做一杯香蕉奶昔给你吃。”
  两人先闲谈一会儿,吃过点心,志厚把数题从基本拆解,逐步算出,难得的是理诗专心聆听,领悟力亦高,得益不浅。
  “你可有补习老师?”
  “他是个高中生,自己忙考试,又想约女友,且有兼职,时时失约。”
  “换一个行吗?”
  “他们都一样,妈妈说人一到十七八岁,就会混身不安,不知所云。”
  志厚笑笑,“那你到我处补习好了。”
  “妈妈说为什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温文尔雅,又乐于助人。”
  “哪里有这么好,”他叹口气,忽然对小女孩诉苦,“我的女朋友不要我呢。”
  理诗睁大眼说:“什么!”
  像是她自己遭到很大的侮辱一样。
  寂寞的志厚十分感动。
  他送理诗回对面家。
  稍后收到区律师给他的电邮:“一、速签名接收房产;二、后日十五号星期五是王克瑶生辰,她孑然一人,或者你可陪她。”
  志厚一怔。
  他不相信都会中有寂寞美女,只有两个可能:一、男友实在太多,有滥交嫌疑,故严正声明清白,并无异性追求,好叫身边人安心。二、因种种复杂原因。乏人问津,故自我安慰:男性不敢接近美女云云。
  志厚不想冒昧。
  他订购了一瓶红攻瑰香水给她做礼物。
  第二天跑步,他问任南施:“你要的杭菊,我表妹可有带给你?”
  “她对中药极有心得,不但送我白菊花,还加赠一级川贝,说用冰糖炖梨子,理诗吃了或许会停止夜咳。”
  “呵。”
  “你们家大人真会教子女,你们两兄妹都懂得关心人。”
  “哪里哪里。”
  小理诗笑答:“这里这里。”
  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一点,像那种极短发的时装模特儿,时髦极了。
  过两日香水自伦敦送到,原来瓶子四四方方毫不起眼,一点花式也无,同一般香水大不同。
  他用礼物纸包好,连香摈酒放在客房门前。
  字条说:“有空的话,吃顿饭可好。”
  回复即时来了。_
  志厚正在工作,书房门缝忽然“飕”的一声飞进一张纸。
  他立刻拉开门,已经不见王克瑶人影,只听见她大力关上房门。
  字条这次写得龙飞凤舞,墨汁淋漓:“连区律师都不知适可而止,居然骚扰他人私隐,世界实在讨厌,我一连几日都有应酬,改天才约吧!”
  志厚愕然。
  也许,是他的技巧太过拙劣,他不懂如何约会异性。
  是他造次了。
  纸条一看知道由钢笔写成,用英文草书,笔法流利。
  奇怪,现在还有人用钢笔,而且用永恒蓝色墨水。
  志厚想起初中在英国寄宿,校方规定也用永恒蓝墨水,不褪色。
  去年他取出墨水钢笔练哥德体书法,被成珊看见说:“像中古时代欧洲僧人抄写的经文。”
  又说:“志厚,我实在不了解你。”
  可是,王克瑶却像是钢笔同志,真好。
  不过,志厚还是碰了壁。
  那天,他睡不稳。
  真想拨电话给成珊,可是实在没有勇气,他还有一点点自尊心,不想被成珊看作疯汉。
  志厚伏在枕上呜咽。
  第二天早上没精打采,面目浮肿,幸亏有南施、理诗陪他跑步。
  好心去陪人,人家却陪伴了他。
  南施笑,“我知道你该叫我什么了。”
  “是什么?”
  “南姨。”
  “荒谬。最多是南姐,何来南姨。”
  “你听我说,理诗叫你大哥,她与你同辈,我确是南姨。”
  志厚骇笑,“没这种事!”
  任南施无奈。
  每日在晨光里跑步,她肤色转为淡棕,看上去健康很多。
  那日公司会议,罗承坚决定派同事去北方拍摄长城塞外狂风沙空镜头以便回来接上特技,问志厚可想一起出发。
  志厚点点头。
  孤身寡人,了无牵挂,说走就走。
  当天回家。在电梯大堂碰到一对中年夫妇,他俩正低声交谈。
  “—还有什么指望。”
  “至要紧可以把孩子带大。”
  “偏偏又多灾多难。”
  “想回头已经无路,不是悲观,那么大包袱,谁看见不怕?即使有四五十上下还登样的男人,也爱回内地娶青春女。”_
  他们声线压得很低,但是志厚仍然听见了,并且觉得他俩在说的人他也认识。
  电梯又久久不下来。
  一定是有人没有公德,截住了等人。
  “……一世苦命。”
  电梯终于来了,一句话总结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在电梯里中年夫妇不再讲话。
  电梯门一打开他们走到任宅前按铃。
  在说的,当然是任南施。
  他俩是她的亲戚吧。
  志厚一进门刚好接到区律师电话。
  “昨夜到什么地方吃饭?”
  “她没空。”。
  “志厚,一你也太没有办法了。”
  区律师讲得对,志厚不出声。
  区律师雪上加霜:“你俩共处一室——”
  “我会出门数天去拍外景。”
  “在你的计算机动画科技世界里,一切虚拟,何用拍摄实境?”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顺风。”
  “你说的,我明白,谢谢你关心。”
  王克瑶却不领情。
  她房门关得紧紧,不出来不招呼不接触。
  人还在吗?
  刘嫂说她早出晚归。
  刘嫂相当留意她。
  “王小姐坐在露台上看雨了,一看大半小时,风冷。双臂抱着肩,也不回房。”刘嫂加一句:“两个人真像。”
  “两个人,谁同谁?”“你同她呀。”
  志厚怔住,他同她?
  “你们两个有空就孵家里,听音乐站露台,看风景发呆,为什么?”
  志厚不语。
  他忽然想起两句诗: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真的,为什么。
  “年轻人应该多出去看戏吃饭才好。你说是不是?”
  他还没有回答。电话铃响了。
  对方说:“周志厚,我是周炯,记得吗?”
  “啊,是,是。”
  “等了好久,不见你音讯,只得主动一点,就今晚吧,可有空出来。”
  “嗯。”他不知怎样回答。
  “看戏抑或吃饭?我在银河戏院等你。”
  志厚仍然犹疑。
  “来再说可好?二十分钟后见。”
  刘嫂在一旁说:“恕我多管闲事,出去见见朋友也是好的。”
  志厚笑了。
  他淋浴更衣出门。
  他迟到五分钟,看到短发圆脸的周炯已在戏院门口等他。
  街上人山人海;霓虹灯招牌照亮半空,但是穿白衬衫蓝布长裤的周炯在人群中仍然十分突出。
  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他走过马路去。
  她也看到他了,脸上露出小孩般欢欣笑容,真是一个可爱爽朗的女子,可惜志厚没有那种感觉。
  “买黄牛票?”
  志厚摇摇头,“我们去吃饭。”
  志厚仍然选上次那间小日本菜馆。
  “你喜欢这家‘柳’?”
  是吗,店名叫柳?他都没留意。
  周炯很会叫菜:串烧白果,毛豆子,还有煎鱼头;有点像吃中菜。
  为着礼貌,志厚努力想提起劲来,可是他觉得疲倦,心不在焉。真对周炯不公平。
  他说:“过两天我会与同事去拍外景。”
  “我还以为你们一切在计算机荧屏上办妥。”
  “不,必须先大量搜集实景,再做变化,才能逼真。”
  “什么特技最难做?”’
  “真心仰慕,”志厚笑,“此情不渝。”
  “可以猜想得到。”
  周炯抬起头,“咦,真巧,是成珊与朋友在等位子。”
  志厚的心“咚”一声,他缓缓把酒杯放下。
  “我去打个招呼,你要来吗?”
  他摇摇头。
  “我三分钟就回。”
  周炯走向门口,志厚微微侧头去看,门口站着一堆人周炯与他们讲话,志厚却没看到成珊。
  忽然,一个男人身后露出一角白色乔其纱裙,志厚认得这裙裾,他见成珊穿过,那时还未流行白色,可是成珊一直喜欢白色。他正想看仔细一点,那班人已经离去。
  周炯回来坐下,“没有空桌,他们到别家去了。”
  一眼看到志厚恍然若失黯然无言的样子,不禁一怔,“呵,你完全没有准备再次约会。”
  志厚点点头。
  “你心中只有姜成珊。”
  志厚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勉强你出来。”
  “不不,我很高兴出来散心。”
  “你与成珊过去常来这里?”
  志厚答:“我们一人一碗牛肉饭,吃得很滋味。”
  周炯笑了,“周志厚,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可惜时机不凑巧。”
  “是,时间不对。”
  “回家休息吧。”
  “不是说看电影?”
  周炯说:“你准备好了才打电话给我。”
  “届时你已有伴。”
  周炯笑笑:“也许,也许不。”
  他俩和气的道别。
  周炯真是难得的女子。
  回到家中,志厚累得虚脱。倒头就睡。
  他完全不想约会,姜成珊仍然无处不在。
  第二天,他在跑步时与小理诗聊天,“你还没有开始约会吧。”
  她摇摇头,“但是,热烈期待第一次。”
  志厚回忆说:“我第一次约会,那女生请我吃刨冰。”
  “什么叫刨冰?”小理诗没见过这种饮品。
  “一块冰,刨成粉状放杯子里,注上红绿果汁。”
  “那有什么好吃?”理诗好奇。
  “滋味无穷。”可不是创冰本身的味道。
  任南施在一旁笑。
  志厚说:“我明日出门,大约个多星期回来。”
  理诗问:“去什么地方?”
  “北京城外,长城毗邻。”_。
  理诗说:“我希望可以走得那么远。”
  “我把风景电邮给你。”
  “一定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收拾好背囊;留张字条给王克瑶。
  “小心门户,不要与陌生人说话,回来再见。”
  同事在早上六时来接他。
  他一声不响上车。
  同事忽然感喟说:“每次大清早惺松办公,就想起大学时期起早落夜的情形,唉,时间飞逝。”
  “大学生活果真如此难忘?”
  “才怪;苦得要死,可是,人总想抓住一些什么,挑来挑去,翻来覆去。没有一丝美好回忆,只得说是大学时期。”
  志厚苦笑。
  “你呢?”
  “我一生最好的日子与姜成珊度过。”
  同事轻轻说:“你的一生,还长着呢!”
  “是吗?听上去有点可怕。”典型失恋人士口角。
  他们乘飞机抵达北京。
  同事转身去了灯红酒绿之处,志厚一人在傍晚的街上拍照,电邮传给伍理诗。
  公园石凳上有情侣隐隐细语。志厚以为他们在谈情,声线提高了,却是在说出国问题。
  “要走走远些,去澳大利亚或是加拿大。”
  “细菌学不知可有出路。”
  “你赶紧去打听一下。”
  “我正在四处筹车旅费及学费。”
  志厚仰头,看到天际一条线似的蛾眉新月,北京人叫这月牙儿。
  他回酒店休息。
  第二天仍然是六点出发,看到太阳升起,淡淡月亮仍有憔悴的影子。
  车子驶出约一小时,已看到黄沙。
  那真是奇景。
  志厚在电邮中这样告诉理诗:“我们在向导的指引下立刻用头巾面罩遮住全身,可是沙子无孔不人,一下子钻进鼻孔嘴巴,我戴上滑雪用的太阳眼镜,看到一大团乌云朝我飞来,开头不知是什么,像是成千成万的蝗虫,又似西游记中形容的妖异精灵,到乌云逼近,才知是沙子。竟这样奇突!”
  他电传照片给理诗看。
  整张脸用蓝布蒙看,摄影机用袋子遮住,免得受损。”
  掀起布;蓝布染料过到皮肤上,他成了蓝面人,显得眼白与牙齿更亮。
  理诗看得心向往之,这样回答:“带我一起去!”
  “队伍的悍马型号四驱车性能超卓,当地人不知道那其实是美国陆军的装甲车,我们只见沙丘早已逼近民居,一尺一尺进攻,情况危急。”
  任南施走近荧屏细看,“啊。”
  “妈妈,我也要去”
  任南施轻轻拍打女儿肩膀。
  “不是亲自接近过风沙,实在难以想像刹那间它会打转及改变方向,风一息,一切又归静寂,这沙漠活生生叫人惊怖。”
  最后,志厚加一句:“你们有继续跑步吗?”
  理诗实时答:“当然有。”
  “好!”
  照片中有他与当地儿童合照,大家蹲在一起,在空地上玩陀螺。
  观看像是可以在照片里嗅到大自然伟大气息。
  但是周志厚却一直想:假使成珊在这里就好了。
  任务完成后,同事留在城里逛古董市场,志厚没有留恋,他回转都会。
  拎着行李自飞机场到家,真的堪称风尘仆仆。
  志厚知道自己浑身汗酸,头发胡髯脏乱,他在门口迟疑一下,却忍不住按对面门铃。
  他听见小理诗欢呼声。
  门一打开便是“哗”一声,理诗握紧他双手。
  志厚手心有粗糙的肉茧,理诗可不理会。
  “回来了!”
  他取出一瓶小小黄沙,“给你,理诗,它来自黄土高原。”
  理诗连忙接过。
  志厚说:“我稍后过来。”
  任南施微笑,“你对她这样亲厚,她会可惯。”
  志厚讶异,“那就习惯好了。”
  任南施无话可说。
  志厚回家梳洗,那风沙的痕迹却无处不在,志厚外型平添一分粗扩。
  他把资料整理出来,已是黄昏,整日没有进食,肚子咕咕响。
  理诗是及时雨,送来一大碗炸酱面。
  志厚一声谢,呼噜吃下,躺沙发上摸摸肚子,自觉还是个幸运的人。
  刘嫂收拾的时候无比讶异:“为什么满屋是沙子?”
  过了许久这些沙才消失。
  工作如常。
  一日黄昏,他在家设计图样,理诗忽然过来敲门。
  “大哥,请过来一下;有人为难妈妈。”她一额是汗。
  “谁?”
  “唉,我父亲。”
  “我换件衣服就过来。”
  刚巧刘嫂也在,立刻摆手摇头示意。
  她低声说:“不可理会别人的事。”
  志厚深知有理,迟疑片刻。
  理诗已急得满脸通红。
  刘嫂说:“这样吧,你单身男人不方便,我与你同去,我一张老脸,笑骂由人,荣辱不计。”
  志厚点点头。
  门一开,就听见一个男人问女人要钱。
  “——住老人院每月均需万元,你可得拿出来。”
  声音强凶霸道,明是借贷,状似讨债。
  只见任南施缩在墙角不出一声。
  好一个刘嫂。踏前一步,慢条斯理问:“谁住老人院?”
  那男人转过头来,瞪着他们问:“你是谁,你又是谁?”
  刘嫂斜斜看着男子。故意问:“你又是谁?”
  那男子语塞。
  “讨钱要好好说话,你给我坐下,你是伍先生吧,是谁家老人要人院休养?”
  “我父亲。”
  “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不照顾老父?”
  男人又站起来“你是谁?你理我家事?”
  刘嫂声音变得严厉,“你是什么人?男人应当保护家人,供养家人,你把妻女丢下不理,现在又把老父生活费用也推往女人头上,你管些什么?祖孙三代都叫人负担,你做些什么?”
  志厚十分讶异。
  原来刘嫂对任家的事了如指掌。
  这时任南施悄悄落下泪来。
  她低声吩咐女儿:“把我的支票薄取出来。”
  理诗把支票簿交到母亲手中。
  那男人这样说:“别一个月一个月给,别当他是乞丐,签十万元出来。”
  蔚为奇观,周志厚从未见过那样恶乞。
  他过去轻轻说:“你并非必须支付这笔费用。”
  任南施还算镇定,“也不用付很久,老人已九十余岁。”
  “你肯定钱会到老人手上?”
  南施让他看支票抬头,写的是灵粮堂疗养院。
  那男子吼叫:“喂,关你什么事,你噜噜苏苏说些什么?”
  他取过支票,立刻开门离去。
  刘嫂很讽刺地说:“倒是个孝子,为老父百般张罗。”
  志厚示意刘嫂噤声。
  她立刻回周宅做家务。
  志厚轻轻说:“对不起。”
  “叫你见笑了。”
  “妈妈,是我过去求救,不关大哥事,我见他挥舞拳头,我——”
  任南施托住头,“我有点累。”
  “那我先告辞。”
  志厚识趣返回家中。
  刘嫂斟杯茉莉香片给他。
  “她们家女佣对我说过这个恶男人的事”
  志厚叹口气。
  “周先生,你与她们母女疏远些好。”
  “我心中有数。”
  “做邻居呢,最要紧是别太接近,次要紧是别太陌生。”
  刘嫂像个哲学家。
  不不,更似外交家。
  志厚轻轻说:“人情练达即学问。”
  刘嫂看着他,“周先生,身世复杂,性情也尴尬,你若要找对象,”她把嘴朝客房方向努了努,“近在眼前。”
  志厚笑笑,“屋子好像还待收拾。”
  刘嫂一声是,钻进厨房去。
  真是个老好人,可是好人难做,有点多管闲事的感觉,是东家太纵容她了。
  克瑶知道他回来了吗?
  黄昏,罗承坚找他:“志厚,日本人请我们吃饭。出来一次。”
  “有你这个交际大师不就行了。”
  “有美女相陪。”志坚当大节目。
  “司空见惯。”
  “人家慕名要见你。”
  志厚惆怅,“假如是女性,还可以推说周期性不方便。”
  “志厚,是任天堂创作组主任。”
  志厚“咦”一声,“为什么不早说,你用什么百宝联络到他们?”
  “不。志厚,是一个叫御木的人主动接触,说想见周生,那即是你。”承坚怪羡慕。
  “到什么地方吃饭?”
  “著名的三吉饭店,日本人喜吃粤菜,那御木说不是谈公事,只想见个面。”
  “啊。”
  “志厚,本公司吃粥吃饭,看你的了。”
  承坚是天生优质小生意人;说话略带夸张,听者受用,只觉得他圆滑有趣。
  “我会准时出席。”
  “志厚,穿西装。”
  志厚只得一套深色西装,派到用场。
  他没有结领带,为免太过古板,穿双球鞋。
  厨房还有承坚上次请客喝剩的香摈,他带了两瓶去。
  日本人先到。
  承坚已在招呼他们。
  一男一女,女的相貌漂亮得像电子游戏盗墓者罗拉一般,大眼、樱嘴、尖下巴,染黄发。
  男方长相普通,但一眼看就知道十分精明。
  幸亏不是谈公事,志厚坐下来,招呼过,叫人开香嫔。
  他直觉以为那男子是御木,但是美味气酒叫他聪敏,他们都考他呢,连承坚在内,都想他过这一关。
  桌子上两张名片,那男子开口:“周先生,有事请教。”
  “是,山本先生,请讲。”但愿没有猜错。
  御木女士立刻微笑。这中国人没有看低女性。
  山本说:“我们是行家:可是看过你为健康饮品做的特技,不胜佩服,水的阴影最难控制,请问有什么法宝?”
  志厚据实答:“我设计了一款软件,可自动调校光与影。”
  那日本人脸上露出懊恼、羡慕,以及不置信的神色来。
  御本女士立刻问:“是你的专利?”
  “我根本没有注册,这是为自己工作方便。”
  御木问:“我们可否租用?”
  “你们还没有这个程序?”志厚意外。
  御木微笑,“真正的天才往往不知自身是天才。”
  周志厚连忙说:“过奖了”
  “又这样谦逊。”赞不绝口。
  志厚不中美人计,仍然维持清醒。
  这时御木问他:“周君结婚没有?”
  志厚摇摇头。
  “周君的名字是指有志气向上,但始终维持待人忠厚的意思吧。”
  “那是父母的愿望。”
  “周君表里如一,值得欣赏”
  她取出他们最新设计的游戏,志厚看得眼花缭乱。
  “每次我们有新产品发售,用趸通宵在电器店门外排队轮候。”
  “成功的生意应当如此”
  “周君只当是一门生意?”
  “我是真心喜爱这一个行业。”
  “周君可有女友?”
  承坚哈哈笑着插口:“御木你打听得这样仔细干什么?”
  山本连忙解围:“不谈公事,谈谈私事也不妨。”
  吃完饭御木又说:“听说本市有极富情调的夜总会?”
  志厚不置可否。
  御木笑说:“周君可是累了?”
  “正是,我想回去休息。”
  御木退一步说:“那么,我们明日到贵公司来谈生意”
  罗承坚在一旁说:“一定恭候。”
  “明日上午十时吧,下午我们乘飞机回东京。”
  四人道别。
  稍后承坚抱怨:“去跳舞又不会要你命,她要是看中我,我滚着去。”
  周志厚想一想,“卖艺不卖身。”
  “谁要你肉身,那御木玛丽要你的精魂。”
  “是,她要我那软件,明日她来谈条件,告诉她,只租不卖,一年为限。”
  “她大可翻版,用它十年八载。”
  “这类软件日新月异,超过一年要来无用。”
  “费用多少?”
  “我们公司每月经费多少?”
  志坚说了一个数目。
  “就是它吧,同事们年终可发双粮。”
  “志厚,你十分慷慨。”
  志厚笑,“生意还没有谈拢呢。”
  回到家门,酒意上涌。
  他寂寥地放下锁匙,走到露台。
  背后有声音,他脱口问:“成珊?”
  有一日,忘记这两个宇,他也会忘记自己。
  “大哥?”
  志厚意外,“理诗,你怎么在这里?”
  “瑶姐让我进来。”
  理诗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门声才醒来。
  “瑶姐,可是王克瑶?”
  “是,她真和善,教我读了一会法文。”
  他们都见过她,对她赞不绝口。
  “克瑶人呢?”
  “她出去了,让我自由活动。”
  “你妈妈呢?”
  “妈妈有应酬,我一个人在家怪闷。”
  “理诗,一个人最先要学会自处,不可能时时找人作伴。”
  “我在家总是一个人。”
  “回家去休息,明日一早跑步。”
  她点点头,由志厚送回家。
  志厚留张字条给克瑶:“理诗十一岁,留她一人作客,好象有若干疑点,谨慎。”
  第二天早上,在冰箱门上有回复:“多谢忠告。”
  志厚出门,只有理诗一人等他跑步。
  “妈妈说,以后她不参加跑步了。”
  “为什么?”志厚愕然。
  “上次那件事之后,妈妈十分难受,不想见人。”
  志厚不出声。
  运动完毕,他们坐在树荫下休息,这已是城市里绝无仅有的大榕树,无数麻雀飞到枝上休憩,十分有趣。
  志厚问:“你呢,身体好吗?”
  理诗点点头,“每次做素描,都心惊胆战,去医生处听报告,象是等判刑,幸亏每次都过关。”
  志厚明白那种心情,不禁恻然。
  “如果是坏消息,我真怕母亲再也受不了打击。”
  “你很懂事。’
  “大哥,多谢你关怀我们,我同妈妈说,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人以为已经死了去到美好天堂。”
  志厚跳起来。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十二岁的小女孩应当时时闹情绪,开始注意时装,发型以及男同学举止,或在电话里喋喋不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理诗,我们去茶餐厅吃早餐。”
  “我还要上学。”
  “十五分钟足够。”
  饱餐后他把理诗送回家。
  本来打算去上班,终于忍不住,过对门按铃。
  女佣开门请他进屋。
  任南施立刻出来,穿便服,没有化妆,比平时年轻。
  志厚坐下,“以后都不再见人?”
  她不出声。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一日小息在操场玩,不小心,摔倒在泥浆里,浑身污泥,尴尬到极点,该刹那我真想坐在泥泞里永生永世不再起来,就此终结一生。”
  任南施忍不住问:“后来呢?”
  “上课铃响,同学把我拉起来,我忽然记起书包里有一条运动裤,换上,等放学,回到家,妈妈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我又重新做人,活到今天。”
  任南施笑了。
  佣人斟出茶来,正是白菊花。
  “你说的有趣极了,真幸运有你做我们邻居,时时鼓励我们。”
  “是吗?那么,明天恢复跑步吧。”
  “我们不方便时时打扰你。”
  志厚放下公文包,“因为那天的事?”
  “太不体面了,亦太麻烦,一个象我这样的人,还满场飞,惹人耻笑。”她说出心中话。
  周志厚简直不相信双耳,“你想到修道院生活?”
  “真考虑过,若不是为着理诗要接收教育,一早隐居。”
  “这样自卑情绪从何而来?”
  “自幼。”
  “愿闻其详。”
  任南施双臂抱在胸前,有点迟疑,她脸上呈现出极其寂寥的悲苦。
  志厚轻轻说:“我父母已经退休移民,选择北美小镇过宁静舒适生活,不问世事除游山玩水外,只担任小学义工,每天在上学放学时举停字牌指挥车辆,十分积极。”
  任南施点头,“有你这样好的儿子,他们一定是热诚和善的长者。”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一半优点,姜成珊也不会离开他。
  想到成珊,心中未免凄苦。
  谁没有故事,看你说,抑或不说。
  任南施忽然说:“家母是任氏情妇,我自幼没有地位。”
  志厚抬起头来。
  “太太还在,很不喜欢我们母女,眼睛从不正面看我,我也学会不去看他们脸色,老是低着头”
  志厚点头,这是没办法中的好办法。
  “我没有特长,不十分会读书,也不懂做事,在十五岁那年,发生一件大事:任家出门到日本旅行,飞机失事,四口全体罹难,他们一家从此烟飞灰灭。”
  “阿。”
  “那次空难,报章记载得十分详尽。一百八十多名乘客,只得七人生还。”
  “家里只剩你们母女?”
  “是,经过一年多办理法律上手续,遗产终于交到我手上:一门生意,若干不动产,及一些现款。”
  志厚静静聆听。
  “家母高兴得无故独坐也会微微笑,她与我搬进红棉路这幢公寓来住,重新装修,布置得十分庸俗华丽。”
  难怪。
  “但是,渐渐她的微笑发出声响,时时嘿地一声,一两年之后,变成吓吓吓哄哄哄,十分可怕。”
  志厚觉得听着都难过,不要说是身历其境了。
  “太太的首饰,因放在与丈夫联名的保险箱里,也到了家母手中,任氏没有其他亲人,家母独享任氏遗产,她肆意,花费,抒泄多年郁气,然后,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她把恶耗告诉我,她说:‘南施,医生说我的病拖不过冬天,你要当家了。’”
  “什么病?”
  “同理诗一模一样的症候。”
  “啊,隔代遗传。”
  “家母不久辞世,我很想有一个家,一年后结婚,其余的事,你可猜到一二。”
  志厚点点头。
  任南施忽然笑了,“可是生活一向不成问题,也不能太抱怨了,你说是不是。”
  志厚说:“英女皇伊莉沙伯一世也孑然一人,你比她好,你有理诗。”
  她笑,“周先生真会说话。”
  “你叫我志厚好了。”
  “那不可以,免得人家以为我不安本分。”
  志厚说“你一直提着人家,我却看不见有什么人关心你的生活,不如不去理那些人家。”
  “志厚,你真潇洒。”
  “在你眼中,我好像有数不尽的好处。”
  任南施微笑。
  “我要上班了。”
  他差些迟到。
  御木玛丽站在他房里看风景。
  鲜红色套装,鲜红色嘴唇。
  她转过头来,一笑说“周君,你早。”
  罗承坚说:“志厚过来读一读合约。”
  合约上只短短几句,志厚大笔一挥。
  御木玛丽忽然问:“周君最喜欢世上哪一个城市?”
  “我家。”
  “如果必须选择呢?”
  志厚想一想,“英国湖区国家公园。”
  “周君,我随时可以安排你去该处度假一个月。”
  志厚以为她公开调笑,凝视她褐色的大眼。
  罗承坚在一旁咳嗽一声。
  “周君,我派两名助手给你,请为我们设计一个新品种游戏程序。”
  原来如此,大家都松口气。
  “考虑一下。”
  她放下礼物离去。
  拆开重重考究的包装纸,原来是一尊达路摩,这圆圆似不倒翁般人形只得一只眼睛,收礼人可许一愿,在愿望达到之后才亲手把另一只眼睛画上去。
  志厚笑“把它放在会议室,待营业额满一亿时添多只眼睛。”
  “但望天有眼。”
  大家都很开心。
  岁承坚忽然问:“克瑶还住在你家,?”
  “她神出鬼没。””
  “对她完全没有意思?”
  志厚想起周炯的话来,那聪敏的女子对他的评论很中肯,他永志在心。
  “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仍处失恋状态,那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志厚,我已见过成珊的新男友。”
  志厚猛地抬起头来,打翻手里咖啡,他连忙取纸来印干。
  “志厚。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志厚茫然问:“那是怎样一个人?”
  “健康、高大、双目炯炯,一看就知道是个有肉的智能型,明白吗?”
  “承坚,恭喜你,越来越粗俗了。”
  “社会如此,风气如此,你与众不同,你自己吃苦。”
  “祝贺你带领潮流。”
  “志厚,尽管拿我出气好了,成珊说那人姓方。是一名工程师,在加拿大有公司,他做中介带队,回流参与三峡工程,听上去都觉英姿飒飒,你说可是?”
  承坚用激将法。
  “他可知成珊是法医?”
  “他开玩笑说成珊冰箱里随时放有证物,喏,就搁在牛奶与水果旁边。]
  真好胆色。
  “今晚有同事生日,不如到梅子酒吧喝一杯。”
  “我不去那种地方,人叠人,一旦火警,数百具焦尸。”
  “你说完没有?”
  “完了。”
  志厚双腿发软,完了,已经有新人。
  成珊铁起了心,复合再也无望。
  他默默忍受打击,自觉心情跌至谷底。
  临下班时,一个俏丽的女同事探头进来,她笑容可掬“稍后梅子酒吧见”
  做生日的一定是她了。
  “几岁了?”志厚脱口问。
  “已足二十一岁了”略有感慨,但十分愉快。
  “生日快乐。”
  他一人逛街,走进珠宝店。售货员立刻迎上来;见他生面,不过像是愿意花钱的样子,立刻推介许多年轻女子用的饰物。
  “银手镯耳环都是新货,甚受欢迎,有我们的名牌标志,但售价合理。
  志厚笑笑,名大欺客,真会做生意,付了钱,还要替他们把名字背在身上做广告,岂有此理。
  他挑了一款银手链。
  “真好眼光,以后,小垂饰可一件件加上去。”
  志厚忽然想起小理诗。
  “我要两份。”
  “啊。售货员笑了,当然不便多问,立刻去包礼物。
  另一位店员走近,“周先生还想看什么?这边是我们的钻婚指环。”
  志厚黯然。
  他付款离去。
  脚步一直走到梅子酒吧。
  那地方极受年轻人欢迎,晚晚人山人海,据说他们就是喜欢肩碰肩的感觉,饮品来了,需立刻付钱,以免人多赖账。
  志厚看到生辰女,送上礼物,本来想走,她递来一杯苦艾酒。
  苦艾,正合志厚心意,一饮而尽,酒到愁肠,起了化学作用,他挤到一个角落坐下,松口气。
  这地方令他想起大学附近的酒吧。
  他叹口气,正想站起,承坚看见了他,走过来。
  “克瑶在那边。”
  “谁?”
  “你表妹王克瑶,是你请她来?”
  “也许,她也听说梅子是个好地方。”
  志厚说“我去找她。”
  这也是他见一见她的时候了。
  周志厚取过承坚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承坚说:“克瑶在那边唱歌。”
  那边十来个人客正在大合唱。
  几乎人人荒腔走音,大声喧哗,歌不成歌,但胜在热烈高兴,他们跟着电子风琴拍子喊出来。
  ————“我的热情
  好比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把尾音拖得老长,非常滑稽,非常忘形。
  厚在热情沙漠队伍里寻找王克瑶,却不见伊人。
  是,他并没有见过她,不过真的看到,他会认出她,据众人形容,她是一个神情寂寥的美女。
  在场有许多豪放的漂亮女郎,但都不是王克瑶。
  志厚一边找一边唱,空肚,很快觉得晕陶陶,舒服轻松。
  承坚在对面向他喊“喂,志厚,她到洗手间去了。”
  志厚又走到女卫生间门口等。
  每一个出来的女子都朝他笑。
  志厚不介意做一次傻瓜,一边等一边喝。
  不知过了多久,罗承坚又叫他:“志厚,克瑶在这里了。”
  志厚想朝他走过去,但是力不从心,他愉快地醉倒在地。
  没有吐,没有哭,没有闹,只是睡着。
  罗承坚叫同事把他抬回家。
  他们都觉得周志厚今日好高兴。
  志厚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
  星期天,不用上班。
  他左边太阳穴隐隐地痛,这种痛最要命,痛不死你,可是又每一分钟在痛,不能做事,不能思想。
  他蹦跳走到厨房,看见一大杯鲜红蓄茄汁。
  杯子下有宇条:“不能喝就不要拚命喝,蕃茄汁是鲜榨,混柠檬汁,请一口喝下,可治宿醉,瑶。”
  志厚苦笑,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尽。
  一旁放着他的外套、领带,以及送给理诗的浅蓝色小小礼盒。
  一切都没有失去。
  除出周志厚的精魂,仿佛还留在梅子酒吧一边唱热情的沙漠一边喝苦艾酒,那种堕落的地方真不能去。
  志厚用手托着头。
  他小心翼翼取过字条,把它们都收在一只信封内。
  将来,待克瑶五十岁生日,他会把这些字条连同礼物送还给她。
  昨晚,如果少喝几杯,便可以看到克瑶。
  但是,到了酒吧不喝酒,又为什么。
  克瑶就在邻室,想要见她也容易,走到走廊那头,敲敲门,她如果应门,就能见面。
  不过,志厚仍不愿无故骚扰她。
  志厚把克瑶的便条收好。
  结婚前夕,这些珍藏都得放弃的吧,所以老牌王老五都不想再结婚。
  志厚淋浴出门。
  仍然只得理诗与他一起跑步。
  他不出声,运动使他全神贯注发挥体能,跑毕,满身是汗,像是出尽一口鸟气。
  他把礼物送给理诗。
  她十分高兴:“不过,学校不准学生配戴首饰。”
  “校规严格是好事,功课尚可应付?”
  “最近学写新闻摘要,我自国家地理杂志取材,写了一篇关于地雷的短文,原来世上约七十个国家土地埋着一千万枚地雷,一触即发,滥伤无辜,每年有二万人中伏受伤,百分之二十是儿童。”
  “可怕!”
  “是呀,我们只需要担心测验,不应抱怨。”
  志厚很佩服这个小大人,是,他周志厚只需应付失恋,也不应太抱怨。
  理诗上学去,志厚到对门按铃,任南施来开门,他微笑问:“仍为他人不适当行为羞愧?”
  任南施轻轻说:“理诗很喜欢你送的礼物,她说别人总送她玩具音响图书之类,只有你把她当女孩子,不是儿童。”
  志厚点头。
  “志厚,你真细心。”
  成珊就是嫌他这个:心细如尘,多愁善感,几乎像个女人。
  “你几时出来?”
  “执志厚,我同你,还是维持距离的好,你说是不是?”
  志厚笑,“我明白,我尊重你的意愿,天气那么好,来,出去喝杯茶,我们保持距离,分开两张桌子坐。”
  南施啼笑皆非,不知怎地,鼓起勇气,与他出门。
  他们在小茶室坐下,分别坐两张双人位,斜对面,说话不用提高声音也可听见。
  志厚揶揄说:“这样,人家看见,也不会误会。”
  任南施只得微笑。
  志厚说:“我也不合群,在都会住了这么久,不赌马,不看球赛,不搓牌,星期日不往粤式茶楼,从未炒卖楼宇、股票、人情,同白活一样,也不属于任何团体、集会、会所、成珊说我是怪人。”
  “成珊是你女友?”
  “前任女友,分开很久了。”
  “你另有选择,不算奇怪。”
  “谢谢你,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已是娱乐,我很满足。”
  南施说:“今天不用办公?”
  “我的工作时间比较有弹性。”
  “那么请大驾光临,到敝店来看看,请多指教。”
  志厚很高兴得到这个邀请。
  原来任氏家具店十分精致,开在大酒店商场内,专售中式古董家具,看得出生意不错,客人络绎不绝。
  志厚不大懂,脱口问:“花梨木即玫瑰木?明式最名贵?”
  南施笑答:“说得不错,但小店只售仿古家具,价廉物美。”
  志厚一点也看不出,不辩真伪。
  任何生活细节,如要钻研都是一辈子的学问。
  “我有得力伙伴帮忙,故此不大操劳。”
  但是任南施到了店里,也判若两人,她变得精灵、爽磊,与在家的无奈柔弱完全不同。
  这就是工作的好处了。
  店内有小小会客室,南施招呼志厚喝茶,又是白杭菊,清香扑鼻。
  店内四处摆着盆栽,衬得店堂分外幽雅。
  志厚知道这种叫嗜好店:有无盈利不要紧,目的是使主任有个歇脚处,不致于闲得慌。
  任氏还能赚到钱,那是异数。
  伙计捧出一只木盒,放在茶几上。
  南施说:“小小心意,敬请笑纳。”
  那是一只做的非常精致的首饰盒子,志厚一看,便说:“唉呀,有一个人一定喜欢。”
  谁知任南施微微笑:“是王小姐可是,她也有一只,亦是敝店出品。”
  志厚意外,“你俩很熟络?”
  “凡是理诗的朋友都是我朋友。”
  志厚点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边有扰攘人声。
  伙计进来低声报告,任南施脸上变色,她沉吟一会“给他吧。”她这样说。
  志厚几乎立刻知道这是谁。
  伙计出去,不一会,店堂又恢复宁静。
  又是那人。
  又来拿钱。
  这种事,完全不能开头。否则,有一次即
  有百次,只当对方如聚宝盆,取之不尽,所以
  不要问人家为什么一次也不给。
  南施不提,志厚亦假装作不知,片刻,他告辞。
  “几时你同理诗也到我们公司来参观”
  “求之不得。”
  “就今日下午吧。”
  “下午理诗要学琴。”
  “那么傍晚我来接你们,一言为定。”
  志厚捧着首饰盒离开家具店。
  后边有个人急步追上来“小周,你好。”
  志厚知道这是谁,他本想奚落说:我没钱,你追牢我做什么,但一想,同这种人斗嘴,赢了比输了还惨,最好噤声。
  那姓伍的男子挑衅地说“年纪大了,皮肤是差多了,你说是不是?”
  志厚装作看不到听不见……
  这人非要赶尽南施所有朋友不可。
  志厚一个箭步走到停车场,上车、锁门,绝尘而去。
  耳朵听了脏话,火辣辣发热。
  终于沉得住气,他又觉得高兴。
  奇是奇在那样的人,居然会有一个像理诗那般冰雪聪明伶俐可爱的女儿。
  志厚把首饰盒子摆在房里放私人对象,像克瑶给他的字条,像成珊漏在他家的耳环指环。
  花梨米木盒散发着轻微玫瑰花香味。所以外国人叫它玫瑰木。
  稍后,他接她们母女到周罗工作室参观。
  因是计算机动画公司,气氛随和,工作台旁有运动器材,合作室内摆着各式糕点。
  理诗欢喜极了。
  志厚办公桌上还放着与姜成珊的各式合照。
  理诗走近细看。
  志厚轻声问“她是否秀丽动人?”
  小理诗笑了,似弦外有音。
  “你有别的意见。”
  理诗答“有大哥你那样爱惜她,她当然是美人。”
  理诗说“我数过了,这里起码有你前任女友十帧照片。像个纪念馆。”
  志厚颓然。
  真没想到被一个小女孩三言两语拆穿他的心志。”
  理诗接着说“她长得不过不失,一双眼睛还算闪亮,至于五官,我妈妈才算秀丽。一头长发又光可鉴人。”
  志厚答“是的,美妈生美女,所以你也漂亮。”
  这时,任南施兴奋地进来,“原来公司所有档案都可以收在一张光盘里,我们任氏也需计算机化。”。
  志厚笑“我请一位同事帮你。”
  “那太好了。”
  志厚到房门口一叫名字,一个看上去年纪不比理诗大很多的少女笑嘻嘻走过来。
  她听过要求,这样说:“六个小时,分三堂课即可学会用最新软件,不过把档案逐份整理好收人就稍为费时。”
  志厚不假思索:“我们上月用的素描器呢?”
  “对,可以借给你用,请跟我来。”
  志厚说:“所有伙计也得跟着学,慢慢来,莫心急,莫抗拒。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
  理诗笑“大哥说话最有趣。”
  志厚对她说:[你也是,你讲话有意思。”
  旁观者清,理诗有双童子眼,看透他的烦恼,几乎可以做他的感情问题顾问。
  “理诗,请问我应该怎么办。”
  理诗一本正经低声答“最低限度把这些照片都收起来,向自己表示你已打算重头开始。”
  “你说得对。”
  志厚把他亲手拍摄精心杰作一张张收起,
  放进一只纸盒。吩咐人拿去贮藏室。
  整间办公室忽然光亮起来。
  他取出皮夹,打开,抽出与成珊合照放桌上。
  理诗一看,“咦,可库金字塔。”
  “是,在埃及蓝色尼罗河畔拍摄。”
  “志厚大哥你足迹遍世界。下次可否带我同去。”
  “待你成年,我们可结伴走到天涯海角。”
  理诗向往到极点。
  这时她母亲出现“今天我真得益匪浅,理诗,我们该告辞啦。”
  “理诗你可要上计算机课?”
  “学校有得学,我会打字、剪贴、素描、搜寻……暂时够用。”
  他送母女出门,然后工作到深夜。
  罗承坚进来过一次,他送宵夜给志厚。
  他这样说:“这房间不一样了,你移动过家具?”
  他知道略有不同,但是说不出是什么。
  真的,除出当事人,谁会关心房里少了十来张放大照片。
  志厚感谓。
  承坚来上班,“咦,这么早?”
  看到合伙人一脸于思,“你整夜在这里?”
  “承坚,过来看。”
  荧幕上一只小小金色寻回犬奔出来,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浑身毛发颤动一下,十分可爱。
  承坚赞叹“神乎其技。”
  “你还没看全套,稍后,它会开口说‘幸亏好主人给我最佳狗粮,我身体健康。’”
  “这是多少小时的苦工?”
  “百多二百小时。”
  “也许,是该回到训练真狗做戏的时代去了。”
  “不,这比较有趣,我的狗会讲话,没有异味。”
  志厚取过外套。
  “我回家休息。”
  休息之前,先陪理诗跑步。
  他问:“你妈妈仍不愿见人?”
  “不,她通宵学习计算机贮存档案,刚刚累极入睡。”
  “运动也很重要。”
  理诗说:“我看到你公司里有健身室。”
  “每天还有教练上门指点各人……肌肉一懒就消失,我们又会失去一样宝贵资产。”
  理诗说:“我下午需去医院检查。”
  志厚冲口而出:“我陪你。”
  “志厚大哥,我只需祝你幸运。”
  他握紧她的手,“天使都祝福你。”
  志厚回家小息,想了想,终觉不自在,决定护送理诗。
  他去敲门,佣人告诉他:“太太已去学校接理诗。”
  志厚立即驾车往学校。
  他去得及时,只见她们母女在学校门口等司机换车胎。
  理诗先看见他,雀跃说:“大哥来了。”
  志厚把车驶近,“我送你们去医院,然后叫司机来接。”
  “幸亏你来了,这时候不易叫出租车。”
  理诗很高兴,“我正念念有词:要是大哥这时候出现就好了。”
  志厚笑笑不语。
  他听见吗?他好像听见她叫他。
  他们及时赶到医院,看护迎出来,“理诗,这边。”以名字称呼,可见已是常客。
  转头看任南施,她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握着拳头。
  志厚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她点点头陪着理诗进素描室。
  志厚买一杯咖啡,打开电子手帐看留言。
  “周炯,好吗,找我有事?请复。”
  片刻,周炯的答复就来了:“请你喝一杯如何?今晚七时在梅子酒吧见。”
  又是梅子。
  都会没有花前月下,除出男女双方寓所,大概只有到梅子或是杏子酒吧见面。
  只见南施出来,她来不及走到卫生间,已经呕吐。
  志厚连忙走近。
  幸亏这时司机与保姆都赶到,保母连忙把南施扶到一边,用湿毛巾替她抹脸。
  看护取来药丸清水给南施。
  “没办法,做母亲的每次都这么紧张。”
  南施歉意地说:“昨晚没睡好……”
  志厚连忙答:“明白。”
  南施低声说“志厚,你人忙……”
  志厚说“嘘。”
  南施点点头,闭上双眼。
  保母手中有提篮,取出暖壶,斟热茶给她喝。
  幸亏经济不成问题,不然母女就更加凄凉。
  志厚没再说话,大半小时后,理诗完成检查。
  她与母亲紧紧拥抱。
  看护说:“下星期可到姜医生处看报告。”
  他们一行数人这才打道回府。
  一看时间,已扰攘整日。
  回到家,志厚只觉一身消毒药水味道。
  的确需要往梅子以毒攻毒。
  到了那间酒吧,志厚自觉已是熟客,侍应。
  酒保都朝他招呼:“吃过饭没有?试试我们的鳗鱼饭?”,其他客人叫他过去唱歌。
  志厚像在家里似捧着饭盒,一边吃一边喝啤酒,高声问“唱什么歌?”众人答:“情人的眼泪。”
  他们开始了。
  一班十多人,声嘶力竭那样大声唱:“你问我为什么掉眼泪,难道你不知道是为了爱,若不是有情人要向我说再见,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志厚喷饭。
  一首缠绵婉约的情歌竟被他们唱成这样,唉,糟蹋,可是,想深一层,一个人不能哭,也只能笑,发泄完毕,又是一条好汉。
  志厚取起啤酒,喝一大口,口沫横飞,跟着大队唱出来:“我在深闺,望穿秋水——”
  他忽然落下泪来。
  志厚硬咽着退到角落,仍然不愿放弃,他继续唱:“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太滑稽了,他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又哭又笑,心中舒服得多。
  周炯还没有来,在喧哗中,他听到电子手账响,志厚查看留言,原来周炯临时需到现场查案,给拌住了,失约,她万分懊恼。
  志厚轻轻答“缘分。”
  酒醉饭饱,又宣泄了情绪,志厚也爱上梅子酒吧。
  他回到家,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说话声音。
  语声低柔婉约,隔着轻笑声,传人耳内,无比舒服熨贴。
  是谁?
  他把房门打开,走出去探测,只见走廊另一头的客房门留着一条缝,蛋黄色灯光透出一条线,呵,克瑶在家,且有人客。
  他无意窃听,但是小理诗声音传来。
  每次检查。都躺在床上。身体经过一条信道,接受磁力素描,在新闻报告健康须知之类的片段看到,仿佛只是三两分钟的事,其实整个过程需要漫长的四十分钟,我往往闭上眼睛听音乐。”
  “你听什么音乐?”
  “我自备海费兹小提琴演奏,请看护放给我听”
  克瑶笑答“你真好品味。”
  “克瑶姐,你又听哪种音乐?”
  “有首流行曲,叫‘告诉我你真正渴望什么’
  我十分喜欢其中一句,那就是‘告诉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么’十分有意思。你(此处缺若干字)世界和平、身体健康……都怕折福,不敢说出真正愿望。”
  志厚听得呆了。
  克瑶的声音有点憔悴,像他一样,她也对着一个孩子倾诉心事。
  只听得小理诗问“克瑶姐,那么,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克瑶不假思索地答:“男欢女爱。”
  “呵。”
  “对不起,理诗,你是孩子,你不懂我的盼望。”
  “咦,我们忘了关门。”
  “那么,快把门掩上,免吵到志厚睡觉。”
  理诗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他外套鞋子。”
  克瑶说:“志厚神出鬼没,只回来睡觉。”
  志厚心想:彼此彼此。
  这时,门掩上了,那一线淡黄灯光消失,语声也不可闻,他们又再各自生活。
  志厚仍然站在房门外发呆。
  这简直已臻老庄境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半晌,他才缓缓回转房内。
  他找出那首流行曲,放出来听
  “告诉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么——”
  电话来了,周炯十分歉意“有一宗谋杀自杀案需要处理。”
  “谁被杀,谁自杀?”;
  “因爱生恨。”
  “嗯,太爱自己,太恨对方”
  周炯问:“你可有去梅子?”
  “有,等了大半小时。”
  “对不起,真没想到好好上个约会落得如此下场,你在听什么歌?”
  志厚关掉音乐,“我们改天再约吧。”
  “也好。”
  他做梦。
  辗转间成珊走近,朝他耳朵呵气,他扯住她秀发,她呼痛,两人笑倒,宛如昨日。
  在梦中,她仍然爱他。_
  他周志厚心底真正真正渴望的,也是男欢女爱。
  第二天一早,早报港闻刊登昨晚那宗大新闻。确是一单谋杀自杀案,一男一女,两个大好青年。
  他掩上报纸。
  志厚意外,他看到任南施出来跑步。
  他觉得鼓舞,表演了一个侧身翻。
  一路上三人如有默契,都没有多话。
  他发觉南施把头发剪短,齐耳,比从前轻松,这象征她一种决心。
  回家途中手提电话响,是公司有人找他,小小显示屏上只有“骇客”两字。
  周志厚实时魂飞魄散,第一速度赶回办公室。
  一进门大家迎出来笑说:“生日快乐。”
  原来是罗承坚替他做生日。
  一只巧克力蛋糕足足有半张桌子大,随便谁都可以享用,客人上来也自动切一角当点心。
  电邮里有姜成珊留言“生日快乐。”
  她还记得他生日,可是,她记得他几岁吗?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此刻他的确能够照料到自己生活,希望到了四十岁能够什么都不怕,无畏谣言、中伤、失恋、失意……
  下午,罗承坚的拿手好戏来了:他抬出两箱香摈加几篮新鲜草萄,大家人手一杯气酒,草莓沾奶油,吃饱饱,醉醺醺。
  同事们合份子送他一副爱默士银制袖口钮。
  志厚立刻戴上以示尊重。
  承坚说:“晚上我请你吃饭,有美女相陪。”
  “我约了人。”
  “谁?”承坚挑战他。
  志厚答不上来。
  “出来!同美女说说笑笑,欢度生辰。”
  “我不喜欢同陌生人吃饭。”
  承坚生气,“书呆子!”
  回家做什么?
  总不能敲邻居太太的大门“今天我生日”还是跟承坚的主意吧。
  他拉着志厚出去。
  这次不是到梅子,他们在大酒店一间宴会厅吃饭,鲍参翅肚,全是周志厚最害怕的菜式。
  美人珊珊来迟,已吃到美点双辉,还不见一人。志厚根本无所谓,与伙伴聊着复制人类、中东战争、校园暴力、科技发展。公司前途……十分痛快。
  承坚想扩张,志厚觉得没有必要。
  承坚说:“你看过‘黑衣人’第一集没有你不想做那样的特技?”
  “承坚,黑衣人成为经典无关计算机特技,它的优秀剧本用人脑写成,令人回味无穷,才会绝端卖座,环主意通过计算机不会成为好主意。”,
  “你不想大展鸿图?”
  “承坚,扩张需要重本,一定得接纳新股东,届时一天到晚开会解释闭意见,哪有今日舒服。”
  承坚摇头。
  “做苦工无所谓,我最怕人事政治纠纷。”
  “志厚,你也有理。”
  “我们做精品,不做工场。”
  “最近接了一个广告,你会喜欢,志厚,由你创造一个——”
  说到这里,宴会厅门轻轻推开。
  开头以为是侍者进来添茶,可是不。
  一个妙龄女郎款摆极细的腰身走进来。
  罗承坚见了立刻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那女郎浑身似发出一团艳光,吸引异性目光,他们两人站起来欢迎。
  女郎走近,笑说:“两位好。”
  承坚说“啊,你来了,请坐。”
  “迟到了,对不起,咦,甜品是豆腐脑,我最爱这个。”
  承坚叫她来作伴,可是却没见过她,这女子分明受雇伴游公司,没想到有这样高水平。
  她穿一件黑纱旗袍,配极细高跟拖鞋,长发梳在脑后,皮肤雪白,标准鹅蛋脸,戴一副翡翠豆干形耳环,一转头,耳坠不住打秋千,两边摇晃,煞是好看。
  承坚知趣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女郎笑,“你不吃了甜品才走?”
  承坚其实依依不舍,不过,他自觉必须顾全大局,忍痛牺牲。
  房间里只剩志厚与女郎二人。
  “我叫周志厚,你呢?”
  “我叫MayMay。”
  “美美?”志厚不喜欢英文名字,于是寻根问抵。
  “不。”女郎微微笑,“再猜。”
  “媚媚。”这两个字很配她。
  “也不”她吃一口甜品。
  “那么,是梅花的梅。”
  她又摇摇头。
  中文字真美妙,有这许多同音字,都可以用作女性芳名,却完全不同意义与笔画。
  “到底是什么呢?”
  她回答:“是妹妹。”
  “你叫妹妹,贵姓?”
  “我姓林。”
  志厚意外:“你叫林妹妹?”他呵哈一声绝倒,这样好听的名字,稚气天真,与古书中女主角林黛玉有同样呢称,但它的主人却冶艳入骨。
  志厚不由得笑。
  “今天是你生日?”
  “正是。”
  “你不像五十二岁呀?”
  志厚一怔“r谁说我已届中年?”
  “你也不像是要找女伴。”
  志厚回答:“都是我老友多事。”
  “你脸上一副寂寥之意。何故?”
  “失恋。”
  她用水灵灵的双眼看着志厚,“不像呀,你身边有好几个女子,都对你有意。”
  “你会看相?”
  “懂一点点啦,饭局里添个话题,以免人客发闷。”
  “好主意。”
  她仔细端详志厚印堂,“你的旧人,快要结婚了。”
  “她会幸福吗?”
  “她不会再来找你。”
  “我呢,我的感情前途如何?”
  她笑笑,“你年轻有为,长相又好看,人也斯文,你哪用发愁。”
  “真的?真的不怕?”
  “将来的妻子会爱惜你,子女十分听话,又喜读书。”
  “我希望有一个女儿。”
  “你会有两子一女。”她很肯定。
  志厚笑了,“谢谢你,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
  “好呀。”
  她缓缓站起来,抖开一张黑色网纱披肩,那三角形大披肩上有同色绣花以及钉珠,边沿流苏足有两尺长,是志厚见过最好看的衣饰。
  志厚忍不住称赞说:“真是一个美人。”
  美人笑着转过头来,“但是,你不是想要美人。”
  被她说对了,竟如此善解人意。
  志厚点点头,“我在找一个我所爱又爱我的女子。”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一个人说:“妹妹,你在这里!司机说你已经上来,我们四处找你不见。急煞人。”
  妹妹忽然笑了,“唉呀,我走错了地方。”
  那中年男子松口气。
  “可不是。这是明珠厅,我们在翡翠厅,还不跟我来,李先生等你呢。”
  妹妹朝志厚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统共搞错了。”
  志厚亦觉好笑,“不不,幸会,我很荣幸。”
  那中年男子一阵风似把林妹妹卷走。
  志厚惆怅。
  不知哪个富商在等着她呢?她偶然走错了门,才与周志厚邂逅。
  罗承坚介绍过许多美女给他,只有这个是真美女,其余那些,看你喝到有几分醉。
  那样超水准美人,不轻易见到,能够把酒谈心十五分钟,真是艳福。
  志厚会记得这个生日。
  那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忙一整天。
  原来一间女性卫生用品公司找他们设计一个第一代电子发言人,外型必须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志厚实时想到伍理诗。
  那时他才发觉,伍理诗已经改随母姓。
  她说:“手续已经完全合法通过,我从此叫任理诗,妈妈坚持这样做。”
  小女孩有点欷嘘。
  志厚无奈,数千年来,自人类有文明起,全世界无论东方西方,子女均惯随父姓,与众不同肯定会招来奇异目光。
  志厚轻轻说:“一个名字算得什么,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它什么,它仍然一般芬芳。”
  “志厚大哥,你真会安慰。”
  志厚随口问:“你同克瑶也很谈得来。”
  理诗笑,“妈妈说,你同克瑶姐姐是一对璧人。”
  志厚脱口问:“你们那样想?”
  那天下班时分,公司来了一个稀客。
  “周炯,请坐。”
  “我因公事来访,成珊说,你们有一种技术可以帮到鉴证科。”
  “我一定尽力而为。”
  周炯把一叠照片摊在桌子上。
  志厚一看,“呦。”本能地吃惊。
  “很难看是不是,请你把他们还原。”
  志厚说:“鉴证科也有这项技术。”
  “但是成珊说你的软件优秀得多。”
  “是成珊的建议?”
  周炯看着志厚,“只肯帮成珊?我不是朋友?”
  志厚连忙说:“当然不,我尽快替你把照片里人物回复生前相貌。”
  “谢谢,出外靠朋友。”
  助手斟咖啡进来,看到放大照片,也吓一跳,“哗,这骷髅化妆术太过高明逼真,万圣节作如此打扮会吓坏人。”
  志厚连忙把照片收进抽屉。
  “我真想多逗留一刻。但是实验室有事。”
  志厚看着她,“这样忙,小心防碍私人生活。”
  “我已经失去私人生活,”周炯无奈。“自学校出来就作出取舍:做事业还是不做?有些女子要待感情失意才努力工作,那是不对的,工作不同消闲,并非打草地网球,必须全情投入,否则难见成绩。”
  助手又送点心进来。
  大块巧克力蛋糕,上面淋着玫瑰色的覆盆子酱,香气扑鼻。
  周炯讶异,“贵宝号的下午茶何其丰富。”
  “民以食为天,来,动手。”
  “这样吃法,会不会有后患?”
  志厚十分慷慨,“吃死算了”
  周炯用完下午茶告辞,“做妥后通知我”
  志厚送客,“一定。”
  “志厚,我俩已一经变成手足兄弟了。”周炯无比惋惜。
  志厚反问:“那又有什么不妥”
  周炯想一想,“你说得对。”
  她一走,承坚就进来。
  “谁是真命天子?”
  “嘎?”志厚抬起头。
  “你在进行筛选可是?克瑶、周炯、邻居太太,以及其他可能性。”
  志厚瞪着承坚,“她们都是朋友。”
  “告诉我那邻居太太是什么一回事。”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谣言。”
  “这城有多大?根本是一条村落,人叠人,人人认识人人,有人见你在她的家具店出入,态度亲昵,又有人见你陪她们母女去医院诊治,还有,你们天天早上跑步运动,这些,都不是假吧。”
  志厚无言。
  “志厚,连你爸妈都听到消息,从游轮上打电话给我打探消息,他们到了横滨,犹自挂住你。”
  “你怎么说?”
  “我立即说是谣言:但凡当事人不愿承认的,统统是谣言。”
  “你答得很好。”
  “志厚,有过去的女人很难应付。”
  志厚不以为然,“你为什么要应付每一件事呢?对你来说,凡事必须分胜负,我讨厌这种态度。”
  “你要疏远她。”
  “为什么?”
  “除非你排除万难与她结婚,同时领养她的女儿,志厚,人家已经受过重创,感情十分脆弱,你可能再次令她伤心。”
  “你对她了解如此深切,你是她好友?抑或你访问过她?”
  “唉,忠言逆耳!”
  志厚也生气,“你的狗口,还长得出什么象牙来。”
  承坚离开他的办公室,重重拍上门。
  志厚静下来。
  这张狗嘴不知怎地,今日开了窍,说的句句是真言。
  志厚那天晚上在公司留到深夜。
  他把周炯给他的照片用计算机绘画方式还原。
  做到一半,才发觉是名妙龄女性。
  志厚感慨万千。
  这个女子,生前若是被人熨坏了头发,或是略受友侪批评,是会气炸了肺,大发雷霆的吧。
  如今,是一副不知名骸骨,需劳驾鉴证科核明身份。
  这件事里,有一个重要讯息。
  活着的时候,真应当豁达一点,凡事不要太过计较,顺其自然。
  名利看淡些,快乐最重要,抽些时间出来,捧起大束玫瑰花,闻那甜香,自我陶醉。
  志厚致电周炯,“请你过来一下。”
  “做好了?这么快?”
  周炯看到照片,“噫。”她也发呆。
  “很漂亮是不是?我不知她肤色,假想是中等,三年前流行直长染棕红色发式,我给她
  套上。”
  “栩栩如生。”
  “分外叫人难过,是谁下的毒手。”
  “警方正在追查。”
  “生前一定也忙节食、勤用护肤品、追赶潮流时装……”
  “那当然。”
  志厚吁出一口气,“交还给你了。”
  “志厚,不要想太多,我们天天见这种个案,反而见怪不怪。”
  志厚点点头。
  “可想吃宵夜?”
  “周炯,我累了。”
  是罗承坚刚才那番忠言似一吨砖头般击在他头上。
  他开车送周炯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不顾一切去敲任家大门。
  他说:“我们去游早泳可好,我知道国际会所的室内暖水池用臭氧消毒,没有氯气难闻味道,去试一试。”
  难得她们母女不假思索说好。
  志厚甚觉安慰。
  游泳这件事,真是玉帛相见,她们母女深蓝色泳衣式样十分保守得体。
  志厚遇上同志,他一向穿体育短裤游泳。
  他安排教练帮理诗做水中健身操,任南施也跟着参加,只得志厚一个人来回游了半小时。
  接着他披上毛巾衫唤理诗上岸。
  理诗说:“太畅快了,不愿走。”
  “明天再来。”
  理诗无限感恩,“不是大哥带我们,我们不会自动来。”
  任南施说:“志厚,你没有空不必作陪,我们自己来好了。”
  志厚老老实实说:“不是陪你们,我一个人哪里会有兴趣运动,肚脯一早像救生圈,为人为己,大家同舟共济,彼此得益。”
  任南施笑说:“我在烹汪班学了几个蔬菜,你来尝尝,我约了克瑶今晚七时。”
  志厚一听克瑶也是客人之一,实时应允。
  “我立刻去买菜。”
  就这样讲好了。
  那晚,他刻意穿上整齐的便装,决定先去买些水果,才去对门吃饭。
  真奇怪,克瑶与他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却要到别人家中才能见面。
  他买了做果酱的好材料:草萄、覆盆子、白葡、樱桃,加奶油吃,清香可口,整个夏季不必吃饭。
  在电梯大堂,他又碰见那两个多嘴中年妇女。
  两人絮絮说个不休,句句是非。
  志厚认出她们,这两个人是任南施的亲戚,正是:有这样的亲人,谁还需要敌人。
  那两个太太又在说南施:“剪短了头发,不知打算做什么,可能是大展鸿图吧。”
  “哼,人家同她在一起,为的是什么,没有女人了吗,到京沪粤转一遭,不知多少原装货。”
  “她有条件,她手上真有点钱。”
  拎着水果的志厚忽然忍无可忍。
  他知道装聋作哑,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是应付这种人最佳办法。
  还有,他是男人,绝不能与妇孺计较,可是这两个女人实在可恶可憎。
  他一本正经说:“喂,两位太太。”
  两个女人转过头来。
  志厚微笑说:“青天白日,嘴巴说人是非,舌头会生疗疮,还有,将来要落拔舌地狱。”
  那两个人女人一听,大惊,缩成一团。
  “你们到任宅去可是,我替你按电梯,进来呀。”
  那两个女人匆匆逃去。
  志厚觉得身心畅快,原来做小人这样爽快,怪不得通街都是小男人。
  他按铃。
  理诗奔出来开门。
  任南施在厨房正忙,抹干双手出来,“都准备好了。”
  志厚问:“你可有这样的亲戚?”
  他把那两个女人形容出来。
  南施大奇,“咦,你怎会认识她俩,她们是三姑与五姨,均是伍家亲戚,闲时来探访我们母女。”
  原来如此,那伍家讨厌人物奇多。
  “你怎样感恩图报?”
  “人家老远来,总得把车钱还给人家。”
  志厚说:“你们母女此刻同伍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不必敷衍这些闲杂人等。”
  话一出口,又懊悔起来,关他周志厚什么事,他怎可干涉他人家事,抱不平管闲账也有个限度。
  南施微微笑,“先喝个西施豆腐羹。”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理诗去听,表情与语气都颇为失望,“克瑶姐,你在飞机场?工厂失火,要赶上去处理?好,我同志厚哥及妈妈说一声,下次再见。”
  志厚都听见了。
  “妈妈,克瑶不能来吃饭。”
  南施却担心克瑶的工厂,“火灾?损失可重,有无伤人?”
  放下一大盘炒草菇草头,她拨电话给克瑶。
  她们已经这样熟了,志厚显得像个外人。
  手提电话留言这样说:“客户正乘飞机前往上海。前三小时后可抵达虹桥飞机场,请届时再拨此号码。”
  佣人端上其余菜式。
  “志厚,过来吃饭。”
  这时,门铃又响,南施出去应门。
  理诗悄悄同志厚说:“又是三姑六婆,时时来搓麻将,赢了,拿彩金走,输了,拿车钱走,永远不败。”
  半晌,南施打发了她们。
  回来之后,不发一言,吃菜扒饭,笑容渐渐透出来,她放下碗筷,“你就是她们口中的疯汉?”
  志厚答:“是。”
  “谢谢你。”
  “不客气。”
  “其实我不介意,她们说些闲话,我又不觉痛痒,我是一个普通人,亦无形象可言,随她们去好了。”
  “姑息养奸。”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信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这是华人无奈之言罢了。”
  南施想想说:“这也许是历代华人对因果的一种统计,充满智能,对付恶人,不必动手,大抵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理诗诧异,“妈妈今天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星期还多。”
  南施笑着对女儿说:“你又何尝不是。”
  蔬菜即是蔬菜,再精心泡制,也没有肉类鲜美;偶然吃一次无妨。
  正在喝茶,承坚的电话来了。
  “志厚,有人抄袭我们。”
  志原答:“这还算新闻吗?”
  “这一家特别凶恶,先是抄,继而骂。”
  “抄了还要骂?太过分。”
  “来一趟公司,区律师也在这里。”
  “马上到。”
  志厚向母女道谢告辞,立刻赶往公司。
  一坐下承坚便说:“这个招牌宣传术语是我们作品,被人抄了去用了三年,昨日那间公司在一个记者会上侮辱周罗毫无创意。”
  区律师询问:“去一封信可好,那是一间小公司,与人合租一间办公室,一封信足以叫他噤声。”
  志厚笑了,“他会噤声?区律师原来你对人性也了解不足,不,他会把握良机大展鸿图大作宣传。”
  “那怎么办?”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志厚,你几时学得这样好涵养?”
  “承坚,和为贵,你我多少事等着要做,何必同这种人搞,你我主意多,欢迎抄袭模仿,消费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贯半边床位走天涯。”
  “哗,宰相肚内可以撑船。”
  志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语气:“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种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区律师笑问:“这么说来,可要反过来付他宣传费。”
  志厚一本正经答:“敝公司又没有这样的预算。”
  承坚仍在吟哦。
  “就这样决定了。”
  区律师又笑,“我岂非没有生意?”
  志厚开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师锁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么话说?”
  承坚答:“那是一个好开始。”
  区律师气结,“我告辞了。”
  承坚问伙伴:“真的不采取任何行动?”
  志厚答:“这种人一代接一代,从来没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会刎颈自杀?”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情。”
  志厚转过头去。“什么事?”
  承坚轻轻把一只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优雅。
  中央端正地写着周志厚先生,打开,仍不知是什么,抬头,看见罗承坚一脸怜悯地注视他。
  电光石火之间,志厚明白了,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莲色卡片,打开,上边用银字这样写着:[姜成珊小姐与什么什么先生定于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会教堂举行婚礼……]
  志厚企图看清楚一点,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团污迹,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合上请帖,放桌上。
  然后,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会有这样反应,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忽然回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坚持把他送去寄宿读书,他恳求母亲:“让我住在家里”,妈妈立刻露出不悦之色:“志厚,男儿志在四方”,就这样,他吃足十年苦头。
  志厚的眼泪汩汩而下,十只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坚吃惊,“志厚,你反应过激,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生只爱成珊,这次打击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无法挽回,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狂叫起来,“我这一生全属多余,这样辛苦是为着什么,十载寒窗,勤劳工作,到头来得到些什么,世上人叠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说到伤心处,他坐倒地上,掩脸痛哭。
  承坚斟出酒来,本想叫志厚喝下,镇定一点,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干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泪下。
  年幼家贫的他一直代寡母往亲友家借贷,人家一见是他,立刻说:“又来了”,任他在客一厅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黄昏,他没趣,累了,自动会走。
  这种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岁,才得到机会,由教会收容教育,并送到外国读书。
  回来时,母亲已经病故。
  淡淡一个不幸影子,终于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说,如此生命,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他抱着酒瓶哽咽。
  本来这一切已全部丢在脑后,连当事人都以为一笔勾销,不复记忆,但是不,他记得很清楚。
  亲戚家的考究摆设,女佣来来往往,却无人斟茶给他,厨房传出饭香,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女婴,一头乌发,十分娇纵,他向她陪笑脸…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当他透明。
  承坚只觉凄酸,今日事业再成功百倍,也补偿不了那种白眼。
  错在什么呢,并非男盗女娼,只不过因少年穷。
  他最后一次上那家人门口,他们已经搬走,公寓空荡荡,装修工人忙操作,当然,人家不会把新地址告诉他,他站在门口,无比仿徨。
  承坚与志厚抱头痛哭。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什么事?”
  原来是周炯来访。
  看到两个大汉号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坚,发生什么事?”
  “人不伤心不流泪。”
  周炯叹口气,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请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张。
  姜成珊真幸运,男伴一个比一个出色,又愿意结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个人,不,她不想结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车横跨西伯利亚,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潜泳。
  趋还走得动的时候。但眼看这样的机会已一年低于一年。
  周炯鼻子发酸,双眼通红。
  “来,我们三人去梅子喝个痛快。”
  承坚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两个朋友:“三剑客,一个即三个,三个即一个。”
  他们到梅子畅饮。
  志厚说:“你们醉一场,明朝醒来,浑忘一切,又是一条好汉,我,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会那样幸运?你太天真,你还得捱好几十年:结婚生子,为孩子们找学校及补习老师,恳求贤妻别天天搓牌,还有,帮小姨子介绍男友……”
  志厚叹一口气,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坚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尸一样重,双目紧闭,动弹不得。
  他只听得有人问:“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声音轻柔而遥远。
  志厚含糊说:“让我在家里住。”
  周炯解释:“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声音诧异问:“不是早已经过去了吗?”
  “看情形还差远呢。”
  “呵,我去做碗姜汤。”
  志厚昏迷过去。
  以后不必再醒来就好了。
  事与愿违,强光刺目,他还是醒了过来。
  刘嫂说:“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头痛,喉燥,唇裂,浑身乏力。”
  “还伤脾脏呢。”
  “刘嫂,成珊要嫁人了。”
  刘嫂铁石心肠。“那多好。”
  志厚发呆。
  “是她没有福气,没有人会对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无妻。”
  “谢谢你,刘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阳光,满室通亮。
  小理诗来看他,笑嘻嘻不说话。
  志厚有点羞愧,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发酒疯一事。
  “你见过克瑶,她回来了?”
  “她很幸运,工厂火灾,只烧毁机器房,没有伤人,货物只受水渍影响。”
  “她人呢?”
  “克瑶姐今早到美国去了。”
  “她长着翅膀。”
  理诗仍然笑意浓浓。
  在阳光下,她肌肤如雪,可是,印堂隐隐透着一股黑气。
  开头,志厚以为是阴影,可是那股黑气像一缕淡淡黑渍,似会游走,自额角一直婉蜒流
  动到眉心,又缓缓转下颈侧。
  志厚惊骇,隐觉不祥。
  他不动声色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理诗抬起头来,说也奇怪,那一缕黑气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无异样。
  定是宿酒未醒。产生幻觉。
  志厚定一定神。
  只听得理诗说:“报告说一切正常,我已击败病魔。”
  “好极了。”志厚放下心来。
  “你呢,你可是打败仗?”
  志厚惭愧,就在这个时候,刘嫂敲门说:
  “有两位人客找你。”
  “谁?”
  “他们说是你父母。”
  志厚“哗呀”一声跳起来,扑出去应门。
  “爸,妈!”
  可不就是老周先生与夫人,老当益壮,精神奕奕,笑容满面。
  志厚好像没有得到他们优质遗传。
  “爸妈,行李呢?”
  “在酒店里。”
  “我立刻把客房收拾一下,请你们马上搬过来。”
  “不用了,志厚,住酒店方便。”语气像年轻人。
  老周先生四处测览,“这便是你三叔留给你的产业了。”
  志厚答:“三叔与我投契。”
  “是,他一直同你玩,两人关在房内做风筝砌拼图搭模型。”
  周太太这时发现了小理诗。
  “这位是谁?”她笑笑看着她问。
  理诗十分有礼,“我是任理诗,我住隔壁,我和志厚大哥是邻居。”
  “呵,你好,我们是志厚的父母。”
  理诗应对如流,“幸会两位,我得回家做功课,再见。”
  刘嫂连忙张罗茶点,取出拖鞋给人客换上。
  志厚搔着头;“爸妈可是路过?”
  “特为逗留一天与你说话。”
  “有什么事呢?”
  “志厚,坐下来。”
  母亲一说‘坐下来’这三个宇,便表示有许多话要说,这是她的习惯。
  “你面色很差。”母亲端详他。
  志厚也细细打量妈妈,“妈,你胖了一点。”
  “在船上整天吃个不停。”
  “看上去如四十许人。”
  “那不是成了妖怪了。”
  周父在安乐椅上打瞌睡。
  周太太问儿子:“最近发生许多事?”
  “没有呀。”
  “听说你生意相当成功,这是好事,我们十分宽慰。”
  志厚微笑。
  “你看你,”母亲握住他的手,“同十二岁时没有分别。”
  志厚叹口气。“之后,我就到伦敦寄宿。”
  周太太没好气,“这才造就你独立思考能力,又练了一身学问,父母也花了成百万学费。”
  志厚无奈,“你说得对,妈妈,不过,我若有孩子,断不会送他们出去。”
  “是吗,你会怎样做?”
  志厚答,“我会辞去工作,在家育儿。”
  志厚妈笑出声来,“那么,你妻子又做些什么?”
  “我不会勉强她,她爱事业,大可继续。”
  周太太揶揄:“那么,你的子女一定幸福。”
  这时,老周先生忽然咳嗽一声。
  “对了,志厚,听说,成珊要结婚了。”
  “是,她另外找到了对象。”
  “是个怎么样的人?”
  志厚答:“我不知道,不关我事,我不关心。”
  “小时问你其他同学的成绩,你亦如是答。”
  志厚说:“我们同人做朋友,与人家拥有多少名利无关。”
  “你这孩子一直是以为住在君子国里。”
  “妈,还有什么话要问?”
  “这屋里还有一个女客?”
  “是三叔生前好友的女儿,叫王克瑶,她皙来歇脚,时时出差到上海做生意。”
  “你俩一男一女共处一室?”
  志厚微笑,“是;因为两女一男我应付不了。”
  “志厚。”
  “妈妈,到今日我还未有见过王克瑶。”
  “志厚,听说他是你三叔的私生女,可能是你堂妹。”
  志厚笑出声来,“妈妈,若你略有推理头脑,就不会那样说,若是私生女,三叔这间公寓一定留给她;你说可是?”
  “有理。”
  “道听途说,传言太多,不必理会。”
  “那么,邻居太太呢?”
  “哗,妈妈,你仿佛是小报记者,对我私生活一清二楚。”
  “刚才那少女是邻居太太的女儿?”
  “理诗是小孩。”
  “人家已发育得七七八八了,志厚,小心。”
  “妈妈,谁把这些琐事告诉你的?”
  刚巧刘嫂进来添茶。
  志厚看着刘嫂,但是刘嫂还是第一次见老周先生及太太,不是奸细。。
  “志厚,邻居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邻居太太姓任。”
  “她叫任羽思可是?”
  志厚讶异,“我只知道她英文名是南施,原来有个中文名叫羽思,这倒文雅。”
  原来他们不是太熟,周太太放下一半心。
  “志厚,你与她们来往得太过密切了。”
  “妈妈特地自游轮上岸,就为着与我说这些。”
  老周先生又咳嗽一声,同妻子说:“老太太,儿子已经耐心应酬你这么久,好收蓬了,
  莫自讨没趣。”
  周太太扬声,“我知道。”
  志厚连忙答:“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将来也会如是。”
  “她知道这一点吗?”
  “知道什么?”志厚被逼反感起来。
  “没有进一步的可能!”
  但这是他的母亲,他一定要敷衍她,志厚答:“她是明白人,邻居就是邻居。”
  周太太吁出一口气,“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终身担心事。”
  “是的,妈妈。”
  志厚想回到梅子酒吧大声喊歌,出一口鸟气。
  “老太太,好走了。”
  “是是,我的鞋子呢?”
  志厚蹲下帮母亲穿鞋。
  老周先生说:“志厚,七时到长岛酒店来陪爸妈吃饭。”
  “一定。”
  如果我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你就是我所寻找的那只翅膀。。。我的梦想和风雨都会自己背负,可是没有你,我不能飞翔。。。
  我们都生来就渴望追逐梦想,可是却缺少一只翅膀;我们都生来就希望被爱,却常
  好
  辛苦
  天晴啦!
  “最好带女友同来,志厚,成家立室是时候了。”
  “一定。”
  送走父母,周志厚摊在沙发上喘气。
  刘嫂也收工了,屋里只剩他一人。
  原来她叫任羽思。
  她们都拥有一个美名,人也长得漂亮。
  成珊、克瑶、羽思。
  相比之下,志厚两个字看上去蠢相。
  看来,克瑶的身世也是一个谜。
  他在长沙发上盹着了。
  看到高大英俊的三叔走过来,“咦”他一脸意外,“志厚,你还在这里。你还不去?”
  “去哪里?”
  三叔微微笑,“克瑶赞你很会招呼人。”
  志厚握住三叔的手,依依不舍。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摹然醒来。
  “志厚,你还不来?”原来是爸妈催他。
  志厚揉揉眼,穿上西装外套,出门去吃西菜。
  志厚不喜西莱,
  无论做得怎样天花龙凤,西菜都不好吃。各人自叫一盘菜:不是一块鸡就是一块肉,整晚就是那道菜,叫错了也得慢慢咽下去,有点像婚姻: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爸妈正在西莱厅等他,老年人更需整洁仪容,周氏夫妇看上去叫人舒服。
  “一个人?”爸有点失望。
  志厚答:“她们都需要预约”又加一句,
  “毋须预约的女子,你不会约她们。”
  志厚只叫了一小碟杂锦烟肉。
  西莱厅灯光柔和环境比较静,方便说话。
  老周先生说:“我也知西菜不好吃,但至少这里没有人唱歌划拳。”
  志厚抬起头,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呵,是她,她也看见了志厚,朝他点点头。
  今晚她穿黑色网纱低胸裙,戴一条极细项链,链坠是颗硕大钻石,闪闪生光,老远都觉夺目。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秃头,能够送那样名贵项链的男人,大概都已经秃了头。
  周太太发现了,微微侧过头去看。
  “忠厚,你同谁眉来眼去?”
  原来世上有这样现成灵活的形容词,志厚“嗤”一声笑出来。
  老周先生一看,“呵,是个艳女,咦,坐她对面是著名富商李先生。”
  志厚的妈厉声说:“你怎样结识这种女性?这种女人会害你一世。”
  志厚轻轻说:“妈妈,人家是只凤凰,无宝不落,怎会随意浪费功力胡乱害人,你看那李先生,那才是她的对象,李先生多陶醉。”一点也不介意被她害,他多舒服,仿佛在说被害死了也值得。”
  周太太气结。
  她接着又忠告志厚许多事。
  老了,同从前决定把独子送去寄宿学校的豪情是不能比了,志厚感慨,唯一比看着父母老去更惨的事也许只是看着自身老去吧。
  “爸妈,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起程。”
  “志厚,过年来看爸妈。”
  “一定。”
  “最好带女朋友同来。”
  “一定。”
  散场后志厚刚好来得及看到艳女登上世界最豪华的房车。
  那李先生叫她“妹妹,这边。”
  志厚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她隔着车窗看见他,又朝他笑笑。
  他想问她:妹妹,你少年时可有男朋友,他与你分手之后,可是憔悴至今?
  过了几日,承坚问他“你去不去?”
  志厚寂寥地看着窗外,“去何处?”
  “婚礼。”承坚没提名字。
  “不去。”
  “我们已经帮你送了礼,志厚——”
  “我最讨厌虚情假意,我不怕人家说我看不开。”
  承坚不出声,静静退出他的房间,像是夫复何言的样子。
  那一日,志厚还是去了。
  他借了承坚的机器脚踏车,停在教堂对面,看着一对新人行完礼出来拍照。
  阳光很好,有点刺眼,新娘被人拥撮着,志厚只看到一角白缎裙裾。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开动机车,打算掉头离去。
  “志厚——”有人叫他,追上来。
  一看,却是穿伴娘礼服的周炯及他好友承坚
  “反正来了,过去招呼一声。”
  志厚摇摇头。
  周炯叹口气“拿你没办法。”
  承坚说“随他去吧。”
  志厚驾车离去。
  阳光虽好,风却十分劲,拍打在志厚脸上,激辣辣。
  他心已死。
  他没有再哭。
  父母回到豪华轮船上,往澳洲墨尔本驶去。
  他每朝与邻居母女晨泳,几个星期下来,肌肉结实不少,腰身也细了。
  同事请教他清减秘方,他不假思索地答:“游泳”。
  他为着方便,特地剪了一个平头。
  初夏一个早上,罗承坚走进他的办公室,轻轻说“对不起,志厚。”
  志厚听到这样的开场白,一怔“你亏空公款?”
  “当然不,志厚,我要向你告假。”
  “你告假?多久?”
  “六个月吧。”
  “你说什么?”
  “我一定要放假,如不,我退股辞职。”
  志厚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志厚,是周炯,她约我到加拉披哥斯群岛观光。”
  “那需要半年?你打算申请土人护照?”
  “也许还不够,志厚,我俩志同道合,原来两人都持澳洲护照,还有,我们都有一个艰苦童年,自力更生。”
  “你与周炯?”
  “志厚,你难道不代我高兴?”
  志厚微微笑,“谁会想到周炯与你。”
  “由你间接撮合,谢谢你,志厚。”
  “你们在一起很开心?”
  “非常平和喜乐,我打算用这六个月时间全情投人,全力追求。”
  “她也告了假?”
  “是,她说她对着损手烂脚的可怕个案已经八年,受饱受够,非放假不可。”
  “我替你庆幸。”
  “准假?”
  “我只得唱独脚戏了。”
  “回来之际,已是年底,祝我幸运,我不想空手而回。”
  志厚由衷说:“希望你俩在蓝天芭白云,细沙绿浪中找到对方。”
  承坚拥抱志厚。
  “几时走?”
  “她已收拾了行李在楼下等我。”
  志坚送到楼下,看到神色喜悦的周炯。
  “周炯,祝你心想事成。”
  “谢谢你,志厚。”
  是应似周炯这样果断,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去吧,玩得高兴点。”
  他俩朝志厚摆摆手,车子疾驶而去。
  志厚站在街角良久,才踯躅返回办公室。
  就这样,丢下一句话就走了,真没想到罗承坚会潇洒到如此程度,人不可以貌相。
  助手进来问“罗先生手头上的工作交给谁?”
  “各人分来做,大家有机会学习,别让他笑我们不懂交际应酬,招揽生意。”
  “罗先生交上一个锦囊。”
  那是一只白信封。
  拆开阅读,原来是一张履历表,他推荐一个叫何冠漳的人来暂时代他职位。
  何氏在多伦多著名雪莱东大学计算机动画系毕业,曾在迪士尼公司工作三年,特长是“性圆滑,擅交际”。
  肯定是人才中人才,不过,尽往外边聘人,公司同事会得不服,要升,先升原有职员才是。
  他把锦囊放到一边。
  另外一个同事进来说“今晚与美国柯达公司应酬,明日澳洲爱美计算机有代表来访,后日是电影‘媒介王’庆功宴。”
  志厚说:“你去分配一下,有公事谈的话,请他们白天到公司来。”
  “可是日本人喜在夜总会谈合同。”
  志厚抬起头来,“那么,我们暂时不做日本人生意。”
  同事笑了。
  志厚想一想“请这位何冠漳君有空到敝公司一谈。”
  同事吁出一口气,“也许,这人很骄傲很专横。”
  “那样,就真得牺牲日本人的生意了”
  “是,志厚”
  平曰不见罗承坚做什么,他一走,大家忙得跌脚,做到深夜,志厚一连好几个早晨不愿起床运动,为着理诗,咬紧牙关自床上跃起。
  起来了又很为自己的意志力骄傲。读大学时他是划艇队队长,冬季每早天未亮,他每间宿舍房回巡,把队友揪起练习,同学几乎哭泣,纷纷退出。
  剩下的都是精英,他们赢了冠军。
  有时,天下雨,阴寒,同学抱怨,“我会得肺炎人”“我会终身不举”“整队淹死最好,明日不必再来”
  想到这里,志厚微笑。
  那日,天亦阴雨,露台上花叶全部垂头,空气却分外清新。
  他去对面敲门,母女连女佣都不在
  志厚意外,他吃了闭门羹。
  正在踌躇,电话响起。
  “志厚?”是任南施声音,“今曰失约,对不起。”
  “你们在什么地方?”
  “医院。”
  “干什么?”志厚吃一惊。
  “昨日下午,最新报告出来,理诗身上发现癌细胞。”
  周志厚像是被人在头上淋了一盆冰水,
  “哪个地方?”
  “颈椎。”
  一听就知道是个至麻烦部位。
  “我马上来。”
  “志厚,她已睡着,我再给你电话。”
  志原还想说话,南施已经挂断。
  分明人家已经烦到极点,不想解释,也不想见人。
  志厚觉得应当尊重她们母女。
  试想想:你闲看没事,又没能力帮人家做些什么,人家像热锅上蚂蚁,你却还拉着人家问长问短“喂,痛不痛,痒不痒,我教你,多喝点水。别太担心……”这样叫做关心?不知多骚扰讨厌。
  不如缄默支持。
  不久任家女佣回来,神情黯然,志厚差刘嫂过去问有什么需要。
  稍后,刘嫂回来。
  “怎么样?”
  “唉”刘嫂坐下来“孩子今日十二岁生日。”
  “啊。”
  “幸亏经济不成问题,立刻请了看护,又添多一名女佣,不过伍太太已经两夜一日未曾睡觉,母女都没有说话,只是四手紧握。
  志厚不出声。
  “送些什么到医院去呢?”
  志厚也束手无策。
  刘嫂忽然想起来“你不是认识她们家医生吗?”
  一言提醒梦中人。
  志厚立刻致电姜成英诊所。
  看护说“姜医生十时才到。”
  他只得先回公司再说。
  志厚问同事“在病榻中,你最希望得到什么?”
  同事不假思索答“爱人的吻。”
  志厚无奈“其次呢?”
  同事答非所问“有一名足球健将,患癌,在医院接受治疗,一日,见教练来访,以为是探访慰问,谁知教练来终止他的合约,他顿时失业。”
  “你的意思是——”
  “还有什么指望,只盼望恢复健康,重头再来。”
  “亲友的支持呢?”
  “除出真实的,财政上支持,其余不必扰攘了。”
  “送鲜花糕点水果呢?”
  “小孩也许会喜欢。”
  理诗正是小孩。
  稍后,姜成英医生复电来了。
  志厚说:“我马上来你处,请拨开十分钟。”
  他买了一大篮松饼上去。
  姜医生看到他说“你没来观礼,大家都很失望。”
  志厚答“我在教堂门口。”
  姜医生讶异“你真是一个傻子。”她郗吁。
  志厚坐下“成珊好吗?”
  “很好,谢谢你,她在希腊度蜜月。”
  “成英,你有一个小病人——”
  “是指伍理诗。”
  “她现在叫任理诗。”
  “理诗病情恶化住院。”
  “情况如何?”
  “今日西药进化甚速,她毋须接受化疗,也不再会脱发,病人将服用聪明药,药效光针对癌细胞,身体其余功能不受影响。”
  “成功率有多少?”
  姜医生不出声。
  志厚叹口气。
  “你很关心这个孩子。”
  志厚搔头“反反复复,她老是好不了,有点像我,感情缠绵着不能痊愈,同病相怜。”
  姜医生摇头,“错,志厚,你五脏六腑,手足无损,她最后纵使治疗,频频进出医院,已失去正常生活。”
  “是”志厚低头“我太自恋。”
  “理诗很勇敢,她应付得很好,她住在七一三号病房,你可以去看她。”
  “方便吗?”
  姜医生凝视他,“志厚,你诸多踌躇,真是致命伤。”
  志厚站起来,“你说得对,成英,我实在顾虑太多。”
  天可能永远不会掉下来,他必须做他要做的事。
  他回公司取了新型号手提电脑,带备软件,又去办馆买了大篮水果,双手拎满礼物到医院去。
  在七一三号房里是任家佣人;看见周志厚,泪盈于睫,“你们真好,都来探访理诗。”
  理诗正在熟睡。
  志厚走近看她,理诗面色不错。
  他轻轻问女佣,“还有谁来过?”
  “王克瑶小姐。”
  啊,是她。
  “理诗妈妈呢?”
  “回家去换件衣服就来。”
  “你们需要什么帮忙?”
  “周先生,谢谢你,请多来看理诗。”
  他做对了。
  (此处暂缺)
  “后天可以回家,以后订期检查注射。”
  “呵,那多文明,我们还可以游泳吗?”
  “我也问过,医生说散步比较好。”
  志厚点床头,把手提电脑递过去,“理诗,看看世上最年老大树。”
  “啊,在哪里?”
  “是加国西岸温哥华岛芝华湖国家公园内一棵香柏树,三千岁,耶稣出世时树已成长,树高五十五公尺,直径六公尺,见证人类历史。”
  理诗忙读荧幕上资料,忽然入神。
  南施投来感激眼光。
  志厚说:“我我明日再来。”
  南施送他出门,在病房外,志厚忽然轻轻拥抱南施一下。
  他回公司去了。
  他一直忙到午夜。
  返家,当客厅如走廊,很少逗留,他走进厨房,看到一只瓷盅,一摸,还热,字条这样说:“冰糖炖木瓜十分好吃,与你共享,瑶。”
  打开瓷盅,只见粉红色木瓜肉可爱清香,志厚老实不客气一饮而尽。
  他漱了口,往床上一倒就熟睡。
  第二天秘书打电话来催“周先生,你约了人八点半。”
  他跳起来淋浴更衣出门。
  欲向克瑶道谢都没有时间。
  一进公司秘书已经迎上来“人家已经来了。”
  “在会议室?”
  “会议室有人用,在你房里。”
  志厚匆匆进房去。
  秘书提醒他“叫何冠漳。”
  志厚咳嗽一声,扬声“何先生,你早。”
  房内一个人转过头来,不错,剑眉星目,却是个年轻女子。
  噫,人家是女生。
  志厚有点尴尬,搓着手“何小姐,你好,请坐。”
  那何冠璋正如罗承坚形容一般,真的大方得体,一不以为忤,轻笑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好话谁不爱听,志厚十分欢喜。
  何小姐约二十七八岁、样貌身段都可打八十五分。一口美式英语,中文水准奇佳。
  志厚与她谈了一会,便知她是全家。
  他好奇问“在迪士尼工作,前途无限。”
  她不说前任老板是非,只说:“家父患病,我回来陪了他一年。”
  “老先生可已康复?”
  “家父过年前病逝。”
  “对不起。”
  何小姐静一静,无奈地说“从此以后,我是孤儿了,无论什么岁数,孤儿真正凄凉,以后遇见再高兴的事,都笑不出来。”
  如此感性,倒是同道中人,志厚恻然。
  “我们等人用,你凡时可以过来?”
  她十分坦白,“今天。”
  “罗承坚度蜜月去了,不知何日返来。”
  “我知道,他回来再作安排。”
  “他的工夫有许多等着你接手,对,你怎样看日本人?”
  何冠漳答:“另一组生意伙伴而已,我学过一些日语会话,约略可以应付。”
  “好极了。”
  罗承坚还算有良心,介绍一个人才过来。
  何冠漳说“公司气氛很好。”
  “那是不够的,等于你说男子是好人,你会因他善良而同他热恋吗?不会。”
  何冠璋笑笑。
  “公司必须赚钱。”
  何小姐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个女孩子竟这样圆滑,叫人舒服,真是一项天生才能,罗承坚说得对,公司需要她。
  志厚叫同事带她参观设施。
  下午,她已经在会议室招呼客户。
  助手羡慕地说:“但愿我也这样随遇而。如鱼得水。”
  “这是一项特殊技能。”
  一个人居然毫无棱角,这么年轻,不像是练成的功夫,若是天生随和,真是幸运。
  一日过去,同事进来说:“何冠璋是个人才,一定要留住她,她是斡旋专家,她总能找出两全其美,一家便宜两家美的方法,换言之,志厚,她与你刚刚相。”
  志厚瞪他一眼“谢谢你。”
  “真的,你是死硬派,一是一,二是二,交足货,免应酬,有时钻入死胡同。”
  “举个例子听听。”
  同事笑,“我还打算在这里做下去呢。”
  他出去了。
  下班时分,何冠漳看上去仍同早上一般清新。
  志厚心想,呵,我明白了,她是一具机械人,只需夜间补充能量,第二天又再来过:不闹情绪,效率一流。
  在停车场,她驶走一辆最新型号的MB跑车,车子一边转弯车篷一边迅速卸下,煞是好看。
  三年薪酬才买得起这种车子,她带了荷包来上班。
  奇怪。
  志厚回家梳洗后到医院去看理诗。
  理诗正在使小性子,不肯吃饭,一见志厚,只想给他好印象,慢慢吃了起来。
  志厚取过手提电脑做了一点事。
  他写电邮到迪士尼公司表明身份,要求核对何冠漳履历。
  然后与理诗聊天。
  “妈妈呢?”
  “回家睡片刻。”
  “你精神如何?”
  “还可以,只是胃口差。”
  “我也是这样,一服药,嘴内像铁皮,什么都吃不下。”
  理诗看着他微笑“你也好多了。”
  “我一向很好,我有什么毛病?”
  理诗答“我们初见你,只觉你面如土色。”
  “我?”志厚指着鼻子。
  “后来才知你失恋。”
  志厚张大嘴,连一个小孩都知有这件事。
  “那么差,那么明显?”
  理诗点点头,“像具僵尸。”
  志厚叹口气“我已经强自振作,做到最好。”
  “克瑶姐说那一定是个极顶难得可爱的女子。所以令你这样恋恋不舍,念念不忘。”
  “什么,你们在背后讲我是非?太不公平。”
  理诗像个大人那样说“难得在沉闷的生活中有一个议论的好题材。”
  志厚说:“她已经结婚,你们不必说长道短了。”连理诗都问:“她嫁给什么人?”
  “同她有夫妻缘的人。”
  “你不妒忌吗?”
  “我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在我眼中,没有人胜过志厚大哥。”
  志厚回答:“那是因为你只有十二岁。”
  任南施推门进来,“志厚,你太奔波了。”
  志厚笑说:“我明日再来。”
  回到家,他忽然鼓起勇气,握紧拳头,“咚咚咚”操到走廊底,大力敲门。
  “克瑶,是我,志厚。”
  没有人应。
  她不在家。
  志厚连忙转身,逃回房中,关上门喘气。
  他额角冒汗,真不知刚才那愚蠢的勇气自何而来,此刻吓得面青。
  半晌才到厨房找啤酒喝,却又见一张纸条。
  “试做藕粥,请批评指教,我喜欢藕的口感及滋味,亦最喜欢藕色,它同人的皮肤色素接近,藕色纱大披肩加钉几颗亮片最好看,你说可是,瑶。”
  志厚吃完藕粥,倒在长沙发上吁出一口气。他心底有一个乌溜溜的流血黑洞,喝了这一大碗藕粥,新肉仿佛迅速生长。
  迪士尼的回复来了。
  “何君在敝公司职位是小组长,工作能力超卓,办事负责,贡献良多,她离职回国发展,关在是敝公司损失。”
  小组长,这职位不低,薪水优厚。
  为什么离职?也许人家也因失恋,只要本领高信用好,管人家有什么私人原因。
  志厚想联络承坚,他踌躇一下,没有他不行吗?不见得,人家难得有机会蜜运,免骚扰。
  第二天,刘嫂上来收拾,手上提着一件干洗店取回的晚服,挂在露台边吹风。
  志厚看见,“咦”地一声。
  刘嫂说:“王小姐腰身只那么一点点大。”
  是件藕色钉透明亮片纱旗袍,正如刘嫂所说,腰身只一点点大,可见克瑶身段何等纤细。
  露台有风,旗袍角略为飘动一下。
  他们都见过她。
  只除出周志厚。
  志厚上班去。
  只见同事都聚集茶房内。
  “什么事?”
  “志厚,快来吃豆腐脑上。”
  “谁一大早去买这个?”
  “冠漳特地请客,美味极了,手磨,在店门外等三十分钟才分到几桶。”
  “嗯。”
  这样会赚人心,有何企图?
  “志厚,咸的比甜的更好吃。”
  志厚放下碗,去找何冠璋。
  她正与广告部同事商榷宣传字眼。
  “暗姣、明姣。”
  志厚站在门口,谁,谁用到这种字眼,找生活越来越艰难。
  只听得冠漳婉转说:“这姣字国语念作娇,同粤义粤音有点不同,拿到内地用,怕有误会,你说是不是?”
  同事说:“那么,改个什么字?”
  “台湾人称暗姣为闷骚,指藏在骨子里,不为闲人知。”
  同事拍桌子称奇:“真是传神。”
  “不如改作‘闷骚斗明姣’。”
  同事说:“高明。”
  “你有生花妙笔才真。”
  “哈哈,闷骚,又学了一个新词。”
  同事完全受落,志厚啧啧称奇。
  冠漳转过头来,见是志厚,随即笑说:“瞒不过你的法眼。”
  咦;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冠漳,你的中文底子奇佳,何故?”
  “比一般土生几略好一点罢了。暑假,父母曾送我到北京学习普通话,我特别喜欢歇后语,像‘天桥的把式一光说不练’之类,十分有趣,后来又到台北住外婆家读了一年中文。”
  “呵,今日用得着了。”
  冠璋微笑,“书到用时方知少。”
  志厚搔搔头,“今晚,有件苦差。”
  她笑:“我知,同日本人吃饭,我不怕,我去。我们有什么目的?”
  志厚只希望每个工作人员都这样勇敢。
  他解释:“一切还不是为着生意,日光公司打算批发一只国内制造三羊电池,决定在本市摄制广告,价廉物美嘛,今晚有三组代表。”
  “是哪家广告公司。”
  “明星,小公司,有干劲、所以恳求我们出席,以壮声色,本来这些场合总由罗承坚做代表,现在,得靠你了。”
  冠璋笑笑,“我会胜任。”
  志厚有点踌躇,“我又怕这些人喝了几杯,会有越轨行动。”
  “都有职责在身,我倒不怕他们调皮。”
  “那交给你了。”
  “我即与明星联络。”
  志厚肩膀的确一轻,她主外,他主内,他可以耐心创作了。
  他把广告片段中特技部分的初步构思整理出来,交给冠漳带去。
  冠璋一看,笑得捧腹,几乎流下泪来。
  志厚觉得这是崇高赞美,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冠璋又叫同事来看,他们亦嘻哈绝倒。
  “真没想到这样忧郁的人内心会有如此诙谐概念。”
  “志厚,日本人爱笑又好色,这次正中下怀。”
  志厚搔搔头“我也这么想。”
  同事掩嘴,“谁会想到含蓄地把电池、游戏机与震荡器连在一起。”
  冠漳肯定已经成为大伙一份子。
  每个人品性不一样,志厚记得他被送到寄宿学校一整个学期都低头走路,完全不习惯新生活。
  下班时分,志厚看见何冠璋换上细跟鞋挽起头发,戴上耳环、添了深色口红,预备出门应酬。
  添了妆的她另有一番姿势。
  志厚微笑,“好看极了。”
  冠漳笑笑,“明天见。”
  志厚觉得他不该推女同胞出去牺牲,有点面红耳赤。
  同事轻轻说:“不怕,冠璋天生是谈判专家,她在迪士尼声誉超卓。”
  “在什么地方吃饭?”
  “喜庆楼的扬州菜,一级美味。”
  “如此穷吃,由谁付账?敝公司可没有这类预算。”
  “放心,绝非我们。”
  志厚在电邮里看到罗承坚传来彩照。
  他赤露上身,耳边夹着大红花,混身晒成金棕,与一只海豹(!)一起躺在沙滩上。
  志厚骇笑。
  “志厚,加拉披哥斯群岛拥有三百余种罕见动物,是地球其他角落所无,我大开眼界,原来世上除出钱眼,还有其他。”
  志厚微笑,他代他庆幸。
  另一帧照片是周炯与他两人在一座瀑布下冲身,那飞瀑自高崖坠下,似一幅新娘的披纱,志厚像是可以听到哗哗水声及感觉到那清冽空气水珠,他十分神往。
  呵罗承坚与周炯不枉此生。
  他这个凡夫俗子出门去探理诗。
  刚好来得及接她出院,虽然有保母司机,志厚却也帮得上忙,理诗看见他,情绪总好许多。
  志厚陪南施到大堂结账。
  柜台叫名:“任羽思。”
  志厚连忙站起来。
  南施看着他微笑,“原来你知我本名。”
  志厚不语。
  “是克瑶同你说的吗?”
  他摇摇头。
  南施不再追问。
  姜医生走过来。
  “成英,这里。”
  姜医生看见志厚,低声说“你来陪她们母女?”
  志厚点点头,听医生语气,他知道还有下文。
  果然,姜成英说:“理诗的脊椎也发现了癌细胞。”
  志厚跌坐在长凳上。
  “我已嘱咐她们放开怀抱正常生活。”
  志厚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她们真好,绝不怨天尤人。”
  志厚点点头,“多久?”
  “我们正用一种新药。”
  这时,理诗与保母已经走近,姜医生忙着叮嘱保母关于服药细节。
  志厚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他走到停车场,忽然想喝一点酒,于是驾车前往喜庆楼。
  领班带他进房间,他自门外看进去,只见何冠璋用日语祝酒,她眼观八方,立刻发现志厚,笑着欢迎:“快过来,大家正对你赞不绝口。”
  志厚坐在她身边,举杯就喝。
  他说:“在座诸位都已经成年,曾经恋爱失恋,赚过蚀过,有过抱负,也试过失望,不枉半生。”
  冠璋一怔。
  余人却称好。
  冠璋轻轻说:“合约已签妥,大家都很高兴。”
  “这是什么酒,好不香甜。”
  “加拿大卑诗省出产的冰酒:把葡萄留在枝上待其结冰后才酿酒,特别清甜,深受日本人喜爱,我已叫人送了几箱到日光去。”
  志厚点点头,“劳驾你了。”
  饭后余兴未尽,大家嚷着要去唱歌。
  志厚建议说:“我知道一个叫梅子的好地方,我们带着酒一起去。”今晚他忽然欢迎热闹。
  大家涌往梅子。
  原来梅子举行探戈夜,一个艳女学白光打扮,用沙哑声线唱着首本名曲:“我爱夜,我爱夜,我爱好夜——”
  志厚不出声,静静听歌。
  冠璋轻问:“怎么了?”
  志厚低头,“一个朋友的病情恶化。”
  “那病人很年轻吧。”聪敏的她猜到一点。
  “十二岁。”
  “还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机会复原。”
  志厚灌酒。
  众人请冠璋跳舞,他们滑入舞池。
  志厚看了一会,他觉得放心,他们对冠璋一如兄弟手足,并不过分,他离开梅子。
  回到家门,走进厨房,看到克瑶留的字条与点心。
  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酿汤团。
  “我特地给理诗做的,你也尝尝,理诗病情转环,想必你也知道,瑶。”
  小小圆子鲜且糯,每隔几颗上还点着胭脂,看上去都觉可爱,克瑶真有心思。
  可是志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对面敲门。
  女佣来开门,认得他。
  “太太睡了没有?”
  女佣答:“还没有,与王小姐在说话,周先生,你请进来。”
  志厚踌躇着轻轻走进客厅。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别去催她。”
  女佣点点头。
  志厚听到轻轻饮泣声自书房传出来。
  他低头握住双手。
  女佣斟茶出来。
  “理诗呢?”.
  “已经睡了。”
  志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鼻端都是花香,她们把花束自医院搬返家中摆放。
  他再次听到克瑶温婉的声音,像一线柔丝:“一定要坚强应付……”
  “深夜梦回,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来。”
  “哎呀,这话真叫人伤心。”
  一个倾诉,一个安慰,志厚不愿打扰。
  他轻轻对女佣说:“我明天再来。”
  女佣送他出去,“周先生,你与王小姐真是好人。”
  志厚连忙说:“哪里,哪里。”
  女佣又说:“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结婚了吧。”
  志厚一怔,唯唯诺诺,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买了豆浆油条,拎回家中,留一份给克瑶,然后到任家探访。
  南施来开门,“呵,早餐来了。”
  大家都强颜欢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对方根本未能人寐。
  谁还睡得着。
  “你昨晚来过?”
  志厚点点头,“你难得聊天,我不想打扰。”
  “克瑶真体贴,同你一样,有一双好耳朵。”
  志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这是什么?”
  “这是理诗的磁力素描。”
  只见黑白底片上有红色斑点,宛如有人泼翻了一碗血,洒得处处都是。
  “红点是什么?”
  “癌细胞。”
  志厚一听,鼻中央像是被人击中,眼泪欲夺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将透明片收起。
  刚巧理诗开门出来,“大哥!”她惊喜。
  志厚吸进一口气,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转过头去,大声说:“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们散步去。”
  志厚要到今晨,才发觉人除出失恋,还需面对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轻松了。
  女佣把早餐摆好。
  志厚说:“给我一大杯黑咖啡,用来送大饼油条,别有滋味。”
  理诗笑他,“志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学?”
  “我已经退学,课室乱且吵,我一向不喜欢。”
  志厚想一想,“我也记得有些同学年头到年尾都不交功课,不知今日怎样?快意恩仇的他们一定比我开心。”
  理诗又笑,“妈妈找了老师替我补习。”
  “老师几时来?”
  “十时正。”
  “我们出去走走。”
  他握着理诗的手上街。
  志厚把她载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湿路滑,他们并不介意,他—一把新鲜鱼虾蟹各式菜蔬指给她看,教她名称。
  理诗得出一个理论:“动物尸体很难看,蔬果身后仍然漂亮。”说得好。
  志厚捧起一堆芫妥(草头),“闻一闻,多香。”
  理诗看中铁桶里的姜兰。
  志厚说:“全部包起。”
  有人泼出一桶水洗地,志厚索性背起理诗走路。
  理诗忽然说:“将来我一定要嫁志厚哥这样的人。”
  志厚笑了,“十年后我会提醒你,届时你也许说:“喂,当时我只有十二岁,那承诺算不得数’。”
  理诗呵呵笑。
  “明天我们去看踢球。”
  “明天也许下雨。”
  “不怕,我们逐个足球场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志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进写字楼,发觉一室光亮。
  他问:“发生什么事?”
  “冠璋建议拆掉一些屏风,果然,你看,光线充沛。放心,志厚,你的房间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来,冠璋就坐中间。”
  冠璋这,冠漳那,志厚若是小器一点,真会妒忌,不过,他怎么没想到可以拆屏风。
  当下他只说:“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来,她精神奕奕,双眼又圆又亮,全看不出捱过夜,志厚五体投地。
  “有什么秘诀?”
  冠漳看着他:“秘诀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别再搞余兴节目。”
  “明白。”
  “罗承坚在加拉披哥斯传真照片回来。”
  “这次又与什么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草田里写生,或游遍意大利名都遍看米开兰基罗雕塑,他俩别出心裁。”
  “他们离弃文明,”冠璋叹口气,“真羡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个人是疯子,两个人叫浪漫。”
  她走开了。
  冠漳说话,一句是一句。真的,两年来,志厚见过不少独自上路的人,一旦过了二十一岁,只觉褴楼,不知所云,疯疯癫癫。
  两个人结伴又不同,双双对对,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会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志厚罕有地闹情绪。
  他指责同事:“这一场风大雨大,可是背景树枝树叶没有一丝摇动,可以交货吗?重做!”
  “志厚,只在银幕上出现一秒半钟时间,没有人会注意到,重做需一个星期赶工。”
  “今晚谁也不准回家睡觉。”
  大家无奈。
  何冠璋走过来靠着门框轻轻问:“什么事,可以商量吗?”
  志厚罕有地吐苦水:“——没有人会注意,我不是人?顾客失望,永不回头。”
  冠璋看过片段,“嗯,让我开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时做妥,只需重做这里这里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处吃饭。”
  “我大儿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只想睡七个小时。”
  “谢谢你何冠璋。”
  他们一哄而散。
  志厚气得喊:“乌合之众!”
  有一个同事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骂他:“周志厚,你有完没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恋你失恋,你特别恶形恶状,竟拿同事做出气筒,告诉你,宽限期届满,再放肆对你不客气。”
  她“嘭”地关上门离去。
  房里静得一根针响都听得见。
  周志厚隔很久才说:“所以许多人都不愿与员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却对公司管理方针不感兴趣,她轻轻问:“你失恋?”
  她缓缓走过来,坐在志厚对面。
  志厚承认:“是,我失恋。”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一样,“但是,今时今日,还有人失恋吗?”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头开始。”
  “他们多管闲事,冠璋,开始工作吧,注意风的方向,树叶需写实地颤动。”
  冠璋问:“她是否一个美人?”
  志厚抬起头,“不,其实只是中人之姿;但是我深爱她。”
  他由抽屉取出照片给她看。
  冠璋端详照片,“她脸容清秀,你形容得很公道,可见你已渐渐痊愈。”
  “冠璋,开始工作吧。”
  “这照片背后是什么火山?暗红色熔岩如此瑰丽。”
  “夏威夷的基路威亚。”
  志厚低下头工作。
  他走的时候,何冠漳仍然埋首在整理片段,那骂过志厚没完没了的同事自动留下帮她。
  荧光幕的蓝光映到冠璋眼睛里,专注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美态。
  本来漂亮的人用功创作时更加好看。
  志厚揉揉眼回家去了。
  走进客厅已经累得抬不起头来,他索性倒在长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被晨光第一线照醒,连忙开窗放新鲜空气进来,睡得熏臭整座大厅,克瑶会怎么想。
  志厚淋浴更衣,带理诗去看踢球。
  不出所料,天开始下雨,渐渐滂沦。
  任家佣人担心:“这样大雨,还出去?淋湿了不好。”
  志厚替理诗准备了雨衣雨裤雨靴,背着她下楼上吉甫车。
  理诗说:“大哥,被你背着真舒服。”
  志厚答:“所以讲: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呀。”
  理诗笑得咳嗽。
  他们在大雨下找球场。
  “这里有人踢球。”
  他们下了车,走到看台坐下,志厚撑开一把大伞,教理诗看打足球。
  两队球员分明是在练习,大雨下倾力演出,毫不退缩,球来球往,带着大团烂泥飞出,球员自然也都变成泥鸭,面孔都看不清。
  天色转得更坏,变幻成灰蓝色,电火霍霍,忽尔一声响雷,似要击中看台。
  观众纷纷走避,只剩志厚与理诗二人。
  志厚问理诗:“怕不怕?”
  理诗抬起头很坚定地说:“我不怕。”
  刚好一道闪电照亮天空,志厚看得清清楚楚,理诗两边太阳穴都已发青黑之色,他不禁凄惶。
  他把她拥在怀中。
  空气在大雷雨下特别清新,令人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一个泥球的溜溜朝他们飞来,志厚大喝一声,站起来扑去接住在手。
  小理诗大力鼓掌。
  球员跑上看台取球,他看牢他,有所发现。
  “志厚!”
  志厚瞪住那泥人,“你是谁?”
  “志厚,是冠漳。”她把脸上泥抹掉一点。
  “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里?”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球赛也结束了。
  志厚介绍:“冠漳,我的小朋友理诗。”
  冠璋招呼说:“理诗你好,此刻我得回家梳洗上班,下次再谈。”志厚顺口问:“工作完成了吗?”
  “都做妥了。”
  “佩服佩服;几时下的班?”
  “今天下午六时可以下班。”
  她潇洒地把球放在手指上疾转,转身离去。
  理诗赞叹:“哗!”
  “她是机械超人。”
  待志厚回到公司,冠漳又比他先到。
  待志厚都哗一声,这女子莫非懂分身之术?
  她问:“那就是你患病的小朋友?”
  志厚点点头,“你看她气色如何?”
  冠璋隔一会才说:“我看需彻底治疗。”说了等于没说。
  那小女孩脸容已似骷髅,周志厚恍若不觉,何冠璋不想点破。
  他俩一起看昨晚工作结果。
  志厚称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通知客户来收货。”
  同事看着冠璋杯影,“好得不像是一个真人,志厚你说是不是?像神话里画中美人,晚上,自画像走出来帮忙干活。”
  志厚忽然问:“有一句话怎么说?假如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那么,它大概也不是真的。”
  “你怀疑什么?”
  “我还不知道,但何冠璋都不似血肉之躯。”
  何冠璋没有听到这样奇怪的理论。
  助手说有电话找她。
  她去接听,那边一开口就说:“为何音讯全无?”
  “我现在没有空。”
  “一连整个星期都不理我,冠璋,计划进行得怎样?”
  “有人找我,稍后才复你。”
  “记住,向我报告。”
  何冠璋放下电话。
  她呆一呆,随即挂上笑容,若无其事,转向同事。
  那天晚上,志厚邀请他的芳邻过来吃饭。
  “试试我做的肉酱意粉。”
  南施已经闻到香味,她微笑,“理诗还在休息。”
  志厚劝说:“你先过来可好?我斟杯白酒给你,来,松一松。”
  南施在偏厅坐下,志厚让她搁高双脚,用一块丝绒披肩搭住她肩膀,才推开窗户。
  他斟出白酒,一边推介:“这只夏当尼含刺槐树香味,有点似嚼口香糖。你试试。”
  南施喝一口,点点头。
  志厚笑,“大学时我最擅长这一味肉酱意粉。不少女同学慕名而来。”
  “听所有大学生口角,好似一生最好的岁月就在彼时度过。”
  志厚想一想,“你讲得真确,自此之后,良辰美景一去不返。”
  他盛出意粉,“这是新鲜紫苏叶,少了它不可,薄荷味可增加食欲。”
  南施过去坐下,吃了很多。_
  在这一顿饭时间,她仿佛忘却所有烦恼,周志厚功德无量。
  “克瑶在家吗。”
  志厚答:“时间还早,她大概有应酬。”
  志厚替理诗留了一客意大利面。
  “你们俩真奇怪,各归各生活,却又心灵相通。”
  志厚笑了,刚想解释,南施叹口气。
  “你俩真是相配,看着叫人羡慕。”
  志厚说:“其实——”
  她忽然说:“我今生是无望了,只盼来世吧,下一世还有机会。”
  志厚说:“不不不,你不该这样想,一切顺其自然,谨慎地乐观。”
  南施微笑,“志厚你真有趣。”
  志厚诚恳地握着她的手一会儿又松开。
  “你有美貌有智能,异性会欣赏你。”
  南施凄然说:“昨晚我做梦,回到很年轻的岁月去,小男朋友就坐在身边,他轻轻用额角抵住我的额角,感觉真是温馨。”
  志厚忽然趋近,用左边额角抵住她右边额一会儿,“可是这样?”
  南施落下泪来。
  “现在这段日子是你生活中一个关口,我对你有信心,你会挺过去的。”
  “志厚,多谢你的友情。”她落下泪来。
  这时,他俩听得轻轻的关门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志厚脱口问:“谁?”
  有人敲门,“太太。理诗醒了。”
  志厚把食物盒子交给南施,开门送她过去。
  他叹口气。
  他也渴望被人拥抱,紧些,再紧些,紧得透不过气来,窒息不妨。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个少女曾经喜欢在背后拥抱他,双臂箍得紧紧……
  成珊理智。她从来不会那样做。
  志厚把枕头反到另一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电话铃叫醒他。
  “志厚,我是姜成英医生。”
  “早,”他看钟,才六点半,苏醒过来,心剧跳,“可是任理诗有什么事?”
  姜医生意外,“不,不是她,志厚,你可否到我诊所来一趟?”
  “现在?”志厚也意外。
  “八时见”电话已经挂断。
  成英一副大姐口吻,令志厚抗拒不得。
  这还算好的了,有些女子仿佛从未做过娇滴滴的小姐,一贯像大姐,再过几年,就变成大妈,权威得毫无商量余地,十分可怕。
  成英为什么找他?
  志厚一时想不过来。
  他淋浴更衣出门去。
  八时正到姜医生诊所。
  已经有病人来挂号。
  姜成英迎出来,“志厚,请进来。”
  幸亏有咖啡松饼招待。
  志厚老实不客气边吃边问:“成英,什么事?”
  姜成英凝视他,“志厚,成珊有事。”
  “成珊,她不是在度蜜月吗?”志厚茫然。
  “一早回来了。”
  “呵,我对她行程不太清楚。”
  “志厚,她不快活。”
  “是吗,为什么?”志厚终于放下咖啡杯。
  姜医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轻轻叹口气,像是已经预知结局。
  “婚姻生活与她想像中有点出入。”
  志厚认真地忠告:“新生活必定需要一段适应期,应该彼此努力忍耐迁就。”
  “志厚,他们已经分居。”
  志厚目定口呆,“嗄,啊。”
  姜医生叹口气,“我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她已决定离婚,我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儿戏。”
  志厚张着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不知怎地,没有声音。
  成珊不快乐?怎么会,这明明是她的选择。
  姜成英咳嗽一声:“志厚,她的意思是,希望与你重头开始。”
  志厚缓缓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做梦试过多次,他低低恳求成珊:“让我们重头开始,成珊,我会做得更好。”
  在梦中,她白皙的脸木无表情,拒绝了他。
  真没想到,一日她会反过头来,建议重头开始。
  只听见姜医生说:“志厚,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比你更爱成珊……”
  可是,她要到今日才明白。
  志厚低头不出声。
  “志厚,我马上叫她来。”
  姜医生取起电话
  志厚伸出手来按住她。
  “不,”他低声说:“且慢。”
  姜成英感喟:“太迟了,可是这样?”她也是聪敏人。
  志厚轻轻说:“再回头,我仍是那个周志厚,同她离开我时一模一样的叫她失望的周志厚,不如向前走,她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
  姜医生不出声,脸上露出替妹妹惋惜的样子来。
  志厚吁出一口气。
  “志厚,这一年多,你真是受尽了委屈。”
  志厚微笑,“所有恋爱过的人都知道,爱情只有三个结局:结婚、分手或同归于尽,我的经历不算太差。”
  “志厚,你真幽默。”
  志厚说:“替我祝福成珊。”
  他站起来离去。
  姜医生立刻打了一通电话。
  那边飞快取起听筒:“我马上过来。”
  “成珊,他说不。”
  对方像是没听清楚,“我十分钟可到你处。”
  “成珊,志厚心已死,他说不。”
  那边沉默,静寂中嗅得出意外惊骇带来的凄惶。
  “成珊,太迟了,”姜医生叹口气,“这叫什么?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过了片刻,那边“喀”一声,接着传来胡胡声,原来姜成珊已经挂断电话。
  那边,周志厚走到街上,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蓝天白云的大晴天。
  他第一次觉得天气有点闷热,脱掉外套,搭在臂上。
  他自由了。
  特别快乐吗?并不。
  轻松得想手舞足蹈吗?当然也不。
  志厚无比感慨。
  这姜成珊,造成了如此大的创伤,人家刚止血,伤口才长出嫩红新肉,好似可以活下去了,她说她要回来重头开始,手上还染着周志厚君的鲜血。
  志厚害怕得不得了。
  这一刻假如在马路上看到她,他会立刻逃到对面街去避开她。
  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认清了姜成珊的真面目,而是因为他不再爱她。
  刹那间重获自由,志厚有点仿惶,他终于回到公司。
  何冠璋走过来端详他,“今日气色很好。”
  “是吗,有什么新闻?”
  “承坚有电邮回来。”
  “还记得地球某角落的我们?真算难得。”
  “承坚与周炯在加拿大注册结婚了。”
  志厚转过头来,心中欢喜:“好家伙!”
  冠璋说:“这件事一定得不顾一切放胆冲动地做。”
  “准备送礼吧。”
  “他们认识多久?这样放肆的结合会成功吗?”
  志厚答:“也许长久,也许不。”
  “这算是什么答案?”
  志厚击掌,“快,开工。”
  大家纷纷回到工作岗位。
  稍后,志厚那合作了五年的好助手进来,掩上门,“我有话说。”
  志厚抬起头来,“你趁我病,要取我命,你怀孕了,要告假。”
  “不,志厚,我自上星期起,就听到有同事说,何冠璋意图在本公司挖角。”
  志厚一怔,不出声。
  “她已与彼得保罗与马利谈过,详细问到年薪、员工福利,以及前途问题,开头,大家以为她想知道做下去有什么得益,后来,她闲闲提到,外头有人组织新公司,愿加薪百分之五十到一百挖角。”
  志厚仍然不出声。
  “她是卧底。”
  志厚点点头。
  “我在想,挖角何劳她亲自出马实地观察,在报上大刊聘人广告大肆宣传不就可以?原来她要了解我们结构组织,以便翻版,以及,希望员工带着客户过去。”
  志厚终于开口,“她有无接触你?”
  “她约我在外边喝茶。”
  “你去还是不去?”
  “我已拒绝,我看不起这种人,我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听他们讲些什么。”
  志厚微笑,“倘若每个人都这样黑白分明就好了。”
  助手也笑,“没有灰色人物,哪显得我铁胆忠心。”
  “彼得他们呢?”
  “不为所诱。”
  “为什么?”
  “周志厚,我们爱上了你,身不由己。”
  “实话!实话!”
  “志厚,彼得他们也提出几个问题,打探到何冠璋口中的后台老板是搞地产的能量机构。”
  “那多好,上市机构,财宏势厚。”
  “可是,与职员签约的是一间子公司,叫劲道有限公司,一有风吹草动,人家把劲道结束,我们一无所得,又做了活小人。多划不来,一动不如一静。”
  “啊,背着我都商议好了。”
  “是,几个同事派我做代表,向你表示诚意。”
  “我很感激。”
  “我们在这里像兄弟姐妹一样,气氛融洽,不必搞政治,可专注工作,千金不易。”
  “对方出价千万呢?”
  助手失笑,“对方又不是傻瓜,怎会送钱给员工花,人家派卧底辛苦挖角,为的也不过是赚钱。”
  “你们这样聪敏明白,知彼知己,已立于不败之地。”
  “志厚,你也有疑心。”
  志厚微笑,“那样的人才,声色艺三全,怎会到我们小公司来屈就临时工,三天之后我就觉得不妥。”
  “她真是十项全能,连公司法律与公司会计都精通。”
  “分明是一间公司的统领。”
  “我是见到她的MB最新型跑车起的疑,
  一查车牌,是能量机构的公司车。”
  “她已在那边支薪。”
  “志厚,这件事里,罗承坚扮演什么角色?”
  志厚笑笑,“我以声誉保证,他扮演二个糊里糊涂引狼入室的角色。”
  大家都松口气。
  “志厚,叫会计算足薪水。叫这位何小姐走路吧。”
  志厚点点头。
  助手出去了。
  当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这几年来,周志厚一直想找一个像何冠璋这样的得力伙伴,最近几个星期,因她帮手主理大局,他可以腾出时间精力处理私事,可惜好景不再。
  放走这样一个人,无比惋惜。
  可是,何冠璋从来不是他的手下。
  志厚查一查她手上的工作程序,决定一个星期后才通知她离职。
  让她再捱多几个通宵替公司多赚一笔再说。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以彼之道,还请彼身。
  周志厚觉得自己不但自由,而且终于成熟了。
  可是,为什么他不快乐呢?
  他不再吃亏,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他垂下头,差点碰到胸前。
  周志厚不舍得这个善解人意的人才。
  他提早下班。
  任理诗在等着他。
  像一个小生意人一样,蚀一次本学一次乖,志厚把感情老本自姜成珊身上抽调出来,注入任家母女身上,这次,甚有回报。
  他带小理诗去参观玉器市场。
  他们看到一个金发女郎与同伴蹲着讨价还价,她手上紧紧握着一把玉珠玉环。
  档主见她如此钟爱,哪肯减价,一味摇头。
  洋女赌气撒手。
  周志厚忍不住多事插嘴,用粤语同档主太太说:“给她便宜一点,今天头一单生意,成交好去喝茶。”
  档主太太犹疑。
  志厚又劝说:“得些好意需回头,你是生意人,争财不争气。”
  档主忽然有顿悟,她笑着点头。
  那洋女松口气,看着志厚说:“谢谢。”
  志厚用英语问:“为何如此紧张?游客应当轻轻松松,随心随意。”
  洋女笑,“我做首饰加工,这批玉石质地特佳,这是我的生意,所以额现青筋。”
  “你真有本事,竟找到这里来。”
  她介绍自己,“我姓丝绒,公司在三藩市,你来过旧玉器市场吧,那才是流金时代呢。”
  志厚说:“我敬你们一杯茶。”
  他们走到附近茶室找到位子。
  那助手坐立不安。
  志厚间:“什么事?”
  “食物香味,那是什么?”
  志厚见是很普通的广东点心,像虾饺烧卖之类,叫了一堆搁她面前。
  那美国少女一头栽进食物中不可自拔,不再说话,埋头苦吃,“是什么?如此美味。”
  小理诗忍不住笑。
  丝绒女士取出一本小照片簿子让志厚看她的设计。
  “我们稍后去泰国找半宝石。”
  经过她重新包装,首饰玲现可爱,售价却仍然公道。
  丝绒说:“我们不是要求一级珍珠玉石,只想凭设计博得女士欢心。”
  志厚点头,“那也就是无价宝了。”
  丝绒留下名片,“经过三藩市的话,来看我们。”
  她看看手表。
  “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
  丝绒小姐再次道谢,她把一万个小包裹交给理诗,“谢谢你大哥帮我还价。”
  理诗接过,志厚还想推辞,丝绒已经离去。
  她倒是懂得送红包这种东方规矩。
  理诗打开一看,却是一颗用丝线串着碧绿圆润可爱的玉桃,她立刻挂在胸前。
  理诗说:“这些人真有趣。”
  “人确是世上最佳风景,你长大了,到店里帮母亲做生意,就可以免费观赏众生相。”
  理诗说:“妈妈希望我读法律建筑之类,她说俗云士农工商,以小生意人地位最低,因为只做中间人赚取利润,实际上并无技能。”
  “嘿,做生意也讲手法天分,缺一不可。”
  理诗说:“大哥,与你出来真高兴。”
  “改天我们去逛名店,看一些女性怎样为华服着迷。”
  理诗骇笑。
  回公司途中,周志厚心情开始沉重。
  一进门何冠璋便迎上来,“志厚,今日彼得生日,下班,我们去梅子唱歌。”
  呵,老好梅子酒吧。
  “听说拘谨的你去了那边也十分豪放。”
  志厚不出声。
  几时学得这般奸诈?也是生活必需吧。
  下班,他到梅子去了一趟,私底下替同事结账。
  他们正在大声唱:“在销魂的晚上,你会邂逅一个陌生人,你会邂逅那陌生人,在一间拥挤的房间……”
  志厚没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里一会儿,一直微笑。
  笑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
  真没想到,结束失恋之后比正失恋中更为寂寥。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志厚。”
  一回头,见是冠璋。
  “志厚,我有话说。”
  “这里有点吵。”
  冠漳问:“你家还是我家?”
  “我家吧。”
  志厚与冠璋双双离开梅子。
  在车里他们一声不响,气氛有点凝重。
  志厚不知自己脸上有否“坦白从宽”的表情。
  回到家,门一开,冠漳就称赞:“真宽敞。”
  志厚闲闲说:“你住在南湾,想必更加舒适。”
  “湿气稍重。”
  志厚斟啤酒给她。
  他坐在她对面,“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她声音很轻,“志厚,我到你公司来,意图甚差。”
  “我已经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经营一夜之间全部搬清,只剩你一个人一张办公桌。”
  “好不毒辣。”
  “也难不倒你呢,我打听得一清二楚,当曰你与罗承坚二人,就是这般坦荡荡起家,全凭这里。”她笑着用手指向额角。
  这样聪敏漂亮的敌人,也真难得。
  志厚说:“可惜我的伙计贞忠。”
  冠璋一听,笑得弯腰。
  “不不不,可爱的周志厚,世上没有忠臣,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可是,他们不为你所动。”
  她叹一口气,“因为我未曾真正出价。”
  “呵,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视他,“志厚,我爱上你。”
  志厚呆住。
  冠璋声音凄惋,一点不似假装。
  “志厚,我已向上司请辞:挖角行动失败,引咎辞职。”
  志厚看着她:“我应当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国去。”
  “就这样?”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伙伴。”
  志厚摇头,“你是个好帮手,可是,我们不知几时又被你出卖,还懵然帮你数钱。”
  “一次做贼——”
  “——终身是贼。”
  “志厚,我料不到会认识你。”
  “我有什么稀奇?”
  “一个会得失恋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边,用额角轻轻抵住他的额角。
  冠璋的声音像游丝般低,“请让我享受片刻温柔。”
  志厚劝说:“冠漳,你要什么有什么。”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这一刻用优薪换来。”
  “不,你尚有良知。”
  “础,商场如战场,我并不内疚,我只想给你留一个较好印象。”
  志厚叹口气。
  冠璋忽然流泪。
  志厚问:“这又是为什么,你回到三藩市,到硅谷走一趟,又有优职等着你。”
  “志厚,拥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强壮双臂拥我人怀。”
  志厚只用一只手搂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爱,却又不愿爱人,那是不对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头靠在志厚肩上。
  “你条件这样优厚,一定找得到伴侣。”
  “男人好像有点怕我。”
  志厚在百忙中微笑,“原来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点怕你。”
  “因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进,不择手段,世上有许多不成文规矩,叫做道德,像欺骗抛弃一个人,像出卖朋友,像把人家整间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谢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气。”
  “陪我跳只舞,”冠球得寸进尺,“我不知多久没跳舞。”
  志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没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头。
  “请勤于检讨自己,请勿轻易迁怒别人。”
  “可是,志厚,这样理智的你照样宠环了爱人。”
  她说得对,志厚想,他把自己当脚底泥那样迁就姜成珊,结果她觉得可以搓圆襟扁的他毫无意思。
  她拉他,“志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
  冠璋饮泣,悍强能干的她也有软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愿走。
  “这双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寻找吗?你只看到权与利。”
  “志厚,你对我可有一点点感觉?”
  志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一定会接受你讨好,你的计划详尽精密,实践起来,毫无机漏。”
  “你没把我当一个女人。”
  志厚看着她,“好回家了。”
  冠璋还想赖着不走。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轰一声,走廊底传出响亮的音乐与歌声——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志厚一怔,接着抬起头笑,这一定是克瑶帮他逐客,原来她在家,原来她知道客厅发生着什么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来惊问:“谁,还有谁在屋里?”
  志厚说:“我送你到楼下叫车。”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门时他还听见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继续唱。“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寇璋一出门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坚决不会让步,也就不再胡赖。
  一辆出租车驶近。
  冠漳拥抱志厚,把脸靠在他胸膛上一会,然后登上街车。
  她没有再回头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条好汉。
  志厚有点欷吁,今时今日,伤春悲秋,只是余兴,人人有正经事等着做。
  回到屋里,音乐已经停止。
  客厅中央有一碗小小蜡烛,发出切开了柠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瑶,你在吗?”
  没有回音。
  “谢谢你,克瑶。”
  克瑶没有出声,但志厚像是听见有人轻轻说:“记住了,周志厚,请客容易送客难。”
  志厚吁出一口气,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过了头,一觉醒来,红日炎炎,“呀”一声跳起床,只听见吸尘声,刘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这才想起是星期天,松口气。
  他一开房门,吸尘声立刻停止。
  像刘嫂这样的人才,千金难觅。
  志厚问:“可有见王小姐出去?”
  “我没见过王小姐,我也不知你还在家,客厅里到处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来访?”
  她老人家什么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头,“王小姐搬来多久?”
  “有三四个月了。”刘嫂什么都清楚。
  是,他搬来之后克瑶也随即搬来。
  这时电话铃响起。
  “志厚,你好吗?哈哈哈哈哈。”
  承老坚!一听到他声音真高兴。
  志厚惊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公司里。”
  “什么公司?”志厚一时未能会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来了!”
  “快来见面。”
  志厚从来不知道他会那样想念罗承坚,立刻出门飞车赶回公司。
  一进门便与拍档紧紧拥抱,承坚与志厚索性跳起探戈,志厚向后屈腰,承坚俯身向前,
  同事们纷纷鼓掌。
  “恭喜你事事顺利。”
  “志厚,我娶得贤妻。”
  “人呢?”
  “销假回去上班了。”
  “什么!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们逍遥仙岛,变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几间。”
  “吃什么,西北风?”承坚笑嘻嘻。
  可见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十八岁时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经地义,到了三十八岁,还挤在地铁里,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轻力壮,勤奋工作,赚取酬劳,安享晚年。
  “我有个计划,志厚,大屯区有座工业大厦减租,我想去看看,租两层下来,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点……”
  真好,老伙伴回来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内,合作无间。
  承坚皮肤晒得金棕,本来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绝,指手划脚地说着扩张计划。
  忽然他停住,问志厚:“我走开个多月,一切都好吗?”
  “本来以为你的蜜月会半年或更长。”
  “公司没有事发生?”
  “托赖,一切平安。”
  承坚情绪忽然低落,“真是,谁没有谁不行呢。”
  志摩很认真地答:“承坚,少了你,差好远,我们到处拉夫出外应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条客,尴尬狼狈,痛定思痛,无论如何,少不了你。”
  罗承坚听了不但不动气,还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应酬专员这件事。”
  志厚把记事簿放到他手里,“你与马利去核对一下见客时间,拜托。”
  罗承坚看着他,“你呢,你近况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旧。”
  “你气色好多了,有什么新发展,周炯第一天回办公室就听人说,姜成珊正办离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点点头。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这个道理千古不易。
  承坚细细端详他,有点意外,“你无动于衷,啊,周志厚,你活下来了,你痊愈了。”
  志厚不出声。
  承坚大力拍打伙伴肩膀,“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
  “有那么难看吗?”志厚摸着自己面孔。
  “比僵尸更糟。”
  志厚笑笑,取过外套,“我还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专程请你,请到舍下品尝。”
  志厚想一想,“可以带朋友来吗?”
  “无上欢迎。”
  罗承坚等志厚一走,就拨电话给妻子:
  “他说与朋友一起来。”
  “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女友,你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惊及欷吁,“啊,那样叫他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
  “是,那一页已经完全掀过。”
  “真想不到那么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愈吗?”-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复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阴差阳错,来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叹息。
  “一会儿他来喝茶,无论身边带什么人,我们都得老练应付,不得表现失措,明白吗?”
  “多谢提点。”
  “志厚爱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盘子汁,咖啡加白兰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们实在钟爱他。”
  “他也真爱朋友。”
  那一边,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邻。
  门一开,他看见姜成英医生。
  但凡医生、律师或会计师出现家中,大抵不会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脱口问:“成英,什么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们认识?”她笑,“太好了,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亲自去斟茶。
  姜成英说:“你放心,理诗情况稳定,我只想带她到美国西奈山医院去一趟。”
  志厚一颗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说:“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纪;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乐,无人不知”
  志厚低下头。
  “虚伪是礼貌润滑剂,你总没学会。”
  他一向把她当大姐,只得低声答:“是,成英。”
  南施端着茶出来,志厚对她说:“我想与理诗去一个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没问题,是要戴白手套那种吗?”
  “是短裤球鞋那种。”
  大家都笑了。
  理诗正与补习老师在书房里学习法文。
  志厚坐在门口,听她们练习会话。
  老师说:“请讲一讲金卷发与三只熊的故事。”
  理诗答:“一日,金卷发来到树林中,三只熊不在家,金卷发走人屋内,看到三碗汤……”
  志厚静静聆听,那故事把他带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怅地看见十二岁的周志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梦见将来,为一女子伤心落泪。
  “姜医生走了。”
  “呵。”
  老师继续问理诗:“睡房里有什么?”
  理诗答:“睡房里有三张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妈妈熊的床太软,小熊的床刚刚好。”
  “理诗的法文进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师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泪罗江自杀,有什么意思?”
  志厚微笑,“还有卧冰求鲤、孟母三迁呢,试问小朋友有什么兴趣。”
  “嘘;别让老师听见。”
  “国粹派会用砖头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说:“姜医生才貌双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医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医生已有对象?”
  “她没同你说吗?甄大夫在美国史丹福进修、年底回来就可以结婚,成英不喜说私事。”
  “那肯定是一对璧人。”
  “我三十分钟后过来接理诗。”
  志厚开门离去。
  他看到梯间人影一闪。
  “谁?”
  那人被他一喝,缓缓现形。
  “呵,原来是你。”志厚的语气冷淡。
  正是那个男人,鬼鬼祟祟,搓着双手。
  志厚等他开口。
  他嚅嚅问:“理诗的病怎么样?”
  志厚一听,十分讶异,这男子忽然口作人语,多么突兀,志厚以为他一开口又会问要钱。
  “听说……活不长了。”
  志厚鼻子发酸。
  “我特地来看看她。”
  他伸手按铃。
  志厚掏出锁匙,开门回家。
  掩上门,他跌坐在沙发里。
  还未回过气来,有人敲门,志厚知道这又是那男人。
  他去开门。
  那男子说:“她们不放我进去,佣人推说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声,高大的他站在门口,也并没有放人进屋的意思。
  请客容易送客难,他与他,无话可说。
  “我只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志厚点点头,想关上门。
  “如今,我手头也还宽顺,我没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经关上了门。
  这人手上本来有两件瑰宝,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辈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换上一套便服,过去接理诗。
  两家都没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处,志厚学会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应付。吃一块蛋糕,闻一间花香,苦中作乐。
  理诗换好衣服等他,她选一袭花裙子,看上去像个少女,阳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软弱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她精灵的思维。
  志厚见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摇头,“我想趁这个空档眠一眠。”
  志厚点点头,绕着理诗手臂,“来,理诗,你我结伴。”
  上了车他又说:“你累了同我说,我们随时告辞。”
  理诗一路看风景,目光依恋,“所有美丽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温哥华。”
  志厚说:“也有东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烟不散,特别似红尘地。”
  “为什么叫红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华人诗意:灰尘不够美,故此叫红尘。白云未够深刻。又叫青云。”
  理诗专心聆听。
  志厚天南地北那样陪她聊天。
  “十多岁少女叫红颜,又说,每当红时便成灰,这红色对华人来说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转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红影树,整个树顶像在燃烧,我翻植物书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称,你说奇不奇?”
  理诗转过头去看,“世界真美。”
  “我们到了,罗氏夫妇住在那间小白屋里,真懂享受。”
  车子一停,罗承坚与周炯已经跑出来欢迎。
  志厚说:“香槟在车后厢。”
  承坚一边说“又送香槟,存货足够用来洗澡”,一边弯腰低头去查看车里坐着什么人。
  他意外怔住,车里向他微笑的是一张雪白小面孔,皮肤白得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只看见血管纹路。
  一看就知道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们介绍,理诗,这是我老友罗承坚与周炯。”
  他们握手。
  周炯比较含蓄,只把理诗当大人看待,“我们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风大,就搬进客厅。”
  那小女孩下车,四肢纤细,衣着考究,像一只古董洋娃娃。
  罗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暗自叹气。
  暗地里承坚问妻子:“志厚搞什么鬼?”
  周炯低下头,“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经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兴,带着理诗四处参观。
  罗承坚在地库设了一个小型游戏室,摆着各式九型弹子机、电子游戏、乒乓桌,当然少不了点唱机。
  志厚问理诗:“你想听什么歌?”
  理诗笑而不答。
  “我保证这唱机里全是老歌。”
  他放进角子随意按纽,一把小公鸡般男声嘶叫起来:“噢,嘉露,你视我如傻瓜,亲爱的我爱你;虽然你恶待我,但如果你离开我,我一定会即死……”
  理诗听了骇笑,她不由得对歌者说:“不,我肯定你不会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气氛松懈。
  志厚想,理诗说得对,大家最终都会勇敢地活下来。
  他们又到二楼参观。
  门一推开,看到装修到一半的婴儿房。
  志厚又惊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点点大婴儿衣服堆满地上,一排小小十来双鞋子,每个号码都齐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诗蹲下细看。
  志厚替他俩高兴得几乎鼻酸。
  周炯开启一只音乐盒,小小木马全部开始旋转
  理诗笑说:“这里真温馨,我喜欢这家。”
  周炯说:“欢迎你常常来,将来帮我们照顾婴儿。”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罗御风好不好?”
  志厚一听,头一个反对,“太别致了,周炯,幼儿无论叫阿猪阿狗才快高长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个眼色,“容后计议。”
  志厚会意,立刻噤声。
  “来,大家到后园去坐。”
  志厚赞叹:“什么,还有后园?”
  这时,理诗明显疲倦,却不愿告辞。
  她欣赏罗氏伉俪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烟替志厚添咖啡。
  她说:“志厚,成珊已回来工作。”
  志厚不出声。‘
  “这名字已经遥远?”
  简直似前世的事。
  与她恋爱的那个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个人。
  “小理诗与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该带她回去了。”
  “理诗想多看这个世界。”
  他们在五点多才告辞,南施不放心打过电话来。
  车子到家门理诗已经睡着,志厚背起她。
  理诗轻得没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楼,按铃,保母与看护迎出来,他不愿放下她。
  他一直背着她人屋,走进卧室,仍然不愿放下。
  南施进来看个究竟,发觉志厚默默流泪。
  “放下理诗好了。”
  志厚仍然站着。
  “你不觉得重?”
  看护走近,“理诗要服药了。”她张开双臂。
  这时,志厚不得不把理诗交还她们。
  “看得出理诗玩得尽兴。”
  志厚目光看往别处。
  “请到客厅坐。”
  志厚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志厚,下星期我们会去西奈山医院求诊。”
  志厚立刻说:“我陪你们去,我有假期,
  我的伙伴罗承坚度蜜月回来了。”
  “不,你听我讲,志厚。”
  “我坚持陪理诗走一趟。”
  南施十分镇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为什么?”
  “你有你的生活,作为一个朋友,你做得已经足够,我不想你再花时间精神。”
  “理诗需要我这个大哥。”
  “即使你是亲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医生会沿途照顾我们,你可以放心,我又会带着保母看护,我们不会寂寞。”
  志厚的声音极低,“也许你注意到,也许你没有,这段日子,是理诗医治了我。”
  “是吗?”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报。”
  志厚鼓起勇气,“让我陪伴你们母女。”
  “志厚,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的诚意,我终身感激。”
  过了一会,志厚说:“你真有志气。”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为我身边还有若干储蓄。”
  那样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动,他握住她的手,只一会,她轻轻缩回。
  她对志厚说:“你同克瑶才是一对,你俩是那样相似,连在笑之前先皱一皱眉都一样,你应采取主动。”
  志厚不出声。
  “你总不能叫人家全力出击。”
  志厚笑了。
  他站起来,想了想,“我送你们上飞机,不要再推辞,不再叫我伤心。”
  回到家里,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门。
  去。
  “克瑶,我们也该见面了,出来说几句话可好?”
  “原来人人都见过你,只除出我。
  “告诉我你同我三叔的关系,他真是一个奇人可是。
  “克瑶我们一定有很多话讲。”
  明天,他一定抖擞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装,
  正式去敲客房门。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写张字条,自门缝塞进去“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他随即去上班。
  那日阴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气影响心情,同事间纷争特别多,个个到志厚面前来抱怨讨公道。
  志厚唯唯诺诺。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约会。
  同事诉苦:“我现在明白为啥以巴两国直打了三十五年无法议和,又爱尔兰共和军何故永不罢休,还有,干吗印巴在克什米尔一触即发。”
  志厚想一想,“对世界时事这样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里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过外套,“你想我怎样做?”
  “为我出气,亲手把他的头切下来,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们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抢出门去。
  交通挤,他怕迟到。
  第一次约会,得留一个好印象。
  周志厚额角出汗,啊,他骤然醒觉:他又在约会了,而且内心依旧忐忑;同大学时约女同学到毕业舞会时心情并无两样。
  ——门打开来,他的舞伴已经打扮好预备出门,她穿一袭黑色低胸网纱宽裙,裙据上钉满亮片,在灯光下宛如满天星,衬托得少女光洁面孔像安琪儿一般。
  他永远不会忘记该刹那的惊艳。
  稍后,他一定会有同样感觉。
  想像中克瑶有张鹅蛋脸,秀发如云,拢在脑后,神情略带忧郁,笑起来,却一扫阴霆,如金光自乌云深出……
  他先到花店买了一小束紫罗兰,赶到家门,刚好三点。
  他匆匆上楼,刚想掏出锁匙,刘嫂闻声已来开门。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动,连忙叫:“克瑶。”
  定睛一看,却不是她,那不过是刘嫂挂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晒。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克瑶?”
  刘嫂讶异地说:“王小姐已经走了。”
  “走?几时的事?”志厚张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点多离开。”
  志厚愣在那里,头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对她几时回来?”
  “王小姐不回来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经结束,功德完满,她说学得许多宝贵经验,她回老家体息过后打算到欧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她在厨房留了字条给你,你没看见?”
  志厚颓然走进厨房,只看见一盒糖与一张字条。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时外婆给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极品,人口即融,愿与你共享。又这段日子,多谢照顾,后会有期,瑶。”
  志厚放下字条,走到走廊底,推开客房门。
  刘嫂说:“我已经清理过了,王小姐十分整洁,没有留下什么。”
  人去楼空,只剩白色窗帘缓缓拂动。
  一只袜子,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也没有气味,刘嫂已经喷过空气清新剂。
  茶几上只得那张他自门缝塞进的字条:“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每个字都像跳出来笑他。
  那时,王克瑶已在飞机上。
  他迟了许多许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准备好了,自茧里走出来,人家却已经离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嫂在他身后轻轻掩上门。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写的字条搓成一团扔掉。
  他缓缓走到客厅,倒在长沙发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隐约闻到红玫瑰靡靡香氛。
  他叹口气。
  人已经走了。
  志厚看到电话上有人留言。
  他过去按纽聆听。
  “志厚,飞机十分钟内开出,请祝福我们——”
  什么?这是南施的声音。
  “我不想婆妈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现在才通知你,请谅,昨午,克瑶来辞行,原来她误会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志厚,珍重,再见。”
  志厚“哗哈”一声,突然大笑,啊哈啊哈,激起回音。
  真没想到会走得一个不剩。
  是,周志厚应该站起来了,这段日子,全靠左一个王克瑶,右一个任南施把他撑着,还有小理诗陪他解闷。
  他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志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对生事的同事说:“你再不向诸人道歉息事宁人,我将亲手切下你人头,一脚踢进印度洋。”
  大家噤声。
  八时左右有人问志厚:“去不去梅子?”
  志厚摇头,“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声麻醉,他现在已恢复正常,心底那个血洞已结了痴、硬硬的。没有感觉,很好。
  承坚打电话来:“周炯做了几个菜,可要来吃饭?”
  志厚答:“不需要,我会照顾自己。”
  “克瑶走了。”
  “我知道。”
  “她对我说,机会应当留给那邻居太太,她是什么意思?你推我让,如此文明,并非佳兆。”
  “克瑶语无伦次,不必去理他。”
  “志厚,你怎么会放走王克瑶这样的可人儿。”
  “请勿管我私事。”
  “狗咬吕洞宾。”
  志厚笑了。
  那天晚上,志厚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新闻。实在闷,驾车往罗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着灯,像童话世界里小神仙住的屋子。
  志厚去按铃。
  承坚出来开门,一见是他,惊喜,马上说:“志坚,我以为你不来,成珊在屋里,是个好机会。”
  志厚一怔。
  这时周烟走出来,“是谁按铃?”
  志厚立刻同老友说:“别讲我来过。”
  他转头就走,迅速上车,一支箭那样驶走。
  罗氏伉俪呆呆看着他绝尘而去。
  他们的人客在身后问:“谁?”
  承坚立刻答:“摸错门。”
  摸错了门。
  你来敲门时他没心情开门,你声嘶力竭,匐匍在门前也没有用,待你受伤心灰走开。
  另一人轻轻走过,门却为他敞开,他顺利进人心扉。
  那道门不属于你,你进不去。
  志厚到隔壁敲门……
  女佣来开门,“呵,周先生,是你,太太说,她一有时间会与你联络。”
  志厚点点头,“可有留下地址电话给我?”
  女佣摇摇头。
  志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床休息。
  梦中看见有人静静向他走来,他以为是南施。不对,那少女个子小得多。
  是理诗?也不是,那么,是谁呢。
  她仰起头来,“志厚,你忘记我了。”
  志厚看清楚那皎洁的面孔,她穿着一件低胸晚服,裙脚上钉满亮片,像满天星,好看极了。
  志厚喜悦:“是你,伊利莎白。”
  “你还记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毕业后在何处工作,近况好吗?”
  依利莎白微笑,“志厚,让我们再次起舞。”
  志厚挽着她的纤腰,用额角轻轻抵住她的额角,内心无比欢喜,由衷地笑出来。
  音乐悠扬,是什么歌曲,啊,是那首叫“夜里的陌生人”的老歌……
  然后,像所有的梦一样,他苏醒过来。
  可是,同其他的梦稍微不同,这个梦里的温馨悠久不散。
  第二天,区律师大驾光临到公司找他。
  “志厚,你一直没来签收房子。”
  志厚打躬作揖,“对不起,发生许多事,一时走不开。”
  区律师看着他,“对,许多更重要的事。”
  他把文件摊开来,“请在这里这里签上大名。”
  志厚轻轻说:“克瑶走了。”
  “你王叔刻意安排她来见你,你俩有无发展?”
  志厚不出声。
  “地点对了,可是时间不对?”
  志厚点点头。
  “真可惜,当年你三叔同克瑶母亲,也是这样擦身而过,去不到一起,有缘无分,他有次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克瑶就是他的女儿。”
  即使那样简单说来,也觉得荡气回肠。
  “志厚,我有克瑶电话地址。”
  “我知道。”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志厚仍然说:“我知道。”
  区律师站起来叹口气,“与你说话,像见周有伴一样。叔侄二人十分相似,可惜他已不在,唉。”
  区律师走了。
  一连几个星期,周志厚留在公司苦干,一连赶出几个计划。
  同事暗里说:“以为志厚不再会有新意,可是哗啦,又一次叫人叹为观止。”
  “那个叫砖墙逐块移动打开大洞的特技,艳惊四座,有口皆碑。”
  “他的脑子不知如何构造。”
  可是志厚往往一连几天躺在办公室,苦苦构思,不断试验,只用冷水敷脸,身上都几乎发出异味。
  罗承坚也忙得头生烟,他看中的扩张单位突然涨价,他天天去与业主纠缠。
  这叫什么?叫进行得如火如荼。
  一日,有记者上门来要求访问周志厚。
  “我们是光明日报,与一位罗先生约好访问周君,我们听说荷里活重头作品‘青云凌志’中飞虎队战斗特技部分将由周君设计,闻风而来。”
  周志厚听见是记者便退避三舍,他说:
  “周志厚到荷里活去开会。”
  “几时回来?”
  “你们访问罗先生也一样,他有资料。”
  记者有点疑心,“你是谁?”
  志厚笑笑,“我是办公室助理。”
  他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静心工作。
  稍后助手打电话进来:“承坚与记者嘻嘻哈哈谈得不知多开心,你放心好了,办公室助理。”
  有承坚在真放心,他这人舌灿莲花,保证把记者们治得服服贴贴。
  这时,志厚案头白色私人电话响起来。
  他一怔,立刻取起话筒。
  “志厚,第一个电话就找到你,真好。”
  “是成英?”志厚认得这声音。
  “正是我。”
  “有什么消息?”
  “志厚,理诗于昨晚时间八时三十四分不治,请你节哀顺便。”
  志厚沉默。
  “理诗母亲情绪还算平稳,我明日回来,再与你详谈。”
  志厚听见姜医生挂上电话。
  他坐下,用手揉一揉面孔,一声不响,工作到深夜。
  回到家,斟杯啤酒,独自坐在露台上喝光。
  他听见有人按铃。
  刘嫂已经抢先开门。
  是邻居女佣双目通红地走进来,放下一只盒子,“太太说,还给周先生,谢谢他。”随即离去。
  志厚打开盒子,看见他送给理诗的两件礼物,一小瓶黄土高原带回来的泥沙,以及一条银手链,物是人非,归还原主。
  刘嫂轻轻说:“邻居太太已经托经纪出售公寓。”
  “啊,是吗。”
  “她不回来了,索性结束生意,移民他乡。”
  志厚点点头。
  刘嫂说:“是我狗眼看人低,我看偏了邻居太太,我以为她会到处猎取男人。”
  志厚抬起头笑笑,“即使是,歪头歪脑,没神没气的我也没有资格做她目标。”
  刘嫂说:“谁说的,王小姐就喜欢你。”
  “我们只是好友。”
  志厚有点惆怅。
  “她给你留下的豆酥糖你尝了没有?她送我那盒,我都不舍得吃,希望她再来。”
  何日君再来。
  邻居太太决定出售祖屋,想必不会回来。
  什么地方开心,就往什么地方去,这里分明是伤心地,不宜久留。
  志厚像是接受得很好,如常工作。
  姜成英医生回来,约志厚见面。
  她十分欷吁,“志厚,世事古难全。”
  志厚斟一杯咖啡给她。
  “她们母女很感激你,”成英抬起头来,“我一直以为你与南施有私情,可见我是个俗人。”
  志厚轻轻说:“好朋友更加难能可贵。”
  “是,恋人一下子闹翻。永不见面。”
  志厚不出声。
  “理诗最后说什么?”
  “她告诉我,如果痊愈,会同你到加国卑诗省去看一棵三千岁的大香柏杉。”
  志厚点点头。
  “还有,与她俩人住一间荡漾大熊湖浮在木筏上的豪华酒店。”
  志厚又点点头,理诗充满希望,很好。
  姜医生纳罕问:“有那样的酒店吗?”
  “我把网址给你,那会是度蜜月的好地方”
  姜医生与他握手,“志厚,你知我欣赏你,一直希望你是我妹夫。”
  志厚说:“祝福你,成英。”
  “所有婚姻都需要祝福,谢谢。”
  志厚送成英出门,看见对门有人进进出出,奇怪,都是些什么人呢?
  成英生活经验比他丰富;轻轻说:“房屋经纪。”
  原来如此。
  志厚回家静静坐下。
  一连好几天,经纪踏破门槛,然后,人流停止。
  一日,任家老佣人来告辞。
  刘嫂请她进来。
  她同志厚说:“周先生,我要走了,太太已给我遣散费,我打算还乡休息。”
  “那是什么地方?”
  “我在杭州出生,彼处还有亲人。”
  志厚亲手把一张银行礼券交给她,“不成敬意。”
  “周先生真是好人,本来以为太太与周先生可以做好朋友……”
  “我们的确是好友。”周志厚可以改名周好友。
  女佣告辞。
  过两日,刘嫂说:“对面房子已经售出。”
  “这么快?”
  “看样子,装修师傅很快会上来。”
  装修!可怕,日以继夜,不停敲打,处处泥灰,邻居吃苦。。
  周志厚也许要搬到公司去暂住。
  刘嫂说:“周先生不用怕,你很少在家。”
  第二天上班,志厚看见一个男人蹲在楼梯口。
  他看见他,也不出声,只是垂头。
  志厚认得他是伍某。
  他哺哺说:“孩子竟先走一步。”
  志厚真想趋向前说:“是,你已失去摇钱树,你再也不能挟稚女而令弱妇了。”
  他没有那样做。
  他一贯维持沉默。
  那男人像是意外,“你们两人没有在一起?”
  志厚走往电梯口。
  “我明白了,你嫌她有过去,牵丝攀藤一大堆人,你怕我上门来——”
  志厚摹然转身,举起手,大力给这男记耳光,“啪”地一声,打得他金星乱冒
  “这一记是我的。”
  志厚再掌掴他另一边面孔。
  “这一记是理诗的。”
  打得他退后三步,差点滚下楼梯去,住两边面孔嚎叫:“你打人,我召警察,可打人——”
  刘嫂这时刚来开工,把这情况看在一清二楚,她冷冷说:“他打人是因为你我,他保护妇孺,打退恶人,有何不可?走;我立刻召警。”
  伍氏只得奔下楼梯逃走。
  志厚的出手是那样重,他自己的手心都肿了起来。
  这时,装修帅傅已经抬着工具上来,
  着:“拜托让开。”
  志厚发一阵子呆,回公司工作。
  他对助手说:“我家邻居大肆装修,搬出来住。”
  “去女友家最理想。”
  志厚沉默,“我没有女友。”
  “真无人相信。”
  “不如在公司替我整理出一间客房来。”
  “那也不难,反正你时时在公司过夜。”
  志厚仰起头,“不知是谁说的,情愿失恋,也不愿搬家,因为失恋自己慢慢会好,搬家非得亲亲为做个贼死。”
  助手看着他微笑,“呵,是吗?失恋自己会好。”
  她出去吩咐伙计给志厚买日常用品,又订购简单家具。
  第三天一早,志厚正收拾衣物,已听到碰碰嘭嘭声音,开始了。
  他走到客厅,看见一盆雪白的牡丹花。
  志厚讶异,“谁送来?”
  刘嫂答:“对门,说是装修骚扰邻居,先打个招呼,真没想到牡丹花这样好看又甜香扑鼻,我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花怎么会俗,俗的是人。”
  志厚挽起行李袋出门。
  对邻正拆个不亦乐乎,石块批荡一箩箩运出。
  志厚呆视对门。
  他像是看到南施不施脂粉迎出来,小理诗就在她身后叫大哥。
  理诗会认得路回家吧,志厚鼻子发酸。
  正发呆,有人说:“请让一让。”
  是一个年轻女子手携图则出来,想必是室内装修师了。
  她这样说:“这位是周先生吧,打扰你了,墙壁三五天内即可完全清拆;以后不会有太大声响,请多多包涵。”
  志厚点点头上班去。
  人家这样好声好气,他也不便发作。
  到了公司查看电邮。
  已经半个月了,南施与克瑶都没有再同他联络。
  周好友这两个好朋友仿佛忘记了他。
  她们两人之间又有无通讯?志厚只得凭想像。
  他在公司住了下来。
  三天之后,罗承坚宣布公司扩张搬新址计划,同事们大表兴奋,只有志厚一贯恋恋不舍旧人旧事,落落寡欢。
  大家开始整理私人对象,助手搬出几只纸箱,放在志厚身边。
  下午,有点空闲,志厚看着那几箱杂物。
  都是些什么。
  拆开看看。
  厚纸盒一打开,他自己顿时怔住,原来一整箱都是各式各样名贵银照相架子。因为多日没有拭抹,有些已经氧化,略略发黑,更显得历史悠久。
  志厚取起相架看,啊,都是姜成珊的玉照。
  大部分由他亲自拍摄:旅行途中,她在温习功课、她在吃水果,啊!这一张她靠在绳网床上睡着了。
  成珊一脸秀气,衣着简单素净而名贵,她标志首饰是一只白金表与一副珍珠耳环。
  志厚看着照片,只觉无限陌生。
  就是这个女子了。
  他想一想,以为会有无限伤感,但是没有,他实事求是地把照片通通拆出来,用切纸机切碎,然后把银镜框交给助手。
  他说:“看看同事们可有用,每人一个。”
  “咦,都是铁芬尼出品,这里一共十八只,哗,价值连城。”
  志厚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业。
  一下午,他与同事一起乘车去看新写字楼。
  大家一进门便“阿哈”一声,几乎没拥吻罗承坚。
  只见无间断的大办公室放满绿色盆栽,有几棵高达天花板,每张桌子都近窗,个人空间大得可以见客、伸腿、吃茶。
  有人笑说:“我一辈子不会离开这间公司。”
  “每天交通时间多些也值得。”
  “大家要更加努力工作了。”
  承坚挺胸凸肚,十分高兴。
  窗外是_望无际的南中国海,静寂平和美丽,海水在阳光下闪闪生光,有一个平台,可以推开长窗出去,坐在帆布大伞下沉思。
  志厚站在栏杆边,看着海景。
  承坚走近,“还喜欢吗?”
  志厚赞道:“好极了,远离都市烦嚣。”
  “志厚,我喜见同事分享你那些很相架。”
  志厚却说:“有一本小说,名叫‘海滟’,形容的大抵就是这种明媚的蔚蓝。”
  “志厚,同事说,我推介的人才何冠璋原来专程来挖角,我险些酿成大错,唉,力不到不为财,以后告假,三天起,五天止。“”
  志厚仍然看着海,“怎么想得出那样绝妙的小说名,给我一百年我也构思不出。”
  有人叫罗承坚听电话,他进去了。
  半晌,志厚也回到室内。
  他坐到新椅子上,开始工作,觉得事事得心应手。
  一个星期后,他们搬到公司新址。
  这个时候,志厚明白到,克瑶与南施大概是不打算再与他联络了。
  她把他让给她,她也把他让给她。
  结果志厚没人要。
  又过了半个月,刘嫂打电话到公司来:“周先生,邻居装修完工,再也听不到敲打声音,你可以搬回来了。”
  志厚恍然若失。
  他已习惯住在办公室里,每早六时正起来,梳洗一下到附近小茶室吃早餐读早报,然后回来工作,省下交通时间,到了十一时已经做妥大部分工作。
  回去?
  他都忘记了另外有个家。
  这个多月来他明白到原来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牵牵绊绊,一无用处,不足以安慰红尘中痴人。
  他单靠一只行李厢就生活的很好,两件衬衫两条裤子,加一堆内衣裤,已经够用。
  可以回家了。
  志厚驾着车子回去。
  刘嫂迎出来,吃一惊,“周先生,你瘦许多。”
  “不,胡子长一点而已。”
  厨房放着一篮子松饼,他取一只吃。
  刘嫂说:“邻居送来,真有心思,多谢我们包涵。”
  志厚问:“是大家都有呢,仰或单是送我们?”
  “上下左右四邻都有。”
  “原来如此。”
  志厚进房淋浴剃须。
  他对自己家有点陌生,只觉空间太大。
  刘嫂做了一碗肉丝面给他。
  志厚一边吃一边问:“对面一家几口?”
  刘嫂不出声。
  “你还没打听到?”志厚取笑她:“不像你呢。”
  刘嫂答:“对面女佣不讲中文。”
  这倒好,省却多少是非。
  刘嫂说:“好像只是两夫妻,没有子女。”
  “姓什么?”
  “姓李。”
  “你已经知道不少,有无与邻居太太攀谈?”
  “我还没见过她。”
  “住得那么近,一定见得到。”
  刘嫂洗了碗走了。
  志厚在自己床上睡着,梦中仿佛听见克瑶开门出来,又开门回房。
  又好像听见克瑶轻轻走到他床边,探头张望他,“志厚,是我。”
  这样的梦,也勉强可称绮梦。
  志厚醒来,已是深夜。
  他走到厨房斟水喝,看到平台停车场有一辆明黄跑车驶回停下。
  这部扁平蟹状欧洲跑车,鼎鼎大名,叫做“魔鬼”。
  只见车门打开,一个苗条身影独自下车来。
  离那么远都知道那女郎肩是肩,腰是腰,是个美人。
  从来没见过这辆车与这个人,是新搬来的吗。
  志厚一楞,莫非,这就是他的芳邻。
  他进书房工作。
  第二天深夜,那辆跑车又在差不多时间驶回来,女郎仍然孑然一身,秀发垂肩,挽着大幅丝披肩,缓缓下车。
  那披肩上有珠片,在有限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每晚都独自一人。
  照说,这样的女子身边应当有男伴才是,志厚想不明白。
  早上,刘嫂来了,她有消息。
  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风水!”
  志厚自书桌上转过头去。
  “一个是这样,两个又是这样。”
  志厚笑出来,“你有什么新发现,请说一说。”
  “邻居太太是名外室。”
  (P227缺)
  周志厚打开大门,站在那里等。
  倘若她真是他邻居,那么她会上来开门。
  果然,不出片刻,电梯门打开,女郎缓慢走出来。
  慢着,什么事?她的脚步蹒跚。
  她手中提着双极细跟的高跟鞋,赤足。
  志厚刚想出去,她抬起头,轻轻呻吟一声。
  志厚看到她艳丽的面孔。
  原来是她!这样漂亮的脸不容易忘记。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轻轻走出去问:“扭到足踝?快搽药揉一揉,否则后患无穷。”
  她也看到他,难得她亦没有忘记他,语气惊喜,“志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志厚微笑,“我住你对面,我是你邻居。”
  她也笑,“那真是太好了。”“来我家,让我看看你足踝,希望能帮到你。”
  他过去扶她。
  她的身体半贴着他,随他进屋,呵,那香糯的肌肤。
  “志厚,真没想到我们是邻居。”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替他搁起双腿,一看,左边足踝红肿,酒醒后一定痛得叫救命。
  志厚取出银酒桶,注满冰块冰水,把她的纤足浸进去。
  上天造人的时候分两批,一批是普通人,另一批是美人。特别用心思。
  好看的人从头到脚都那么好看:雪白足背,小巧足趾,指甲经过修剪,搽着粉红色。
  她舒服地呀一声。
  志厚看着她笑:“跳舞时扭到?”
  她不回答,大眼睛仿佛有点泪光,她举起双手,放到颈后,志厚这才发觉,她的肉色纱衣虽然有袖,但是袖与衣身不连在一起,举起手,可看到腋下。
  志厚从未见过那样诱惑的一片肌肤,缓缓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她忽然问志厚:“我叫什么名字?”
  志厚轻轻答:“你姓林,叫妹妹。”
  她笑了,“你真记得。”
  “你摸错房间,后来,又回到该出现的地方去。”
  她看着他,“又有一次,你可是与长辈在一起?”
  “那是我爸妈。”
  “我猜到,你长得像母亲,她容貌端庄秀丽。”
  醉醺醺仍然那样会讲话。
  志厚取出类固醇药膏,帮她揉足踝。
  她仍然把那只酒瓶抱在胸前不愿放下。
  志厚说:“现在是你住在那里了。”
  她仍然没有回答。
  志厚发现她已经睡着。
  他想一想,把她的头垫得舒服点,脚部抬高,然后走到克瑶的房间,取出一条凯丝咪薄毯子,轻轻盖在林妹妹身上。
  能够为一个美人服务,志厚觉得很高兴。
  只见她如云的秀发扬在沙发一角,好看煞人。
  志厚还有工作,他坐到计算机面前,做了通宵。
  是鸟鸣声把她吵醒的吧。
  她睁开双眼,不但头痛,足踝也痛,仿佛有一只熨斗压住她似,不由得呻吟一声。
  志厚探头过去“睡醒了?”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微微笑,她朝他招招手。
  志厚身不由己地走近。
  她举起双手搭住他肩膀。
  宿醉、残妆,又被晨曦照射,美人却仍然是美人。
  她轻轻用额角贴住他额角。
  “谢谢你。”
  志厚答:“应该的。”
  “志厚,我得事先告诉你,我此刻名义上是非正式的李太太。”
  “我明白。”
  “坦白了没有牵挂。”
  志厚轻轻说:“这是好事。”
  她拧开收音机,“听听早上有什么新闻大事。”
  志厚说:“我帮你做咖啡。”
  收音机却没有播放新闻,只传出悠扬的一首四十年代英文老歌。
  “如果我不关心,我会否说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关心,你又会否有这样的响应,呵,如果我不关心……”
  志厚一边调制咖啡,一边跟着哼。
  他觉得很好。
  他的愿望仿佛实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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