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复杂的故事

  元子与雅子是两兄妹。
  父母已经辞世,留下小小一点资产,元子爱护妹妹,事事以她为先,直到他两年前结婚。
  大嫂许百美忽然成为刘家之王,把父母遗下小小公寓重新装修,并把雅子请出去住宿舍。
  雅子在大学领有配套奖学金,这点难不到她,不过雅子也是个孩子,从此表情有点难看,兄妹关系转为恶劣。
  雅子对好朋友仲云说:"本是同胞而生,出自一个娘胎,不知怎地,却为个陌生人变的生分。”
  仲云说:“那不是陌生人,那时他的终生伴侣,将为他传宗接代。”
  “你也有两个嫂子吧。”
  “不错,所以我明白你的处境。”
  “他们也把妻子奉若神明,也似老鼠见到猫?”
  仲云笑:“像见到阎罗王。”
  “哇。”雅子不再抱怨,既然家家如此,也就属于正常现象,多说无益。
  雅子不大回家,她知道,周末,时时有大嫂娘家的人,住在她原先的房间里。
  雅子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热得不能再热的夏日,她坐在大堂回答最后一份考卷。
  雅子早获一家跨国电脑软件公司录取,可是仍然聚精会神写答案。
  忽然监考老师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令兄刘元子已送入急诊室,请即往救恩医院。”
  雅子耳畔嗡地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立即收笔,交上试卷,匆匆赶往医院。
  抵达医院,她耳畔仍然作响,头晕脚浮软,她看见大嫂不停哭泣。
  元子软弱地躺在雪白病床上,精神萎靡。
  元子叫她:“过来,坐下。”
  雅子走到床边,轻轻坐下。一个中年医生走近她和蔼可亲,用不高不低,镇定平和的声音说:“我是主诊医生王光平,你是雅子吧,令兄患肾衰竭,你愿意帮忙吗?”
  雅子点点头。
  王医生说:“那么,请立即作测试,看看是否适合做移植手术。”
  雅子根本不知元子病重,她看着兄长。
  元子还算镇定,他轻轻说:“不想你担心。”
  这一年多他们很少见面,没想到元子已罹恶疾。
  这时有看护带雅子到邻室做检查,大嫂许百美进来说:“雅子,你在这文件上签个名子。”
  雅子抬起头,只见她眼鼻红肿,已经哭了很久,雅子发觉那份文件,是售楼同意书。
  父母留下一点小小资产,归兄妹名下,雅子已经迁出,为什么还要出售?
  许百美说:“治病需要大量费用,必须筹备现款。”
  雅子只得签下名字,放弃产业。
  许百美似乎满意,把文件郑重收好,匆匆离去。
  王医生过来坐下:“雅子,令兄患了一种十分特别的遗传病,他的大动脉衰退,导致两肾衰竭,其他器官亦受影响,我们打算先更换他的大动脉,再替他换肾,他将有一年时间长住医院。”
  雅子自始至终发呆,她完全处于被动。
  “请在这里签署。”
  她一下子签了两份重要文件。
  看护取过样本离去。
  王医生说:“你可以回去,等我们消息。”
  雅子忽然恢复说话能力:“我兄弟是否危害?”
  王医生没有正面作答:“我们会尽力,你请放心。”
  “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雅子回到大哥身边,握住他的手。
  元子问:“你签了名字?”
  雅子答:“两份都签了,一份是售楼书,另一份是捐赠器官。”
  元子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若有不测,百美也不虞生活。”他完全没有想到与妻子年龄相仿的亲妹。
  这种时分,雅子又怎好与兄嫂争执。
  “几时发现恶疾?”
  “年初,可是咳血,唉,早知如此,真不该结婚,平白连累百美,她真命苦。”他心中只有爱妻。
  雅子无言。
  “你回去等消息吧。”
  雅子点头离去。
  回到宿舍,好同学方仲云焦急迎上,“什么事?”
  雅子用双手掩脸,简约地说一遍。
  仲云发呆,她半响只能说:“天有不测之风云。”
  “我内疚,两兄妹,他得到遗传病,我健康。”
  “所以,你把名下财产签了给他。”
  “仲云,我有一双手。”
  “你同意捐赠器官?”
  雅子点头,“元子是我手足。”
  “一日之间,你失去所有。”
  “假使救回元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仲云忽然嗤一声笑。
  她改变话题,”今日试卷占总百分是十五,即使你交白卷,也能凭平时分拿甲级。”
  雅子却说,”仲云,上网查一查大动脉衰退是什么一回事。”
  仲云用搜索引擎找到资料:“动脉蛋白质基建无端自毁,动脉破坏不堪,影响各器官机能,特别是肺与肾。”
  “如何救治?”
  “更换大动脉,应多元酯人造纤维血管代替,这是人体最大手术,请看。”
  图像中病人自胸至腹都是缝针,同解剖一般。
  “手术时间约十小时以上。”
  可怜的刘元子。
  “生还机会多少?”
  “百分之五十,算是不错,病人其实并无选择,是想想,大动脉败坏,必死无疑。”
  雅子躺在小小宿舍床上,轻轻说:“可能是我,可能是他。”
  “你讲的队,现在是元子,不是你。”
  雅子说:“换在一百年前,想也不要想,可是今日,西医一定设法救治。”
  “你害怕吗?”
  “怕什么?”
  仲云说:“捐肾有一定危险。”
  雅子微微笑:“他是我兄弟,他并不重。”
  仲云感动,“我希望有日有人会对我将同样的话。”
  雅子说:“但愿你家人谁也无须为任何人牺牲。”
  那夜特别炎热特别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天还是不亮。
  雅子累急流泪,有什么事,最好两兄妹结伴一起走,不愁寂寞。
  天朦亮,雅子梳洗,到医院听消息。
  王医生比她更糟,他迎出说:雅子,你的肾脏不适用。”
  雅子大惊,“据说,今日医科已进步到器官无需百分之百配合,亦可移植。”
  王医生答:“刘元子的情况不同,我们不能冒险,情愿等待更好机会,希望家属认同。”
  雅子急得团团转,“我与元子是亲兄妹,器官怎会不配?”
  她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忽然崩溃,雅子掩脸大哭。
  王医生有一颗仁心,他让看护给雅子喝冰水,并且候诊室稍等。
  看护温言说:“你情绪不安,影响病人。”
  雅子点点头,卷缩在沙发上,她刚想去洗把脸,忽然有一小组三四个人走近,雅子认出是大嫂的亲戚,刚想招呼,他们已经坐在角落座位。
  几个人面色都很差,议论纷纷,不住把抱怨:“真没想到百美运气如此不济”,“人家结婚要查三代,就是要看是否有遗传病”,“眼看就要做寡妇”,“搞得家中愁云惨雾”,“一大早跑医院”……
  “还要我们去验血捐肾,神经病”,“我也有家小,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家人怎么办”。“就想到他自己所需,自私放肆”,“嘘,来了。”
  这时,雅子已不想与他们打招呼。
  只见他们把大嫂拉到一旁,“去喝早茶吧,你总得吃东西。”
  “该是商量后事的时候了。”
  他们拥撮着许百美离去。
  雅子镇定下来,想探访大哥,看护却说:“他刚休息,你晚些来吧。”
  雅子在附近市立图书馆逗留一会,再回到病房,听到兄嫂对话。
  “他们总共凑了二十万给我,这笔钱是我外甥的教育金。”
  大哥歉意的声音:“怎么好意思。”
  “这只是医药费的冰山一角。”
  “不如转往公立医院。”
  大嫂说:“我到算带你到内地医院做所有手术。”
  雅子一惊,发出声响。
  大嫂许百美抬头,一见是雅子,一口气出在她头上:“这么大了,还是鬼鬼祟祟。”
  雅子说;“大哥留在救恩医院比较好。”
  许百美站起:“谁问你的意见,你有何贡献?”
  元子连忙说:“好了好了。”忽然呛住,剧烈咳嗽。
  雅子逃回宿舍。
  她知道她有多少积蓄,银行本月尚余,八百九十多元。
  仲云过来,“等钱用?我这里有。”
  “这不是到泰国晒太阳三两千旅费的事。”
  仲云吃惊,“要多少?”
  “越多越好,筹我大哥的医药费。”
  “准救的活?”
  “医生说有一半机会,故此大嫂要转往内地救治。”
  仲云感慨,“你看,健康就是财富。”
  “我觉得我也需要出一份力。”
  仲云说:“你不是已经放弃业权?”
  雅子答:“房产一时不易变卖。”
  仲云想一想:“要快钱,我有办法。”
  雅子立刻知道这是上刀山落油锅的事,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说来听听。”
  仲云把手提电脑挪到膝上,按到一个网址,一边轻轻说:“记得我去年的叫付宁及朱蓓蓓刮目相看新跑车吗?”
  雅子暂忘悲痛,“如何得来?”
  仲云把电脑荧幕对牢雅子,“你慢慢看。”
  她做了咖啡。
  雅子目光凝在网址上:“征求卵子。”
  雅子霍一声站起。
  仲云轻轻说:“女体自胚胎起便有两枚卵子,卵巢内含有数十万颗卵子,卵巢并不生产卵子,只是储藏器,记得高中生物课程吗?”
  雅子不由得点点头。
  仲云说下去:“卵子,使人体内最大的细胞,生命之源,人类之本。”
  雅子的脖子生硬发痛,她揉一揉,“卵子利内含有我的遗传因子,它若受精分裂成胚胎,就是我的子女。”
  “正确。”
  “出售子女?”
  “不,出售卵子。”
  “仲云,你用卵子换跑车?”
  “我还用它们换过学费及生活费,雅子,健康与相貌秀丽的大学生极受欢迎,又可帮助不孕夫妇,何乐不为。”
  雅子声音颤抖,“我不能接受。”
  这算什么,这简直是把卖身二字晋升到另一阶层。
  仲云答:“这是商业世界,我是贫女,贪图物质享受,我总想把我所有,去换我所需,公平交易,明年毕业,我将出卖脑力。”
  雅子颓然坐下。
  仲运用手指弹电脑液晶荧幕,发出铮铮响,“立即付款。”
  雅子问:“你几时出卖灵魂?”
  仲云不怒反笑,“没有求,也无供,暂时没交易。”
  雅子低头,“对不起。”
  “没问题,”仲云说:“假使家父是富商,一早为我筹下学费嫁妆?我无论学问人品如何,都与人无尤,只要躲入娘家。可终身钻研红楼梦,名胜古迹,既然没有这种幸福,只得自把自为,接受世人评估。”
  她喝完咖啡,把杯子洗净,离开雅子的房间。
  雅子太阳穴隐隐作痛,用冰袋敷着头顶,不知不觉盹着。
  她无可避免地做了个梦,梦见骷髅似的元子拉着她的手,“救我,雅子,救我。”
  雅子惊醒,不知她还可以做些什么。
  有人敲她房门,雅子一看,原来是大嫂许百美。
  她衣裳稀皱,一脸愁容。
  她走进来摊开双手,“我还能做什么呢?”
  雅子无言。
  “还欠十万医药费,我在娘家已像瘟疫,亲人一拒听我的电话。”
  许百美号啕大哭。
  结婚不多久便发觉丈夫病重,又不能不尽力医治,却有能力有限。
  雅子忽然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说;“你们先上去,我替你筹款,一有着落便会汇上。”
  “你又有什么办法?”许百美怀疑。
  “事在人为。”
  许百美拭去眼泪,“也只能这样。”
  只比她大三岁的大嫂离去之后,雅子打开那个叫助人为快乐之本的网页。
  “高价征求,请将年龄履历及近照呈上,绝密。”
  网上还有详细手术过程:“略有不适,毫无不良反应,”明澄清晰,冷冰冰的科学。
  雅子考虑整日,才把个人资料电邮。
  没想到反应这样迅速:"刘小姐请于明早九时亲临国际实验室找欧医生。”
  一宗买卖已在进行中。
  雅子脚步有些轻浮,她喝杯牛奶,提早休息。
  第二天早上,她准时到达国际实验室,欧医生立即出来招呼。
  “我是心理医生欧锦怡,想和你谈数句。”
  雅子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欧医生大方纯医学态度叫她略为好过。
  只听得她这样问:“你如何干细胞研究?”
  雅子抬头,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她顺口答:“势在必行,无谓牵挂。”
  “你可赞成人工流产?”
  雅子又答:“我赞成避孕,可是我衷心认为妇女应当有选择权。”
  欧医生凝视她:“胚胎是人类吗?”
  “胚胎有一日会孕育成为一个婴儿。”
  “那么,胚胎是否就是人类?”
  “胚胎是未成型的人。”
  欧医生呼出一口气,“你很有主见,你思想成熟,你是我们的理想人选。”
  她取出一叠文件,“请在此签署,允许作详细体格检验。”
  雅子取过笔,却签不下去,她心底似有一个小小声音:“刘雅子,你怎会到这种地步,出卖器官,出卖细胞。”
  又有一个低沉声音反问:“否则怎样,丢下元子不理?”
  父母生前是是叫你们友爱。
  她的双手颤抖,名字签的如蝌蚪。
  欧医生好似又说了几句话,她没听清楚,定一定神,原来是“若干女性义务捐赠,成全不育夫妇。”
  雅子冲口而出,“我需要费用。”
  欧医生问:“可是缴付学费?”
  雅子答:“我有奖学金,这次筹款,因为家人患病。”
  欧医生啊一声。
  雅子签下契约,正式进行体检,她必须往国际实验室报到,过程复杂,她心情欠佳,只想快点结束整件事。
  经过数星期荷尔蒙注射以及一次手术,她终于完成任务,取得费用。
  雅子叹口气,如果有人问她:这办法可行吗,她一定回答:回去想别的出路。
  那段时间内,她接触到的是实事求是的科学家,他们谈笑自若,司空见惯,稀疏平常地进行采卵手术,把当事人认作一头母牛,或是任何科学实验,那样客观,真叫当使人难堪。
  当然,雅子不能期望医生们亲吻她,并且安慰:“亲爱的,放心,你的卵子会受到最佳的照顾,将来,由善良代母孕育,成为幸福儿童,社会上有用的人。”
  手术室冰冷,雅子哆嗦一下,穿回衣服。
  看护给她一杯热可可。
  不久,她就回宿舍,整晚凝视那张支票。
  第二天一早,她将支票存入户口,转为银行本票,抬头人是刘元子,她把本票交给大嫂。
  许百美诧异:“你从什么地方的来?”
  雅子不出声。
  “是爸妈生前给你的私蓄?”
  雅子喉咙发出模糊响声。
  百美说:“我们明天出发到京沪医院,我在当地亲人家小住,这是地址,你有空来探访元子。”
  雅子点点头。
  百美忽然说:“如果还有,希望你不要吝啬,这是家里最艰难时刻,我已辞去工作,元子只得六个月病假,我们孤注一郑,只盼救得他性命。”
  大嫂说得好,换了是雅子,她也会这样讲。
  “我们先去,你随后来。”
  元子强自振作,他说:“整件事很快便会结束,我最怕拖。”
  他讲的对,夜长梦多。
  仲云同雅子说:“你也不能怪他们,心情差的时候什么都讲得出来。”
  雅子点点头,她已语结。
  仲云又问:“注射与伤口会同很久,人也累,可是?”
  雅子忽然否认:“我不知你说什么,我没做手术。”
  仲云一怔,“你没有去国际实验室?”
  雅子轻轻答:“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仲云尴尬,她离开雅子房间。
  雅子伏在书桌上,动也不动。
  一定要忘记,把这件事从记忆中完全洗脱。
  那天晚上,她做了奇突的梦,她推开一间实验室的大门,发觉里面有许多孩子正在欢乐地玩耍,听见有人推门,抬起头看,雅子发觉他们不论男女,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雅子吓出一身冷汗,惊醒,喘息。
  她捐出的卵子在什么地方?浸在液氮里的试管中,待价而沽吧?
  身体健康相貌修理的亚裔大学生,最为难得。
  雅子苦笑。
  过几日,她去探访元子,当地医院设施一流,医护人员十分亲切,他们受过特别训练,专门招待贵宾,尽量优待亲属。
  雅子略为放心。
  百美轻轻说:“已经找到适合肾脏,可进行第一轮手术。”
  雅子点头,元子想必一定高兴。
  “你还有吗?有的话请拿出来。”
  雅子说:“没有了。”
  “你还年轻,大把赚钱机会。”
  “我明白,我不会吝啬。”
  “爸妈钟爱你,才把遗产留给你一个人,现在是你与元子分享的时候了。”
  雅子背着铅制的包袱回到宿舍。
  她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在小房间里团团转。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我是欧锦怡医生,有重要事找刘雅子。”
  雅子心跳,什么事?那笔钱早已用掉。
  “可否到国际实验室来一趟?”
  雅子实在不想再去那个地方,故此迟疑。
  “雅子,我们会付你车马钱。”
  雅子苦笑,有钱可使鬼推磨。
  “现在?”
  “正是,半小时内见你。”
  雅子叫了一辆车子往实验室。
  接待员一脸笑容,把一只信封交给她。“刘小姐,这是车马费,你看看数目。”
  雅子瞄一瞄,是五位数字。他们出手大方。
  “是什么事?欧医生呢?”
  “请到会客室小候。”
  雅子走进一间小小装饰精致的会客室,她坐到一张粉红色沙发上,不一会儿,有人拿茶点给她。
  雅子又等了十分钟。
  她无心翻阅杂志,她只看牢自己双手。
  正想问欧医生在什么地方,会客室门轻轻推开,一个华裔年轻女子走进来。
  她坐在雅子对面,微微笑。
  雅子发觉女子在打量她。
  她朝女子点点头,一看便知道女子一身打扮名贵大方,首饰配件恰到好处,是精品中精品。
  这是谁?
  实验所只有三种人:医务技术人员、卖主,以及买主。
  这女子,是买主。
  雅子低着头不出声
  女子也十分斯文,她在翻阅一本时装杂志,封面上模特儿所穿小外套,正与她身上那件相同。
  会客室内气氛有点尴尬,那女子忽然走到窗前,轻轻说:“天气冷了,彤云密布,你说,可是要下雨?我喜欢雨天。”
  雅子愕然,女子声音动听,略带娇嗔。
  她转过身来,同雅子说:“我叫陶家诗,你呢?”
  雅子欠欠身,“刘雅子。”
  “你好。”她坐到雅子身边,雅子这时才闻到一股幽香,是讨人喜欢的茉莉花味。
  陶小姐正想说话,她手提包内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她取出电话,“呵,对不起。”
  她走出会客室。
  雅子等不及了,她问接待员:“欧医生还打算见我吗?”
  欧医生急急自办公室出来,“这里。”
  雅子这才松口气,走进欧医生房间。
  欧医生说:“雅子,我替你介绍,这是罗致善律师。”
  雅子一看,全女班,今日女性越来越能干。
  为什么叫她见律师?
  “罗律师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秘书又捧进茶水,雅子此时知道这是一件大事。
  罗律师笑笑说:“大家都是女性,比较容易说话。”
  说什么?雅子不动声色。
  “雅子,我看过你的履历,你将于明年毕业,那意思是,你已修够学分,只需五月参加考试,这段时间,很多学生已开始找工作。”
  雅子看着眉清目秀的罗律师,她们绝对都是好出身,皮肤细洁,牙齿如编贝,都得自小保养。
  “雅子,这里有一项建议,你不妨考虑。”
  雅子轻轻答:“请说。”
  “雅子,我们在找一名代母。”
  雅子一听,发愣,事情真开始复杂了,她冲口而出:“不,我未婚,怎可怀孕生子?”
  “是你自身的受精卵,当事人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代母。”
  雅子觉得这像一则科幻故事,她被困在邪恶科学家的实验室内,将任人鱼肉。
  她问:“谁是当事人?她为什么不能亲自怀孕? ”
  罗律师回答:“她有遗传缺憾。”
  “她是什么人?”
  “你刚才在会客室见过她,她叫陶家诗,她坦诚向你表露身份,证明很有诚意。”
  雅子摇头:“不,我不会做代母。”
  “雅子,我知道你在筹一笔医药费。”
  “这是事实,但是人力有限,这超过我能力。”
  罗律师十分努力撮合该宗协议:“只需七个月时间,你便可以剖腹生子,七个月工作时间,你可得到这笔七位数字酬劳,并不妨碍你学业及前途。”
  罗律师的口气像在形容一单暑期工一般,叫雅子倒抽冷气。
  “而且,使你自己的卵子,过程一定顺利。”
  雅子站起来:“我竟不知道医学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她走出办公室,欧医生叫住她。
  雅子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也是帮助有困难的人。”
  雅子低声说:“叫我怀自己的孩子,然后交出别人领养,是什么叫你认为我可以胜任?”
  “我知道令兄在京港医院治疗罕见的大动脉败坏症。”
  雅子一怔:“这是我的私事。”
  “院方有权追查你家族病历,这并不是暗事,你并没有得到该种遗传。”
  雅子说:“我不会接受你的建议。”
  欧医生答:“敝实验室不过担任中介服务,并不打算勉强任何人。”
  雅子自由走出国际实验室。
  冷空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真怕有一日走在路上,会有人截停她说:“小姐,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们愿意高价收购。”或是“你的腿很修长,多少钱出售?”
  怀孕时女子一生中至为艰巨的一件事,雅子不敢想象。
  她回到宿舍,有人在会客室等她。
  雅子定神一看,发觉是嫂子许百美的母亲,“许伯母。”
  那中年太太转过头来,见是雅子,伸手抹汗,天气已经相当凉快,她却满头是汗,可见紧张。
  雅子把她带到房内,斟上一杯热茶。
  “伯母,有什么事?”
  许伯母看着雅子,“你家可是再也没有亲人了?”
  雅子叹口气,“只剩我和元子了。”
  “远房亲戚也没有?”
  雅子摇摇头。
  “你兄病入膏肓,百美说,京港医院有把握做妥手术,可是医药费至巨,百美叫我卖掉房子筹出款项,否则,母女关系告终。”
  雅子大吃一惊,“伯母,叫你委屈了。”
  “我无论如何不能睡到街上去,况且,百美亦有弟妹,真没想到女儿一嫁出去,就变成外姓人,与娘成为仇家。”
  雅子颤声问:“筹多少?”
  “八十万,”许伯母说:“刘小姐,这是你们刘家的事,请高抬贵手。”
  雅子低声说:“我明白,我明白。”
  “我不是不同情你们。”
  “我明白,我明白。伯母叫你走这一趟真不好意思,你劳累了,我完全明白。”
  “这笔医药费丢下无底洞也未必就活你大哥,即使活命,也五劳七伤。”
  雅子把许太太送走,忽然累的说不出话来。
  她倒在床上想了很久,忽然跳起来,打电话给欧医生。
  “你是心理医生,你觉得我可以胜任?”
  欧医生说:“你理智冷静聪敏,再说,我会协助你。”
  “该七个月期间,你会定期见我。”
  “当事人特别指派我照顾你。”
  雅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请把合约给我过目。”
  “我即使派人送上。”
  “我想预支酬劳。”
  “照规矩你可预支三分之一。”
  “不,你可将酬劳直接汇向京沪医院,不是我要用那笔钱。”
  欧医生沉默一会。“我会向当事人商量。”
  雅子颓然,“真不能想象我会做这种买卖。”
  欧医生说:“这是一项医科决定,我立刻把好消息知会陶小姐。”
  雅子不由得问:“这位陶小姐已经结婚?”
  “是,她合法结婚已经五年,无所出,两夫妻渴望孩子,婴儿房早已布置妥当,这次终于梦想成真。”
  “她的丈夫是什么人?”
  “那位先生,他们是大学同学,他是专业人士,家境相仿,是一对璧人。”
  “是他的精子吧?”
  “正确。”
  雅子无言。
  “你的要求,罗律师会得跟进。”
  雅子走到窗前,由两只尚未南迁的红胸鸟飞过,叫了几声,像在说,“雅子雅子,你为何消瘦,你想清楚没有?”
  有人推门进来:“雅子,一起去看话剧。”
  发呆的雅子一抬头,看见是仲云找她。
  “去看戏剧系毕业杰作罗密欧和朱丽叶,由系花杨凯演朱丽叶,非看不可。”
  “我讨厌这个故事。”
  “来,破一次例:‘世上没有一个故事,悲惨的过朱丽叶和她的罗密欧。’”
  雅子苦笑,“世上不知几许故事,惨过罗密欧和朱丽叶。”
  她拉起她就走,“不与你争辩。”
  两人走到露天剧场,戏已经开场,观众统统坐在草地上,或是自备小凳子,聚精会神,灯光布景细致考究,气氛极佳,天公作美,半空一弯新月,衬着朱罗梁二的楼台会,叫观众赞叹。
  她们站在几个女同学身后,听见人家的窃窃私语。
  “没有再配对的璧人了,听说他俩就要结婚。”“找到工作没有?”“你们就是这样煞风景。”“戏剧系与音乐系的同学从没想过水电房租。”
  雅子无心观剧,轻轻走开。
  一转头,看见仲云握紧双手,被剧情感动的泪流满面,泪水在月色下亮晶晶,十分动人。
  雅子叹口气,人心实在古怪,一个出卖卵子换跑车的时髦女性会得为五百年前牵强的爱情故事流泪。
  也许,仲云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也向往爱人与被爱。
  雅子沿着小路踱步回家,天有凉意,她拉紧衣襟,抱着手臂,低头疾走。
  第二天一早,罗致善律师来找她,放下协议书,简约地说明:“这是你的酬劳。已经汇进你的户口,银行收据在此,你需履行协议,怀孕生子,把婴儿交给陶家诗女士。”
  雅子低着头。
  “这类协议比你想象中普遍,不孕夫妇时时向亲友或其他途径求助,只有在发生纷争时才引起社会注意。”
  雅子在文件上指定位置签字。
  “陶小姐已替你准备比较舒适的居所,由保姆来照顾你饮食起居,指定妇科医生替你做定期检查,你会得到最好照顾,她嘱我表达她的感谢之意。”
  换句话说,刘雅子将隐居七八个月,在此期间,希望元子可以恢复健康。
  罗律师轻轻说:“请记住你同时帮了两家人。“
  雅子不出声。
  电话响起,是大嫂兴奋的声音:“雅子,你筹得款项?”
  “是,请立即替元子治疗。”
  “我即刻去办。”
  “我有时间会来看你们。”
  雅子放下电话,直到除却勇往直前之外,并无他路。
  “这是诊治时间表,请你依时出现。”
  “欧医生每日会来看你。”
  雅子知道她得到的待遇,胜过一般妇女百倍。
  罗律师离去之后,欧医生在门口出现。
  她说:“来,收拾一下,我们搬去新居。”
  雅子取过电脑电话便说:“可以走了。”
  欧医生微笑,仿佛在说:“我没看错人。”
  新居在闹市一幢华厦顶楼,布置高雅,露台有一缸金鱼与一排仙人掌,从栏杆看出,整个艳丽的海港就在眼前。
  保姆迎出来,“刘小姐回来了,”象是一早已经认识她。“刘小姐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我手艺还算不错。”
  她把司机叫上来,“刘小姐,这是阿忠,他为人稳当。”
  欧医生说:“到书房来看看。”
  他俩坐下来喝茶。“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越是热闹烦嚣的地方,越做到超然,越是难得。”
  雅子叹口气。
  “你大哥定明晨做手术,由院长亲自主持。”
  雅子点头。
  “这几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你要回足以的,倒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变化。”
  雅子看着欧医生。
  “许多代母对我说:怀孕期间,体重增加二十多磅,荷尔蒙起变化,水肿,脱发,皮肤敏感,都叫她们惊骇,可是因为年轻,产后迅速复原,唯一分别,是子宫由原来鸡蛋大小膨胀为拳头那样。
  雅子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但是她们疏忽心理因素,一个生命在体内孕育,很快气息心跳血脉相连,最终交出婴儿,有人内心受到极大创伤。”
  雅子双眼露出惊惶神色,
  欧医生说下去:“所以一开始,就得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你的孩子,你是代母。”
  雅子想说话,又静止。
  “你想问,这是否世上最诡异的人际关系。”
  雅子点点头。
  欧医生答:“还不算,你我见过八十二岁老人娶二十八岁女子为妻。”
  雅子说:“合约中注明,我余生不得与婴儿见面。”
  心理医生答:“余生是很长的一段日子,也许届时你事业婚姻皆十分完美,已经完全忘记此事。”
  “我应否把此事告诉伴侣?”
  欧医生微微笑:“任凭你了。”
  “医生你专业看法如何?”
  欧医生感喟:“今日你的难题全凭你一个人解决,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将来又何必向他坦白,把包袱转到他肩上?”
  “他会原谅我吗?”
  心理医生答:“你若把这件事当作一件错事,希祈他人原谅,那么,最好取消合约。”
  雅子吸进一口气:“我明白了。”
  欧医生叹气:“所以我一直说,心理问题更难应付。”
  “欧医生,你可有子女?”
  欧医生答:“我不喜欢把生命带到世上。”
  雅子低头说:“明日我会准时在诊所出现。”
  这时保姆捧出点心,“欧医生,吃碗银丝面才走。”
  欧医生笑:“这银丝面被马可波罗带返意大利,叫做天使头发。”
  面料考究美味,是细细鲍鱼及冬菇丝,雅子却食不下咽。
  欧医生说:“我一有元子的消息立刻告诉你。”
  那天晚上,她在新居休息。
  书房里有十多本古地图,雅子缓缓翻阅,十四世纪,世界只得一点点大,欧洲版图相当完整,南北两美根本不存在。
  今日,雅子的世界也已经发生了海啸地震般巨大变化。
  她合上眼,天已亮了。
  吃过早餐,大嫂电话报告:“元子已经进入手术室,十个小时后才可出来。”
  雅子也动身往国际实验室做准备。
  年轻貌美的主治医生叫允善举,着雅子再次接受一连串注射。
  欧医生过来看她,按着她的手:“元子手术正在进行中,他们用了整个小时研究方位。”
  “他会得救吗?”
  “一定会。”欧医生肯定的说:“因为有人那样爱他。”
  “谢谢你,欧医生。”
  允医生却笑:“别谢错隔壁,我才是主诊。”
  她俩的确有资格谈笑风生。
  允医生说:“每年有三千名婴儿借助他人卵子所生。”
  “人类虽不是卵生,但是生命仍然源自一枚卵子。”
  “其实可以予以一个更为文雅的称呼,像始细胞。”
  “我记得小学时上生理课老师提及女性体内卵巢每月排卵,我大惊失色:不,我不来自一只蛋。”
  “是那个时候开始决定做医生的吧。”
  允医生答是,看到雅子紧张苦愁的握住拳头一声不响,便说:“雅子,话题轻松也是为你。”
  雅子低声答:“明白。”
  “你看过有关网页没有? 二十一岁哈佛医科一年级学生,金发,蓝眼,十分漂亮,身高五尺六寸半,重一百二十六磅,喜爱烹饪,绘画,远足。”
  “美妈生美女。 ”
  “对我来说,全世界健康婴儿一般可爱。”
  雅子忽然问:“我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
  允医生轻轻说:“男性。”
  “也像眼睛与头发颜色一样,由当事人决定?”
  允医生答:“是。”
  阿,什么都可以买到,但是雅子猜想陶家诗希望拥有生殖能力。
  允医生扶起雅子,“手术成功完成。”
  雅子说:“我得往京沪医院探访家兄。”
  欧医生咳嗽一声,“雅子,你已签署合约,你不可以擅自离开本市,出入场地亦受限制。”
  雅子大吃一惊 ,“我怎么没读到细节?”
  “你应读合同小字,你不得喝酒吸烟服食医生处方以外药物。也不能与闲杂人等来往。”
  “那是我兄弟。”
  “不可外出旅行与达乘长途飞机,这三十个星期你必须严格遵守所有条例。”
  “为何如此苛刻?”
  “为着保护母婴。”
  “我担心元子安危。”
  ?“放心,我们会向你汇报消息,他第一时间会给你致电。”
  “我做这一切,全为着元子。”
  欧医生收敛笑容,“雅子,你做这一切,都是为着你自己心安,你身为一个友爱的妹妹,能力所及,你慷慨助人,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必须提醒你,不要希祈他人对你感恩,否则,你终究会得失望。”
  “可是我大哥与我……”
  允医生按住雅子肩膀,“请聆听专家意见。”
  雅子想一想,“我明白了,一切是我自愿。”
  “即使亲人威逼利诱,下决心的是超过二十一岁的你刘雅子,你帮助刘元子及陶家诗是因为助人为快乐之本,只有这一个健康的想法。”
  雅子觉得寂寞凄凉。
  “不要希祈元子复员后会天天向你拜谢,你的报酬是元子的生命因你延长,而不是他们对你另眼相看。”
  雅子嗒然说:“我还以为从此元子夫妇会每朝为我上香。”
  “许多人在上岸脱离之后,第一个要疏远的,便是曾经共患难的老朋友,他们根本不像再提过去的事。”
  保姆近来替雅子披上大衣。
  雅子留意到轻柔灰色凯斯咪外套不属她所有,是东家替她新置。
  保姆小心扶雅子上车,司机把车子不徐不疾驶回公寓。
  雅子说:“我想买几本书看。”
  “书店已送来一些制定的书本。”
  “我还想挑一些电影及音乐。”
  “刘小姐,都为你准备好了。”
  “我想逛逛街,喝杯咖啡。”
  “刘小姐,在这大半年内,你可不能任性,请尽量忍耐。”
  雅子惊骇,她是一个受监管的人。
  保姆说:“我对刘小姐有信心,刘小姐一定会一百分完成任务。”
  她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配套人员,完全知道应当怎么做,这是一宗新兴事业。
  回到公寓,保姆替她准备适量冰淇淋及茶点,“刘小姐如觉寂寞,可请朋友上来小坐聊天。”
  朋友?雅子苦笑,人言可畏,今天她还有什么朋友?
  这时,有人按铃,保姆应门,说了几句。
  她向雅子报告,“是隔壁兆太太送水果来,说是欢迎新邻居。”
  “请她过来小坐。”
  “兆太太有事出去,稍后再约。”
  保姆手里拎着一篮温室蜜瓜,看样子兆太太环境非富即贵。
  保姆说:“兆太太,十分年轻,看样子已有五六个月身孕,你们可能谈得来。”
  这时欧医生有电话:“雅子,元子手术成功,医生们满意之极,只待他苏醒,便可知脊椎动脉接驳是否百分百成功。”
  雅子放下心来,忽然觉得疲倦,她上床休息。
  梦中像是听到旧居邻人耍麻将牌声,窸窸窣窣。接着,保姆叫醒她。
  原来是元子低弱声音:“雅子,我醒转了,全身关节运动自如,可是没,每一个细胞痛的想被大货车碾过。”
  雅子喜极而泣。
  嫂子的声音:“尚未度过危险期,医生密切注意游离血块,怕会栓塞脑部或心脏。”
  元子又说:“早三十年,像我这样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雅子无言。
  她的任务已经达到,这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识相是一种艺术。
  “雅子,我两星期后可以出院。”
  “有时间多联络。”
  “一定一定。”
  就这样很客气地放下电话。
  第二天上午,雅子正式开始隐居生活,她在家温习,读书,看的是欧洲历史,环宇奥秘,以及哥利代漫游小人国大人国,书架上没有恐怖惊险神怪小说。
  区医生每日陪她作二十分钟谈话。
  “元子的情况是个奇迹。”
  “可以活至耄耋吗?”
  “我师傅有一个同样病人,三十岁做手术,迄今五年,怀孕生子,正常生活。”
  “哗,宏才伟略,人类生命力不容低估。”
  “你也会安然达成任务。”
  雅子想也不敢想,“我过一日算一日。”
  区医生有感而发:“谁又知道下午的事。”
  下午,邻居兆太太送来一大束粉红色牡丹花,球般大,芬芳无比,讨人欢喜。雅子忍不住说:“请到蜗居说话。”
  她出现了,比雅子想像中年轻,腹部微隆,穿着名贵丝料孕妇袍,高跟拖鞋。容颜秀丽的她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闪烁拇指大粉红钻石,可见深得夫家宠爱。
  保母斟上青茗,兆太太羡慕地说:“你有管家?当心我挖角,我只得一名看护,一板一眼,十分无趣。”
  雅子忍不住微笑。
  这个兆太太不知什么叫雅子觉得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何种原因。
  好轻轻搓揉腹部,“很重,很热,很辛苦。”
  雅子递糕点给她。
  电话响了好几次,雅子都没接,兆太太又羡慕地说:“是你先生吧,他不放心你?那么多孕妇,你福气最好。”
  雅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孕妇?”
  兆太太很坦白,她答:“我看到允善举医生自你家出入,允医生是本市最出名的妇产科医生,我想找她接生,她推说没有名额。”
  原来如此。
  兆太太又说:“你家真有面子。”
  雅子苦笑,这一切,与她没有关系。
  “你先生是哪一位?必定是本市名人钜贾。”
  雅子只说:“兆先生才是知名人士吧。”
  兆太太略觉满意,她轻轻说:“不然,我也不会答允与他生孩子。”
  雅子一怔。
  兆太太像是喝了诚实茶,又似了憋了太久,忽然一五一十向陌生邻居透露真相:“我原本是他的秘书,他一直对我另眼相看,稍后,他与妻子离婚,前妻带着成年子女移民,他深感寂寞,他追求我,但不是为着婚姻,四十八岁的他盼望再度享受家庭生活,我为他怀着双胞胎,一子一女……”
  雅子呆住。
  啊,真没想到该名女子的身份与刘雅子简直一模一样。
  兆太太说下去:“他向我说得很清楚,我不会成为合法兆太太,但是孩子们会得到最佳待遇,我与我家人一生无忧,所以我毅然答应他。”
  雅子不知如何应对。
  兆太太低下头,“我很仰慕他,他精明能干,外型也不错,其实随时可以结婚,可是他同我说,许多女人都贪图他的身份财产,没有真心,他喜欢我单纯。”
  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谁的心中有什么阴谋。这时保母体贴地取来一张小矮几,让兆太太搁起腿,又用小垫子枕着她的腰。
  兆太太笑着对保母说:“无论你的薪金若干,我加双倍。”
  雅子内心震撼,没想到都会中有如此奇突关系:年轻女子心甘情愿借腹生子,她与她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
  谁比谁更差?雅子连胎儿生父是谁都不知道。
  “啊,你震惊了,你觉得我做错了?”
  “不不,”雅子醒觉,“我不便批判你。”
  兆太太高兴,“我没有看错你,你不是道德会会长。”
  雅子牵动嘴角。
  “你不介意我偶然过来与你谈几句吧。”
  这时,她身边电话也响起,她一听就说:“我要回去了。”
  雅子送她到门口。
  兆太太转过头说:“你怀的是男胎吧,他们都喜欢男孩。”
  雅子沉默。
  保母说:“好奇怪的一位太太,以后,还欢迎她吗?”
  雅子轻轻说:“她似乎相当寂寞。”
  保母智慧地说:“人一定寂寞,要学会心静独处,刘小姐就明白这点。”
  雅子觉得好笑,保母心中觉得她这个代母比兆太太出色吧。其实都一样。
  雅子渴望见到亲人。
  区医生说:“元子仍躺在隔离病房,你也不适合长途跋涉。”
  ?“有人怀孕七月还乘搭长途飞机。”
  区医生笑,“有人怀孕九月还下田耕作,你是那人吗?乖乖度过这七个月。”
  雅子气闷,要求在保母陪伴下散步。
  一日,车子驶到一间会所停下,雅子刚想问是什么地方,司机已经替她打开车门。
  雅子看见有人走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陶家诗。”
  雅子一怔,她的东家又出现了。
  保母陪她俩走到清静角落坐下。
  陶家诗伸手握住雅子的子,雅子过一刻才轻轻挣脱。
  陶家诗低声问:“体态起变化没有?”
  保母回答:“还早着呢。”
  “卵子着床否?”
  “众医生说已经安全生长。”
  陶家诗像是看了一场精彩歌剧那般高兴,她说:“郁彰听到这消息一定高兴。”
  雅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陶家诗告诉雅子:“郁彰是我丈夫,我们盼望小生命已经很久,开头觉得幼儿笑脸可爱晶莹,到了今日,连他们淘气号哭的样子都不觉讨厌,能够拥有一个就好了。接着又想,有两名三名岂非更好?”
  陶家诗笑得异常欢畅。
  雅子默不作声,她的左耳,却忽然麻痒,她忍耐住没有伸手去搔。
  “雅子,你对一切细节都满意吧,还需要什么?孩子平安出生以后,我会发一笔奖金给你,你可以利用那笔款式移民,旅游,创业,或是进修。”
  雅子仍然沉默,她的目光落在陶家诗左手无名指上硕大蓝宝石指环上。
  贵妇都喜欢配戴硕大宝石戒指,因为她们自身也欣赏得见,她们时时伸长手观赏闪烁宝石。
  过了片刻,保母递来甜点,“刘小姐,这榛子馅饼味道很香。”
  雅子吃了一点,忽然问:“你们会把孩子真实身世告诉他吗?”
  陶家诗相当谨慎:“尚未决定呢。”
  “他日后若问起呢?”
  “我与胡彰会得向他解答。”
  那意思是,与刘雅子你无关。
  看情形,陶氏不打算向孩子披露真相。
  雅子低头。
  可是陶家诗又说:“他的父亲即是他生父,他会得到最佳待遇,你可以放心。”
  雅子不出声。
  “你还年轻,生育机能良好,将来可以拥有许多子女,五个六个……”
  雅子微微笑。
  “我还有点事,下个月再来看你,本来,我俩可以时时见面,可是区锦怡这个心理专家说,没有必要,勿使你情绪波动。”
  她婀娜多姿踏着细跟鞋离去,雅子默不作声,缓缓吃完那份榛子馅饼。
  陶家诗真的会把这个孩子视为己出吗。
  不过,即使亲生,她也不会亲身带在身边哺乳教学,她与子女,一定会像朋友般客套。
  她的丈夫郁彰,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雅子问保母,“你见过郁先生没有?”
  保母摇头,“我不认识郁先生。”
  “谁聘用你?”
  ?“罗致善律师。”
  一直到傍晚,雅子的左耳仍然麻痒红肿,这是她压抑情绪的惯性敏感反应。
  与陶家诗见面令她不安,保母给她喝甘菊茶宁神。
  稍后保母去听电话,“找刘小姐?我叫三姑,是保母,我立刻告诉她。”
  雅子抬起头,“什么事?”
  保母有点狐疑,“那位女士说她是你大嫂许百美,此刻已在楼下。”
  雅子耳边嗡一声,“快请她上来。”
  保母说:“我去准备茶点。”
  雅子回到房内,想换上旧日衣衫,可是,卡其已穿不上,不知不觉,她在个多月内胖了许多。
  雅子只得穿回陶家替她添置的新衣,她匆匆站到大门迎接大嫂。
  升降机门打开,许百美出现,她一脸疑惑神色。
  “雅子,我到宿舍找你,舍监说你已经搬至此处---”
  她忽然看到雅子一身雅致素服,穿芭蕾舞式平跟鞋,混身气质有异苦学生。
  许百美问:“这是什么地方?升降机和走廊都铺淡绿色大理石,你怎么会搬到此处居住?”
  雅子连忙请她进屋。
  “这间公寓叫什么?翡丽大厦-哗,这海景值一千万---。”
  雅子连忙问:“请问大哥近况如何。”
  许百美仿佛如梦初醒,“啊,元子正在痊愈中,情况理想,你没有看见他身上疤痕吧,像行李箱上拉链一般,自背部一直拉到胸前,又一直到下腹,足足三四尺长,雅子,你真人不露相,翡丽大厦出名昂贵---”
  她走到厨房一看,又哗一声,“雅子,全不锈钢,我要看看卫生间。”
  雅子除出汗颜,仍是汗颜。
  “雅子,”大嫂的尖声不绝,“这房子你是租抑或买?”
  雅子轻轻答:“我哪里买得起。”
  “谁租给你住?叫他买下来呀。”
  雅子不出声。
  “是哪个男朋友?”
  雅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不想说谎:“一个托词接一个,多么累,雅子没想到大嫂会忽然之间冲上来,她咳嗽一声。”
  大嫂到底是自己人,她立刻予以忠告:“同他正式结婚,还有,房子写你一个人名字。”
  “大嫂,你这次独自回来,可是有要紧事?”
  许百美这样说:“我们打算趁价钱高把房子卖掉,北上移居节省支出。”
  卖掉父母留下的祖屋?以后,雅子可真无家可归了。
  她发愣,“大哥怎么说?”
  “他也赞成。”
  旁人也不再方便发表什么意见。
  保母说:“刘太,请留下吃顿便饭。”
  许百美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还有使唤的人?”
  精致鲜口素淡的三菜一汤,吃得许百美赞不绝口,“这样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一天也没试过。”
  雅子不便回应。
  “他此刻包养你?”
  饭后许百美恃熟卖熟,走进寝室,打开衣橱,看到琳琅满目的名贵衣饰,忍不住试穿,对两件大衣尤其爱不释手,“天气凉了。”她说。
  雅子只得说:“你拿去好了。”
  她又对一只大织皮手袋恋恋不已,雅子取来纸袋,一并送给她。
  许百美告辞,保母叫司机送她。
  许百美喃喃,“这般排场,真没想到。”拎着大包小包离去。
  如果她知道这不过是七个月的事,会立刻嗤之以鼻吧。
  保母不管闲事,一声不响收拾餐具。
  雅子在屋内呆坐。
  忽然之间,她打了一个呵欠,最近这个星期,她容易疲倦,感觉迟纯,身体已经起了变化。
  她靠在安乐椅上休息,不觉盹着。
  保母替她盖上毯子。
  梦中,雅子看到母亲走近她,她叫“妈妈”,母亲十分年轻,年纪与她差不多,“雅子,你将为人母”,“不,”雅子回答:“我只是代母。”
  母亲惊异:“多少可怜,有育儿之苦,无养儿之乐。”
  雅子惊醒。
  这么说来,兆太太比她幸运,至少,孩子会在她身边。
  保母说:“该服食维他命丸了。”
  第二天,区医生陪雅子参观书展,她说:“保母说你有时哭泣。”
  雅子否认:“没有,灰尘吹到眼里罢了。”
  “切勿怪保母多事,这是她的职责。”
  “我不会迁怒。”
  “听说近日你有许多客人?”
  雅子失笑,“隔邻的兆太太,以及我大嫂许百美。”
  “你可有诉苦?”
  “我没有苦水,一切出于我自愿,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在我整个生命里,只存些许地位。”
  区锦怡医生微笑,“我是你心理医生,你不必死撑。”
  “我已给自己洗脑,元子正在康得,我很高兴。”
  “我带来几张照片。”
  区医生神通广大,照片里的刘元子微笑展示叫人吃惊的手术疤痕,医生看护站在一旁微笑。
  “我的天,我还以为可以用窥镜手术。”
  “这项手术与剖腹生子均是例外。”
  “医生真是伟大。”
  “你此刻读医还来得及,有一位摄影师四十一岁才进医学院。”
  雅子说:“我在等那笔奖金,或许可以做些小生意。”
  区医生答:“我从来不敢小看生意人。”
  雅子忽然问:“你可有郁彰的照片?”
  区医生一愣,轻轻回答:“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我不认得这个人。”
  “请问谁聘用你?”
  “陶家诗女士。”
  “郁彰是陶家诗的丈夫,是胎儿的生物父亲。”
  区医生看看她,“雅子,你无须理会这些,这些与你无关节,你切忌自寻烦恼,合约注明条款,你履行即可,
  你是戏中演员,千万不要干涉导演工作。”
  雅子低下头。
  “有些演员忽然自觉红得发紫,便开始指手划足,后果堪忧。”
  雅子说:“我明白,”她改变话题:“为什么我大嫂似不太关注大哥病况?她反而对我的衣饰垂涎欲滴。”
  “这不可以怪她,丈夫健康有问题,她留在身边,未来有一段日子,还需要她逐日捱过,她稍有旁惊,也是减压方法。”
  “啊,区医生,你说得太好。”
  区医生很高兴,“你觉得这个画家如何?”
  雅子到这个时间才有心情观画,只见全是新现实手法,忠实绘画生活风景,是抒情小品,很是清新可喜,雅子认为不俗。
  抬头一看,却看到“区锦怡画展”五字,她惊喜地转过来,“区医生。”
  区医生把她带到一副水果色的画像前,哎呀,雅子吓一跳,这不是她刘雅子吗。
  只见女子蹲在地上整理笔记:四周都是书本功课,小小宿舍房间凌乱不堪,都被画者丝丝入扣绘下。
  雅子涨红面孔,“我要买下这幅画。”
  区医生却说:“对不起,来迟了,已经有人订下。”
  “谁?可否转让?”
  “商业秘密,放心,人家不知模特儿是什么人。”
  雅子啼笑皆非,一对照画中人与真人便真相大白,好非得赶快离开画展,临走时瞄一瞄画题,叫做‘收拾心情’。
  区医生真是文武全才,绘画以用减压,真是好主意。
  她说:“我的师傅是手术室奇才,手到春回,她也爱绘画,学习梵高,但技术可怕低劣,可是全医院无人敢说真话。”
  雅子忽然笑了。
  那天回家,她在互联网上找资料。
  保姆叮嘱:“每天不可超过三十分钟,这些机器全有辐射。”
  雅子找到寻人网页,打入陶家诗三字。
  不久答案回来:“见陶启聪一栏。”
  雅子照做,荧幕上立刻看到陶启聪照片,资料这样说:本市著名实业家,是少数以工业起家的财阀,从不从事转让炒卖吞并生意,甚受社会尊重,陶氏育三子一女。
  雅子读那女儿资料,女陶家诗,四十一岁,于英美著名大学如剑桥及史密夫肄业。嫁航运家,郁翼云孙郁彰为妻。
  雅子要求看夫妻的照片,却未有资料。
  四十岁,在这种年龄生育的确比较困难,但是雅子完全看不出陶家诗已经中年,她看上去只似二十七八,可见生活得比较好是肉眼可测的一回事。
  陶家诗每日不知花费多少时间修饰,才能得到如此高超效果,雅子暗暗佩服。
  她又尝试寻找郁家资料,郁氏机构网页长达三十余页,私人资料确不多,郁氏显然低调,郁家共有两子二女,郁彰是幼子,年三十五岁,啊,他比妻子小一大截。
  郁彰并不参与家族事业,他在美国东岸一间公立大学教授欧洲历史。
  总算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雅子松一口气,掩上房门。
  保姆说:“小睡时间到了。”
  雅子回答:“是,我正闭目养神。”
  她在大学网页寻找历史系,郁彰的名字只在底层,他是个讲师,没有照片。
  雅子叹口气。
  保姆声音又传来:“休息没有?”
  雅子不去回答,她似一个囚犯备受监视。
  傍晚,大嫂在电话中说:“家母生日,请你与另一半吃饭。”
  “我有事,不方便出席。”
  她有点失望:“那么,借你车子及司机用一天可以吗?”
  “呵,没问题,当日早上八时正我叫他来报到。”
  百美老实不客气,“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雅子吃一惊,“你说呢?”
  “人不来,也不必太破费,一条凯斯咪大围肩或是一只名牌真皮手袋都可以交待。”
  雅子衣柜里好像正有这两件礼品,“我立刻叫司机送来。”
  百美说:“你有那么多。”
  雅子取出崭新手袋,嘱保姆再放进两只千元红封包,这是代大哥替他的皇上皇祝寿。
  雅子松一口气。自觉又替元子争了口气。
  保姆在一旁看着不出声。
  好不容易捱过一天,雅子上床休息。
  接着两个星期,早晨,她会觉得胸口做闷,又特别喜欢吃覆盆子冰淇淋。
  陶家诗来探访,拎着许多衣物,与雅子闲话家常:“保姆说你喜欢黑白灰三色”,“雅子,你胖了,皮肤也细滑”,“察觉胎动没有。”
  又与保姆静静交谈一会才走。
  天气寒冷,雅子坚持沿公园散步,保姆与司机都跟在身后。
  一日在沙发上看书,忽然发觉小腹像是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她抬起头,那感觉前所未有非常奇特,从腹里传出,不似肠胃蠕动,而是有第三者。
  电光石火之间,雅子知道这是胎动。
  她站起来,呆立窗前,忽然掩住面孔。
  第二天,到允医生处检查,允医生微笑,“哪有这么早,再过两个月吧。”
  “我度日如年。”
  “也难怪你,的确有压力。”
  “允医生,我可否看一看胎儿超声波照片?”
  允医生一怔,“不必了,雅子。”
  “那么,屏幕上显像。”
  允医生微笑,“雅子,我想提醒你,婴儿一出生,就会被接走。”
  雅子黯然。
  “这是一早约定的事,技术上来说,你并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你,彼此并无感情。”
  雅子不出声。
  “一切正常。”允医生很满意。
  “你会详细向陶家诗及郁彰汇报?”
  看护打开门叫保姆进来扶雅子下床。
  雅子一骨碌跳下床自动披上外套。
  她要求司机在街上买一包糖炒栗子给她,司机拒绝:“刘小姐,不干净食物少吃为佳。”
  她只得回家蒙头大睡。
  第二天开始,气氛忽然转变,保姆少了好多话,菜式重复好几次,她不住拨电话出去,像是打探消息。
  区医生缺席,雅子联系三天也没看到她。
  雅子知道发生了一些事,但,是什么事?
  她也懒得猜测。
  雅子找仲云聊天,对方老是没有时间,电话搭到留言箱,雅子没有要紧的事,并没有留话。
  忽然之间,保姆又活跃起来,买回大束白色玉簪,在厨房做极复杂的乌贼烤猪肉这味大菜。
  雅子站在旁看着,保姆又叮嘱:“站久了脚会肿,腿生青筋。”
  她才坐下没多久,区医生来了。
  她气色有点奇怪,与平时不同,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大半,一直赞好味。
  保姆盛出果子给她送酒,“区医生,今日吃小火锅,你留下试试。”
  区医生明显有话要说,她搓搓手,“雅子,你原本六月生养。”
  这话里有因,什么叫做原本,如今又怎样了?
  区医生站起踱步,“这叫我如何开口呢?”
  雅子只觉得好笑,世上有什么话是区允两位医生说不出口的?凡事都有科学根据,百分百理性,她太谦虚了。
  可是,区医生这回像是遇到了最大难题,她再斟一杯酒。
  忽然电话响起,她松口气,“这是罗致善律师,或是允善举医生。”
  雅子默不作声,什么事需要这三大巨头聚头?
  当初她们三人为什么碰头?雅子一惊,是为着胎儿的缘故,莫非发生什么问题?她按奈着不响。
  不一会儿,允医生与罗律师上门按铃,她们大概刚下班,不约而同穿着贴身黑色套装,漂亮神气。
  她们先脱掉外套才坐下喝茶。
  罗律师问区医生:“讲了没有?”
  区医生摇摇头。
  雅子轻轻说:“是关于胎儿?是否它有健康问题?”
  罗律师喝一口茶:“雅子,计划失败。”
  雅子睁大眼睛,希望可以尽快了解事实。
  “雅子,计划流产,你听清楚了,整个计划放弃。”
  雅子还是不明白,“罗律师,请说的清楚一点。”
  罗致善律师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只青蛙,她忽然呛咳,终于鼓起勇气说:“陶家诗三天前与我们会晤,她宣布与郁彰分手,他俩婚姻存在着不可冰释的误会,两人和平离婚。”
  雅子瞠目结舌,可是,三个月前,陶家诗还千方百计想要一个孩子。
  区医生轻轻接上去:“雅子,陶家诗已经不需要这个孩子,她已无法挽回那段婚姻。”
  雅子重重坐下,她取过区医生的威士忌喝一大口,也无人阻止这名孕妇喝酒。
  雅子说:“孩子,不是用来巩固或是挽救婚姻的工具。”
  罗律师叹口气,“现在不是讨论道德问题的时候,雅子,现实要紧,我们三人商量过,你有两条路可走。”
  雅子悲忿,“两条路那么多?我还有选择?”
  罗律师说:“雅子,酬劳已经全部付清,在我游说下,陶家诗同意付出双倍奖金,经济上你没有损失。”
  区律师接上去:“你可以考虑中止怀孕。”
  “什么!”雅子涨红面孔。
  区律师握紧雅子拳头,拉她到身边坐下,“你听清楚了,雅子,这不是陶家诗的孩子,她与胎儿一点血缘也无,这也不是你的孩子,你不过履行代母责任,雅子,允医生可替你做中止手术。”
  雅子抽回双手。
  她终于明白了。
  陶家诗本来想到用幼儿挽回丈夫的心: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至少是他的骨血,但是,很明显,那男子对这份大礼不领情。
  两人既然决定分手,陶家诗还要他的孩子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帮前头人饲养教育他的孩子?
  雅子脸色转得煞白。
  允医生轻轻说:“我们很抱歉,雅子,事到如今,我们已失去控制。”
  罗律师把一张银行本票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的奖金,你可以在这间公寓内居住到明年三月。”
  雅子用出体内最后最后一滴勇气,“郁彰……”
  罗律师立刻打断她:“他根本不知有这件事,他完全蒙在鼓里,他的精子已冷藏五年,当初作体检用途。”
  雅子气馁。
  区医生说:“雅子,此刻发展对你有利,讲得难听点,三月工作收取九月酬劳,又不必担心小生命下落,你为什么反应激烈?”
  雅子大声斥责:“既然是好事,刚才你又为什么难以启齿?”
  区医生语塞。
  允医生说:“我有事先走,雅子,你考虑清楚,通知我做手术。”
  她挽起外套及手袋离去。
  罗律师说:“我的任务到此为止,陶家诗希望你不要在任何情况下与她接触。”
  她也开门走了。
  会议到此宣布结束。
  雅子全身冷汗,她看看区医生,“你也该走了,你的工作也已经完结。”
  区医生站起,“你说得对,雅子,我与你是都是受薪者,我与你之间毫不拖欠。”
  雅子气结:“我是怎样签下这种合同!”
  区医生答:“每个悔约的人都这样说,记得吗,你需要一笔医药费。”
  “你还不走?”
  “我对你有某一程度责任,我会留到你做出决定。”
  雅子凄凉反问:“我有选择?”
  区医生忽然坦白:“不,你毫无选择,你只可以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学校去,并且庆幸元子已经复原。”
  “多么残忍!”
  这时,区医生忽然转了一个声音:“这么多人帮你出主意,不算太悲惨了,我作出同样决定时,十九岁,独自一个人,男方正在加拿大留学,手术没做好,我终身不育。”
  雅子猛地抬头。
  区医生的声音又低又平静:“你认为你惨?许多个案更差,你逢凶化吉,有什么惨?”
  雅子发呆。
  她拉一拉衣襟,“我改天再来,记住,十三周内才是做该项手术最好时机,不宜考虑太久。”
  屋内忽然静下来。
  保姆出来收拾杯碟:“我做了火锅……”她说。
  雅子摇摇头。
  过一会,雅子说:“前几天我还想问:将来,这孩子是否会由你照顾,假如是,我就放心了。”
  保姆一声不响,退下休息。
  这里所有的人都为陶家诗工作,她一声解散,员工马上作鸟兽散。
  雅子收好桌上本票,这是她的免死金牌。
  她熄灯睡觉。
  真令人不置信,她睡得很好,大清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致电允医生。
  “允医生,”她说:“我别无选择。”
  允医生说:“这便是你明智选择,我准备好通知你,手术只需二十分钟。”
  雅子放下电话。
  她梳洗外出,保姆再也没有阻止她。
  她到市中心逛街,看到糖炒栗子小贩,足足买了一磅,剥开慢慢吃,任性邋遢地把壳全撒在地上。
  走过一间大规模书店,她呆住了。
  书店橱窗像时装店般装饰得美奂美仑,鲜花汽球,点缀着彩色大照片,相中人正是陶家诗,漂亮时髦得只有廿七八岁模样。
  大字标题:“名媛陶家诗发表新诗集,为非洲贫童筹款,那里是赤贫之国,每天有三百名儿童夭折,陶家诗签名会全部收益捐赠慈善用途。”
  人龙排得很长。
  雅子身不由主轻轻挤进书店。
  她看到陶家诗笑容可掬为热心读者签名。
  她身边站着保镖与秘书保护着她解答读者问题。
  离婚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一个未成形的生命将因她中止也丝毫不使她烦恼。
  冷血的人!
  利用金钱诱导他人履行不道德合约。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大群记者涌进,对牢陶家诗拍照。
  “陶小姐,你可是捐了一千万给市立大学人文系?”
  陶家诗微微笑。
  她的助手代答:“陶小姐不想谈及区区捐款,做善事的人,左手不要让右手知道。”
  群众十分感动,有人叫好。
  雅子明白了,区区一千几百,根本是小事,不过是陶家诗的零用金,或用作慈善捐款,或藉之制造生命,都是一时兴之所至。
  雅子打了一个冷颤。
  这时有人推她到人龙之前,“这位小姐排了很久,请过来接受签名。”
  她被拉到陶家诗面前。
  陶家诗抬起头,微笑行看着瞠目结舌的刘雅子。
  雅子以为要出丑了,她立刻要被认出来,她会被喝令离开。
  谁知陶家诗和颜悦色地说:“请问上款写什么?”
  雅子呆住。
  陶家诗秘书怕她听不懂,提醒说:“上款,即你的姓名。”
  雅子呆呆地答:“王小玲。”
  只见陶家诗签了名,把书递给她。
  秘书喊:“下一位。”
  雅子踉跄走到一角,靠住书架喘气。
  陶家诗竟然不认得她,啊,完全是一椿小事,事过境迁,还记住她这个小人物干什么?
  雅子混身颤抖,有人看见,问她:“小姐,你不舒服?人太挤了,到这边来坐下喝杯水。”
  雅子忽然呕吐,怕弄脏别人地方,用外套接秽物,匆匆逃离书局。
  她叫一部车回到公寓,脸色煞白,保姆来替她开门。
  雅子关在房里想了一天。
  她对未来约莫有个悲凉的轮廓。
  她叫保姆说话:“你会做到什么时候?”
  保姆据实答:“我与阿忠只会做到本月底。”
  “为什么?”
  “罗律师说:届时刘小姐已不需要我们。”
  这个集团料事如神,办事精明,一切都逃不过他们股掌。
  雅子点点头,“这样吧,你去买些材料,做肉丝津白炒年糕,我好想吃那个。”
  保母回答:“是,我马上去。”
  大半个小时后,她挽着菜篮回到公寓, 发觉人去楼空,已经没有刘雅子影踪。
  保母大惊,立刻找司机阿忠,阿忠说:“我一直在楼下,并没有看到刘小姐,我们还是知会罗律师吧。”
  罗律师听到消息,脸色略变。
  她找到允医生:“刘雅子可是约好你今晨做手术?”
  “她失约,我正与区医生联络。”
  “她已离开寓所。”
  区锦怡却说:“刘雅子完全没与我联络。”
  允医生吸一口气,“她失踪了。”
  另外那两位静默。
  过一会区医生说:“刘雅子是成年人,一切出自她选择。”
  “在某一个程度上——”
  “她知道需要我们帮助,很容易找得到我们。”
  允医生说:“我有病人等着我。”
  “我也是。”
  会议结束,以后,她们再也很少见面,更无机会提到刘雅子这个名字。
  雅子去了何处?
  她收拾简单行李,带同手提电脑及那张宝贵的银行本票,平静地离开住了三个月的舒适公寓。
  无论前程如何,她都拒绝接受陶氏集团摆布。
  司机阿忠就坐在车里看报纸,他头也没抬,雅子叫部计程车离去。
  她入住中级酒店,把本票存入户口,立刻去找适合住所。
  要找她也不见得困难,但是雅子知道那三人组绝对不会多事,爱失踪的人绝对可以自由消失。
  一星期后雅子搬入近郊新居,安顿下来之后,她参加了最后一次考试,又往相熟电脑公司接了几个计划在家做,她忽然冷静镇定,像是换了一个人。
  雅子另外找到妇科医生检查。
  骆医生一听心跳,立刻说:“我帮你做素描。”
  他一看仪器荧幕,忍不住大声笑,“这是我第一对孪生儿!”
  雅子惊得呆了,一个意外接另一个意外,雅子觉得她的生命失控。
  她流下眼泪。
  年轻的骆医生连忙安慰:“不怕不怕,我会尽力帮你,你看到没有,两个都是健康男胎。”
  看护也笑,“过两个月医生帮你照彩色立体图片,可看得清五官。”
  雅子看到影像中似有两只蠕动小青蛙。
  她收到震惊,握紧双手。
  这时骆医生说:“生命是上天恩赐。”
  雅子抹去眼泪。
  “刘太太,我建议你每隔两个星期前来复诊。”
  雅子点点头,离开诊所。
  她回家,整个下午都忙着在电脑前工作,她为一套电影做其中部分特技,需要数十小时坐定在荧幕前才能慢功出细货。
  傍晚,她到福利机构辅导所找顾问倾谈。
  顾问知道她的情况之后,轻轻忠告:“不如把一对胎儿生下来,交予人领养。”
  原先计划本来如此。
  “我方可代你选择领养父母,不会拆散一对孩子。”
  雅子沉吟。
  “生命宝贵,请详细考虑。”
  雅子不出声。
  “我们可以安排妇科医生及产后护理,并且介绍可能性领养父母与你见面。”
  雅子静静离开辅导所。
  她一个人在海边坐了很久。
  天气严寒,她扯紧大衣襟,觉得肚饿才回家。
  正在煮面,有人按铃。
  雅子一怔,谁也不知道她住在这里,也没有人关心,这是什么人?
  她去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看着她,一时没有开口,雅子警惕,想关上门,谁知那人问:“你是刘雅子?”
  雅子问:“你又是谁?”
  “我叫郁彰。”
  谁?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她看着粗眉大眼的陌生人。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是陶家诗的前夫。”
  雅子猛然想起来,啊,是他。
  说起来真好笑,虽然她没见过他,他还是胎儿的生理父亲呢。
  雅子轻轻说:“我们素昧平生,无话可说。”
  她决定关门。
  “刘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
  雅子斥责:“请即时离去,否则召警。”
  她大力关上门。
  他找她干什么?既然已经知道她住在这里,他随时可以再来,以后再也没有安静日子好过。
  雅子惊惶之余,出了一身大汗,她脱口而出:“给我一大杯冰水。”话一出口,才想起今非昔比,保姆已不在身边,她只得走进厨房取冰,可是冰格空无一物,矿泉水也全喝光,她只得喝水喉生水。
  雅子颓然,一定要把自身照顾好,才能做其他事,她必须振作。
  雅子到附近超级市场买生活必需品,她已不敢小觑那些推着满车食物轮候付款的太太群,她们才是社会支柱。
  雅子想每样多买些,堆在一角,以免缺水缺米。
  有人伸出强壮双臂帮她搬货物,她一抬头,发觉他是郁彰。
  她退后一步,差些绊倒,旁人扶住她,“小心,太太。”
  郁彰说:“刘小姐,我们一定要坐下详谈。”
  雅子心想:一定要把他打发走,否则会被他缠得头昏脑胀。
  雅子推着满满一车食物杂物到柜台。
  郁彰想掏出银包付款,被雅子一巴掌打跌。“我自己有。”她说。
  他仍跟在她身后替她把杂物搬上车,雅子驶走车子,在倒后镜发觉他的车子紧贴跟尾。
  雅子努力按捺怒火,看样子他得不到解释不会离去。
  回到家,雅子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谁知他回答:“我住在你隔壁,我是你邻居。”
  雅子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搬来?”
  “昨天,”他微笑,“请到舍下小坐。”
  雅子看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郁彰得到机会,喜不自禁,连忙咳嗽一声,“我们可以坐下谈吗?”
  雅子摇摇头,“我不到陌生人家,也从不邀请陌生人进屋。”
  他只好点点头,他说:“我叫郁彰,我在乔治镇大学教世界历史,我有正当职业,无不良嗜好,我知道你是刘雅子,是我前妻委托的代母,我这次的目的,我要认回我的一对孪生子。”
  雅子怔住,他一早知道有两个胎儿。
  她不动声色,轻轻说:“我与陶家诗的合同已经中止。”
  郁彰额角冒汗,“我可以证实我是胎儿生父。”
  “我不理你们的事,”雅子冷冷地说:“和约已经取消,胎儿已经不在。”
  郁彰一听,像是遭到雷殛一般,他呆在那里不动。
  雅子残忍地说:“你来迟了。”
  她转身拎着大包小包回家。
  这人现在可以搬走了。
  雅子换上轻软衣裳,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工作。
  不久,元子的电话到,雅子振作起来。
  元子说:“我已出院,打算尽快复工,雅子,再次感谢你的资助。”
  雅子听见大嫂在一边咕哝,“那根本是父母的遗产。”
  雅子苦笑,大嫂永远想尽办法不让妹子得到任何奖赏
  “雅子,你有空来探访我们,不然,百美回娘家时顺道来看你。”
  雅子连忙说:“我已搬家。”
  大嫂实在忍不住:“又搬到更大更好的地方?你真有办法。”
  雅子唯唯喏喏,说出地址。
  放下电话,她松一口气,元子终于康复,她也得到她想要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雅子用手搓着脸,可是,这一对孪生子又该怎么办?
  此刻她穿着较松身的衣服,还看不出来,可是腹部皮肤崩紧,腰部已经略僵。
  正在这个时候,左边胎儿轻轻蠕动一下,右边也挪一挪位置,想住得舒服一点。
  雅子热泪夺眶而出。
  她“蓬”一声伏在书桌上,动也不动,刹那间她作出最后决定:她有经济能力抚养这一对孩子吗?
  她约略计算一下,连雇佣保姆及衣食住行,约需要这个数字,将来供书教学,又是该个数字,世路险行钱作马,她得艰辛劳苦工作,不可有丝毫差错,而且,对老板及上司要毕恭毕业敬,保住饭碗,换句话说,事事以孩子为先,单身母亲就是这么回事。
  雅子忽然站起,对着天花板捶胸咆吼,大声喊出心中积郁:“过一天算一天,大不了一起饿死。”
  她手头还有那笔奖金可以熬几年,就这么办好了,她深呼吸,又坐回电脑前工作。
  这个时候,如果她听到电脑特技组主管的评语,一定视作冥冥中鼓励。
  那主管说:“我已看过所有样板,只有刘雅子作品可观,甚有天份,叫她做主将吧。”
  刘雅子转运了吗,似乎还不见得。
  第二天下午,有人按铃,雅子正在做青菜煨面,朝窗外一看,见是郁彰,没气,不开门。
  他扬声:“我知道你在家,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会轻易离去,请听我说:我根本不知道陶定诗的计划,她从未征求我同意或是任何意见,她自把自为,擅作主张,说是要给我意外惊喜,然后,忽然同意分手,并且清描淡写说出:“啊,你差些成为两子之父呢”。我恍然大悟才追上来。
  雅子盛了面坐在厨房里吃。
  他绕过天井到厨房窗前继续说下去:“家诗一直任性,我此行不是为着批判她,我只想说出事实:这对孩子是我骨血,你毋须认识我,或者对我有好感,请把他们交由我领养。”
  雅子静静吃面。
  “刘小姐,你担任代母,不外着一笔酬劳,我愿意付出——”
  雅子大怒:“谁要你的钱”。
  她立刻掩住嘴,怎么会说出文艺小说中受尽委屈的女主角才会说出的话来。
  她定一定神说:“你已走入私家地,我可召警”。
  “刘小姐,我也可召律师与你诉讼,但是,我不想把事情搞到那种地步”。
  雅子吃完面洗碗。
  郁鄣叹口气说:“我知道胎儿仍然安全,我已找到骆医生,他可以证实,我是生父”。
  雅子嘭一声关上窗,拉下百叶帘子。
  已经相依为命那么久,雅子不会交出胎儿。
  身边每一个人都出卖她,包括骆医生。
  这些人围着追赶她,她若不庄敬自强,终有一日,她会被追到崖边堕下。
  她接到电脑特技公司指示,扩到工作范围,并且得到第一期薪酬。
  “刘小姐”主管这样说“死线是我们最大敌人,必要时牺牲一些理想抱负精神维护死线”。
  雅子简单答是
  她忽然低头,轻轻问胎儿“是不是”
  雅子继而微笑,她似得到一股奇异力量,帮她渡过这个重要关口。
  雅子在互联网上找到辅导组,她小心阅读她们的留言。
  一个住在瑞典的英格烈说:“只有二十个巴仙的养母会把真相告诉孩子,子女通常踌躇:生母究竟是谁,我与常儿有何不同。”
  英国的祖安娜说:“世事日益复杂,总有一日,有人会对孩子说:你不是我子或我女,你是我的复制人“。
  雅子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的心态与她们不同。
  下午有人敲门,雅子去看门,门外是一个中年精瘦女子,笑嘻嘻说:“我叫阿二,在附近一带做家务助理,洗衣抹尘煮食都做得妥当,工酬每小时一百元,这位太太可需要帮手?”
  她瞄一瞄凌乱的室内。
  雅子说:“你在哪家帮忙?”
  “隔壁王先生以及对面林太太,他们都愿意保荐,我手脚干净,绝不多嘴,这是我身份证,不过薪酬每周五支付”
  雅子点点头,“很好,你来上工吧。”
  她把要求简单说了一遍,最主要是她爱静。
  果然,阿二手脚轻,做完家务,还不觉得她存在,雅子可以更加专注工作。
  这时,雅子胃口大增,无论什么食物都可以吃双倍,简单面食也吃得香甜。
  她每次出门都看到郁彰坐在门前,他的胡髭渐长,绕着腮与下巴,神情憔悴。
  雅子忍不住走过去对他说:“你回北美去吧,我是孩子生母,你可以放心。”
  郁彰啼笑皆非,他也非常固执,“我特地来找你,又住在你家旁,我无论如何不会空手而回。”
  雅子冷笑一声,“这样吧,我们分担苦工,你也怀孕四个月,我们同甘共苦。”
  郁彰说:“生理上没有可能的事,说来做甚。”
  “医学发达,很快可以实践。”
  “刘小姐,我纯属无辜,请体谅我的情况。”
  雅子看着他,“你还年轻,你家势良好,又有正当职业,不难结婚生子,将来会有很多可爱健康的子女。”
  “这对孪生子子正是我孩子,请让我照顾你,请让我领养孩子,我答允你,你随时可以探访他们。” 雅子摇头,“你的伴侣进门,这对孩子便会变成眼中钉,一定会遭到白眼冷淡,你看陶家诗就知,一下子把他们丢到九霄云外,置之不理,我得孩子,还是跟着我好。”
  “你单身。”
  “唷,对不起,你也离了婚。”
  雅子开车出去公司开会。
  主管心中只顾工作能力,看见她,尊重如祖宗,根本不理她是单身抑或已婚,怀孕还是不育,立刻拉住,仔细讲解工作上细节,两个多小时才放雅子离去。
  雅子到骆医生处复诊。
  骆医生笑说:“你先生来过,他十分关心你们母子,我大力安慰他,他教历史,故此决定叫孩子罗马勒斯与利默斯,那两个母狼喂养的男孩,古罗马的创始者。”
  雅子一听,为之气结,血压升高。
  狼,她是母狼?
  “这两个名字多么具英雄气慨。”
  雅子不出声。
  “你俩活脱夫妻相,将来孩子们也必定粗眉大眼,神气活泼。”骆医生大笑起来,“他们一出生我便打算拧他们面珠。”
  雅子沉默。
  “别担心,我有把握。”
  检查完毕,一切正常,看护说:“郁太太,你先生叮嘱你别吃太多甜食,小心体重暴涨,产后难以复元,嘻嘻嘻。”
  他们不再叫她刘小姐或是刘太太。
  雅子本来想换一个医生,但是考虑一下,还是作罢,胎儿已近二十周,不宜换医生。
  她回到公寓,放下文件,一边喝茶一边工作。
  双眼有点倦,她揉了揉,刚想休息,门铃大响,一边还有叫喊声:“雅子雅子,你住在此地?”
  雅子认得是大嫂的声音,她意外,连忙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许百美,她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太太,雅子认得是大嫂母亲。
  雅子连忙招呼,请她俩到屋里坐。大嫂惊呼:“怎么搬到乡下,我已被蚁子咬。”
  许伯母四处打量,雅子给她端来椅子。
  百美把雅子拉到一角,“他没有同你结婚?”
  大嫂并没有留意雅子身段显著变化,她只关心她需要关心的事。
  雅子不知如何回答。
  “他抛弃你?哎唷,你为什么不缠住他?”
  雅子没想到大嫂如此直接,她手足无措,面孔涨红。
  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许太太,刘太太,两位请到这边喝杯茶。”
  百美打开门,雅子看到剃清胡髭的郁彰。
  她更加瞠目结舌,原来郁彰知道客人来龙去脉,她低估了他。
  他踏向前,“我是郁彰,这位是亲家母,这位是大嫂吧,这里是雅子的工作室,难怪你们吃惊,起坐间在隔壁呢。”
  他带着三位女子到隔壁。
  一般的平房,布置不大相同,且有佣人端茶,慢着,这不是阿二吗?原来阿二是他的佣人。
  雅子至此已无话可说。
  只见大嫂重重松口气,转变对象,开始盘问郁彰。
  他今天为她解了围,可是下次又怎么说?
  但是,真相是如此复杂,一时又如何说得明白。
  只听得郁彰一五一十应付许家母女,又留她们吃饭。
  他逐一回答大嫂的问题:“我的老家在北美东部,是一座十九世纪初三层楼高石头屋,是,我叫历史,收入固定,但不算富有,家父在家族生意帮忙,他做航运,我祖父叫什么?他叫郁翼云,大名鼎鼎?不敢当。”
  雅子不出声。
  她内心忽然觉得悲哀,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当有勇气站起来:你们这些不相干,并不真正关心我的人,速速离去,我为什么要讨好你们?
  但是她并没有出声,她只是低头吃菜。
  许伯母与大嫂脸上出现罕见艳羡脸色,这是雅子乐意见到的奇景。
  大嫂问:“你们几时举行婚礼?”
  郁彰含蓄地说:“要看雅子的了?”
  大嫂意外,“雅子,你在等什么,元子已经复元,你也已经毕业。”
  雅子仍然不出声。
  嫂子兴致勃勃,“郁彰,我帮你说服她。”
  郁彰说:“也许,雅子不愿离乡背井到北美生活。”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下午,才把她们母女送走。
  郁彰亲自开车把她们送到寓所。
  雅子为她的姻亲难为情,大嫂从前并不至于如此不堪,大哥的一场病改造了她,她辞去工作照顾丈夫,生活枯燥傍徨,又给娘家抱怨,渐渐琐碎。
  不一会郁彰返回,“她俩已平安抵家。”
  “叫你见笑了。”
  “太太们全一个样子。”
  “我肯定郁伯母并非如此。”
  “嘿,你会意外。”
  “你那边布置得很舒适。”
  “我打算住到你回心转意,那可能是一年,或是两年。”
  “你不用浪费时间了。”
  他不出声,过一会才说:“你早点休息。”
  雅子哼了一声。
  和二天阿二一进门,雅子便说:“你不用再来,我把薪水结算给你。”
  阿二还未开口,有人说:“你不用迁怒他人,要怪怪我好了。”
  雅子不怒反笑,“我真得把厨房这扇窗口封掉。”
  “你是高危产妇,怎可无人照顾,你倘若摔跤,可怎么办?”
  雅子斥责:“你才摔跤,而且一摔必死。”
  阿二不出声,只是埋头做家务。
  雅子说:“我不靠人。”
  郁彰没好气,“人是群居动物,怎可说不靠人,你读报纸,靠记者写出新闻,你上银行,靠柜员服务,死了还得靠法医。
  “你靠谁把我调查的一清二楚?”
  “私家侦探。”
  雅子忿忿说:“你与陶家诗是天生一对。”
  郁彰忽然气馁,他轻轻说:“你不原谅她,我可以明白,但家诗三度小产,每次伤心欲绝,你或许不知道,她需要长期接受心理治疗。”
  雅子冷笑一声,“每个人都有苦衷,只得我一个人错。”
  “我没有那样说。”
  雅子回房工作,这时,她坐得过久,或是工作时间较长,胎儿会得抗议,逼使她站起踱步。
  雅子体重已经增加十多磅,她本来高大,此刻自觉像一座大山,有点辛苦,不过不至于吃不消。
  仲云来电话:“你搬完又搬,究竟搬往何处?下周举行毕业典礼,礼袍准备好没有?”
  雅子咳嗽一声,“我不来了。”
  仲云吃惊,“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怎可不来,我帮你置一套袍子帽子,届时一起去。”
  雅子问:“你正忙什么?”
  “忙见工,也许北上,机会更多,微软在京,沪都有选拔人才公司,边学边做,薪酬理想,我计划多多,啊,雅子,世界就在我们面前,你说对不对?”
  雅子无言。
  第二天,仲云叫速递公司送来一套学士袍。
  雅子忍不住披上,袍子宽松,看不出她胖大许多。
  有人按铃,是郁彰送水果过来,他看见说:“我愿意陪你参加毕业典礼。”
  雅子低头,她缺乏勇气。
  “这是你赢得的荣誉,我替你拍照做记录,以免将来后悔,去,我支持你。”
  雅子毅然点头。
  那天她一早起床梳洗更衣,把头发扎在脑后,换上雪白衬衫,橡筋裤头的卡其裤,配双舒适平底鞋,罩上礼袍。
  仲云来电催她:“准备妥当否?要不要我来接你?”
  “校园紫藤架下见。”
  郁彰来接她,他换上西服,头发梳理整齐,这时,两人才发觉对方长得不难看,且一脸书卷气,都有点意外。
  郁彰打开车门,轻轻扶雅子上车。
  雅子轻轻说:“看到我的同学,请勿说话。”
  “我答应你今日一整天都不开口。”
  为什么要叫他陪去?因为万一摔跤,只有他知道首尾,抑或,刘雅子已经太过害怕孤苦?
  到达学校,一进大门,便感觉到热闹兴奋,不来真的会后悔。
  校园张灯结彩:“举眼望世界”,“前程由你掌握”,“你我责任,改变寰宇”,豪气得叫大人偷笑,可是,也叫他们感动。
  同学们一见雅子,全部围上:“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听说朱子公司替荷里活负责的动画片你有份”,“该公司极其守秘,口号是我可以把秘密告诉你;但事后要杀你灭口”,“雅子,我们想念你”,“雅子,令兄的血管败坏症好些没有”。
  雅子没想到同学如此热情,先些日子,一定是因为大考压力,自顾不暇,才人人冷淡。
  毕业了,他们将各自散东西,自学校这个中心点走出世界,像仲云所说:“不必婆妈地保持联络,有一日在报上读到我的名字:成功了。如不,不谈也罢。”
  各人有各人的道路方向,命运缘份,雅子最奇怪,她决定做母亲。
  一百年前,女子天职便是相夫教子,五十年前,绝少女性有机会升上大学,今日,社会发生巨大变化,人力不容浪费,女子得统统走出来担起责任,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像雅子那样,居然打算在家工作照顾幼儿那是要受非议的。
  雅子这才想起呢,郁彰呢,他 到什么地方去了?
  转头在人群中找他,看见他站在石凳上取镜头,还与身边一位阿伯谈得起劲。
  雅子黯然,他居然如此高兴,一点压力也无,她刚相反,连透气都觉得困难。
  雅子在座位上找到编号坐下,仪式开始,同学们仍然难掩兴奋之色,校长,副校长,系主任训话又训话,然后才颁发文凭。
  叫到刘雅子的名字,她泪盈于睫,这一年发生那么多事,领取文凭反而微不足道。
  雅子抹去脸上眼泪,走上台领取文凭,她鞠躬两次,下台来,仲云把她拉到身边坐好。
  仲云说:“我一共打了十二份工才筹得这四年学费,唏,苦不堪言,我受够了,以后不再读书。”
  “社会大学更加苛刻。”
  “做人应该有比较容易的方法吧。”
  有人在后边说:“把你丢到百年前封建社会你会更凄惨,现在至少我们与男人吃同样苦头。”
  “不知是谁说的,女人老是想胜过男人实在是没有出息的想法。”
  一班女同学大声笑出来,男同学知道她们用言语贬低他们,用橡筋弹她们报复。
  这样美好的时刻也会过去,雅子感慨。
  仲云说:“我最怕的反而是结婚生子,一点把握也没有,成绩或者只能拿到丙级。”
  “及格已经不错,这是人生最难的题目。”
  “听说要忍耐。”
  “忍到几时去,对方若果白吃白住,骂人摔物,也得忍?”
  这时雅子看到郁彰朝她挥手。
  校长宣布仪式结束,祝贺同学们有一个快乐光明的前程。
  仲云起了疑心:“那人是谁?”
  雅子说:“我不知道你说谁。”
  家长拉着子女到花圃拍照。
  雅子走到停车场,郁彰递上鲜花。
  仲云说:“我替你们拍照,”又指着郁彰鼻子上去:“无论你是谁,善待这个孤女,记住:过头三尺有神明。”
  雅子摇摇头,“仲云你说话似精神病人。”
  仲云终于哭起来,“雅子,再见珍重。”
  真的要各奔前程了,这时有人唱起一首耳熟能详自小学一年级放学时便唱的歌:“再见吾友再见,吾友再见再见”,差参不齐高低不一的歌声特别凄凉。
  雅子上车与郁彰离开,她有点累,在车里闭目养神。
  她听见郁彰说:“大学生活是生命的救赎,否则,做人没意思。”
  雅子无从搭腔,他与她来自两个世界,并无一处共同点。
  “你是孤女?”
  雅子冷淡答:“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什么都查得一清二楚。”
  “真对不起。”
  “不关你事。”
  郁彰忽然劝说:“雅子,也不关你事。”
  劳累一整天,雅子忽然呕吐,倔强的她背囊里带备塑胶袋,把脸伸进去把整个胃里的内容全部吐出,呛得双眼通红。
  郁彰把车停在一旁,掏出湿毛巾给她擦脸,又拿出热水瓶斟出普洱茶给雅子喝。
  雅子对他的体贴感到诧异。
  他不想雅子尴尬,眼光不与她接触。
  她喘息半晌,轻轻对胎儿说:争气点,有外人在此,不可叫我出丑。
  忽然,雅子似听到细小声音答:他不是外人,他是胎儿生父。
  雅子蓦然抬头,她怎么没想到。
  她拢了拢头发。“可以开车了。”
  郁彰启动车子,果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说一句。
  回到家里,雅累极倒下休息。
  半夜醒来,只觉腹部奇痛,不像刀刺,而似一只手在拉扯她的肠胃,她一额是,决定叫救护车。
  白车五分钟内赶到,停在门口,救护人员叫门,雅子抓起背囊去开门。
  第一个冲进来的却是郁彰,雅子身不由主地蹲下,痛得不能言语。
  救护人员把她搁到担架上,升上白车,郁彰就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救护员是年轻女子,十分热心,她迅速替雅子做检查,“不要怕,不是胎儿,是肠胃,你也许吃错食物,也许过渡紧张,放松。”
  雅子一直点头,她定下神来。
  忽然她觉得脸上湿润,留意一看,发觉郁彰在哭,眼泪不停滴在她脸上,他并不自觉,逼切的痛心。
  看护在一旁说:“女子怀孕三十六周,实在吃苦,希望男生都记住这个功德。”
  郁彰像一个小孩用袖子抹去眼泪。
  看护陪笑:“不是说你啦,看得出你至爱妻子。”
  到了医院,医生急诊,证明胎儿无恙。
  接着,骆医生也赶到,他温言安慰:“是虚惊,时时有这样警报,演习一下也好,有些孕妇接连入院三次,都转头回家”
  雅子渐渐安静,腹部疼痛减却。
  “你想回家还是留院?”
  雅子答:“回家。”
  骆医生对郁彰说:“不必太过紧张,还有,看护说你首先嚎啕大哭,这是怎么一回事,墨吓着孕妇。”
  郁彰涨红面孔,“我没想到这么辛苦。”
  骆医生轻轻叹气,“才刚开始呢,留前门后。”
  休息一晚,郁彰陪雅子回家,两人在门前分手,佣人阿二闻声出来,“郁先生,请用早餐。”
  郁彰鼻红眼肿地看了看雅子,他的胡髭又长回来,样子憔悴,雅子点点偷。
  他陪雅子喝粥。
  两个人像一对脏玩偶,披头散发,衣裳稀皱。
  郁彰说:“孩子还未出生,已经不成人形……以后真得孝顺父母。”
  雅子不出声。
  她放下碗筷,轻轻走进浴室洗刷,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发觉郁彰也趁这空档回家沐浴,整洁的两个人忽然恢复了一点尊严。
  郁彰与雅子对视一会。
  郁彰忽然说,“刘小姐,你好,我叫郁彰,美藉华裔,今年三十五岁,你可以叫我阿彰。”
  雅子说:“我是刘雅子,二十二岁,只有一个大哥。”
  他们两人文明地握手。
  “可以叫你雅子吗?”
  雅子点头,看样子余下的十四个星期有这个人同舟共济,比较好过。
  她坦白告诉郁彰,“你别妄想我会交出孩子。”
  郁彰黯然,“看样子你会痛惜他们,母性真是奇怪,吃那么多苦,仍然钟爱。”
  雅子牵牵嘴角,不知说什么才好。
  郁彰说:“我比你年长,我应包涵多一点。”
  雅子欠欠身。
  “当初,家诗与你如何接头?”
  “她通过律师与医生安排一切。”
  “这是陶家的陋习,凡事找打蟀。”
  雅子轻轻说:“你不必抱怨他人,一切属我自愿,合约十分公平,酬务之外还有奖金,他们也提供选择,只是我另有主张。”
  “我很佩服,只是你如此年轻,而单独抚养幼儿是那样劳苦的事,你会坚持到底吗?”
  雅子微笑,“我们不是都长大了吗?”
  “请让我参与此事。”
  雅子打一个呵欠,“我累了,医生嘱我多多休息。”
  郁彰无奈只得告辞。
  雅子希望他早日搬走,或许,待孩子们出生之后,她静静搬走。
  雅子不想任何人摆布她的生活。
  傍晚看电视新闻,陶家诗忽然在时事节目环节出现,她向市政府争取保留古镇,只见衣着端庄容貌秀丽的她指着一间残破建筑物说:“这间邮政局有百年历史,拆卸实在可惜,它记载了历史,见证了朝代……”
  陶家诗姿态娴静,是名媛中佼佼者。
  雅子转台看国家地理杂志。
  只见一班美国青年效法当年郑和下西洋,乘帆船、拜龙王,在香港出发,迎季候风三日已经驶抵越南。
  雅子揉揉脸,继续在电脑前工作。
  第二天她到市区添置松身衣服,发觉世上最难看的是孕妇服,多数大花大件头加蝴蝶结绑带,即使只穿几个月,仍无法忍受。
  雅子往大码女装店挑几件像筋裤及衬衫,试穿觉得不错。
  女店员笑说:“孕妇服真叫人头痛,婚纱有了王薇薇设计,难题总算解决,孕妇服却没有设计师愿意尝试,时髦女通常只得套上大T恤,或者素性凸出肚皮。”
  雅子虽不搭腔,却有同感。
  驶回家,在小路发觉有车子抛锚。
  她驶过时发觉是一名司机与一对老年夫妇正在搔头。
  雅子慢驶停下,“可以帮忙吗?”
  司机见状大喜,“我们没有手提电话,小路僻静,不是上下班时分,少车经过。小姐,请借电话一用。”
  雅子连忙取出电话,她下车看个究竟,只见名贵德国房车无名中毒动也不动。
  老太太六十多年纪,有点担心,雅子自车尾箱取出瓶装水及水果。
  她轻轻说:“吃根香蕉可补充体力。”
  他们连忙道谢。
  老夫妇斯文客套,雅子不想多管闲事,上了自己车,一直陪到拖车及计程车来到,才驾车离去。
  司机赞道:“这位小姐恁地热心。”
  “真正难得,她是孕妇,还不怕麻烦帮助我们。”
  老先生说:“今天回家吧,明天再来。”
  “噫,忘记问人家尊姓大名。”
  “我已记下她的电话号码。”
  雅子回到家里,休息一会,吃了点心,再度工作,她恍然若失。
  呵,是因为今日没有见过郁彰。
  真可怜,她可嘲,不是希望他搬走吗,寂寞过度,竞然希望与他说话。
  她把新买的凯斯米毛衣套上,工作到深夜,又用电邮与同事商讨了一些事。
  她同腹内的胎儿说话:“将来上学,小同学若多事,问起你爸妈做什么行业,你就答:妈妈做电脑动画,他们一定耸然动容。”
  雅子深深歇口气。
  “如果有人问你们爸爸是做什么,你们说……”
  雅子接不下去,到时才说吧,过一天算一天。
  她提早休息,从前一天可以做妥的工作量,此刻要拖两三天,容易疲倦,情绪不集中,可是,因为内分泌缘故,她相当乐观,并不觉前程艰难。
  第二天起来,雅子吃完整份早餐,还是嘴馋,她问阿二,“我记得还有三包巧克力蛋糕。”
  阿二笑答,“不能吃太多,体重堪虞。”
  “可是我一直淌口水。”
  “我切些蔬菜粒给你。”
  公司打电话叫她去一趟,雅子出门,看到一辆大房车停在隔壁郁家。
  有人朝她招手,“小姐,记得我吗?”
  百忙中雅子打个招呼便驶出市区。
  主管看到雅子,便问:“你什么时候生产?”
  “明年三月。”
  “打算休息多久?”
  “三天。”
  主管放心了,“这套影片的特技,边拍边做,为节省时间,辛苦你了。”
  “不必客气。”
  “你的腹部隆顽,行动要当心点。”
  “是孪生子。”
  呵,主管动脑筋,“可参加拍摄,我们有经纪人。”
  雅子笑笑进会议室。
  同事在她身边自言自语:“早些结婚生子也是好事,像我们,三十好几,一直拖滞,已过生育年龄,很快就是大半生。”
  “好像四十多岁还能生育。”
  “对,孩子大学毕业,你已七十多岁,还有,老人尚有财力供子女读书?除非你大把积蓄。”
  雅子突然说:“人生不至于那样悲观,世上并无十全十美育儿环境,不必考虑得太过周详,尽力而为也就是了。”
  “可是,那么多悲剧,那么多抱怨。”
  雅子答:“你我童年或许不是十全十美,不过,已经过去,卅岁以后,靠自己双手。”
  女同事感动,“是,雅子说得对。”
  “雅子你吃什么才会勇气十足?”
  雅子苦笑,这不是在讽刺她吗?
  她中午回家,那辆黑色房车仍然挺在那里。
  司机迎上,“刘小姐,你回来了,我们先生太太等你呢。”
  雅子一怔,连忙说:“你们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再谢。”
  这时郁彰带着那对老夫妇迎出,原来他们认识。
  郁彰介绍:“我爸爸妈妈,这是雅子。”
  雅子好不诧异,原来如此,昨天他俩的车子在中途抛锚,也是来找郁彰吧。
  雅子连忙称呼:“郁先生郁太太。”
  郁太太泪盈于睫,“还叫先生太太?”一个健步上来握住雅子的手。
  雅子轻轻挣脱,瞪着郁彰:"你胡说些什么?”
  郁先生打个哈哈:“进来说话。”
  郁太太硬是把雅子拉进屋子。
  阿二盛出一红枣小米粥。
  郁太太吩咐:“阿二,这屋子湿气重,暖气开重些。”
  郁先生笑逐颜开,嘴巴合不拢,“听说是对孪生子,郁家其实没有类此遗传,不知如何到了这一代……真实双喜临门。 ”
  这不是老人的错,雅子不想他们有任何误会。
  她说:“郁彰,请对父母说明真相。”
  她取过手袋文件站起。
  老太太说:“雅子你到什么地方去?”
  雅子温言回答:“我回家。”
  女子,说什么都要有自己的家,进可攻,退可守,千万不要把别人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她开门离去。
  雅子吁出一口气,刚冲了杯茶,接到元子电话。
  她既心酸又高兴,“元子,我想知道你是否同正常人一样了。”
  “我额头多了一只眼睛呢,哈哈哈…”
  他那样活泼,雅子也忍不住笑。
  “下个月想来探访你,可以住在你家吗?想见一见未来妹夫呢。”
  “元子,我又话说。”
  “不用解释,今日世界,恋爱、同居、暂不结婚,都很平常。”
  雅子结舌,忽然想到郁彰,他大抵也不知道如何向父母开口吧,雅子不禁同情他。
  元子说:“听说他家境很好,我们不是贪图人家什么东西,不过希望你得到一点照顾。”
  雅子只得说:“是,是。”
  “我们在联络吧。”
  元子愉快地挂断电话,雅子代他高兴,元子已再世为人。
  她套上毛衣,坐下工作,累了上床休息。
  第二天阿二进房来轻轻说:“郁老先生太太来看你。”
  雅子正在洗脸,放下毛巾,“我无话可说。”
  阿二只是陪笑,“他们年纪大,我不好打发他们。”
  雅子想一想,她说的对,对老人家总得有些微尊重才是,她放缓脸色与他们见面。
  老先生笑说:“郁彰都与我们讲清楚了。”
  雅子松口气,有点佩服郁彰,那样复杂的事居然一下子说明白。
  老先生带来水果鲜花,“雅子我见你是新派人,也不在乎燕窝当归,总之吃得均匀即可。”
  雅子觉得郁老和蔼且无架子,很易亲近。
  “孩子叫什么名字?”
  雅子怔住,她还未想到这一层,这可是十二个星期之后立刻要填上出生证明书的事。
  老先生咳嗽一声。
  老太太眉开眼笑,“在家里叫大宝小宝好了。”
  郁老说:“那太随便,不过的确是郁家之宝。”
  雅子听出端倪来,“郁先生,郁彰对你说些什么?”
  郁老缓缓回答:“他说,你俩有点误会,意见分歧,故此分开住。”
  雅子气结,郁彰说得大致不错,可是没有说到关键。
  老太太按住雅子的手,“你且听我讲,雅子,郁老头与我已经七十五岁,郁彰是幼子,另有一姐一兄,可是,他大哥大姐四十余岁不打算结婚,我们没有孙儿。”
  雅子说:“很抱歉,不过——”
  郁老说:“知道你怀孕,我们十分欣喜,不不,高兴得晚上睡不着,我们渴望再次听见孩子们银铃般笑声,人们为什么喜欢乘邮轮、逛商场,一回到家就扭开电视机?就是因为渴望听到人声,我想我们是寂寞老人,请包涵我们。”
  雅子还能说什么?
  老太太说:“雅子,请与郁彰冰释误会,一切从头开始,你说如何?”
  雅子只得说:“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极了,”郁先生说:“那我们先告辞。”
  他老妻还想说话,被他拉走。
  阿二送他们上车,回来轻轻说:“老人家身体十分壮健,盼望有孙儿胖胖小腿咚咚咚在身边跑来跑去,我也想呀,我一子一女也廿多岁了,可是,他们还未读完书,一心要取博士学位,说要改变父母工人命运云云。”
  阿二也唏嘘起来。
  她下结论:“起码已经有三代不愿生孩子,四十、三十、二十男女统统不愿养儿女。”
  没想到一名家务助理,会对社会现象观察入微。
  阿二说:“城市人快要绝种,只有乡间才有人?”
  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郁彰来访。
  雅子瞪着他。
  他解释:“阿二是我家老帮手,绝对可靠,且不多事。”
  “你没向父母说明一切,像我俩根本是陌生人,又孩子并不属于郁氏。”
  郁彰摊摊手:“他俩将姓刘?”
  “有何不可?”
  “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性的表现,孩子们却欲要捱尽歧视眼光。”
  “不必理会闲言闲语。”
  “孩子们定力不够,了解不足,难免气馁。”
  “他们会得适应。”
  “我可以帮忙。”
  “郁先生,讲来讲去,你死心未息。”
  “我不过是想与你共同监护这一对孩子。”
  雅子心平气和“开头你低声下气,然后得寸进尺,贵族幼稚园及办小学,十二岁到英国寄宿,修法文及拉丁文,学钢琴与小提琴,最终变成郁家天才样版,不!”
  郁彰笑了。
  “有什么好笑?”
  “我是普通人样版,我资质普通,甚至没有学好游泳。父母也未曾勉强。我从不过问家族生意,我在大学赚微薄薪酬。”
  雅子看着他。
  “我最感激父母给我自由,相信我,他们是好人。”
  “你有后盾。”
  “你有偏见。”
  这时,郁彰忽然凝视雅子腹部,“啊,”他震惊,“我看到胎动。”
  雅子不出声,轻轻站起。
  郁彰感动得双目通红,想伸手触摸雅子腹部,雅子蹬蹬退后两步,大喊:“郁先生,我们不是熟人!”
  郁彰立刻知趣缩手,十分尴尬,他静静离去。
  这个时候,雅子真想搬家。
  阿二轻轻说:“我看着小彰长大,他是好青年。”
  雅子瞪她一眼,“再多说,请你走。”
  阿二走进厨房做晚餐,再不发一言。
  人人都敬畏刘雅子?不,不,不是她,而是一对难能可贵的小生命,她本人一文不值。
  过两天,雅子去检查身体。
  这一天,病人特别多,虽然已经预约时间,但是一等还是三十多分钟,有一位孕妇明显不耐烦,雅子给她一颗梅子糖。
  她道谢,身边少妇也与雅子攀谈。
  “快临盆了,她觉得燥热。”
  雅子轻轻说:“可多吃冰淇淋。”
  她们问:“你初为人母?”
  雅子点头,“你是第几胎?”
  那位少妇却说:“她是我亲妹,她是我代母。”
  雅子一怔,一时没会过意来,没想到遇到同类。
  那位太太解释:“我不能生育,我妹妹当我代母,这是她第三个孩子,开头,我也不能接受,明明是阿姨,怎么又成为生母?但是医生说:这好比捐赠器官,是世上最慷慨帮助。”
  雅子静静聆听。
  “有人责备医生扮演上帝角色,我们看法稍微不同,医生不过协助上帝决定应该拥有子女的人,你说是不是。”
  雅子点头,“令妹有收取酬劳吗?”少妇笑,“怎么会,我俩是亲姐妹。”
  这时看护叫刘雅子,雅子连忙去见骆医生。
  骆医生告诉雅子:“今晨一项手术延误,害你们久候。”
  雅子却想:人家做姐妹的代母,不收分文,她怀着自己的孩子,却收取费用。
  她不出声。
  看护这样说:“血压略高,体重激增,胎儿健康。”
  医生叮嘱雅子注意食物选择,“不要吃得太好,多吃蔬菜,戒甜食。”
  看护说:“腹上见妊娠纹,介绍一种护肤油给你用。”
  雅子苦笑:“我难道还穿三点式上沙滩不行。”
  不料看护这样答:“你以为有了孩子生命就终止了吗,你倒想呢,你这样年轻,他俩进大学时你才盛年,你还得工作,交际、娱乐,真是!”
  这番话像是为雅子开了一扇天窗,忽然透进一丝阳光。
  看护说:“好好照顾自己。”
  雅子在候诊室找先前那对姐妹,却已不见她俩,萍水相逢,此刻她们又消失在茫茫人海。
  雅子吁出一口气,各人有各人故事,即使同样遭遇,也不见得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中,只见空房已经布置成漂亮婴儿室,她大声问:“谁的主张?”
  阿二答:“老先生太太派人来做。”
  雅子高声问:“谁说他们可以擅作主张?”
  阿二看着年轻孕妇,她虽不说话,可是表情十分明晰表示:你别太不近人情,有福要惜福,孩子快要出生,难道睡到抽屉里,在洗手盆洗澡?
  雅子气馁,轻轻坐下,只见小床小几十分可爱,还有一箱衣物及日常用品,阵仗庞大。
  “老太太说:欢迎你们搬到她家里住。”
  阿二顺手把音乐玩具挂上。
  雅子说:“我不想他人干涉我生活。”
  阿二答:“他们都是孩子至亲,不是他人。”
  她实话实说,叫雅子无从辩驳。阿二说下去:“我怀孩子时没有一个帮手,丈夫在船上做水手,一切靠自己,又无经济能力两个孩子,一直到三岁才问人亲戚讨旧鞋穿,有人相帮,我才不会强头倔脑。”
  雅子说:“我有能力。”
  “可是你没有精神时间。”
  雅子答:“边做边学。”
  阿二突然笑了,“好,我们看着办。”
  生手一定受欺侮。
  雅子买回一大叠书刊,打算读得滚瓜烂熟。
  就在那个星期,元子到访。
  他精神奕奕但黑且瘦,不过气色一流,不像生过大病,叫雅子放心。
  兄妹俩搂着大笑,抢着诉说近况。
  元子问:“妹夫呢,我快要做舅舅了,见舅似见娘,叫我呀!”他把耳朵贴近妹妹腹部。
  郁彰出现,元子与他热烈握手,“都说你沉默老实,是个好青年。”
  大嫂也说:“雅子现在有一个家了。”
  大嫂参观婴儿室,“哟,这些家具衣物全是最名贵货色,羡煞旁人,没想到雅子抢先生子。”
  元子笑:“需要这许多物资吗?”
  大嫂回答:“越多越好,免得急时没毛巾没奶瓶。”
  元子说:“雅子你公公婆婆真客气,主动新自打电话给我们,约我俩喝茶见面,丝毫没有架子。”
  什么,雅子怔住。
  大嫂抢着说:“又安排我们搬到近公园公寓,还介绍新工作给元子。”
  不,雅子张大嘴,完了。
  “真像自家长辈一般照应我俩,今晚两家一起吃饭,他们还派车去接我爸妈呢。”
  雅子看向郁彰,他摊摊手。
  “雅子嫁到一户好人家。”
  雅子双手乱摇,大嫂拉她至一角:“该举行婚礼了。”
  雅子吁出一口气。
  “郁太太说希望你搬去与她同住。”
  雅子不出声。
  大嫂说:“这我也不赞成,当然是小家庭好,问他们要一幢四房两庭连工人房大公寓,还要保母厨子司机。”
  雅子啼笑皆非。
  “雅子你真能干。”
  郁彰走近,被大嫂拉住,“孩子叫什么名字?你家可有排行?”
  雅子与郁彰都有心事,笑不出来。
  接着他们被亲人簇拥到著名饭店。
  郁老先生太太精神十足招呼客人,雅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郁彰的大哥大姐,他们亲切健谈。
  除出雅子与郁彰,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谈笑甚欢。
  雅子推说疲倦,郁彰亲自送她回家。
  在车里雅子一直揉眼睛,“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盛大场面。”
  “不好意思。”
  雅子叹口气。
  “往好处想,你们母子不再孤苦。”
  “我需要独处。”
  “我想他们已决定缠住你永远不放松。”
  雅子接上去:“除非我交出孩子。”
  郁彰凝视她,“他们也喜欢你,雅子,父母替我庆幸我终于找到好妻子。”“你或许不是我妻,但你已经认识我及我家人。”
  这是真的。
  “你大哥大姐十分俊美。”
  “元子与你都朴实平和。”
  雅子电光火石间想起,如果不是一对孩子的缘故,两家人根本不会扯在一起。是陶家诗的主张把郁刘两姓变为亲人。
  世事是多么奇怪。
  雅子忽然说出心事:“我害怕。”
  郁彰问:“怕痛?也难怪你。”
  “不,怕不懂照顾婴儿,才那么一点点大,粉团似软糯糯,又不停哭泣……”雅子用手掩住面孔。
  “我家有相熟能干保姆。”
  雅子生气,“你家是你家。”
  近日,她情绪较易失控,郁彰知道要迁就她。
  “医生说孪胎也许会早产。”
  雅子答:“我知道,我很小心。”
  “拜托你了。”
  这四个字用得那样不平常,连雅子都苦笑。
  “请在紧要关头让我清静,我家暂时谢绝参观。”
  郁彰知道她已作出极大让步,歉意说:“我明白。”
  雅子忽然问:“你与陶家诗还有否见面?”
  郁彰这样答:“她很忙。”
  他扶雅子下车,邀请她喝杯热茶,招呼她坐安乐椅,用垫子枕着她背脊。
  雅子抱怨足趾麻痹,他说可以替她按摩,雅子婉拒。
  她说:“我时时看到她在荧光幕出现,她对古迹文物很有兴趣。”
  “在大学里,她研究中国明式家具。”
  “呵,多么高雅。”
  “她一直希望我随她返回东南亚,我一直拖延结果我还是告假回来了。”不过不是为着她。
  “为什么拒绝还乡?”
  他忽然吟诗:“问余何事栖碧山——我喜欢北美四季分明的小镇,单纯朴素真诚,我不习惯大都会喧哗虚伪锱铢必计及勾心斗角的形态。”
  “生活方式随便你自己。”
  “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可以如此简约生活,原来不喜见人大可不见,不爱应酬便坚持独处,对是非不置评不回应,真了不起。”
  雅子一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她表示想早点休息。
  雅子有充分能力拒绝别家亲戚,却不好叫兄嫂搬往酒店,他们睡到她的房里,她暂时搬到婴儿室。
  大嫂说:“郁家真周到,婴儿用品全部纯棉,又无图案花纹,一律浅蓝色,自初生到与一岁都齐全,不用你费心。”
  她侍熟卖熟,取过雅子衣物便穿上身。
  她问:“将来,大学读什么科都已经决定了吧。”
  雅子轻轻答:“有志者事竟成,英雄不轮出身。”
  “雅子,你才是真英雄。”
  半晌,许百美发现:“你为什么没有首饰?问郁彰要呀。”
  元子放下报纸,“百美,不要教坏妹妹。”
  大嫂气忿,“刘元子,你嘴臭。”
  雅子微微笑,好了,夫妻开始吵嘴,一切恢复正常。
  “问他要大溪地珍珠,粉红色钻石……”
  雅子忽然说:“他在大学任讲师,年薪才数万。”
  “郁家有老钱,他们有家当,宝石又不会旧,郁老太身上除下来就很可观。”
  元子笑,“幸亏我老妈已经不在。”
  说到母亲,雅子黯然。
  百美抱怨:“看你说到什么地方上去。”
  接着,她感慨说到结婚时只有能力买到芝麻那样大小钻石,礼服也不是订做,还有就是照片拍得不够漂亮等,十分不如意。
  但是百美一双手却握住元子的手臂不放,可见她也不是一味崇尚物质。
  元子夫妇在雅子家住了三天。
  郁太太说得对:那些噪音叫人怀念:
  大哥咳嗽、大嫂唠叨、拉动桌椅,碗筷叮当,当然如果有孩子,还可以听到嬉笑吵闹,以及他们脚步咚咚咚……
  华人爱热闹,故此三代同堂,有绝不放过任何一种喜庆节日,天天吵闹,时间容易过。
  兄嫂走了以后,雅子又可以听见大钟滴答声。
  一日,她看见阿二在熨郁彰的男装白衬衫,啊二说:“那边没有熨衬板。”
  刚洗净的有一股清新香味,雅子说:“我替你拿过去。”
  同她一样,郁彰穿同一款式白衬衫及卡其裤子,拉开衣柜,十来套一模一样,据说,这是书呆子祖师爷爱因斯坦学习,以便时间可以节省下来做功课。
  郁彰在电脑面前全神贯注做记录,他根本没有发现雅子走进他起居范围。
  忽然他听到脚步响,以为是佣人,这样说:“请给我一大杯黑咖啡。”
  不久黑咖啡递上,他喝一口,发觉浓度恰倒好处,抬起头,看到雅子站在他身边。
  他哎呀一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打扰你工作。”
  “我与学生商讨一些问题,其实靠一具电脑,思维可以去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也没有必要驻守校园,一样教授功课。”
  雅子说:“你找个借口就不走了”
  郁彰连忙回答:“正是。”
  “其实你可以搬回北美,这里不用你。”
  “你又不是移民局。”
  “你对邻居构成一种威胁。”
  “雅子,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摆明车马要争我的孩子。”
  “孩子属于我们两人。”
  “我不认识你,我不是你妻子。”
  “是吗?”雅子微笑,“为什么只我一个听到他们动静。”
  “你固执如牛。”
  坐着的雅子一下子站不起来,郁彰连忙过去搀扶,在陌生人眼中,他们活脱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郁彰说:“双腿肿得很厉害。”
  “已经有好几日,全身水肿——”
  然后郁彰脸色变了,“血,血!”
  雅子低头,看到裤子上血迹,也吓得呆住。
  郁彰说:“别动,我联络医生。”
  幸亏电话一下了打通,他一边说“是,是”,一边抱起雅子,“我明白,我们马上来。”他同雅子说:“医生不用怕,叫立刻去诊所。”
  上了车,郁彰用一条大毯子裹着雅子,超速驾车。
  雅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郁彰不停回头看她。
  到了诊所骆医生立刻检查。
  “雅子,这两个月你需多休息。”
  雅子听到郁彰松口气。
  医生说:“我要帮你做一连串注射,以策万全。”
  雅子说:“明白。”
  郁彰忽然问,“她们母子捱得住吗?”
  “没问题,这种现象,虽然可怕,医生却见惯。”
  雅子问:“不是胎盘有问题吧?”
  “郁太太,你不用知太多,不要疑心,尽量休息,切忌劳神。”
  “我的工作怎么办?”
  “在家工作不妨,每隔三十分钟休息一会,还有,大节当前,你要静下心来,不要参加任何活动。”
  雅子一向不赴宴,她可以接收。
  郁彰说:“我陪你,我讲故事给你听。”
  “你会说故事?”雅子不由得微笑。
  “我教历史,我可以从盘古开天地一直说起,到二次世界大战以及今日中东局势。”
  雅子忽然问:“孩子们叫什么名字?”
  “罗马勒斯及利默斯。”
  “太刁钻了,不如叫阿祖阿杰。”
  雅子点点头,“刘祖贤刘祖杰,笔划太多。”
  “减去一字,郁贤郁杰。”
  “刘贤刘杰,太普通了。”
  “怎么会姓刘呢?”郁彰死不愿让步。
  雅子叹口气,“我只要孩子们健康快乐。”
  “那是不够的,至少做一个有用的人。”
  看护进来说:“你们可发走了,真羡慕你们俩有讲不完的话。”
  嘎,居然给旁人如此假象。
  回到家里,郁彰一时没有回去,一直踱步。
  他建议:“雇一名特别看护吧。”
  雅子说:“医生说是……。。不是…。。”一连指出好几个生理卫生名词,都是平时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出口的字眼,由此可知女子到了这个阶段真是尊严不保。
  “你千万不要乱走。”
  “你请回吧。”
  他走了,雅子松口气,她并没有遵医嘱躺在床上不动,她继续工作,可是,有时也觉得力不从心,精力像是从脚底漏走,她轻轻说,“孩子们,帮帮忙,我还得工作养家,别捣蛋。”
  倾诉完毕,仿佛好过一些。
  这样,一直撑到过年。
  郁家长辈送来食物与衣服,雅子最喜欢是一张羽绒被,轻轻暖,她盖得睡得很舒服。
  郁家并没有过来打扰她,但是关心处处在,总有一天,雅子告诉自己,不交出孩子,会觉得亏欠他们。
  一日,趁有阳光,她驾车出去与仲云见面,自小认识的朋友似有血肉相连,像兄弟姐妹,她渴望与仲云联系。
  雅子不知道有人跟着她。
  郁彰不放心一个怀着双胞胎的孕妇到处走,最近他不止一次悄悄盯梢,可是做得雨十分含蓄,怕开罪雅子。
  他跟到公园,看见她走到池塘边长橙坐下,郁彰躲在矮树丛后观察,空气清新,他也觉得畅意。
  没想到雅子约了人,一个年轻女子奔过来,握住雅子的手,雅子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吃惊,退后一步。雅子解开大衣纽扣,敞开衣襟。
  那女子看清楚了,忽然双手掩胸,又再捂住嘴,接着大动作地捧住面孔尖叫起来。
  雅子连忙嘘嘘连声,拉着她坐下。
  那年轻女子又哭又笑,情绪激动,忽而坐下,忽而跳起。
  郁彰微笑,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然后,女子露出犹豫之色,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她开始担心。
  看她的唇形,像是在问:“生父是谁,他可打算负责,你俩可会结婚?”
  这时,在树丛内的郁鄣轻轻走近一点。
  他听到“前途”两个字。
  朋友轻脆地问雅子“你的前途呢”。
  雅子缓缓坐下,真的,一个靠双手生活的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人敢接近她,都怕背黑锅,都怕要负责任,都会觉得她们是一门蚀本生意。
  雅子的头垂得很低。
  郁彰恻然,他几乎想现役现身。
  可是只见那友人又手舞足蹈:“叫什么名字?”她提高声音。
  “嘘——还没想到。”
  “索性叫家伙一家伙二。”
  两个年轻女子又笑作一团。
  友人说:“我已找到好工作,需要帮忙吗,我不会吝啬。”
  “不用,我还有节蓄。”
  “听说你在朱子公司工作,朱子待遇极佳。”
  两人站起来,挽着手,轻轻走开,一直向池塘另一边走去。
  郁彰待她们走远,才坐在长橙上。
  这里公园里人比较多,母亲们推着婴儿车汇集。
  有些岁多大会走路的幼儿争着落地走动,看到郁彰,蹒跚向他走近。
  其中一个好奇地在不远处凝视他,郁彰知道规矩,眼看手匆动,免招致家长疑心。
  但那个小孩特别好玩:他长得丑、小眼睛、乱头发,衣服邋遢,分明没洗澡就抢着出来遛达。
  郁彰想到他的孩子在一年多后也会走路及看人,忽然泪盈于睫。
  这时那幼儿听到母亲叫他,转身,朝妈妈奔回。
  没想到那么小就那么精灵,郁彰握紧拳头,再辛苦也要参与这种乐趣。
  那天下午,郁彰回到父母的家,鼓气勇气,把复杂的真相说出,整家人听得呆若木鸡。
  他大姐啧啧称奇,“真没想到陶家诗会这样先进。”
  老先生按住儿子,“你肯定是你的孩子?”
  “百分之一百。”
  老太太轻轻说:“这可有点像圣灵受孕。”
  老先生掩住老妻的嘴。
  ?“这件事之前,你们俩从未见过面?”
  郁彰摇头,“素昧平生。”
  大哥问他,“此刻培养感情,还来得及否?”
  郁彰不出声。
  大姐推他一下:“喂,问你问题。”
  “我不知道,她对我毫无好感,我可能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吧。”
  他大姐在客厅团团转,“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孩子就快出生,你居然还担心她喜欢何种类型。”
  郁彰忽然说:“她吃了那么多苦,把孩子留在身边,也是应该的。”
  “当初她签约愿把孩子交出。”
  “她年轻,把事情看得太轻松。”
  “那时,她又的确逼切需要一笔医药费。”
  郁彰把秘密说出之后,只觉一身轻松,“你们慢慢讨论,我先走一步。”
  郁老先生说:“这件事情不能怪郁彰。”
  大姐说:“陶家诗太放肆。”
  大哥瞪她一眼,“当初你是介绍人,一力推荐陶家千金。”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们的母亲说:“好了好了,努力将来,我们必须争取抚养权。”
  老先生说:“不如找位律师来研究一下。”
  老太太提高声音:“不可,他们两个都那么倔,只可动之以情,不能打官司硬夺。”
  “老妈有智慧。”
  “假使两个小小又蠢又倔剪平头的小男孩朝我这个姑妈跑来,我会感动到哭。”
  他们七嘴八舌发表意见,直到深夜。
  郁彰回家想去看雅子,只见灯光已熄,她大概已经休息。
  雅子半夜起床,走进厨房,身不由已取出香橙冰淇淋,一口气吃了半罐。
  她轻轻说:“这可不是我馋嘴,这是你们两个。”说完叹口气。
  她漱口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有事,匆匆出门。
  郁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仍旧穿昨日的旧深蓝大衣,有点臃肿,围围巾,戴绒线帽,但五官还算清秀,郁彰怜惜地凝视她。
  只见她驾车驶往市场,买了水果糖果及花束,像是要拜访亲友模样。
  郁彰一直尾随,只见车子驶到平民住宅区停下,她到一户人家按铃。
  郁彰警惕地站在她身后观察。
  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两个婴儿来开门,她身边还跟着两个三四岁小孩。
  郁彰看得呆了,四个孩子,看情形这家人的环境并不好,只见雅子问候几句,随即递上礼物,另外自手袋取出一只信封,塞进少妇手中。
  少妇连声道谢,想邀雅子进屋的样子,雅子婉拒,转身上车,她朝那家人摆摆手。
  郁彰既好气又好笑,她自己还待人救济,还多事跑来帮助别人。
  这刘雅子既笨又钝,难怪会得陷自身于不义。
  那一天她回到家,再也没有出去。
  郁彰买了蛋糕冰淇淋送去给她,又把大姐拉出来到时装店挑大衣。
  郁大小姐是熟手,一下了选了好款松身大衣。
  郁彰又说:“她还穿着烂球鞋。”
  大小姐点点头,取过一打凯丝咪羊毛袜及几双印第安莫克森软鞋。
  “全包起来,算是我的礼物。”
  郁彰说:“我真是担心——”他低下了头。
  大姐看着他,“你瘦了许多,父母兄奶劝足你十年,你不愿返家,如今却赶也赶走,郁彰,我觉得你渐渐爱上了这个女孩。”
  郁彰吃惊,“不,不,”他否认:“她年纪太轻,人也太单纯,根本不是我喜欢类型。”
  他大姐没好气,把衣物送到他手里,“米已成炊,你还有什么选择?我与爸爸妈妈商量了一日一夜,唯一方法是娶人家过门。”
  “什么?”
  “孩子的爸同孩子的妈结婚,明白吗?”
  郁彰发默。
  “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辩的。”
  郁彰说:“我想她不会愿意。”
  “你问过她吗?”大姐问:“你可愿意?”
  郁彰不答。
  他大姐生气说:“再见。”
  郁彰带着衣物到雅子那里,按铃没有人听。
  半响有邻居出来张望,“刚才有白车来载了户主到救恩医院。”
  郁彰大惊,“走了多久?”
  “半小时左右。”
  郁彰立刻上车,飞速赶去,一路上心嘭嘭跳,像是至亲发生了什么事故。
  许久之前,有一次,在学校,听说母亲不小心在浴缸摔跤,他赶回家时也是这样慌张痛心,眼泪不由自主流下。
  郁彰当然不是爱哭的男人,少年之后也很少淌眼抹泪。不过为着雅子,却已暗暗流过多次眼泪。
  车子飞驶到医院停车场,横七竖八停下,他飞奔进接待室。
  “我找雅子,她刚被白车送进,孕妇,二十二岁,我是谁?她丈夫,对,我是她丈夫。”
  雅子在三楼,他匆匆扑上去,发觉是大房间,有六张病床,两张有人,其中一个正是雅子,她躺在床上,正在看当天日报。
  “雅子!”他走到她面前。
  雅子抬起头,“是你,你怎么到处都找得到我?”
  “医生怎么说?”
  “医生在你身后,你问他好了。”
  郁彰一转头,看到骆医生。
  骆医生说:“你来得正好,郁先生,请坐,别紧张。”
  “母婴都安全?”
  “郁先生,为安全计,我决定今日傍晚剖腹取子。”
  “可是,还欠四周才够期。”
  骆医生微笑,“这不是银行存款,胎儿往往自作主张,你放心,我估计婴儿体重会在五磅左右,块头不算太小,不必住氧气箱。”
  “五磅,”郁彰惊呼:“像一只热水壹大小。”
  雅子抗议:“喂喂喂,你若要观光,请维持缄默。”
  骆医生笑:“贤伉俪真有趣,教我晓得什么叫做打情骂俏的乐趣。”
  看护取来文件,郁彰想在文件上签名,谁知雅子说:“不用你,我自己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骆医生按住雅子的手:“我会替你做脊椎注射麻醉,那即是说:你头脑清醒,有知觉,可是不觉得痛,整个手术过程约一小时,亲人可在旁陪伴,可要通知什么人吗?”
  郁彰听得牙龈发酸,他伸高手,“我会在一旁。”
  雅子发难:“我不要你在那里。”
  骆医生说:“他可以给你鼓励。”
  “不,产房是产妇私人重地。”
  骆医生轻轻对郁彰说:“有些女士的确不想丈夫看到血淋淋一幕。”
  雅子却另有想法:“骆医生,我不准任何人进来,只有我与医护人员。”
  骆医生示意看护替雅子注射,让她休息。
  看护向医生报告:“麻醉师与手术室都准备好了。”
  郁彰说:“医生,手术后请给她一间私人病房,费用由我全部负责。”
  看护说:“我去看看有无空房。”
  郁彰回转病房,看到雅子仍在阅报,他忽然不能控制情绪,“雅子,什么时候,你还在看报?”
  雅子答:“在手术室里如不能醒转,也算知道今日新闻。”
  郁彰出了一身冷汗,“今日有什么新闻?”
  “一名廿六岁产妇将生产宝录一格格置网页上供人阅览。”
  “你觉得怎么样?”
  “我略觉疲倦,医生说胎盘有剥落现象,胎儿需提早出生。”
  “辛苦你了。”
  雅子答:“不客气,不管你事。”
  “我想通知家父母来探访。”
  雅子郑重地说:“不是现在,免叫他们担惊,婴儿出世之后,洗过澡,穿好衣裳,躺育婴室里会打呵欠会哭时才请他们见面。”
  郁彰连忙说:“你讲得对。”
  雅子实牙实齿地说:“不可与我争。”
  “谁敢与你争,”郁彰握着她的手,“他们是你的孩子。”雅子露出一丝微笑。
  稍候,她被送往手术室,接受麻醉剂后忽然看到郁彰进来,她大惊,挣扎着说:“不准与我抢孩子,不准抢走我的孩子。”
  骆医生大惊,按住病人:“安静安静,给她闻麻醉气。”
  雅子渐渐平静,忽然听见医生说:“老大出生了。”
  雅子朦胧间听见婴儿啼哭声。
  “老二也面世啦,两个都是圆面孔小子呢,快让母亲亲近一下。”
  看护笑着把幼婴抱给雅子看。
  雅子转过头,苦笑一下,糊里糊涂,自这一刻起,她已成为两子之母。
  但是,雅子忽觉浑身乏力,她喊医生,医生却兴奋报告:“两名男婴,一个五磅,一个四磅十四安士,哭声宏亮。”
  看护发觉大叫:“医生,病人昏迷。”
  雅子看到自己坐起来,离开病床,打开手术室门,走了出来。
  她披着染血迹白袍,四处游荡,在饮品售卖机买了一杯咖啡喝,坐在候诊室,觉得非常自由。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刘雅子,回来,刘雅子,你可听到我叫你?应我呀,我是骆医生。”
  雅子挥手,“别吵我。”
  “好了好了,没事,她醒了。”
  有人把柠檬汁挤在她嘴唇边。
  雅子睁开双眼,看到郁彰蹲在身边,泣不成声。
  雅子没好气,轻轻斥责:“You wimp。”
  “孩子们呢?”
  “在育婴室,你放心。”
  “不要让任何人带走。”
  骆医生说:“雅子你放心休息,我尽量设法把他们搬到你床边给你看见。”
  “两个都是男生?”
  “渴望女孩,可以再生。”
  看护说:“你因剖腹生产,只得喂奶粉。”
  “让我看看他们。”
  不一会,两张透明婴儿床被推进房来,雅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觉得十分陌生,从此与老大与老二相依为命,这会是个好选择吗:抑或,所有选择都是错的?
  老大老二十分瘦小,挣扎着哭泣,像两只红皮老鼠,相当丑陋,同奶粉广告上肥大活泼笑婴完全不同,雅子向他们凝视,恐惧顿生。
  郁彰刚相反,他不请自来,硬是当上大配角,他一看到早产儿便打心里怜爱。
  他轻轻探头垂询:“好吗,小家伙,吃苦吗,还喜欢这世界吗?”
  婴儿好像在这呢喃中得到安慰,渐渐安静。
  雅子好似觉得做梦般不真实,她不认识这三父子,她想下床走出去,但是伤口痛如火炙,她叫医生。
  骆医生诊视过,与郁彰谈话:“雅子情绪受到冲击,你要耐心看护,她有要求,尽量迁就。”
  “我明白。”
  “如有反常行为,请与我联络。”
  “她几时可以出院?”
  “三五天内随时可以回家,你需注意她是否抑郁,如有亲友,请他们陪伴。”
  “我知道。”
  郁彰先通知他的家人。
  大姐最热心,第一个赶到医院,看到孪生儿,双手颤抖,不敢抱,也不敢说话。
  郁彰抱怨:“说他们很英俊,说呀。”
  把婴儿交在大姐怀中,大姐紧张地坐下,不敢动弹,怕婴儿跌到地上。
  半晌,她觉得脸部肌肉僵硬,轻轻与兄弟说:“彰,我们都是生手,你可有雇用保姆?”
  郁彰张大嘴,百忙中他忘漏这点。
  稍候大哥也来了,看到婴儿干且瘦,亦维持缄默,心想,要把这一对小老鼠养育到五尺十寸高,一百四十磅重,并且取到大学文凭,是何等样的苦功。
  人说:养儿方知父母辛苦,他很庆幸不用亲身体验,没想到弟弟愿意担起责任,并且一生就是两名。
  接着,老先生老太太匆匆赶到。
  只得郁妈是熟手,她一手捧着幼婴的头,另一手托起小小身躯,抱得舒服。
  看到诸人紧张踌躇之色,郁妈说:“有我呢,放心。”
  大家才略为松弛。
  郁妈说:“你们干什么都站在这里,去看慰产妇呀。”
  大姐问:“说些什么?”
  郁妈答:“伤口好不好,想吃什么,雇妥保姆没有,唉,不用你们这班傻子,我自己出马。”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郁妈亲自勺出带来的燕窝鸡汤给雅子,雅子挣扎着起来,“不好意思,”本来毫无胃口,可是喝下又觉得香甜。
  “这几天让我照顾你。”
  雅子还想推辞,郁妈说:“请让我尽些心意。”
  雅子见她如此随和真诚,就像自己母亲一般,不禁鼻子发酸。
  诸亲友都走了,郁妈在一旁打毛衣,她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可是雅子好似看到舵手一般,心里比较安乐。
  第二天,大嫂来探访,人没到,声音先到:“雅子在吗,我来啦。”本来各人情绪欠佳,气氛有点沉重,被她这一喊,都忍不住笑起来。
  雅子发觉大嫂原来是喜剧人物。
  她进来说:“是郁彰通知我孩子已经出生,喂,你俩还想拖到几时?再不注册,要到孩子上学时才算?”
  大家低声都不敢说的话,她大声喊出来。
  她探头看到婴儿,大吃一惊:“这么小这么臭,几时才带得大?”
  郁老太变色,“谁这么批评我们,谁说我们不好看,我们立刻就快高长大。”
  老太用到第一身称呼,可见完全把事揽上身。
  大嫂许百美知道口无遮拦严重犯错,可是心有不甘,“是有异味啦。”
  雅子本来忧心忡忡,此刻看到这许多人起来支持她,不禁心宽,她轻轻一手一个抱起幼儿,第一次把他们揽在胸前,接受了事实。
  过两天她出院。
  郁妈再三恳请雅子到大宅休养,雅子无论如何不愿,郁妈只得留下一名中年保姆。
  开头,雅子还以为奢侈,甘四小时后,她发觉连去卫生间的时间也没有,才知道真的不能将育婴两字掉以轻心。
  原来孪生儿行动并一致,他们分开哭泣,分时醒转,在不同时段肚饿,雅子与保姆疲于奔命。
  有时刚洗完澡喂完奶又再呕吐排泄,一天到晚双手不停。
  朱子公司严重抗议雅子工作水准降低。
  雅子唯唯喏喏,“是,我会做得好一点。”
  可是孩子们很快吹气般长胖,会得打呵欠,会得笑。
  大嫂表示诧异,“奶粉还真有效,他们现在看起来比较像一对小婴了,有名字没有?”一边拍照,预备带回给元子看。
  唯有她可以引到雅子笑,说也奇怪,婴儿受到严格批评,仿佛听得懂,忽然大声哭泣,并且把身体扭曲,不给她抱。
  “啊,”大嫂说:“又小又臭又坏,今日你们祖母不在,无从撑腰,信不信我打你们。”
  幼儿哭得更落力,如此环境,如何专心工作。
  傍晚,孩子们睡着,雅子与保姆也趁机打个盹,郁彰过来。他看着雅子的脸,发觉肥肿已经消减,仍然清秀。
  他轻轻拍她肩膀,她睁开双眼。
  “有精神说话吗?”
  雅子点点头,顾忌地看着他。
  郁彰摊手,“我不是与你争,雅子,我宣布放弃。”
  雅子睁大双眼,霍一声坐。
  “你很伟大,也够勇敢,爱护生命,自强自重,你是我除去家母外最尊敬的女性。”
  雅子不语。
  “孩子们的确属于你,即使我有本事把他们抱走,我也不敢那样做。”
  雅子仍有戒心。
  “可是我有小小要求。”
  来了,来了,世间哪有易事。
  “雅子,我希望家父母有探访权,每周一次。”
  雅子不出声。
  “这会为他们延年益寿。”
  雅子终于点头。
  “我是他们生父,希望与他们共度暑假。”
  雅子问:“那是什么意思?”
  “雅子,我得回美工作,每年暑假才有空回来与他们见面,我会继续租住隔壁房子。”
  雅子不置可否。
  “我愿意提供你们母子的生活费用。”
  雅子答:“郁彰,我不想与你发生纠葛。”
  “我明白,我会交给爸妈,由他们——”
  “不用,我吃什么,我孩子吃什么。”
  郁彰说:“刘雅子,有时我真想扼住你脖子直至你认输。”
  雅子微笑,“我赢了。”
  “我将于复活节返美。”
  雅子说:“祝你生活愉快,前程似锦。”
  郁彰回家嗒然收拾衣物。
  郁妈知道后问:“你返学校?是否带雅子与孩子们同往?”
  郁彰摇头。
  郁妈大惊,“你没向她求婚?孩子已经满月,你们仍然单身?”
  “妈妈,只有恋爱成熟的男女双方才可以谈婚论嫁。”
  “你不爱她?”
  “她甚至不愿与我做朋友。”
  郁妈说:“这女孩竟如此古怪。”
  郁彰苦笑,“妈妈千万不要对她有偏见。”
  “她能牺牲前程不顾一切维护小生命,已足够我尊重她。”
  “彰,你走了之后,你不怕有人乘虚而入?”
  郁彰一呆,“什么意思?”
  郁妈顿足,“你是痴呆吗?”
  郁彰半晌才说:“老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郁妈详细分析:“她有工作能力,性格爽朗可爱,能吃苦,样子出众,你以为她没人追?你太托大。”
  郁彰发呆。
  “我与你爸已决定照顾这一对孙儿,人家很快知道他们不是她的负担,你以为她会独身到老?”
  郁彰跳起来大叫。
  “还回美国?你仔细想想。”
  这时大门一响,大姐出现,好似知道母子在说些什么,轻松地接上说:“我是你呢,留下来展开热烈追求,索性把工作搬到本市,在哪里打工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天天问候,周末邀请看戏喝茶,绝口不提孩子抚养权,总而言之,从头开始。”
  郁彰瞠目结舌。
  “你心里在想:孩子都满月了,还从头开始?别忘记,你的个案有点复杂,精卵结合之际,你在美洲,她在亚洲,两人从未见过面。”
  郁彰用双手捧着头。
  他大姐流利地说下去:“你得感激陶家诗,她虽然不能生育,又与你分手,但却替你留下一对如此可爱的孪生子,以及让你认识了刘雅子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郁妈立刻说:“这是事实。”
  大姐下结论:“给你,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找代母生育。”
  郁妈答:“除出陶家诗,谁会这样大胆刁钻。”
  “郁彰,你鸿福齐天。”
  “还回美洲呢,你父母、兄姐、儿子、未来的贤妻,全在本市,你应该留在何处?”
  郁彰跌坐在椅子上。
  就这么决定了。
  如果他对刘雅子没有好感,事情安排自又不同,但是,他喜欢她,他愿意爱惜她照顾她。
  不过,有人也许比他捷足先登。
  一早,雅子与保姆正在喂孩子,这时,他们已经各有十多磅重,顽皮,好奇,不爱躺着,只想被抱,但凡小手能够触到的东西,都想抓来玩。
  雅子为他们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烦恼。
  本来预备姓刘,可是大笔一挥,构成事实之后,更改需时,亦会影响孩子们心理。
  现在雅子一切都以孩子们为重,她约郁彰商议。
  门铃一响,她以为是郁彰,开了门,才发觉是陌生人。
  那英俊的年轻人问:“是刘雅子吗?朱先生派我来看看你,工作进程如何,我是新上任的部门主管罗振名。”
  雅子“啊”一声,一听就知道朱对她有所不满,派监察史来访问她。
  这不是好事。
  她身穿老布运动服,肩膊搭一块毛巾,身上想必有奶酸味,雅子气馁,“我正在忙。”
  “不怕不怕,也许,我可以迟三十分钟再来。”
  “不好意思。”
  一关上门,雅子扑去沐浴更衣,然后把所有婴儿用品扔进房内。
  一边收拾一边告诉自己:刘雅子,你就是你,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两个婴儿,每天忙得狼狈跳脚,不必对任何人伪装。
  一个人终需面对现实,忠于自己。
  保姆问:“可要带孩子们到公园去?”
  雅子问:“你一个人照顾得来吗?”
  保姆笑:“没问题,他们还不会走不会跑。”
  不消一会,穿戴整齐的兄弟俩坐着双位婴儿车推出门去。
  雅子松口气,不久罗振名回转。
  他双手提着热辣辣速效油条粢饭,雅子一见,垂涎欲滴,“是给我的吗”,立刻坐下大吃大喝。
  原来罗振名此来不是挑剔什么,而是为她介绍新计划,:“这是一个备受压力的新电子游戏设计,因为完全缺乏卖座因素,没有暴力、美女、怪兽、爆破、战争、流血……。所以叫从踌躇。”
  雅子听得入神,一边把美味粢饭放进嘴里,露出陶醉神情。
  罗振名不相信她是未婚妈妈,两子之母,他与她谈得投机,“我一有时间会与你开会,时限是我们最大敌人——”
  “西游记!”雅子忽然叫出来。
  罗振名笑,“西游记早已被东洋人占为已有,翻抄一万次。”
  “不怕,我们有的是宝藏。”
  不知不觉,谈了已经个多小时,保姆推着熟睡的孩子们回来,他们歪在双座位上,一模一样的大头与圆面孔,像一对洋娃娃,罗振名像其他所有人一般笑出来。
  雅子介绍:“我的孪生子。”语气自傲。
  罗振名说:“雅子,你先把刚才谈过的资料消化一下,我会与你联络。”
  这时有人在他们身后咳嗽一声。
  雅子一抬头,看到郁彰,她先把罗主管送走,然后才回来见郁彰。
  “是上司呢,对,郁彰,孩子们出生表格期限已届。”
  “你尚未想好名字。”
  “填郁大明郁小明吧。”
  郁彰一怔,惊喜交集,“你愿意让步?”
  雅子点头,“什么对他们最好,就应该怎样。”
  “谢谢你,雅子,双方争个不已,其实只说明一个事:无从真正爱惜孩子。”
  雅子说:“那么请在这里签署。”
  “文件由我亲自递上去,顺便替他们申请个人护照。”
  “除出大明小明之外,你尚有何建议?”
  “可否问一问他们祖父?”
  雅子抗拒,故不做声。
  郁彰连忙说:“大明小明已经够好,医学博士郁大明,通渠专家郁小明,都很响亮。”
  雅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郁彰搭讪说:“明晚我有两张音乐厅门券,不知你可有兴趣。
  雅子答:“明日孩子们需注射防疫针,回来一定哭闹,怎么走得开。”
  “呵,对,明天由我开车,你与保姆一人抱一个。”
  雅子看着他,“你不是将回美国?”
  郁彰讪讪地,过一刻才说:“本想亲自辞工,可是大学说不必,只需电邮交待,我下月开始帮大哥做助手,学习生意,我不走了。”
  雅子不出声。
  这纯属他私人意愿,她不欲置评,但是郁家家长想必高兴,家里多了生力军。
  她说:“我得趁这机会眠一眠。”
  “你去,由我当下一更。”
  下一更包括喂奶、淋浴、更衣、洗衣服、干毛巾以及换床单,他忙得挥汗。
  郁彰决定每天在这个时段来看孩子们,顺道替雅子带报章杂志水果鲜花。
  雅子如果需要片刻清静,他可以把孩子们带到他那边玩耍,顺便让祖父母探访。
  趁雅子不觉,他紧紧拥抱孩子,忍不住流泪,试想想,若代母仁慈,孩子们哪里可以出生,陶家诗一声对不起不好意思不要了合约中止就完成义务。
  郁彰决定留下来之后,雅子对他的态度有所松懈,不那么怕他把孩子掳走。
  接着一个星期,她做了十多个草稿,罗振名也有好几个新主意,但是一开会,就彼此否定对方建议。
  “爱情故事,拜托,谁要在电子游戏上谈恋爱,自杀行为。”
  “给些面子好不好,你那款新封神榜也吓坏人。”
  互相诋毁,很快像老友般毫无禁忌。
  “取秘笈,练神功,都已变成古老桥段。”
  罗振名忽然问:“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有何主意?”
  “我们去吃凯琴菜,你且把孩子们放下,交给保姆,我们轻松两个小时。”
  听到吃,雅子心动,可是想到放下孩子,她觉得有犯罪感。
  “太自私了。”
  “雅子,留前门后,你与他们还需相对十八年。”
  “如果他们痛哭不停呢?”
  “巨肺练成。”
  “只两个小时?”
  “有一味橙鸭,还有香草羊架,鲜美无比,配一瓶仙芬黛,加三层巧克力堕落蛋糕……。。”
  雅子站起来,“立刻走。”
  罗振名说:“我订桌子。”
  “我去换件裙子。”
  十分钟后她匆匆下楼,向保姆交待几句,“孩子们如果痛哭,你就打这个电话。”
  保姆很有信心,“不会的,你多吃点才真。”
  罗振名看到穿上黑色小晚装的雅子,不禁一怔,这个年轻母亲双肩丰硕,肤光如雪,十分漂亮,只见她毫不做作抓过披肩,“走吧。”
  罗振名点点头,开门出去。
  迎面见一个男子下车,呆视他俩。
  罗振名脱口问:“那男人是谁?
  雅子轻轻答:”邻居。”
  罗振名说:”看他的神情,仿佛不甘只做邻居。”
  雅子不出声。
  “而且,他是个老男人。”
  雅子轻轻说:”三十余岁的他不过是新中年。”
  “喂,专心饭局可好?”
  罗振名答: “是,是。”
  三道菜式比罗氏形容的还要美味,雅子吃了很多,可是一直留意手提电话可有响过,她决定把甜品打包带回家吃,省点时间。
  罗振名谅解,他说:“下次?”她诧异,”你打算约会我?”
  罗振名摆摆手,“你觉得我讨厌?”
  “当然不!你健谈风趣,机智聪明,又懂生活情趣,我乐意与你相处,但我已是双子之母。”
  罗振名说:“SO?”
  雅子还想说下去,罗振名问:“你可是未婚?”
  雅子答:“我没有丈夫。”
  “我也未婚,约会不成问题,改天再见。”
  他送她到家门,让她下车。
  雅子说:“谢谢你,好久没出来,不知多久没谈得如此高兴。”
  “彼此彼此。”
  进到屋内,原以为会听到哭声震天,孩子挂念妈妈,伸出胖胖小手臂扑出来,可是室内一片静寂,保姆说:“孩子们已经熟睡。”呵,雅子不禁失望。
  “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是你同事?”
  雅子用碟子盛出蛋糕,做一杯咖啡,递给郁彰。
  “我们在策划一个新的电子游戏主题。”
  “你几时做起这种误人子弟的工作来?”
  “或者,你可以提供一些历史题材:罗马帝国兴亡史,英人向历代帝王争取民主过程,阿美利坚合众国独立史……”
  “不得开历史玩笑。”
  雅子觉得没趣,“你累了,晚安。”
  “那人有什么企图?”
  “你语气像我父亲,不,不对,家父如果在生,才不会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他会是好人?”
  “郁彰,大家都累了,明天见。”
  郁彰放下蛋糕,静静离去。
  雅子和衣躺下一会,半晌才起来沐浴更衣,她累极入睡,半夜听见孩子们哭泣,她左右手各抱一个喂他们宵夜,又堕入梦乡,直至听得奶瓶仆一声跌倒在她,她才惊醒,这时,天已经亮了。
  她把幼儿放床上,躺在他们身边,补了一觉。
  罗振名的电话来了,“罗马帝国兴亡史如何?”
  “年轻人痛恨所有带教育意义的玩意,况且,这段历史十分血腥冶艳,不适合十四岁以下青少年。”
  “你说得,那么,这个计划只得流产。”
  一听流产二字,为人母者心惊肉跳。
  “你继续做手头上工作吧。”
  雅子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做电脑绘图工匠,我也想有创意。”
  “不要勉强,时机成熟之际,水到渠成。”
  雅子就是喜欢他这一点,罗振名说话叫她舒服。
  “出来喝咖啡。”
  “不,我不方便约会。”
  “孩子们也一起来,我三十分钟后接你们到海帝晒太阳,初夏了,天气很好。”
  罗振名带来两套新式婴儿背带,把幼儿绑在胸前,婴儿面向外,可以观赏风景。
  他说:“来,一人一个。”
  雅子开心得笑起来。
  两人直赴沙滩,孩子吹到海风,高兴得手舞足蹈,途人纷纷过来招呼:“孪生?好可爱,一模一样胖头。”
  罗振名让幼儿粘冰湛淋,他们在露天茶室喝咖啡。
  他笑问:“你的老男人邻居从不约你出来?”
  雅子瞪他一眼,“少管闲事。”
  “雅子,让我正式介绍自己:美籍华裔,二十二岁,未婚,父母在大学教书,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已成家立室,分别在新加坡及上海工作,因为马来西籍大嫂与外籍二嫂不大谈得来,所以家人不常见面,我无不良嗜好,不烟不酒,从未碰过毒品,有正当职业。”
  雅子微笑:“很好呀。”
  “你呢?”
  “才疏学浅,乏善足陈,我是孤女。”
  振名恻然,“没有亲人?”
  “大哥重病刚愈,自顾不暇。”
  “你很勇敢很强壮。”
  “人到绝处,自然会提出勇气。”
  “孩子们的父亲呢,他没有出力?”
  雅子一怔,她知道人人都有好奇心,没想到罗振名如此直接。
  雅子想一想,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
  他随即说:“如果时机尚未成熟,你无须回答。”
  雅子回答:“我或许永远不想解释。”
  “那也没什么。”
  这时,雅子看到桌上一份报纸有这样一段新闻:“西班牙女子搭里达七年前‘领养’一枚胚胎,数月前把它值入体内怀孕,上周五诞下男婴,她是首名领养冷冻胚胎的女子。”
  对雅子的故事,不会比这个更加复杂。
  但是她不想对罗振名说得太多。
  “幼儿们渴睡,我们带孩子回家吧。”
  没想到郁彰在门口等他们。
  他激动地伸出手“把孩子还给我。”
  罗振名吃惊,紧紧护住幼儿。
  郁彰怒气冲冲对雅子说:“你私自带孩子外出,需知会我。”
  雅子不想在人前吵架,强忍得面孔通红。
  罗振名禁不住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孩子们的父亲。”
  罗振名大惊,看着雅子,“这是真的吗?”
  雅子忍无可忍,“大呼小喝,叫孩子受惊,我才是孩子的父亲与母亲,你们都给我请出去!”
  雅子大力关上门。
  这时,原本太阳天,忽然转阴,下起小雨。
  郁彰瞪着罗振名喝问:“你有什么企图?”
  罗振名上下打量他:“你就会大声喝骂?”
  郁彰说:“你同我走远点。”
  “我意图追求刘雅子。”
  “她没有时间,她是两子之母。”
  罗振名哼一声:“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等于埋葬了一生,这是你的自私卑微的想法?她若还懂得微笑,跳舞,约会,就是亵职犯法,所以你站在门口,大呼小叫,侮辱她,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郁彰像被人在头上浇了一盘冰水。
  这时,罗振名不由得略为同情这名老男人,“你仍然爱她。”他说。
  郁彰不出声。
  他不想对这小伙子讲得更多,他回头就走。
  雅子并没有时间生气,她手头尚有大把未完成工作。
  她独自做到深夜。
  孩子们醒转,她立刻放下工夫去照顾,这段日子,像铁打似,永不言倦。
  接着几天,两个男人都没有出现,雅子觉得耳根清静。
  她家里来了一对客人。
  她们是郁母与郁姐。
  雅子并不想与她们近交,但她是孤妇女,她知道孤儿苦楚,她不想孩子们举目无亲。
  郁家母女一进门就抱起孩子,郁姐教他们说英语“两个魔术字是什么?”“谢谢”与“请”。
  她又教幼儿做手语,”这是‘还要’,‘这是‘牛奶’……”
  郁妈轻轻说:“现在她后悔没生孩子呢。”
  雅子问:“请问有什么事?”
  “想与你出去走走。”
  “去什么地方?”
  “替孩子们置些衣物。”
  实在有这个需要,幼儿日长夜大,衣裤已经嫌窄。
  雅子更衣与她们出门。
  司机载着她们往半山住宅区驶去。
  雅子起疑心:“我们去什么地方?”
  郁妈柔声回答:“雅子,我们去看房子,孩子们大了,活动地方不足,有碍发育,这种公寓上个月 才发售,环境不错,我们看看。”
  雅子立即婉拒:“我住何处,孩子们也住何处。”
  郁姐笑,“我一早知道你会这样说。”
  车子停下,她们三人下车,房屋经纪已经在等,带她们走进复式公寓,环境好得不似在挤逼都会,可见什么都有例外。
  郁妈很欢喜,“看,孩子们一人一间卧室,这里是保姆房,那处是游戏室,你可安心在二楼工作,多清静,露台也够大,这一区近国际学校……”
  郁姐说“我喜欢这一排树,雅子,你说呢?”
  雅子不出声,她只想快快离去。
  就当她们开门想离开豪宅之际,另外一个经纪带着客人上来。
  雅子眼尖,一眼就把那衣着华丽的女客认出来:陶家诗!
  她怔住,今日真不幸,竟无意闯进她的世界。
  郁太太也一愣,“家诗,你也看房子?”
  郁姐立刻站到雅子身边,像是保护她,雅子感激。
  陶家诗一时没有把雅子认出来,她笑说:“楼梯太窄,客厅太小,闻名不如目见。”
  郁母说:“我们先走一步”
  三人已出了门口,陶家诗忽然出声:“你,我想起你了。”
  雅子不出声,低头疾走。
  陶家诗在她身后说:“你叫刘芳子可是?”
  雅子心中苦笑。
  “不,你叫刘雅子。”
  郁姐匆匆与雅子上车,又得照顾老母,显得狼狈。
  司机连忙关上车门,驶走车子,回到市区,三人才松口气,郁姐说:“雅子,在完全是意外。”
  雅子按着她的手,“我明白。”
  郁母忽然拭泪。
  雅子最怕老人伤心,她别转面孔。
  她知道烦恼才刚刚开始。
  到家,保姆正为孩子们沐浴,雅子连忙加入服务,一天很快过去。
  半夜,雅子正想拨出时间伤春悲秋,可是有电邮问她:“原谅我没有?”这当然是罗振名,郁彰才不会花言巧语。
  雅子答:“如果我有四双手两个脑袋我或许会有时间生气动怒原谅。”
  “接受我。”
  “此刻不是时候。”
  “可以来看你吗?”
  “凌晨三时,我想休息,再见。”
  雅子一直做到天亮,梳洗后帮保姆给孩子们做麦片,依依不舍出门回公司开会,
  孩子们已会得认人,她出门时他们会抱紧她表示抗议,她一进门,他们会雀跃地扑到她身上,看样子直到他们娶妻,他们都会是好儿子。
  回到公司,罗振名在等她,他给她看两个字,雅子双眼亮起来,罗说:“别扬声,这是我同你的秘密制作。”
  雅子兴奋:“是,是,你怎么想得到,我五体投地。”
  罗振名笑:“我失眠,反正无事,想到绝技。”
  秘书唤他们开会。
  散会后雅子顺道采购日用品食物衣服,薪酬所剩无多,她只能替自己买一块蜜糖。
  雅子叹口气,这样捱下去,不到三年,她就会苍老憔悴。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中,才坐下,门铃响起。
  雅子似有预感。
  能够不开门吗,可以即时找地方搬走吗,当然也是选择,不过,雅子深深吸一口气,同保姆说:“你好好看住孩子们,一见不妥,即打三条九。”
  雅子开门,果然,门外站着陶家诗。
  她打扮斯文华丽,一如雅子头一次见到她那般端正高贵,而且,四十已出头的她,看上去异常年轻。
  她在门外轻轻说:“我直到你是谁了,你是刘雅子,我们年多前见过面,你是那个代母。”
  雅子不出声。
  “我以为合约已经终止,”陶家诗扬起一角眉毛,“你应该忙你自己的事,可是,你与郁家母女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雅子开口:“正如你所说,陶小姐,你我和约已经在律师见证下结束,我与什么人结交,是我的事。”
  陶家诗讽刺地说:“你会说话了,多么进步,我可以进来讲几句吗?”
  雅子答:“我的家,我的规矩,十分钟。”
  陶家诗缓缓一步步走进屋内,她闻到一阵婴儿爽身粉气味,又看到四周围的玩具及幼儿用品。
  她十分震惊,失去先头的镇定,她霍一声转过身子,问雅子:“你把他们生了下来?”
  雅子看着她,背脊寒毛竖起,像一只面对敌人必须保护幼儿的雌性动物。
  陶家诗骂她:“你这个疯子,明明可以拿了酬劳远走高飞忘却此事重新做人,你却把他们生了下来?”
  雅子握紧拳头。
  陶家诗仍想控制身边每一个人:她婚姻失败,任何人都不配享有婚姻,她不哟啊这一对胚胎,所以他们不应该有生命……
  “你联络到郁家母子,你看到一条财路,我低估了你的机心,你已决定往上爬,你竟然到半山看房子,你要挟郁家!”
  雅子大声说:“我与你没有任何纠葛,开门给你,是礼貌。”
  “你是怎么找到郁家母子?”
  雅子光火,“我不必向你交代!”
  “真厉害,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雅子不客气地说:“百年历史老北公庙即将拆卸,你应当更加关心,还有,阿尔萨斯区葡萄收成欠佳,今年九质大受影响,你难道不担心?”
  陶家诗也握住拳头,忽然,她秀丽的五官扭曲,她咬住牙关,她自齿缝发出这样的话:“你以为从此生活无忧,郁家会供奉你一辈子?你以为孪生子的父亲是郁彰?”
  雅子怔住,她扶着椅背,动也不敢动。
  “你倒想!”
  雅子颤声问:“为什么不放过我?”
  陶家诗理直气壮说:“你想爬上来,我就打你下去,告诉你,这对孩子根本不属于郁彰。你白吃苦了,不信,你可以验遗传因子,你这人真是又贪又蠢,活该你吃白果。”
  雅子双腿发软,两人环境背景性格观点完全相反,再也谈不拢。
  雅子说:“你走吧,在我召警之前给我走。”
  陶家诗缩缩鼻子,“这间屋子有股臊腥臭,我劝你注意卫生,嘿,上半山,你做梦没那么早呢。”
  这时,她挥着手,不自觉,手镯忽然断开,飞到墙角,盛怒中的她亦不屑拾回,她开了门,蹬蹬蹬走出。
  司机连忙下车替她开门,人与车迅速消失在街角。
  雅子全身颤抖,像风中的落叶,她咬住嘴唇,按着双手,也不管用,膝头都开始像豆腐渣,终于,她软倒在地。
  这时,忽然有小手摸她面孔,有小小声音说:“妈,妈。”
  保姆抱着幼儿出来找她。
  雅子紧紧拥抱孩子。
  真想不到陶家诗那样优雅的皮相下有如此恶毒的灵魂。
  有人扶起她,这双手属于谁?她喊出郁彰两子,“你怎么来了?”
  “保姆怕你有事,打电话叫我自后门过来。”
  “你一直在房里?”
  “正是。”
  雅子双手又抖起来,“你听到一切?”
  “是,我见你应付得宜,我守住孩子,没又出来。”
  雅子声音越来越低:“大明小明并不是你的孩子。”
  “错,他们不折不扣是我的孩子。”
  郁彰把雅子拉到他的书房详谈。
  到底比雅子年长,他很镇定,斟出咖啡加进一点白兰地递给雅子。
  雅子吁出常常一口气,“倒也好,从此与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雅子,我们去检验因子。”
  “不必了,你也亲耳听见陶家诗忠告。”
  “她劝我们去医生处检查。”
  “我劝你死心,远离我家。”
  “孩子们有权拥有亲人。”
  “郁彰,一切因你而起,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我郑重向你道谢。”
  “但是那笔酬劳的确救活了元子,我又得到两个孩子,没有郁家,我们也会生活得很好。”
  “雅子,让我们结婚吧。”
  什么??
  “你一直以为我盯着你是因为一对孩子,开始的确是因为如此,但是到了今日,我爱慕你,雅子,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终身伴侣,你的孩子即我的孩子。”
  雅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半晌她说:“我没想过要爱你。”
  “事情搞得如此复杂,谁还有心情去爱谁。”
  这时,保母过来敲门,“郁先生,孩子们忽然呕吐。”
  郁彰与雅子立刻扔下一切开车到医务所。
  孩子们只是肠胃不适,给了药,可以回家休息。
  郁彰在雅子耳畔说了几句话。
  雅子踌躇,她想了一想,终于点头。
  医生请他们张大嘴巴,用棉花棒采取样本。
  “报告约一个星期后出来。”
  他们抱着孩子回家。
  罗振名捧着鲜花在门口等。
  雅子忽然疲倦,她说:“郁彰,你把我们的事,同振名说清楚,好让他知难而退。”
  郁彰点头,对罗振名说:“请到舍下喝杯啤酒。”
  雅子把那大束紫色的玉簪花与玫瑰插好,坐在摇椅上哄孩子们入睡。
  忽然她问保母:“这间屋子有异味吗?”
  保母答:“人住的屋子当然有人气:厨房有油气,卫生间有肥皂味……只有鬼屋没有气味。”
  显然她也为陶家诗的嚣张生气。
  “开大窗户吹吹风。”
  “明白。”保母去忙她的。
  雅子心酸。
  这一对孩子并不姓郁,早知还是跟随母姓为上,大明小明命运如此辗转,雅子真要多爱他们一点。
  她把脸贴到孩子们胖胖脸颊上,勇气忽然增加。
  “不怕,我们会得生存。”
  保母听见,轻轻说:“而且会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
  士兵在战壕中熟睡,四周围枪雨弹火,雅子此刻也累机闭上双目,她紧紧拥着孩子,谁也别想在她手中抢走他们。
  一觉醒来,一时还以为身在宿舍:同学们正在走廊嘻笑谈论功课,定一定神,才知道那些美好时刻一去不复返。
  她轻轻放下他们,同保母打个招呼,到隔壁找郁彰与振名。
  只见他俩还在喝啤酒,茶几上已堆着好些空罐。
  郁彰无言,用手托着头。
  振名则张大了眼睛与嘴巴,动也不动。
  雅子不禁揶揄:“听明白了吧,好奇心杀死猫儿。”
  振名吁出一口气,“这件事,比所罗门王判决婴儿属于哪个母亲还要诡异。”
  郁彰喃喃说:“两个女子争一个婴儿,都抢着认是生母,王说:‘把婴儿切成两边,一人一半’,一妇哭泣:‘我不要婴儿’,王于是知道,她才是真正生母。”
  振名说:“雅子,我误会你。”
  雅子答:“我的确是一个单身母亲。”
  振名说:“照陶家诗说法,你根本无法知道生父是谁。”
  雅子无言。
  振名又说:“陶家诗这人不是坏人,她只是精神有毛病:找代母生两个与夫妇血缘完全无关的孩子;是,他们不是我儿,但,也不是你儿。”
  雅子说:“他们是我的孩子。”
  振名说:“雅子,我尊重你更多。”
  雅子看着他,“可以开始工作了,还记得否?我俩共属一组,需要在死线之前交出新设计计划。”
  郁彰说:“这种时候,雅子你还谈这些?我愿意负责你们的生活费用。”
  雅子摇摇头,“郁氏有钱,陶家也富有,可以买到的,都设法去买,买不到的,也企图购买,对不起,郁彰,孩子们是非卖品。”
  振名听了大力鼓掌。
  雅子看着他,“这又关你什么事?还有,请勿将此事张扬。”
  振名说:“我不会说一个字。”
  郁彰指着他:“把真相告诉你,是好让你知难而退。”
  振名挺身而出,“你弄巧反拙,这证明我俩身份相等,公平竞争。”
  雅子问:“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罗振名越来越佩服雅子,大抵一个女子要成为人母之后,才会拥有这种沉着与勇气。
  接着一个星期,她一字不提私事,与他合作新游戏设计,一有发展,就拿到公司给上头审视。
  在家设办公室的好处是与孩子寸步不离,缺点也是完全没有松气机会,廿四小时全天候服侍。
  每天罗振名进门都会说:“大明小明你们又长大了一点。”这是真的。
  终于,实验室的报告出来。
  郁彰与雅子一起去听裁决。
  医生请他们坐好。
  他说:“这份报告有点奇特,不过,既然是体外受精,也就合情合理。”
  郁彰额角冒汗,“医生,请快点宣布。”
  “查实刘女士确是两名婴儿的生母。”
  雅子重重松一口气,不禁心酸,她多怕卵子不属于她。
  “至于幼儿甲,即早两分钟出生的大明,郁彰先生,你是生父。”
  郁彰一听,欢喜得呆了,一时开不了口。
  医生说下去:“幼儿乙,即是弟弟小明,却不是郁先生的孩子。”
  雅子张大嘴。
  郁彰站起,“但他们是孪生子!”
  医生答:“他们不是同卵子孪生;那意思是:他们各自拥有一枚卵子及精子,并非由同一个卵子分裂成为两个生命。”
  有人与他们开了很大的玩笑。
  医生这时微笑,“郁先生刘小姐,全世界的孩子,不论肤色族裔国籍,都是可爱的孩子,请勿让实验报告影响你们的爱心与耐心。”
  雅子低声答:“谢谢你。”
  医生接着说:“如果你们需要心理辅助,这是奚医生的名片。”
  他们再次道谢,取过报告,悄悄离开医务所。
  雅子说:“回家去吧,我挂着孩子。”
  郁彰说:“我也是。”
  在车上,郁彰问:“怎么办?”
  雅子沉声答:“以不变应万变。”
  郁彰点头,“我根本分不清谁是大明谁是小明。”
  雅子看着他,“郁彰,你是好人,事实证明你是正人君子,只不过婚姻不顺景,可是,老话一句,我不会把大明给你。”
  “我会一视同仁爱护他们。”
  雅子一言不发,返回家中。
  保母在喂两个孩子吃粥,食物糊了一脸,天一半地一半,不知有多少到肚,可是样子滑稽可爱,雅子不禁笑出来。
  她把他们紧紧抱在怀中。
  两个孩子都像她,一般粗眉大眼圆面孔,在她心目中无分彼此。
  这时罗振名在门口出现,带来热辣辣生煎包子,“你们肚子饿了吧。”
  幼儿闻到香味,知是美食,伸出胖手来抓,烫到,哇哇叫,保母把他们抱开。
  振名问:“报告怎样说?”
  不知怎地,郁彰向他坦白。
  振名听后沉吟不语,看向雅子,发觉她已吃了半打芝麻生煎包子,斟了一杯浓浓普洱茶,十分享受的样子,真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振名说:“不幸中大幸,你还有一个亲儿可慰老父老母。”
  “我可以领养小明。”
  “郁某,你人格高尚,你是我劲敌。”
  郁彰答:“是有些人猥琐而已。”
  不知怎地,他俩成为关系奇特的朋友。
  “最伟大的是雅子。”
  郁彰怜惜地说:“最愚蠢的也是她。”
  罗振名忽然说:“老郁,我与你之间,居然没有代沟。”
  郁彰问:“你真把我当上一代的人?”
  罗振名笑而不答。
  雅子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
  振名说:“一人一个,把郁氏的还给郁氏。”
  郁彰答:“他们是两兄弟,怎可拆散,领养所都不会这么做,负责人往往把两兄弟交给同一人家抚养。”
  振名摊摊手,“官都不知道该怎么判。”
  雅子吃惊,“怎可提到官字?”
  那天晚上,她整晚心神不宁,走来走去,金睛火眼,可是怎样也想不到她这个二子之母有什么前途。
  第二天一早,郁姐来访。
  她带来孩子们新衣新玩具。
  雅子由衷说:“太名贵了,不需要这样。”
  “雅子,你知道我尊重你,我完全中立。”
  “有什么事?”雅子心沉下去。
  “雅子,家父已与律师接头,要争孩子抚养权。”
  什么!雅子心跌落脚底,世上竟没有一个可信的人。
  “雅子,逼于无奈,请你原谅。”
  雅子缓缓转过身,连她自己都奇怪声音是如此镇静:“你们可是见过陶家诗?”
  郁姐回答:“瞒不过你的法眼,陶家诗带着一位罗律师到访,一五一十,说明孩子的血缘,她估计只有其中一名属于郁氏。”
  雅子深深吸气,“但,我是生母。”
  郁姐沉痛地说:“据那罗律师说,你曾签署,中止与陶家诗之间的合同。”
  雅子猛地抬头,“那只是说,我与陶家诗以后没有轇轕。”
  郁姐的声音低下去,“不,据罗律师说,那亦表示你已放弃担任代母责任,换句话说,你已放弃这一对胚胎。”
  雅子大怒,“胡说八道。”
  “对不起,雅子,家父母认为他们才是婴儿最可靠的监护人,她已联络律师打这一场官司。”
  雅子恳求:“不可以这样,孩子将成为头条新闻,终身背着这件荒谬的官司做人。”
  “我竭力劝阻,家母不愿罢手,她说不能坐视郁家儿孙任人摆布,长痛不如短痛。”
  雅子问:“郁彰可知此事?”
  “爸妈正与郁彰商议,我前来通风报讯,雅子,你得找一个最好的律师,我会在财政上尽量支持你。”
  雅子握紧拳头,“我决不打官司。”
  郁姐意外,“你愿意交出孩子?”
  雅子不出声。
  “雅子,退一步想,海阔天空,交出一个,你还留着一个,老人会给你无限探访权,你的担子又可以轻松一半,和平解决此事,令坏人挑拨失败,多么痛快,你说可是。”
  照郁姐说来,还一举数得。
  雅子仍然沉默。
  这时,郁彰出现,他一进门便走到雅子面前握住她的手。
  他说:“雅子,别再吃苦了,我们结婚吧。”
  郁姐静静说:“爸妈说,很抱歉他们未能爱屋及乌,其中一个幼儿,不能姓郁。”
  郁彰对大姐说:“你走。”
  “郁彰,我企图说服雅子,也是为着她好。”
  “你走。”
  郁彰打开大门。
  郁姐无奈,“雅子,你想清楚。”
  “不要再逼她,你们加在一起一千岁,何苦逼死一个廿二岁女子。”
  郁姐转身离去。
  雅子看着郁彰,两人脸色煞白。
  雅子问:“郁彰,你站在那一边?”
  郁彰答:“雅子,人急生智。”
  雅子叹气,“什么意思,你认识最有才华的家庭法律师?”
  郁彰这时露出他稳重一面,“我已把罗振名找来。”
  雅子苦笑,大家都被逼疯,叫振名来干什么?
  “雅子,我们只有四十八小时行动,记得吗?我有大明及小明的护照,你可有美国入境证?”
  雅子连忙进房去找出护照,“翻开一看,“年底才到期。”
  “好极了。”
  郁彰把两本护照交到雅子手中。
  雅子极点诧异,“他们怎么会有美国护照?”
  郁彰微笑, “因为我有美籍。”
  雅子呆半晌,“可是要逃难了?”
  “你且到美国避一避,这是我的公寓地址,小公寓设备还算齐全。”
  “陶家诗多么厉害,她一定会把我搜出来。”
  “你没听过孙子兵法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雅子低头,看到护照里夹着美金汇票。
  “海关限制金额入口,我将每月汇款给你。”
  雅子忽然露出微笑。
  “笑什么?”
  “我若是在美国嫁人,你岂非婴财两失?”
  郁彰黯然,“只要你快乐,雅子,只要你快乐。”
  雅子忽然感动,紧紧握住郁彰的手。
  “我立刻为你们订购飞机票。”
  稍后罗振名赶到。
  他一坐下就说:“雅子,郁彰找我,我与你一起赴美,沿途照顾。”
  雅子看向郁彰。
  他说:“我一有行动,他们一定警惕。”
  雅子点头,“我很感激你的安排。”
  振名说:“一对孩子不可拆散,兄弟应当一起成长。”
  雅子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振名叮嘱:“雅子,带着手提电脑,你的工作,无论在什么地方做都一样。”
  郁彰说:“去收拾行李吧。”
  雅子只打算携带最简单行李。
  郁彰说:“我让保母放三天假,说孩子会往祖父母家。”
  雅子又点头。
  罗振名说:“我们竟成了三剑客。”
  郁彰说:“飞机票届时在柜台取,三七八班飞机,凌晨一时起飞。”
  振名看看手表,“郁彰,你回去吧,免敌人起疑心。”
  郁彰走进卧室,与两个孩子拥抱。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对大明与小明无分彼此。
  郁彰临走时叮嘱:“抵埗立即与我联络。”
  雅子在他身后掩门。
  她忽然跌倒在地,“我已乏力,把他们要的大明还给他们,我带着小明过活算了。”
  罗振名轻轻扶起她。
  雅子又说:“陶家诗说得对:我这人愚不可及,中止合同,即应终止怀孕,我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罗振名悄悄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雅子听见小小声音叫:“妈,妈。”
  这正是全世界所有国籍幼儿第一个发音。
  雅子淌下热泪,站起来收拾细软。
  雅子随便惯了,她只需两套替换衣服,倒是婴儿用品装满一箱。
  半夜,计程车接两人往飞机场。
  多亏罗振名,他又担又抬,还得推婴儿车。
  两人不多话,取了飞机票立刻走进候机室。
  一路上有旅客逗婴儿,刘雅子与罗振名一言不发,飞机到了太平洋中央,他们才稍松一口气。
  飞机引擎轰轰,幼儿受惊哭泣,幸亏服务员说:“我来替你们照顾孩子,你俩好好休息。”
  雅子轻轻说:“郁彰的公寓在东岸,还要转飞机。”
  罗振名轻轻说:“我们在西雅图下飞机驾车北上加拿大。”
  “什么?”
  “陶家诗一定会帮郁老先生到处搜索,我们若躲到加拿大小镇,会比较安全。”
  “之后呢?”
  “你想想,老人已经什么年纪?”
  雅子恻然。
  “况且他们不是坏人,不过受人挑拨,事后气平了,叫郁彰连同大姐苦劝,可能收回官司。”
  雅子点头。
  “不过,郁彰不知我们去加拿大,你可同意?”
  雅子踌躇片刻,“明白。”
  振名握住她的手,“我支持你,我在那边有朋友,有必要,他们会帮你。”
  飞机抵埗,他们抱着幼儿获得优先下飞机步出海关,乘搭长途飞机是太平时节最辛苦最考验意志力的事,雅子疲态毕露,奋力照顾孩子,不敢合眼。
  振名租了一辆七座位,在北美体重四十磅以下孩子必须用安全座椅,租车公司免费提供,雅子在后座为孩子们喂牛奶换衣服。
  他同自己说:振名,婚姻生活也就如此,趁早体验,假使觉得闷不可耐,大可终身独身。
  他们顺利过境,官员看到幼儿眉开眼笑,雅子暂时躲过郁老、郁姐、郁彰及他的前妻,雅子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振名仿佛是老手,他租了一间汽车旅店房间,对雅子说:“沐浴休息,明日再作打算。”
  雅子先处理大明小明,然后进浴室梳洗,出来时,发觉孩子们已经在床上熟睡,振名聚精会神在电脑荧幕前操作。
  雅子倒在孩子们身边,昏睡入梦。
  梦中看见郁妈流着泪同她说:“我们不是坏人。”
  雅子恻然,就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是坏人,所以特别难以处理,特别是郁彰,由他建议雅子三口到北美,她却决定躲他。
  在梦中,雅子也落泪,她解释:“我也不是坏人。”
  有谁会相信,她一定生活荒诞,未婚生子,两子各有生父,此刻,同室男子又是另外一个人。
  雅子在梦中辗转呻吟。
  她终于熟睡,惊醒时天已亮,她要过片刻才知道身在异乡,在床上坐起,发觉大明小明在身边,安下心来。
  罗振名呢,他和衣蜷缩着高大身子躺在沙发上。
  听见声响,他睁开双眼微笑,“大家早。”
  雅子走近,蹲下说:“你也早。”
  清晨的罗振名唇红齿白、有点口气,他握住雅子的手轻吻,“北国的九月已有凉意,你们要添多一件衣服。”
  雅子轻轻缩回手,可是看到他强壮肩膀,真向往在那上头靠一会。
  但终于没有,她打开房门,惊叹:“空气如此清新。”
  “郁彰打锣似找我们。”
  雅子不出声,心中略有歉意。
  “我已在网上替你找到合适公寓及日间托儿所,你可有带着国际驾驶执照?”
  “行动迅速。”
  “《戴帽子的猫》作者苏斯博士曾说:头壳里有脑袋,鞋子里有双脚,你就无所不能。”
  雅子忍不住笑,“你打算留多久?”
  他反问:“你需要我多久?我们可以在加国结婚,迪士尼每年过境挖角,你我不愁没有工作。”
  雅子答:“我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怎有资格与你结婚。”
  振名唏嘘, “那么,待你安顿下来,我就回转。”
  “一个星期足够。”
  “走着瞧吧。”振名嗒然。
  “你如何向郁彰交待我们母子行踪?”
  “我有办法:说实话,报平安,但不透露地址。”
  “拜托你了。”
  这时近半岁的大明小明醒来,坐起用他们的私人手语交换意见,十分趣致。
  罗振名抱起他们,“你去调奶粉,我抱他们到门口散步。”
  四人轮流梳洗,出门已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他们在快餐店吃克火腿早餐,油腻,但胃部满足快乐。
  振名把车子驶进一个小镇。
  雅子惊艳,“这是什么地方,如此海光山色,满眼火红枫叶。”
  “可看到海边那块大大的白色巨石?”
  雅子点头,“有。”
  “这叫白石镇,距离美国差一点点,距离天堂也差一点点,可是十分接近。”
  “我愿意留下。”
  “民风比大城纯朴,居民还记得什么叫做守望相助。”
  他把她带到一间镇屋,“这是你的临时家居。”
  雅子阅读街名:“水仙路三十八号。”
  “步行十分钟可抵优佳蒙特梭利托儿所,稍后我带你去报名。”
  打开门,雅子便爱上这小小镇屋:一边面山,一边向海,二路矮房子,只见树木不见人,风光像欧陆小镇。
  “怎么没有人?”
  “世界占地第二大国家只得三千万居民。”
  “会赶我们走吗?”
  “我替你研究过,你可以游客身份居住十八个月,以后,再想办法。”
  雅子不无感慨,“那时,大明与小明已学会说话。”
  “你呢,”振名问:“会不会已经找到伴侣?”
  雅子低头,“我不知道。”
  经过这么多,她自觉已经心死。
  振名响亮地拍手,“Chop,chop,还有许多事要办,先去托儿所。”
  他们风火轮似赶到托儿所登记,把孩子们放下,然后去添置家具及日用品。
  这时才知道罗振名是一名鲁宾逊,他把家具扛回来,先煮咖啡,然后拆箱装嵌,不消片刻,一屋整齐实用的家具,他坐沙发上喝咖啡。
  休息完毕,又把床铺被褥等取出铺妥。
  雅子看着这一人生力军,赞叹说:“任何女子都会爱上你。”
  振名笑笑与雅子到超市购买食物,他挑许多水果,“你若没时间就抓一只苹果或是桃子吃。”
  回家做一锅免治牛肉粥,一天工作也就结束。
  他说:“我已退掉旅馆房,以后睡客房。”
  雅子说:“欢迎。”
  振名忽然问:“郁彰会怎么想?”
  雅子说实话:“我哪里有空去想别人会怎么想。”
  “说得对,接着几天,我们照常做动画设计,这个计划机受老板看好,已向美人推销。”
  “多亏你照顾。”
  “雅子整個設計由你帶動,你能力高超。”
  過一會雅子說: “請代我向兄嫂報平安。”
  “我都懂得。以後,你的郵件全在我戶口打一個轉,由我收發。”
  “明白。”
  “去接孩子們放學吧。”
  不過,他們先到銀行轉一趟,存款取錢,又忙了一個小時。
  雅子詫異,“節奏緩慢。”
  振名答: “都會人趕命似,才不懂享受生活。”
  “你彷彿很喜歡小鎮風氣。”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過幾日我們去離島釣魚。”
  “帶着半歲幼兒?”
  “一人揹一個,帶他們接觸大自然。”
  雅子不由得歡呼: “阿羅,我愛你。”
  劉雅子彷彿已經安頓下來。
  可是,正如她沒有愛上郁章,她也沒有愛上羅振名。
  他們卻都是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男子。
  鄰居都以為雅子與振名是恩愛小夫妻。
  一位老太太對雅子說: “我丈夫年輕時,對我也那麼好,什麼都為我做,甚至把啤酒錢省下,買巧克力蛋糕給我。”
  雅子以為老先生此刻已不在人間,不禁惻然。
  誰知老太太說: “現在,他基本上永遠在瞌睡,叫他,也不應。”
  雅子笑出來。
  過幾天,振名終於說: “我要回去了。”
  雅子一怔,衝口而出: “這麼快?”
  振名點點頭,“出來已經兩個星期,老闆與郁家都通緝我。”
  雅子寂寥,“我明白,你有你的生活。”
  振名握住她雙手,“雅子,祝你幸福。”
  雅子答: “多謝你幫忙。”
  “如果隔壁老太太問起我去向,說我航行到好望角,或是在天不吐尋金。”
  雅子笑,“有時間帶女友一起來探望我們。”
  在一個清晨,他整理一下簡單行李,打道回府。
  雅子抱着孩子在門口話別。
  振名說: “你手頭上功夫足足夠做半年,我叫公司定期給你滙錢。”
  “明白。”
  孩子們忽然意味到這個男保母要走,張開小手臂,要他抱,振名緊緊擁抱他們。
  振名輕輕說:“你若要見我,只需打這個電話。”
  他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回來,雅子必須給他一個名份。
  雅子抱着孩子回到屋內。
  她把他們放到櫈上,餵他們吃香蕉麥糊。
  雅子輕輕說:“不久之前,我也想像,有許多男生追求,我逐一挑剔:這個不該染髮,那個成績欠佳,小王太過英俊,小劉能否專一……。”
  大明忽然撲過來搶匙羹,弄得一手是食物糊,又用這隻手去抓小明,小明不甘心,哇哇叫。
  雅子說下去: “我也盼望有男生衷心約會我,接我出去看戲跳舞,伺候我的臉色,月夜散步,替我綁鞋帶,為我打傘,甚至環遊世界,去到極北的巴芬島與極南的火地島……”
  小明這時還擊,一巴掌打到哥哥頭子,大明呆一秒鐘,才知吃虧,號啕大哭。
  她說: “我知道孩子們從不愛聽母親說話,可是沒想到這麼早開始。”
  雅子繼續說: “我盼望戀愛,也不介意失戀,我想一嚐苦楚與狂喜滋味,我有一個女同學,愛人絕情而去,她不吃不寐,不說話也不流淚,躺在房間整整一季,到最後破關而出,已經冬去夏至,只得她一個人還穿着厚厚冬衣,也不覺得熱。”
  大明睜大雙眼,“啊。”像是有問題。
  雅子說: “可是,那樣叫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她現在生活得很好,醫科快將畢業。”
  吃飽飽,兄弟有點睏。
  雅子說: “慢着,先洗澡。”
  雅子已是熟手,把他們脫光了浸在浴缸清洗。
  “你看,我放棄了所有愛戀慾望,選擇同你們兩位先生長相廝守。”
  她把他們遂個抱出抹乾更衣,抱回寢室。
  “將來你倆到青春期反叛忤逆,請記得,老媽為你們犧牲過什麼。”
  孩子們睡了,雅子可不能休息,她得收拾浴室及廚房,可是這時門鈴響起。
  一個穿制服的中年女子站在門口說: “我是家務助理伊媽,一位羅先生叫我每週來三次,工資已付。”
  這人竟如此周到。
  雅子像遇到救星,她說: “你看着辦吧。”
  她回到書房,努力她的事業。
  雅子專注到孩子睡醒哭泣也不察覺。
  伊媽抱着他們在門口說: “太太,我想,我每天都來工作比較妥當。”
  雅子也同意,“讓我算一算可負擔得起。”
  八千哩路以外,羅振名已回到他的大本營,他正在開會,繪形繪色報告工作進度,接受上司同事的讚禮。
  忽然秘書進來說: “振名,有人在接待處大吵大叫,點名找你。”
  “是什麼人,什麼事?”
  “一個姓郁男人,樣子還算斯文,可是聲勢洶洶,叫你出去,要與你對質。”
  振名點名,“我明白,”他對同事說: “各位,請原諒,給我十分鐘。”
  他走出會議室。
  只見郁章在門口眼若銅鈴般瞪着他。
  羅振名揶揄他: “什麼年紀了,火氣還這麼大。”
  “雅子在何處?”
  振名立刻注意到郁章問的是雅子,不是孩子,對他來說,是一種進步。
  “雅子與孩子們都很好,需要清靜。”
  “你誘拐他們母子,快把地址說出!”
  “郁章,坐下喝杯水,你也看到,我一人在此,接受你拷問,雅子們未成年之前跟隨生母,也屬天經地義,你鎮定一下,我在會議當中,一小時後再與你詳談。”
  郁章的憤怒漸漸為淒酸所代替。
  振名指指他肩膀,“你喝杯咖啡,看看報紙,等我散會。”
  郁章沉默。
  他面前有一份副刊,有一則標題是“卵巢移植,女子成功受孕”,自從做了父親之後,類似新聞總是首先躍進他眼簾。
  比起這一段新聞,雅子的個案,又不算是什麼。
  試想想該名女子又如何解釋。
  ——“是你的孩子嗎?”,“嚴格來說,不是我的卵子,但該卵巢此刻又的確在我體內,胚胎由我孕育足月誕生……。”聽者頭昏腦脹。
  他并没有等很久,罗振名已经散会出来。
  到街外去谈。
  “你把雅子弄到何处,她可安全,一女育二子,可应付得来,她情绪稳定否?”
  振名回答:“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力更生,许多能干而不大幸运的女子都是单身母亲,总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动轧与律师交涉的好。”
  他们走进一间酒馆。
  郁彰说:“家母愿意道歉,她后悔受人教唆。”
  “不必,雅子十分尊重老人,她并不气忿,亦不怨恨,她只想脱离郁家,静静生活。”
  “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
  “她实在需要静休。”
  郁彰颓然,“罗振名,我不如你。”
  “老郁,你也不坏,这次没有出动飞机大炮律师警察私家侦探。”
  “郁彰低头,我只想她快乐。”
  罗振名叹口气,“我也是。”
  难兄难弟苦笑。
  郁彰说:“请给我一个通讯号码,我想与她联络。”
  “她不会回应。”
  罗振名,“不要再代刘雅子发言。”
  振名把他自己的电邮写给郁彰。
  振名同情他,郁彰的命运有点曲折,以致他不能看着孩子长大,旁人茶余饭后实在不宜发表太多意见。
  罗振名站起来,“公司催我回去。”
  郁彰只得放他走。
  家里静得一声咳嗽也没有,兄姐陪父母坐邮轮环游太平洋东西峡谷岸,整整六十多天才回来,郁彰此刻代大哥打理公司业务。
  他走进书房,看到英语报纸,顺便翻一翻,掀到社交版,看到一张结婚照片,陶家诗与越公正结婚之喜。
  是,正是他的前妻陶家诗,新郎又一次明显比她年轻。
  郁彰忽然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以后她有得忙了:打理家庭,控制丈夫,动脑筋领养子女。。。。想必许久也没有时间骚扰别人。
  郁家安全了。
  郁彰心情略好,尝试与雅子联络。
  “雅子:罗振名终於回来,我得知你近况,我尊重你的意愿,但希望知道孩子们近况,过两天,元子会来探访,我将与他说:你与孩子们外出旅游,请尽可能保持联络。”
  他派人去接元子夫妇,送礼吃饭,他拍了照,电传给雅子,“元子的身体状况非常好。但是大嫂这样说:‘如果要孩子就麻烦些,医生说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可能,会得到同样遗传疾病,所以下不了决心。’”
  郁彰微笑说:“这些日子,你两一直在一起,这才最重要。”
  大嫂许百美唏嘘,“那些时间压力真大,可是怎能丢下元子不顾?幸亏卖祖屋,雅子又把遗产拿出来,否则不堪设想。”
  元子取笑,“过去的事还念念不忘?”
  许百美打起精神问:“郁彰你在这些名店可有折扣。”
  郁彰答:“我叫女职员陪你去。”
  许百美十分满意,“雅子总算得到归宿。”
  郁彰把这次会面记录告诉雅子。
  过几天,雅子回复。
  本来紧绷着脸的郁彰一看到大明与小明的照片,立即打心底笑出来,他们已长了头发,大头比从前更圆,两人手臂搭在对方肩膀上,穿着同样的白T恤与工人裤,神情调皮,一看就知道不好相处。
  雅子写:“他们已开始四处爬行,专喜淘气,”又说:“多谢招呼元子夫妇。
  郁彰每星期问候一次,雅子不定期回复,通常用照片代替文字。
  在照片中,郁彰看出端倪:他们在一个西方白人英语国家,雅子的小侧面偶然会在背后出现,她打扮朴素,完全像一个小镇妈妈。”
  家居布置以实用为主,绝无花巧,孩子们已在看图画书,有一本叫:《饥饿的小毛虫》,另一本叫《地球新知》,看样子他们第一语言将是英语。
  郁彰把照片上每一个微粒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对自己说,不要去骚扰雅子,给她时间。
  也许,不久将来,她会自动现身。
  郁彰约罗振名喝啤酒。
  夏季,振名穿黑色紧身背心牛仔裤,剃平头,活泼精神,郁彰蓦然觉得人家确实有资格揶揄他是小老头。
  振名一坐下便说:“雅子已脱离朱子公司,加入加拿大另一间载誉电脑动画机构,”隔一会又说:“你已知她在加国吧。”
  郁彰点点头。
  “他们生活很好,雅子打算读教育文凭,真不知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郁彰问:“可以把她详细地址给我吗?”
  振名说:“你自己问她好了。”
  说道这里,忽然有一个蜜色皮肤少女走近,双臂搭住罗振名肩膀,她穿同款背心,但在腰间打一个结,裤腰低得不能再低,露出脐环。
  郁彰不敢逼视。
  罗振名介绍:“我的同居女友蓓蓓。”
  郁彰张大嘴,又合拢。
  他大力与罗振名握手道别。
  真是,怎么把这个热情的大孩子当劲敌,他们的一生一世、山盟海誓,大概只有两季长短。
  郁彰想这样告诉雅子:“振名的女友叫蓓蓓,是他的新同事,才二十岁,他们配载同一款耳环,似乎很相配。”
  郁彰笑起来。
  他与雅子成为笔友。
  雅子问:“你呢。”
  郁彰坦白地说:“毫无打算,工作极忙,别无他想。”
  他不敢说“等你回来”这种话,“你呢?”
  “抽时间读教育文凭,希望可以教中学,居留文件已经办妥,并且,已将小明改姓刘,幸亏在北美,人们只称呼名字。”
  “他们会说话没有?”
  “会用英语单字,他们兄弟有自己的秘密手势及语音,老师说是孪生子常见现象。”
  “多么奇怪!”
  “此间十分注重圣诞节,市面好不热闹,不得不凑齐装饰一棵圣诞树,据保姆说,二十六号一早所有装饰品半价,那时买最划算。”
  “有约会吗?”
  “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边,与会,就是约会:喝酒,吃饭,绝无负担,又无下文,游戏规则:切勿自作多情,十分现实。”
  “有时,散心亦可。”
  “看情形啦。”
  他们逐渐熟络,话也较多。
  “老先生老太太好吗?”
  “大哥最近与一位会计师走得很近,对方离一次婚,老人嘀咕。”
  雅子不予置评。
  过几日,郁彰说:“大哥决定结婚,女方已经怀孕,不方便再拖。”
  雅子喜出望外,“恭喜恭喜,百子千孙,五世其昌。”
  “生活中意外真多,原来大嫂已经三十七岁,这次做试管婴儿成功,且怀双胎,老人已把一切不满丢到九霄云外,忙着筹备婚礼及接待小生命来临。”
  雅子按出整页LOL。
  “甩难了,”郁彰写:“再也不会找我麻烦。”
  雅子答:“情况大好。”
  “大明小明学步没有?”
  “昨日,把他们放沙发上,忽然不见,吓大跳,原来偷偷溜下扶着家具边一步步走,站不稳,跌地,也不哭,挣扎起来,笑嘻嘻继续走。”
  “好孩子,有照片否?”
  雅子传照片过去。
  郁彰进一步要求:“可以听声音吗?”
  只见幼儿作声,叫妈妈声音准确,他们会说:水、奶、以及打、打、打。
  郁彰笑得落泪。
  他一直没有催雅子回去,可是技巧地暗示他仍在等她,到底(原文为倒底,疑是印刷错误)比她大好几岁,处事成熟得多。
  他明白什么叫先友后婚。
  年底,郁嫂平安顺利产下一对女儿,雅子看到很多照片,她不禁喃喃说:“人家女儿雪白粉嫩像糯米团,我儿子又粗又黑……”
  这时大明喊:“妈妈,冰淇淋。”
  雅子忙去伺候,是,一岁多了。会走会跑会跳,雅子正在替他们张罗幼儿班名额:有一家名气大,可是比较远,另一家较普通,但在家附近,雅子已决定舍难取易。
  兄弟俩性格鲜明,活泼开朗,叫雅子惊喜。
  雅子发觉照片里的郁老太笑得合不拢嘴,郁哥郁嫂喜气洋洋,但郁彰有点憔悴。
  雅子轻轻说:对不起,帮不到你。
  郁姐附上电邮:雅子,好吗?,孩子们如何?家母终於有机会抱孙子,人心不足,我听见她低声说:本来我还有孙子,可见大家都想念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我有几个老同学在卑诗省,一个是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省议员,前者势力较大,他俩电邮号码如下……
  雅子骇笑,地球只得那么一点点大,他们又一次找到刘雅子,她也大方与他们联络,只不过这次维持着一定距离。
  忽然大明奔进,妈妈,他说:坏了!
  雅子大吃一惊,心脏几乎从胸膛跃出,跑出去一看,只见小明伏在窗台往外看,他说:彼得摔倒。
  雅子放下心来,一手抱紧一个,也不在窗前看发生什么事。
  只见一个穿红衣小孩倒在地上,一辆房车停在路边,彼得的母亲从屋里跑出,大声哭嚷,司机面色仓白,向警察解释经过,警车与救护车迅速赶至。
  小明喃喃说:彼得动也不动。
  大明问:彼得可是死了。
  雅子混身发抖。
  片刻救护车载着伤者驶离。
  保母开门进来轻轻说:那是彼得歌顿,断了腿,可是没有生命危险。
  小明这时诧异地说:妈妈为什么哭?
  雅子这时才伸手抹去眼泪。
  保姆说:真可怕,是所有母亲恶梦。
  还有更恐怖的事,孩子被别人抢去。
  雅子情绪波动,她一连好几天亲自接送两儿,寸步不离,直到看到小彼得打着石膏出院,情绪才平定下来。
  这才发觉,一连好几天没有郁彰消息。
  他忙什么?
  成年人只为两件事情操心:工作、感情。
  郁彰一定是找到理想伴侣了。
  雅子欷歔,一下走一个,走了一个又一个,这就剩她一人。
  连幼儿也不大需要她,他们有电子声音书籍,每翻过一页,有温柔女声读出内容,不明白的生字只要一按自动复述解释,只有在每晚临睡之前,他们才会让母亲陪着说几句话。
  个多月音讯全无,雅子坐立不安。
  告诉我,说你已有感情生活,不方便也没有时间与朋友瞎聊,我会明白,我会代你庆幸。
  仍然没有消息。
  一个半夜,雅子起床喝水,忽然看到电邮灯亮着,她去检查,发觉是姐姐的短简。
  “雅子,这一段时间没有与你联络,是因为家里有事:母亲在上月初中风,入院救治整月,终于昨日傍晚息劳归主,将于下周举行仪式,郁彰特别伤心……”
  雅子跌坐在椅子上。
  啊,老人寿终正寝。
  他们又忙又伤,还得同时照顾老父及幼儿,想必整个世界倾侧。
  而她还以为郁彰找到女朋友。
  雅子想了一想,决定支持郁彰。
  天一亮,她对保姆说:“我们回老家数日,快收拾行李。”
  雅子忙着订飞机票与旅馆,带着保姆与孩子们上路。
  临出门,她才通知郁彰。
  航程顺利,雅子出奇平静。
  她与保姆推着幼儿及行李出关,一眼便看到一脸胡髭渣的郁彰。
  她箭步上前与他握手。
  郁彰看到孩子,蹲下问候:“好吗?记得我吗?”
  他一人抱一起一个,接妇孺到停车场,一辆十四座位车在等他们,司机把车驶近。
  这时郁彰才说:“孩子们这么大了,我竟分不出谁是大明谁是小明。”
  “我们回来送老人最后一程。”
  “我很感激你支持。”
  雅子答:“应该的,”她忽然说:“司机先生,过了桥,请驶往虹彩酒店。”
  郁彰说:“我已在家准备好房间,这时,大家团结在一起比较好过。”
  雅子不出声。
  这时车上电话响,是郁哥:“接到雅子母子没有?”
  郁彰答:“都在车上。”
  大哥说:“雅子,家里有地方住,反正一辆十四座位装不下全家大小,还有,煮了大锅饭婴儿菜一起吃,不要见外,回家来。”
  郁姐的声音加入:“雅子,老爷伤心不能进食,需要你们支持。”
  一张张温情牌打出,雅子不由自主点点头。
  郁彰立即说:“我帮你取消旅馆房间。”
  到了郁家,只见大姐站在门口欢迎。
  这还是雅子第一次来郁家,两层楼老房子,外型朴素,里边光洁整齐,间隔实用,家具与装饰实在,雅子觉得舒服自在。
  大姐蹲下问孩子,“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一样面孔,分不出大小,”说着她流下眼泪,“祖父母不知多想念你们,快来见过祖父及堂妹妹。”
  两个小孩子毫不怕生,由保母带着去见亲人。
  郁老先生破涕为笑,与他俩有说有笑。
  郁哥郁姐同声说:“雅子,多谢你回来。”
  屋里人口增倍,顿时热闹,雅子进客房梳洗,更衣出来,发觉孩子们也喂过点心水果换上黑色素服,准备午睡。
  雅子见过大哥一对女婴,“啊,安琪儿一样。”
  大哥也满面倦容,“孩子是我们救赎。”
  想起亡母,三兄妹再度垂头。”
  大姐说:“雅子,你回房休息吧。”
  雅子吩咐保母几句,回转房间。
  大姐送来黑衣黑裤。
  雅子说:“你忙坏了。”
  大姐说:“郁彰最伤心,他后悔离家数年不返,他说他没有好好陪伴母亲。”
  雅子不出声,郁彰还有后悔余地,他可以抱着兄姐痛哭流涕,可是雅子无论做对做错,都是一个人。
  郁姐坐在安乐椅上,“雅子你真倔,一个人死撑一头家,为的是什么?你争气给谁看,许多人像你这样年纪,包括我在内,还在大学做伸手牌,向爸妈要跳舞裙子。”
  “你是幸运儿。”
  “带着孩子回来吧,我们欢迎你。”
  她转头一看,发觉刚乘完长途飞机的雅子已经盹着,她叹口气。
  郁姐走出房间,看到郁彰。
  “都睡着了,保姆说她们在飞机上没有停过手。”
  郁彰低声说:“她注定要苦一辈子。”
  郁姐拍拍他肩膀,“别太悲观,在北美,孩子们到了十岁八岁已经相当独立,他们骑脚踏车上学,到了十五岁,多数打工找外快,届时雅子不过三十出头,又可以恢复社交活动。”
  轮到郁彰不出声。
  郁哥过来说:“明天举行告别仪式,一切就绪。”
  “老父情绪如何?”
  “四个孙儿救了他,大明不明真可爱,丝毫不见外,陪他有说有笑。”
  “哪个是大哪个是小?我注意到他们兄弟之间没有称呼。”
  郁彰露出一丝微笑,“我也混淆。”
  “只有雅子才分得出吧。”
  “她是母亲,当然心中有数。”
  “我们无分彼此也就是了。”
  “高见,是这是最好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起来了,聚集在饭厅吃早餐揉着双眼,他与郁彰已换上黑西装,没多久,大姐与大嫂也出现,同款黑色外套裙子。
  大家都没说话,郁姐喝完咖啡帮着照顾大明小明兄弟,她把巧克力酱抹在烤面包上讨他们欢喜。
  保姆们来替他们穿上黑色小大衣。
  大哥与郁彰去搀扶老父。
  三个男人走前面,三个女人随后,孩子们在最后,刚好坐满一整辆十四座位。
  郁姐眼尖,立刻对郁彰说:“陶家诗。”
  郁彰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雅子不出声,轻轻坐好。
  陶家诗来干什么?天气寒冷,又下微雨,才早上九点钟,她应当送一只花圈便算数。
  可是,陶家诗此刻或许也许在想?刘雅子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郁家的兄嫂姐弟自动坐在雅子前后左右保护她。
  陶家诗缓缓走近,向各人慰问。
  她戴着小小网纱头饰,看上去端庄得体。
  终于,她的目光落到雅子身上,她牵牵嘴角,“你好,许久不见,你是刘美子吧。”
  没有人去更正她,没有人在乎。
  陶家诗又看到了那两个小男孩。
  大明翻开诗歌本子,小明好奇探头去看。
  “说什么?”
  大明突然唱:“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经告诉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
  保姆轻轻说:“嘘。”
  陶家诗凝视这一对圆面孔的孪生子,差一点点,他们就是她的孩子。
  但是不,不,不,他们永远不会是她的孩子,她与他们一丝血缘也无。
  而刘雅子,这个资质愚鲁相貌平凡出身贫苦的年轻女子,却公然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想嘲弄她几句,但毕竟受过教育自觉不能失态,只得静静坐在一角。
  前来悼念的亲友纷纷来到,鲜花的芬芳充塞了整个礼堂。
  大明要上洗手间,雅子叮嘱保姆看牢小明,她陪大明去方便,回程经过花园,看到陶家诗走出礼堂往停车场。
  雅子低头疾走。
  陶家诗忽然发话:“不向我道谢?”
  雅子叹口气,放缓脚步。
  陶家诗挡住她去路:“你已进郁家门?”
  大明挣脱母亲的手,走到前边去看花。
  “郁彰娶了你?”
  雅子叫:“大明,我们要回去了。”
  陶家诗提高声音,恼怒地说:“你敢不回答我?”
  这时,那小小几岁的郁大明忽然咚咚咚走近,伸出小脚,大力向陶家诗足踝踢去。
  陶家诗没料到幼儿会有此劲道,足踝吃痛,穿着细跟鞋的她身子一侧,差点摔倒,踉跄退后。
  雅子连忙抱起大明,奔入礼堂。
  仪式刚开始。
  雅子把大明紧抱怀中,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大明爱妈妈,大明保护妈妈。
  雅子转过头去,没看到陶家诗,她已经被击退,她没有再回来。
  郁姐低声问郁兄:“走了?”
  “走了。”大家都很高兴。
  众人起立唱奇异救恩,雅子轻轻落泪。
  稍后他们一家站在门口送走亲友。
  回到家中,精疲力尽。
  男人可以摊开四肢休息,女人还得服侍幼儿。
  大嫂对雅子说:“有说懦弱的人不可做母亲。”
  雅子微微笑。
  “又累又肮脏,时刻与排泄物打交道,不说也罢。”
  雅子笑出声来。
  “煤矿工人也没那么惨。”
  雅子忽然说:“可是,他们会叫妈妈,并且,用小手抚平我们心灵创伤。”
  大嫂看着雅子,“你的是儿子,当心,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娶妻,女儿则终身是你的女儿。”
  雅子微笑。
  “你还在想什么,赶紧与郁彰补行婚礼吧。”
  雅子说:“大嫂真是热心人。”
  “我累极了,孩子出生之后我仿佛没有睡过,双脚永远如踏云雾里,执笔忘字,又记不起人名:‘那个……这个……,语无伦次。’”
  雅子是过来人,当然知道苦处,忍不住笑。
  “又突然自觉劳苦功高,粗声大气起来,十分粗鲁……唉,从此变为庸妇。”
  雅子拍拍大嫂背脊。
  大嫂抬头,“咦,郁彰来了。”她轻轻避开。
  郁彰坐在雅子对面,“见到你真好。”
  “彼此彼此。”
  郁彰看牢她:“你气色很好。”
  雅子失笑,“一点气质也没有了,陪孩子户外活动,晒得紫姜皮色,一手抱一个,练成力大如牛。”
  “哪里哪里,你做得很好。”
  雅子欷歔,她握着双手,收敛笑容,怕人觉得她只会傻笑。
  “有没有找振名。”
  “他想必没有空。”
  “我本想约他吃饭,他却在每天出发往马汀尼度假。”
  雅子想一想,“年轻的时候,我最希望去的地方,使巴西的利奥热内卢,同学们则盼望去巴黎,你呢。”
  郁彰据实答:“学校图书馆。”
  雅子笑笑拍拍他手背。
  这个人是怎样认识陶家诗,后来又如何与性格极端相反的她成为夫妇,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大姐叫各人吃饭,孩子们一排坐开,吃得津津有味。
  大嫂闲闲说:“我去替孩子报名,同校方说,有两名插班生,聪明伶俐,不知收不收。”
  雅子连忙欠一欠身子,“大嫂,我们过几日就要回去,我有工作在等。”
  大嫂皱起眉头不高兴。
  大哥轻问:“你与郁彰,一点感情也没有?”
  “不是的,郁彰是我好友。”
  “一定要走?”
  雅子陪笑:“可否让我们时时回来探亲?”
  大哥回答:“雅子,这根本是你的家。”
  雅子说:“我就知道你们对我好。”
  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竟然想,结一次婚也好,有个交待,郁彰是一个那么可敬的人,她渐渐入梦,发觉置身在一个婚礼上。
  她以为穿着黑色西装的是郁彰,她叫他,他转过身来,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雅子冲口而出:“振名”,可是,他也不是振名,他是一个笑容可亲的陌生男子。
  雅子惊吓,自床上跃起,浑身是汗,喘气不已。
  她到邻房去探望孩子,他们正睡得香甜,忽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原来是郁彰。
  “雅子,振名来了,在楼下等你。”
  雅子惊喜交集。
  她披上外套,奔下去与振名见面。
  这时天刚亮,雅子与他紧紧拥抱,“你不是去度假?”
  “我延迟一班飞机,无论如何要来问候一声,听说孩子们也来了,让我见一面。”
  雅子笑:“我去抱他们下来。”
  雅子一走开,郁彰讶异,“她与你如此亲厚。”
  振名答:“我们像姐弟一般,我是舅舅。”
  “可是她仍然不愿打扰你。”
  振名无奈,“她就是这样。”
  这时雅子抱着惺忪的幼儿下来,他们还记得振名,伸出手臂,振名哈哈大笑。
  他说:“我带来礼物给孩子们,这时朱子公司最新创作电子游戏,刘雅子罗振名联合设计的益智项目。”
  雅子欢呼:“终于面世了。”
  这时门外有汽车喇叭响。
  雅子问:“你的朋友?”
  振名看看手表,“时间到了,雅子,有空我会来看你们,毋忘我。”
  他取过背囊,大声说再见。
  门外有一辆吉普车在等他,司机有一头齐肩金发,在晨曦下闪闪生光,十分好看。
  罗振名跳上车,与司机轻吻一下,两人绝尘而去。
  郁彰轻轻说:“好像不是上次那个。”
  雅子笑:“不知道换了几回了。”
  “像他那样也痛快,趁未成家之前玩个够。”
  雅子不出声,静静回到屋内。
  那天她收拾行李确定飞机票,忙得不亦乐乎,两个孩子像树袋熊般挂在她身上,众人看着骇笑,因为雅子的工作能力进度似乎不受影响,她已练成神功。
  大嫂不甘心:“两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他们母子连保姆四人,还是回北美去了。
  两件行李来,四件行李走,众人送上许多礼物。
  保姆照顾不暇,笑说:“多一只手就好了。”
  大家都不出声。
  送走他们,大姐抱怨:“郁彰你就不会跟着去。”
  大哥劝:“雅子不会高兴。”
  “雅子又不是移民局。”
  郁彰沉默。
  “跟上去,租间房子在她旁边,天天死跟。”
  “他已经做过。”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她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这些评语,都在郁彰脑海淡出。
  他把雅子母子照片放在案头。
  此刻他只想陪老父度过最后几月。
  那一个冬季,白石镇罕见地下大雪,孩子们学会游泳及溜冰,并且已获幼稚园录取。
  这一些,都由雅子告知。
  他认识她已有三年多了,聚少离多。
  春假他去看他们,住在镇上小旅馆,与孩子们上山滑雪,“舒展老筋骨。”他说。
  雅子不以为然,“你还算老?许多男人四十岁还扮小王子。”
  郁彰讪讪。
  雅子忽然伸手抚摸他的胡髭,“我俩见面,总是把最难堪的一面拿出来,老夫老妻一般,真可怕。”
  郁彰也笑,他穿着旧大衣,戴破帽,又不理发剃须。
  “人人都知我有两个孩子,嫌我。”
  “咄,又毋须她们抚养。”
  “人都自私,情有可原。”
  雅子把手臂套进他臂弯,“在北美比较好,外国人不那么计较,前妻前夫,他们对与别人早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离婚后再婚生的孩子,全是一家人。”
  郁彰一怔,“你有外籍男友?”
  “外籍友人都觉得一个女子独自带着子女生活没什么特殊,平常之极。”
  “你有社交活动?”
  “偶然也同友人同事出去一下,讲英语,再流利,也自觉未把心中意思说出,十分遗憾,想念仲云。”
  “她怎么了?”
  “她结婚离婚,在上海一间洋酒公司任高职,很自在得意,是个高级华人,夜上海什么地方乐队最好,菜肴最佳,酒水最足,她都知道。”
  “你堕后了。”
  雅子轻轻说:“有一段日子,我还以为活不下来。”
  “我一直在你身边。”
  “幸亏你们,元子一直觉得我好运。”
  郁彰笑:“元子一直不知我俩不是夫妻。”
  雅子也笑,“我怕他经不起打击,等他身体再好些,吓他一吓,说出实情。”
  “千万别任性,要瞒就瞒一生。”
  雪越下越大,郁彰帮他们铲雪。
  邻居老太太过来说:“帮我也清理一下好吗?”
  雅子连忙说:“没问题,马上过来。”
  老太太说:“先生回来了真好。”
  她有点疑心,这男子看上去不同先前那个,可是,也许东方人看上去差不多,可能她老眼昏花,反正他们愿意帮忙,也就是好邻居。
  最后一场雪终于溶解,郁彰带一家到市集海鲜饭店吃京王蟹。
  大明与小明高兴的咯咯咯踢脚,他们说:“美味美味。”
  郁彰为他们拆蟹肉,一边问:“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
  “做快乐的人就好。”
  “土法教子。”
  雅子笑说:“说得没错,我漫无目的,奋力向前,有何不妥,一个人过了二十一岁靠自己,否则,你把多少蓝图放我手上也没用。”
  那天晚上,孩子们睡了,郁彰说:“我明早回程。”
  雅子答:“真不舍得。”
  “你命我留下好了。”
  雅子微微笑。
  “你至今应当知道我深爱你们母子。”
  “毫无疑问,毋须商榷,你的确爱护我们。”
  “还需考虑?”
  雅子忽然说:“郁彰,你不认识我。”
  “嘿,又来了,告诉你,待他们升小学时,我未必还在死等。”
  雅子笑:“对,届时你已经一百二十岁,等不及了。”
  第二天,郁彰向雅子道别。
  在门口,他看到一辆小小货车,正在把日用品及食物搬下往雅子家送,雅子站门口点收。
  送货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长发梳一条大辫子,戴鸭舌帽,手脚磊落,一下子做妥工作,驾车离去。
  郁彰走进屋内,看见地上堆满日用品,他讶异:“一家三口每星期用这许多!”
  雅子叹口气,“你不知其苦,两个稚童吃起来像壮汉。”
  郁彰骇笑。
  这时孩子们跑出来与他依依不舍道别,他每人送一只皮背囊,一边轻轻放下一只信封。
  雅子看见说:“我们不需要。”
  “小小礼物,请勿推辞”
  孩子们一前一后挂在他肩上,郁彰说:“看到没,他们需要父亲。”
  雅子仍不说话,笑着送他到门口。
  郁彰叹口气,拥抱雅子一下,驾车离去。
  回到家中,大哥大嫂不禁气馁,“尚未成功?”
  郁彰答:“循序渐进,我们之间已无隔膜,你不能说我毫无进展。”
  郁哥郁嫂面面相觑。
  隔两日,大姐约了摄影师替侄女们拍照,不禁感慨:“你说,假使大明小明也在,多好。”
  大嫂答:“去游乐场看到所有幼儿都巴不得据为己有。”
  大姐说:“况且,其中一名,货真价实,是郁彰亲儿。”
  “我们待领养儿也一视同仁。”
  “是是是。”
  大姐问:“你看郁彰有无机会?”
  “已经拖那么久,时间越长,越是不妙。”
  大姐沉默,她完全认同。
  大嫂轻轻说:“不过,雅子若果认为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其他机会,那也太过天真一些。”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忙,未来数年,你可以看到雅子来探访老人,郁彰去看望孩子,他们两人终于建立了亲厚友谊,可是婚嫁却遥遥无期。”
  “我从未听过有比这更奇怪的关系。”
  大姐看到书桌上一叠照片,“这是什么?”
  “把吩咐我印出来给他握在手中细看。”
  大姐笑,“老人家觉得照片一定要印在纸上。”
  她取过那叠照片细看,“嗯,是大明小明生活照,你可有发觉,雅子此刻已不介意亮相。”
  “是,郁彰说得对,她与我们已全无隔膜,自家人一般。”
  “可能郁彰尚有希望。”
  大姐忽然说:“母子三人与保姆都在照片之内,谁担任拍摄?”
  “电脑拍摄。”
  “不,照片质素甚佳,肯定由摄影机拍摄。”
  她把照片逐一审视,大嫂忽然说:“是这个人”
  她的手一指,果然,她们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女子心细,只是一小半脸,也觉得蹊跷。
  “这张有她,这张也有。”
  “是朋友吧!”
  “是一个年轻混血女子,相貌异常秀丽,梳着一条长辫子,这把头发可真叫人羡慕。”
  大嫂笑:“你目光尖锐,一下子看出端倪,才叫人佩服。”
  大姐沉吟,“她是谁?问问郁彰。”
  她忽然要求郁彰把雅子从前电邮给他的照片也一并印出细看。
  大姐发觉自去年秋季开始,照片中隐约有长辫子出现,也就是说,女子与雅子认识约有六个月左右。
  大姐问郁彰:“这是谁?”
  郁彰不在意,“我没见过,许是雅子朋友。”
  “留心一下,她的长辫其易辨认。”
  “油光水滑大辫子,嗯,什么地方见过?”
  怎么都想不起来。
  大姐焦急,“你记忆力好不衰退。”
  郁彰并不在乎:“我老了”
  大姐顿足,这个笨人,一点也不上心。
  大嫂问:“你为何如此紧张,雅子有交友自由。”
  大姐强笑说:“你有道理。”
  她忽然收拾行李打算往北美一行,虽然说主要目的是旧金山,可是还购了不少童装,分明是预备探望雅子一家。
  大哥诧异,“郁彰才回来,你又去?”
  “我挂住两个侄儿。”
  她给雅子发出通知电邮,雅子答:无任欢迎。
  大嫂到名牌店挑了两件凯斯咪大衣,把牌子拆掉,交到大姐手上,“这是我第N次给雅子买大衣,以前那些都穿到她嫂子身上,雅子好脾气。”
  大姐想一想,“一样是大嫂,品质不一样。”
  大嫂笑起来,好话人人爱听。
  大姐排场不同,她在市中心大酒店落脚,租了司机大房车应用,陪孩子们看动画电影选购电子游戏机,十分破费。
  保姆骇笑,“宠坏了以后不好教。”
  雅子仍然土法教子,不设限制。
  大明小明感动地对母亲说:“我真爱死了姑姑。”嘴巴里嚼着姑姑提供的巧克力炒爆谷。
  下午,姐姐打开一壶热苹果西打酒喝,一边问:“天气几时回暖?”
  “孩子们都已经穿过短袖了。”
  这时有人敲门,保姆说:“是桂宁送日用品来。”
  门一打开,一箱箱牛奶牛油蔬菜卫生纸洗衣粉抬进屋内。
  郁姐看见一条大辫子。
  她脱口而出:“你是桂宁?”
  那年轻女子穿一件旧得穿孔的大毛衣,蓝布裤,工作靴。
  那女子抬起头,郁姐看到一双炯炯有神大眼睛,雪白皮子,正笑着向客人点头。
  手脚可是不停,仍然把食物搬进物,两公升装牛奶,整箱罐头鸡汤,都难不倒她。
  郁姐搭讪说:“这鸡汤用来给幼儿下银丝面最好。”
  最后,那桂宁送上两盆植物。
  郁姐探头去看,不禁喊妙,原来一盆是含羞草,另一株是捕蝇草。
  郁姐开心地叫:“大明小明,快来看活动植物。”
  孩子们乐不可支奔出指指点点。
  大姐斟出咖啡招待桂宁,“我今日倚老卖老,反客为主。”
  她与桂宁攀谈:“你是送货员,抑或义务帮忙?”
  桂宁喝一口咖啡,“我下了班在父母小型超市里帮忙。”
  大姐小心翼翼打听:“你正职是什么呢?”
  雅子把盆栽放好,轻轻说:“桂宁是一名药剂师。”
  “啊,失敬失敬。”
  桂宁放下杯子,“我还有其他客人。”
  她告辞,特别向郁姐点头。
  大明扑过去顽皮地抓她长辫,她好似知道小子会有此举,敏捷闪脱,并且哈哈大笑。
  桂宁离去之后,小客厅里一片静寂。
  隔一会郁姐才说:“雅子,你似已安顿下来。”
  “你也看出来,凡事都要努力应付,头一年经过不少困难,像幼儿班老师嫌他们顽皮,我个人睡眠不足,都十分烦躁,家用又有限……现在都渐渐克服。”
  “大约还起早落夜吧。”
  “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八点半休息。”
  郁姐忽然觉得已无必要东拉西扯,轻声说:“桂宁,是你的朋友吧。”
  雅子微笑:“瞒不过你的法眼。”
  “认识多久了?”
  “抵达白石镇不多久往超市格价,桂家小店比人家便宜三个巴仙,因此成为固定顾客,她很热心送货。”
  “她好像是混血儿。”
  “母家祖先是英格兰人,十九世纪初叶,地主赶走佃农,将耕地改作牧羊,他们移民至此,桂宁的父亲是华裔。”
  “会说中文吗?”
  “会一点普通话与粤语,像好,谢谢,‘学会中国话,朋友遍天下’之类。”
  “你们合得来。”
  “我与她非常投契,”雅子坦诚相告,“我已见过桂宁家长。”
  “他们没有反对?”
  雅子微笑:“他们代桂宁高兴。”
  郁姐低下头,“这是你在加国定居的原因吧:自由、开放、政府并且允许注册结婚。”
  雅子答:“也还是含蓄点好。”
  郁姐说:“那当然,无论什么事都不宜嚣张“成功、美貌、幸福……与别人有什么关系,怎可拿来挤压他人。”
  “大姐说话叫人心服口服,”雅子停一停,“只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你已留下蛛丝马迹,我等没有察觉,郁家兄妹愚鲁不堪。”
  雅子低声说:“君子可以欺其方。”
  郁姐长长叹口气,“郁彰至今不知情?”
  雅子说:“我已多番暗示,桂宁认为他想改变我们的取向。”
  郁姐却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完全没有收到你的讯息。”
  “振名也这么说,振名一早知难而退,振名祝我幸福。”
  “人家多么聪明。”大姐又重重叹息。
  佣人端出新鲜烤好松饼,孩子们一拥而上。
  雅子说:“我也知道,如果放弃这两个孩子,以后,都未必会有机会做母亲。”
  郁姐点头,“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你怎么会艰辛坚持生下他们。”
  雅子不出声。
  “我很佩服你,雅子,你可以走你要走的道路,所有与众不同的路都不好走。”
  “大姐,多谢你在路上同情照料我。”
  郁姐看着攀高爬低的孩子们,“你几岁发觉与众不同?”
  雅子回答:“极早,七八岁时已觉纳闷,到了发育期,更加清晰。”
  “有无对象?”
  “没有,方仲云与我十分友好,无话不说,但只是朋友关系。”
  “你兄长元子可知此事?”
  “元子健康一向不佳,自顾不暇。”
  郁姐叹口气伸懒腰,孩子们吵闹,松饼香味、坦诚对白,都叫她精神松弛,她仿佛可以随时躺下睡一个懒觉。
  雅子说:“你这次来,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郁姐点点头。
  “请转告郁彰,请他不必再等。”
  “可怜的郁彰。”
  雅子失笑,“大姐太溺爱郁彰,他正当盛年,条件优秀,况且家族生意又赚大钱,正是名门闺秀,世界小姐,电影王后……都是对象。”
  郁姐微笑不语。
  这时孩子们吵着要去公园,雅子叹气,“永无宁日。”
  郁姐说:“我也正想到海边走走。”
  保姆负责推车,一行人缓步散心。
  郁姐指着说:“就是这块大白石?十分可爱,能够在此生活,真是福气。”
  雅子笑,“许多人觉得苦闷不堪,不如自杀。”
  “很多人二十四小时需大光灯照着才觉舒服。”
  雅子忽然轻声问:“你呢?”
  郁姐一听这俩字像是被人打了一下,浑身一震。
  她不作答,拾起石子,逐一用力掷进海里。
  过很久,她在长凳坐下,才说:“我与你不同,我是老派人。”
  雅子连忙说:“大姐最时髦才是真。”
  “我比不得你们,我是上一代的人,即使有什么心事,还是得若无其事地过一辈子。”
  郁姐语气中有辛酸之意,雅子按住她的手。
  “至少待老父也过去再说吧。”
  “你一直未婚,他们不起疑心?”
  “他们以为我挑剔,拣不到对象。”
  雅子笑:“你挑剔吗?”
  “疙瘩得不像话,看我穿衣化妆就知,数十年从未放弃原则, 坚持到底。”
  “我注意到了。”
  “可是雅子我却一直喜欢你。”
  雅子点头,“多得你保护,我才逃得出来。”
  “我心中暗暗佩服你的勇气和执着。”
  “大姐,你也可以这么做。”
  “老父还需要我呢。”
  人生枷锁,每个人都有所取舍,有得有失。
  郁姐欷歔。
  她说:“明天我到旧金山去办些事,雅子,走之前想替你置间大一点房子,让你做永久业主。”
  雅子忙不迭推辞:“我们真的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是大姐,你也清晰看着到,我们生活没有问题。”
  郁姐点头,“你说的都是真话。”
  雅子说:“几时你也过来,把工作丢给郁氏昆仲。”
  郁姐吁出一口气,“我还有什么想头,我早已过了季节,为免出丑,我唯一可做的是什么也不做,不做不错,至少不会沦为笑柄。”
  雅子连忙说:“大姐是美女,大姐怎可妄自菲薄,你才比郁彰大两岁。”
  郁姐很开心,“雅子,你真讨人喜欢。”
  “这些都是跟桂宁学习,她在小药房任药剂师,几乎每个顾客都是熟人,每次都隐隐垂询’关节好些没,如不,请家庭医生转介专科’、‘脸上疮,不必烦恼,女孩到了十五岁左右皮肤自动好转,现在用这支药膏没错’……”
  大姐感慨:“女子天生心细。”
  雅子说:“如今女子都有收入,我们既不会推卸家务,育儿又不辞辛苦,最佳组合是两女共事一家。”
  大姐说:“我告辞了。”
  “我们送你。”
  一个电话,桂宁大大方方出来,这次头发盘在头顶,她穿炭灰色套装,想必刚刚下班。
  她替大姐准备了一盒水果带上飞机吃,熟练地抱了孩子坐后座,每人给一包爆谷,开启小型电视机,孩子们便静寂无声,只偶尔发出笑声。
  一路上虽然没人多花,可是气氛融和。
  郁姐说:“一定要与我们保持联络。”
  雅子再三保证:“你放心,郁大明会来探亲。”
  “刘小明也必须跟着母亲一起来,桂宁,你亦一样受欢迎。”
  桂宁轻轻说英语:“大姐待人以诚。”
  到达飞机场,雅子与大姐先下车,推行李进去,不一会桂宁领着孩子们过来,还替大姐买了当天华文报。
  隔壁恰有一个中年华汉叉着腰吆喝妻儿:“快些,慢得要死,叫你们填妥表才到飞机场……”
  看样子快到金婚纪念,仍与家人欠缺默契,动辄小事化大,大呼小叫跳脚,用嘴不用力。
  桂宁看了看,指点那位太太填表。
  接着,大明小明与姑姑亲切道别,三人手牵手,一直走近海关。
  不久她到头等舱坐下,有一个洋人走近,装作十分惊艳,并用销魂的语调说:“哈啰。”
  郁姐一点表示也没有,索性闭上眼睛。
  她听见洋汉又对其他单身女子,用同样语气问候。
  她把座位拉开,好好睡了一觉。
  有些乘客不喜欢这一排十多廿张卧铺,偷偷说像停尸间,郁姐心想,那时你们还不够疲累的缘故,否则,哪里还会计较。
  她一直睡到服务员唤她吃早餐。
  郁彰亲自来接大姐。
  一路追问:“她们母子好吗?有何最新消息?”
  郁姐说:“你就不会问我好不好。”
  郁彰赔笑:“对,你怎杨,精神好似略差,这年纪不适宜再乘搭长途飞机,有人在四十五岁时已发誓受够即受够,拒绝旅行探险。”
  要过一会郁姐才说:“她们很好。”
  “孩子们是否能说会道?”
  “已戒除奶瓶尿片,像小小孩了,他们真一日千里,过风就长。”
  “你说每天下班能看到他们多好,待老父百年归老,我们都搬到白石镇,让老大夫妇支撑公司业务。”
  大姐突然问:“你真的不知道?”
  郁彰却说:“不知道他们将来是否擅长语文,抑或数学名列前茅,你说呢?”
  大姐再问一次:“你真不知道?”
  郁彰沉默一会,也重复:“你说呢?”
  郁姐叹口气,“我说,我看你不笨。”
  “多谢大姐。”
  “这么讲来,你心里一直明白。”
  “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发现的那么早,直到春假,我才看到蛛丝马迹。”
  “那已很迟。”
  郁彰不出声,车子开得很稳,显然,他已克服震惊、意外、抗拒、伤心及终于接受事实这个阶段。
  “你打算怎样?”
  郁彰轻轻回答:“像从前一样生活,只不过,多了一个对孪生儿。”
  郁姐叹口气,“不幸中大幸,将来,怎样像孩子交待?”
  “美加已有人著书立论,专教家长向孩子交待这一类关系:两个父亲的家庭,两个母亲的家庭,此刻,大明小明有两个母亲及一个父亲。”
  郁姐重吁一口气,双眼看着窗外,“真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郁彰不再说话,车子笔直朝公路驶出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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