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素心

  太阳缓缓下山,橘红色晚霞反映到这一片湿地上,更显示宁静自然美态:水氹像镜子,偶尔有小鱼躍出水面,破坏平滑明镜,青蛙鸣声渐渐响亮,平时罕见的候鸟成群返巢里休憩。
  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在小路上踯躅而过,老马识途,不慌不忙选择干地落脚,像是怕踩到昆虫,或是一窝蝌蚪。
  驾驶马车的识一个年轻男子,长发,一脸大胡须,衣着随便,外套肘位已磨穿洞,这种不经意却十分配合自然环境,人与马再走一会,便可离开湿地,走进丛林。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引擎咆吼声破坏黄昏宁静,惊起三两只斑点鸠往丛林惊惶飞去。
  男子抬头,谁,谁这样煞风景?
  只见一辆黑色凶神恶煞般的军用吉甫车从泥沼冲锋陷阵飞扑而至。
  男子轻轻冷笑一声。
  他想说:阁下不知这里环境。
  话还没出口,庞大的吉甫车已陷入泥沼之中,那辆车足足几吨重,虽然四轮驱动,一时哪里出得来。
  司机猛踩油门,想脱出窘境,却像人在浮沙之中挣扎,越陷越深,车轮滚动,溅出泥浆。
  男子身上被泥斑掷中。
  他喃喃发牢骚:“无知之徒,破坏生态。”
  他不想多管闲事,令老马离开现场。
  这时,又有两匹马飞驰而至,在吉甫车面前停住。
  “福怡,福怡,打开窗门。”
  这时,车胎三分之一已经陷入泥浆,四驱车的作用是,只要有一只轮子着到实力,车子便可以辗前,可是此刻车身陷入软绵绵烂地,完全不能着力。
  男子停住马车,看这班鲁莽的游客如何脱身。
  黑色车窗落下,男子呆住。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美女,真是奇景,原来车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男子白发白须,起码启事岁,大声怪叫:“车子出不来了!”
  那个叫福怡的女子却气定神闲,脸带笑意,“你们快来救人。”
  老马不耐烦地嘶叫一声,马上的人注意到了,转头问:“请问你是否本地人?能否帮忙?”
  男子见他们还算礼貌,点点头。
  白须翁松口气,“那么,请你去叫一辆货车把我们拖出泥沼。”
  男子说:“不用。”
  他们一怔,“不用?”
  男子下车,找到一根大枯木,拖进泥沼,铺在吉甫车前,接着,松了老马,用绳索结在吉甫车头。
  他说:“我数一二三,你立刻踩油门把车驶前。”
  白须翁啧啧称奇,“就凭这匹瘦马?”
  男子笑,“正是。”
  白须翁只得说:“尽管一试。”
  男子数到三,车子发动前轮搭上树干,突然发力,老马这时一拖,性能强悍的四驱车借力便驶上小路,他们四人一起松气道谢。
  男子一直假装不经意地偷看美女,心中想,原来美人如玉这四个字千真万确。
  这时白须翁问:“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男子这时才说:“我叫朱子山。”
  白须翁伸出手,“我是周松方。”
  朱子山只觉这个名字耳熟。
  白须翁又指着马上两个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哼哈二将:罗祖罗住两兄弟。”
  朱子山电光火石间记起这三个名字,他在报章财经版上不止一次见过这三个人。
  那女子,为什么他们不介绍那女子。
  白须翁下车,“朱先生,我郑重向你道谢。”
  朱子山这时收敛笑容,他把老马结上木车,他的声音转为冷淡,“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统元地产公司的要人,这块湿地的主人。”
  白须翁哈哈笑,“别客气,我请你到统元的木屋子去喝杯水酒,以示谢意,如何?”
  朱子山婉拒:“改天吧。”
  白须翁看着他,“莫非你也是环保人士?”
  朱子山忍不住说:“周老先生,看样子你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应知地球上湿地已比五十年前减少百分之三十,严重影响生态,湿地功能犹如一块海绵,吸取雨季多余水份,在旱季放出水份,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的休憩地,统元地产却打算将这块湿地泵干建度假屋,堪称行驶毁坏。”
  罗氏两兄弟诧异,“你是示威抗议一份子?”
  朱子山叹口气,“不,我不是环保士,我只是想到台风卡川娜毁坏新奥尔良市到那种悲惨程度,就是因为该处沿海区湿地被发展商一手摧毁。”
  罗氏兄弟笑说:“朱兄高瞻远瞩,口口声声生态、地球、环境,我等俗人自叹不如。”
  他们并没有生气,这倒也是一种量度。
  白须翁转头向罗氏兄弟说:“你们先送伍福怡回去,我与朱兄慢慢谈。”
  朱子山敬老,不想叫长辈看他的脸色。
  只见周老坐上他的马车,“来,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清楚。”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山边仍有余辉,天空呈现美丽灰紫色云彩。
  伍福怡忍不住说:“好美的大自然景色。”
  她窈窕身型在晚霞衬托下更加动人,朱子山看得发呆。
  白须翁微笑说:“福怡秀外慧中。”
  朱子山连忙驱走马车。
  小路尽头,他们看到火把。
  周老说:“是环保组织,他们在此扎营抗议已有整月。”
  朱子山冷冷说:“没有什么示威抗议改变统元地产一心发财的心意。”
  周老涵养工夫一流,他回答:“我们主张和气生财。”
  朱子山无奈。
  马车驶近,那群年轻人认得朱子山,“朱子,你好,这位是你朋友?”
  朱子山点点头。
  “我们誓死不让推土机过这条路,这块湿地属于公众,官商勾结,出卖人民意愿。”
  他们高声呼喊口号,敲响铜锣。
  朱子山把马车带入丛林。
  他问:“你们一行四人出来视察湿地?”
  周老微笑答:“可以这样说。”
  周松方年纪不小,但是精神闪烁,中气十足,朱子山知道他是统元地产镇山之宝老臣子。
  “朱兄,想必你已读到新闻吧。”
  “请唤我子山即可。”
  他叹一口气,“统元先生在去年初已因癌症去世。”
  “这是一宗大新闻。”
  “他遗言把地产王国交予长子林智科。”
  子山小心聆听。
  “智科就在前边木屋等我们,子山,请来喝一杯。”
  再推辞就是没礼貌,子山点点头。
  “子山你可有工作?”
  他坦白说:“我是一个失业演员。”
  周老大意外,“你是什么意思,你会演戏?”
  “是,我在大学念戏剧系,编导演均想尝试。”
  周老纳罕,“我真没想到,我以为你是一个工程师,”他细细打量朱子山,神情忽然闪烁,“像,真像。”
  子山以为周老说他像工程师。
  “到了。”
  他伸手一指。
  什么小木屋,的确是原木建筑的屋子,却起码占地七八千平方尺,隔着窗户,都可以看到大堂那盏像剧院中央晶光灿烂的水晶灯,十分豪华。
  已有管家前来伺候,看到马车,不胜讶异。
  周老招待子山入内,他带客人走进图书室。
  子山欣赏到极点:这是一间宽敞无间断的大房间,四周都是书,大大皮沙发,正好窝进去消磨一整天,子山注意到没有电视,只有音乐。
  音乐轻轻播放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快乐颂一段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可是贝氏三十八岁之际,双耳已全聋。
  周老斟咖啡给他,“告诉我,你最喜欢哪出戏剧?”
  子山微笑,“不胜枚举。”
  “可是王子复仇记?”
  “窝喜欢欲望号街车。”
  “嗯,是那个汉子撕心裂肺大叫:”史蒂拉‘那出。对不起,我是外行,我喜欢苏三起解与杜十娘。“
  原来周老喜欢文艺女性戏剧。
  周老既健谈又好客,子山十分自在,接着,罗氏兄弟回转,他们更加热情,定要斟出威士忌敬子山。
  这时管家进来问:“周先生,今晚仍是五十客三文治及松饼,热咖啡及可可吧。”
  罗佳说:“他们仍在小路驻扎,你们速去速回。”
  子山愕然,“是你们每晚送点心给那群环保士?他们一直以为是支持环保的市民。”
  罗祖笑,“我们虽不赞同他们的意见,可是绝对支持他们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子山没想到商业集团有这样量度,不胜欢喜。
  周老问:“福怡回家去了?”
  子山听到福怡两字,耳朵竖起。
  “福怡每晚必定陪外婆聊天。”
  周老又说:“我还没问,智科在哪里?”
  罗佳答:“智科在楼上,你没见到他?”
  这时,有人在图书馆门边说:“谁,谁打锣找我?”
  子山目光移到门口,他木定口呆。
  啊,从没见过那样戏剧化人物,只见鼎鼎大名吒叱风云的统元地产新一代领导人林智科穿着一套翠绿色丝绒睡衣,头发凌乱,手里握着一瓶葡萄酒,他似乎半醉,走到人客面前,上下打量子山。
  他说:“试试我家在那帕谷新出的仙芬黛酒,我决定命名福,福怡的福。”
  林智科唯一可取之处也许只是热诚直爽,可是,这样个性的人是否可以统领地产王国,实属疑问。
  这时,罗祖罗佳兄弟忽然低声细语。
  林智科对着酒瓶喝一大口:“智学一早叫人送酒来,我到现在才有空喝,的确是好酒,极香果子味,智学这人一无是处,可是你不得不佩服他对酒的学问。”
  子山猜想这智学是林智科的兄弟,一个管科学,一个管文学,林统元对他们曾有期望。
  可是看情形,兄弟俩对实力苦干均无甚兴趣。
  周老说:“明日上午有大事,智科,少喝点。”
  林智科指着周老笑,“老爷子话越来越多。”
  他手舞足蹈,忽然绊到什么,像是要摔跤,子山连忙上前扶着他。
  罗佳与罗祖实在忍不住,“刚才在湿地还不发觉,原来竟这么像。”
  子山莫明其妙。
  只听得林智科说:“客人可是留下吃饭?我去准备一下。”
  他摇摇晃晃又上楼去。
  周老问:“酒由智学送来?”
  罗佳答:“我已检查过。”
  “明日董事大会,他至少得坐着两个小时,不出声不要紧,可是人总得清醒。”
  子山暗暗骇笑,天下最佳营生怕是二世祖了。
  罗祖微笑:“朱兄好似浑然不觉。”
  子山问:“什么?”
  周老这时称赞子山:“他就是这样梗直。”
  子山又问:“什么好,好什么?”
  罗佳说:“朱兄你没发觉你长得与林智科十分相像?”
  子山一愣,“不……”他骇笑,“我怎么能同他比。”
  罗佳说:“身型骨胳脸型都像,朱兄若把胡须剃掉,保证印子一般。”
  周老说:“子山,府上是什么地方?”
  “祖父母、爸妈与我三代在维多利亚出生,打理一间果园,我家是老华侨,祖上曾招待中山先生。”
  “来自何县何乡?”
  “镇江宁波。”
  周老沉吟。“这么说来,与江苏的林家是一点关系也无。”
  罗佳笑,“唯一相同之处是智科与朱兄均不擅中文。”
  周老说:“我一见子山就讶异:两个人怎么如此相像。”
  子山也笑。“所以才请我来喝一杯?”
  罗氏兄弟忙说:“我们的确欠朱兄一杯。”
  不一会林智科又下楼来,他又换了一套衣服,这次穿黑色缎子西装,配七彩丝空间衬衫,却敞着领子,不结领带,子山看了,忍不住转过头去暗笑。
  最惨是他用一种发蜡胶了头,头发住后掠,看上去像七十年代舞男。
  是什么令一个人作如此打扮,这不是残害自己吗,难道,他认为他这样才够漂亮?
  呵匪夷所思的审美观。
  他身上还有一股香味,气息并不难闻,果子混檀香,在老太太身上最适合不过,可是一个男人用这种香水,实在滑稽。
  子山不敢逼视。
  他怎么敢像独一无二的林智科。
  只听得主人家问:“这酒叫福还是叫怡?”
  他同伍福怡是什么关系。
  罗佳轻声说:“他俩下个月举行婚礼。”
  子山不出声,他难掩寂寥之情,什么,那样的一颗素心,配这个浑人?
  他不敢露出心意,他只是一个陌生客人。
  只听得周老说着第二天会议细节,而林智科不知有否听进耳朵,他手挥目送,一下子又喝干一瓶酒。
  晚餐主菜是羊腿,厨师是高手,把一味如此平凡枯燥的菜煮得香糯美味,子山吃了很多。
  只听得林智科问:“朱兄你读戏剧?羡煞旁人,我最向往这一科,可惜被家父逼着去读商科,你看,父母糟蹋了我的前半生,希望福怡不要糟蹋我下半生,哈哈哈。”
  子山听得好笑,没想到他还有牢骚。
  “很多人羡慕我,我却希望像朱兄登上舞台,演一出好戏。”
  说真的,子山认为林智科比他更适合演戏。
  “我想演出推销员之死,你说如何?”
  子山尚未回答,周老已经咳嗽一声。
  “大家早点休息吧。”
  子山站起,“我——”
  周老诚恳地说:“子山,你在客房休息一宵,明早派车子送你回去。”
  子山还想推辞,忽然听见咯的一声,大家吃惊回头,原来是林智科跌倒在地上,烂醉如泥,可是嘴里还呵呵笑个不停。
  子山啼笑皆非,他从未见过这样快乐的人,确是难得 .罗氏昆仲赶去扶起他。
  “奇怪,凭智科的酒量不至于这样。”
  周老过去说:“扶他回房休息,明早是他登基大日子,把他泡冰水里也要整醒他。”
  罗佳笑,“不怕,还有十四小时,这一觉够他睡的。”
  周老说:“早知不让他喝那么多。”
  罗祖说:“谁阻挡得了他,明朝便无事。”
  他俩抬着林智科往楼上走。
  子山只会骇笑。
  周老叹口气,“都叫你看见了,我这个统元老臣不得不叹一声虎父犬子。”
  子山微笑,“可是我保证他比他父亲快乐。”
  “明天统元将正式宣布由林智科继任吧。”
  “子山你真聪敏,明日同时招待一班中国人。”
  由中国人口里说招待中国人,更不胜诡异,这是人家公司机密,朱子山不便多问。
  他说:“我领了马车便回小酒店去。”
  周老忽然问:“你来湿地附近干什么?”
  子山摊摊手,“湿地是观察自然生态好地方,也是市民度假胜地,贵公司将湿地改建度假村,市民少一个好去处,生态也受到破坏。”
  “可是,子山,人类不能口口声声只顾生态环境,这一项价值七亿的建设会提供千多个职位,对经济大有益处。”
  子山惋惜,“应可和平共存。”
  “子山原来你是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但世界自盘古以来都不是那样运作,永远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子山不想再辩。
  就在这时,管家进来走近周老轻轻说了几句。
  周老变色。
  他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大声叫罗佳罗祖,那两兄弟自楼上下来。
  周老急问:“智科可见客否?”
  罗祖摇头,“他已不省人事。”
  周老当机立断,“去,把他外套取来替子山穿上。”
  子山愕然,这是干什么?
  罗佳已经提着一件宝蓝色缎子外套帮他罩上,再加一条七彩凤尾花图案丝巾。
  周老把他按在一张安乐椅上,在他耳畔说:“别说话,佯装醉酒,半垂头,每隔一阵,咕咕笑几声。”
  罗祖把一支酒瓶塞进子山怀里,连椅带人抬到较暗角落,他们坐在椅子附近一左一右保护子山。
  周老说:“阿佳你上楼去看住智科,我不叫你不要下来。”
  子山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噤声。”
  这时迟那时快,木屋门外已经传来声音:“大哥在吗?”
  管家去开门,一边说:“他已经休息了。”
  管家随即被人一掌推开,只听见皮靴咯咯声踏进玄关,在幽暗光线下,朱子山看到一个艳女穿着紧身黑色皮衣皮裤及长靴,长发扎成一条马尾,极之白皙皮肤没有化妆,可是眉目如画,衫着血红嘴唇。
  子山张大嘴合不拢。
  这家人都不像真人,木屋似剧院舞台,他们扮演着一出戏的角色,剧情神秘,不是外人可以猜测,他们的妆扮、服饰、动作,都是那样夸张。
  这时,罗祖把一只手按在子山肩上,子山傻笑几声。
  那艳女转过头去,与一个人说:“大哥又醉了。”
  她身后蓦然出现一个高大人影,他戴着鸭舌帽穿风衣,更像上世纪电影神出鬼没的大反派。
  他轻轻走近,“大哥一定为明日大事紧张。”
  周老咳嗽一声,“罗祖,扶智科上去休息。”
  子山在罗祖示意下又笑了几声。
  他的酒瓶噗一声跌到地下。
  “大哥醉得不认得我们了,我竟不知道他留了胡须。”
  “酒可是你送来的。”
  那男子干笑,“周老,我找你商议一事。”
  周老说:“智学,该说的,过去一年在大小公私会议中都说清楚了,我们只能做到那样。”
  罗祖扶着子山上楼,走廊门关上,隐约还听见楼下争吵声。
  罗佳探出头来,“没事吧。”
  罗祖感喟:“林智学来作最后努力。”
  “他仍想与智科一同主持王国?”
  “没有机会,林老遗嘱斩钉截铁,订明由智科承继。”
  子山打一个呵欠。
  他人机密,多听无益。
  “朱兄,好好休息,明天见。”
  他们掩上房门。
  这一夜子山没有睡好,他听见楼下不停有人进出,气氛仿佛十分紧张,一直没有静下来,天还未亮,有人敲门:“子山,醒醒。”
  子山自床上坐起。
  他看见一房间是人,老好周松方站在最前边,左右是罗祖罗佳,还有他不认识的中年人。
  子山说:“容我洗把脸。”
  他用冷水敷脸,发生什么事,竟如此刺激,美女花旦,以及小生,反派统统出现过了,现在又怎样?
  子山问:“发生什么事?”
  “子山,请你帮忙。”
  子山讶异,“我帮得了什么,尽管告诉我。”
  “子山,请你今日上午扮演林智科,代表他去见中国人,代表他宣布继任。”
  子山张大眼睛与嘴巴,半晌才问:“林智科怎么了?”
  那个子山不认得的中年人忽然出声:“我是智科的医生邓茂,我已将林智科送往医院诊治。”
  子山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周老叹口气,“唉,”到底上了年纪,刹那间他疲态毕露,他用手揉了揉脸,“邓医生认为他中了毒,昏迷不醒,急救后起码需休息三日。”
  “中毒?”
  “你或许听过一种约会迷奸药叫露缀诺。”
  子山震惊:“谁下的毒?”
  罗祖的声音低沉:“已经取了酒瓶去化验。”
  “朱兄,请代林智科出席会议。”
  子山跳起来,“万万不可,你们应当报警侦查,还有,紧急宣传会议改期。”
  “子山,你听我说,中国人已自北京出发,来不及了。”
  “周老,我的演技再好,也瞒不过林姓一家人,还有,冒名顶替,属刑事罪行。”
  这时,另外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房间,“我是王金律师,这是我的证件。”
  “干什么?”
  “朱先生,周老同我说,你对统元地产名下一片湿地,十分有兴趣。”
  朱子山沉默,看看房内各人。
  这是什么意思?
  王律师说:“我以专业身份,保证你不会触犯任何法律,去到会议室,你只需坐下,作沉思状,不必说话,记住,千万不要说话。”
  周老趋近,他的白发白须郁动,“子山,我们会替你妆扮,你需要理发剃须,可是我决定替你留一点胡须,待该次会议完毕,你即可以回家。”
  子山瞪大双眼,“我如堕五里雾中。”
  王律师取出一份文件,“这是那块湿地的地契,签个名,它就属于你,这可能是世上最昂贵的演出酬劳。”
  “什么!”
  “子山,我可将湿地交还政府管理,供市民永久享用,注明以后不准用作其他用途。”
  子山摊手,“为什么?”
  王律师催促,“朱先生,是或不,现在说!”
  这时,罗祖在一旁轻轻说:“环保士说湿地共住着七十二种雀鸟,包括罕见的红肩鹰。”
  子山喊:“是。”
  刀山油锅,他也愿去。
  只见林家众臣松一口气,“立刻准备。”
  王律师示意朱子山在文件上签名,罗氏昆仲作见证人。
  子山忍不住问:“为什么付出如此昂贵酬劳为?”
  罗佳轻轻说:“昂贵?不,你慢慢便会明白。”
  这时,周老打开门,让一组年轻美容师进来,“替他好好打扮,自顶至踵,无一遗漏。”
  子山有点委屈,“喂。”
  他们已经出去。
  那三四个女子微微笑,开始工作,她们替子山护理脸部颈项皮肤,帮他修理眉毛,另一美容师帮他剪发剪须,子山摊开双手,她们嗯一声,经过昨晚泥沼挣扎,子山指甲镶着黑边,她们笑了,不但手指,连足趾也清理一番。
  不到两个小时,朱子山全身焕然一新。
  周老与二罗敲门进来,子山一抬头,他们呆住。
  “像,真像,怎么会像到这种地步。”
  子山站到镜子前,他并没吓一跳,经过妆扮,的确有三分像,但一次他在舞台上演鲁迅,观众说更有七分像。
  美容师退下去,罗佳替他喷上香水,子山呛咳。
  他们给他穿上耀眼孔雀绿衬衫,加上条子西装,配双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似个小丑,就差没在眼角画一滴眼泪。
  “行吗?”
  周老点点头,“记住,不要讲话。”
  子山这时问:“剧本呢?”
  大家瞪着他。
  “没有本子,如何演戏?你们总得把故事来龙去脉略为同我说一下。”
  周老摇头,“不必了,你无谓也毋须知道那么多。”
  罗佳连忙说:“朱兄,绝非见外,而是时间窘逼。”
  周老说:“各位,一小时后会议室见。”
  他出去了,背影有点佝偻,但是他随即挺直腰板。
  邓医生已赶返医院照顾病人,王律师也忙着去办事。
  管家端上早餐,子山放开怀抱大吃大喝,正在享受龙虾肉剪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智科,你起来了。”
  他一抬头,看到倩影,嘴巴张大,煎蛋掉比衬衫上,伊人正是伍福怡。
  她走近,坐他对面,帮他清理,“看你,仍然这么任意邋遢。”
  子山轻问:“咖,咖啡?”
  伊人在阳光下皮肤更加晶莹。
  子山感觉双腿无力,像是已经化为两堆(口者)喱,接着,双肩与手臂也打败仗乏力,连声音也跟着含糊。
  斟咖啡的双手颤抖,杯子叮叮作响。
  福怡说:“宿酒未醒?你真得少喝点,以后多跟周老学习,振作起来。”
  子山温柔地答是是,“对,昨天谁来过。”
  福怡喝一口咖啡,“谁?”
  子山形容:“黑色皮衣皮裤,鲜红嘴唇。”
  “呵,赫珍珠来过,智学与她一起?”
  “好象是,我很快睡着。”
  福怡说:“别担心,周老安排十分公平,当事人仍有不满,也无可奈何。”
  子山目不转睛看着伍福怡,她偏瘦,今晨只穿着白衬衫与三个骨裤,可是看上去却十分清丽,有一种罕见的书卷气。
  福怡微笑,“怎么,不认得我?”
  子山的确不认识她,“我只知你是林智科的未婚妻。”
  “正是,智科,今日我在会议室旁听,我先回去换衣服,耽会见。”
  她轻轻走出房间,子山发觉他又能站起来。
  罗佳探头进来,“福怡可有意外?”
  子山摇摇头。
  那林智科也真是奇怪,每个人对他说话口气都带两分哄撮三分迁就,把他当愚钝儿。
  而未婚妻面对面竟不知他不是林智科而是一个演员。
  这纨绔子并不如旁人想像中那么开心,但他仍然时时呵呵笑,真是难得。
  出门前子山挑一条圆点领带结上,照照镜子,十分满意,随大队出发。
  在车上,罗佳开启椅背上小型电视,新闻报告员惊喜地这样说:“面积约一百公顷的南边湿地有新发展,好消息是,今晨九时半,一位隐名人士宣布,已将该片湿地自发展商处购回,转赠政府,成立永久保护地带,供民众休憩……”
  子山欢呼一声。
  值得,扮小丑喷香水一切一切都值得。
  罗祖说:“朱兄,很佩服,我也还是第一次碰见舍己为人的君子。”
  子山说:“不敢当,你们也是呀。”
  罗祖答:“我们有私心,我们三人是大太子的人,倘若二太子当权,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立刻得辞工。”
  子山诧异,“全世界都用得着你们这样人才。”
  罗祖笑笑,“去年我们两兄弟共纳所得税款五百六十余万。”
  子山呵一声,是税款,不是薪金,数字十分惊人。
  “我们不想转工。”
  子山笑,“我现在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了解林老爷子怎么会选林智科作为承继人。”
  罗佳轻轻说:“老爷子说:智科善良,一个人最重要有一颗善良包容的心,才可做领导人,试问他一双手做得了多少事,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厚待下属,接纳意见,他毋须英明神武,才华盖世。”
  子山肃然起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罗佳主下去:“相反,二公子智学刚愎自用,他倘若接任,一定即时排除异已,招纳宠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私欲放第一,统元前途利益排尾位,这可怎么行?老爷子看得很清楚。”
  原来如此。
  “两兄弟性格竟相差那么远。”
  “我们也觉得纳罕。”
  “今日,签署什么合同?”
  罗祖低声说:“我们与中国政府答合约,在阿省西北部合作开拓油田。”
  子山双眼瞪得似铜铃大,“啊,”他说,隔一会,又说:“啊。”
  这时罗佳身边的电话响,他听了一下,忽然变公,他也啊了一声,兄弟心灵相通,罗祖立刻向他看去,只见罗佳低声答:“明白。”他收起电话。
  罗祖说下去:“统元在三十一年前买下史密夫堡油田,当年该处并无理想产油量,但是据地质探测组研究报告,却是有前途的一项投资,统元于是连大奴隶湖附近一带极地也低调购下。彼时中东产油国虽有战争,但规模尚未扩大,还有,中国尚在发展中,对石油不如今日般渴求。”
  子山说:“这是一件大事。”
  “统元仍然低调处理,在摄氏零下四十度处理钻油工业并非愉快的工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所以矿工年薪高达十二万元,你要知道,加国一个普通家庭夫妻二人平均收入只是五万,年轻矿工三年便成小富,不愁没有人才。”
  车子驶到市内会议中心,他们下车。
  罗氏兄弟一左一右与朱子山乘电梯进入顶楼会议室,周老西装笔挺迎出。
  子山被安排坐在会议桌另一端单独位置。
  秘书给他一杯咖啡,还有一只小小银扁壶,子山旋开盖子闻一下,香气扑鼻,原来是拔兰地酒,他加了几滴在咖啡里,喝一口,定定神。
  秘书把文件逐份入在桌子上,无微不至地调校室内光线,这时林智学与他女友赫珍珠走进会议室,他们见到子山,忽然一呆。
  两人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棕发棕眼,一看就知道是意大利裔。
  罗祖意外。“大使先生,你好。”
  那大使年轻且傲慢,“林先生邀请我前来观礼,这是一宗盛事。”
  “观礼贵宾请坐这边。”
  子山在会议室另一端静观其变。
  最吸引他目光地是赫珍珠。她穿着办公室套装,但不知怎地,深灰色外套与裙子窄得不能再窄,蜂腰盛臀,使她与观众均透不气,她把头发挽在脑后,鲜红嘴唇叫她看上去像洋娃娃般明艳。
  子山知道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必须演好这个角色,莎翁说:整个世界是一个舞台,扮演林智科并不困难,他维持缄默,坐在这堂布景里。
  一会,伍福怡进来,晶莹的她先趋近子山,双手搭在他肩上一会,子山有溶化感觉忍不住把脸转过去,在她手背贴了一下。
  这一个不足半秒的动作却瞒不过周老,他立刻过来说:“福怡,这边。”
  福怡被安排坐在大使与赫珍珠之间,她的优雅脱俗与赫珍珠恰恰相反,但是,毋须置疑,两人都是难得的美女。
  接着,中方的代表出现,一行数人,斯文有礼,看上去与一般银行区行政人员并无不同,子山知道其中一人是能源部长。
  周老介绍说:“统元的新领导人林智科。”
  子山一一握手,然后重新坐下,他觉得有点紧张,于是转背去,对着扁壶,再喝了一口酒。
  那边林智学冷笑一声。
  赫珍珠低声说:“他居然醒得过来。”大惑不解。
  林智学瞪她一眼,珍珠噤声。
  周老在双方律师见证下先署名。
  中方刚要动笔,忽然听到那位大使先生冷笑一声说:“表面上这是一项纯商业交易,可是,美国能源部想知道,为何中方竟然出价比市值高出三十个巴仙。”
  周老转过身去,“纳波拉斯先生,价高者得。”
  大使站起来,恶言相向:“把极地挖掘得千疮百孔,严重破坏地球生态,而加国居然置之不理!”
  中方代表一声不响,签上名字。
  大使年少气盛,提高声音:“历史证明我国尊重邻国如兄弟,而邻国却不停叫我们失望。”
  朱子山已憋气多时,忍无可忍,他缓缓站起来,罗祖罗佳二人急急向他使眼色,他置之不理。
  朱子山的声音比大使更傲慢:“历史可证明贵国自华盛顿及格兰等总统起,就热衷合并邻国论,最近更为北极圈地界无理取闹,贵国连国家公园都铲平找石油,又有何环保可言?”
  不止大使脸色大变,周老亦睁大双眼,福怡尤其惊讶。
  不过子山还没有说完,他告诉大使:“这次合约双方甲是东方石油,乙是统元地产,史密夫堡在加国,与贵国有什么关系?”
  大使大声说:“我是观礼嘉宾。”
  “识礼者为贵客,无礼者是恶客,请你出去。”
  大使下不了台,拂袖而去。
  这时,子山才对他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背脊出了一身冷汗。
  噫,他完全失去控制。
  可是东方石油代表过来伸出手,热烈相握,他们满面笑容,却不提刚才之事。
  子山见仪式已经完毕,知道大功告成,解掉圆点领带,把扁壶里的拔兰地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周老在一旁吹胡瞪眼。
  子山趁他们双方讨论细节,溜到电梯大堂。
  刚想逃脱,有人叫他:“智科,你去哪里?”
  这是伍福怡叫他,他无法不听命,他身不由主转过头去,只见清丽的她露出雪白贝齿,笑容犹如云层里透出的太阳晶光。
  她说:“智科,今日你怎么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忍无可忍。”
  罗祖站在他们身边轻轻说:“世上不止他们可以畅所欲言。”
  “这名大使时常呼喝他国总理,讨厌到极点。”
  福怡看着子山,“今天你有点不同。”
  子山别过头去。
  福怡说:“斗无礼者不是值得鼓励的事,但智科这次说话大快人心。”
  这话由她温婉道出好不受用。
  子山低下头,他要走了。
  他想先到湿地探访那班长期驻扎的环保士,与他们同庆好消息。
  这时周老出来说:“智科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周老说:“阿佳你先送福怡回家。”
  福怡抗议:“我不想回家,你别把我当孩子,我想听你们说话。”
  周老说:“福怡连你也为难我。”
  这时林智学走近,“福怡,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福怡对智学和颜悦色,“是,智学,请说。”
  赫珍珠立刻警惕,用手臂圈住男友的手。
  子山想,他们都是比他更精彩的演员。
  看样子林智科与智学兄弟不和,可是智学对福怡却不减好感。
  赫珍珠看样子早知道这一点,亦步亦趋盯紧男友,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子山告辞。
  罗祖拉住子山,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子山骇然抬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的时候在车上邓医生已通知我,你切勿声张。”
  周老过来说:“我们出发吧,记住晚上与东方石油吃饭。”
  他们几乎挟持着子山走出会议中心。
  那边罗佳陪着福怡,林智学像是还在诉苦,赫珍珠脸色越来越黑。
  子山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毕。”
  周老说:“子山,请到医院来一趟。”
  子山不愿再管闲事,可是心不由主,脱口问:“为什么?”
  周老答:“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子山点点头,“周老,我尊敬你。”
  罗祖大力拍子山肩膀以示感激。
  看样子恁他们三个忠臣九牛二虎之力,扶掖林智科这名浑沌疲懒的太子都有点辛苦。
  他们中途换了一辆车才赴一间小型私家医院,三人从后门进去,走进地库,邓医生迎上,与周老说了几句话。
  接着,看护领他们到一间病房,子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子山转过头去,周老同他说:“这是林智科。”
  林智科正在昏睡,双目紧闭,他的容颜叫子山大吃一惊,十多个小时不见,林智科的面孔憔悴灰白,他们二人哪里还有什么想像之处。
  子山问:“情况如何?”
  罗祖叹口气,“多年糜烂生活终需付出代价:美女、美酒、美食,加上某些兴奋剂,加上这次迷药,令他严重肾脏衰歇,需要做移殖手术。
  “这么严重?”
  “还不止呢,他脑部有一枚鸽蛋大肿瘤,竟与统元先生在同一右眼对上位置。”
  周老说:“医生已安排手术时间。”
  子山走近,轻轻惋惜地说:“阁下也太不珍惜健康了。”
  躺在床上的林智科忽然呻吟:“是谁在教训我?”
  “是我,朱子山。”
  林智科睁开眼睛,“呵,是你,我的好朋友。”
  周老说:“子山的确是我们好友。”
  “我很久没有这样好睡,哈哈,真不介意走不出去。”
  子山说:“你需要做几项大手术。”
  “呵是,医生已知会我,我问:应该很痛吧,他说痛该是我最低忧虑,真要命。”
  没想到林智科一贯乐观,并无双重标准,对人对已,都是同样轻松。
  子山说:“你好好休息。”
  林智科问:“福怡呢,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周老说:“我们稍后才知会她。”
  林智科有点沮丧,“福怡一直冷淡我,她对我反感,她至难讨好。”
  子山一怔,他们即将完婚,林智科怎么会说出这样话来。
  看护进来,“访客该让他休息了。”
  林智科挣扎,“不,不,让他们陪我说话。”
  罗祖暗示子山与他走出房间。
  他同子山说:“任何手术都有一定危险,他起码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出面亮相。”
  子山忽然听到弦外之音,不置信地瞪着罗祖。
  “是,子山兄,请你继续帮忙。”
  “罗祖,今日一关已过,这是公开实情的好机会,你们还想瞒到几时?”
  这时周老出来,“子山你跟我回家听我详细解释。”
  “你们觉得我同智科相像?那并不是真相,人们只看到林智科夸张的电光紫领及大花丝绒西装,还有那阵刺鼻香水,瞒得一时,瞒不得一世。”
  他们三人不出声。
  “让林智科坐在轮椅上见客好了,找替身对他不公平。”
  周老搓着双手,“因为你这个替身太理想,思路也与我们接近……”
  这时王医生匆匆出来,“病人忽然昏迷,需即时开刀。”
  周老匆匆跟医生回转病房。
  罗祖顿足,“岂可任由奸人林智学得偿所愿!”
  “这是什么说法?”
  “子山,我与你慢慢讲。”
  他们回到市区一间新式货仓改装的公寓,“子山,你暂时住这里。”
  “罗祖,多谢你们安排,我有我的狗窝。”
  罗祖微笑,“假如你再帮一次忙,这间公寓便归你名下。”
  “罗祖,受之有愧。”
  “那么,友谊万岁如何?”
  “你们到底有何苦衷?”
  “不妨对你说,林智学与林智科争产已呈白热化,他正请律师质疑统元先生遗嘱真实性,并提出证据,林智科不能胜任工作。”
  “什么证据?”
  “智科曾两度进戒酒所。”
  “可是不成功?”
  “正是,众所周知,智科一到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许多艺术家都有这种习惯。”
  “统元先生注明倘若承继人不能清醒工作,会永久取消他身份。”
  “那么,让林智学继承大业好了,他们原是兄弟,有什么不同,那原是他们父亲的江山。”
  “智学喜欢做偏门生意,曾涉嫌洗黑钱案件,况且,我们做臣子的不能害伍福怡一生。”
  子山愕然,“关伍小姐何事?”
  “统元承继人可娶伍福怡为妻。”
  子山怪叫起来:“你可是在说人话?这是廿一世纪,一个人安排他自己命运,双脚走自己的路,凭什么伍福怡一定要嫁林氏兄弟其中一人?”
  罗祖答:“因为这是条件。”
  子山:“什么不平等條款,這不等於賣人口?伍福怡應立刻知会警方。”
  罗祖微微笑,“子山兄你君子坦荡荡。”
  子山像是急痛攻心,“告诉我,伍福怡怎么会顺从这种盲婚?”
  “这不是盲婚,他们三人自幼认识,他们是表兄妹。”
  “表兄妹在北美洲法律下不能结婚。”
  “他们只是远亲,一表三千里,并无血缘。”
  “她怎么会答应,林氏难兄难弟——”子山忽然噤声,人家口口声声称他君子,他怎好肆意批评林氏,人家不争气不管他事。
  罗祖斟出冰冻啤酒给子山,“我们都爱护福怡,她有一种叫人自然生出爱惜她的魅力。”
  子山心想,嫁他们两兄弟,怎么会有幸福。
  智科是好人,但是糊里糊涂,他的终身理想是美女美酒美食加一觉好睡,智学则野心勃勃,只想利用家族生意去满足个人权欲,更加可怕。
  不过,他朱子山又是什么?一个长期失业演员,身无长物,贫无立锥之地。
  罗祖罗佳又怎样?他们甘做林家随从,事事为主子打算,也不是一流人物。
  子山想,幸亏他没有女儿,否则,不知嫁什么人才好,所有追求者怕都通不过他这一关。
  他只能说:“我希望伍福怡反抗。”
  “福怡一向与他们兄弟友爱。”
  子山不出声。
  “今晚我们有一个宴会,盼望你参加。”
  “我不擅应酬。”
  “智科也是,你只管吃喝就可以。”
  林智科恐怕就是这样吃喝得五脏衰竭,这班老臣害了他。
  “子山兄,一天还没有过去,你的工作尚未完毕。”
  这时电话响起。
  罗祖听手提电话,“呵,福怡问几时接她。”
  这一家像是生活在十九世纪家春秋时代,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拥抱着说不出的表情,子山觉得他像在舞台上,客串着林家故事中一个角色,他已拒演,可是他们不让他下台。
  呵下不了台原来是这个意思,太尴尬了。
  “子山,请换衣服吧,福怡等着我们呢。”
  子山想到动人的福怡,她像一只温驯的小鹿,如今这样的文静女性已经绝迹:几次见面,她总是默默无言,子山的心为她牵动。
  他问:“林智科几时进手术室?”
  “此刻手术正在进行。”
  “醒来之际伍福怡应在他身边。”
  “我们会在适当时候通知福怡。”
  子山叹口气,他也有难言之隐,他自私地只想多见伍福怡一次。
  子山打开衣柜,惨叫一声,他看到一套纯白山东丝西装,救命,他想,没有真人会穿这样的西服,可是,他是一个演员,他正在尝试一个前所未有的难演角色,这是一项挑战。
  他演过乞丐王子,脸上搽污秽的黑色化妆身穿烂衫演落难公子,他也装假胸扮过女人,观众见他抛媚眼拍手大笑,为什么这一次要例外?
  子山心平气和,敬业乐业,既然接了剧本,就得落力演出,他取过白色西装。
  当然,翠绿色衬衫更为骇人,还有,桃红领带叫他打起嗝来,林智科穿成这样,当然是因为他这个富家子有权如此穿法不受干扰,换了是小白领,早被关进神经病院。
  可是,也因为是缺乏信心的表现吧,所以才藉奇装异服嚷嚷:“看我,注意我”,林智科可能有心理病。
  子山匆匆淋浴更衣。
  他自房间走出,看到周松方在客厅踱步,他老人家已经撑了整天,仍然挺着腰板,真不简单,是什么令他卖命?肯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种权威。
  “子山,”他转过头来,不由得说:“呵真像。”
  子山微笑,“周老,他情况如何?”
  他摊摊手,已经把他交到医生手里。
  “两项手术那种先做?”
  “脑部,不过,配对的肾脏也已经找到。”
  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难事。
  罗祖取出一只盒子,“子山,请戴上。”
  盒子打开,子山张大双眼,他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钻石手表,只见巨大表面上每一处都镶满宝石,像黄蜂窝似刺眼,表带上更是整排闪烁方钻。
  他们也真懂得选择道具,戴上它,谁还会发觉他是不是林智科。
  朱子山想掩饰真正身份,林智科又想掩饰何事?
  他们出门之前罗祖不忘在子山身上喷香水。
  现在,子山已变身林智科。
  他们去接伍福怡,素雅的她挽起秀发穿一袭淡紫色纱衣,鬓边别一只珍珠发针,她看到子山,笑着走近,帮他整理领带,亲昵手势,正如一个未婚妻,为什么林智科抱怨伍福怡冷待他?并没有呀。
  福怡把手伸进他臂弯,“智科,呢终于长大了。”
  子山唯唯诺诺。
  “也许你可以换一只可龙香水,现在,人们一闻到它就想起你。”
  子山一怔,罗祖真聪明,这就是刺鼻香水的功用:使朱子山更似林智科。
  “也许,你会剃掉胡须,更也许,你会穿上深色西装灰色领带。”
  子山笑,“女人总是想尽办法改变男人:似军队纪律,把士兵意旨力推垮,才能叫他们服从命令。”
  “几时变得这般幽默?”福怡诧异。
  客人来齐了,林智学及赫珍珠坐他们旁边,东方石油代表再次与子山热诚握手,祝酒时特别道谢,周老眼袋已经下坠,但仍然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散会后子山给自己打分数,演出起码得八十八分,服装道具功不可没。
  赫珍珠挨近他,“你好,智科。”
  子山有礼地回应,“你好,珍珠。”
  “真值得恭喜,福怡似对你印象大改。”
  子山微笑,“我只听说有刺玫瑰,却不知有带刺珍珠。”
  “咦,”珍珠意外,“你几时这样轻松,刚才喝酒又适可而止,奇怪。”
  “珍珠,见过黑怕鬼,有人在酒中下GHB迷药害我,你听过这种药吗,受害人廿四小时之后醒转记忆全失,不能指证凶手,十分可怜。”
  赫珍珠不出声。
  “幸亏医生来得早,他们已找到解药。”
  珍珠乾笑,“阿科,喝少了,你口齿也伶俐了。”
  子山说:“你看福怡,她是否清丽脱俗?”
  一身火红晚装的珍珠悻悻回答:“我也不是丑人。”
  “当然,”子山笑,“珍珠你明艳照人。”
  珍珠大为惊喜,“谢谢你,阿科。”
  这时,子山看见罗祖在那边朝他使眼色。
  他走近他,罗祖说:“我们去医院。”
  “通知福怡没有?”
  罗佳在子山耳畔说了两句,子山顿时像泄气皮球,神情黯然,一声不响,跟罗氏兄弟上了车子去医院。
  兄弟上了车子去医院。
  福怡一转头,已经不见了他。
  珍珠在一旁冷笑,“还以为阿科转性,原来灵光闪现,片刻即逝,我们送你吧。”
  福怡一贯温婉,“谢谢,我自己有车。”
  珍珠又问:“你外婆好吗?”
  “很好,谢谢,我要走了。”
  她转身离去。
  林智学走近,“你跟福怡说什么?”
  “就你可以与她说话,我不行?她是女神?怕我伤害她?”
  林智学其实是个英俊年轻人,可是因为脸色阴沉,极小讨人喜欢,他说:“你看这两天那三只忠心耿耿的黄狗好似有急事在身,坐立不安,他们又密谋什么?”
  珍珠答:“我肯定福怡不知内情。”
  林智学说:“福怡一向不管闲事,这才得人痛惜。”
  珍珠冷笑:“那个木美人在你心中十全十美。”
  “老周已是强弩之末。”
  “他们也不过是为自己,老周在统元已是幕后主子,人人都得看他面色,阿科胡胡混混做人,百分百依赖他,你若上台,他们会有好日子过?这才不遗余力保护主子。”
  “可是老周这人多阴沉,看见我仍然笑容满面,一字不提官司,老奸巨滑。”
  那边,在车上,子山一言不发。
  罗佳刚才在子山身边说的是:“林智科手术后昏迷不醒。”
  一到地下室便见邓医生迎出,与主诊医生一起见他们。
  “病人暂时无生命危险,情况稳定。”
  子山噗一声吐出一口大气。(原文即是如此)
  “人类的头骨坚固,是保护脑部最佳天然工具,可是,手术后瘀肿未消,头骨又变成凶器,紧紧箍住脑子,细胞无法抒缓,导致死亡,故此我们只得暂时打开部分头骨,待脑自然消肿,而在此期间,故意用药物叫病人陷入昏睡,以便治疗。”
  周老问:“有无后遗症?”
  “言之过早,见一步走一步,医疗队已经尽力。"子山问:”可以见一见林智科吗?“
  “他在深切治疗室。”
  邓医生带他们到房间外边,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林智科躺在病床上,头部系着纱布,像顶巨大圆顶帽,身上搭满管子,陷入昏睡。
  子山听到周老叹息声。
  子山发觉林智科虽已失去知觉,但是表情复杂,他的脑部并没有停止活动,他一时微笑,似想起过去美好时光,一时皱眉,嘴角下垂,像有极大烦恼。
  这个可怜单纯的人,不知怎地,独拥数十亿遗产,像一个孩子穿金戴银逃难,要多危险就多危险。
  周老问看护:“他怕冷,室温几度?”
  “医生有吩咐,请你放心。”
  周老又与医生商议一会,才无奈告辞。
  “回去休息吧,大家都不是铁打的。”
  子山说:“我回自己的家。”
  子山住在富利河一支般屋上,狭窄兼破旧,可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这边罗佳听手提电话,他对子山说:“明日一早,你约好福怡去探访外婆,她请你上午九时去接她。”
  子山吞一口涎沫。
  罗佳微笑,“子山,你会喜欢外婆,她十分健谈,年轻时留学英国。”
  周老问:“还不回去休息?唉年轻真好,等闲三昼三夜不眠。”他可吃不消了。
  罗佳拍拍子山肩膀,“明日一早派司机接你。”
  子山身不由已点点头,他渴望单独与福怡见面。
  子山回到公寓,发觉背囊与旧衣物已洗净送回,放在桌头。他剥下白丝西装,踢到一角,急急淋浴,洗脱可怕的浓俗香水,然后累极入睡。
  朱子山看不见自己,否则,他也会吃惊,为什么熟睡的人会有如此多表情:一忽皱眉,一会咬齿,刹那间又嘻笑起来。
  他睡得很熟,直至天亮,电话铃把他吵醒,是罗祖精神奕奕声音:“早,子山,司机已在楼下等候。”
  子山喊一声惭愧,“我十分钟就好。”
  罗氏两兄弟精力充沛,办事能力高超,胆大心细,与林氏兄弟刚刚相反。
  富豪的第二代,只有少数能够青出于蓝,余数的资质,有目共睹。
  子山再次努力洗刷身上残余香喷水,然后换上他自己的旧衬衫卡其裤,他重重喘口气。
  不过,虽然已除下戏服,还不能松懈,在伍福怡眼中,他始终是林智科。
  司机接他往山上驶去,终于停在一幢小小独立屋前,立刻有女佣挽着水果糕点出来交给司机。
  子山下车,女佣请他进屋子。
  有人叫他:“是智科?”
  他转过头去,看到秀丽的福怡站在他身后,不置信地说:“我的愿望这么快成真了,白衬衫,卡其裤,混身清新,只剩胡须未剃。”
  子山享受,她的清脆语音,是,一切都值得。
  “智科,你这样做是为着我吗?”
  子山轻轻回答:“不,是为着米妮老鼠。”
  福怡笑:“见到外婆,可别多话。”
  今日她穿一袭浅蓝裙子,身型纤秀得叫人心疼。
  子山看着她,“福怡,你怎么会答应嫁给林智科?”
  福怡微笑,“我尚未接受那枚指环。”
  子山大胆地说:“快逃,越远越好,不要再接触林氏兄弟,林氏不是好人。”
  福怡微笑,“我何尝没有想过。”
  “什么?”
  “智科,你不是坏人,是环境宠坏了你,老爷子生前说:福怡,交给你了,你慢慢改变智科,他本性善良,只是性格疲懒。”
  子山脱口问:“你为何要担起那么大责任?改变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明白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但外婆说,我们伍家欠林家甚多,你是知道的。”
  子山恻然,上一代的债项,要下一代还,这是什么不平等条约,伍家倒底欠林氏什么?
  “你应当反抗。”
  “智科,我并不讨厌你,尤其是今天,我觉得你是好伴。”
  子山真想说:“那么,你是喜欢朱子山,不是林智科。”
  福怡你会不会是喜欢我而不是他?
  只听得福怡说:“你看你神清气朗,戒得成酒就好。”
  他们去近郊探访外婆。
  七十余岁外婆与福怡相貌相似,从一张藤椅子上,笑容可掬,可是敏感的子山一看就知道她患记忆衰退症。
  “你来了,志云。”
  福怡蹲下,“外婆,我是福怡。”
  老人笑得更浓,“啊是福怡,快坐下吃糖果。”
  福怡轻轻说:“外婆,我陪你说故事。”
  老人问:“你想听什么故事?”
  “那个在伦敦大学追求你的男同学。”
  外婆呵呵笑起来。
  子山恻然,精神与身体健康都很好,但脑筋却糊涂了,人物时空因此残缺不齐,像写坏了的剧本。
  门铃一响,女佣去看门,老人又问:“是志云放学了吗?”
  志云是谁?老太太如许挂念她。
  来人是看护,扶起老太太,“我们去散步。”
  老太太说:“我宁愿陪福怡与智科说话。”她却认得林智科。
  看护说:“我们十分钟后即返。”
  福怡剥一只橘子给子山,“外婆患阿兹咸默症。”她的素心戚戚。
  子山握住她的双手,“福怡,请放开怀抱。”
  “幸亏有两位最好的护理人员看住她,智科,多谢你照顾我们。”
  子山听明白了,外婆那昂贵的医药费用肯定一直由林家负责。
  他轻轻说:“应该的。”
  福怡低下头,“你以前总不耐烦来看外婆。”
  “是吗?”子山吃惊,“罚掌嘴。”他拍自己脸颊一下。
  不消一会外婆回来了,吃药,喝水,然后坐回藤椅上。
  她抬头问:“统元,今日这么热闹,是什么缘故?”
  林智科一定长得像父亲。
  老太太说:“统元,我知道你喜欢志云,我再跟她说,亲上加亲,我也喜欢,你我两家又是生意伙伴,志云嫁你,我也放心。”
  电光石火间,子山明白了,志云是老太太的女儿,即福怡的母亲。
  他们两家原来有如此深厚渊源。
  这些事,周老与罗氏兄弟肯定都最清楚。
  可是结果,志云并没有嫁林统元,何故?刹那间子山明白了,她不爱他,而且,她有勇气拒绝他,她比福怡勇敢。
  只听见福怡对外婆说:“嘘,嘘,别担心。”
  外婆却看着福怡说:“打仗了,志云,你带着孩子南下吧,不必理我。”
  福怡问看护:“外婆今日话可是多一点?”
  看护微笑,“不怕,让她多讲几句好了。”
  可是外婆看到一块软糖,取过便吃,她不再讲话。
  福怡轻轻抚外婆的手,“人类命运就是这样。”
  子山说:“外婆已浑沌与天地共存,时间空间对她来说一无所用,这是另一种境界,她本人并不觉痛苦。”
  福怡接上去:“是亲人硬要她恢复详尽顺序的记忆,亲人才痛苦。”
  子山笑,“福怡,你真聪敏。”
  外婆听见笑声,也接着呵呵笑起来。
  福怡握着外婆的手放在脸颊边,“我的生命之源。”
  子山十分感动,“应该多来探访外婆。”
  “智科,之前你只来过一次,说是最畏惧老人,因为人人会无可避免变得龙钟蹒跚,何用提早熟习。”
  子山微笑说:“我真是一支讨厌的孔雀。”
  福怡说:“今日不一样。”
  看护过来说:“婆婆要睡午觉。”
  福怡说:“那我们改天再来。”
  看护说:“下次陪婆婆下围棋,她还保存着七分棋艺,相当厉害。”
  这位老太太真不简单。
  离开外婆的家门,子山说:“我带你去一些你未曾去过的地方。”
  他们找到一间小馆子,地方有点邋遢,设备简陋,可是越是这种地方的食物越是美味,子山叫了一碟生煎包子,告诉福怡:“你试试,包子里边还有一口汤,当心熨,整个儿吃。”
  福怡咬下,“唔。”她说:“唔。”
  “可是鲜美绝伦?这是真正生煎馒头,用滚油泡过,然后在铁板上煎熟,一般厨房只蒸熟算数。”
  福怡问:“你几时发现这类小店?”
  之上忽然说:“在我爱上你之前。”
  “什么?”
  福怡嘴里还有一口食物,本来高雅的她再也不会开口,可是此时也顾不得仪态,露出憨态,十分可爱。
  子山忍不住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福怡微笑,“你一直那样说,只有今日比较诚意。”
  她胃口很好,吃下整碟包子,子山又嘱她喝下浓香寿眉茶。
  “来,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处?”
  子山把她带到船屋码头,一整排都是小小船屋,各有特色:福怡还是第一次见到,十分惊异,这时,有邻居与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个是小女孩。
  “谁这么浪漫住在船上?”
  “一些负担不起岸上贵租的市民。”
  “是合法的住所吗?”
  “市政府眼开眼闭,否则又把这些人赶往何处呢。”
  福怡点头,“说得好。”
  子山打开船舱,扶福怡下船,他推开窗门叫空气流畅,斟出咖啡。
  福怡十分欣赏,“船可以驶动吗?”
  “当然可以,按照法律,船只必须每日驶离三数次。”
  “这是谁的家?”
  “一个朋友。”
  “我不知道你有干艺术的朋友。”
  “福怡,我们可以重头认识对方。”
  福怡凝视他,“你自小摔我手臂拉我辫子推我进水池,林智科先生,我对你十分了解。”
  两个人都笑起来,福怡许久没有这样开怀。
  子山让她看睡房,只得小小床铺,另外一张绳床。
  福怡又惊讶地问:“睡得舒服吗?”
  “屋宽不如心宽。”
  “林智科先生你忽然会说话了,叫我不停诧异。”
  子山不知为什么福怡仍把他当林智科,而不发觉他是完全另外一个人,粗衣,布裤,家在船屋。
  子山扶她进绳网床,轻轻一推,绳床摇晃,她说:“舒服极了,可以睡一觉。”
  这时,两人的手提电话一起响起。
  他们笑,知道是罗佳罗祖追上。
  果然,罗佳问子山:“你们在什么地方?”
  “就回来了。”
  “子山,我绝对信任你,可是小心!否则受伤的是你。”
  “明白。”
  “你们在船屋码头?我派车接你们。”
  子山这才知道电话上附有卫星追踪仪器,当然,他们难道还会用指南针不行。
  那边福怡也挂上电话,她说:“罗祖像是担心你会诱拐我,你说奇不奇。”
  “告诉他们,下个月我俩就要结婚。”
  福怡抗议,“我仍在考虑。”
  子山一拉绳床,网身翻侧,福怡惊呼一声,子山又扶住她。
  福怡骇笑,“你仍在欺侮我。”
  这时他们听到船舱外一声咳嗽,罗佳的声音:“你们在里边吗?”
  他们两人自船舱钻出去。
  罗佳见福怡衣裙稀皱,朝子山投去甚有深意的一眼。
  他送福怡回家,然后对子山说:“船屋是你的家吧。”
  “正是在下窝(应为蜗)居。”
  “子山,我们都很羡慕你。”
  “嘿,太客气了,要做我还不容易。”
  罗佳叹口气,“是,只需四个字:放下,自在,可是,谁也舍不得,都是红尘里的痴人,只有子山你是名士。”
  好话人人爱听,朱子山觉得罗佳真是他的知己。
  “不过,子山,福怡可是我们的人呵。”
  子山黯然,“林智科情况如何?”
  “医生说他有进展,期望他会康复。”
  “那我可以退下了。”
  罗佳不同他说那个,“福怡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我还得感谢你。”
  子山忍不住说:“罗佳,不必瞒你,福怡的母亲刘志云原本是统元先生意中人,可是阴差阳错,她却与广东籍同学伍某结婚,统元先生虽然失意,仍把他们视为好友。”
  “后来发生什么事?”
  “后来打仗了,政权改变,伍先生因事下狱,老太太与志云南下,投靠林统元,统元先生一直把她们视为亲人,对福怡尤其无微不至,供书教学,一肩承担,福怡与智科智学一起长大,她一向是林家的人,自母亲病逝,福怡与外婆相依为命。”
  “哗,三代恩怨,故事动人。”
  “我们觉得智学比智科更喜欢福怡一点,但是福怡的外婆比较属意智科。”
  “智学不是有赫珍珠吗?”
  罗佳微笑,“智学甚多女朋友。”
  “那么,周老这角色,几时进场?”
  “他一直是林统元的得力助手。”
  “你们二人呢?”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们兄弟是周老的侄孙,自幼跟着他学习。”
  子山越问越多:“这么说来,罗氏兄弟与林氏兄弟一起成长?”
  罗佳忽然欷歔,“是呀,他们是主,我们是仆。”
  子山连忙说:“不可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工作,总理亦为国民服务。”
  “子山,你若真是林智科,我们就好办事,林氏昆仲一点也不似父亲,我与罗祖几次三番有离心,可是周老不允。”
  子山有感:“林统元一定是个人才。”
  “他一点架子也无,同我们说:”你们几个年龄相仿,大家像同学,一般叫名字就好‘,背后,我们叫智科林一,智学林二,他叫我们罗一罗二。“
  “福怡呢?”
  “福怡是福怡。”
  看情形他们也曾有过天真快乐时光。
  凡事问到此地为止,人家已经十分慷慨,子山他那么多嘴,人家都没有见怪。
  他们两家紧紧相织,朱子山是唯一的外人。
  罗佳这时说:“子山,明早来接你。”
  “又有什么事?”
  “与小股东签署合约,你与福怡都需在场,我们要宣布婚期。”
  “这怎么可以?”
  罗佳满脸笑容,“外界传说甚多,怀疑林一林二迟婚是因为健康问题,如果你与福怡明日双双出现,可慰民心,一般人都觉得已婚人士可靠负责。”
  子山按住罗佳的手,“我的参与到此为止。”
  “子山,请帮我们渡过难关,直至智科苏醒。”
  子山不出声,讲得难听点,倘若林智科永世不醒,难道朱子山就得继续顶替他身份,与伍福怡结婚生子?荒谬。
  这班人如许聪明,一定有他们的办法。
  子山说:“罗佳,我已决定离开牌桌。”
  罗佳迟疑一会,“朱兄,呢定要为我们保守秘密。”
  “我收了酬劳,一定尽义务。”
  “子山你真是奇人。”
  “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好,我只是一个落魄艺人。”
  “子山,统元若有意投资电影事业,找你担任编导演如何?”
  子山的心一动。
  罗佳太善解人意了,每个读演艺系的学生多多少少,以天才自居,时常嗟叹没有机会,无人投资,曲高和寡,以致怀才不遇,倘若有人愿意资助……子山喉咙咯一声响,那真是美梦成真,他有现成的剧本,以及后备班底,他们全是投契他的好同学,一呼即至。
  当下他不出声。
  “子山,大胆尝试,成败不论,你立刻着手做计划书,交给我看。”
  “我手上有现成计划书,只需整理一下。”
  “子山,你的作品一定是个最佳题材,快让我等大开眼界。”
  子山等这句话已有多年,奈何他到处碰壁,看尽冷面孔,今日忽遇知己,不由得鼻子发酸。
  他定定神,“我回去就做给你。”
  “子山,拜托你今晚开夜车,一定要有信心,明日我一早来取。”
  罗佳绝口不再提明日签约的事,子山不是傻瓜,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同学们常说:“我愿以一条右臂来换这个角色”。或是“把妈妈卖给你也值得”等残酷语,就是因为机会难得。
  这次,他想问罗佳:要肉体还是灵魂?
  那天晚上,他彻夜在床底搬出几只鞋盒,把收在里边剧本与计划书取出整理,那晚风大,船屋微微荡漾,他鼻端似闻到一股香氛,奇怪,福怡并不用香氛,什么地方来的香味?
  临天亮之前,子山盹了一会。
  这两日遭遇似木偶的奇遇记:木偶碰到一只狐狸与一只猫,被拐卖到奴隶营,变为驴子,回不得家乡。
  梦中船舱打开,有人叫他:“子山。”
  他睁开眼睛,那是罗祖。
  他们兄弟同样长着圆面孔以及浓眉大眼,雪白整齐的牙齿尤其讨人喜欢。
  子山看时间,才凌晨六时,他诧异,“这么早?”
  “听说有佳作可读,先睹为快。”
  子山不由得感动,他越是推辞他们,他们越是客气,这样礼贤下去,更叫子山汗颜。
  他把鞋盒交给罗祖。
  罗祖毕恭毕敬双手接过,“字字皆辛苦。”
  子山答:“士愿为知己者死。”
  后边有声音说:“那又不必。”
  罗佳也来了。
  “难为两位不是文字创作者也明白其中艰苦。”
  一般管理级人员看到本子通常随意一摔,甩到一角,那处像是剧本坟墓,起码有一两百部本子躺着不动。
  而罗氏兄弟却如此恭敬把子山的心血结晶捧在手中。
  子山已知道该怎么做,他轻轻说:“去开会吧。”
  罗佳说:“子山你如果真不愿意——”
  “罗佳,quid pro quo.”
  罗祖说:“我去取衣服。”
  他们早已知道结果,料事如神,知彼知已,百战百胜。
  子山梳洗,听见两兄弟在翻阅剧本,发出赞叹之声:“头三页就叫人不忍释卷,你也来读”,“我在看演员表,出人意表,主角不是美女”,“不不,她厌倦了美丽,扮作丑人,试探人心”,“喔,啊,这么精彩?”,“我想把本子寄到荷里活,环星片场不是租用我们在洛城的办公室吗”,“可以一试”。
  子山正在剃胡须,手一滑,割伤上唇。
  他太感动了,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的假话他也爱听。
  他用液体胶布止血,换上罗佳带来衣服。
  那套西服颜色比较深,刚在庆幸,穿上才发觉在阳光下料子会变色,一会蓝一会绿,十分精彩。
  子山只得叹口气。
  太迟了,即使金色三角泳裤他也得穿着出场。
  子山问:“去看过林智科没有?”
  “医生说瘀肿正消退中,明日也许可以解除迷药,待他苏醒,看查病情。”
  子山略觉安慰。
  “剃去胡须,子山更像林一。”
  “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竟会如此相似,真是奇事。”
  他们乘车到一间乡村俱乐部,踏过草地,穿露肩红裙的赫珍珠第一个迎上来,看到子山的肿唇,她笑问:“哟,剃了胡须,同谁接吻,如果暴烈,一定不是福怡。”
  他们三个男生不去回答,只见林智学过来,喝住女友,“珍珠,噤声。”
  福怡由周老陪着走近,“这边,智科。”
  子山过去握住福怡的手,她轻轻说:“周老说今日宣布我俩婚事,你看呢。”
  子山说:“我也不明两人结婚为何要向股东交待。”
  周老笑:“大家高兴是办喜事目的。”
  福怡微笑:“我倒是无所谓。”
  子山问:“你答应了?”
  福怡轻轻说:“我昨天已经答应了。”
  子山又惊又喜:林智科如果还不快快酲转,伍福怡就是朱子山的未婚妻了。而且,福怡喜欢的明显是朱子山,不是林智科。
  周老笑说:“订婚期长半年,你们还有时间发展。”
  都安排妥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八世纪标准。
  出席贵宾听到喜讯,出科意料高兴,掌声雷动,要求喝喜酒,气氛热闹。
  子山忽然明白华人爱喜庆的原因,找个籍口:新年、结婚、孩子满月、端午、重阳,不顾一切,大家共聚一堂,说说笑笑,过一年算一年。
  他静静坐在一角,发觉林智科的西装裤有点紧,站着还好,坐下有点痛苦。
  他同罗佳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穿回自己的衣服。”
  罗佳摇头,“这个不可答应你,我已着人缝制一批大一号的西装。”
  “金色还是银色,亮片珠子要钉密一些。”
  “子山,一个能干的人,无论穿什么,都是一个能干的人。”
  子山问:“我做对了吗?”
  罗佳罗祖异口同声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十分义气。”
  回程,子山与福怡坐在车子后座,福怡轻轻说:“剃了胡须显得精神。”
  子山伸手摸摸光滑的下巴,可是,他们仍然认为他是林智科。
  先送福怡回家,子山轻吻她的手背道别。
  罗佳说:“我们去医院,子山,你先回去吧。”
  “我也想见一见林智科。”
  罗祖说:“子山真是热心,这样吧,一起去。”
  车子停在医院后门,他们仍然从地库进去。
  邓医生低声说:“今日后门有人鬼崇出没。”
  罗祖不出声,他们隔着玻璃看病床上的林智科。
  邓医生说:“已停止用药,等他自然苏醒,情况稳定,一切在控制之中,但是日后病人必须戒烟戒酒,多运动多休息。”
  这时,看护忽然进来,匆匆在邓医生耳畔说几句话,邓医生啊地一声,示意罗氏兄弟一起出去,他们没向子山交待,子山不便尾随。
  他在病房外等候,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病人朝他招手,子山怔住。
  是他眼花?不,病人的确虚弱地再次向他招手。
  子山十分错愕,身不由主,推开玻璃门入病房。
  只见病人微微睁眼,声音微弱,“你是谁?”
  “我是朱子山,木屋里的客人,记得吗?”
  病人点点头,自枕头下取出一小团纸,塞到子山手中,“通知智学。”
  子山俯下身子,“谁?”
  “通知智学救我。”
  子山惊骇,刚想追问,看护推门进来,“这位先生,请你出去,你可能感染病人。”
  子山不得不退出,再看病人,他已闭上双眼,面孔浮肿,似昏睡过去。
  子山把纸团藏进裤袋,满心疑惑,可是这时邓医生与罗氏兄弟已经回转。
  罗祖说:“子山,我们走吧,他们已经起疑。”
  “谁是他们?”
  “一定是林智学派人在医院附近打探。”
  子山吃惊,可是,病人却叫他去通知林智学。
  他想说病人刚才曾经苏醒,但他似有预感,终于没向任何人提及。
  回到公寓,前思后想,觉得林家的阴谋下似乎还有许多阴谋,但都与他朱子山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争的遗产与权益,子山均无兴趣,他为什么还留着不走?
  不幸朱子山也是个贪婪的凡人,他贪恋伍福怡动人的微笑,他也希望藉着罗佳的关系,把剧本送到制片人手中。
  所以他才留下来淌这个浑水。
  现在还来得及,他同自己说,立刻走。
  子山掏出纸团,打开,看到上边潦草地写着:“智学,我有危险,救我。”
  是否应该拿着纸团到警署把他知道的都告诉警方?
  他取出冰冻啤酒喝了一口。
  会不会是林智科神智不清,半明半灭间误以为智学是好人?也许,他想起少年时与兄弟无忧无虑的日子留恋不已。
  他不能轻举妄动。
  刚在头痛踌躇犹疑,门铃响起,子山以为是罗氏兄弟,门一打开,外面站着赫珍珠一个人,子山吓一跳。
  珍珠丰满的嘴唇似一颗樱桃,她向子山呶呶嘴,“可以进来吗?”
  夜半艳女到访,肯定是祸不是福。
  “我有话说。”
  “珍珠,我不方便请你入内。”
  她一手推开他,“智科你一向婆婆妈妈,我都知道了。”
  子山一惊,“你都知道什么?”
  “智科,医院里是什么人,你们为何频频出入医院?”
  子山怔住。
  “放心,智学还不知道,所以你我必须一谈。”
  “谈什么?”子山越发紧张。
  她委屈地说:“我不愿失去智学。”
  子山大惑不解,“你怎么会失去他?”
  “快点与伍福怡结婚吧,以免夜长梦多,智学爱福怡,你看不出来?”
  子山看着珍珠,“这就是你知道的事?”
  珍珠说:“当心失去福怡。”
  “你爱智学,不一定每个人都爱他。”
  珍珠抢着说:“福怡优柔寡断——”
  “你错了,福怡十分有主张,她只是涵养好,有事放在心里,不大声嚷嚷。”
  珍珠颓然,“你们都把最美好的形容赠予福怡。”
  “珍珠,请勿误会我们偏心。”
  “智学近日坐立不安,情绪烦躁,他喝得很多。”
  子山正想安慰,门铃又响起来。
  珍珠不安,“这是谁?”
  子山取笑,“既来之,则安之。”
  外头已有人在吼叫:“赫珍珠,你给我出来。”
  珍珠变色,“是智学,怎么办?”
  子山不禁好笑,“你我光明正大,有什么可怕?”
  门一开,林智学冲进来,酒气喷人,他红着双眼握着拳头叫:“赫珍珠,跟我走。”
  珍珠大声嚷:“你要打人?”
  林智学咆吼:“我杀死你!”
  子山心想,亏他还叫智学:又有智慧又有学识,他们两兄弟一般鲁莽。
  说时迟那时快,他朝珍珠扑过去,子山本能挡在珍珠面前,忽然刀光一闪,林智学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握着一把弹簧刀,子山也不觉得痛,左手臂血流如注。
  他连忙按住伤口,沉声说:“林智学,你快走。”
  林智学看到鲜血,酒醒了一半,退后几步。
  “珍珠。”他嚎叫。
  子山喝道:“你火遮眼,珍珠不能跟你走,你还不速速给我离去,我要召警察了。”
  林智学扔下小刀踉跄逃出公寓。
  子山立刻用电话通知罗祖。
  罗祖赶来,只见公寓地板血迹斑斑,惊问:“子山,发生什么事?”
  子山说:“我被酒杯割伤。”
  “嗯,皮开肉绽,伤口足有两吋长,立刻要缝针,我给你叫邓医生上来。”
  子山松一口气。
  罗祖却有疑心,四周张望,可是找不到可疑之处。
  “子山,林智学已知我们频频前往医院。”
  子山轻轻说:“彼此是兄弟,有事应该摊开说个明白。”
  “子山,多年夙怨,不易解决。”
  邓医生匆匆赶到,亲自替子山止血,他是国手,什么没见过,子山向他道谢:“杀鸡焉用牛刀”,邓医生笑起来,替子山把伤口缝合。
  前后才二十分钟,他告辞离去。
  罗祖说:“会者不难,邓医生,子山你,全是专业人士。”
  罗祖无时不刻恭维他,叫他心花怒放,罗氏兄弟若要讨好一个人的话,那人一定觉得受用,这一招在商场上想必非常重要,他们是专家。
  罗医生替子山注射过,他已昏昏欲睡。
  “子山,你好好休息。”
  子山顺势倒在沙发上,只会点头,他已不能动弹。
  电光石火间,子山想到病床上的林智科,他也昏迷不醒,难道,他也身不由己?
  来不及了,他已昏睡过去,梦中看到伍福怡,她用手托着颈后,正在看书,侧着头,浓密乌亮秀发垂在肩后,在每个女子都把头发染黄烫焦的岁月,她那把黑发特别珍贵,她有点倦慵,搓搓脖子,抬起头说:“子山,你来看这首俳句多么有趣:一只蝴蝶,在黄昏时,需要歇脚处。”
  她叫他子山,她终于知道他不是林智科,子山满心欢喜。
  这时他觉得手臂疼痛,睁开眼睛,好梦醒了。
  罗祖斟出咖啡,原来他整夜在公寓看守,子山不好意思。
  他手里拿着一份传真,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一眼看到加州环星片场的标志,信这样说:“我的好友祖,问候,长远不见,你寄来剧本《奇遇》已经收到,我亲自细阅,觉得精彩新奇,好友你认为值得投资,我已将计划书交制片犹太人夏洛克叫他着手推动,女主角适合周宣,你认为可是。她在芸芸众华裔女星中算略为清秀,不似一些人乡土味实在太重,手指脚指似捆着黑边…。”
  读到这里,子山忍不住大声笑出来,混忘伤口疼痛,如此刻薄,可见真是影艺界人才,信件署名威默斯,子山听过这个名字。
  罗祖也笑,“他的确有看过剧本,我也认为周宜大眼睛配合剧中人。”
  子山点点头,他的梦想第一步已经实现。
  罗祖问:“届时你可会亲自客串一角?”
  子山有点汗颜,“言之过早。”
  “子山,为什么所有剧中主角都是俊男美女?”
  子山微笑,“你可喜欢接受年轻漂亮的朋友?”
  “当然。”
  “人心如是,众望所归。”
  罗祖笑,“你看我问的蠢问题。”
  子山这才发觉公寓内凌乱物件及血迹已被清理,罗祖办事的确神速。
  “子山,请更衣我们到办公室去签字。”
  朱子山不是笨人,知道签名前碧血细阅文件上每一个字。
  他轻声问:“什么文件?”
  我已安排律师。“子山梳洗跟随罗祖出门。
  幸亏昨夜百忙中逐走林智学,送走赫珍珠,否则他们的怨对必然更深。
  到了统元办公室,秘书迎出,招呼他们进会议室,已经有人在等。
  双方律师各坐一边,像棋盘上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各自为当事人说话。
  子山决定不收取酬劳,改收百分之三红利,他在合约上签上名字,罗氏兄弟当他的见证人。
  大家握手散会,他的剧本版权宣告易手。
  这里秘书捧进松饼咖啡,罗祖把圈饼浸入咖啡,一连吃了两个果腹。
  “这边,周老在等我们呢。”
  只见另一间会议室里也坐满了人,他们看到朱子山,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问:“智科,你无异议?”
  周老微笑,“智科,你并无异议。”
  子山不得不答:“我的确没有意见。”
  众人摊开文件,他们忙着逐页签署,神情谨慎,只有周老面露笑容。
  罗祖说:“好了,移交手续完毕。”
  子山不出声,他的出现叫另一方确信移交得到林智科同意。
  他们移交了什么?把什么资产自林氏名下转移出去?为什么只需林氏在场而毋须林氏签署。
  周老说过:“子山,我不会叫你做任何违法之事。”
  周老的确遵守诺言,是对方误会他是林智科而已,即使周老叫他智科,他可以是同名同姓另一个林智科,并不犯法。
  待林智科本人出院之后,世界已完全不一样了。
  看样子周老要应付的,不止是林智学。
  子山暗暗心惊。
  罗祖把子山带到一间精致的小餐厅,鲜美自助菜已经摆出。
  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福怡。
  美食美酒美人,朱子山很快会变成林智科。
  福怡手中拿着一本熨金面子小书,同子山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他脱口问:“是俳句?”
  “是日本十九世纪诗人竹磨所著俳句,你怎么知道?”
  “你在读哪一首?”
  福怡答:“一只蝴蝶,在黄昏时,”子山在这时陪她背出:“需要歇脚处。”
  福怡更加讶民。
  周老过来说:“你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子山问:“刚才的协议,可以与我说一说吗?”
  周老答:“股权转移,换取现款周转。”
  “请问是谁名下的股权?”
  周老很耐心回答:“我的股权,但出售前需要得林智科同意。”
  “林智科同意否?”
  “林智科一向附和我的意见。”
  福怡讶民,“为什么说到林智科时用第三者称呼?”
  周老微笑,“如此清晰明了,不虞有错。”
  福怡只吃了一只蛋饺,她说:“我要到文物馆主持一个慈善拍卖会议。”
  子山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智科,我有司机,”这时才看到他手腕上伤口,“智科,你永远冒失,伤完嘴伤手,怎么回事?”
  罗祖笑,“你慢慢审他。”
  他们出去了。
  子山送福怡到文物馆,他静静另外叫车往医院。
  他走进地库,看护迎上来,“请问找谁?”
  “我找邓医生。”
  面孔陌生的看护很礼貌:“我们没有邓医生。”
  子山一怔,“这里有一个脑科病人。”
  看护依然耐心,“你弄错了,先生,我们这里是妇笠。”她身体已经拦住访者去路。
  子山探头看向紧急治疗病房,他呆住,玻璃房里坐着一位太太,正抱着婴儿喂奶。
  看护微笑说:“这位先生,你莫吓怕婴儿,而且,外人身上也许有细菌,请在探访时间再来吧。”
  “这里是地库?”
  “的确是地库。”
  “我找邓茂医生。”
  “请到接待处询问。”
  子山无奈,只得重返升降机,这层楼他来过两次,他不会按错钮,只不过以前按钮的不是他,是罗佳。
  子山明白了,他独自不会看到林智科,他们把他收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智科请求子山这个外人救他,智科可有危险?
  他颓然,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可能是伍福怡,也许他应开心见诚对福怡说:看,我不是林智科,我叫朱子山,我是一个失业演员,为着一块湿地,我冒充别人,后来又为着一个剧本,我收受利益,但我不是坏人,我担心林智科安危……
  子山用双手捧阗头颅。
  福怡听了会怎样?如果是剧本,可以写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边说:“不怕,子山,我俩一起查根问底,务必把坏人揪出法治,快,去通知警察,报人口失踪。”
  子山到询问处找邓医生。
  “没有邓茂,矫型科有邓美琴,儿科有邓桑。”
  这时子山已知道他不会找到任何有关的人,他看一看手臂上的伤口,只有伤口是真的。
  子山蓦然想起,罗佳曾经说过“林智学那边有人在医院门口探望消息。
  但除出他之外,他再也看不见可疑人物。
  刚踌躇,有一双手搭到他肩膀,子山一愣,看向身后,原来是罗祖。
  他说:“子山,你怎么一个人到医院来。”
  罗祖把他拉上车。
  子山开门见山问:“林智科人在何处?”
  “与环星签约授权他们担任制片,美国电影公司合约如一本书那么厚,不过放心,罗祖看看手表,”子山,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他已转美国东岸休养。“他口气诚恳,惹人好感。
  “你肯定他无恙?”
  “当然,子山,你以为我们是谋财害命的奸党? ”
  子山凝视他,“华人深信相由心生,我相信你是好人。”
  “子山,你无需知道太多,再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谢谢你。”
  子山索性坦白,自口袋掏出那张字条,“这是林智科趁你们不觉时交给我的字条。”
  罗祖一怔,“你见到他清醒?”
  “只一刹那。”
  罗祖读过字条,“叫你找林智学来救他?”他忽然笑了,“智科一贯糊涂,害他的人就是林智学,要他出丑,要他烂醉不能出席签约。”
  子山收好字条,“我希望他无恙。”
  “放心,他会得完全康复。”
  “你刚才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
  “是,子山,你可以随时离去。”
  子山反而有种失落感觉。
  “子山,你是一个出色演员,我祝你前途似锦,凡事如意,环星制片不日会与你联络,希望你们合作成功。”
  子山点点头,他太多事,他们已发掘他起疑,故此尽快解雇他。
  罗祖十分礼待他,“子山,后会有期。”
  美丽的伍福怡会怎么样?
  罗祖像是会得解读他的惆怅,他轻轻说,“福怡会得如期与智科结婚,请你放心。”
  子山轻轻叹口气,“林智科不懂欣赏她。”
  罗祖也有感0胃,“但是,子山,世间岂能事事如人意。”
  车子停下来,正是他那间小小船屋之前。
  “子山,幸会。”他道别。
  子山与他握手。
  “对了,子山,千万不要与林家任何一人联络,这场戏已经演毕。”
  “我完全明白。”
  “难为你了,子山,林智科穿衣品味十分奇突。”
  他们都忍不住笑。
  子山下车,看着罗祖把车子缓缓驶走。
  他们临时改变了计划,本来,朱子山的戏份还没有完,他们还在替他缝制新的戏服,事情一定发生突然变化,不过,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其中真相。
  过去那几天事故不断,被他们围绕着过日子,十分热闹,他们一走,又静了下来,好不寂寞。
  子山钻进小船,脱下戏服淋浴洗脸,做一个三文治,喝口啤酒 ,在小床上睡着。
  梦中像是有人叫它,他一转头,看到福怡朝他笑,她浑身散发一股芬芳,她伸出晶莹的手来抚摸他的面孔。
  “朱叔。”有人叫他。
  子山睁开眼睛,“啊,小霖,是你。”
  原来是隔壁船屋邻居小霖,她与单身母亲搬来只有半年,生活相当艰苦,子山有机会时时帮忙。
  小霖手中握着一束茉莉,难怪那么芬香,她把花插进杯子里,“朱叔,这几天不见你,妈妈说一定是喝多了,睡不醒。”
  子山在床上坐起,是,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你找我有事?”
  “物理实验,要做一只简单小马达,老师已发下材料,你可以帮我吗? ”
  “让我看,我俩一起研究切磋。”
  小女孩很高兴,坐在他对面,把工具摊开。
  子山读七年级的时候也做过这玩意,故此十分熟手,不到十分钟就拼好电池磁石橡筋铜丝圈,发动机滋滋声打转。
  小霖松口气,“可交功课了。”
  有一把声音在门口说,“学这个干什么呢!一个女子幸福或不,与这种功课是否拿一百分有什么关系?”
  这是小霖的母亲于家华,她给子山松牛奶鸡蛋来,逐盒放进冰箱,另有一壶热汤。
  “回来了?”她问子山。
  子山点点头。
  于家华说下去,“我也曾很天真的背会十四行诗,做熟立方根公式,交足功课,又怎么样?”她声音懒洋洋不起劲。
  子山笑说鼓励她,“所以你是好母亲。”
  家华看上去相当疲倦,她说,“我昨天去试镜,可是没录取。”
  “那出戏?”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新剧本新制作,叫做《野草》。”
  “不录取还有下一次。”
  “是,永远有下一次。”她耸耸肩。
  子山不知如何搭腔,沉默下来。
  家华识趣,“来,小霖,我们让朱叔休息。”
  母女离去,子山才揉揉双眼。
  家华日间在一家西菜馆做侍应,晚上当酒保,才勉强维持三餐,她与子山一般读戏剧系,在班上都是明星学生,踏进社会,才发觉只是灰尘,差些讨饭。
  是,欢迎回到朱子山原来的真实世界。
  在隔壁船屋,还有一个画家与一名小提琴手,在过去一些,是未成名的写作人,成堆文艺稿子,脾性高傲,怀才不遇,互相接济。
  那个写作人最有趣,还养着一只寻回犬,时时对子山说,“记住,狗粮要紧。”他本人三餐不继,可是举许多例子自励,像“史提芬京初初投稿,家里连电话都装不起,借用图书馆电话与出版社联络”,又“伯利写华氏四五一时租图书馆地库大字机,五分钱用半小时,哈哈哈”。
  他们都在等待机会。
  还是做女侍的家华收入最稳定,子山与她相当投契,小霖也喜欢他,可是,子山总维持着最后距离,子山不想累人累己。
  傍晚,家华喊过来,“有羊腿做晚餐。”
  “什么大事?”
  “我三十岁生日。”
  子山一怔,可怜的女子,芳华暗度,晃眼到了三十。
  他顺手在架上取一瓶红酒,走到隔壁船上。
  只见家华端出羊肉,烤得香气扑鼻。
  “我是唯一客人?”
  “我的客厅只能坐两个人。”
  “小霖呢?”至少应由三人。
  “到社区中心补习代数,八时回家。”
  “我教她便可,何必破费。”
  “最头痛是补习功课,你没累,学生先打呵欠,气死人。”
  子山开了酒斟出。
  家华忽然说,“小霖说前天看到你带女朋友上船。”
  子山一怔,“她看错了,我没有女友。”
  “小霖说那女子十分秀丽,白皙得像从来不晒太阳,五十年代打扮,穿裙子,半跟鞋。”
  是,这正是伍福怡,形容得很逼真,小霖有天份。
  “后来,还有年轻男子找你,子山,是电影公司的人吗,是否有好消息?”
  子山一怔,“呵,是,他们把我的鞋盒取去过目。”
  家华闻讯笑出来,“这是喜讯,比生日更应庆祝,有眉目没有? ”
  “言之过早。”子山搓着双手。
  家华问,“是哪一家电影公司?”
  子山据实答,“环星。”
  家华惊喜,“拍天山三部曲的环星?你怎会认识他们?”
  子山答,“机缘巧合,朋友的朋友介绍。”
  “真叫人艳羡,那只鞋盒,放在床底下有一段日子了吧,终于得见生天。”家华忽然掩嘴,“对不起,子山,我无意冒犯。”
  “放心,我不是多心的人。”
  “子山,如果有机会的话,介绍我演出一角。”
  子山趋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努力推荐。”
  家华低头,“我知道你对我们好。”
  “别气馁,有的是机会,万一大红大紫,你反而会向往今日的闲情。”
  家华叹气,“我已老大,结婚又离婚,拖着一女,收入不定,还有什么可以奉献?”
  “你的才华。”
  家华微笑,“我有多少才华?”
  “足够买七栋洋房三辆大车,供女儿读到博士,安稳地与家人共度晚年。”
  家华笑出声,“那我赶紧做梦。”
  她把手洗净,梳头化妆,准备到酒吧上班。
  “家华你自己当心。”
  子山回到自己船舱,他大声对着河道嚷,“两个世界的人!”但不知谁比谁更不快乐。
  那个未成名作家听到子山喊声走出来,他笑说,“终于憋不住闷气发疯了。”
  子山忍不住问,“我们这票人到底几时才可出头?”
  “你若没有心理准备永远不会名成利就,就不应该从事文艺工作。”
  子山有点羞愧,“您说的是。”
  他说下去,“或许我们的著作从未畅销千万册,又或许你我名家从未由霓虹光管照耀,可是,我们曾竭力工作,创作过程多么有趣,心灵何等满足,我们不是行尸走肉。”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番话,忽然听到有人鼓掌。
  画家的声音传来说,“有人邀我替一家酒店作一批画,纯商业性,可应接这项工作?”
  子山立刻说,“面包与牛油也很重要。”
  “还有牙膏毛巾肥皂。”
  “还有水电车费衣服鞋袜。”
  画家答:“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去上班。”
  “不要气馁,我们支持你。”
  “于家华呢?今日她生日。”
  “她在棕熊酒吧上班。”
  “那是一个烂地方。”
  “所有酒吧都不是好地方。”
  “她白天工作那家餐厅也十分腌(月赞)。”
  “到处都是色迷迷的男人。”
  “家华的姿色也大不如前了,她很少打扮,无心约会。”
  “喂,背后别说人好不好?”
  “朱子山,你去接她下班,有点表示。”
  “家华对子山最关心。”
  子山不出声,大家也都静下来,各管各事去了。
  子山迟疑一会,把一辆脚踏车自船上解下,去社区中心接小霖。
  那小女孩抬头看到子山,不胜欢喜。
  子山猜想她母亲最多替她留一客火腿三文治,他请她吃龙虾。
  “最近妈妈常常去试戏。”
  “本市这种机会也不是很多。”
  小霖口气同大人无异,“美国人北上拍戏,许多小角色会在当地聘用。”
  “我不希望她演一些妓女、佣人、阿姆等临记。”
  “妈妈说只要能开口就很好,不过,如果往后三年还如此,她说她会去补读教育文凭。”
  子山不出声。
  “妈妈说她有点象自甘堕落。”
  “不,她已做得很尽力很好。”
  “奇是奇在她推荐别人去试戏,说某某角色适合某人,通常都获得成功,但她自己却失败。”
  “她有选角眼光。”
  小霖忽然像是她母亲的母亲般说:“可是她挑对象却毫无眼光。”她低下头。
  “我想他们只是合不拢,不是谁的对错。”
  小霖苦笑,“我也那么想。”
  “我送你到公路站,我去接你母亲下班。”
  “她没有这么早可以走。”
  “我试试问她今日是否可以早走。”
  看着小霖上了车,他往回走,到一片书店里消磨良久,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最新刊物。
  此刻,有点瑟缩的他真不像慷慨得会把一大片湿地回赠市政府的豪客。
  做艺术的人多少有点疯子的细胞。
  他凝神读了很久,老实说,他不觉这些作品的水准比他鞋盒载的原稿更高,可是,人家大作得以出版见到天日,这是唯一分别,他喜欢这样想,因为,如果他不看好自己,谁又会看好他。
  终于,书店也打烊了,子山依依不舍离去,他骑着自行车到棕熊酒吧。
  酒吧门口已有熟悉的可疑人种徘徊:乞丐、流莺、醉汉、毒贩,一般人统称社会渣滓。
  子山第一次参观家华的工作环境,不禁心酸,她应得到较好待遇,世上所有女子都应 被爱惜。
  他推开门进去,找个空位坐下,今夜棕熊生意不错,空气混浊,人烟弥漫,子山看到家华正在酒吧后边忙着斟酒调酒。
  他迟疑一下,已经有人坐到他面前。
  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穿大花吉卜赛裙子,她摸出一叠托罗纸牌,“算一个命,先生。”
  子山十分礼貌,“我在等人。”
  她锲而不舍,“算个运程,只需五十元。”
  子山看着她,已经四十出头了,倘若她是刚取得国际大奖的电影导演或是大学教授,那真是年轻有为,可是像吉卜赛般还在酒吧内混,那真是人老珠黄,十分彷徨。
  子山轻轻答:“我没有五十元。”
  吉卜赛并不气馁,“你在等谁?呵,我知道了,是于。”
  子山点点头“你技术不错,虽然,你不是真正吉卜赛。”
  “先生,我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莎翁说:整个世界是舞台,所有男女是演员。”
  子山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大家开口闭口莎士比亚。
  “你原来身份是什么人?”
  “那你就不必知道了,三十元,给你特价。”
  “我只有二十元。”
  “成交。”她手势纯熟地发牌,排列在面前。
  那边家华低着头不住忙,头发有一络挂在额前,脸颊被人气蒸得咚咚,完全似劳动妇女,她双手粗糙,气息短促,脚步重浊,再也不似一个读书人,受环境所逼,家华不得不演好她的角色。
  这时吉卜赛说:“嗯,你对于家华充满友情,但是你深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子山笑了,谁不是呢,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得不到的至爱。
  “你以为那个女子是女神,是一个蓝色的宝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错了。”
  子山诧异,“这副牌可以告诉你那么多,二十元有那么多预言?”
  “你的女神,实际上是一只狼。”
  子山笑,“够了,你已尽了责任。”
  他付她廿元,吉卜赛收起纸牌,走到另一张桌子兜搭生意,她又坐下来。那边,家华终于看到了子山,她朝他摆摆手。
  子山走近,“有无机会早退?”
  “今晚生意特别好,人手不够呢。”
  子山点点头,“那我先走,你自己当心。”
  家华看着他,“你的善意我非常感激,在这种时刻有好友支持最为重要,像注射一枚强心针一般。”
  子山微笑,“家华,生日快乐。”
  子山走到门口,再转头看,只见一个半醉男子拉住家华的手不放,家华挣脱,他去抓她肩膀。
  子山忽然气忿,他要冲过去评理,他要保护家华,这时,忽然有一只铁箝般手臂将他箍住,并且把他拉到门外。
  子山大声问:“你是谁?”
  “我是酒吧主人,我叫佐根逊,我是威京后裔,身高六(口尺)三,体重二百八,你是否想与我打架?”
  子山呆呆看着这个红发大汉。
  “你是于的男友可是,你看见有人调戏她,故此想保护她,可是这样?”
  大汉说:“这里是酒吧,所有客人都是醉汉,你不允许你得罪酒客。”
  子山问:“你任由女职员被这些人轻薄?”
  “店里有保镖!如果过份,他会制止。”
  “可是——”
  “这位先生,你女友在酒吧工作,此类情景每日发生,无可避免,你若气忿眼红,即不接受事实,迟早与她分手,你要不看开,否则,努力挣钱,把她接回家去,当公主般关在象牙塔内。”
  啊,朱子山震惊,这威京人竟有如此智慧。
  他说下去:“你又没有能力照顾她,又在她工作地方生事,不是更叫她为难吗?她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你还忙上加乱?”
  子山长长吁出一口气。
  “回去吧,我会替你看着她。”
  子山的肩膀松下,“谢谢你。”
  佐根逊笑,“这番话我每月起码演说三数次,只有你一人听进耳朵”
  “其余人怎样做?”
  “打架呀,结果连女友一起扫出门去。”
  子山不由得说:“棕熊酒吧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佐根逊答:“我也那么想,你请打道回府吧。”
  子山取回脚踏车,落寞地返回船屋。
  他为刚才的不自量力深深羞愧。
  他朱子山有什么能力保护任何人?他自身难保。
  子山盹着。
  凌晨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睡了吗?”
  子山连忙答,“没有。”
  他看到一圈晶莹的光影,他冲口而出想叫福怡,那声音却说,“是我,家华,我给你带生日蛋糕来,同事们替我准备,叫我惊喜。”
  小小蛋糕上点燃着细细蜡烛。
  子山醒过来,用手擦擦脸,“有何愿望?”
  家华吹熄蜡烛,“早日上岸。”
  子山苦笑。
  “再在酒吧做下去,连些微一点气质也失去,再也找不回来。”
  子山不敢冒昧,他维持缄默,越少说话越好。
  家华问,“你那只鞋盒,有消息吗?”
  子山摇头,“世上不止一只鞋盒,事实上他们的仓库叠满鞋盒,成千上万,像间鞋厂。”
  家华说,“我想读一张护士或是教育文凭防身。”
  “也是好事。”
  被威京人教训过后,子山收敛许多。
  “你见过佐根逊了?”
  子山又点头。
  “佐根逊向我求婚。”
  “什么,几时?”子山跳起,头顶碰到船舱。
  “这个四十七岁的北欧裔鳏夫向我保证日后不必在酒吧工作,他会待小霖视若己出,并且,一年后把财产三分一分给我。”
  “听上去像职员合约,不,家华,不可答允。”
  “我很疲倦,子山。”
  “家华,你应得到更好际遇。”
  “我相信佐根逊是好人。”
  “家华,你听我说,像在雪地里迷途,我们一定要挣扎走下去,千万不可以倒下来睡。”
  家华低头,“他说,即使我不答应,也可以在棕熊一直做下去。”
  佐根逊的确是个好人。
  子山不该在酒吧出现,使佐根逊误会他有劲敌,故立即采取行动,向于家华求婚。
  都是朱子山不好。
  子山难过极了,一切都是他逼出来的。
  他轻轻说,“去,去拒绝他,把工作辞掉,让我照顾你们。”
  家华却说,“我会趁这两天想清楚。”
  她钻出子山的船舱。
  第二天子山出门找工作,在影艺协会大堂站着许多失业演员,聚在布告板及电脑前看聘人广告。
  子山看到几个年轻男子长得像希腊神话里爱神维纳斯的男朋友,阿同斯,他吃惊,流年暗渡,他已经算是老丑。
  转瞬间他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他仍然一事无成。
  开头还可以说在摸索,现在简直迷了路。
  秘书唱他的号码,子山进办公室见职业介绍员。
  那中年女子很客气,“朱先生,你想找什么样工作?”
  “任何同演艺事业有关工作。”
  “即刻想上工?”
  子山点头,“我的肚子已经开始饿。”
  女子说,“我明白,我曾经此苦,后来咬紧牙关做文书工作。”
  子山不出声。
  女子查阅档案,“小小乐园公司聘请小童生日聚会表演嘉宾,提供工作服装道具,薪优,每小时四十元,两小时半起码。”
  子山不置信,“你的意思是,聘请表演小丑?”
  女子点点头,“索拉奇杂技团也是这样开始,职业无分贵贱,你擅长什么?”
  子山想一想,“我谙一些简易魔术。”
  “好极了,”她取起电话,打通,说了几句,“是,是,今日下午三时绿林路三十四号,是。”
  子山觉得他已经好算走运了。
  “届时有小小乐团女职员与你在该处合作,你去准备一下,朱先生,工作一旦接下就是工作,不可欺客,有些小丑满身酒气抵达现场,吓坏家长小孩,即遭解雇。”
  “明白。”
  “好好做,令孩子有一个难忘的生日。”
  子山回到船上休息一下,把几套魔术道具自床底取出,练习一下,那是他十七八岁时用来吸引女同学用,玩得最熟的是耳朵取球等幻术。
  他苦笑,已经变成街头卖艺人了。
  子山准时抵达绿林路,一个带着小提琴的少女已在等她。
  子山微笑,他可能是朱莉亚音乐学校的高材生呢。
  他与她坐下商量表演内容,“分三节,第一节表演魔术,第二跳舞,第三唱歌,我伴奏,你做主角。”
  子山建议,“加一场默剧。”
  “可以交差了。”
  于是他们在家长带领下吹涨气球,布置现场,两人分别船上小丑服饰,那少女很有心思,带来服装一男一女与子山调转性别,子山随和,穿上花裙,带上辫子假发。
  演员嘛,任何角色都得演好。
  生日会出奇成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进行到一半家长已经啧啧称奇,觉得水平奇高,纷纷要求预约。
  子山表演魔术时兼任教授,孩子们学得津津有味,少女的提琴奏得出神入化,选曲优雅,一首接一首佩格尼尼,临走,家长给了丰富小费。
  少女同子山说,“我叫安琪,我很佩服你服务精神,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
  子山看着她清澈双眼,“我已经结婚。”
  “多么可惜。”
  “但是我可以为你高歌一曲。”
  安琪笑,“什么歌?”
  子山张口唱,“雪山雪山高,当你走进雪山请仰首呼叫,呵呵呵呵,君还记得我否,呵呵呵,君还记得我否。”
  安琪用提琴轻轻伴奏。
  子山唱得十分缠绵。
  安琪问,“谁是那个‘君’?”
  原来子山的憧憬那样明显。
  “我妻。”他推搪。
  安琪却笑,“我不认为如此。”
  “回家吧,小女孩,后会有期。”
  他拿着报酬到菜市场买了食物放在脚踏车后带回船,都送到家华处,自己只留牛肉面包。
  晚上,小小乐团负责人找他,“朱先生,你与安琪,一连七天订满期,你是我们的明星了,恭喜。”
  子山不知是成功抑或失败,是悲是喜。
  接着好几天,他都忙着与安琪编排新节目,当一个小型剧场那样做,绝不欺场。
  在一个豪宅地库,他看到了熟人。
  子山从耳朵掏出一串银币,惹得一群三五岁小孩子欢呼,有人轻轻走进来,站在门口观看,子山一眼认出他是罗祖。
  子山尴尬,几乎失手。
  电光石火间,他同自己说,0出,我又不偷不抢,何用怕羞,于是挺直腰板,继续努力演出。
  他扮着女丑,希望罗祖别把他认出来。
  罗祖只在门外站了一分钟便悄悄离开,子山松口气。
  他拎着道具回家,随即用酬金添了日用品,与家华一人一半。
  他问小霖,“妈妈呢?”
  “出外找工作,她已辞去酒吧职位。”
  子山点点头,他俩永远在找工作。
  小霖说,“酒吧老板向她求婚,她没答应。”
  “你都知道了。”
  “是呀,妈妈从不瞒我,她说她不爱佐根逊,对不起他。”
  子山放心,吁出一口气。
  “你呢,”小霖忽然问:“你有什么表示?”
  子山老老实实说:“我得先找到一份稳定工作。”
  小霖点点头,“我知道收入多重要。”
  “在做什么功课?”子山搭讪问。
  “英文作文‘种族歧视’,一千至一千一百字。”
  “你最拿手作文,难不倒你。”
  “的确是,上次老师阅我卷子,忍不住叫‘神圣的牛’。”
  “我为你骄傲。”
  他回到自己船舱,一抬头,看到一只光亮的牛津皮鞋,他有访客。
  来人出声:“子山,是我。”
  子山怔住,“是罗祖?”
  罗祖还是把他看了出来。
  “子山你记性真值得夸奖。”他永远赞美朱子山。
  子山苦笑,“请进舱喝啤酒。”
  船身轻微摇晃一下,有一个冬季刮起烈风,码头震荡撞击破裂,好几只船飘出河口,需要海警拯救,否则,会一直飘向夏威夷群岛。
  当然,罗祖不会来与朱子山谈论风向。
  他喝了一口啤酒,开门见山说:“子山,你环境不好,为何不同我说,你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子山诧异,“环境优与劣,我从不打扰朋友:中了彩金,让朋友知道,叫做炫耀,手头拮据,对朋友诉苦,那是讨饭。”
  罗祖没好气,“这种想法,叫做头巾气。”
  子山笑,他俩互相大力拍打肩膀。
  罗祖说:“子山,你这个人对物质毫无价值观,这样下去会吃亏,你不能一辈子街头卖艺。”
  子山摊摊手,“江湖救急,直至我的鞋盒得到注意。”
  “啊是,我必须替你跟一跟。”
  “我还可以维持——”
  “至于目前,”罗祖取出一张银行支票,放在他手中,“请勿推辞。”
  子山不再挣扎,他把本票放进口袋,“有借有还。”
  罗祖点点头。
  子山问:“各人好吗?”
  罗祖答:“自从你离去后,统元四分五裂,我与兄弟筹谋组织——”忽然他住口,“子山你对统元全无兴趣,你不是想知道这些,你要问的,是福怡吧?”
  子山终于点点头。
  “子山,在你想像中,福怡是困在堡垒中的无助长发公主,统元是魔怪,我等是帮凶,可是这样?”
  子山不出声。
  “子山,你绝对是我所认识的成年人中最天真的一个,你的脑筋构造与我们不大一样,”罗祖十分感喟,“我很欣赏你,但是伍福怡与你想像中有点出入,她完全自由,她随时可以离开林家,她留下来,有她的原因。”
  子山躺在绳床上微微摇晃。
  “福怡也是人,有肉身有欲望。”
  子山轻轻问:“她快乐吗?”
  罗祖反问:“你快乐否,我呢,罗佳呢,我们是成年人,快乐,无论多么星碎,都已经离我们而去。”
  “不,罗祖,你不应悲观。”
  罗祖说:“我在工作里获得满足,今晚与老友畅谈,我十分开心,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罗祖,你可想过结婚生子?”
  罗祖答:“有淑女委托终身,我一定感激,子女出生,必然叫我感动落泪。”
  “那不是快乐吗?”
  忽然在船舱外有人咳嗽一声,“文诌诌说起哲学 来,真可怕:人生在世快乐吗,往生后到底是涅磐还是寂灭,是非与谣言是否与战争一般永不休息?”
  子山欢喜地唤出:“罗佳,你也来了。”
  罗佳哈哈进舱,“可不就是我。”
  三个大汉在一条船内,有点挤迫。
  子山说:“罗佳,难得你也在本市。”
  “不,我在旧金山,罗祖同我说,他在表舅的外孙家看到一场精彩表演,怀疑那个艺人是你,我立刻赶来。”
  子山答:“的确是我,瞒不过罗祖法眼。”
  “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小丑,极受孩子们欢迎。”
  子山尴尬地笑。
  “子山你真是怪人,把那么大一片地产归回政府,然后默默捱穷。”
  这时罗佳也掏出一只信封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不能不感动,这两兄弟实在待他不薄,罗佳自旧金山赶来就是为着接济他。
  罗佳打气:“子山,做文艺工作特别需要刻苦,明朝太阳一定升起来,要有信心。”
  罗祖取笑说:“子山干这一行,是因为他热爱艺术,可不是为着名成利就,艳阳还是落雹,他不关心。”
  子山啼笑皆非。
  罗佳说:“子山气色很好,我放心了。”
  这时又有人推开舱门,看一看,发觉再也挤不下人,于是笑说:“Three men in a tub,a-rub-club-dub.”
  罗祖大笑,“这么淘气,一定是于霖小朋友。”
  小霖答:“正是我,妈妈问可要吃菜肉云吞。”
  罗佳说:“肚子正饿,请快取来。”
  子山却沉默,罗氏兄弟叫得出小霖姓名,由此可知,朱子山的事,他们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霖出去,过一会捧着宵夜回来。
  罗祖赞说:“我最欣赏这碧绿葱花。”
  他们两兄弟永远只去谈事情光明一面,往往表扬优点,这种乐观态度值得学习。
  罗祖问:“可以见一见嫂子吗?”
  子山忸怩,“那不是我女友。”
  罗佳口快:“子山,你还在等什么?”
  罗祖看他兄弟一眼,“子山,这是我们二人的私人电话,你有什么事,请勿犹疑。”
  子山与他们大力握手。
  “我愿意在这只船上与你聊到天亮,可是我们另外有一个地方要去。”
  子山知趣,“后会有期,谢谢你们关心。”
  他们两人一先一后走出船舱。
  子山在岸边送他们离去。
  家华在他身后说:“我不知你有那么热情的朋友。”
  子山答:“雪中送炭,实在难得。”
  “我已习惯人情世故,窘了这些年,已无亲友相认。”
  “可想争口气给他们看?”
  家华摇头,“不,我争气是因为想生活得较好,不是要在任何人面前威风。”
  子山说:“与我的想法相同。”
  家华看着他微微笑。
  子山自口袋里掏出罗氏兄弟相赠支票,“要哪一张?”
  家华惊喜,“可是你的鞋盒有消息?”
  子山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正是,这是预支费用。”
  家华取过其中一只信壳,“子山,将来有能力一定归还。”
  子山脱口说:“你我之前还分彼此?”
  家华喜孜孜拆开一看,“唷这么多。”
  子山也发觉是五位数字美金,他松口气,他们可以略喘一口气了,生活逼人,脖子像被残忍巨人双手扼住,越收越紧。
  一抬头,看到一轮明月。
  这时小霖叫母亲,子山说:“明天见。”
  今晚,他一定可以睡得比较好。
  他没有看错罗氏兄弟,他俩不是那种用完人丢下人不理的功利主义者。
  但是,子山觉得他们不算快乐。真正的快乐,仿佛与财富聪明智慧学问及社会地位完全无关。
  子山只知道每当他想起福怡,他心中有一比凄然的快乐,那已经足够叫他满足。
  林氏家族的斗争不知进行得怎样。
  他们肯定不会快乐。
  子山是吃铃薯的人,过一日算一日,林氏家族却为万年基业烦恼。
  他在绳床睡着,关上船舱,像置身一只瓶子里,或是一只葫芦。
  他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子山挣扎着起来,“喂。”
  “朱子山?我是环星代表王立富,有时间与我们谈一下吗,戏立即要开拍,剧本需要改动一下,费用另付。”
  “你们在什么地方?”
  “洛城,付你来回飞机票,可否立即起程?”
  子山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要求:“我可否带女友同来!”
  对方笑,“你俩明早一起去美联航空公司取飞机票,中午十二时之前到达洲际酒店,我再派人与你联络。”
  转运了。
  奇遇由马车经过湿地那日开始。
  子山立刻赶到餐馆把家华叫出来,把好消息告诉她。
  家华团团转,一时担心小霖去不了,一进又说找不到替工,忽然蹲到地上,双手掩面。
  子山温言说:“你当是放假好了,试想想,多久没休息。”
  “那么,回去收拾行李,明晨乘六时飞机。”
  家华说:“我还不能辞去日间工作。”
  “当然,要有最佳盼望,可是作最坏打算。”
  他们欢呼一声回船屋收拾行李。
  小霖自补习社回来,见他们如此高兴,便问:“可是你俩要结婚了。”
  “比结婚还好,我们找到工作。
  家华致电学校及餐馆告假,他们一行三人也没有休息,天未亮就在邻居门上贴告示,告知去向,然后,就乘车往飞机场。
  十五岁的小霖十分憧憬:“不是结婚吗?”
  这天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他俩均找到工作,学以致用。
  环星有许多公司,短短三个月时间,朱子山成为他们剧本医生,许多名家剧本都交到子山手上修改,令子山诚惶诚恐,全力以赴。
  在健全制度下,修改费用有规定价格,专业人士在旁协助提供可靠资料,过程虽然繁复,子山处理得很好。
  家华独当一面,接到演员角色,但很快发现她更擅长处理公共关系,她成为选角助理经理。
  两人工作忙,瘦许多,精神奕奕,加上经济情况改进,衣着时尚,人也显得年轻。
  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但是实际子山仍然与家华维持朋友关系,他们租了一间房子,子山住地库,各有门户进出,可是双方从不邀请异性上门。
  家华寂寥地对子山说:“是因为那白皙得像永远没有晒过太阳得女子吧。”
  子山不出声。
  “‘悠悠此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你可打算出售?”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始终是我们的家,洛城虽好,没有四季,我怀念下雪日子,在甲板上瑟缩,别有情趣。”
  子山说:“我走不开呢,有一个侦探电视剧找我写本子,主角谙咏春拳,十分新鲜有趣,肯定叫座。”
  “你不走我也不走。”
  “匆匆一年过去,我已略有节蓄。”
  “我想回去买一间公寓,进可攻,退可守。”
  过了三十,该作打算,再吃喝浪荡,后果堪虞。
  “子山,你知我喜欢你。”子山答非所问:“谁买一大叠中文报?”
  “小霖订报学读中文头条。”
  子山并非刻意顾左右而言他,他眼睛落在一张放大彩色照片上,那是一帧结婚照,歌德建筑教堂门口,站满身穿礼服的男女,新娘子弯腰低头走下石阶,新郎向观礼的客人挥手。
  是新娘的神情,她微笑垂头,戴着栀子花环,礼服式样古典,针型裙摆下露出锻鞋,那是一个雨天,天色阴霾,她却似一颗珍珠似闪亮。
  家华问:“这是谁?”她读出来:“统元地产林智科与伍福怡结婚,你认识他们?”
  子山摇摇头,咳嗽一声。
  “新娘十分清丽,她不戴任何首饰,奇怪,一向只有皇室成员可以完全不理会时尚流行,或是领导时尚流行,这家人完全不似暴发户。”
  子山还是不出声。
  终于结婚了,时间比预期中晚一点,也许林智科需要较长时间康复,可能筹备婚礼需时。
  不知道她有否发现,这个林智科不像先前那个,抑或,这个林智科才是她原先认识那个。
  朱子山只客串演出了几天。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家华问:“为什么一张照片,会引起你这样大注意?”
  “照片很漂亮。”
  “这是真的。”
  子山把报纸收好,问家华:“你本来打算站台前,此刻做了幕后工作,感觉如何?”
  家华笑答:“这一年我每朝起来送小霖上学,都忍不住喊一声哈利路亚,原来我适合及喜欢幕后,一次我客串角色,只三句对白,却讲错十次以上,而且,导演嫌我不上镜。”
  子山也笑,“我也有同感,不过,拥有演戏经验,写起本子来,比较了解演员心态,今日才知大学课程有用。”“大家都喜欢现有工作,那多好。”“最得益的是小霖。”“她长高许多,功课进步,笑容渐多。”“生活稳定对每个人都很重要。”“我的生命像是终于上了轨道,每天有目的有展望。”“我替我们高兴。”“小霖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子山笑,“她一开头就那么问。”
  “等躺在病榻上方知道伴侣多么重要,有时伤风鼻塞半夜醒来想喝口粥也无才知凄凉。”
  子山不予搭腔,那自然是真理。
  家华说:“每天那么多失业演员前来面试,真叫人心惊肉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颗明星背后多少失意演员。”
  “我最尊重性格演员,他可能是耶鲁大学戏剧系毕业,可是其貌不扬,永远不会成为明星,但仍然敬业乐业,努力做好本份。”
  “小霖会承继你衣钵吗?”
  “我何来衣钵,小霖最好读一张教育文凭教书。”
  “嘿,所有母亲都那么想,全球教师过剩。”
  子山回转地库,埋头工作。
  他是好人,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没有意思,就应当说明,家华再也禁不起蹉跎。
  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透露小霖的生父是什么人,她不抱怨,也不解释,心情实在欠佳,至多说句:“六十多天没下雨,皮肤龟裂。”
  子山与家华,好像都没有过去。
  第二天傍晚,家华便开始喝啤酒解闷。
  “发生什么事?”
  子山以为家华前夫出现,企图索还小霖,却原来是工作棘手。
  “找不到合适角色,导演朝我开炮。”
  “这么难找,是何种复杂要求?”
  “年轻、美貌、性感、野性难驯。”
  “在洛城街上扫一扫起码有一万五千名。”
  “双眼似两泓水,充满怨怼。嘴唇像樱桃,叫人巴不得一口吞下……”
  子山骇笑,“哪个导演要求这样苛刻?”
  “片名角洛城谋杀案,李冠导演。”
  “要什么国籍的女子?”
  “没有国籍最理想,或是混血儿,欧亚美非观众看上去都觉顺眼舒适。”
  “这就比较困难,是主角还是配角?”
  “已经见过千多名面试者,全城知道环星在找这样一个女子,她只是戏中帮凶。”
  “这个角色会一炮而红。”
  “我想到当年名导演伊力卡山全城寻找荡母痴儿一片男主角,遍寻不获,不知如何开戏,一日,有人推门而入,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他了,那年轻人如一只狼,不用试对白,已经录取。”
  家华笑,“那年轻人是占士甸。”
  “你也听过这段传奇。”
  子山这时似有某种感觉,他不禁沉吟。
  家华立刻问:“你见过那种像一只狐似的女子?”
  子山随即笑:“我孤陋寡闻。”
  家华仍然纳闷不已。
  过了几天,子山带着小霖去接家华下班,小霖有好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母亲,她成绩全A,老师批准她越级挑战。
  走进办公室。只见整个会客室坐满艳女,每个人拿一个号码,她们都焦急不安,嘴里喃喃有词。
  小霖奇问:“这是干什么?”
  “面试。”
  “这么多人争一个角色?”
  “有时五千人才挑一个。”
  “哗,这是极之残忍的竞争。”
  “僧多粥少,”子山感慨,“每一行业都弱肉强食,尖子生存,每年中学毕业生中只得三分之一有机会升大学。”
  “不获录取的人怎样?”
  “回家,气恼,哭泣,再尝试。”
  小霖说:“我知道,像妈妈以前那样,白天做女侍维持家计。直至机会来临。”
  “艺人生活真不容易。”
  子山一路看过去,他只敢偷偷窥看,不敢明目张胆,一见到鱼网袜露脐装,便暗中摇头说不。
  一个也不及格。
  他们进办公室看到家华捧着头倦得发昏。
  可是这个好母亲一听八个A立刻精神一振,大叫说:“我们会船屋度假庆祝。”
  “还未挑到角色?”
  “我下班了,交给下属继续泄气。”
  家华现在也有助理了。
  他们一行三人自侧门离开办公室往停车场。
  这时一向不下雨的洛城忽然下雨,他们正要上车,忽然家华说:“看。”
  子山随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那边檐篷下一个女子正在吸烟看雨。
  她穿薄薄白色衬衫,三个骨牛仔裤,一双平跟鞋,美好身段难以遮掩,头发有点脏,故此束成马尾,脂粉不施,可是浓眉大眼,尤其是小小肿嘴吐出香烟时如一颗樱桃。
  家华说:“我找到了,你们先上车,我立刻叫导演来。”
  是她,子山心中暗叫,怎会是她。
  女子听见人声,转过头来,虽然没有化妆,双眼闪烁,子山看真她一点不错正是 赫珍珠,这些人物,又在朱子山的世界出现。
  子山与小霖上车,他把车驶近一些,保护家华。
  只见家华如获至宝,轻轻一步,走近,像猎人看到猎物,生怕那小动物惊走。
  子山手心全是汗。
  小霖轻声问:“发生什么事?”
  “嘘。”
  只听见家华咳嗽一声,“这位小姐可是来试镜?”
  “我?”女郎睁大双眼,“你与我说话?我不是演员,我再吸烟。”
  家华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正在找你这样的人。”
  女郎微笑,“是吗,我没有兴趣。”
  这时,一辆巨型黑色吉甫车飞驰而至,水花四溅,车还未全停,已经有人推开车门跳下,奔到家华面前,他是副导演史密夫,他大声问:“人在哪里”,接着一眼看到女郎,呆住,“你——”他再也不会放过她。
  家华走近子山的车,“你与小霖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
  子山问:“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珊瑚。”
  随便叫什么,朱子山认得她是赫珍珠。
  发生什么事,她怎会憔悴地流落到洛城工业区?
  子山把车子掉头回家。
  小霖看得嘴清楚,她是观众,耳聪目明,双眼雪亮,她问子山:“朱叔,那艳女是谁,你从前的女友?”
  子山不由得好笑,“到底十五岁了,仿佛懂得很多。”
  “你一见她,面色变为灰白,还想否认?你根本没忘记她。”
  “你没猜中。”
  “这女子较试戏轮候室里所有人漂亮。”
  子山点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正是人比人,比死人。”连一个孩子都知好歹。
  车子到家,子山负责做晚餐,他把意大利面煮熟,开一罐肉酱,小霖在一旁帮手,一边说:“把真相告诉我。”
  子山答:“真相是,我不认识该名女子。”
  小霖颓然,“成年人永远说谎。”
  就在这时,家华回来了,她轻松地哼歌,双肩上多日背着的重担像是蓦然卸下,她又可以重头做人。
  子山扬声问:“可是有好消息?”
  家华一看小霖竖起耳朵像只猫,立刻问:“你不用做功课?罗马帝国为何东迁,如何灭亡,还不快写出来?”
  小霖只得捧着食物回房间去。
  家华答:“如获至宝,大家正在开香槟庆祝。”
  “她答应签约?”
  “你也看得出她环境欠佳,无论从前多么风光,今日大不如前,原来她在对街桌球室任职,到停车场吸支烟解倦,刚巧被我看到,我与她都够运。”
  “可有试对白?”
  “找规矩总得试一试,可要一起来参观?”
  朱子山忙不迭答应。
  晚上,他们到摄影棚,一进去家华便赞叹:“这叫做艳光,在本行久了,一眼便知道谁会红,谁永远不会。”
  子山忍不住问:“我呢?”
  “你?”家华忽然伸手摸他额角,这是她从来没有的亲昵动作,“你做幕后算了。”
  只见水银灯下的赫珍珠转过头来,此刻她已化好妆梳过头穿上戏服,恢复旧时七分容貌,真是晶光四射,连摄影师都说:“好美!”
  赫珍珠只是牵牵嘴角,没有答腔,她取出香烟,助理立刻上前:“对不起,此处禁烟”,她更加无奈。
  副导演走近,“她唯一要求是叫我们找一个地方给她住。”
  子山诧异,怎会如此窘逼?
  家华警惕,“可是有毒瘾?当心保险公司拒保。”
  “不会,她只是赌输。”
  家华与副导演专心研究合约。
  那边赫珍珠已经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子山知道他需把握机会,他走近她,叫她:“珍珠。”
  她缓缓转过身子,她不认得他,冷冷问:“我们见过面?”
  子山知道他也与扮演林智科时完全不一样,那时他一早有专人来帮他修脸梳头剪指甲,现在,他是平民。
  “好吗,珍珠,你已与林智学分手?他没有照顾你?”
  听到这个名字,她一震,“你是谁?”
  子山看她,她仍没有把他认出来。
  半晌,她抓起手袋,“我要走了。”
  子山追出去,“发生什么事?”
  走到门口,珍珠点烟,深深吸一口,“他同我说,会永远地爱着我,他到卡地亚订制一枚指环,是两只小小的手握在一起,有个机关,掀下去,双手弹开,原来手心里是一颗红心,”
  珍珠忽然嘿嘿苦笑,“他说,我们要互相珍惜对方的心,可是,不久,失意的事来到,他迁怒于我,把我赶走。”
  子山不知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珍珠又问:“你是谁,怎会叫我珍珠,又知道我的事?”
  这时家华缓缓走近,“珊瑚,记得,导演不允许迟到。”
  珊瑚也好,珍珠也好,她丢下香烟匆匆离去。
  家华好不诧异,“你俩是旧相识?”
  “不是你想像中那种关系。”
  “你这个老实人在何处结识艳女?”
  “当然因为我并不老实。”
  家华忽然笑了,“她再艳丽,也不是你心中女神。”
  子山不服,“你怎么知道?”
  “她肤色较深,与你的女神不一样。”
  子山苦笑。
  家华问:“你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此刻赶回家,也许还能帮上小霖研究斯坦丁大君为何突然转信基督。”
  家华有点感动,现在,他以她为重。
  那篇功课,一直做到深夜。
  家华嘀咕:“老师给你们整个星期,为何到最后一刻才做功课?”
  子山回答:“因为全世界的初中生都是这样蹉跎。”
  家华忽然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转头,发觉女儿已呼呼入睡。
  子山轻轻问:“你呢,你又有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乏善足陈。”
  “你是否遭到欺骗遗弃?”
  家华答:“我已活过来,我不再计较往事:谁对不起谁,谁是谁非,谁得谁失,我明早还有许多事做。”
  “我代你高兴。”
  “子山,希望你也一样。”
  “我?”
  子山辗转反恻,福怡与林智科结婚,林智学失意,与珍珠分手。
  珍珠蹦回现实世界,都不是那出戏的主角。
  子山一闭上眼睛,便似看到福怡柔情殷殷地垂询:“子山,你好吗。”
  子山泪盈于睫,“是我,我是子山。”
  她根本不知他存在。
  他只不过是林智科替身,一个影子。
  照说,林氏待朱子山不薄,因他们搭路,他终于走进他向往憧憬的影艺圈,虽不见得名成利就,但至少是整座机器一小部分,每天参予运作,子山已心满意足。
  从前,他所有作品收在一只又一只鞋盒里,故事叫什么?不如叫添勃蓝棕色船底鞋八号,今日他扬眉吐气,本子打印真实地发到演员手中,他得以与导演切磋商量剧情发展。
  朱子山本来以为他最接近演艺工作是在报纸副刊客串写影评:先把人家的故事叙述一遍,然后评分,最多给两颗半星,好叫导演难堪……
  都因为林氏的缘故,他在电影公司有一张椅子可以坐。
  为什么还要去探秘?
  好奇心可能会杀死这只叫朱子山的猫。
  但是他无法控制他的意旨,像那种失恋的痴心人不住到旧情人寓所前徘徊,子山发觉他在摄影棚外等候赫珍珠。
  她出来了,一件外套搭在肩上,里边是深V字T恤,她已恢复精神,虽不似往日飞扬的神采,也足够吸引身后几只蜜蜂嗡嗡:“珊瑚,珊瑚,你为什么不睬我?”
  她一眼看到子山,朝他点点头。
  她走近他,“有车吗?”
  “这边。”子山拉开车门。
  她上车,伸手拨开小霖放在座位上的初中英语课本,她读出书面子的涂鸦:“Veni,Vidi,Vici,哪个孩子,志向很高呀:我见,我来,我征服,那是凯撒大帝名言。”
  “是朋友的掌珠。”
  “你的爱人是家华可是,她是个好人,大方直爽,在我最需要搭救时拉我一把。”
  “你嗜赌?”
  “已经戒掉了,我只是输掉所有,我并无欠债,算是不幸中大幸。”
  “赌什么输得那么多那么快?”
  赫珍珠忽然笑,“不说这个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向你打听一个人。”
  “那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想约会,告诉你,家华是我恩人,我懂好歹。”
  子山微笑,珍珠总以为,全世界异性对她只有一个目的,也难怪她那么想。
  “你可知道伍福怡近况?”
  珍珠一听这名字错愕地看着他,“你是谁?”
  子山回答:“我是电影公司编剧,想写一个特别的故事,寻找资料。”
  “你怎知道我与林家熟稔?”
  子山微笑,“我收到消息,你是传奇人物。”
  珍珠低头,“从前,我听到这话会当是赞美,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愚蠢了。”
  子山实在沉不住气,“珍珠,你真的不认得我?”
  珍珠再次打量他,她伸出手摸他额头,“你我曾经邂逅?我一定烂醉如泥,抱歉,你是有点面熟,请别告诉家华,我不想她伤心,过去的事请别再提,让我们继续做朋友。”
  子山啼笑皆非,“你别误会,我决不曾对你无礼。”
  “你与家华都是好人,你们是一对佳偶。”“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珍珠轻轻说:“你要写剧本?要一个特别的故事?从前,有两兄弟,老父辞世,不知什么缘故,把最好的都留给长子,幼子只得到几颗芝麻,故此,幼子忿忿不平……这样的故事,其实也很老套。”
  “请说下去。”
  “给我一个舒适的环境,一瓶香白丹,我慢慢告诉你。”
  子山微笑,“请到舍下作客,大驾光临,蓬筚生辉。”
  珍珠笑出声,“老实人也会出奇制胜,你先通知家华。”
  “慢着,我并非与家华同居。”
  “可是你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车子已经驶到家门,子山从地库侧门进去,他取出两瓶白酒,一瓶冰镇,另一瓶交到珍珠怀中,让她抱着,珍珠哈哈大笑。
  “许久没有这样开怀。”
  “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她蜷缩在沙发里,“再给我一条毯子。”
  子山取过一张毛毡,她裹得舒舒服服像一只蛹,然后说:“我便是那幼子的女朋友,原来,他喜欢的是我,因为妒忌的缘故,他觉得大哥的一切才是最好,尤其是大哥的女友,她,便是你要打探的伍福怡。”
  啊,福怡,子山低下头。
  “怒火使他纠结一帮谋臣,计划控诉亡父立下遗嘱时神智不清,无效,但是,这时,他大哥的下属也奋力对抗,而且,得到老股东支持,他们一连获得几宗重要合约,势如破竹,那幼子败下阵来。”
  子山诧异,“你说得有纹有路。”
  珍珠瞪他一眼,“哈啰,我也是识字的人,我在学校读设计,你别看扁人。”
  子山问:“在你眼中,那长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两兄弟都嗜酒,智学在加州那帕谷有一座著名得奖葡萄园,所酿的酒味清奇,举世无双,我就是那样喝上瘾,他们还到处找地方酿制威士忌,一定要找到清洌的泉水云云,弟兄都没有鸿志雄心,开头感情不坏。”
  “稍后受人挑拨?”
  “是,统元地产有一组老臣虎视耽耽,不安好心。”
  子山惊问:“谁?”
  “智学说,带头的老翁叫周松方,他两个徒儿叫罗佳罗祖,光听名字已知是恶棍。”
  子山讶异到极点,“不,不,他们是好人。”
  珍珠笑得大眼睛挤出眼泪,“是是是,他们额角上凿着‘好人’两字。”
  子山气结,是,或许他是太幼稚了,这些人何止一张面孔。
  这时,有人敲门:“什么事这样好笑?”
  子山扬声:“家华,快来,有贵客。”
  家华看到蜷缩毯子下猫一般的女子,“咦,珊瑚,你在这里干什么?”
  珍珠笑答:“我给你男友说故事编剧本呢。”
  子山问:“你到底叫珍珠还是珊瑚?”
  她叹一口气,“我本名赫珍珠。”
  家华意外,“好好为什么改名换姓?”
  珍珠回答:“就是因为运滞才改名。”
  家华买回美味小食像葱油饼与豆沙包子,珍珠也不起来就取过食物往嘴里塞,渣屑落满沙发,美女,但吃得像老鼠,不敢恭维。
  家华说:“你的故事一定精彩,本城编剧随时愿以一条右腿换取新奇剧情。”
  “唉,其实来去不外是,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爱我们的人我们却不爱,还有爱情易逝,好事多磨。”
  两个女生忽然哈哈大声笑起来,不知多有共鸣,只得子山一人心酸。
  他走开一会,回来的时候,发觉珍珠抱着酒瓶已经在沙发上呼呼入睡。
  子山嘀咕:“喝太多了。”
  “也幸亏有酒,她告诉我,她曾经有一个男友,驾私人小飞机载她往加州葡萄园品尝新酒,她年轻时极之风光,也不枉此生。”
  “那样的故事拍成电影或电视,立刻庸俗老套。”
  家华笑盈盈,“你想拍什么?”
  “且听她把故事说完。”
  “珍珠说起码要在这里讲两个星期,以便骗吃骗喝。”
  “她会成名吗?”
  子山答:“一万人也没有一个能够成为明星,不过,万一成名,我们可以把她睡过的这张沙发当纪念品出售。”
  家华笑,“趁今日快印些照片叫她签名,我觉得她会有机会,才二十二岁,什么都有可能。”
  子山意外,“玩那么久,才二十二岁?”
  “子山,我有话说。”
  他跟她到楼上,家华告诉他:“我想回去处置船屋,正是在洛城落脚。”
  子山点头,“女子都喜欢四平八稳的生活。”
  “也有些流浪玫瑰型女子,去到哪里是哪里。”
  子山说:“成家、积蓄、养老,多么沉闷。”
  家华诧异,“你还没有吃足苦?”
  “不知怎地,我不向往在平凡端庄的公寓:玻璃吊灯、大理石地台、真皮沙发,按摩浴池……我喜欢船屋,或是灯塔,或是搭一只木筏,住在上边。”
  家华没好气,“或是山洞,或是帐篷。”
  子山笑,“对不起。”
  “不必向我道歉,我不打算与你结婚。”
  子山说:“老了才搬到舒适的公寓,每日用一小时淋浴刮胡须,换上雪白笔挺衬衫读报喝咖啡。”
  “谁照顾你舒适生活起居?”
  “所以这几年还得庸俗地为经济筹谋。”
  家华恐吓他:“男人老了,一旦退休无所事事又乏人照顾的话,一下子变得潦倒褴褛。”
  “彼此彼此。”
  家华感慨:“我也对生活的重担吃惊:要求稍微合理一点,就得整天应付洗烫煮,每个月起码十多二十章帐单,汽车转眼又需交保险,油价与电费已是三年前双倍,这些年我一个人撑着,幸保不失,我有时都觉自傲。”
  子山由衷地说:“你是好女子。”
  “多谢你介绍工作给我。”
  “嗨,每天去上班的是你,大家都称赞你能力高超。”
  家华伸一个懒腰,她寂寥地放下双臂,谁,有谁会趁她不在意轻轻吻她耳畔? 她叹息一声,那人近在眼前,却只把她当手足看待。
  子山说:“我陪你回去处理船屋。”
  过两天,他们带着小霖出发。
  子山坚持去哪里都带着孩子,“一家人最重要是在一起,吃粥吃饭,又是另外一回事。”
  家华笑,“也可以说是衣锦荣归了。”
  两间相连船屋很快转让,邻居抱怨治安日差,河水有股异味,但是仍然欣赏那份不羁自在。
  小霖却说:“当时同学都笑我住不起屋子,我不要再回到船上。”
  子山说:“世上一半坏人都在小学课室里,不住践踏侮辱我们。”
  家华笑答:“那么另一半坏人在文娱界,高拜低踩,都是牛鬼蛇神。”
  小霖看着他们,“这样谈得来,为什么还不结婚?”
  两个大人不出声。
  小霖彻底失望,“你们是不打算结婚了可是?”
  他们陪她到旧校探望同学,物是人非,他们都已经不记得她,小霖闷闷不乐。
  家华劝女儿:“天色忽明忽灭,朋友忽聚忽散,无可避免,必须看开。
  子山回到那片湿地去,坐在当日那搭泥沼旁边,那处正是他与伍福怡邂逅的地方。
  傍晚,附近的蝴蝶都飞来湿地喝水,静静地停在泥地上。远看,像大片淡黄浅紫小花,一觉声响,这些花立刻振翅飞走,游人叹为奇观。
  家华说:“真美,就在城市后园,十分难得。”
  “比洛城更为山明水秀。”
  “那么:置地,让小霖回来读大学。”
  “华人一向爱买地买屋作为百年基业。”
  子山喃喃说:“地球上只有那么多陆地,华人五千年的智慧哪里错得了,有屋遮头,进可攻,退可守。”
  家华问:“你呢,子山,你有何打算?”
  “我 然一人,无所谓。”
  “我不希望将来在公园遇到的流浪汉眼熟,‘是子山吗?’,果然是你。”
  子山啼笑皆非,“谢谢你的善祝善祷。”
  “合股到大学区买幢房子好吗?”
  子山说:“恐怕不够。”
  “做按揭,收租金帮补。”
  子山搔头,“真无法免俗。”
  他们成功做了小型投资,回到洛城,发觉赫珍珠仍然住在他们地库。
  子山纳罕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愿意付你房租。”
  “珍珠,你已脱离险境。”
  “不,子山,你知道狐群狗党?小动物群居比较安全。”
  子山啼笑皆非,“在你眼中,我是狐还是狗?”
  “我每天晚上仍然惊醒,子山,我曾在小汽车旅馆居住,交不出日租,老管理员建议我用肉体替换,那晚我被逼到街上过夜,我浑身颤抖,至今我还做梦:在小巷踟蹰,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
  珍珠掩脸,靠着子山肩膀。
  家华进来听见,轻轻说:“既有当日,何必当初。”
  见到他俩亲热,家华毫不妒忌,是因为她够信心。
  珍珠说:“有一阵花钱象流水,在指缝中泻脱,走进服装店,几乎买下半片货物,来不及穿,随手送人,那时,身边跟着一大帮朋友吃喝玩乐,讲好听的话奉承我,他们走后,家里的衣服首饰总会失踪,明知发生什么,也不出声……”
  家华说:“腐烂。”
  子山问珍珠:“医生最新报告怎么讲,你彻底干净没有?”
  珍珠自手袋取出报告递上。
  家华点头,“很好,连贫血都已痊愈,你已再世为人。”
  “我真感激你们,如此仗义收容,你们家有少女,也不怕我对孩子有不良影响。”
  家华微笑,“在许多人眼中,若干年前,我亦是不良少女。”
  珍珠握住她的手,“你竟挣扎至今日。”
  “真傻可是,居然踏着水浮了上来,死不去,也只得奋力往岸边直游,其实当时一放手,沉落湖底,省时省力,少吃许多苦。”
  “是因为小霖的原因吧。”
  “嘘,别叫她听见,不能什么都算在她头上,是我自己不甘心,每次下沉,总奋力浮上吸气。”
  珍珠垂头不语,与家华同时唏嘘。
  子山取出葡萄汽酒,“喂,喂 ,大家还年轻,别腼怀过去好不好。”
  珍珠低声说:“我仍想念林智学。”
  家华说:“听你说,他对你真的十分宠爱。”
  珍珠喝一口汽酒,皱皱眉头。
  子山揶揄,“这的确不是克鲁克玫瑰香槟。”
  珍珠很会补救,“所以更加好喝。”
  家华微笑,“我天生有福气,我根本不知两者有何分别。”
  珍珠用双臂拥抱家华,“可爱的家华。”
  家华笑,“珍珠,听你说,当时每朝起床,都仿佛有满天金粉落在身上。”
  子山在心底喃喃说:正是那样。
  他至今好似摊开手掌,还可以看到金粉痕迹,真是迷惑。
  珍珠说:“生活在真实世界,始终不习惯,好似听见他在叫我,可是一回头,并没有人,也好,慢慢总会习惯。”
  子山恻然,籍故走开。
  珍珠趁机问:“家华,那个人是谁?”
  家华一时不察,“谁是谁?”
  “小霖的父亲。”
  家华一怔,轻轻说:“我忘了。”
  珍珠不放松:“我不相信。”
  家华答得好,“我不是要你相信。”
  珍珠说:“你可以告诉我,我只是陌生人,今日来,明日走,与你非亲非故,不会尴尬,也没有是非,许多事,说出来舒服些。”
  家华说,“我不是怀疑你的好意,但是,过去的事多说无益,我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珍珠改变话题,“家华,给我一个好角色。”
  家华看着珍珠,“每个戏份都是好角色,你都可以发挥,专业专注最重要,不要突出你自己,做好你的角色。”
  珍珠求救:“家华,帮我。”
  “我会尽我所能。”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珍珠,举手之劳而已。”
  接着一段日子,珍珠接到本子,家华便拉着子华教戏,先让珍珠自发性演一次,再由家华示范改正。
  家华发觉教导过程娱乐性甚强。
  “珍珠,真没想到你那么笨。”
  珍珠还要否认:“我最精灵不过,我是狐狸精。”
  子山说:“起先我也那样以为,珍珠,你不是卡通人物,眼戏勿须弹眼碌睛,身体语言亦不用夸张,你只须静静一抬眼,已经艳压全场。”
  珍珠半信半疑,“真的?”
  家华说:“子山说得不错,做回你自己:不经意,冷冰冰外表,热辣的内心。”
  珍珠长声叹气,“真不容易。”
  “再来一次,对白是:”你怕他?你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子山先发牢骚,“这是谁写的滥语?”
  家华与珍珠齐齐笑起来:“朱先生,那正是您的墨宝。”
  子山吓得变色,说不出话来。
  渐渐珍珠有点进步,技巧慢慢的纯熟。
  家华说:“真没想到她其实是名普通女孩。”
  “而且不是双面人。”
  “真不能以书的封面评论书的内容。”
  “小霖的心思比她更深。”
  家华说:“你这样讲我倒有点担心小霖。”
  平淡日子过得特别快,每次收到酬劳,子山轻轻抚摸支票,都忍不住庆幸,啊,有正当的收入,太好太高兴了,原来愿望只有那么一点点。
  子山觉得他已经没有志气,他留恋安逸生活,早上起来,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下班后,又可以回家搁起双腿。
  一日下大雨,他淋得又冷又湿,捱到家门,掏出钥匙,口中忍不住感谢天父。
  这同二年前的朱子山相比简直已是两个人,他感慨到极点。
  一日下班,他顺路到街对面饼店买小食给小霖,还没进店,有人拦截他。“朱先生,”
  子山抬起头,警惕地用背脊靠着墙,不出声。
  “朱先生,林智学先生想与你说几句话。”
  子山吃惊:林智学?他嘴里答,“我不适宜见林家任何人。”
  “我也不会随你们摆布。”
  “那么,林先生愿意在公众场所与你交谈几句。”
  子山指一指小快餐店,他先推门进去找个角落台子坐下。
  不一会,有人坐到他对面。
  子山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便是林智学?
  他瘦削斯文,穿一套黑色西服,沉静不语,一丝不见从前的骄矜与飞扬跋扈,啊,每个人一生都不停在扮演不同角色。
  他的确是林智学,终于他轻轻说:“你好,朱先生。”
  林智学尚未知道他身份。
  “我知道珍珠在你处。”
  子山的勇气忽然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他英雄护美:“请不要骚扰珍珠,她吃了不少苦头。”
  “我都听说了。”
  “她现在自力更生,做得很好。”
  “多谢你照顾她。”
  林智学的语气竟如此谦卑诚恳,子山顿起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否真的林智学,抑或,有人扮演他?
  林智学除出傲慢骄矜不可一世,并无其他特征,模仿他并不难,但是,此刻的他却神情萎靡。
  只听得他说:“失去一个人,才知道她重要。”
  子山轻轻说:“这是陈腔滥调。”
  “我想念珍珠。”
  二年多仍未能忘怀一个人,大概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不羁的林智学必然诧异,原来真有心不由主这件事。
  子山忍不住问:“你找我干什么。我并非珍珠家长。”
  他说:“我到处寻找珍珠,知道她流浪到本市,到她工作的地方打探,她的姐妹说:珍珠脾气恶劣,酗酒,嗜赌,吸毒,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忽然遇到姐姐姐夫,把她拉上岸。”
  子山一愣,“姐姐姐夫?”
  “我开头也不知那是谁,后来才弄清楚,那人叫朱子山和丁家华。”
  “珍珠说的?”子山张大嘴。
  他点点头,“由珍珠亲口告诉姐妹淘。”
  “啊,愧不敢当。”
  “我想领珍珠回去。”
  子山看着他,这是千真万确的林智学本人,他仍然倨傲不堪,子山说,“珍珠不是一只迷路的小犬,我也不是新狗主,她是一个完全自主的成年人,你大可直接与她接头,看她的意愿如何。”
  “她不愿见我,一句话也不说。”
  “那么,我作为朋友,也爱莫能助,你得慢慢再度博取她的信任。”
  林智学低下头。
  子山忽然问:“家人都好吗?”
  林智学有点诧异,“谁?你指我兄长?我没见他已经很久,他已经成功把我逐出统元。”
  “想必也不会亏待你。”
  “那要看亏待的定义。”
  子山摊摊手,“你们富豪世界十分奇异,一百亿也不能叫你们高兴,因为还有一千亿未曾得手。”
  林智学却说:“知道父亲偏心,爱的是另一个兄弟,我就不会快乐。”
  子山说:“你已是成人,父亲溺爱与否,并不重要,若长久不能释然,应请教心理医生,不可让这种心理成为兄弟间障碍。”
  林智学看着他,“我原以为你是街头卖艺的模仿者,没料到你不是坏人。”
  “林二先生,请你长大,将来为人父之际,切忌偏心。”
  林智学把咖啡杯一推,他想告辞。
  子山连忙问:“福怡好吗?”
  林智学一怔,“谁?伍福怡?你认识她?”
  子山点点头,双颊涨红,“我们……曾是同学。”
  林二大为讶异,“你关心伍福怡,你对她好感?”
  子山不出声,他的意思,再明白没有。
  “我知道了,你与我一般愚昧,你看错了人,伍福怡与我们想象中颇有出入,她故作友善,在我处打探到——算了,一个男人,在女人处吃再大的亏,亦不应诉苦。”
  子山不相信福怡会伤害任何人。
  林智学说:“谢谢你的时间。”
  子山连忙说:“别客气,你有事尽管找我,能够帮忙的我一定做到。”
  林智学伸手进西服内袋,子山按住他的手,“不必了,我们过得很好。”
  “拜托你照顾珍珠。”
  “珍珠已回到岸上,请勿担心。”
  林智学叹口气,与他的随从回到车上,司机迅速把车驶走。
  回到地库,子山独自喝啤酒沉思。
  家华下楼陪他,“小霖活动渐频,她到同学家过生日会,这孩子总算获得正常社交活动。”
  子山微笑,“将来你舍得她恋爱结婚?”
  “这是十年后的事了吧,无论怎样,我都支持,我不会像我母亲。”
  子山把刚才见到林智学的事情告诉家华。
  家华问:“你会同珍珠说起?”
  子山摇头:“我不作传讯鸽,他有话,大可亲自同珍珠讲,说到底,他想珍珠自动回去。”
  家华感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珍珠会有主张。”
  “这女孩,没想到把我们视作亲人。”
  子山也说:“更加要痛惜她多一点。”
  “珍珠吃亏在面相太美,身段太好,看情形她永远只可作二线演员。”
  子山说:“假使长得不够标致,二三线也做不成。”
  子山回到写字台面前,看着未完成稿件搔头。
  家华说:“子山,你有心事。”
  “我在想呼之既来挥之即去这八个字。”
  家华看着他不出声。
  她忽然问:“那皮肤白皙得像仙后一般的女子,可是林家的人,你缘何对她念念不忘?”
  子山浑身一震,“你说什么?不如由你来编剧,我正脑涩,不再想一字一字编故事。”
  家华说:“不说了,我去接小霖。”
  “我陪你去。”
  家华开着她的旧车往小霖同学家。
  到了门口,发觉来得及时,原来同学家长去了度假,大人不在,子女造反,有人带酒上门,不请自来,喧哗吵闹,邻居打算通知警方。
  “你们的女儿在里边?快去领走,警察要来了。”
  家华急处一额汗。
  子山总算镇定,他说:“跟我来。”
  他们走进屋里,逐间房间找,“于霖,于霖。”
  青少年孔武有力,且人数众多,三四十人挤在一间小屋里,暴动起来非同小可,子山小心翼翼穿过人群。
  “于霖,于霖。”
  忽然听见应声:“这里,朱叔,妈妈,你们怎么来了?”
  小霖打扮艳丽,一身酒气。
  这时,已听见远处警车号声。
  子山一手拉起小霖,一手牵着家华,“我们从这里走,打后门穿出。”
  屋内人群已开始骚动,“谁报警?快疏散。”
  “我妈会杀死我,快走。”
  “逃呀,还多嘴?”
  家具杂物被推倒在地,人群互相推撞践踏。
  慌乱中子山已与她们母女从后门奔出。
  小霖痛叫:“我扭到足踝!”
  子山一言不发背起她,奔过马路。
  这时只见三四辆警车已经包围住宅,喝令里边的人逐一举手走出。
  小霖变色,伏在子山背上动也不动。
  家华喃喃说:“我的天,当贼一般办。”
  子山兜回车前,把小霖放在后座,他脱下外套,遮住小霖肩膀。
  家华大惑不解,“你出门时并非穿这套裙子。”
  小霖说:“每个人兜这样穿——”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响,小霖脸上已经着了一记,家华举起手,还要继续打,被子山奋力挡住。
  他喝止:“打几时曾有用?”
  小霖脸上肿起,痛哭失声。
  家华捧着头大声尖叫:“我不称职,我不干了。”
  就这样,他们回到了家。
  珍珠出来看见,连忙问:“什么事?”
  她与子山有默契,一人拉一个,她把小霖拥在怀中,拖到楼上,用冷水敷脸,帮她抹去浓妆,换上便服。
  小霖不住哭泣,珍珠讶异:“何来这许多眼泪,将来要哭的时候还多着呢,一点点小事哭这么久?大不了被妈妈责打,家常便饭而已,可见你已被宠坏。”
  没想到珍珠这次做了少女辅导,小霖哭声渐渐平静。
  珍珠叹口气:“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哭,”她紧紧搂着小霖,低声倾诉:“有一次,是我母亲辞世,我那年十二岁,她患癌,病了许久,我以为我已没有眼泪,可是还是哭个不已,又有一次……”
  她们抱得很紧很紧,声音越来越低。
  在地库,子山斟出拔兰地给歇斯底里的家华。
  家华不住说:“我做得不好,我已力竭,筋疲力尽,再也不能够,我还是做不好……”
  子山用手堵住她的嘴,“家华,静一静,我们已经到家,我们没事,有话慢慢说,你是斯文人,平日比我理智,怎可伸手打人?”
  “是我的孩子——”
  “许多母亲都这样想:我的子女我的骨血,但是他们已经成人,你不会打骂途人甲乙,你也不能对子女动手,有话慢慢说,而且,不要恐吓,不要侮辱,说明你的意思即可,数千年来,打骂什么时候生过效,你说。”
  家华痛哭。
  “我知你这些日子吃尽咸苦,但不可以计算到于霖头上,那是你的路你的荆棘你的意向。”
  子山也喝一口拔兰地。
  他自嘲说:“我都快成为电台心理辅导专家。”
  家华把脸埋手心里。
  “雨过天晴,言归于好可行?把女儿逼走,她有她的前途她的生活,你的损失可大了。”
  家华不再言语,子山把她自崩溃边缘扯回,她越想越害怕,吓得半死就是这个意思。
  子山替她盖上毯子,她在旧沙发上睡着。
  子山松口气,到厨房去斟咖啡,遇见珍珠。
  两人一起问:“家华/小霖怎样?”
  “都睡了,她们也真辛苦,唉。”
  “做人太难,其实母女都没错,其中太多误会。”
  珍珠说:“我同于霖说,以后,任何聚会,十五岁的你一看到有人拿酒出来,立刻退席,还有,饮料握在手里,以免坏人下药。”
  子山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教得很好。”
  珍珠很高兴,“我有用?我不走了。”
  “这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地库租客。”
  “你搬走,我住这个地库。”
  子山没好气,“珍珠,你故态复萌。”
  她却说:“我要上楼陪小霖,不与你多讲。”
  角色又调转了。
  幸亏是周末,母女睡得很晚才醒。
  小霖问珍珠:“我怎么见妈妈?我只好离家出走。”
  “你认错没有?”
  “我知道我不该在那幢屋子久留饮酒。”
  “那么,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假装没事,一切如常。”
  “这是什么?”小霖怀疑,“这是孙子兵法秘诀?”
  一边家华也说:“我做不好母亲。”
  子山劝:“单身母亲难做,有伙伴即丈夫比较好: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配一搭,一正一副才能演好一出戏。”
  家华叹气,“一会见到,我该怎么办?”
  “你是她妈妈,唯有老着面皮,假装没争吵过。”
  “这次裂痕,需时修补吧。”
  “不要紧,会得痊愈。”
  经过这次,母女总算知道,谁也不拥有谁,更应珍惜现有关系。
  珍珠一定要留在于家,家华不赞成。
  珍珠问:“你怕我抢走子山?我才不会喜欢他。”
  子山瞪她一眼。
  “不不,子山像我大哥。”她越描越黑,“可是他人像一块木头,不,我指他四平八稳,不懂生活情趣……”
  家华说:“别多讲了。”
  珍珠说:“你们是我唯一唯二的亲人。”
  家华答:“我们永远是你朋友。”
  珍珠沮丧:“你们对我留有余地。”
  子山说:“珍珠得寸进尺的脾气永远不改。”
  珍珠佯装呜咽。
  家华坦白的说:“珍珠,你是危险人物,我不便留你,即是亲妹子,我也得忌你三分。”
  珍珠叹息:“我希望戒酒戒烟,有你们看管,事半功倍。”
  “听说经理人帮你接了几则广告,你起死回生了。”
  珍珠点头:“我再也不必到便利店偷三文治吃。”
  子山心痛:“怎么会去到那种地步!”
  家华答:“一不小心就可以做到。”
  “不过同从前风光日子,那是不能比了。”
  家华劝说:“那些是梦境,多想无益。”
  珍珠说:“家华你真是脚踏实地。”
  家华苦笑:“小霖出生时我十多岁,住在妇孺收容所,做最低工资劳工,晚间读文凭,我能飞吗?”
  珍珠问:“为什么生下小霖?”
  子山生气:“因为她不像你那般聪明,没你那么自私,她爱孩子,她愚蠢,可以了吧。”
  珍珠也生气:“对不起,我一早就走。”
  家华却笑:“趁今晚,把故事说完走吧。”
  珍珠闷闷不乐,“我的故事早已完结。”
  “你的男朋友,没有留珠宝给你?”
  “我不要那些东西。”
  子山问:“那枚双手握着一颗心的指环呢?”
  “早已抛入大西洋。”
  子山点头,“这是一篇小说的好名字,早已抛入大西洋或是太平洋,或是北冰洋,看女主角住在什么地方。”
  大家都笑了,取出廉价但美味的葡萄汽酒,碰杯痛喝。
  珍珠说下去:“我一直等他叫我回去,可是一年很快过去,我的钱用光了,本想问他讨,可是他的律师说,他已经到欧洲隐居,他吃了败仗,完全退出,统元地产已经与他无关,但是说也奇怪——”
  家华脱口问:“你注意到什么?”
  珍珠侧着头想一想,“他们都变了。”
  “谁,他们是谁,什么人与以前不同?”
  珍珠像是形容不出,欲言还休。
  “慢慢讲。”家华想听故事。
  “他大哥本来待我相当客气,可是忽然生了一场急病,再次出现,他坐在轮椅里,一直微笑,像个机械人。”
  子山愣住,“你没看错吧。”
  “我形容的不大好,总而言之,他仿佛失去反应。”
  子山若有所思:自医院出来,林智科情况并无改进。
  “他大哥仍然穿着夸张的服饰,我记得是一件闪闪生光的织锦袍子,他还戴着丝绒软帽,像莎剧里的角色,正嫌他呆,每隔一段时间,他却会对着未婚妻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但前几天我看到他的结婚照片,他又站起来了。”
  子山轻轻说:“我也在报上看到那张照片,他好似相当健康。”
  珍珠抬起头,纳罕地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家华也看牢子山。
  “你的男友叫林智学,他大哥是林智科,林氏是著名地产商人。”
  家华点点头,“原来是他们,关于林氏,传闻颇多。”
  珍珠颓然,“瞒不过你们法眼。”
  家华说:“珍珠,真没想到你曾经是林家的人。”
  珍珠摇手,“不,不,我未敢高攀。”
  家华说:“小报传林智科几乎未能自医院直着走出来。又绘形绘色传他往欧洲,抑或是美东岸求医。”
  子山又轻轻问:“珍珠,你见到伍福怡吗?”
  珍珠苦笑,“福怡,众人的女神。”
  家华心一动,凝视子山。
  珍珠说:“那天,他们宣布全盘接收统元地产,我看到伍福怡,他们每个人脸上都似罩着一层死灰烟雾,阴森森,十分可怕,除了林智科,没有人有笑意,无人高兴,我记得我很害怕,智学气得全身出汗,握紧拳头,青筋爆绽,我恐怕他们会互相撕杀,张开嘴来,露出獠牙,咬死对方。”
  珍珠打一个冷颤,犹有余悸。
  “不。”子山说:“福怡一定不会那样。”
  “你错了。”珍珠说:“那天,伍福怡扯紧着脸,她长得白晳,你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青色筋脉,她一反常态,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紧张。”
  子山不信,“你看错了。”
  珍珠说:“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家华拉一拉子山,“珍珠是目击证人。”
  珍珠兴致索然,“我已经说完。”
  家华微笑,“伍福怡可是小霖在船屋上见过的那个白皙女子?”
  珍珠说:“福怡从来不晒太阳,我见过她没有化妆的脸,那简直像白玉一般。”
  家华脱口说:“那岂非可怕?”
  “不,晶莹细致的美玉,给人难以形容的好感,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她,可是,那天,她似变了另一个人。”
  家华看着子山,“请告诉我,你是否曾为林家工作?”
  珍珠大奇,“子山,你曾在林家进出?我为何没有见过你?”
  “我同他们不熟。”
  珍珠说:“但你见过他们真人,你过那时的我?”
  子山不愿作答。
  家华乘机说:“珍珠,我送你回家。”
  “我的公寓没汤没水,堆满脏衣服……”
  “我已经吩咐保姆帮你收拾干净,来,别怕,学习生活。”
  她们出去了。
  子山撑着头苦苦思索,但他只得拼图一角,要看清楚整幅图画,真不是易事,他想得头痛。
  有人按铃,原来是信差来取稿。
  “明天吧,”子山说:“明天会做好。”
  信差不置信,“朱先生,你叫我失望,连你都开始交不出稿。”
  子山微笑,“准时交稿不是编剧。”
  信差说:“朱先生,我在门外稍等,一小时后你让我交差可好,别叫我空手回去。”
  子山有点羞愧,“也好,我试试看。”
  他集中精神,把初稿整理一会,打印。
  启门,看见信差坐车里喝咖啡吃松饼,十分自在。
  信差很高兴,子山把稿件给他。
  “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他开车离去。
  家华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千万不可叫客户空手回去,有客不可欺客,无客切勿怨客。”
  子山汗颜,“是,是,多谢教训。”
  家华微笑,“各人埋头工作吧。”
  子山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写稿。
  傍晚他们三口出外吃龙虾大餐,在拥挤小店内围上布巾,大快朵颐,十分痛快。
  家华说:“应该叫珍珠一起。”
  子山答:“她不悉没有去处。”
  “你在林家见过她?”
  子山点点头,“美艳如一团火,似一贴膏药贴着二公子,看不出真实年龄,只见一张红嘴唇,那时,对她没有好印象,也不敢接近,没想到,真人其实相当单纯。”
  家华点头,“原先想:那样冶艳,一定相当坏,但其实不是,人不可以貌相。”
  “也许因环境转变救治了她。”
  家华忽然问:“伍福怡呢,你可有看清楚她?”
  子山轻轻答:“我不知你说什么。”
  “你会不会看错伍福怡?”
  子山反问:“我怎样看有什么要紧?”
  家华见他坚决不透露内情,只得一笑置之。
  吃完晚餐,大家继续工作。
  家华说:“有人介绍这个小生给我:没有学历,中学尚未毕业,个子并不高大,样子也非标准英俊型,一半华裔血统,用他,还是不用。”
  小霖过去一看照片,“用他。”
  她母亲笑问:“为什么?”
  “他有一双会做梦的眼睛。”
  子山笑,“少女观众的意见值得尊重。”
  一双会做梦的眼睛,子山想,胜过戏剧系高材生,他的双眼词不达意,最失败的是珍珠至今尚未把他认出来,可见她根本不曾看真林智能科,她只看到那袭织锦袍子。
  子山在长沙发上盹着,他梦见林智科,子山问他:“福怡呢”,他答:“福怡此刻当权了,我一死,统元就是她的囊中物。”
  什么?子山惊醒。
  梦中衣着华丽的智科笑盈盈,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子山尺出一身冷汗。
  一看,天已经亮了,小霖来找他,“朱叔,今日由你送我上学,抑或,我自己步行?”
  “不可,路上都是豺狼虎豹。”
  他跳起漱口送小霖上学,一边问:“妈妈呢?”
  “一早回公司开会。”
  “可打算跟母亲入行?”
  “不。”小霖答:“我选读物理、生物、西文及数学,我将读生化,坐实验室。”
  “那也好,科学家生活稳定。”
  小霖嬉笑,“居里夫人一生清苦辛劳。”
  “那是从前,今日实验室不一样了。”
  “朱叔,我真不愿你离开我们去与别人结婚。”
  “当我是舅舅好了,如果结婚,我会挑一个好舅母。”
  “一旦成为舅母,脸色就变。”
  子山心一动,“为什么有些人有两张面孔?”
  “为达到目的,因此伪装。”
  “我呢,我可是那种人?”
  小霖很满意,“朱叔,你绝对是老实人。”
  “小霖,别轻易信人,我的演技十分精湛。”
  小霖哈哈大笑,车子驶进学校大门,她的同学迎上招呼,其中一名高大英俊,金色卷发,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女生长腿隆胸,更加吸引,这些美貌的年轻人都是眼睛享用的糖果与冰淇淋。
  早些年也曾经有人觉得朱子山年少有为,可是经过岁月蹉跎折磨,才十年光景,他已经憔悴。
  子山放下小霖回家,下午三时,又得去接,每日起码来回四次,持之以恒,做上十多年,才算标准家长。
  他走进书房就没出来,做完做梦已经多月没有交本子,心急如焚,故此今日决定多做一点,他在家里与监制一起改动剧情,来了一个小小会议。
  “你看好这十三集吗”,“我从不看好看坏、看前后左右,我甚至不敢抽时间看自己,我只顾低头做妥本份”,“一顾盼自如就糟糕”,“摔死你”。
  “盲探是个很优秀的剧集,一季就腰斩”,“不受欢迎,观众才是米饭班主”,“飞机场秘史表面上更加刺激紧张,六集就完蛋,为什么?”,“观众天威莫测”。
  “还有,一班寂寥的小镇家庭主妇为何令观众疯狂?”,“剧情紧凑?”,“医院背景的剧集拍了又拍,令人厌倦”,“还是侦探片受欢迎”,“看你的了老兄”。
  子山苦笑,这时有人敲门,子山去开门,只见赫珍珠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像是哭了整晚,叫子山吃惊。
  “什么事?”
  珍珠靠到他胸膛上,呜咽说:“他叫我回去。”
  “谁叫你,去何处?”
  “林智学派人叫我回去他身边,他说他一直想念我。”
  子山生气,“他们这些人,老是把人当孩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有这么容易。”
  子山给珍珠一块冰毛巾敷脸,让她喝杯热茶。
  珍珠问:“我该怎么办?”
  子山答:“你若真的想要忠告,与家华商量吧,她会有公平意见。”
  珍珠饮泣,不愿说话。
  子山说:“不过,珍珠,你心中早有决定了吧?”
  “我刚刚找到工作,双腿站了起来,前途露出曙光,最坏的一刻似乎已经过去,我不想再回去做他的寄生虫。”
  “那么,说不好了。”
  “可是,我也想念他。”
  子山说:“怎么会想念那样一个人。”
  “人类都受感情支配。”
  “他不是一个好人,珍珠,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记得那只指环的故事吗,你要学乖。”
  珍珠不住呜咽。
  “喂,你靠面孔吃饭,五官哭得黄肿烂熟,如何工作。”
  珍珠嚎啕大哭,子山致电家华求救。
  家华回转家中,看着珍珠笑,“我们几时杠上这个包袱,多了一个女儿?”
  珍珠仰头问:“我该怎么办?”
  家华答:“你若爱他,就回去吧,不必计较颜面前途。”
  子山顿足,“你如此教他,日后她会怪你。”
  家华拍胸口,“怪我好了,我不怕。”
  “没想到你也是冲动派。”
  家华却这样说:“日后即使名成利就,什么都有,独缺爱人,活着也是白活。”
  子山说:“你叫珍珠放弃一切?”
  “同他说,你每周需工作四十小时。”
  “他的世界里没有工作两个字。”
  家华看着子山,“听你口气,好似对林智学有充分了解,你认识他多久,最近见过他,曾与他详谈?”
  子山语塞。
  “人会变,我同你在这一年中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前看死我们做一辈子无业游民的人可得大喊走眼,还有,今日的珍珠已是受欢迎的模特儿与演员,也许林智学也学了乖。”
  子山不出声。
  家华叹口气,“当然,我也看不起一些女子终生甘心受人支配,你叫林二来见家长吧。”
  子山奇说:“珍珠没有父母。”
  家华笑:“我俩就是家长。”
  珍珠抱紧家华痛哭。
  家华问“那只指环在何处,不是真的扔进了大西洋吧。”
  珍珠一声不响自手袋里取出小小金指环,子山趋前一看,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首饰,只见是两只小小互握的手,一按纽,双手弹开,里边是一颗金色的心,心中央镶一颗微细红宝石。
  家华赞叹:“多有心思。”
  子山问:“他会来吗,他会纡尊降贵吗?”
  家华问珍珠:“他叫谁同你联络,是律师吗?”
  子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怪不得律师生意鼎盛。”
  家华把珍珠拉到一边,喁喁细语。
  子山认识林智学吗,并不,他只见过他几次。
  子山先入为主,对林二印象恶劣,正等于他当初视赫珍珠为妖女。
  可是经过接触,他们已愿意当珍珠的监护人,他俩会对林智学有同样惊喜吗?
  三十分钟后答案已经来了。
  家华走进书房对子山说:“他马上来。”
  子山意外,“他仍拥有私人飞机?”
  “他一直就在本市等待答复。”
  啊,算是比较有诚意。
  子山说:“他仍是危险人物。”
  珍珠这时说:“子山,你这样讲一定有个原因。”
  子山冲口而出,“他企图毒杀林智科除掉林一,他林二可以晋升林一。”
  珍珠缓缓站起,“你听谁说有这种事?子山,智学可能因不羁或骄傲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人。”
  家华也吃惊问:“你在何处听到这个传闻?”
  子山索性说白了:“由周老周松方亲口告知。”
  “呵,你认识那老狐狸,子山,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怪不得你偏见那么重。”
  家华说:“喂,喂,你们别老讲家乡话。”
  珍珠立刻向家华补述来龙去脉。
  只听得珍珠嘿嘿冷笑,“这只老狐狸密谋统元家产已不止十年八载,智学说他老父早已起疑,可惜智科还是听他的话,把智学挤到悬崖。”
  子山不服,“你仍然爱那负心人。”
  家华看着他,“每个男子,一生起码总有一次,曾令异性伤心欲绝,你也不例外吧,子山。”
  子山断然否认:“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两个女生都笑了。
  这时,子山问:“珍珠,你没把我认出来?”
  “你是朱子山,家华的爱人,我的好朋友。”
  子山叹气,“你等一等,我十分钟后再下来与你说话。”
  家华与珍珠一般讶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山走进家华母女的更衣室,找到一件织锦袍,他把它綁在身上,又找到小霖的丝绒帽,他在帽沿加一条长大的鸵鸟羽毛,啊,千万别忘记最关键的一记:他在身上狂喷香水。
  然后,他学着林智科仿佛喝醉,身躯微微的摇晃的样子,走下楼去。
  像吗?不,其实没有三分像,可是已经把林氏的意态特色学得十足。
  走出房间,才发觉林智学已经到了。
  他刚刚进屋,站在门口,珍珠站在客厅,两人遥遥相望。
  幸亏家华落落大方,友善地走过去说:“林先生,我是屋主于家华,当是自己家好了。”
  她看到一名身型魁梧的司机在门外等候。
  林二比家华想像中光明英俊得多,她原先以为他一定獐头鼠目,阴森奸诈,蓦然见面,还以为他不是林智学,来人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神情有点冷,但一看见珍珠,即时转柔。
  他一脚踏向前,这时珍珠忽然抬起头,看向楼梯,大家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各有各惊讶。
  家华惊问:“子山,你干吗穿上女装?”
  珍珠与林智学却齐齐失声:“老大,是你?”
  他们走向前,瞪着朱子山。
  家华闻到刺鼻香味,认得是小林同学送的可龙水,她问:“子山,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只听得子山轻轻说:“智学,你也来了,正好,现在,你们该认得我了吧。”
  电光火石之间,珍珠脸色变了好几次,终于,她想通了。“是你,原来一直是你!”
  子山点点头。
  林智学却还不明:“你是谁,为什么扮我大哥?”
  珍珠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他退后几步。
  子山这时脱下羽毛丝绒帽,剥下织锦外套,挺直身子,看着他的观众,摊开双手。
  林智学忽然大力鼓掌,他说:“好演技,请问尊姓大名。”
  子山伸出手:“我叫朱子山,我们已经见过面。”
  “在会议室痛骂美国大使的是你吧?”
  “正是在下。”
  林智学走近看他,“真不简单。”
  珍珠说:“子山,你一直瞒我到今日,好家伙。”
  家华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她有的是涵养,一直微微笑,她说:“我去做咖啡。”
  珍珠说:“我帮你。”
  家华努努嘴,“你等了年余的人终于来了,还不快去把话说明白。”
  珍珠泪盈于睫,这一刻,她魅力尽失,一丝也不像妖女,只似一般失恋少女。
  她缓缓走到林二身边。
  林二转过头来,伸手握住珍珠双手,一眼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双手握心的手,不禁鼻子发酸,他问:“你好吗?”
  珍珠豆大眼泪滚下双颊,“托赖,还过得去,你呢?”
  林二声音哽咽,“想念你。”
  下面是引用清川淡如此于2007-02-28 13:24发表的:198-201这一对身经百战、绝非善男信女的年轻人,在该刹那,赤裸真情,恢复本性,叫朱子山感动。
  他们俩紧紧拥抱,林智学说:“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一切都没有你来得重要。”
  要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活来谈何容易,他的名利、地位、失业、兴趣、嗜好、朋友、应酬……过去都比她重要,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失去那些,仍然可以生活,得同她,心才落实。
  子山看到家华在轻轻拭泪。
  子山走近家华,他说:“我读书是大学附近有一间玩具店,叫黑色幽默,里边有许多有趣玩具,其中有一只羊,披着狼皮外套,最最好笑。”
  家华抬起头,“披狼皮的羊,不是披羊皮的浪。”
  “你看他俩,终于除下狼皮。”
  家华问:“你呢,你可有易服癖?”
  “让我把故事告诉你。”
  子山坐下,一边喝咖啡,一边把那段奇遇告诉家华。
  家华听得眼珠都凸出来,张大嘴,半晌合不拢。
  咖啡凉了,家华再做一壶新鲜的,她一直坐得笔挺,腰有点酸,揉揉背部,端着咖啡去招待客人,可是珍珠与林二已经进来坐下。
  家华咳嗽一声,“地方浅窄,真是蜗居——”
  “多谢你们帮我照顾珍珠,我现在要带她走。”
  家华看着珍珠。
  珍珠说:“他答应我每周外出工作四十小时。”
  家华提醒她:“你有无告诉她,那是抛头露面的工作。”
  珍珠答:“他不担心,他说观众一年都看腻整批面孔,届时我失业了,一起打理葡萄园与酒庄。”
  家华笑,“叫他别太乐观。”
  子山说:“你们不关心林智科?”
  不料林智学摇摇头,“他有他的世界,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放下,一切自在。”
  子山与家华面面相觑,原来得道只在刹那之间,林智学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他俩一起向子山鞠躬,“我俩告辞。”
  家华不舍得,“珍珠,记住同我们联络。”
  珍珠说:“这是我娘家,我会时时回来。”
  “你此刻就走?”
  珍珠点点头,她与林二紧紧握住手。
  家华轻轻说,“女大不中留。”
  那身型高大的司机替他们开启车门,他俩上车离去。
  家华说:“今天我才发觉原来天堂和地域是在同一空间之中。”
  子山诧异:“讲得多么玄。”
  家华说:“林二不再计较,他明白到身边的人才是最好的,不在与大哥争女子争财产,他就是最快乐的人。”
  子山说:“林智科也许有危险。”
  家华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子山取出林智科给他的那张纸条,递到家华手上。
  家华看过,感慨万千:“临到尾才知外人不可靠,还是兄弟最好。”
  “他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家华指着他胸膛说:“朱子山,与你无关。”
  子山不出声。
  家华说下去:“可是,你我也有得益,我们因为林氏作中介而得到稳定工作。”
  “间接使珊瑚变回珍珠。”
  家华点头:“否则,她不知要沉沦到何处。”
  子山叹口气,“有时,清晨在红灯区看到踟蹰流莺,天亮了,她们还不愿回家,晨光下只见到她们浑身针孔瘀青,全身没一片好肉,真觉凄凉,那曾经一度,也是红粉绯绯的少女,别人的梦里人。”
  家华转过头来,“我们都得好好照顾自己。”
  他俩不由自主拥抱对方。
  偏这时小霖开门回来,她立刻别转面孔,“别管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径走回房间,又嘀咕:“哗,好香,谁盗用我的香水?”
  她母亲啼笑皆非。
  小霖自言自语,“这次,可能谈到婚嫁了吧。”
  子山说:“我出去一下。”
  他不好意思,回到地库,把身上的香味洗净,再去公司,冷静下来。
  林智科可知道他已完全孤立?伴着他的,除出一间地产公司,只有福怡这个弱女。
  想到福怡,他心温柔牵动。
  福怡怎样了。
  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公司永远忙碌,十多部电影十多部片集的脑汁总部,红壮白大的年轻人走进来,三年之后,干瘪着出去,已被榨干了精血。
  每个人都挖空心思,把最好的贡献出来、博取观众欢心,有时明明牌面甚佳的电影会得没顶,还有很多时候,题材冷门片集会得成功。
  一日家华问,“为什么?”
  子山只好如此回答:“做文艺工作要有真感情真诚意,观众害怕假大空,观众也认得出什么是假大空。”
  他在公司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与家华母女一起晚餐,他的情绪恢复稳定。
  在家吃得很简单,可是他们彼此欣赏对方手艺,心中感激,所以觉得美味。
  今晚吃红烧羊腿伴菠菜面,小霖一边说:“克莱拉不见了计算机,她父亲说,他不会再买那样贵的工具给她,丢了是活该,那是克莱拉数学事业的终结。”
  家华诧异,“那么刻薄,是东方人吗?”
  “白人家长也一般凶狠。”
  子山说:“同克莱拉说,我们家有多一部计算机可以借给她。”
  子山问自己:还在等什么呢,他已经把这个家当作自己家,每个专家都说,要嫁或是娶你的好友,那样才可以维持婚姻长久。
  还在等什么,吃完羊腿,也该求婚了。
  慢着,他同自己说:他还没有准备指环。
  就这样,错失时机,家华陪女儿做功课去了。
  他顺口问:“做什么报告?”
  “凯撒大帝因何种错误导致他的死亡。”
  “我的天,幸亏我不是你。”
  小霖答:“你们真应当感恩。”
  这样温馨的家庭生活唾手可得,他应当珍惜把握紧抓,为何还念念不忘福怡。
  第二天他在报上看到一则讣闻:统元地产总裁周松方病逝,将于五月十五日星期三下午一时假座高希云教堂举行仪式,恭属宗亲戚友乡世谊,哀此讣。
  子山十分讶异,这明明是周老,原来他在本市病逝,真是意外。
  子山决定明天去致敬,他找出黑色西装,但又犹疑不决,他肯定是不速之客,不过,如果躲在最后排,不会有人发觉吧。
  可是,有一个小小声音同朱子山说:“你是去致敬吗,恐怕不,你是希望见到伍福怡。
  是的,他瞒不过自己。
  稍后小霖同他说:“武俊这次成绩不大好,她向父亲致歉,伍先生冷酷地说:”我从未期望你会有好成绩,正等于我不会希冀太阳自西方升起‘,武俊哭了。“
  子山不置信,“为什么他们对孩子如此缺乏同情心?”
  “我不知道,朱叔,你永远不会那样待我。”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到了时间,子山在教堂出现。
  他坐到最后一排角落,一眼看到罗祖罗佳两人在打点细节,他们兄弟同子山的记忆中一摸一样。
  整个教堂都摆满白色鲜花,气息芬芳,但直到仪式结束,林智科与伍福怡都没有出现。
  子山自然失望,他悄悄站起来想从边门离去。
  有人叫住他,“朱兄留步。”
  子山转头,看到罗佳站在他身后,罗佳面孔较罗祖圆点,仍然带着稚气,真看不出他是一个那样精明的人。
  不过到了今日,子山已太过明白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
  子山对他俩说:“对不起我不请自来。”
  “子山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他兄弟罗祖也走近招呼,他们待子山一贯彬彬有礼,与从前并无两样。
  “子山请到我们寓所喝一杯。”
  子山说:“你们到处都有别墅。”
  “不过是个歇脚处。”
  那歇脚处在山崖上,可看到整个洛城,四边种满大株仙人掌,风光别致。
  罗祖斟一杯苦艾酒给子山,“朱兄成家没有?”
  子山微笑,“快了,两位呢?”
  “我们未有着落。”
  子山说:“我答应过不再接触你们——”
  “子山,我是指林氏,我们姓罗。”
  子山又说:“我亦见过林智学。”
  “那是因为赫珍珠的缘故。”
  他们对子山行动了如指掌。
  “各人都好吗?”
  罗祖惋惜,“没有想像中好,老的辞世,少的力不从心。”
  子山说:“你们已经做得最好,对了,家华与我都很感激,因为我们工作进度理想。”
  “子山你不如自己执导。”
  子山谦说:“我没有太大野心,现在已经很满意。”
  罗佳忽然说:“你不想再与我们有任何轇轕.”
  子山不出声。
  “你开始怀疑我们不是好人。”
  子山清一清喉咙,“我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天下只有黑白两色,因利益冲突,甲方肯定乙方是坏人,乙方亦坚持甲方不是好人,各持己见,纷争不停,外人很难分辨谁是谁非,也无此必要。”
  罗佳松一口气,“子山高见。”
  他们一直尊重子山。
  子山忍不住说:“林二否认他企图毒杀兄长。”
  罗佳冷笑,“不是他还有谁?”
  “会不会是你们?”
  罗祖相当冷静,“子山,你可信任我们?”
  “不,不会是你俩,你俩没有意图,该得到的你们都已在手。”
  “谢谢你信任,我俩已经脱离统元,自起炉灶,业绩还过得去。”
  “那么可会是周老?”
  “他当时已年纪老迈,把统元送给他也无用。”
  子山问:“林智科健康如何?”
  罗氏两兄弟不出声。
  子山已知不妙,“请回答我。”
  “子山,你无必要知道。”
  “他可有完全康复?”
  罗佳站起来,“子山,我们送你回去。”
  子山不得不告辞。他衷心说:“见到你们十分高兴。”
  “子山你是少数对我们全无机心的人,我们珍惜你这个朋友。”
  回到家中,子山痛恨自己没有直接地问:福怡怎样?他如何没有机心,罗氏昆仲把他想得太好,他心中仍然挂住别人的妻子伍福怡。
  子山羞愧沉默。
  只隔了三天,家华带着好消息回来:“子山,我升级了。”
  子山一怔。
  “我下月升为主管,操生杀大权,如果我是男人,不少美女会得自动送上门来。”
  这一定是罗佳罗祖暗中帮忙,他们真是聪明,帮于家华比帮朱子山还好。
  “恭喜你,家华。”
  从此家华是选角监督了,这是一个肥缺,并且是个终身职位。
  家华说:“幸亏还有你,可以陪我高兴。”
  “你永远有小霖。”
  “她只是孩子,况且,这一代父母从来不把隐忧传给他们。”
  子山问:“怎样庆祝?”
  家华微笑,“早点休息。”
  “对,得意事来,处之以淡。”
  子山回公司打探消息,这时他已是自己人,同事间无话不说,对他相当亲厚。
  “听说本大厦的业权由一间统元地产公司拥有?”
  会计部告诉他:“三个月前转手,仍由城市银行代理收租,可是业权现在属于一位姓伍的女士。”
  子山一怔,“伍什么?”
  “伍,让我看一看,是东方人,叫伍福怡,名字十分难读。”
  子山愣着不说话。
  “东方人的财富隐蔽,多数借一间公司出名,伍女士的公司名叫布朗地产,洛城注册。”
  “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子山,就在本大厦顶楼。”
  子山忍不住啊地一声。
  趁空档,他乘电梯到顶楼,门一打开,只见一间中型公司,职员忙碌工作,他冒昧问接待处:“罗佳罗祖两位主管在吗?”
  接待员答:“我们这里没有姓罗职员。”
  子山跟着 问:“伍女士呢?”
  “你指伍福怡女士,她从未在此上班,她没有职位。”
  当然,朱子山你太冒失了。
  “不过,如果你有事找伍女士,森永小姐可以代你转话。”
  “那我可以见一见森永小姐吗?”
  “你需预约,我叫她的秘书出来。”
  机关重重,子山见到一个年轻女子走近,这时子山才觉察到这间布朗公司简直没有男职员,子山如进女儿国。
  “我是高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找森永小姐什么事?”
  子山微笑,“我见你是因为想见森永,然后请森永传话给伍女士。”
  高桥也笑了,“请随我来。”
  她查一查约会簿,“下星期三上午十时如何?”
  子山说:“我只需十分钟,可否早些。”
  高桥似对他好感,“那么,明天下午四时。”
  “好极了,谢谢你,明天见。”
  他留下姓名,电话以及名片。
  “啊原来是楼下环星电影公司的编剧,”高桥问:“你认识明星如——”
  话还没说完,子山已经温和地答:“你不会想见他们,他们真人既邋遢粗鲁又自私自大。”
  “人人如此?”
  “并无例外。”
  “哟,多么可惜。”
  子山轻轻离去,他背弃了诺言,他答应过不与林氏联络,可是才见过林智学,他又想见伍福怡。
  第二天四时正,他见到了森永,那日裔女子容貌秀美,一脸精明,开门见山说:“朱先生,伍女士不在本市,她此刻在夏威夷大岛,你有事可由我转告。”
  “她什么时候到洛城?”
  “我替她工作三年,她从来不来洛城,由我每星期到她处与她开会。”
  子山吁出一口气。
  “朱先生,这样吧,我说你找她,让她决定。”
  子山冲口而出:“可是,她不知我是谁。”
  森永一怔,“朱先生,这是多么奇怪。”
  子山说:“我愿意到大岛见她。”
  “我一定全盘转告。”
  子山告辞出来,发觉才花了七分钟。
  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收到消息。
  子山沉住气,如常生活,由他负责接送小霖,每天放学补功课,周末陪她打棒球或是游泳。
  子山不能想像少了她们母女会多么空虚,可是他仍然想到大岛去见伍福怡。
  理智是理智,欲望是欲望。
  小霖告诉他:“母亲问我:可要转到私立学校,我说班上有亲厚同学舍不得。母亲又问我:可愿搬到较新屋子,我也说不必。”
  “很好呀,知足长乐,同我一样。”
  “母亲说她升职加薪,可以供我读到博士,然后,她自己也可以多读几年书。”
  子山好奇,“她打算读什么?”
  “工商管理,其实她已是专家,你说是不是。”
  子山做了上海菜饭等家华下班。
  他们像已是老夫老妻,瞒着她做任何事都似不忠。
  消息终于来了。
  森永找他:“朱先生,请于下午三时来一次。”
  这次接待员满脸笑容,森永亲自迎出,“朱先生,伍女士说不认识你,无从见面议事。”
  “她见了我会知道我是谁。”
  森永想一想,“我十分想帮你,但是,朱先生——”
  “这是我的近照,请传给她过目。”
  森永说:“我不能这样做,她会责怪我。”
  子山听见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朱子山,知难而退。
  森永忽然轻轻问:“你可是他从前男友?”
  子山张大了嘴,没想到他什么人都瞒不了。
  森永低声问:“你仍然爱她?”
  子山突觉凄酸,说不出话。
  “没想到今日还有你这样的男子,实在难得,让我帮你想个办法。”
  子山不出声。
  “你要知道,她已经结婚,而且夫家十分富有,一年来不停把产业过到她名下,她可能已与你所认识的那个人大大不同。”
  可能已与你所认识的那个人大大不同。“子山点头,”我明白。“
  “你回去等消息吧。”
  子山告辞,森永同情他,愿意帮他,森永是看门人,过得她这一关比较容易。
  晚上,家华站在他面前,说了很久话,子山却没听进去,她仿佛在说:“到欧洲…伦敦……有文化……”
  家华终于问:“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子山茫然,“你想到伦敦置业?”
  “不,我想送小霖到伦敦读书。”
  子山跳起来,“不,那多么苦,十多岁孩子得同时兼起居饮食、功课、及情绪,我不赞成。”
  “这是训练她独立的时候了。”
  “她不是孤儿,为何提早独立?”
  家华诧异,“子山,你不讲理。”
  “伦敦有什么好,阴森森日日下雨,你听谁怂恿?”
  家华叹口气,“难道一辈子住家中?”
  “她礙你什么?”
  “我为女儿着想,外边海阔天空。”
  “你的女儿你的家事,我本无权过问,不过,是你征询我意见、我据实相告:我反对。”
  家华低声说:“明白。”
  “你什么年纪了,只得一个女儿,最好留在身边。”
  家华说:“上星期学校教师要求见家长,我抽空去了,他们说,同学发现,近日有一陌生成年男子,接送小霖,态度亲昵得不慎恰当,因此担心,问我可知是什么人,希望我留意检点,以免发生悲剧。”
  子山张大嘴,“那是我。”
  “据同学说,你与小霖有不寻常肢体接触。”
  子山举起手,“请相信我完全无辜。”
  “但是在旁人眼中,是两回事。”
  “这些旁人唯恐天下不乱,造谣生事。”
  家华说:“与你无关,我相信你,是我失职疏忽。”
  子山颓然,“所以你要把小霖送去寄宿。”
  家华苦笑,“老师问我,那人是你丈夫?不,是你同居男友?不,是你住客?呃,是,那么,老师说:你要检点行为,对不起,子山。”
  子山不出声。
  于家华在提醒他,要不,有个名份,既是小霖的继父,就不必忌讳。
  子山说:“你终于与我摊牌。”
  家华不讳言,“我与你在牌桌上坐了那么久,我手上是一副烂牌,只得一对二,再拖无益。”
  “家华,”子山站起,“你想我同你结婚。”
  这句话一出口,家华脸色突变,朱子山立刻知道他讲错话,伤了她自尊心。
  家华别转面孔,这时,电话骤响,她接响对讲机。
  对方说:“家华家华,快来公司开紧急会议,‘流血冲突’一片男角小林仿车祸重伤,我们需立刻救亡。”
  家华一愣,大声说:“我立刻来。”
  她取起车匙外套,临出门像是决定了什么,转过头,平静地对朱子山说:“你请搬走吧,越快越好。”
  子山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出门去。
  他愣住,他得罪女主人,被扫地出门。
  子山回到地库,看着一天一地的书本笔记,以及三架私人电脑及两台打印机,要搬得动用两架卡车。
  子山十分后悔:结不结婚在你,可是你不应出口伤人,嫁给朱子山阁下你有什么益处,见仁见智,日后才能揭晓,但是此刻家华已明显受到重伤,子山深深后悔。
  他迅速行动,找到连家具出租公寓,请多两个工人,一股脑儿把杂物搬过去,办妥一切,不过大半天时间,原来他现在不愁开销,有钱好办事。
  这时,他手提电话响起,对方说:“我是森永,朱先生,我帮你填了一份本公司职员申请表,附着照片,准备带到夏威夷,你愿意一起来吗?”
  子山立刻回答:“什么时候?”
  “我今晚十一时出发,你来得及吗?”
  “没问题。”
  “你到二O三号柜台取飞机票,届时见。”
  子山甚至没有说再见,就这样离开了于家华与小霖。
  也许他是一时下不了台,可能他等这个机会已经良久,搬走也就是搬走了。
  他住在她们母女屋里,名不正言不顺,的确招人非议。
  子山收拾几件白衬衫便出门去。
  他在航空公司柜台看到森永,她把长发束在脑后,没有化妆,可是搽着鲜红色唇膏。
  她轻轻说:“我一直不信廿一世纪还有人重视感情。”她这话又说了一半。
  他们乘搭小型飞机,直飞大岛孔娜村。
  森永说:“我去打听过你,他们说你是著名编剧,明年将提名艾美奖,作品包括《志云日记》,《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以及《孝男孝女》等,我都看过,十分欣赏剧情平淡中无奈感觉。”
  “多谢帮忙。”
  “可能因为是个文人吧,所以才会念念不忘旧人,我帮你申请的职位是营业代表,她不一定会留意到你,也不常常面试伙计,你当是度假好了,孔娜村风光绮丽。”
  子山聆听不出声。
  “你好像有一个同居女友,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子山不想多说,他轻轻答:“我已经搬出来了。”
  森永叹口气,“你对这次会面,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接着,她取出文件批阅,像一个学生专注功课,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样子做她那份工作,也需真才实学努力精神。
  到最后,她把文件用一架香烟盒子大小机器传真回总公司,一边微笑:“少了这些电子玩意,不知如何工作,可是伍福怡却连手提电话也不带,地位超然。”
  下了飞机,有车子来接,森永是贵宾,她得到一大串茉莉花环。
  “孔娜比火奴鲁鲁不那么商业化,更适宜度假。”
  这时,子山的电话响:“朱叔,你在何处?”是小霖焦急的声音,也只有她挂住朱子山罢了。
  “我出菜办事,回来再与你联络。”
  “朱叔,你突然搬走,我——”
  “我答应你回来再说,我现在不能详谈。”
  小霖委屈但懂事地挂上电话。
  森永走进其中一间茅屋,“朱先生,你住邻室。”
  子山问:“伍福怡呢?”
  森永伸手向半山一指,那边有一列平房,可以看到火山口与海洋,宛如世外桃源。
  这时,子山的心境反而平静,他已经来了,见不见得到她,不由得他。
  森永说:“她与丈夫,以及数名佣人一起住,生活算是单纯,管家、司机与园丁是必须,另外一名厨子,两名女工,及一名看护。”
  “林先生尚未痊愈?”
  “我不清楚,我通常只在主楼书房与她见面。”
  “她美丽如昔?”
  “是,她弱质纤纤,白皙娇柔,叫人怜爱。”
  他们各自休息。
  茅屋里设计现代,一屋栀子花香,大床上有纱帐,子山累极入睡。
  福怡结婚那日下雨,照片中她低头挽起象牙色裙裾,露出纤巧尖头锻鞋。
  子山在梦中唔呀一声。
  有人轻轻推开门,是森永,她低声叫他:“朱子山,醒醒。”
  子山张开双眼,看到她坐在床沿。
  “森永,你芳名叫什么?”
  “在家乡,我叫森永香织。”
  “多么美丽的名字。”
  “在洛城,我叫安娜森永。”
  “有什么消息?”
  “她说请你上山。”
  子山跳起,“快,快换衣服。”
  “她只传召你一个人。”
  子山哎呀一声。
  “你去吧,别太紧张,别太熟络,祝你好运。”
  子山点点头,他走到门口,看到司机正在等他。
  这像是做梦,一起都不真实,蓦然惊醒,他可能躺在街角,被家华撵出,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他转头,森水给他鼓励的眼色。
  他上车之前看到银盘色月亮,外国人叫这瓷器之月。
  车子不徐不疾朝山上驶去。
  自古人们就喜欢住山顶,尤其是英商,每到一个殖民地,就在该处山上设立住宅,铺路筑桥,务必高高在上,原来尘嚣。
  公路两边是黑色的火山岩,车子驶进半山,在上看到远处有火龙般岩浆蜿蜒缓缓流入大海。
  司机告诉他:“那是三百公哩外著名的庇利火山。”
  “住在这一带不怕?”
  “应该没有问题,光是看风景,住客都认为值得。”
  “的确没有比这里更壮观的风景了。”
  可是司机微笑说:“林家在印度大吉岭山麓有一间别墅,建筑在五百公顷的茶田上,那处更宁静。”
  林家可真懂得生活艺术。
  车子到达门口,管家迎出,请在上进内。
  在上发觉连司机在内,他们全身不理闲事的土著。
  女佣捧出当地的冰冻啤酒。
  屋子客厅通向大露台,根本无所谓室内室外,一棵壮大的影树就在咫尺,而在上一伸手,像是可以接触到太阴星。
  他坐在柔软的大沙发里喝了半杯啤酒,闭目养神。
  “子山,是你吗?”
  子山一回头,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伍福怡就站在他面前,她穿一件夏威夷女子穿的母母大花裙,露着双肩,长发挽在脑后,别一朵大红花,可是,她的肤色仍然像子山记忆中那么白皙,身型亦同样纤秀。
  子山清清喉咙,“福怡你好。”
  “我们终于再见,”她说:“罗祖说,假使你不愿主动出现,千万不要勉强,可是你自动联络,一定要好好招待。”
  罗祖真的那样说过?
  子山忽然轻轻问:“罗祖与罗佳,他们是好人抑或坏人?”
  伍福怡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可是这时也忍不住微笑,“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好人。”
  子山低声说:“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子山,我们几乎每一天都谈起你。”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唤他:“朱先生,你可是累了,醒醒,请到书房来。”
  子山忽而醒转,原来他在白色大书房上盹着,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但是,此刻他已迷茫,他的梦中仿佛还有梦,他已分辨不清真实与幻象。
  他满以为福怡会在书房里等他。
  可是书房里没有人,这次,他不敢再坐下。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去,却没见到福怡。
  子山十分惊喜,他唤他:“婆婆。”他认得是福怡的外婆。
  婆婆的银发修剪得十分整齐,一脸笑容,“嘘,他们不让我见客。”
  子山扶着她坐下,“那太不应该。”
  “你可是来看我?”她悄悄问。
  子山亲切地说:“正是,婆婆,我特地来探你。”
  这间屋子里自始至终也许只有婆婆才值得信任。
  婆婆忽然问:“英奇,你妈妈好吗,怎么没有一起来。”
  子山知道她又认错人,但是毫不介意,“家母很好,谢谢你,下次叫她抽空看你。”
  婆婆看着子山,“我有一个问题,英奇,你是牧师,也许你知道。”
  子山诚肯定地说:“我试试回答。”
  “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见到父母,他们什么年纪,我又是什么年纪?”
  子山一听恻然,“这个,我想,大家都会很年轻。”
  “那么,他们如果只得三十多岁,我岂不是只有十岁?”
  幸亏这是看护已经寻至,“婆婆,你怎么在这里。”
  婆婆颓然,“又来抓我睡觉。”
  看护哄撮,“可不是,时间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说一会子话。”
  但看护孔武有力,她终告不敌,婆婆像个小孩般被抓回房间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叹气。
  这时,他听到轻悄的脚步声,子山转过头去。
  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没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云纱唐装衫裤,头发上簪着一排白兰花。
  她微笑,“子山,你来了。”
  她语气和祥,像老朋友见面。
  子山哽咽,他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想起森永叮嘱:“不可多话”,他闭上嘴巴。
  “子山,请坐,你可要吃点心?”
  子山哪里有心饮食,他欠欠身。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肤转为蜜色,更添风情。
  “子山,见到你真好,谢谢你帮我大忙。”
  子山扬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个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学与精灵的赫珍珠都没有发觉,她确看穿了他,看样子温婉的她目光更为尖锐。
  “你不怪我没有指穿你吧。”
  子山呆呆看住她。
  “子山,这次请你来,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经不在,罗祖与罗佳也已自立门户,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统共只有你了。”
  子山发愣,听她口气,她仿佛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权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内。
  子山脸上一定打满问号,所以她说:“子山,你累了,不如早点休息,明日再谈。”
  她走进子山,伸手抚摸他的发脚,是的,曾经一度,他们扮演未婚夫妇,熟不拘礼。
  “你先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子山来不及作出反应,福怡已经离开书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书卷气的竟是油滑交际手腕,福怡像个陌生人,尽管她对他比从前更加熟络,并且一见面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以前那种羞怯荡然无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面孔,他也变了吗?
  他取出手提电话,想与小霖联络,可是电话不通,山上没有讯号。
  一个女佣进来说:“朱先生,请跟我来。”
  她把他带进客房,可是房里也没有任何通讯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与外界联络。
  既来之则安之,子山洗一把脸,他有说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过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声音:“朱叔,你在哪里?”
  他惊醒,从木百叶帘缝听到淅淅雨声。
  子山走到露台,推开门,看到山谷中雨水被劲风吹得整片打横移动,,蔚为奇观,浓密的热带雨林深绿色似化不开来,有两只白鹦鹉飞进露台避雨。
  女佣进来收拾,笑说:“朱先生,请你下楼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表,却停止了。“什么时候?”
  “早上十点十五分,先生。”
  子山连忙梳洗下楼,看到福怡纤秀身型,他一直以为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同她说,开始他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想用电话”,连同自己都十分讶异。
  福怡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房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电讯房,设备应有尽有。
  福怡笑笑说:“人们以来了一个世纪的电报服务已经退休,令人怀念。”
  “相信你其实没有用过电报。”
  “比起十多岁的少年又还好些,他们连打字机都没见过,对,你请便,我不打扰。”
  子山关上门,打电话给小霖。
  她正在写功课,听到子山声音,有点激动,“妈妈叫我不要骚扰你,她同我说,人生聚散平常,必须看开放下。”
  叫少年接受际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残忍的事。
  子山轻轻说:“地库不够用,我搬往较宽敞地方,你随时可以带功课来探访,我俩关系一如从前不变。”
  小霖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在什么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岛。”
  “是欧娃呼还是猫儿?”
  “是大岛,过一两日回来请你们参观我新店。”
  “你与家母是否已经交恶?”
  “我们之间确有些许误会。”
  “我也猜到你们永远不会结婚,是否你看低她,觉得她年纪比你大,又是一个背之包袱的单身母亲。”
  “现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们还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来再与你联络。”
  他们互道再见珍重,子山挂上电话,真想飞回那简陋地库,拥着那张久久不系已有异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觉,醒来与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讨论下一个剧本得失。
  他用手捧着头一会,才与公司联络,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个常人,天堂生活,暂时还不习惯。
  做完工作,推门出电讯室,已是中午。
  厨子在花园露台作午餐,子山过去一看,竟是生煎馒头及蟹壳黄饼子,那边还有猫耳朵饺及菜肉云吞。
  福怡在芭蕉树下缓缓喝鸡汤,看到子山,抬起头来,“还喜欢这里吗?”
  “香格里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个人,忙不迭向她问候。”
  子山不出声。
  “子山,这不是吃醋的时候,子山,我有事请求。”
  子山看着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子山,你愿意帮助我吗?”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当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这里不要走。”
  子山呆看着福怡,她的声音轻且糯,温柔地恳求他,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邀请,但不知怎地,他听见自己清晰地问:“林智科好吗,我想见一见他。”
  只见伍福怡面色渐渐转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见一见林宅主人,是种礼貌。”
  “是,我忘记你是一个守礼的人,请随我来。”
  他们往山坡下走去,这时雨停了,阳光自云层穿出,射到水珠上,处处精光四射。
  他们在一间平房前停住,有佣人出来说:“林先生正在那边,写生。”
  子山略觉放心,他的老朋友无恙,他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衣白裤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贯注画画。
  他走上前,“智科,我来看你。”
  林智科转过头来,这时,子山才第一次觉得他俩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着女性化服装,他剪了平头,刮干净面孔,还在吸烟斗。
  他看到子山,向他招手,给他一顶草帽,“太阳猛,戴上这个。”
  这时,福怡站在不远草地上,风微微吹动她衣裤,她看上去宛如仙子。
  子山坐在林智科身边,“林兄好雅兴,你在写生?”
  他目光落在画布上,不禁怔住,只见画是一幅涂鸦,乱七八糟大堆颜色,毫无设计可言。
  林智科问:“我画得怎样?”
  子山只好回答:“很有潜质,许多练习。”
  林智科哈哈大笑,子山忽然觉察到他笑声愉快,一点没有伪装。
  子山说:“我见过智学,他说,他从来没有害你的意思,我想,或许你们兄弟可以言归于好,智科,和平至上。”
  林智科放下烟斗及画笔,看着子山一会,他犹疑地问:“智科是什么人,智学又是什么人,你是智科,抑或智学?”
  子山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失去平衡,跌翻在地。
  这时,一阵风吹来,林智科头上帽子吹到地上,子山可以看到他头上做过手术拉链似疤痕,片刻,他又转过身去继续涂鸦。
  子山张大了嘴合不拢。
  这时伍福怡缓缓走近,“手术后他没有好,也没有恶化。”
  子山蓦然回头,“他可认得你?”
  伍福怡摇头,“不过,他约摸知道什么是结婚。”
  “所有的医生……”
  “国王所有手下与马匹,都不能叫蛋头人复元。”
  “他一直如此?”子山哽咽。
  福怡颔首,“他没有痛苦,专人照顾他饮食起居,每天下午他在这里写生,运动,他仍然嗜酒,傍晚喝上半瓶,全无烦恼,有时,我羡慕他。”
  “这种情况下,你仍然决定结婚?”
  “他比起从前,更易相处。”
  福怡忽然笑了,同样是那几股面部肌肉,这时她的笑意第一次带着阴森,叫朱子山吃惊。
  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山坡有点斜,幸亏画架子挡住他,画布摔到地上。
  林智科将画拾起,把画倒转了而不察觉,继续加上油彩。
  子山遍体生寒。
  这间山顶大屋里住了两个神经不健全的病人,一个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个是她的丈夫。
  子山恻然,“你这个可怜的灵魂。”
  “子山,答应我留下。”
  子山觉得他没有充分理由拒绝。
  这时,林智科忽然转过头来说:“智科,你陪我游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连他自己的姓名都放弃了,子山反而替他高兴,“今日风大,不适宜游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游泳时还闪电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游上岸回房写功课。”
  子山吃惊,“你看见令尊?”
  “是呀,他对我一向严厉,他说中学生最要紧功课。”
  子山叹口气,智科对时间空间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说:“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对子山说:“你别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为什么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看护轻轻把他带走,他也没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叠着手,佣人过来收拾画架。
  福怡轻轻说:“他此刻说话充满禅机,具哲学逻辑,我们时时闲谈。”
  “但他讲话已经完全没有含意!”
  “不会比政治家更为空洞。”福怡讪笑。
  “福怡,这样的生活你怎么过?”
  福怡抬起头,“现在我是统元的控制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与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头感喟,“也难怪你,子山,你不知就里。”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统元的成功,因为三个人的努力:林统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亲?”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们三人,都喜欢家母志云,志云,却只喜欢最穷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纳罕,“我以为三十年前,年轻人会比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们比今日的青年更加冲动感性,反而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统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学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对,子山,与你说话真有趣,没有人会厌腻。”
  子山不得不问:“你父母呢,发生什么事?”
  “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在车祸中丧生,彼时一般房车不设气袋,亦无安全带。”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时发生些什么事?”
  “家父带着周松方离开统元。”
  子山抬头想,“不止是人,还有其他。”
  “外婆说,当时父亲手上有统元所有的策划书以及发展方案,并且已获政府嘉许批准开工。”
  子山指出:“当年统元最著名的发展是中级巨型住宅区,像连商场及其他设施包括游乐场及戏院的汇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个屋村售出六万户公寓,林统元从此成为巨富。”
  福怡说出往事,脸部因激动微微扭曲,子山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教她松弛。
  “我只不过得回我应得的。”
  子山劝她:“福怡,别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个人可以那样说,只不过因为他未曾失去过他最爱的。”
  “你最爱的,难道是统元的财产?”
  “我要为父母讨回公道。”
  福怡的温柔和驯荡然无存,她彷徨凄酸伤心,然后,情绪渐渐平静冰冷。
  她说:“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应得的产业,外婆一直不信车祸是宗意外。”
  子山恻然,她们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相依为命——“当然不是意外!”
  他们转过头去,“外婆。”
  老婆婆渐渐推近,“怎么会是意外,当日五月十二天晴,无风无雨,天还未完全黑透,有目击证人说一辆大货车在前边挡住去路,另一辆吉普车把他们挤下山坡,两架车在事发后无影无踪,可是失事车身有这个车的漆痕,公路上还留有轮胎痕迹,可见证人所言正确,那是谋杀!”
  外婆目光炯炯,握着拳头,瘦小祥和的她对这件事的记忆完全完整,因此变得暴烈。
  子山吃惊到极点,可是外婆随即坐下,垂头,不再言语。
  看护追上,“婆婆,你又乱走,吃药时间到了。”
  看护搀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声,吓了子山一跳,原来是大朵粉红色山茶花随风落下。
  福怡说:“自三岁起,我每天听外婆把这个故事重复一遍。”
  在这种影响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问:“你见过比智科与智学更低能的两兄弟没有?”
  子山轻轻答:“让我们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过披肩,他们在门口听见外婆唤叫:“志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护推着轮椅在前,子山于福怡随后。
  山谷忽然降雾,十公呎处已不能视物,空气湿嗒嗒。
  外婆叫她:“志云志云,快过来我身边。”
  子山轻轻说:“福怡,你必须远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我唯一的家。”
  “福怡,这个家与现实世界脱节。”
  她微笑,“我知道,你带我到船屋去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可怜的福怡,船屋也是不切实际的一个住所,我现在已经脚踏实地。”
  “那么,帮助我,留下来。”
  “福怡,林智科仍是你的丈夫。”
  福怡悲凉地说:“他不认识我。”
  “法律是法律。”
  “子山,法律上我必须等他死亡,才可将统元解脱出来,成为伍氏建筑。”
  “你走进这宗合约,你必须履行职责,并无其他方法。”
  忽然有人说:“有的,子山,有办法。”
  子山吃惊,这是外婆的声音,她同看护说:“你走开一会,我有福怡,不碍事。”
  子山惊骇地看着老婆婆,她半身在雾里,身子像浮在空气中,她凝视子山,目光集中闪烁,电光石火间,子山明白了。
  他轻轻说:“婆婆,你没有病,你根本没有患爱兹咸默症,你瞒过所有人。”
  “你一直知道我是谁?”
  “你是你,智科是智科,只有利欲熏心的人才会认不出来,子山你意外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你就会成为林智科?”
  子山摊摊手。
  婆婆演技比任何专业演员还要好,子山自叹弗如。
  外婆伸出手来拉住了子山衣袖,“子山,你来代替林智科。”
  什么?子山魂不附体。
  “你已成功做过一次,请继续扮演下去。”
  子山颤抖,“不不,那次是万不得已,今日林智科好端端在这里……”
  外婆把轮椅推前一点,“你想他失踪,那也容易,林氏能叫我女儿女婿在世上消失,我也可以叫林智科滚下山坡。”
  子山恐惧地看着银发慈和的老太太,“外婆,从头到尾,由你策划一切。”
  这时,福怡嗤一声笑出来,“是,确是我们婆孙二人主意。”
  子山退后,他已面无人色。
  他心中最善良的福怡原来是复仇女神。
  婆婆说:“子山,我知道你喜欢福怡。”
  人人都知道子山喜欢福怡。
  “你会拒绝福怡?”外婆笑:“不能吧。”她像是一只忽然会说话的木偶,无比诡异,“留下来,子山,你会是最出色的林智科,你想想,可怜的福怡是否也应得到你的爱情。
  “福怡,”子山回头,“跟我离开这里,我会照顾你。”
  外婆说:“子山,你仔细想清楚不迟。”
  她唤看护,看护过来,把轮椅推走。
  子山背脊全身冷汗。
  福怡过来握住他的手,子山忽而挣脱,从头到尾,原来他根本不认识她。
  福怡轻轻说:“你独自静一静。”
  她进屋去了。
  雾渐渐散去,热带丛林里充满生物,子山看到一条小青竹蛇蜿蜒游过,他忽然想到一首民谣: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子山讪笑,这民谣政治上不正确,歧视女性,不不,不是每个女子都如此,于家华就不是这样的人,赫珍珠也不藏奸,她最坏一面任何人都看德见。
  子山忽然想念家华:可靠、实在、忠诚、向上,连窗台上盆栽都可以信任他每周浇水施肥,她脚踏实地,独自上路,努力背着女儿走了这么多年。
  子山颓然,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个亮眼瞎子,他黑白不分,原来福怡坚信把别人推倒,她才能从中获利,她没想过社会资源无限,凭力求便取之不尽。
  他站起来,回到楼上,收拾行李。
  他想进电讯房,可是门已经锁上。
  他想与福怡说话,可是女佣说她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朱子山,外婆与林智科。
  子山仓促间做了一件他不应该做的事,他带着背囊匆匆到了平房找智科,他不安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记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事,统与他无关。
  他假使要走,应立刻挽着行李离开大宅,怎么又管起闲事来。
  他轻轻走近平房,躲在一株株玫瑰红的棘杜鹃下,朝露台看去,只见外婆与林智科在大圆几前下围棋。
  两人对弈本来应该是极其平和的情景,可是朱子山已知老婆婆是装疯,而林智科是真正神志不清,这两个无论如何不应坐在一起。
  更诡异的是,老婆婆忽而大声笑,“智科,我已把你大包围,你还如何调皮。”
  而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林智科也跟着笑说:“福怡,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子山混身寒毛直竖。
  这还不够,他忽然看见佣人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子山一愣,他认得他,这男子是邓茂医生,正是林智科的主诊,原来他在这里。
  子山连忙往后缩,棘杜鹃荆刺到他腿上,他浑然不觉。
  只听得邓医生说:“婆婆,你好。”
  “邓医生请坐。”
  子山吐出一口气,原来邓医生知道外婆神智正常。
  这个巫医又问:“智科怎样?”
  “一成不变,他此刻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待会我替他详细检查。”
  老婆婆忽然加了一句:“邓医生,你手术高明。”
  子山本来已目定口呆,听了这句话更加雪上加霜,整个人凝住。
  看护进来说:“林先生,身体检查的时间到了,请跟我来。”
  只见林智科乖乖跟着医生看护离去。
  外婆跟在身后,轻描淡写地说:“智科的替身回来了。”
  邓医生意外,“是吗,那还需不需要智科?”
  “我想,智科的任务已经结束,他已经偿还林氏欠债。”
  他们朝大宅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子山才发觉他手脚又可以动弹,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得尽快离开大岛,免得再一次不自觉地做了帮凶。
  这家人的世界不是他可以理解,他只有速速离去。
  背囊就在身上,他决定从山坡这边走下去。
  他冲着下山,连滚带跑,很明显地迷了路,越走越远,看不见大宅,也看不见公路,天黑了,他似野人似在芭蕉树下露宿睡觉,醒了喝泉水摘水果果腹。
  子山却不后悔,再凶猛的动物也没有那两婆孙可怕,他情愿在丛林中化为一堆白骨。
  子山喘着气,一直朝山下走。
  他的电话已经失效,不能求救,他只得靠最原始的双腿脱险。
  子山四肢擦破流血,伤势虽轻,看上去却可怕。
  他坐在溪边苦笑,见到一潭清水,和衣跳进去,浸过头,清寒的潭水使他清醒,子山叹气,像做噩梦一般,上集完了还有下集,别再演大结局就好。
  离了这地方才有安全。
  他已在山上走了一日一夜,筋疲力尽,正在发愁,忽然看到墨绿色帐蓬。
  有人!
  可是这时,朱子山最怕的也是人,他缓缓走近,却听见帐蓬中有人在播放贝多芬慷慨激昂的快乐颂,不会是坏人吧。
  子山苦笑扬声:“有人吗?”
  一个年轻女子撩开帐蓬走出,“我的天,安德逊,你半人半鬼似想吓谁?”
  子山立刻说:“我不是安德逊,我是迷路人。”
  女子呆住,“你怎么走到深山来?”
  子山问:“先给我食物。”
  “这边。”
  女子开了一罐午餐肉,另外一叠面包,交给子山。
  子山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女子取笑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三文治?”
  “你说得没错。”
  “你是谁?”
  子山问:“你又是谁?”
  女子答:“我们是国家地理杂志社特派火山研究员,我叫安芝,一共三人,今日由我负责在营中整理报告。”
  子山放下心来,“你们可有电话?”
  女子吃惊,“你不带通讯设备就跑进深山来?”
  子山取出他自己的电话,说也奇怪,电讯忽然畅通,电话又可应用。
  他问:“我如何下山?”
  “一直朝下走二十分钟便可抵达村庄,你可问他们租用车子,你身边可有零钱?”
  子山点点头。
  “我帮你搽些消毒药水,什么在追你,老虎,美女?”
  子山叹口气,“你不会想知道。”
  安芝笑,“我知道,是一个像猛虎般美女。”
  子山不出声,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座大岛。
  他休息片刻,向安芝道别,步行下山。
  返回文明,他心中踏实,叫了计程车,直赴飞机场。
  不幸中大幸是护照身份证零用全在背囊里,子山买了一套游客穿着的大花衣裤便在洗手间换上。
  飞机上坐在他身边的是一对中年白人姐妹花,他闭上眼睛休息。
  啊如此可怕经历,做噩梦也是应该的。
  “子山,子山。”
  他睁开眼睛,发觉身边那双白人姐妹变成外婆与福怡。
  子山哀告:“不关我事,让我走。”
  外婆说:“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福怡的手按到他脖子上,“子山,你也做一次脑部手术吧,你看智科多好,他没有烦恼。”
  “不,他写字条向我求救,他知道你们陷害他。”
  福怡滑腻的双手渐渐扣紧,子山挣扎。
  有人大力推他,“先生,先生,你没有不舒服吧?”
  子山惊醒,那对白人姐妹错愕地看着他。
  子山沙哑喉咙说:“我做噩梦了。”
  飞机缓缓降落陆地。
  子山一出飞机场便叫车子驶往家华处。
  家华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车子到了门口,他一跤绊倒在门口,结结实实摔一跤,跌得七荤八素。
  子山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移动身体,还有什么好挣扎的,救这样烂死好了。
  子山似个孩子般痛哭起来,抽噎着忽然呕吐,更像一只受伤甩皮甩骨的流浪病狗。
  这时,有人打开大门,一看,大吃一惊,“朱叔,是朱叔吗?”不嫌肮脏,立刻来扶。
  子山泪流满面,天堂地狱全在同一空间,此刻小霖晶莹面孔一如天使长梦可。
  她唤呼:“妈妈,妈妈,朱叔回来了。”
  像一只迷失的老狗,蹒跚走了三百里路,终于回到家门。
  脚步声匆匆赶至,子山看到一双穿软鞋的脚,这不错是家华,他伸手去抱紧足踝。
  “抬进去,把他搬进屋。”
  母女出力把他扶进屋内,家华是处理危机专家,单身母亲,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她说:“小霖,请医生,我先替他冲净身体。”
  她扶着子山进浴室,让他坐在莲蓬头下,开了暖水照头淋,子山一直饮泣。
  “你喝醉了,怎么搞成这样?”
  可是子山身上没有酒气,他垂头不语。
  家华说:“你遍体鳞伤,仿佛同一只五百磅大猫打架,这三天你去了何处?”
  小霖探头进来,“医生来了。”
  “丁医生,你来看看他是否服了什么药物。”
  丁医生孔武有力,替子山披上毛巾浴衣,一把将他拉出,放在床上。
  这时子山 吁出一口气,到家了,他闭上两眼,把双手叠在胸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替朱子山检查,“嗯,这些难看的伤口全是皮外伤,顽童在操场也时时跌得体无完肤,那些丑陋的肿块是昆虫所咬引起敏感,他极度疲劳,像是在森林里迷路,也有点脱水,你做些鲜味流汁食物喂他,让他休息。”
  家华焦急,“可要进医院?”
  “不用如此紧张。”
  “他仿佛受了刺激。”
  医生问:“他做什么工作,压力可大?”
  家华忙答:“他是电影及电视剧编剧,十分辛苦。”
  丁医生颔首,“许多人认为坐着做的工作都算轻松,可是脑子只占人类体重五个巴仙,却摄取人体百分之二十精力,所以脑力工作最使人疲倦。”
  “他是过度疲劳?”
  医生对面无人色的朱子山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我给你注射,开些药,你喝过鸡汤,多休息。”
  子山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到家了。
  他看到自己只得两三岁模样,圆脸、短发、朝妈妈怀抱里奔过去。
  他累极入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傍晚,有人推门进来,那是家华,捧着一只瓷罐,“喝些肉汤提神”,她给他一只吸管。
  子山问,“小霖呢?”
  “到书店找阅读笔记,老师本来想教,突然改变心意,同学们发急。”
  子山轻轻说:“驯悍记比较活泼。”
  家华答:“凯撒一剧悲切得叫人痛哭。”
  这叫做闲话家常,子山又回到现实世界来,他这才明白什么叫恍若隔世。
  “你没有事吧。”
  “请让我回到地库去。”
  “你把家具都搬走了,等好些再说吧。”
  “这是你的房间,家华。”
  “朋友要来干什么,请勿见外,不过,也别误会有人想与你结婚。”
  子山涨红面孔,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侧到一边不出声。
  家华叹口气,“我代你请了病假。”
  小霖回来,关切问:“朱叔什么事?”
  “医生说他疲劳过度,神经衰弱。”
  小霖又问:“实际上呢?”
  家华也不打算瞒着女儿,“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变成这样憔悴,只有失恋一个原因。”
  小霖吃惊,“朱叔失恋?这么大的人也失恋?”
  家华微笑,“是,他二十七岁,老大了,不应再有感情,啊,小霖,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如朱叔,也还有资格失恋。”
  小霖大胆假设,“你拒绝他?”
  家华苦笑,“你把妈妈看得太重,那人不是我。”
  小霖不置信,“谁,还有谁?”
  家华叹气,“那你得问他了。”
  “可是那白皙皮肤女子?”
  家华看着小霖,“我女,你的功课写妥没有,第二学期即将结束,转瞬又一年,别管闲事。”
  小霖点头,“下年度谢孟彬,回祖家台北,再也不会见到他。”
  家华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孩子们会不习惯,那边功课多紧。”“我不知道,他只得跟着父母走,他其实不舍得。”
  家华有些唏嘘,连孩子们都得接受这种挑战。
  子山能够如常操作已是三六天后的事,公司不管他健康如何,把本子送到他家,你还活着吧,活着就能读稿,死了则不用。
  他照样工作到深夜,皮肤割伤之处结痂脱落,又恢复光滑,子山招呼家华到新居参观,家华十分喜欢:“这才是剧作家的工作室”,她说。
  整个客厅当作书房,大窗对着山谷,令人精神一振。
  子山叹口气,“可是我自觉最好作品在地库写出来。”
  “欢迎返回地库。”
  “小霖说你有约会。”
  “同事工余一起去喝一杯。”
  “他们都不是好人,司马昭之意,路人皆知。”
  “你放心,彼此没有寄望,亦无失望,不过是谈些传闻解闷:像谁与谁分居,竟向年轻前妻索取金钱,有人看不过眼说:”喂,男人的钱要自己去赚‘之类。“
  子山说:“男人不需要许多钱也能过日子。”
  “我知你是明白人,可是女子不一样,女性需不住修饰,毋须夸张,但是头发皮肤牙齿一定要整洁,也少不了四季衣裳首饰,否则,看上去不是潇洒,而是邋遢,中年像收拾办公室的阿巴桑,年轻的像流莺,我们选角部门见得多了,赫珍珠就是活生生例子。”
  “珍珠好吗?”
  家华取出电话,让子山看照片,“她已再世为人。”
  照片在葡萄园拍摄,山坡上排列整齐一望无际全是葡萄丛,珍珠戴着大草帽,穿短得不能再短有伤风化的短裤加大红色小背心,金棕色皮肤似丝缎一般。
  “她真是个美女。”
  “难得他俩依然相爱。”
  子山轻轻说:“不用为生活工作的人通常懂得谈恋爱。”
  “也只有那样年轻,才能忘记过去。”
  子山不出声。
  “子山,你最近沉默寡言,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我多嘴多是非?”
  “小霖说你居然对驯悍记没有意见。”
  子山微笑,“我对小霖说,莎翁有权写歧视女性作品,他亦明显不喜欢犹太人,故创作威尼斯商人。”
  “平日你会滔滔不绝带出水浒传作者更加不堪。”
  “是的,他们都怕女人怕到要把异性视作故人。”
  家华笑,“我回去接放学了。”
  她一转身,子山便在她身后轻轻抱住她,把脸靠在她背上,闭上双眼,长长叹息。
  家华纳罕问:“这是干什么?”
  “就这样一辈子就很好。”
  家华不出声。
  子山松开她,“别迟到。”
  家华自窗户看出去,“子山,那辆黑色车子还在。”
  “什么黑车?”
  “我来的时候它停在对面,大半小时过去了,它掉了头,泊在横街,车牌JGM一三二。”
  家华心细如尘,子山可一点也留意。
  他说:“我送你回家。”
  家华微笑,“我没有仇家。”
  子山披上外套,“往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觉,有人看我顺眼,只因为我呼吸,我有工作与我有朋友。”
  家华点头,“话又多起来,又恢复旧观了。”
  他们驶过黑色房车,那辆车子并没有动。
  家华说:“也许等人。”
  子山答:“这一区是中级住宅,不至于用到这种车子。”
  他与家华一起在学校接了小霖回家,再返回公寓,他那么没有再看到黑车。
  睡到半夜,听到邻居男女吵架,先用英语,再说普通话,女方反复控诉男友没有良心,他的男伴不停摔东西出气。
  子山被吵醒,双臂枕在头下发呆,女士,他想说:多讲无益,走为上着,他若享受这种游戏,可继续打情骂俏,若不,请勿浪费时间及青春,兼扰人清梦。
  果然,有人通知管理员上门干涉,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她饮泣半晌,转为寂静。
  子山却没有睡着,他起身喝杯茶,不知怎地,手一滑,杯子脱手摔破。
  子山十分可惜,“哟”地一声,杯子由小霖手绘漂亮图案,送给他作礼物,他一向珍惜。
  他拾起碎片,也许还可以黏好做笔插,他不舍得丢掉。
  走近窗口,他发觉一辆黑色大车驶过。
  别太紧张,世上起码一半房车是黑色。
  他做了咖啡读报,照常梳洗,回到公司。
  秘书对他说:“朱先生,你有客人,在会议室等你。”
  子山意外,他今日并未约见任何人。
  会议室门推开,他呆住,来人是罗祖罗佳两兄弟。
  子山轻轻说:“果然又是你们。”
  罗祖踏前一步,“子山,请跟我们走一趟。”
  子山冷淡地说:“黑色车子是你们的吧,为什么挑在公司见面,莫非怕我不开门,你们猜对了,两位,我没有话说。”
  “子山,林智科已在弥留状态,福怡请你去见她一面。”
  朱子山一震,跌坐椅子上,“你们谋杀他。”
  “子山,他酒精中毒,脑血管栓塞,手术失败,完全有根有据,不可胡乱猜。”
  “我不会跟你们走,你们仍然想我顶替他身份。”
  “子山,福怡的确有此意思。”
  “不。”
  “子山,假如你不答应,伍福怡不得已,只得宣布林智科死讯。”
  “那是她的决定。”
  “我们以为你深爱福怡,这是你的机会。”
  子山抬起头来,“林智科虽然放纵逸乐,但他不是坏人,他不应得到这样结果。”
  “他不幸没享有长寿,我们也很难过。”
  “罗祖,我以为你们已经与林家脱离关系,为何纠缠?”
  “我们始终是朋友,我们来找你,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深爱福怡。”
  “我爱的只有两名女子,那是于家华与她女儿小霖。”
  罗氏兄弟发呆。
  子山低声说:“你们请回吧,我聪敏才智都不能与你们相比,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看错了人。”
  这时,会议室门轻轻推开,有人走进。
  三人一起回头,同时看到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
  罗祖冲口而出:“这便是子山爱的于家华。”
  子山惊喜:“你怎么来了。”
  家华站到子山身边,“我确实于家华,我代表朱子山告诉你们,即使你们携枪,他也不会跟你们走,他是我的人,你们过不了我这一关。”
  罗佳连忙说:“于小姐,你不知其中纠葛。”
  家华却说:“呵,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想见他,他却不想见那个人,可是那样?”
  罗佳只得点头,的确就是那么简单。
  家华拉开了会议室门,“你们请回吧。”
  罗佳微笑,“于家华的确坚强、能干、爽磊,子山,你眼光上佳。”
  他们两人再不多话,离开会议室。
  隔半晌,家华才松一口气,缓缓坐下。
  子山说:“多谢你搭救我。”
  “我过来开会,听说你在会议室,过来说几句话,一推开门缝,就听见有人说:”我只爱于家华与她的女儿小霖‘,叫我不得不挺身而出。“
  子山十分感动。
  家华问:“他们是一对双生子吧,一摸一样的相貌身段衣着。”
  “我没有问,他们两人有点分别,罗佳比较健谈。”
  “他们像一对武功盖世的保镖。”
  子山咳嗽一声,“这件事——”
  家华用手挡住子山的嘴,“我都知道,你不用解释。”
  “不,你不知道其中细节——”
  家华说:“你不用多讲,我已经听到我最要听的话。”
  子山微笑,“他们说你英明神武,果然。”
  这时已有同事进会议室来开会,他们两人退出。
  走到门口,子山问家华:“你进会议室来找我说话?”
  “是,有独立制片公司找我俩监制一套低成本影片。”
  子山停住脚步,他握住家华的手,“哪一家?”
  “阿省的Paucas Pallabris.”
  “多么奇怪的公司名,那不是拉丁文沉默如金的意思?”
  “即少说话多办事。”
  “唷,正合我意,但是我从未听过他们大名。”
  “你听过《热闹黄昏》与《柯克先生的园子》吧。
  “那是他们的出品?如雷灌耳。”
  “叫好不叫座,却不至于令老板亏本,这正是我的愿望,”家华说:“我希望从头到尾拍摄一部电影作为小霖以外的作品。”
  “那还等什么?”
  “可是经济刚上轨道,子山,生活才略为稳定,又得连你也拖落水……”
  “家华,追求理想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个人同心养一个孩子还不成问题,几时约见谈合同?”
  “我决定当你及我的经理人,亲自谈判。”
  “去吧,勇往直前。”
  子山也觉唏嘘,永无宁日是文艺工作者的命运,怪不得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教书:一旦升上校长院长位置,可望得终身教席,心血努力有个代价。
  他们这票艺术家却得不停创新缔造记录,那真是叫人筋疲力尽的一份职业。
  于家华是天生的谈判专家,她坐下来,向对方负责人争取权益,决不退缩,态度光明磊落,叫人佩服。
  对方说:“于你一是一,二是二,日后省却多少麻烦。”
  于家华微笑,“我当这是赞美。”
  “我们喜欢强悍女性。”
  家华无奈,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进化到今日模样,十年之前,她只懂抱着婴儿哭泣,偶而抬头,看到的是亲友厌恶神色。
  一日她醒悟:喂,你才廿岁出头,很难这样过一辈子,节哀顺变吧。
  她站起来,走出一条叫于家华的路,直到今日。
  小霖一日问她:“妈妈,我需要学你那样勤工吗?”
  家华肯定的说:“小霖,你不必,因为妈妈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三个人的工作。”
  签合约那日下雨,他俩自“少说多做”公司出来,买了一张华文报,一摊开,子山便看到一段讣文:统元地产主席林智科英年辞世。
  伍福怡终于接受事实,宣布讯息,放弃朱子山这个替身。
  他抬起头,听见家华高兴地说:“回到环星,第一件事是辞职,幸亏我与你其实都是散工,按部头计,人家不屑与我们签合约,倒也有好处:说走就走。”
  子山不出声。
  “从前老是觉得没有合约人像矮了一截,今日才知方便。”
  子山忽然说:“家华,我们结婚吧。”
  家华一愣,她缓缓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想我同你结婚。”
  “对不起,家华。”子山深深歉疚。
  家华说下去:“这件事不急,待你成了名再讲吧。”
  “家华——”
  “这是计划书,足足一吋厚,每一行细字看得我头痛。”
  子山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永远不会放她走。
  这样一个坚强能干会得做家务又有丰富收入的女子何处去找。
  其实,她一直在他身边,彼时,从他的船屋窗户,可以看到她端坐着教小霖做功课,有时专注得两三个小时动也不动。
  可是,如果没有那段奇遇,他也许永远不会欣赏到她这颗平凡的素心。

全文完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