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人莫太太笑着说:“万亨,你来看看照片,看她多漂亮。”
周万亨为礼貌起见,接过照片,目光落在相中人上。
的确长得不错,大眼睛、高鼻梁,可是照片作不得准。
他把相片放回桌上。
莫太太细观万亨神色,“把林小姐请出来见个面可好?”
万亨不语,只是赔笑。
终于,他母亲替他作主,“就明日中午好了。”
莫太太松口气,顺手解开衬衫领子,手指移一移粗金链子,“最近颈酸。”
周太太挪揄说:“金子除下来,保你百病消散。”
两个乱笑一阵,莫太太告辞。
万亨摇摇头,取过外套,准备外出。
“记住,明日十二点。”
“明日我约了刘志伟踢足球。”
“你在说什么,”母亲生气,“刚才你明明已答应人。”
“我没说过,是你说的。”
“去看看,或许喜欢。”
“我根本不赞成盲婚。”
“你见过她,她见过你,这叫盲婚?”
万亨不作声。
“在街上胡乱看中一个,拉回家来,却叫明婚,可是这样?”
万亨看他母亲一眼。
周太太夸张地跌坐在椅子上,诉起苦来,“万新不听我话,娶洋妇,结果如何,你看得到。”
“万新是万新,我是我。”
“那马嘉烈一言不合,携子出走,万新到现在都寻不到他们母子二人,如今已经一年有多,这种教训你还不心惊肉跳?”
“洋人也一个个不同。”
“你同金发女见面,以为我不知道?”
万亨吁出一口气,“救命,早知不陪你回乡。”
周太太把脸凑近小儿子的面孔,央求道:“见个面。”
万亨笑,“许久没与老朋友踢球,是死约,不见不散。”
周太太为之气结。
万亨溜出去,刘志伟已在门外等他,笑嘻嘻,“来,我们到市区观光去。”
万亨却说:“我自市区来,情愿到海边走一走。”
万亨摸着头,“海边已无人作业。”
“我也听说海水污染。”
“是呀,已无鲍鱼生长。”
万亨怅惘,小时候在海边渡过无数快乐时光,放了学,脱光衣服,跳进水里,闭气直往海底潜去,一起玩的小朋友统是潜泳好手,一路潜到岩石边挖鲍鱼,用网带上来,交给餐馆换钱。
他俩来到海边,看到黑色的海水呆滞不动。
万亨发呆。
“你三年没回塔门了吧,看,对岸填海,把这边海湾,逼成一个拗,水流不通,渐渐肮脏,有异味,现在大家都不再下水。”
从前这一片海水明明波光闪闪,尤其在夏季,滩滩浪花像是心花怒放地同孩子们招手。
“变了,”刘志伟说:“整条村的人都几乎走光年轻人不耐烦耽在此地,都设法出外寻生计。”
万亨问:“你呢,你几时过来?”
“我要侍候太婆。”
万亨夸奖地,“真是难得。”
刘志伟笑笑,“同时留意有谁会看中我们这块地万亨转过头来,”塔门,太远一点了吧。”“嘿,听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论调,我爸说,再早廿年,到了沙田已叫远走旅行,你看今天发展,“他拍打万亨的头,”你懂什么。
万亨笑看答:“是,是,地产专家。”
“要不要来看太婆。”
他们走回村落,来到刘家,看到志伟的小妹明珠正喂太婆吃粥。
那百岁老人端坐藤椅之上,衣着十分乾净,神智也相当清醒,看到万亨,有点高兴,笑着同明珠说了几句话。
明珠随即说:“太婆说你上次带来的糖好吃,还有没有。”
万亨连忙答:“有,我这就去拿。”
刘志伟说:“我跟你去。”
一到门口就问:“觉得小妹怎么样?”
万亨笑笑说:“你的小妹就是我的小妹。”
“小时一直以为你们是一对。”
万亨不语。
“这次回来是娶妻?”
万亨即时否认,“没有的事。”
“全村人都知道,你还在赖,对方姓林,自广州来,住港岛,愿意嫁到英国去。”
万亨十分冷淡。
他把一盒巧克力交给刘志伟,外加一件大衣送给明珠。
第二天,他一早离家外出,好让母亲找不到他。
天雨,与刘志伟在空地上踢泥球,真痛快。
他十五岁之前不大穿鞋,赤脚到处走惯了,到了今天,脱下束缚,仍然觉得舒畅。
刘志伟挪揄他:“今日不是你相亲的好日子吗。”
万亨叹口气,“都想嫁到外国,以为有好日子过。”
狠狠一脚踢去,连球带泥飞得老远。
正来回奔驰,不知多畅快,忽然明珠气急败坏奔来。
她一边喊一边招手:“救命,救命!”
万亨喝道:“有话慢慢说。”
明珠往回跑,“不知什么地方来的疯狗入屋,快救太婆。”
两个年经人连忙拔腿奔回屋子。
只见大厅内蹲着两只硕大的沙皮狗,瞪着藤椅上的老人,自喉头发出咆吼之声,样子挣柠。
万亨顺手抄起一张椅子做武器。
老人一动不动,不知吉凶。
“谁的狗?”
“新搬来的一家外国人。”
那狗看见有人逼近,警惕地站起来,蠢蠢欲动。
“环境不比从前,现在记得要关门。”
刘志伟急得想哭,“少爷,先救人后讲道埋好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沙皮狗已经扑过来,万亨自幼与狗打架,看到它似一座小山似带看腥风扑过来,还是心惊,闪避不及,只得摔出椅子,木椅撞在狗身上,狗倒地下,翻一个身,向他攻击,狗爪立刻在他身上抓出血痕,万亨大声咒骂,正想拚命,狗主人到了。
她喝止了狗,眼睛都不抬,轻描淡写地用英语说:“原来你们在这里,没事吗?”
万亨自地上爬起来,心中更气,原来狗主是个中年华妇,神情冷淡,不同人说话。
只管与狗招呼。
志伟指着她,“喂,你。”
万亨踏前一步,“你们闯入别人家居来了。”
那女子显然不是佣妇,抬起头,仍然十分冷淡,“记得关上门,有事找约翰家好了。”
施施然转身离去。
万亨与志伟还想有所理论,明珠把他俩按住。
志伟连忙去看太婆。
老人无恙,也不慌,原来睡着了。
大家松出一口气,又同万亨说:“你需去看西医。”
只见万亨一身是泥,手臂上又是血丝,整个人似劫后余生,连明珠都笑出来。
万亨气结,“今日倒楣。”
回到家,一踏进门槛,就知道霉运刚来。
母亲背他而坐,正在招呼人客,他想退出,已经太迟。
周太太站起来惊呼,“你是谁?”
真好笑,万亨只得站定,“妈,是我。”
人客正是莫太太,“万亨,你怎么搞成这个模样?”
万亨无地自容。
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朝那个方向看去。
呵,这是谁。
厅堂里角比较阴暗,万亨看到一张雪白的面孔,大眼睛,高鼻梁,这正是照片中人,人比相片要好看十倍。
周太太气急败坏责备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人家林小姐等了你个多小时。”
莫太太却说:“万亨,你还不去换衣服。”
一言提醒了万亨。
那少女始终不言不笑,一动不动。
她衣着朴素,惹人好感。
他决定到天井去冲乾净泥巴。
把一桶水往身上淋的时候好似觉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身后看看他,他猛然回头望,当然没有人。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客人已经走了。
他母亲狠狠骂他。
“自幼你们两兄弟只会叫我生气,一句话不听,好,别想叫我替你们带孩子,”一提到孙儿,想起失踪的大媳妇,更加心痛,“家豪今年该两岁了,竟流落在外。”百般不如意均涌上心头,落下泪来。
万亨坐在那里不出声。
半晌,他轻轻问:“她叫什么名字?”
周太太没精打采地答:“林秀枝。”
“是广东人?”
周太太愁容稍减,搭腔说:“出来已有一两年。”
“有多大。”
“与你同年廿一岁。”
“读过书吗?”
“这关你什么事,人家已经知难而退。”
万亨讪讪地,“怎么会答应盲婚?”
周太太更加生气,“谁答应今夜过门嫁你?你这种不孝儿活该去娶洋妇。”
万亨不知怎地只是赔笑。
门外有一把声音笑说:“别生气,还来得及,还有机会。”
莫太太回转来了。
万亨忽然觉得她是个热心的好人,连忙起身让座。
莫太太看他一眼,心里有数。
“人家是越秀中学高材生,愿意到英国开始新生活,”转头同周太太说:“你在一间小店里起早落夜涯足廿多年,娶了好媳妇,工夫可交给她,自己享清福,多好。”
周太太十分心动。
“有空到公园做运动,喝早茶,你不想?”
半晌周太太说:“不知人家可愿意做那样困身的工夫。”
“咦,将来家当都是他们的,为何不愿意?”
“能吃苦吗?”
“她是名孤儿,自幼在兄嫂底下讨生活。”
“身家是清白的吧。”
“看一张面孔也看得出来。”
周太太承认,“是,的确端庄秀丽。”
“那么,明天再见一次面吧。”
“她愿意?”周太太大喜过望。
“她有诚意。”
周太太十分欢喜,可是面色继而一沉,看看万亨,“你说呢。”
万亨搔搔头皮,“好,我出来。”
莫太太吁出一口气,“有缘千里来相会。”
静下来,万亨看着双手。
自小干粗活,即便是男人,也看得出来,指节粗壮,皮再粗糙励黑,在唐人餐馆工作的他少不免时时遭到烫伤,无暇护理,手背斑驳都是疤痕。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双斯文人的手。
他时与留学生踢球,那些大学生的手白哲一如女生,他不觉得羡慕直到今天。
因为明天要出去相亲。
他叹口气。
早知把书读好,不致于终身干粗活。
母亲送走人客,进来看见他在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人家知道我家的事?”
“莫太太与她说过。”
这倒好,毋需亲口尴尴尬尬地自报身世。
“她有什么条件?”
“婚后生活一切由我们负责。”
“不用聘礼?”
“所以我很欣赏她。”
“有没有同她说过,利物浦唐人街生活清苦寂寞。”
周太太诧异,“很快会有孩子,届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不愁寂寞。”
万亨想一想,“明日再说吧。”
“记得穿西装。”
第二天他们母子特地往市区去与林小姐见面。
那一年,满街流行鹤窝头,喇叭裤,林秀枝头发却贴耳朵剪齐,十分整洁。
她比他们先到,见了周太太连忙站起招呼斟茶。
万亨从没见过那样清丽的面孔,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静静坐着,专注听周太太讲话。
“在此间注册结婚,申请你过去比较容易,快要改例了,从前一结婚即可入籍,听说将来只发一个临时居留证,每半年更新一次,看你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年半之后才批准永久居留……”
她仍然一声不响。
万亨本人也不大喜欢说话,觉得非常合意。
本来坚决反对的他此刻也不认为相亲是个坏主意。
“还有个多月时间,你们年轻人且看看相处得怎么样。”
莫太太朝他们使一个眼色,“且别忙回家,到处逛逛。”
万亨说:“那么,看一场电影吧。”
秀枝没有反对。
站到他身边,他才发觉她身段高挑。
他买了票子与她进场看戏,她仍然一声不响。
可是她坐在他身边,那感觉很好。
与乔哀斯或曼蒂依偎在肩上的情况完全不同。
母亲希望他们早婚,帮家里干活,安安定定过日子,不要喝酒,莫开快车,切勿与洋女鬼混。
读不上书倒是无所谓,家里有现成房子可以住上一辈子,炸鱼薯条生意一向客如云来。
电影是闹剧,前后左右的观众笑得翻倒,戏必定拍得不错,可是万亨没有专心看住银幕。
秀枝分文不动。
散场后他们一直往海边走过去,肩并肩。
秀枝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他问:“你想知道利物浦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吗?”
她不置可否。
万亨自问自答:“它是一个没落港口,市容有点萧条。”
她相当留神。
“我父母很善良,你会喜欢他们。”
秀枝忽然笑了。
万亨搔着头皮,“你对嫁人这回事已完全准备好了吗?”
她转过头来。
第一次看到他,他满身血污烂泥,五官分不清,今日见他,穿戴整齐了,只见他粗眉大眼,样子倒不差,只是浑身一股土气。
大概很少走出唐人街。
被她猜对了。
周万亨并没有发觉她在打量他,自顾自说:“你可知道我家背景?”
这时,秀枝看了看手表,表示时间已经不早。
万亨猜想地想返家。
“我送你。”
他伸手截了一辆计程车,在车上,她仍然不说话,给他一张小小字条,他一看,上面写看姓名电话地址,便吩咐司机驶往该址。
然后,周万亨把字条紧紧收好。
他送她到楼上门口。
那条街道颇为肮脏,两边有小贩摊档,房子旧且暗,万亨反而放心,这样,她到了利物浦才不会失望。生活水准提高,容易适应新环境。
到了门口,她示意他回头,他颔首。
有奇怪气味的电梯隆隆降到楼下,周万亨愉快地回家。
第二天,母子俩笑嘻嘻地互相看着对方。
万亨忽然担心起来,“整天没听过她说话,不会是哑巴吧。”
周太太瞪他一眼,“声音不知多清脆。”
“那,为什么不开口?”
“你不同她说,她一个人怎么乱讲?”
“她知道我们家做什么生意?”
“炸鱼薯条。”
“有无同她说父亲是─”“那是你爸的兴趣嗜好。可做可不做,提来作甚。”
周父在一间华人俱乐部负责设计字花谜面,自幼,万亨看他用毛笔字在红纸上写下“关公月下遇貂蝉”,“刘皇叔跃马过檀溪”,是什么意思,答案又是什么,万亨从来不知道。
历来有无人猜得中?奖金多少?都是一个谜,比字句还要神秘。
一日父亲写罢“三春既尽群芳逝”,还拾起字条欣赏一番,磋叹数声。
亲友都知道他是字花档的师爷,地位不低。
他不到小店做买贾,身上没有油腻味。
这时,周太太说:“我把照片簿给她看过,她喜欢我们住的房子,说同电影里的小洋房一样,”停一停,“趁假期,接她出来走走。”
“她的底细,我们都清楚吗。”
“她是莫太太表姐的外甥女。”
“你同爸也是这样相亲结的婚?”
说到本身的经验,周太太整个人活起来,“你说有什么不好,二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万亨微笑。
也许,这是万中无一罕见的成功例子,不过,一个人总以他个人经验为准来看世事。
周太太叹口气,“当年。外国选对象的范围里,今日,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你亦心中有数。”
万亨明白母亲一片苦心。
“明天偕秀枝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
“好好利用这个假期。”
第二天有太阳,他约她在码头等。
阳光真累事,强光下一切无所遁形。
她发觉他头发在一个礼拜前已经要洗,他皮鞋缝里夹着食物渣滓,也许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薯条,从利物浦一直带过来。
她假装没看见。
可是周万亨并不介意她沉默。
她真幸运,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他俩坐在海迸的石栈上,他买一杯冰淇淋给她吃。
他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她。
只觉得那张小巧的脸毫无瑕疵,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这时,她也抬起眼来看他。
漆黑大眼珠使他觉得晕眩。
他说:“英国天气阴暗,偶然看到阳光,总是十分欢喜。”
她点点头。
他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他伸手过去想握她的手,半途停住,悄悄缩回,他手心有厚茧,那是长年提重的后果,他怕她觉得粗糙。
她忽然笑笑回答:“说什么?”
声音清脆动听,便周万亨心花怒放。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毋需刻意讨好,无论做些什么,都可以便他高兴。
他问;“你会说英语?”
“讲得不好。”
他安慰她:“到了那边,实地练习一下,很快就顺溜。”
她笑一笑。
然后,他提到了终身大事,“你不反对相亲?”
她答:“若不是介绍人,茫茫人海,不知要找到几时去。”
说得真好,分明是个有头脑的女子。
“那么,你想先注册后动身,还是到了那边才结婚?”
她十分肯定,“先注册。”
“不会太过仓□?”
林秀枝很坚决地答:“不会。”
万亨一征,有一点点不安,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时,秀枝展开笑脸,便他疑窦全消。
她说:“一早已与你母亲说好,有了文件,方便申请我过去。”
这也是事实。
那天回家。看到莫太太在收取红包。
万亨看到别人却十分调皮,把脸凑近,挪揄道:“外镑女也收介绍费?”
莫太太尴尬,“这是我的营生。”
“生意好吗?”
“今日年轻男女都喜欢亲自挑对象。”
周太太加一句,“所以三日两头离婚。”
莫大太不动声色打理她:“找到孙儿下落没有?”
周太太立刻被打败,“什么地方去找,真心痛。”
莫太太证明了好媒人的存在价值,得意地站起来告辞。
万亨看到桌子上有一叠文件,翻阅一下,发觉是林秀枝身份证,出生文件的副本。
报名照上的她同真人一般秀丽。
周太太说:“我喜欢漂亮媳妇,多有面子,儿子娶个猪八戒,哪里还笑得出。”
大儿婚姻挫败,小儿非成功不可。
“听妈的话,准错不了。”
万亨心想,如此标致人儿,应该到处有追求者。
周太太却说:“她说自幼想到外国读书,喜欢外国生活。”
这也是一种虚荣。
“这次回来,我也觉得在外国没有白熬,在那边上了轨道,只觉这边乱糟糟,什么都贵得不得了。”
“听说经济才刚刚起飞,过一阵子还要更贵。”
“谁说的?”
“刘志伟。”
志伟听到婚讯,纳罕到极点。
“你不是最反对此事的人吗?”
万亨不语。
“什么荒谬、怪诞、无稽、骇人,都是你用的形容词,而且必要时你会离家出走,抵死不从。”
“是,”万亨承认,“我的确那样说过。”
“现在发生了什么?”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咄。”
“她有股特别的气质,我喜欢她。”
“至少应该考虑先友后婚。”
万亨看看天空,双臂枕在颈后,“那样的女子,稍一迟疑。即会溜走。”
志伟更加讶异,“是吗,比你上次说的曼蒂更加可爱?”
“兄弟,利物浦曼彻斯特同伦敦加起来有十万个曼蒂李察臣。”
“你还记得她姓字就不是太坏。”
“不不,林秀枝是会令我骄傲的一个人。”
“那次你加入华人大学队大战洋人,连入三球,也很骄傲。”
万亨不知如何解释。
志伟笑了,“我很替你高兴。”
万亨把手搭在老友肩上,“希望将来在利物浦看到你。”
“我姐姐姐夫在伦敦。”
“早点来。”
他很难形容此刻心情,只得说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
陪着母亲出去办金饰衣物,完全不觉得不耐烦,上门拜访对方兄嫂,耐心地解释英国天气。
只觉得这个女孩子愿意一生一世陪伴他的话,生活太有意义。
秀枝说:“多希望立刻可以飞出樊笼。”
“你必需留在原居地等候申请。”
“是,我明白,可是,我已辞职。”她有点为难。
万亨看出她有困难,“可是等钱用?”
她歉意地牵牵嘴角,“不要同你母亲说。”
“我自己有节蓄。”
她不语。
“我会照顾你。”
半晌她说:“我很感激。”
第二天,他到银行去提了一笔现款,放在信封里,悄悄交给她。
那日中午,他们去登记注册。
周太太决定一切从简,到了家里,才大排筵席,广宴亲友。
“真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秀枝穿着粉红色套装,到老屋见过周家亲友。
刘志伟过来一看,愣住了。
万亨推他一下,“怎么样?”
志伟有点担心,“她不似属于这里。”
“你说什么。”
小妹明珠加一句:“好看得不像真人。”
万亨十分高舆。
“约多久可过去与你团聚?”
“手绩需办两个月左右。”
“英人做事慢吞吞。”
“这段时间,她住什么地方?”
“仍然是兄嫂家。”
刘志伟侧看头想一想,“万亨,其实你对新娘一无所知。”
万亨看看他,“当然不如我同你,自幼一起长大,什么底蕴都知道。”
“万亨,在外国久了,你脾性渐像外国人,”他停一停,“不过,将来有什么不顺心,可以怪你母亲。”
万亨笑,“真是,我怎么没想到。”
他听见母亲在一边嘀咕,“奇怪,媒人今天居然没来,她怎么可以缺席?”
当晚。他送秀枝返家。
“明天我与母亲先回去,一抵涉立刻替你办理证件。”
“是。”
“你安心在家等候。”
“我会。”
“你想我多久给你一次电话?”
“每星期六晚上七时一次已经足够,太密了!我怕家人取笑。”
“好的。”
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握她的手。
他听见她说:“万亨,我想你知道,我很感激你。”
万亨有点诧异,几次三番她表示谢意,何故?“你到了我们家就知道周家其实娶了一只牛。”
她笑了。
第二天秀枝来送飞机,周太太拉着她说了好久。
万亨与她话别之际她仰起头凝视他,像是要尽力记住他的五官相貌。
在飞机上,万亨听母亲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真高兴,我放下一件心事。”
回到家中,忙不迭向丈夫报告事情经过,万亨休息过后到俱乐部打桌球。
朋友都挪揄他:“急些什么,七十年代还搞回乡娶妻这套。”
桌球室龙蛇混杂,不少是大学硕士、博士生,读得实在苦闷不过,出来寻消遣。
有人说:“盲婚不知多好,省得操心。”
“世上所有婚姻其实均是盲婚,知人口面不知心,在一起走三两年叉有何了解。”
周万亨含笑不语。
“婚后还同不同我们一起玩?”
“应该没问题吧。”
“有些女人管丈夫管得很紧。”
万亨心想,我愿意被管。
“你看他笑嘻嘻,可见十分满意。”
“莫非是一见锺情。”
“太阳底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从早到夜,万亨仍然在小店里忙,不过现在他兴致勃勃,有了盼望。
周父说:“他似乎心定了。”
“是,从前总是烦躁喊闷,要到伦敦去找朋友,现在收拾心情专心等秀枝前来会合,再无旁骛。”
“这个女孩降得住他。”
“谁说不是。”
这时,万新在旁嗤一声冷笑。
周太太不甘心,“你又泼什么冷水?”
“人来了没有,人到了才高兴未迟。”
周太太还想驳几句,万新已经站起来走开。
周父抱怨,“你不该在他面前谈别人婚姻幸福。”
“下次知道了。”
这时万亨在店里招呼客人,无缘无故地与人客寒暄说笑,门铃叮一声,一位女客推门进来。
她娇声说:“春卷两件,炒饭一客。”
万亨抬起头来。
那女郎染金发,梳马尾巴,穿黑色紧身皮衣皮裤。
万亨显然与她熟稔,“还来吃饭?”
女郎在长□坐下,“来看看你。”
“我还有半小时打烊。”
“结婚也不同老友说一声。”
薯条又给大份一点
“她抵涉后我介绍你认识。”
女郎哼一声,“她会说英语吗?”
“当然会,她是学生。”
女郎酸溜溜,“口气处处护着她。”
万亨只是笑。
“你看上去很开心。”
万亨搔搔头,“是,第一次感到强烈的快乐。”
女郎见他那样坦白,不禁有气,“当心接着有巨大的失落。”
万亨笑着摊摊手,“何故谊兄我,我俩在一起,也有过欢乐时光。”
她把丰满的身子探向柢抬,这时,玻璃门推开,万新进来。
他对兄弟说:“开车去海旁吹吹风。”
“我关掉炉头立刻走。”
那女郎问:“我呢?”
万新转过头来,“你回家去睡觉。”
两兄弟开车到海旁。
虽然是初夏,一件薄外套还挡不住强劲的海风。
万新有点瑟缩,他凝视深蓝色的爱尔兰海。
“我们一辈子注定要傍海而居。”
万亨说:“我喜欢海。”
硕大强健的海鹊群哑哑低旋,几乎要扑到他们面孔上来,可是乘着气流一拐弯,又飞上半空。
万新问:“她会喜欢利物浦吗。”
万亨兴致勃勃,“我会带她到巴黎度蜜月,也许在伦敦稍住。”
紫色的云一直朝岸边卷来,可能要下雨。
万新忽然问弟弟:“你可有想念老家?”
“前几年还有,最近已经忘记。”
“有人在黑池一间酒吧见到马嘉烈。”
万亨不作声。
“问她孩子在何处,她说放在托儿所寄养,生活那样艰难,自身难保,却不愿把孩子交出来。万亨不知如何安慰大哥。”
“我家生活并不好挨,马嘉烈曾叫苦连天,可惜我未加注意。”
“是。”
“也许华人女性特别吃苦耐劳,回乡娶妻这风俗也许是对的。”万亨只能说是。
“想问你借三百镑。”万亨一征,“此刻我手边没有钱。”万新看看他,“你的节蓄呢?”万亨不语。“你全数给了她?”万亨点点头。
万新苦笑,“那我只好空手到黑池去寻人了。”
万亨掏空了口袋,“拿去。”
“我只想把孩子领回来。”
“我明白。”
万新拾起一块石头,大力扔到海里去,这个时候,海天均已变色,灰蓝色大浪夹着白色泡沫打上堤来,豆大雨点撒到他们身上。
“我们走吧。”
入境申请手续办得十分顺利。每个星期万亨与林秀枝通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已十分宽慰。她身边时时有人,不方便多讲,万亨并不勉强。万亨感觉到秀枝强烈渴望早日到英国。
“下星期取了文件立刻连飞机票寄给你,你马上动身,我会到伦敦加德威飞机场接你。”
秀枝吁出一口气。万亨接着说笑,“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吧。”
秀枝愣住,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该说笑。”
回到家,发觉父母在开家庭会议。
“万亨,过来。”
“什么事?”
“万新在黑池找到马嘉烈。”
“那多好,谈判结果如何?”周父说:“一千镑,把孩子交回他。”
万亨立刻说:“把钱交我,我立刻送去给万新。”
周父沉默。
周太太冷笑,“她欺我们是乡下人不懂规矩。”
“这话怎么说?”
“今日收了钱,明日告进官去争取抚养权,一定是她赢,届时又人财两失。”
周父吟道:“赔了夫人又折兵。”像煞另一张白鸽票上的谜面。
万亨霍一声站起来,“我去外边设法筹给他。”
周父说:“坐下来。”
万亨不动。
“我明早去银行提款。”
万亨放心了。
“叫她签收条,将来到了法庭也有证据。”
万亨说:“万新会感激。”
周太太叹口气,“我从来不想儿子感激我,我只是希望他好。”
万亨联络到万新,赶到黑池与他会合。
兄弟俩立刻赶去赎人。
万亨焉然发觉这个本土中下级市民渡假胜地是如此破旧不堪,沙滩是黑色的粗砂砾,根本不能赤足漫步。
好笑的是,马嘉烈的房东竟亦是华人,她住在阁楼一间房间里。
那孩子一身脏蹲在桌子底下,被一条绳子绑住,在吃薯片。@已经长得相当高大,可是不会说话,啊啊连声,像个狼孩。
万亨一阵心酸,上去解开孩子,抱在怀中。
那幼儿已不认得亲人,挣扎哭叫。
万新喝道:“我们应当报警。”
马嘉烈冷漠地问:“钱呢。”
一口利物浦乡音,开口便知不是上等人。
万亨取出字据,“在此处签名。”
“我不签任何字据。”
“万新,我们即刻走。”
马嘉烈只得画押,口中骂:“卑贱的清人。”
万新指着她:“闭上脏嘴!”
万亨不欲多说,一手拦住哥哥,问马嘉烈:“孩子的出生证明文件呢?”
马嘉烈只得交出来,她追讨:“钱。”
万亨把钞票给她。
她松一口气。
万亨一手抱幼儿,一手拉着万新,走火似离开那间破房子。
幼儿不住惊慌地啼哭,万亨到附近药房买了用品及婴儿菜,先喂饱了,才替他清洁,脱下衣服一看,只见他皮肤到处是芥疮,不忍卒睹。
需找相熟医生,陌生护理人员看见这等情况一定会交给警方处理。
他立刻开车回利物浦。
万新哽咽,他双目通红,“万亨,我说不尽的感激。”
万亨微笑,奇怪,每个人都感激他,而其实,他只希望对他们好。
孩子到家时已昏昏入睡。
周父连忙接过,电召医生。
周太太别说:“万亨,你做叔叔的新房且先挪出来做婴儿房吧。”
“没问题。”
万新见家人如此支持,竭力弥补他的过错,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医生来了,替孩子做了详细检查,说了许多话,结论是“身体无大碍,三两个月再可皮光肉滑,可是孩子心锾已受到创伤,需要小心呵护。”
周太太高兴地说:“双喜临门。”
万亨在电话中告诉秀枝:“那孩子长相很可爱,有洋娃娃似褐色大眼睛。”
“多大了?”
“二十个月。”
“现在由祖母照顾?”
“是,明天将送到幼儿园去学讲话。”
“总算否极泰来。”
“收到证件没有?”
“有一封挂号信,我明日去取。”
“想必是它了,十二月十日星期六的飞机,我俩很快可以见面。”
秀枝的声音低低,但十分宽慰,“是。”
周太太在龙凤大酒楼订了十桌喜酒,周父负责写请帖。
万亨过去一看,发觉红信壳混在诗句中,其中一句是“太公八十遇文王”这时,在万亨眼中,没有什么事不是令人高兴及愉快的。
小侄子周家豪迈开胖小腿走近他,他一手抄起。把他扔到半空又接着,叔侄二人哈哈大笑。
整座周宅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周母叮嘱:“一接到人马上回家来。”
万亨笑嘻嘻,我打算在伦敦玩三两天。”“天气太冷,有什么好玩,待来春再去。“他特地租了旅馆,嫌亲友家淹愤,早一日到,第二天坐立不安,索性提早抵达加德威飞机场。他手上搭着一件新买的厚大衣,预备一见秀枝就让她穿上,免她着凉。望眼欲穿,第一三七号班飞机终于抵涉,万亨兴奋地走到出口迎接。旅客一批批走出来,周万亨等了又等,伊人芳踪渺渺,他的心渐渐慌张。两个小时后他满头大汗往柜怡询问,服务员讶异地说:“飞机早已清仓。”
万亨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盘冰水,“我未婚妻本应今日抵达,她叫林秀枝。”
服务员见他不似说谎,生了同情之心,“旅客名单本属保密……”
她发觉这个可怜的人双手在抖。
她低头查看,“没有,没有林秀枝。”
“这是她飞机票的复印本。”
服务员在电脑前查了半晌,抬起头,“她退了票,没有登机。”
“什么?”
“先生,你未婚妻根本没有上飞机。”
周万亨不能相信双耳。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耳边嗡嗡晌,他一个人琅烛回到酒店,天色已暗,无限欢喜变成了灰,他大惑不解,秀枝去了何处?
他拨长途电话到她家,电话接通,一把男声冷漠地说:“这里没有姓林的人。”立刻挂断。
他又打到莫太太处,电话号码早已取消。
开头,周万亨怕林秀枝生了意外,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一切分明经过蓄意安排。
他回到利物浦时面色十分可怕。
周父惊愕地问:“人呢?”
万亨说出过程,他语气出奇地清晰冷静。
万新听毕,惨痛地抬起头,说了两个字:“骗婚!”
周太太叫起来,“不可能。”
万亨疲倦地用手擦脸,“我想去睡一觉。”
忽然之间,他像是老了十年。
他把自己关在新房里。
布置全是新的,柚木双人大床、红色的百子图被面、镶金边的穿衣镜:新人却失了粽。
她骗他。
周太太敲门:“万亨,出来说话。”
万新却道:“让他静一静。”
周父铁青着脸,“我去找朋友商量一下。”
他在唐人街算是有点势力。
周太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一会儿,忽然哭出声来,“我两个儿子好命苦。”
万新不禁好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男子也会命苦。
万亨累极而睡。
过了一会儿周父回来。
周太太红着眼,“找得到人吗?”
周父摊摊手,“除非叫苏格兰场帮着找。”
“人去了何处?”
“托人查过了,她将飞机票换了早一日的一三七号班机,换句话说,早已抵涉。”
周母膛目结舌,“这是什么意思?”
周父顿足,“蠢人,她利用证件入境,匿藏起来,人海茫茫,我们何处去找她算账?她有了身份,可以居留,可以工作,更可领取福利金。”
“哎呀。”周太太呆住。
万新也愕然,“真没想到这名女子如此藏奸。”
“一开头就立心骗我们,你这个笨妈竟未察觉,”周父叹口气,“那样容貌的女孩子,真的会嫁到炸鱼薯条外卖店来?你猪油檬了心,你吃屎。”
周母放声大哭。
“别吵了好不好?”
万新忽然说:“请私家侦探把她找出来讨还公道。”
周父冷笑,“那得花多少钱?”
万新气馁。
“法律上他还是周万亨的妻子。”
“正确,叫万亨立刻办离婚手续,不然被她坑死,以后再婚是重婚罪。”
周母呜咽,“是我害了万亨。”
“奇是奇在万亨这次居然会听你安排入谷。”
周母拍案而起,“我明白了,连媒人都是骗子,怪不得一下子失了踪。”
周父又叹气,“一塌糊涂。”
一家人都没有睡,第二天周母喉咙沙哑发痛,病了。
周父忙着去龙凤酒家退酒席。
周家静了下来,只余周家豪跑来跑去踢皮球,那孩子生命力强,短短时日已恢复健康。
万新问:“损失多少?”
周太太没精打采,“财物也不要去说它了。”
万所说:“我知道万亨把这些年来的节蓄全给了她。”
“什么?”
“约有千镑左右。”
周母心痛到极点,又落下泪来,“全是我的错。”
“知人口面不知心。”
“这林秀枝真是桃花嘴脸,羯子心肠。”
“妈,你平常也挺精明,马嘉烈想问你要一条金项链你始终不肯。”
“你还提那个人作甚。”
万新呼出一口气,“偏心呢。”
周母铁青着脸,“你说什么?”
万新冷笑一声。
“刚才帮你赎回儿子,一日五餐养在家中,天天看医生,费用全归我,怎么又怪我偏心?”
周万新泄了气。
周母气得脸都黄了,“我怎么会知道两兄弟要的全是逃妻!”
周父苦苦哀求,“好了好了,别吵了,去看看万亨是正经,他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不知怎么样。”
万新这才想起兄弟,上楼去拍门。
“万亨开门,你不致于自杀,快开门。”
他说的也对,只是房内无动静。
“万亨,你与她不过数面之缘,速速忘记此人,重头开始。”万新便劲敲门。
门搭一声开启,万亨站在门口。
万新闻到一阵酒气,地板上滚看空啤酒罐。
万新讪笑:“何必为一个女骗子自暴自弃。”
万亨不出声。
“幸亏走得早,我比你惨得多,现在我还得独力带大孩子。”
万亨忽然轻轻的说:“她们根本看不起我们。”
“什么?”
“你看我的劳工手,自小拣鲍鱼时已为豪壳割伤,你再看我双脚,上好皮鞋穿三天便变形,一天站十多小时侍候人客,收拾冷饭菜汁,惹得满身油腻,谁会真心想与我过一辈子。”
他骨嘟骨嘟喝啤酒。
万新低头不语。
万亨平静地说下去:“斯文漂亮的好女孩子不是没有,学堂里多的是,来买小食,谢前谢后,从来不当老华侨是次百姓,可是在街上同她们打招呼,她们往往愕然,一离开炸鱼薯条的柜抬,再也无人认得我。”
万亨平时不爱说话,今日真有感而发。
他倒在新置的双人床上。
“所以母亲要带我回乡娶亲。”
“你本可反对。”
“我一直不从。”
“可是你看见了她。”
万亨叹口气,“是。”
“她一定是个美女。”
“在乎你喜欢怎么样的女子。”
“是一见锺情吗?”
万亨答:“是。”他泪盈于睫。
“我陪你去报警,然后单方面申请离婚。”
“不。”
“你说什么?”
“也许,她会回来。”
“这种女子,回来也不再要她。”
“我决定回去调查。”
“别浪费时间。”
“不到黄河心不死。”
“下一句是到了黄河来不及,万亨,这是一个明显的骗局,你醒来即无事。”
万亨摇摇头,啤酒泡沫自他嘴角冒出来,他的痛苦不似做作,“我要亲自去看个究竟。”
“万亨,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
万亨只是傻笑。
他一瞌上眼便看到那张雪白晶莹的脸,她轻轻同他说:“万亨,我感激你。”
她本来是他生命中的转捩点,他会为她发奋图强,努力向上,可是她骗他,把他扔入无底深渊。
过两日,周万亨乘飞机回去寻找逃妻。
好友刘志伟陪着他四处奔波。
找到林秀枝兄嫂之处,门打开,面目全非,早已搬走,并无半句留言,再去找媒人莫太太,家人说她回乡探亲,不知所踪。
志伟说:“万新说得对,去报警吧。”
万亨摇摇头。
志伟说:“你这就不对了。”
“她若要与我分手,律师会联络我,我便可知她下落。”
“你真傻,这分明是累斗累,这个女人多深沉,过些日子,她拿到护照,反咬一口,告你遗弃。”
万亨想一想,低声说:“不会的,她不是豺狼虎豹。”
“你仍然迷恋她。”
“或者是。”
“万亨,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到炸鱼薯条店去,那种工作做久了会发疯,你看他们一落班,就往赌馆里跑,就是企图以疯制疯。”
“那么,到伦敦去。”
万亨摇头,“那有什么用,换汤不换药,不见天日,做得肺捞,并无善终。”
志伟知他自卑自怜到极点,不知如何劝解。
半晌他说:“荣叔衣锦还乡,大排筵席,广宴亲友。”
万亨听说过:“是你当兵那个表叔吗?”
“他退了役,现在曼彻斯特开了一间酒馆,叫友谊万岁。”
万亨纳罕,“他如何取得酒牌?这牌照可不会胡乱给人,更不曾发给华裔。”
“他服过五年兵役。”
“怪不得。”
“万亨,这是一条出路。”
万亨心一动,可是接着犹疑,“好男不当兵。”
志伟讪笑,“无家底无出身,只得一双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称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万亨发了一会呆,然后心酸地说:“这么说来,穷家子需以性命来换取出身。”
志伟笑,“你不穷,但不甘服输,就只得拚一拚。”
“志伟,你有大智慧。”
刘志伟嗤地一声笑,“不敢当不敢当,你为一个女子疯狂,才看不清这浅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会回来,你在英国几个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万亨与好友话别。
再回到伦敦,已是隆冬,时近圣诞新年大节,下好大的雪。
万亨并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楼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没有寄仓行李,可是看到行李运送带附近站看华裔妇孺,自动过去帮忙。
年经力壮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数声,扔到地下,一用力气,精神即来,周万亨乐于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着婴儿说:“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错,谢谢。”
到了街上,冷空气一吹,他又伤感起来。
身后有一把声音说:“多谢你拔刀相助。”
万亨诧异,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她背着背囊,身段高佻,圆面孔,笑容甜美。
有吗,他有帮她吗?
她解释:“现时已经很少男士肯帮妇孺做事了。”
万亨不作置评,只是赔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学生,穿着很考究的便装,可见家境不错。
她伸出手来,“曹慧群,伦大经济系,你呢。”
周万亨忽然笑了,他们老以为人人都是大学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与她握手,“周万亨,利口福饭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后笑弯了腰。
计程车来了,万亨替她拉开车门,温和地说:“顺风。”
她也扬扬手,“后会有期。”
寻妻不获,周万亨一个人找到酒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喝起啤酒来。
女侍替他斟酒时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已届?”
“还有两天。”
离开酒馆已是黄昏,寒风凛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拥挤,都是出来搜购礼物的人潮。
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终未能融入,多年来他们管他们在农历年放炮竹舞狮子,身在胡,心在汉。
大百货公司橱窗摆满应节活动装饰,驯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撬,彩色灯泡闪烁亮丽。
万亨打了个酒隔,拉起外套领子。
他小心翼翼走过马路,生怕滑饺。
就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起初万亨根本不知是什么事,只觉背后好似被人大力推挤,他摔得老远,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觉疼痛,接着,隆轰轰巨响,好似一列火车开过,震耳欲聋,地面颤抖起来。
世界像是倒塌,无数砖块玻璃碎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来。
万亨魂不附体,两手抱在头上,尽力保护自己,电光石火间,两个字闪过他的脑袋:炸弹!
他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数十秒钟过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后不再动弹。
护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插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射。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后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么?”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你。”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么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么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么?”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么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间:“这个家究竟怎么了,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里终于慢慢静下来。
万亨对母亲说:“我并非到前线去精忠报国,我只不过想谋求一个出身,军队训练严谨,薪酬丰厚,三五年后退役,可领酒馆执照,那岂不比做炸鱼薯条强。”
周母耸然动容,“开酒吧?”
“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万新在一旁说:“洋人自开门坐到关门,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练飞镖看电视,比也们的家还亲,届时,我一定去万亨酒馆帮忙。”
“大哥,你做我经理。”
“没几个华人有资格开酒馆,不光是有钱办得到。”
周母磴长子一眼,“你为什么不去当兵?”
“我年纪比万亨大,况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万亨说:“我也想在军中言语班里把英语练好,真懊悔当年没好好用功。”
周母低头,“是我不好,专等你们旷课,在店中帮忙。”
两兄弟不语。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后,功课就牺牲在一箱箱冰冻缮鱼里,万新专在后门等卸货,咬紧牙关把鱼扛进店铺,万亨负责炸薯条,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卖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黄色,没有这两名壮丁,如何经营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亏欠了两子。
当年?当年能够活下来已属万幸。
她终于低下头来,说:“你自己保重。”
万亨松一口气,知道已获得母亲认同。
万新既高兴又苦涩,“恭喜你,万亨,你终于有脱胎换骨的机会。”
“你呢?”
“我打算到伦敦碰机会,有朋友在芝勒街开赌场,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声问:“我的店怎么办?”
“你请夥计帮忙好了。”
那一年过得真快。
林秀枝一丝消息也没有,渐渐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气申,只有周万亨记得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英军假期与福利比想像中还要好,回到家中,连周父都啧啧称奇,穿军装的周万亨,英姿枫佩,体格与气质都大有进步。剪平顶头,戴软毡帽,简直堪称英俊。
周母看到甚为欢喜,讪讪道:“怎么戴绿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还习惯吗,是否辛苦?”
万亨但笑不语。
世上有什么是毋需付出代价的呢。
周父赞叹:“英军装备真正齐全。”
这套军服给周万亨带来尊严与自信。
“军中可有歧视?”
万亨顾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万新。”
“你叫他多回家来,说家豪已上幼儿班了。”
他在大班俱乐部找到大哥。
周万新嘴角刁一枝香烟,正在熟练地招呼人客,看样子地也升了级,做巡场。
看到万亨,笑着迎上来,“周下士,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
万亨不托好笑。
万新又故意作羞愧状,“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烂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状。”
万亨没好气。
他又朝兄弟挤挤眼,“这里美女多箩箩,挑一个输得最厉害的,随时可以带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随我到休息室来。”
坐下来了,万亨问:“你眼线广,有无消息?”
“我连她面长面短也不知道。”
万亨不禁有气,“你根本没替我留神。”
“是,你说得对,只给我一张照片,如何寻人?”
“她长得不普通。”
“咄,出来混的女子,哪个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么特别,哪闲酒馆赌坊都有一打。”
万亨沉默。
“还没忘记此人?”
万亨不答。
“快去申请离婚吧。”
万亨不作声。
“你不是想报仇吧?”万新担心起来。
“不不,”万亨笑了,“没有的事。”
“听我说,万亨,你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是,你说得对。”万亨长长叹息一声。
他独自去喝啤酒。
与酒保聊了起来,他一心打听这个行业的荣辱,心中已储藏不少资料,政府规定的条例也读得一清二楚,谈起来俨然半个行家。
聊得起劲,不觉多喝两杯,颇有酒意,离开酒馆,走到街上,时间已近黄昏,暮色苍茫,万亨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他低头不语。
是一个初夏,可是街上所见,女郎们都已经穿得相当单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万亨看到戏院门口有一个黑发高挑女子,白皮肤,短直发,穿白衬衫、蓝色长裤,正与一帮朋友说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样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过头来看看他,她有一张圆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点。
万亨连忙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没认错,你是利口福的周万亨,我是伦大的曹慧群,记得吗?”
周万亨愣在那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这就不老实了,原来你隶属英军。”
万亨只是赔笑。
她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饭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电影的吗?”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叙旧要紧。”
老朋友?
“可不是,认识一年多了。”
万亨被她逗得笑出来。
怎么可能把她认错是秀枝,她此刻说的话多过秀枝一年话题。
他打量她,十分讶异:“此刻又流行窄脚裤了吗?”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聪明的我从来不穿丑怪的宽脚裤。”
万亨又笑,“去何处吃饭?”
他喜欢她,她叫他欢笑,那真是难得的一件事。
那大学生忽然贪婪地说:“请我吃牛排。”
万亨一征,“好。”一直听说最饿最脏的是大学生,她倒是不脏,不过看情形的确很饿。
他们的零用去了何处?
过了马路,曹慧群指一指,“这里。”
万亨又一次意外,这一家专门吃美国牛肉、老大碟子捧上来,一块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么好吃?
不过,他尊重女士的意愿。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吗?”
“你爱吃什么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万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会请我吃龙虾。”
他温和地说:“完全没有问题。”
“一个多月没吃肉了,只得芝土来面包送冷开水,真痛苦。”
“发生什么事,你的零用呢?”
“借给一位同学回家奔丧。”
万亨微笑,“那也很有义气呀。”
肉来了,任何见过此女吃相的人都会爱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闭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声,然后,举案大嚼。
万亨从来没有近距离与这个阶层的女孩子接触过,想像中她们十分骄傲娇纵,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万亨替她叫了一杯红酒。
她吃得双颊鼓鼓。
“甜品?”
“糖酱布甸。”
食量惊人。
一年多没真正笑过的周万亨今晚不知多高兴。
他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早已遭人骗走,此刻,他已百无禁忌。
吃饱了,曹慧群问:“告诉我,你军阶是准尉还是少尉?”
“希望将来升至那个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极了。”
“不敢当。”
“你几岁?那么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两岁。”
“你刚来读书?”
“不,明年好毕业了,家里等我回去做生力军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来一间小小建筑公司,曹家男丁传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筑师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爱尔兰咖啡。
曹慧群写了住所地址电话给他。
“你呢?”
“军营不方便听电话。”
她凝视他,“你是不想再请我吃饭吧。”
万亨又笑,只得写一个号码给她。
“你不爱多话。”
万亨答:“我不会讲话。”
“知道自己不会说话而不多话,就是极大优点。”
万亨诧异,“真的。”
“当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万亨更加喜欢她。
他用计程车送她回家。
到了门口,曹慧群说:“家母老是劝我不要邀请异性入屋。”
万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计程车,终于又转过身来,见她还站在门口,便笑问:“明晚吃龙虾如何?”
她双手掩胸,作晕眩状,“哗。”
“六时半来接你。”
她欢欣地开门进屋里去。
万亨也觉得意外。
他以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强壮,万亨深深叹息一声,这一定得自父母遗传,他们飘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气。
他到万新的宿舍打地铺。
万新问:“去了何处?”
“同一女孩吃饭。”
“看,大丈夫何患无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窝了。”
“现在还寻不寻人?”
“我还是要找她出来。”
“为着什么?”
“问清楚。”
“真是傻子。”
“是,”万亨承认,“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时潜水捉鲍鱼,闭气至面孔发紫胸口痛的也是你,还差点昏死,叫老妈担惊受白。”
万亨不响。
“听说军队甚为黑暗,可是真的?”
万亨一征,一个赌档巡场还怕黑暗?他失声畅快大笑起来。
万新悻悻然说:“你心情大好了。”
万亨见一只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过,丢出一只鞋子,可是没扔中。
万新换一件衣服又出去继缤下一场。
近天亮,他听得他回来,门外好像还有坜坜莺声。
伤心人都别有怀抱。
万亨醒来已不早,可是万新犹自扯鼻轩。
他无处可去,替大哥把脏衣服整理出来,拿到自动洗衣场去洗乾净。
回来之际,万新已醒。
他打个呵欠,“怠慢了。”
万亨劝:“生活如此糜烂也不是办法。”
万新不语。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馆开张。”
“做说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万亨笑笑,“爸妈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脱发,灯光下头皮发亮。”
万新也觉侧然。
“今晚我返回军营。”
“你自己当心,切勿为外国人卖命。”
万亨不禁好笑,“是,我们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
万新喷出一口烟,宿舍陋室空空,更见寂寥。
“那女孩是什么身份?”
“大学生。”
万新不置信地瞪着兄弟,“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万亨却说:“有时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许多缔情的大学女生。”
“万亨,”他跳起来,“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万亨笑着逃走。
曾慧群爱吃,他去买了许多美味的罐头食物给她,火腿、烟豪,蛙鱼,油烂笋,椒酱肉……以及一篮子即食面,后来又加一束嫩黄色洋水仙。
她一开门看到,感动至泪盈于睫,半晌说:“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这已是周万亨最佳报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没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曹慧群的确在几上写了若干电话号码。
他忍不住帮她执拾。
近窗一角堆满书本与笔记簿,看样子她是个勤力的好学生。
万亨走近。只见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写的笔记,一叠一叠,乱中有序,他没打算细看,自问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没有,成绩都是甲等。”
万亨却问:“为什么学生都喜欢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这么几年舒畅日子,再不放肆,还待何时。”
万亨不禁羡慕起来,“真的欢乐?”
慧群肯定地颔首。
“那多好。”
“你呢?”
万亨一征,“我寄望将来。”
“有将来更值得庆幸。”
曹慧群天性乐观,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乌云镶着银边,雨过必定天青。
万亨对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来,“出去吃饭吧。”
他没有食言,请她吃最好的海鲜。
“你现驻何处?”
“李兹。”
“几时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几时?”
“清晨六时出发。”
“哪个火车站。”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么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于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知道“我哪里有那么好福气”该怎么说。
他一路沉默。
回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里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里,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么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后,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余一个人。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军人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慧群欢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慧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里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军人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
慧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慧群泪盈于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慧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后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喝过茶之后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么,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参观那所著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么?”
“二次大战遗迹。”
“什么,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慧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么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慧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还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于会问起什么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么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慧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忽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么,她伸手去摸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么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垢地往后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么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后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立刻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慧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慧群写信给万亨。
“稍后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于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立刻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立刻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后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么,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后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么?”
“带着婴儿,怎么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么?”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于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么,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么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么,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么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后─”“这里闷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么人说话?”
电话已经挂断。
这次见到慧群,他与她谈到将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么建议?”
“对打理一家酒馆可有兴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与父兄各占三十。”
“无功不受禄。”
“工作十分辛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领身份,下了班客串则不妨。”
“伦敦近郊有一个新区叫伊士顿,半独立洋房还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觉到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点茫然,抬头看看夏日轻柔的蓝天白云。
要退缩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然,就得一辈子与一间酒馆主人斯守,每日到了锺数打铃逐客,在后巷监察伙计把啤酒桶抬进地库……
他父母思想古旧保守,寸步不离唐人街,他小时候没把书读好,英语口音与文法全不对,老实说,连他的粤语亦带奇怪乡音,与城市人说的不一样。
可是有很多时很多事,一个人需聆听她的心。
她听见自己说:“明日去伊士顿看看。”
她只知道,与他在一起,无比欢欣。
倘若这还不足够,也太贪心了。
将来怎么样走着瞧吧。
万新问:“仍是那个大学生?”
“是。”
“那么,这个要你覆电的女律师又是谁?”
“你怎么不早说。”万亨跳起来。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么鬼。”
他到了马律师处。
“有消息了?”
律师摇摇头,“她很聪明,离婚手续烦琐耗时,届时她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侣知道这件往事吗?”
万亨不作声。
“这种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万亨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日,他几次三番张口欲将往事从头说一遍,可是终于开不了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怎么解释,他不怕她不原谅他,他怕她惊讶:这样无知愚昧的一家人,归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说不出口。
晚上,两兄弟儿兴高采烈谈将来的事业。
“父亲决定参股支持。”
“你呢?”
“我是穷光蛋,不过们船上的三斤钉说什么都会拿出来。”
“我可向军方贷款。”
“这月酒馆堪称是打出来的江山。”
万亨不语。
“调驻香港好呀,宿舍宽大,在乡郊大可称王称霸。”
万亨仍然不出声。
“来,一齐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猥琐。”
“大学生又不知道,怕什么。”
“要不净吃宵夜,要不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万新伸手指一指,“二楼,全新人班,招呼热情。”
万亨瞪大哥一眼。
“你从来对我都没有这种嘴脸,是怕我失礼大学生?做人何必这样辛苦高攀。”
万亨没好气,走进粥面店。
还没坐好,就听见对街有挣扎尖叫声。
万亨回过头去。
万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头,装看不见。”
万亨已经看到是两条大汉强行拉扯一个女子上车,如不援手,那女子惨不可言。
他拨开大哥的手推开门。
万新一味在身后喝他:“万亨,与你无关,别找麻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亨已经过了马路,同时扬声:“兄弟,什么事?”
两名大汉住手,上下打量周万亨。
他们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那女子,她挣扎无用。
周万亨说:“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汉杰杰笑起来,“莫非阁下想报警。”
“欠你什么?”
“当然不是一个香吻。”
“欠多少?”
万新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汉认识他,“周万新你不做巡场想做什么?”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许是周万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许掳人幼索确是犯法行为,那大汉厉声说:“我认得你,给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问!”
这种恶霸哪有走得那么容易,哼地一声,顺手一堆,将女子推跌在地。
那女子不偏不倚坐跌在阴沟的垃圾堆中,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身上残旧的红色织锦旗袍形容得她更加樵粹,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穿红。
万新在一边跌足,悻悻然,“听到没有,这笔帐,竟算到我头上来了。”
万亨且不理他,伸手去将那落难的红颜自阴沟中拉起来。
她跟枪地站好,把头发拨到一边,轻轻说:“谢谢两位。”
万亨正欲回答,看到她的脸,呆住了。
惨澹的灯光下看到约五官虽然扭曲羞惭苦楚,可是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却仍然似会说话。
万亨的手先歉籁地抖起来,是她,不错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女子正是林秀枝。
他早已把她的容颜刻蚀在脑海中,一生一世忘不了,心中已模拟过无数次,再度见面,该说些什么才好,是怒是骂,该讨还公道还是公事公办,抑或拉宫究治。
可是该刹那他除出颤抖竟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个拿英勇勋章的年轻军人此时的勇气不知去了何处。
“两位先生贵姓?”
万亨更加震惊,她不认识他,她竟没把他认出来,他感慨得无以复加。
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天天等地良知发现与也联络,而结果,原来她连他相貌五官都早已遗忘。
这时,连周万新都疑心起来,毕竟,俱乐部里女侍应不是个个长得那么漂亮,他说:“小姐,你看上去十分面熟。”
万亨再也忍不住,轻轻说:“你不认得我了。”
电光石火间,万新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人,忽然喃喃地胡乱用起成语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万亨轻轻追问:“你还是想不起来,可是?”
林秀枝退后一步,这又是谁,莫要是走了一对煞星,却来一双无常。
她脸上显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周万亨凝视她,“林秀枝,真没想到你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还不愿现身解决问题。”
她张大了嘴,一脸错愕,这浓眉大眼,英俊豪迈的年轻男子是谁?根本不似唐人街人物,在何处见过,为何仗义救了她,又咄咄逼人地审问她?
周万新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林秀枝,别假装痴呆了,站在你面前的便是你丈夫周万亨。”
林秀枝本来已经没有人色的面孔此刻更如去了三魂七魄,她征征地看看周万亨。
这是他?
不不不,怎么可能,同她结婚的是一个迟钝的乡下小子,衣不称身,言语无味,手指捆黑边,粗糙不堪,是以她想都没想过要同他斯守终身。
眼前这年轻人神态稳重气宇轩昂,怎么会是周万亨。
万新没好气,“林秀枝,这次再也不会放你走,你好歹要对骗婚一事作出交待。”
万亨仍然没有提高声音,“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林秀枝垂下头。
这时,万亨发觉她身上没有外套,正冷得打移蒙,北国的夏天晚上气温并不高。
万亨觉得不忍,脱下外套,盖在她肩上。
林秀枝一震,外套自他身上除下,尚余体温,十分暖和,她征征地跟也走,命运再一次把他俩拉在一起,她无话可说。
万亨忽然转过头,“你可要回去照顾孩子?”
她低声答:“孩子在保母处。”
万新一半是讽刺她,一半是真实感慨:“给你居留又怎么样,你以为这么容易活得下来?”
林秀枝不出声,片刻,征征落下泪来。
她用手指抹去眼泪,十分诧异,怎么了,多辛苦打困笼都未曾哭过,两年来一直死撑,在各唐人埠打滚,但求温饱,今天这种尴尬事不过是家常便饭,怎么会使她倘眼抹泪?
她跟在周氏兄弟身后,有种返了家乡的感觉。
到了宿舍坐下,万新说:“你们慢慢谈。”
他出去了。
陋室内只余他们夫妻二人。
真是可笑,两人已两年多没见过面。
万亨说:“我一直在找你。”
林秀枝愕然抬起头来,不,不是因为他一直找她,而是她发觉周万亨连声音都不一样了。
现在他的语气坚定沉着,措辞简洁扼要,在短短两年间,他竟脱胎换骨。变了另外一个人。
若果一开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也不需要逃婚了。
可是当日的他外型邋遢,口齿不清,一点主张也无,她不愿跟着他生活。
这个问题周万亨一直想问,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他看看她,“你我无怨无仇,为何伤害我?”
林秀枝答不上话来,她低下头,用手掩住脸,“对不起,我错了。”
万亨深深叹气,一声抱歉,改变了他的生命历程。
“那笔钱……将来还给你。”
万亨没好气,“你朝不保夕,别作任何承诺了。”
见她手脚皆有擦破的地方,取出消毒药膏及胶布给她。
她忽然决定把事情经过说一说。
“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怀孕。”
万亨不出声。
“我遇人不淑。”
是有一种悲剧型的女性,无论选择什么,结果都是错。
“他难道不负责任?”
秀枝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他假装不认得我。”
万亨为之侧然。
他替她疗理伤口。
终于碰到了她的柔荑。
“我急急要找出路,于是串通媒人与朋友骗婚,顺利拿到证件。”
万亨问:“那不是你的兄嫂?”
“不,那是一双即将移民的夫妇,房子早已卖掉,我当然需付他们代价。”
万亨啼笑皆非。
“媒人拿了你给我的其中三百镑。”
万亨说:“不算贵了。”
林秀枝见他不打不骂,居然还有心情说笑,不禁羞惭落泪。
“我登报找你,看到没有?”
她摇摇头。
“既然碰了头,请随我去办离婚手续。”
林秀枝像是听到了最意外的事一样,“离婚?”
她心身受到重创,根本无法理智地处理生活上大小事宜,可怜这么秀美的躯壳竟被如此糊涂的灵魂操纵。
“是,离婚,各奔前程,自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
林秀枝又垂下头,那楚楚可怜之态会使任何陌生人误会负心的是周万亨。
万亨终于忍不住问:“你现况究竟如何?”
说到自身,秀枝好似不甚烦恼,她居然笑笑答:“欠债,狼狈,什么前途都没有。”
“为什么不好好工作?”
“带着幼儿,无人保护,人人想拣便宜,被拒者心有不甘,伺机报复。我没有学历,没有技艺,只得做粗工。”
她轻经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臂,娓娓埋道出因由,十分动人。
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好好交谈。
万亨说:“我本来打算好好照顾你一生。”
秀枝忽然哭了,“你什么都听你母亲,怎么照顾妻子?你们不过想找一个孤苦女孩,带到异乡,当小店里帮佣,做牛做马,闲时还需生儿育女,那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比现在会好多少?”
周万亨怔住。
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过整件事。
自小他在店里长大,他认为理所当然生活就该是那个模样。
林秀枝说:“我是不该骗你。”
万亨扬扬手,“不用多讲了。”
陋室里静了下来。
过片刻林秀枝问:“我可以走了吗?”
周万亨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林秀枝从未见过男性拥有那么漂亮的笑脸。
只听得他说:“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走,千辛万苦逮住了你,还会放你走?小姐今晚委屈你在此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去办离婚。”
“我的孩子─”“对不起,没商量。”他把床让给她,他自己打地铺。
万亨熄灯。
不知多少个晚上,他做梦看到她似水般的容颜,此刻,这人就在他身边,可是,他已不认识她。
万新十分识趣,不知避到何处去了。
万亨的鼻子发酸。
他一夜不寐。
相信林秀枝也是。
天一亮他就起来,同她说:“换件衣服出去。”
“我没有替换衣服。”
“穿我的衬衫裤子好了。”
林秀枝低声说:“你那么高大,我怎么穿。”
万亨有时也很蛮,“总之叫你穿上。”
秀枝无奈,去拿衣服之际忽然看到了军服,啊,她彻悟,怪不得这周万亨已非昔日的周万亨。
“快,立刻走。”
他像是不想与她再有什么缪缚,越快断开越好。
周万亨像押犯人那样把她押到市中心。
她恳求:“让我吃点东西。”
他找到一间小咖啡厅,看看表,“还有半小时律师就开始办公。”
她低头看看那杯洗碗水般的咖啡,无法下咽。
她与他好像只有见过两次面,结婚一次,离婚一次。
“我想到洗手间去。”
“不行,你给我坐下来。”
“请求你。”
“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你。”
他含泪说:“我可以叫警察。”
“尽管叫好了。”
她只得默默垂头。
万亨看看表,“时间到了。”
他拉起她就走。
马玉琴律师看到他俩,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居然找到了她。
这对年轻夫妇穿看一式白衬衫粗布裤,脸容虽然略见憔悴,可是仍然不失俊美,看上去确是一对,她猜不透女方为何会成为逃妻。
当下,马律师把文件摊开。
“林女士,请在此签署。”
林秀枝抓起笔,手一直颤抖。
周万亨铁青看脸,一言不发。
秀枝忽然丢下笔,“不,我不签。”
马律师第一个站起来,“林女士,你从来未曾履行婚姻责任,存心欺骗。使我当事人身心受到重创,你良知难道不受谴责?此刻又何故刻意留难?”
林秀枝泪水歉籁流下,“我不离婚。”
马律师斥责道:“荒谬,你根本从来没有结过婚。”
周万亨为之气结,“你想怎么样?”
“我要想清楚。”
马律师仗义执言:“林女士,你有欠公道。”
林秀枝不理那么多,她站起来夺门而逃。
“喂你!”
周万亨摆摆手,“随她去。”
“为什么?”
“无谓勉强。”
“先生,”律师急起来,“你不是在准备婚事吗?”
“我们可以等。”
律师很佩服他的气度,“我愿意替你的不幸作证。”
万亨苦笑,“看到没有,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我。”
“林女士是一个不为他人看想、自我中心、极端自私的人。”
同曹慧群的性格刚相反。
他离开马律师办公室,才过马路,就发觉身后有人跟梢,他此刻有军人的营觉,立刻转过头,那人闪避不及,他发觉她是林秀枝。
他再也沉不住气,“你还想怎么样?”
她走近,“我身无分文。”
他立刻自口袋掏出钞票给她。
“我居无定所……”
“对不起,一切与我无关。”
“请收留我。”
万亨终于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怪诞的建议,他讶异于这女子的厚颜无耻,他举起双手,“没可能,请你立刻走。”
“我己走投无路。”
“那是你的事。”
可是她仍然跟在他身后。
万亨气苦,转过身子来说:“有两年时间,我天天等你回心转意,打算与你好好过日子。”
她不出声。
“现在太迟了。”
“你有了别人?”
万亨回答:“是。”
“比我好百倍?”
“十分真确。”他见一部公路车驶近,立刻跳上去,他没有再回头看她。
半途他转车往飞机场接曹慧群。
他早到了几个小时,却不以为苦,看遍了所有的报章杂志才等到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慧群容光焕发地走出来,家里食用想必上佳,一个假期把她调养得丰硕了,看到万亨,紧紧拥抱。
万亨有点心酸,他硬咽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慧群回答:“彼此彼此。”
他憔悴了,不知怎地没刮胡须,穿便装,心思彷佛有点恍惚,是为着想念她的缘故“北爱生涯不易过?”
万亨苦笑,“不要再提了。”
“像人间炼狱吧。”
“所有战场都是修罗场。”
“可怜的人。”
“现在才知道和平是何等可贵。”
“战争不会拖很久了吧。”
“嘿,这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斗争。”
“不是一直有议和的意思吗?”
万亨摇摇头。
“暂时不要说这个了,我同爸妈提起你。”
万亨有点紧张,“他们意见如何?”
“这就是我的福气了,自小他们一直对我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只要他对我好,他们一定支持我。”
万亨十分感动,“你有无说我是军人?”
“有。”
“有无说我穷?”
慧群仲手去抚摸他脸上的胡子渣,“有。”
“有无说我没有文化?”
“可以猜想打算开酒吧为生的人大抵不会是文学博士。”
“他们不嫌弃我?”
“希望尽快与你见面。”
上天还是公道的,周万亨觉得他得着的比失去的多。
他握着慧群的手,把脸埋在其中。
“喂,你怎么了,自战场回来,反而变得婆婆妈妈。”
“说得对,”他抬起头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不爱讲话的他看到慧群有滔滔不绝的话题,渐渐怨郁之气尽消。
慧群给他看一张银行本票。
“哗,这是笔钜款。”
“是爸交我投资。”
万亨一听,立刻明白,“不不不,我不可用你家的钱。”
“伊士顿那幢房子,我爸认为是一项好投资。”
万亨斩钉截铁,“不可以。”@慧群笑,“我搬进去住,总不需徵求你同意吧。”
“你让我安排我们将来生活可好?”
“两个人共同生活应该有商有量。”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深夜。
万亨是个守旧的人:女友在他家过夜不妨,他留宿她处,太没志气了。
回到万新处,他来开门,“你回来了。”松口气。
“什么事?”
“请看。”
林秀枝带着一只皮箱坐在里边,手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幼儿。
万亨倒抽一口冷气,不信这是真的。
万新问:“怎么办?来了大半天了,说是走投无路。”
两兄弟都不是有胆色抓起妇孺扔了出街的人。
林秀枝垂着头默不作声。
看样子的确已走到尽头,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那孩子忽然蜢动一下,包着她的旧毛巾落下,露出一个毛毛头,叫人侧然。
两兄弟面面相觑,万新拚命摇头。
万亨心想,把她们母女扫走倒也容易,可是以后她俩沦落在坑沟,他可受不住良心责备。
他坐下来,过了很久很久,才间:“吃过饭没有?”
林秀枝如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万新代答:“孩子吃过我做的鹤蛋麦粥,很是喜欢,一吃一大碗。”
万亨点点头。
万新轻轻说:“记得你陪我到马嘉烈处取回家豪吗,孩子无辜,推己及人。”
万新也是善心人。
他走过去,自林秀枝怀中接过幼儿,“你且去休息。”
秀枝已筋疲力尽,她面无人色撑起来,跟伧走进卧室。
万新喃喃自语,“到底相识一场。”
“孩子与我无关。”
“我知道。”
兄弟俩互相拍打对方肩膀。
“你当心大学生误会。”万新一直那样叫曹慧群。
“我会尽快向她解释。”
“大家睡吧,累死人了。”
万所说得不错,当晚人人睡得做死猪一样,万籁无声。
万亨忽然醒来,是因为有一只小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那只柔软温馨的心手是真正的小手,他睁开眼睛,看见那孩子站在他身边,笑嘻嘻,手在他脸上摩婆。
他感动了,温柔地笑,“你醒了,可有替换衣裳,洗个澡好吗,肚子可饿?”
万新探头进来,“都准备好了。”
“奇怪,”万亨说:“你怎么服侍起别人的孩子来。”
万新搔搔头皮,“我喜欢女儿。”
亲生儿却丢在母亲处不揪不睬。
厨房传出喷香牛乳烤面包,万亨抱起幼儿,先喂她吃饱,然后帮她沐浴。
他蹲在浴缸边与小美人寒暄:“你叫什么名?”
“宝宝。”
“几岁?”
“快五岁。”
“哈哈哈,老实一点。”她们总是充大直至真正老大。
“两岁。”终于招供。
他替她换上乾净衣服,给她一只足球玩。
一边说:“曼联最近老是赢利物浦。”
万新忽然放下茶杯,“孩子母亲倒是睡得真甜,到现在还没醒来。”
两兄弟四目交投,凝住,两人同时跳起来抢到卧室门前,大力踢开房门,只见林秀枝和衣向里躺着,一动不动。
万亨示意万新站在门边。
他走近去经经拨过林秀枝身子,一看,只见她脸如金纸,气若游丝。
“不好。”这一惊非同小可。
万新十分有经验,立刻打紧急电话叫救护车。
小女孩蹒跚走近,“妈妈,妈妈。”
万亨本来呆若木鹤,为着幼儿,不得不故作镇定,“妈妈睡着了,别吵她。”
孩子十分乖巧,返到外边。静静坐下。
救护车呜呜来到。
万新说:“你跟车,这里有我。”
“拜托。”
“喂,大学生找你,我该怎么说?”
“陪朋友进了医院。”
救护人员进来一看,立刻说:“瞪孔已经放大”,迅速给氧气罩,放上担架。
“先生,病人是你妻子?”
到这个时候,有理也说不清,周万亨只得承认:“是。”
林秀枝一直昏迷。
万亨在病房外等候消息。
绝望的人做绝望的事,也许,她已尽了所能,认为力气已去到尽头,再也没有生路,故此想一手结束生命。
不知怎地,她认为可以把幼女交给万亨,直觉认为他可靠。
可怜的母牛。
万亨深深叹口气。
看护出来说:“她苏醒了,尚未脱离危险,你可以进去看她。”
万亨连忙站起来。
看护说:“不要超过五分钟。”
万亨走进病房。
秀枝鼻子与手腕均搭着管子。
她微弱地睁大双目,流下泪来,嘴巴不能言语。
万亨握住她的手,“你看你,一次又一次陷我于不义。”
秀枝无言。
“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虐妻。”
秀枝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环境这样窘逼,应该早点来找我们,总有办法,出院后你可以到利物浦,记得那间炸鱼薯条店吗?江湖救急,权且屈就,养好了身体,海阔天空,哪里都去得,老话说留得青山在。”
秀枝十分羞愧。
“你至少做对了一件事,孩子带到此地,会有更好前途。”
看护进来赶人。
“至要紧活下去,我明日再来。”
回到家,他倒在沙发上。
万新问:“救回来了?”
做点点头。
发觉屋子里添了许多幼儿用品及玩具。
“都说好看的女人最有办法,这一个好像特别笨。”
幼儿走过来问万亨:“你是谁?”
“我是叔叔。”
“妈妈去了什么地方?”
万新侧然说:“一直问要妈妈。”
“妈妈身体有病,去了医院。”
孩子睁大双眼,恳求说:“带我去见妈妈。”
“明天同你去。”
“这孩子一点麻烦也没有,自己玩自己睡自己会得上厕所。”语气充满怜惜。
稍后万新去开工,万亨与孩子斯守,相处融洽。
他脑海中渐渐拼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本来林秀枝可能打算带着孩子嫁过来,终于改变主意,认为他不是她的终身对象,继而摆脱他。
她对他没有感情,即便在最潦倒时刻,她仍然认为他配不起她。
这已经不重要,万亨呼出一口气,无论如何,即便是陌路人,他也希望她活下去。
第二天,他携同孩子去探访林秀枝。
林秀枝颤魏伸出手来拥抱幼儿。
看护说:“下午可转入普通病房。”
万亨放下了心。
他走出走廊取杯水喝,一抬头,看到了曹慧群。
慧群一脸狐疑之色,声音不甚踏实,“你哥哥说你在这里。”
万亨呆呆站着。
“那女子是谁,那孩子又是谁?”
万亨张大了嘴,又合拢。
慧群轻轻说:“我想我应该得到一个答案。”
万亨答:“是朋友。”
“真相。”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应该一早告诉我,怎么可以留待今日揭发。”她的语气开始严峻。
万亨自己也糊涂了,他说:“名义上,那是我的妻子。”
慧群面孔转得煞白,“什么?”
“我可以解释。”
“你的妻子。”
“但是─”“你一直是有妇之夫?”
万亨辩说:“我有名无实,十分不幸,请你坐下来听我细述。”
曹慧群拂袖,“谁还要听你胡说。”
“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她怎么会在医院里?”
“服毒自杀。”
慧群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时,披着白袍的秀枝挣扎地扶住门框出现,扬起手,似想说话。
慧群一见,立刻转身走。
万亨跌足。
看护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回到床上去,否则要把你绑起来。”扶着病人进房。
孩子走到他身边,轻轻叫:“爸爸。”把头靠在他膝上。
万亨把她褛在怀中,再也不想说话。
他抱着孩子进病房。
秀枝焦急羞愧,指着胸口,又指指门口,有口难言。
看护说:“那只毒药使她暂时失声,有话只好写出来。”
秀枝取过纸笔,写:“对不起。”
万亨维持沉默。
秀枝状如枯缓,他实在不忍再加以责备,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抱着孩子离去。
在公路车上,他同幼儿轻轻诉苦:“新居都已经看好了,就差行礼,看看新娘子又跑了。”
小孩摸他的鼻子。
“都是因为你,喂,你为什么害我?”
孩子咕咕笑。
“将来,你嫁给我,服侍我,爱惜我,当作还债补偿。”
孩子小小双臂抱紧他脖子。
邻座一位银发老太太忍不住微笑说:“从前我也不明何以大人喜欢与婴儿说话。”
万亨赔笑,“他们听得明白吗?”
老太太说:“我想他们懂得,看,他们的眼睛何等了解。”
万亨抱起孩子下车。
他打电话给慧群,她一听到他声音就挂断。
万新讶异道:“如此刚烈,也不是好对象。”
万亨没好气,“你想她怎样,两女共事一夫?”
“至少花十五分钟听男友把事情始末说清楚。”
万亨说:“也许我不值十五分钟。”
万新却说;“也许她的自尊值一段姻缘。”
万亨取过外套,“我去找她。”
万新牵牵嘴角,“可能母亲说得对,我们两兄弟的确命苦。”
万亨不语。
他在慧群门外等了半天,累了蹲在道旁喝纸杯咖啡,紧盯看大门不放。
终于,有一个红发女孩出来问:“周?”
“我是。”
“慧群乘火车先到牛津,再北上湖区,旅游完毕,决定回香港,你若要追上去,倒也来得及。”
“什么班次的火车?”
“大中央站四时十五分开出。”
“现在已是四时。”
“你若沿路轨追上去,可以追得到。”
万亨一征。
“就看你可愿意,火车总会停站,你会看得到她,不过,如果你有更好的事要做,那就很难说了。”
万亨微笑,“我还有三天假期。”
“绰绰有余,祝你好运。”
“请问你芳名。”
“英格烈。”
“为何把慧群的行程通知我?”
英格烈微笑,“慧群若不想人知道,就不会告诉我,你说是不是。”
万亨开着大哥的老爷车追上去。
有一段火车轨与公路平行,万亨拚命响号摆手。
坐近车窗的旅客都可以看到一个疯狂年轻人在追火车,他们指指点点,叫邻座的人也来看。
这班九零三号火车并不拥挤,十多节车厢疏疏落落,全是坐铺,但是万亨看不到慧群。
他追到牛津站,累得一身汗,口渴、腹饥,不知慧群会在哪个出口下车。
正在踌躇,一位先生笑着过来给他通风报讯:“她在第七节车卡上。”
万亨奔向车卡,上去一看,的确有一位华裔女士,三十多岁,并不是慧群。
在洋人眼中,所有华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万亨如堕入深渊,无比失望。
莫非慧群根本不在车上。
茫然他看到一个白衣裙的纤细背影,一颗心又跳跃起来。
他追上去,那女生转过头来,一脸错愕,呵,正是曹慧群。
她看到的他一头一脑是汗,衬衫裤子稀绉,神情樵粹,如果他犯的是小事,她一定原谅他,但是这次欺骗非同小可,她决不能掉以轻心。
曾慧群别转了面孔,假装看不见他。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在小旅店下榻,他也跟着去。
她参加旅行团观光,他坐在车后,她不同他说话,他维持缄默。
旅客中有几个人看到周万亨驾车追上来,知道首尾,代他抱不平,问曹慧群:“他做错什么?原谅他吧。看他一番苦心,我丈夫甚至不会追我到街角电话亭。”
可是慧群不为所动。
两个人一起旅行,可是互不干涉,不揪不睬。
火车一直往北驶去。
一路上风景如画,若果真想苦中作乐,也不是不可能,万亨自从军以来,深知生命无常,他决定每日无论如何要抽出时间出来享受清风明月,忧虑管忧虑,并不能阻止他珍惜光阴。
在湖区的游客街,他若即若离跟在她身后,她知道他在那里,只是不予理睬,自顾自购买纪念品。
有时转过身子,不见了他,心又会一沉,啊,终于走了,不一会他又出现,原来只是开小差去买热狗吃。
有一女孩问慧群“到了苏格兰,你会与他说话吧。慧群低下头,”我不去苏格兰。“那天下午,他走近她身边,坐在她隔壁。他轻轻说:“明日我要随队伍出发,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慧群佯装听不见。
“我会嘱律师写一封信给你,说一说事情经过,请你细阅。”
她仍然不语。
万亨低头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那同一女孩惊叹:“你放他走?”
慧群忽然对陌生人抱怨起来:“你有所不知,他是有妇之夫。”
谁知那女孩说:“那又如何,他跟着的可是你呀。”
另一位女士也冷笑一声:“你不会把他抢过来?”
慧群错愕,没想到这一班游客道德观念如此松懈,一定是被日光与风薰昏了头。
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家里,幸亏表兄弟姐妹众多,天天吃喝玩乐嬉笑,无忧无虑,她不致于陷于情绪低潮。
可是表姐时时发觉她一人躺在绳网里发呆。
“什么事?”
“失恋。”
“不要紧,那人配不起你。”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
“噫,无论他是谁,我们一定要那样想,岂可泄气,焉能妄自菲薄。”
慧群忍不住笑出声来。
“累败累战,再接再励。”
慧群没好气。
正在此时,邮差送挂号信来,慧群签收,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起初慧群以为是学校文件,折开一看,是一封出马玉琴律师写的信。
那封信附看各种证明文件,又将事情起末详细叙述一遍,最后,并注明,在法律上,她的当事人周万亨这一段虚假的婚姻已宣告无效。
慧群读了律师信之后心中悯然。
照说她应该觉得十分高兴才是。
再是误会冰释后她一点也不觉得庆幸,她已经受伤。
记得那日她找上门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嘴叨香烟的华裔男子,衣衫不整,吊儿郎当地上下打量她。
“找谁?”
“周万亨。”
“你是谁?”十分感到兴趣。
“他的朋友曹慧群。”
“呵,大学生,失敬失敬,万亨在医院。”
“不会是意外吧?”
“不,他去探人,”神态暧昧,“在圣凯莱医院三楼,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神情猥琐,故意启人疑窦。
他不一定是坏人,可是在他的环境里,他那种言行举止是可以被接纳的。
他并不喜欢她,可能做一家人都不喜欢她。
有电话找她,打断思潮。
这次听土是周万亨的声音,她没有把电话挂断。
她问:“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赤柱军营。”
慧群跳起来,那离开她家不过廿分钟车程。
“我派回来驻守,九个月后可以退役。”
慧群露出笑意,“有志者事竟成。”
万亨知道她已看到律师信。
“要不要出来?”
“去什么地方?”
“我三十分后来接你。”
慧群立刻去打扮,表姐看见她乱挑衣服,大表诧异,“男朋友?”
慧群应了一声。
“是学生?”
“不,在做事了。”
“干哪一行?”
“英军中士。”
“一个兵?”
“正确。”慧群穿上一袭大花裙。
“你看上了阿兵哥?”表姐睁大了跟。
“姐姐,”慧群拍拍她肩膀,“军人也是一份事业,做到五星上将,你就另眼相看了。”
“这倒是真的,”表姐笑,“大学教授怎么同小学教师,还有,穷稿匠有异于大作家。”
“所以,别势利。”
慧群搭看一件外套出去。
周万亨开看军用吉甫车在门口等。
他看看她微笑,“在本家后益发出色。”
“在家好吃好住,自然油光水滑。”
他驾车到沙滩,二人找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说:“我真想念你,你呢?”
慧群答:“彼此彼此。”
“真害怕失去你。”
“你这个可怜的人。”
“不,我还算幸运,不幸者另有其人。”
“你指那女孩?”
“是。”
“她近况如何?”
“已经出院,万新设法替她还清了债,让她在一间杂货店里工作,只是─”慧群扬起一道眉。
“她已不能说话。”
慧群耸然动容,“是什么毒药这么厉害?”
“不不,与服毒无关,医生说,经过检查。一切无恙,是心理上障碍,她一时无法再开口说话。”
“呵,多么奇怪。”
“自始至终,无人知道她真正身世,来龙去脉。”
“还有那个小孩,她会重复母亲命运吗?”
“应该好得多。”
这次见面,双方都客气起来。
他没有再找刘志伟踢球。
志伟告诉他几个消息:“太婆已经辞世,我与妹妹打算去阿姆斯特丹。”
这叫变迁,万亨默默接受。
志伟称赞他:“你看你穿上军服多么神气。”
万亨笑,“操练时吊在直升机下像只乌龟。”
“还坚持原来计划吗?”
“是,一退役立刻开酒吧。”
“会同大学生结婚吗?”
“如果她应允的话。”
志伟忽然说:“我老觉得你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万亨沉默半晌才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志伟十分感慨,“太婆去后我半夜老是惊醒,听见有幼儿哭,开头以为是谁家的婴儿,后来隐隐又觉得是自己小时候,不,也许,那是母亲幼时?每个人都做过婴儿,只是日后越长越大,越来越老。”
万亨笑了,“你我是乡下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志伟苦笑,“说得是,这次我去荷兰也不过是种菜。”
他叮嘱,“你我切莫失去联络。”
万亨回去过一次。
母亲患病,他与万新在伦敦会合了往利物浦。
万新问他:“可要去探访秀枝?”
万亨想都不想,“不必了,可免则免。”
“可见你心中仍有这个人。”
“你说得也对,应该更加大方。”
他买了玩贝糖果去看她。
她住在一户人家的阁楼,来启门的时候,他十分惊奇。
秀枝几乎已恢复了当年容颜,头发剪得很短,拨在耳后、,正在做饭,看到万亨,有点见腆。
小女孩看到万亨还有记忆,仍然叫他爸爸。
阁楼没有热水暖气,家具简陋,看得出生活清苦。可是地方清洁,孩子也比从前胖。
这是一朵再生花。
他轻轻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或是说,她暂时还不想讲话。
其实在很多情况之下,言语是多余的,多讲多错,误会重重,有人会错意,有人传错言,不如缄默。
孩子诧异地看着静默的他们,一会儿觉得闷,走到房里去看电视。
万亨低声说:“还记得我母亲吗?她有病。”
秀枝关注。
“别担心,我家人均健壮如牛,有优秀遗传,父母双方祖上都没有大病。”
秀枝点点头。
“退伍后我会结婚。”
秀枝脸上并无异样,十分平静。
阁楼上光线幽暗,一扇纱廉被风轻轻拂动,造成光与阴,使秀丽的她看上去似一张图画。
万亨感慨地说:“人的命运真奇怪,我竟会入伍当兵。”
秀枝牵了牵嘴角。
万亨握看帽子,因对方沉默,他也只得中止了谈话。
他摸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给孩子买糖。”,站起来告辞。
秀枝送他到楼梯口。
万亨的车子开出良久,同过头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里,衣袂飘飘,这种景象的确难忘。
周母时时咳嗽,容易累,傍晚发烧,经过诊断,竟是几乎在先进国家绝迹的肺捞。
万新十分担心震惊。
万亨则说:“不怕,早已有特效药,三个月之内可望痊愈。”
万新看看他,眼神有点钦佩,“你现在什么都懂。”
万亨自谦,“边走边学。”
“军人生涯对你有益。”
“这是真的,我们还有会计课程可学。”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来看我,家豪明年进小一,十分懂事。”听到万亨要退伍,高兴得不得了,“真幸运,不用去贝尔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来。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
辞职时长官挽留他。
“周,从军也是终身事业。”
“是,长官。”
“你眼看就升准尉了。”
“是,长官。”
“军中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周万亨笑笑,这次没有回答。
长官无奈,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批准。
“你的酒馆叫什么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来喝一杯。”
万亨立刻报名修读有关校外课程,补充常识。
一边他又去物色铺位。
有两间酒馆铺位顶让,一间在大学区,另一间在市中心,租金差好远。
万新说:“位置不重要,十里方圆都有酒鬼闻风而来。”这是真的。
“那么,就在皇家学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条约上坚持不可更改名称。”
结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谊,万亨有点无奈。
最开心的是慧群,她投资了一笔款项,因此是股东之一,成日在店里浏览。
指手划脚,“这两块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么题材?”
万亨扬声,“我问过了,叫”约瑟芬的花园。”“谁是约瑟芬?”“一位女士。“慧群瞪他一眼,”答了等于没答。“她学习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喷得一头一脑,浑身都湿,又大笑一场。万新来帮忙,精神奕奕,实事求事,像变了一个人,蹲地下打蜡,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腌胺。慧群这时又不觉他猥琐了。自酒吧出来约他们两兄弟去吃法国菜。万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总觉得与大学生有个距离。”对,一起去。“又带万新参观他们新居。万新颔首,”恭喜恭喜,已经同居了。“慧群不以为旰。事先她也徵求过父母意见。她母亲说:“最好是结婚,”父亲却道:“现在他们这一代也很少人只结一次婚”,最后,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当下万新又说:“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家居布置得别致极了。”
乘慧群转身,轻轻对兄弟说:“万亨,你转运了。”
万亨但笑不语。
慧群太喜欢这家酒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人留连忘返,一坐好几个小时。”
酒馆启业,他父母自利物浦赶来参观。
母亲总是过虑多多,“会赚钱吗?”
“一定会。”
她开怀了。
近这一年来万亨发觉母亲头发日渐稀疏,皮肤更为黄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几时结婚?”
“快了。”
“请几桌喜酒?”十分关注。
万亨笑嘻嘻,“一个也不请。”
“什么,那怎么行,凡事有个交待。”
“这次,妈,你听我的,”万亨板起面孔,“是我结婚,不由你作主。”
周妈忽然记起上次她闯的祸,立刻襟声。
慧群过来,“伯母,请过来这边看看新做的真皮沙发。”
她跟着慧群过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无虚设,人挤的时候人客索性站着吃喝,一点不嫌累。
友谊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润甚佳。
最起劲的是周万新,他一改颓迹,开始有了打算,也重新找到约会对象。
只不过仍是洋妞。
他这样同万亨说:“外国女子要求简单,她们一不会要求男伴光宗耀祖,二不会对物质需索无穷。”
万亨笑笑,“是吗,慧群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万新拨搔头皮,“你不知走什么狗运。”
那一整天,万亨有空便扮一两声狗吠,汪汪,汪汪汪,慧群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神经病。”
那年五月,他们结婚。
观礼的宾客全是酒馆夥计,只有马玉琴律师是外人,仪式简单,注册后在住宅园子请客,那日有阳光,适宜拍照,环境美得不似真的,万亨坐着喝香槟,感觉太过幸福,几乎有种凄凉感觉。
万新过去陪他。
“快乐吗?”
万亨答:“真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天。”
“为什么?”
“被前妻抛弃的我满以为再也不会有幸福家庭。”
“那一切已成过去。”
不远处穿看白缎礼服的慧群正转过头来向他微笑。
万新忽然说:“她到巴芙去了。”
万亨不语。
“试想想,这一切本来都是她的,她却丢弃不要。”
“不,”万亨答:“这些都是慧群的。”
他不想再提那个人,站起来走入客人堆中寒暄。
双方家长都没有来参加婚礼,可是郑重祝福他们。
婚后慧群在市中心一间会计行工作,下了班在酒馆帮忙。
她替友谊做账,常笑道:“在英国当会计最便当,总而言之,毛利一半是税,剩下来贸客慢慢自理。”
生活彷佛已经安顿下来,直至有一日。
上午十时,照平时一样去开店门,见万新已经站在门口与一名警员指指点点。
“什么事?”
万新说:“东主来了。”
万亨看到一块雕花玻璃已碎,分明有人掷石,正叹可惜麻烦,万新递一封信给他。
他打开一看,是一封恐吓信,这样写:“支那人,你斗胆到我们的土地来杀人发财。”
万亨的面色沉下去。
人在暗他在明,以后烦恼无穷。
警员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谈谈。”
万亨延他进店坐下。
“信中的杀人一言是什么意思?”
奇怪,他们第一个盘问的,往往是受害人。
所以常人选择息事宁人,不喜报警。
万亨语气讽刺。“你应当去问写恐吓信的人,是不是,警官。”
“你有仇家吗?心中有否嫌疑犯,近日还有什么特别事?”
这种问题更加不着边际,完全于事无补。
十五分钟后警员走了。
万亨责兄长:“你不该报警。”
“可是我以为你想照正规矩来做。”
“写恐吓信的人知我是军人,现在做生意收入又不错。”
“那么说,是个熟人。”
万亨沉默了。
“别太担心,也许只是有人眼红,恶作剧。”
“是吗。”万亨语气苦涩。
“怎么了?”
“记得在利物浦,同学怎么叫我?”
万新耸耸肩,“清佬。”
“读公立学校,老师把我俩座位排在最后,专注前座的英童,可不理我们学到什么。”
万新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根本无心向学,老师问我,十问九不应,要求见家长,爸妈一则没空,二则不谙英语,我又故意不交功课,当然不为老师所喜。”
万亨间:“这么说来,你我咎由自取?”
万新坐下来,“老师也是人,那不过是他一份工作,当然希望个个学生听话易教。”
“哼。”
“万亨,你太多心了。”
“日后在社会上,样样做到足,仍是人下人,退了役交罢税仍系支那人,要服从主流社会,你看每夜酒馆门口蹲看的乞丐流莺与瘾君子,都是白人主流社会。”
万新直搔头皮。
万亨重重叹息。
“我不应把店挪出唐人街。”
那日周万亨异常沉默。
慧群开玩笑问:“是谁,谁得罪了老板,还不前去叩头认错。”
第二天警员又来了。
显然做过背境调查,态度不一样,有明显的敬意。
笑道:“原来是周中士。”
“好说,不敢当。”
“能到派出所来一趟吗?”
“为什么?”
警员脸色慎重,“我们恐怕这不是一宗简单的恐吓案。”
万亨沉默一会儿,“不是青少年买不到啤酒恶作剧?”
“有资料显示,这是一宗颇为复杂的有系统及计划的案件。”
万亨取过外套。
在派出所,警员史密斯给他看同类型的恐吓信。
“请注意,笔迹完全相同,畜意挑战警方能力。”
周万亨颔首。
“恐吓对象,有一共同点。”
万亨竖起耳朵。
“全是退役军人,曾经到贝尔法斯特执行任务。”
万亨抬起头来,忽然说:“呵,这是─”“正确。”
“有无言出必行?”
“有。”
“说来听听。”
“像去年,四十五岁的可林斯少尉接恐吓信后三个月连人带车堕入山坡车毁人亡。”
周万亨闭紧嘴唇。
“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你们有无保护可林斯?”
史密斯十分尴尬,“呃。”
“三五七天后见无事便松懈下来,可是这样?”
史密斯不禁有气,“周中士,你必需明白我们人力物力有限。”
“那么,自爱尔兰撤军。”
史密斯光火,“这番话你或许应当到唐宁街十号去说。”
声音太大,有人来劝:“两位两位,请息火。”
周万亨心情沉重,尽量维持镇定。
他在派出所逗留了一段时间之离开。
那晚,慧群说:“我想告假到欧洲逛一趟。”
万亨立刻说:“我陪你。”
慧群讶异,“你不是一直说老乡们都抱怨欧洲既破又烂除了教堂什么地无进赌场居然要西装结领带吗?”
“我愿意陪你你还说上两车话。”
“好好好,为免折福我立刻襟声。”
“你这人真难讨好。”
“都说丈夫死性不改才是好事,你何故刻意迎合?”
万亨凝视她,“我有外遇,内疚。”
“有外遇会内疚,啊哈,笑坏我,可见这是好男人的假设,我家新眷中有一无知妇人,时时恐吓丈夫,叫三个女儿同他说:你若对不起母亲,我们一齐不理你,试想想,对于一个变心男人来说,岂非求之不得,由此可知全是天真。”
万亨说:“你是聪明人,怎么会同我在一起。”
慧群静下来。
“你择偶条件应该比这个人高许多。”
慧群笑咪咪。
可是周万亨有男子气概,她真怕那种满腹经纶面白无须的文弱书生,时时需要女生小心侍候奉承他那脆弱自尊心,吓坏人。
周万亨是那种可以与之沦落荒岛而存活的男伴,身在外国的华人,也就似置身荒岛。
“夏天吧,夏天再说。”@那个夏天特别炎热,白天简直不似北国,一到傍晚,人人都想来喝杯冰冻啤酒。
周万亨长处警戒状态,每一个黑影都叫他募然回首,渐渐杯弓蛇影。
一晚,正忙,看到慧群向他招手。
他放下客人走近,“什么事?”
慧群满面笑容,双臂搭在丈夫肩上。
“好消息。”
“呵,老板开除了你,你明天开始可全日帮我。”
“不,那是奇迹,这是好消息。”
万亨细细看她眉眼,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开心得有丝凄惶,他扬起一角眉毛作询问状,慧群即时大力点头。
万亨紧紧拥抱她,泪盈于睫,“上帝待我不薄。”
预产期是明春。
“叫什么名字?”
“若是四月出生,就唤阿佩儿。”
“或许父亲会有好主意。”
“中文名不过用来点缀,将来也用不着。”
“不一定啊,何处开酒吧赚钱便往何处。”
周万亨本来紧绷着的精神因此松弛下来。
“我希望孩子完全像你。”
慧群诧异,“像我有什么好?”
“福气好。”
慧群讪笑,“这样转弯抹角赞美自身。”
“不,我希望孩子无风无浪,平庸快乐。”
“呵,又如此贬低我。”
万亨只是笑,稍后觉得冽着嘴那么久一定像傻瓜,所以合拢嘴,可是过一刻忘了,又张嘴笑,简直情不自禁。
经过儿童用品店,会得驻足欣赏,看到小小孩童,不期然留意他们动态,陪妻子去检查身体,好几次激动得喜极而泣。
初秋,慧群开始长肉,时时想吃奇异食物。
一日半夜推醒他。
万亨惺怯问:“又是覆盆子冰淇淋?”
“不,我想吃番石榴。”
“上次吃了皮肤痒足一星期。”
“下了班替我带两磅回来。”
“若买不到呢?”
“罚你在外流浪。”
万亨打个呵欠转个身再次睡着。
惠群却起床不知做些什么,终于吵醒了丈夫。
万亨说:“不如同你一起吃早餐。”
慧群转过头来,晨曦中她饱满的脸庞纯美圣洁,万亨紧紧握住她的手。
走到门口,万亨取出车匙欲开车门,一掏口袋,发觉忘记带钱包。
“等等。”
慧群却说:“把车匙给我,今日我开车。”
近日万亨对她千依百顺,便把车匙递给她。
慧群开启车门登车。
万亨往家门走,忽觉不妥,回头,伸出手叫住妻子,“慧群,等一等”,慧群用车匙打看着引擎,听到丈夫呼唤,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就在此际,强光一闪,慧群消失,整部汽车也消失,周万亨先是目定口呆,随即被强大气流推跌在地,他还来得及看到他的世界化为糜粉,接着,他失去知觉,很奇怪。
他没有听到爆炸声。
恢复知觉是在医院里。
一室皆白,四周寂静。
万亨停一停神,知道自己还在人世间,接着,记忆纷沓而至,他明白已经失去慧群以及末出生的孩子,急痛攻心,大力挣扎嚎叫,整张病床震动。
看护匆匆进来,按住他替他注射。
他绝望地叫:“我妻子,我妻子”看护为之侧然,“嘘,嘘,休息,休息。”
万亨想抓住看护的手,一看,左边肩膀之下,空空如也,他左臂已被切除。
刹那间他金星乱冒,再次失去知觉。
医生在这个时候抢进房来。
看护喃喃说:“可怜的人,失去一切。”
医生感慨,“谁说不是。”
再醒来是黄昏,万新坐在床头。
万亨看看兄长,木无表情。
万新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落下泪来,呜咽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万亨非常疲倦,转过头来轻轻问:“爸妈知道没有?”
万新点点头。
万亨静一会儿,又说:“帮帮忙。”
“一定。”
“替我带瓶酒进来。”
“我马上去。”
万亨闭上眼睛。
“酒吧,有我照顾,你放心。”
他走了。
万亨立时全身炙痛,人像被搁在火上烤,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看护进来,温言问他:“好一点没有?”
他反问:“为什么救我?”
看护叹口气,“救人是我们职责。”
“救回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这样说就不对了,”看护沉默一会儿,“你一定会身心康复。”
他无言。
这时有人敲门。
看护转过头去,见是警员,显得不耐烦,“病人尚未能见客。”
“他一苏醒我们就必需问话。”
万亨扬手,“让他进来。”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员,开口便说:“我致歉。”
万亨不语。
他问了几个关键性问题,周万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叹息,“他们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目标明显是你,误中副车。”
警员告辞。
万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给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静。
他用仅余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样,把瓶口对住嘴巴,骨嘟嘟将烈酒咽下。
一个月后,他出了院。
失去一条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体自然倾侧,据警方说,他曾伸手去企图拉开车门,是这个错误的动作使他肢体血肉横飞。
他蹄姗回到家中,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万新蹲下同他说:“振作一点。”
他点点头,继续灌酒。
“你需定期返医院做物理治疗。”
万亨仍然机械化地点头。
万新深深叹口气,“我走了,改天再来。”
他一走,便似有一层黑色阴冷的浓雾罩在公寓中,万亨浑身颤抖。
喝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缩在角落里,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终于,他挣扎地爬起来,抹一抹满头冷汗,开门出去。
他知道什么地方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买到了那种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浑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进门,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扶起他。
那是慧群,她怪心痛地说:“万亨你当心”,万亨征征地落下泪来。
她轻经揩去他眼泪,“万亨,让我来照顾你。”
万亨闭上双目,躺在亡妻的怀抱里。
万新来看兄弟,无人应门。
他惊疑不定,唤锁匠来撬开大门。
冲鼻而来的是一阵秽臭,他找到了万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经放大,嘴里呵呵作声,已不认得人。
万新立刻召救护车。
在紧急病房中的周万亨已不似人形。
万新紧紧握紧拳头,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来了。”
万亨不作声,眼神澳散,思维已不在这世界上。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万亨不置可否。
万新叹口气,“你放心,不是爸妈,我不会叫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万亨没有回答。
“一生人两兄弟,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他心酸地控诉。
万亨转过头来,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双目深陷,双颊无肉,笑起来宛如贴体,万新不禁流泪。
这时,病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觉似有阵风吹上来,那丝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颊,他觉得痛,于是下意识伸手去掩脸。
许久没有任何感觉的他瞪大双眼,看看门口的倩影。
这是谁?
他彷佛有点记忆,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说:“秀枝来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来,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军,不会结识慧群,也不会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祸首!”
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床上跳起来,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渐渐收紧,一只独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动物似一动不动,万新连忙按动警钟召人,立刻上去拉开他兄弟。
护理人员连忙赶来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来了。
颈项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头不响。
万亨看着她,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连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强烈恨意?
他握紧拳头,双眼瞪得做铜铃大,厌恶地对林秀枝说:“走,滚出去。”
像赶阴沟里的大老鼠。
万新推门进来,“我们来接你出院。”
秀枝前来扶他,他闪避。
“别碰我,别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着他,“万亨,你应接受命运安排,世上不止你一个骤夫,你毋需打骂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门口,转过头来,“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回到寓所,发觉地方已经收拾乾净,窗户打开,空气流通。
万亨打开酒瓶。
“别喝了。”万新直劝。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呛咳,呕吐起来。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况狼狈到极点,一半是讶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点,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问秀枝:“你愿意照顾他?”
她点点头。
“你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林秀枝不语。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个哑巴,一个疯汉,怎么过日子?”
秀枝垂着头。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说得对,他变成现在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醒来了,看到一个苗条的背影,心里一丝欢喜,忘记时辰,忘记身在何处,沙哑着喉咙叫:“慧群,是你吗,慧群,你来带我走吗?”
她转过头来,一张尖削的瓜子脸,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发狂,他吼叫着跳起来拉着林秀枝,大声喊:“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胆敢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我滚!”
他把她推出门去,她挣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门,巴不得加上一脚。
把大门大力关上,几乎轧断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弃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还不错,醉了便倒头大睡,作滚地葫芦,没有声响。
中午醒来,呆坐片刻,又再开始喝。
你不能说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这样,真会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时时看到慧群。
她还是那样爱笑,同他说:“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过去,街上树荫像一把把绿伞,风吹过,枝叶婆婆。
慧群--
她一日诧异地说:“快别这样,有一日,我们会得见面”,他希望那一日会得快些来临。
仍然由她照顾他起居饮食,每朝唤他起床,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伤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会。
一个黄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无,周万亨苦笑。
身为酒吧主人,居然没酒喝,多么笑话。
他打开门,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余晖,可是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一个侈陈,啊,寒意沁人,什么季节了?
他摇摇晃晃往友谊酒馆走去。
推开门,进去,夥计都不认得他,他找个角落坐下。
然后万新看见了他,“你怎么出来了?”有点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说:“生意很好。”
“托赖,”万新颔首,“所以这个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双目红红,“什么话,今日你难得来视察业务,”他唤住一个伙计,“阿陈,你去打钟,说老板请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锺声一响,人人欢呼。
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后笑。
他轻轻闭上双目。
有人放了角子进点唱机里,一把幽怨的男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已离去仍会照亮晨曦”,汤气回肠。
万亨微微牵动嘴角。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这瓶已经很好。”
“万亨,爸妈十分牵挂你。”
万亨颔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万新的大衣。十分讶异,“什么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
万亨在玻璃门中照到自己,啊,头发纠结,一脸于思,可怕,似倒在阴沟里的流浪汉,身上一定还有异味,妇孺见了他必定争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性,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里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于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后,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么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枝终于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里偷偷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赎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声,万亨睁开眼来,“慧群-”在他心里再也没有他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发觉秀枝站在对面马路上,动也不动,彷佛在跷践,来还是不来。
这样站下去,很快会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门去让她进屋。
到了友谊,他轻轻走到飞镖板前,连放四箭,均中红心。
有人在他身后鼓掌。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名高佻的华女,笑容可喜。
“谁?”
“老板,是吧攘朱风芝。”语气十分乖巧。
万亨讶异,“这店裹彷佛没有外国人。”
“有,两个倒垃圾的及一个保镖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经理的意思。”
她梳短发,穿着全套男服,加一件围裙,看上去十分潇洒漂亮。
周万新出来,“风芝是我们这里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吗,万亨一点也不知道。
“风芝在大学读美术,在这里赚学费。”
“学生可以兼职?”
“唉,你不说,谁知道。”
万亨只得沉默,他已经不懂得世界是什么模样,行情走势人情世故又该如何处置。
他忧郁地低下头。
万新连忙鼓励他:“万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只手如何调酒?”
“风芝帮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脸趋过来,“让我试一试。”
万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家时时吟的一首诗词,叫什么花前常病酒,镜里朱颜瘦。
这一位朱颜说:“你调好酒,我替你倒出来,不就完了。”
万亨没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并无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辈子彷佛已经过去了,他像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不不不,周万亨的心境已经似六十五岁。
但是他实际年龄只有廿五岁。
他哑然失笑,廿五岁,很多人在这样岁数还未自大学出来呢。
各人有不一样命运。
入夜,客人渐多,聚集在炉火边不愿离去,把淋湿的大衣挂在炉边焙乾。
风芝在炉里添了些肉桂,爆出异常的香气。
万新见兄弟发呆,便陪他说话。
“你见过秀枝了?”
万亨点点头。
“我留她在厨房打杂,她很争气,从不犯错。”
“那孩子呢?”
万新很高兴,“你还记得宝宝?上幼稚园了,说得一口好英语,同外国小孩一样。”始终有点崇洋心理。
万亨说:“最争气的是你才真。”
万新摸摸后颈,“你不在,我不得不挺着,学着做,”有点尴尬,“暧,居然也长了头脑,都称赞我,说我前后判若二人,不再是从前烂塌塌好赌好色的周万新了。”他讪笑。
万亨走到后门口去,吸口新鲜空气。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没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闪烁。
风芝出来倒垃圾,看到他。
他诧异,“怎么叫女孩子做这种工作?”
风芝嗤一声笑,“老板心地真好。”
万亨不再言语。
风芝一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风雨潇潇,万亨温和地说:“里头等你呢。”
她啊呀一声,匆匆回转去。
自那天开始,周万亨每天到酒吧帮一两个小时忙。
夥计们都喜欢他,周万新有点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万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头来间一句“什么事”,万新便会静下来。
但兀地库漏水,意外停电,酒厂罢工,全不是问题,无论怎样都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有他在,事情好办得多。
秀枝总是避开他,他在,她就迟些来。
一日,推门进来,见到他在监视换电器,连忙避到街上去。
朱风芝见到这种情况,看了万亨一眼。
万亨不理。
风芝大惑不解,“她为什么怕你?我们都不怕。”
万亨不语。
她去把灯开亮,“现在好多了。”
万亨叫人把楼梯抬到另一边去。
风芝又说:“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
万亨仍然不出声。
“听说,她是你的前妻。”
周万亨走到另一头,不去理睬她。
朱风芝却跟过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该那样对她。”
万亨佯装听不见。
“你不像是会对任何人不好的人。”
万新出来听见,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学期学费就要到别处去赚了。”
“咄,”朱风芝说:“对街的红攻瑰不知多想我过档。”
万新斥责:“大学生也以转场子为荣?”
风芝看万亨一眼,有点忌惮,悄悄走开。
万新犹自在她身后嘀咕:“少不更事。”
万亨问:“几岁了?”
“廿三,查过她证明文件。”
“还不。”
“幼稚。”
“环境好,毋需长大。”
“万亨,爸妈想见你。”
“是该回家走走了。”
万新很高兴,“你一年多没回家。”
“义肢没装好,怕他们难受。”
万新说:“现在看上去,同真的无甚分别。”
万亨忽然笑说:“你真大大长进了,几时学得那么虚伪?”
万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挥舞,一边说:“真的一样!”
万新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万亨把手臂又穿回去,“万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万新说:“我不是为自己。”
万亨笑笑扬扬手,“你看,同真的无甚分别。”
他们决定周末返家。
朱风芝与万新一起来,万亨好不诧异。
万新说:“我同风芝说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么?”
“给爸妈一个希望。”
“你搞什么鬼?”
“听我一次好不好?”
“你这唐人街烂脚,会有什么好主意,风芝,你马上给我回去看店。”
万新按住兄弟,“万亨,爸妈老多了。”
万亨抬起头,看见蓝天白云,想起父母的劬劳未报,不禁叹一口气。
万新再游说:“请让他们放心。”
终于,一行三人齐齐出发,由万新与风芝轮流驾驶,万亨乐得轻松。
风芝一路照顾茶水,十分周到。
途中万亨打开酒瓶,万新与风芝一齐说:“少喝点。”
万亨笑了。
他把酒瓶放在脸颊上转动,这是他的好朋友,他不愿也不会离开它。
到了家,看到父母,万亨愕住,没想到他们老了那么多,内心惶恐。
父亲头发既白又掉,已看到秃顶,母亲一脸皱纹,愁苦似现形打摺。
啊,活脱是一对老人了。
唯一比看到父母年老力衰更懊恼的事可能是看到自已年华逝去不复精壮。
上一次与慧群来看他们还是好好的,万亨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喃喃道:“一定是我们兄弟俩不长进的缘故。”
风芝在一边笑,“没出息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不争气。”
周母破涕为笑。
那天万亨比平常累,提早睡,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百感交集,几次三番醒来,终于下楼找酒喝。
谁知楼下灯火通明,一看钟,才十点三刻,连侄儿周家豪都还在一角玩电子游戏机。
母亲的声音十分响亮,一边饮泣一边诉苦:“万亨这一辈子,恐怕……”
只听得万新劝道:“男人怕什么,那朱小姐不一样对他好。”
“朱小姐是你们的伙计。”
“那也不用跟到利物浦来邀功。”
周母有点回心转意,“那么,他俩几时结婚?”
“妈,现在没有人那么忙结婚了。”
万亨坐在梯间听母亲谈话,觉得无限温馨,不禁心酸。
又回来了,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忽然听到身后有瑟瑟声,一转头,才发觉朱风芝也坐在楼梯上,位置只不过比他高几级,正似膛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俩互相笑笑,并不出声。
万亨喝一口酒。
周父取了一幅毛笔字出来,吟道:“枯木逢春有奇遇”。
这是在说谁呢,又该是打什么谜语呢,明天有几个人猜得到?
万亨又喝口酒,知道家人实实在在在他身边,十分满足,他抱着酒瓶回房去睡觉。
回到伦敦,两兄弟与风芝熟稔得多。
万新有事时时与她商量,时常夸奖她:“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他叫她朱女。
万亨胖回来,可是脂肪多过精肉,全身垮垮的,加上不修边幅,看上去比真实年纪大。
一日在地库,独力把啤酒桶推出来,放好,刚有点成就感,才想接上喉管,却旋不紧,酒花回射。
幸亏风芝赶出来关掉手掣,万亨已像湿了一个啤酒浴。
风芝捧出一条大毛巾来帮他擦头发。
走得大近了,他忽然推开她。
风芝气结,“这又是为什么?”
他把毛巾围在身上,“残疾人在电影或小说里真是汤气回肠,在真实生活里可要吓坏人。”
“我不害怕。”
万亨凄然笑,“我却害怕以残身示人。”
“那不过是一条断臂,”风芝语气非常平静冷淡,“你又不是不像人。”
周万亨心中有气,忽然扯下毛巾,解开衬衫纽铂,大力脱下衬衫。
“看,”他说:“你们对马戏班里的畸人总有兴趣。”
风芝无惧地看看他胸膛及肚皮上斑驳缝针疤痕,以及左臂在手肘之上的断肢。
她轻轻说:“痊愈得很好。”
万亨一征,十分佩服她的胆色,见怪不怪不是每个人做得到的事。
接着,风芝挪揄,“看过了,可以穿回衬衫了。”
她早已取出乾净衬衣,替万亨穿上。
万亨被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他没看到她内心的震汤。
不止是他的身体,而是她隐约看见储物室那边有人影憧憧,不知是谁在张望。
开头以为是周万新,后来听到他声音在后门,才知道不是他。
那么,一定是那神秘的前妻了。
她像一个影子,从不说话,但不是哑吧,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老板与她的关系如一个谜。
当下风芝帮万亨扣好钮子,转身低头把一大缸玻璃酒杯用手洗出来挂好。
她听到周万新说:“把这些大学生训练得出了身,他们也该毕业了,天大地大,一旦飞走,还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一辈子也不再见面。”
这番话当然是经验之谈。
时时有男同学来接风芝下班,年轻、英俊、骄傲,整个世界在他们眼前,友谊酒馆不过是歇脚处,日后不过是笑谈其中一个话题。
可是,这酒馆却是周家兄弟的生活全部。
万亨的汽车设特殊装置,他可以单臂驾驶,可是风芝老是接载他。
她送他去检查身体。
医生说:“周中士,你需要运动。”
风芝一征,她从来不知道他在军队出身。原来她对他一无所知。
“还有,酒要戒掉。”
万亨唯唯诺诺。
医生无奈,转向风芝求助,“你是他的意中人?劝劝他。”
风芝连忙答:“已是他囊中物,他怎么还会听我。”
这种语气太似慧群,万亨忽然呛咳,双目通红。
自医务所出来,风芝问:“可要去跑步?我陪你。”
万亨嗤之以鼻,“你陪我,你妄想跑得过我。”
“咄,阁下今非昔比。”
“立刻跑。”
“清晨才有意思。”
万亨一口答应。
第二天凌晨后悔也来不及。
门铃在五时半大作,朱女在门外笑嘻嘻:“跑步。”
“我宿酒未醒,头痛。”他揉着惺松双目。
“我知道,还有什么藉口?”
万亨只得同她跑出去。
奇怪,从军时,一口气跑十公里不气馁的他此刻才围公园一周已经觉得肺要炸开来。
而朱女却步伐稳健,咪咪笑,潜力无限。
真叫人对她另眼相看。
他停下来,气喘如牛。
朱女扬起一条眉,“慢慢来,过一年半载,当有进步,或可减掉大肚子。”
万亨叹口气,“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语气似他父亲。
风芝温和地说:“明天再跑。”
“没有明天。”他连忙耍手。
“我会来敲门。”
他惨叫:“千万不。”
风芝满意地笑,“能把一个男人整惨是任何女生的荣幸。”
回到家,才掏出门匙,大门忽然被打开。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站在门口瞪着他俩。
万亨愣住。
真没想到秀枝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又再出现。
在晨曦中她出奇地秀美,毫无血色的面孔,精致如瓷像,可是她握紧拳头,敌意地盯看朱风芝。
像是在说:“你是老几,你竟敢来争这个人?”
风芝退后一步,但又不甘心,看着万亨。
万亨啼笑皆非,只得对风芝说:“明早再跑。”
风芝瞪了秀枝一眼,转身离去。
万亨进屋,坐下。
秀枝想走,万亨叫住她,“我想跟你谈谈。”
秀校怔住,背对他,没转过身子来。
万亨叹口气,“我不是说过,叫你不用再来?”
她低下了头。
“我们已经结束所有关系,你我均应开始新生活,为何纠缠不休?”
秀枝菊然转过头来。
万亨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管她会不会开口,便答:“不,除出慧群,我心中再无别人,这正是我请你走的原因。”
秀枝无法久留。
“每一次你出现,总把我生活颠倒,请你不要再干涉,请你不要再来我家。”
他声音中强烈厌恶叫他自己都吃惊。
秀枝拉开门,奔出去。
半晌,他才去掩上门。
他倒在床上,用手遮住脸。
他做梦了。
梦见慧群轻轻走过来,用手抚摸他脸颊。
“慧群,”他十分高兴,握住她的手轻吻,“终于看到你了。”
这次梦境最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颜,完整无缺,神采如昔。
“慧群,你想同我说话?”
慧群只是看着他微笑。
“慧群,我真想念你,告诉我,几时可与你重聚。”
慧群仍然只是微笑。
“慧群,慧群。”万亨惊醒。
只有眼泪是真的。
他抹乾腮颊,坐起来,无限悲伤。
半晌,到厨房找酒喝。
秀枝把地方收拾得十分整齐,酒瓶不论空或满一律放在厨房。
他深深叹口气。
他早已心死。
晚上,万新来找他,“起来,我与你逛别家酒吧取经。”
万亨挣扎,“我给你打一个谜语。”
“你先穿衣服。”
“笼中鸟,打古人一名。”
“在说什么,你想跟老爸开字花档?”
万亨欷墟。“也把我们拉扯得这么大了。”
兄弟俩逐间酒馆考察。
正是各有各特色,各有各生意经。
万新笑道:“戏法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
“我们有什么法宝?”
“比人便宜一个便士。”
“一个铜板即够?”
“自然即时客似云来。”
有一间叫狮鹰的酒馆,用了几名美女侍酒,秀色可餐。
万新怂恿兄弟,“今晚一人带一个出去。”
万亨不语。
万新笑,“人人有一颗寂寞的心。”
一名红发女斟酒给万亨,顺口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万新代答:“为着保卫国家牺牲掉。”
女郎耸然动容,间万亨:“是真的吗?”
万亨说:“别理他。”
女郎叹道:“这么说来,是真的了。”
万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是为国家,就是为红颜。”
说得慷慨激昂。
万亨听了,只觉凄酸。
是他眼神中那一点落魄之意激动了女郎怜悯之意。
“晦,”她说:“你愿意谈天吗,十一点再来,打烊后请你喝咖啡。”
他却摇摇头,“我不喝咖啡。”
万新却说:“我喝。”
女郎上下打量万新,摇摇头,“这回子我又不会做咖啡了。”
万新连忙拉着万亨跑到别家去。
“她们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他抱怨不已。
万亨安慰兄弟:“女子是肤浅的多。”
万新半信半疑,“当真?”
万亨笑,“除出慧群,她才有脑。”
“呀,慧群。”万新太息。
然后,他们踏进一间同性酒吧,一个女客地无。
万新情绪甚佳,咕咕笑,“我同你也算一对。”
又问:“军中可有这套?”
不便久留,稍微逗留,匆匆离去。@走廊有人在拥吻。
兄弟在微雨中散步。
万新问:“你与秀枝,果真无法挽回?”
万亨点头。
“那么,风芝呢?”
“你说一个人结三次婚是否太多?”
“你的情况例外。”万新搔头。
“何必误人青春。”
“那么,挑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不怕蹉跎。”
“万新,你是越来越风趣了。”
“志伟明珠兄妹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安顿下来。”
“还有什么新闻?”
“秀枝说你教她走。”
“她会说话了吗?”
“不,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万亨微笑,“彼时我真爱她,愿意做任何事讨好她,看到她容颜便无限欢喜。”
“现在呢?”
“心中只有慧群。”
“慧群已经不在世上。”
“可不是,真是叫我难过。”
“医生说,你若肯承认这是事赏,伤口便可开始痊愈。”
万亨苦笑,“哪一位神医如此说?”
万新却说:“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秀枝。”
“我也有此误会。”
“你说,死灰会否复燃?”
二人均已半醉,开始傻笑。
终于,他们走进一间娱乐场所,各自带走一个女子。
第二天醒来,万亨先闻到一股骚气,睁开眼,看到一头漂染过的金发,发根是耗子棕,接着,那女子转过身子,面孔对着他,一脸残妆。
万亨有三分害怕,七分懊恼,连忙起床,跟着唤醒女子。
她伸了个懒腰,挤出笑容,看看表,“还早哩!”
“我当早更。”
“噢,是逐客吗?”
“家母就快来收拾地方。”
那女子有片刻犹疑,“看,可否给我一点车资?”
万亨连忙掏出两张大钞给她。
“啊,多谢。”
她穿上衣服。
万亨如释重负,打开门送她。
门一开,只见外边站着风芝。
那洋女也焦地幽默,一看,便笑道:“你妈果然一早来替你收拾屋子。”
扬长而去。
万亨略觉尴尬,可是朱风芝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忽然哭了。
像所有好男人一样,周万亨最怕女人哭,一看到眼泪,即时沉默,无措。
他说:“风芝,你误会了。”
风芝抹乾眼泪,转头就走。
万亨追在她身后解释:“我根本没有资格同你做朋友,是你同情心泛滥成为感情,我不配,现在你明白了。”
他并不试图挽回,反而藉这机会表明心意。
风芝回过头来,只看到万亨苦涩的微笑。
她说:“只要你肯说原谅我。”
万亨学万新那样搔头,“单身男子带女友返家渡宿,并非错事,为何要求原谅?”
风芝下不了台,只得离去。
万亨坐在门口,对晨曦吁出一口气。
半晌万新起来,问道:“这是干什么,学送牛奶工人?”
“你的女伴呢?”
“半夜就走了。”
“还末打算再婚。”
万新陪他坐在门口,“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
万亨低下头,“时间不对,也许再过三五年,心情平静,风芝出现,才是时候。”
“你说什么?”万新莫名其妙。
他站起来,叹口气,没有解释。
那一天,朱风芝便辞工走了。
万新暴跳如雷,万亨十分镇定,拨电话到荐人馆去找临时工。
万新花一旁吼叫:“怎么样?”
万亨冷静地答:“一下子来七个,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做不好,明天就纯熟,后天可以把酒吧交给他。
新人来见工,万新讶异,“怎么请男生?”
“男生好,没有麻烦。”
万新颔首,“最好是有家室那种,负担重,插翅难飞。”
秀枝在一旁见到,静静退下。
风芝离去,多少与她有点关系吧。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且慢高兴。
也许,朱女只是想吸引更多注意,三天后就回来了。
可是没有。
万新问:“不觉悯怅?”
万亨十分高兴,“真是聪明人,一点即明。”
这时一名伙计上来说:“老板,地库漏水。”
万新意外,“锅炉刚换过,莫非又穿了底。”
万亨说:“我去看看。”
伙计陪他下楼,木楼梯吱咕吱咕响。有谁碰了电缀,灯泡左右乱晃,照得黑影幢幢。
万亨伸出右臂去摸锅炉外壁,“没有事,肯定是底漏。”
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支架轰然倒下,水箱坠地破裂,万亨闪避不及,眼看要被压在底部,电光石火间,有人大力在他身后一堆避开重物,他滚在一边,刹那间水花四溅,整个地库成为泽国。
上头的人一定还茫然不觉,万亨大声喊:“快,快上去叫救伤车!”
那伙计目定口呆,半晌才知道奔上楼梯。
万亨这时才想起,糟糕,压在支架下的是什么人?
他发狂似拖开重物,才发觉压看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正是林秀枝。
周万亨征住,当时她想必在地库另一角点算存货,闻声走过来看一究竟,及时救了他。
她已失去知觉,头部沉在水中,腿部仍然被压受困。
整个地库虽然只得五公分积水,却足以溺毙一个昏迷的人,万亨连忙托起她的头。
这时,他又好好看清楚了她。
脸容仍然秀丽,失去知觉的她异常平静,就像熟睡一样。
在该刹那,周万亨真正原谅了她,他与她,不过同样是不幸人。
这时,木楼梯涌下救护人员,不消三数分钟,就把秀枝拖出,放上担架,面孔罩上氧气。
万亨看到她腿部有血液沁出。
他追着问:“伤者情况如何?”
万新说:“你跟救护车进院吧,这里有我料理。”
万亨连忙跳上车。
这时,护士对万亨说:“心肺脾无事,右腿折断,生命无碍,请放心。”
浑身湿漉漉的周万亨重重吁出一口气。
“算是不幸中大幸,我们见过许多人在更经微的意外中丧生。”
万亨点点头。
“是你妻子吧。”
万亨茫然,不欲分辩,不住点头。
秀枝一直昏迷。
医生劝他:“她情况稳定,你可返家换一套衣服。”
可是此际湿衣已乾,他也根本不在乎自身。
他守在伤者身边,忽而听得她唤妈妈。
“妈妈,妈妈。”终于再度开口说话。
万亨落下泪来。
人人皆有母亲,他一直没有给她机会讲出她的故事,曾经一度,她也是受母亲锺爱的小小孩儿,脚步蹄珊,跌跌撞撞,扑入母亲怀抱,料不到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护进来劝说:“她没有危险,你也应该回家休息。否则,你会倒下来。”
万亨憔悴地抬起头,“我没问题。”
万新接着赶到。
“你回去吧,这里由我接更。”
“店里怎么样?”
“还在抢修,晚上可能恢复营业。”
万亨点头。
万新看看他,“经过这些年,仍然痛楚?”
万亨不出声。
这时病人呢喃:“水,水。”
万新意外,“噫,说话了。”
她觉得她赎了罪,内疚消失,压力一去,便不自觉出声。
看护进来,“醒了。”
秀枝睁开双眼,孀动嘴唇。
万亨走近,想握住她的手,终于又把右臂缩回来。
万新说:“多谢你救了我兄弟。”
秀枝无言语。
万新再转过头,发觉万亨已经出去。
他在候诊室喝酒。
看护看见,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为何凶酒?”
万亨这样回答:“你笑得出,当然不用喝酒。”连灌数口。
看护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半晌万新出来,有点喜悦,重复说道:“她会说话了。”
万亨这才发觉大哥对秀枝一直有特别好感。
万新坐下,轻轻解释:“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唉,红颜多薄命。”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友谊酒馆。
“回去吧,明天再来。”
万亨说:“不,我在此留守。”
“随你。”
他在休息室看电视上午夜长片。
看护走到他跟前轻轻说:“她想与你讲话。”
万亨立刻走回病房。
只见秀枝看看他微笑。
万亨因放心,也对着她笑。
当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该刹那彷佛已不存在。
“医生说你过两日可以出院。”
她张开嘴,又合拢,终于说:“我亏欠你。”声音略为沙哑,可是不失动听。
万亨避重就轻:“我现在才明白,人有权变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样高贵宽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万亨失笑,“你把我说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断腿,“我的一生,早已经完了。”
“胡说,才廿五岁,一定会有拣破烂的人,来把你我带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泪来。
“你一向不擅说笑,可是自军中学来?”
“不,”万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语。
“别担心,”万亨说:“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丽如昔。”
秀枝又流泪,“是我没有福份。”
万亨握握她的手,站起来离去。
真好。
他对她,终于没有爱也没有恨,完全像对一个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丝感慨。
真没想到这个结要拖至今日才解得开。
回到家,万新问:“怎么样,可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万亨笑得打跌。
万新叹息:“可见缘份已尽。”
“怎么可能重头开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变心,跑去同别人同居一年,怀着孕被那人抛弃,照样回到旧人身边,迅速举行婚礼,把那孩子当亲生儿抚养。”
万亨征住,“也许,”他说:“我俩彼此没有拖欠那么多。”
万新点头,“你说得对,缘份来去,不受控制,不幸没有人注定要与我兄弟俩共渡一生。”
万亨笑,“少悲观,也许那人明天就要来了。”
更衣时他发觉书桌上有一封电报。
“几时送来的?”
“今午,房东代我们收下。”
万亨连忙拆开。
“谁寄来,什么急事?”
万亨边阅边答:“刘志伟说妹妹明珠明朝抵伦敦,请我们接飞机兼代为照顾。”
“呵,那孩子来干什么?”
“升学。”
“找到学校了吗?”
“要问她才知道。”
“什么时候飞机,一定要准时去接,莫叫小孩担惊受怕。”
“知道。”
现在,他比万亨更有责任感。
那天晚上,万新把新计划告诉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层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来读书,免他到少年时还一口利物浦音。
万亨诧异,“周经理,你不说我还不知,我们竟这样赚钱了。”
万新摸摸头,“是,的确已经熬出头来了。”
这倒是一个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够知道生活不成问题,不无小补。
“万亨,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置辆好一点的车子,我记得你小时喜欢快车。”
万亨苦笑,“你见过一只手的人开跑车没有?”
“周万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无兴趣。”
万新无限感慨,“所以说,行乐要趁早。”
万亨却道:“上天对你我仍不算坏,我俩自由自在,踢饱了球,走遍地方。”
万新咕咕笑,“又认识多少金发女郎。”
连万亨都骄傲地附和:“也颇有十个八个。”
“不止不止。”
第二天闹钟唤醒周万亨时他茫然睁眼,是什么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飞机。
洗脸时忽然对镜子说:“慧群,慧群,我将终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他驾车到飞机场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万亨记得那小女孩,皮色黄黄,头发也黄黄,梳一条长辫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穷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经验最惨,况且,她还要照顾老人,仅仅只有上学时间。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后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么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里,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么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摸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里?”
“青年会,然后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汨汨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桥、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么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后,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立刻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么,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里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后。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么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里,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汤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后,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著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过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么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手终于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么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他索性站起来离开替局。
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血淋淋的清佬。”
“帮他也是白帮。”
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
同一日,万亨到惠群墓地献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马尾兰,他坐在草地上,经经说:“现在我们与母亲同住,家豪已是一个小小孩,时光飞逝,不久想必会把女友带回家中。”
蓝天白云,春风茄人,万亨丝毫不觉,只黯然抹去眼泪。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忆你。”
一只红胸知更鸟飞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吗是你吗。”
他掩住面孔。
这时忽然有一小小声音问:“你哭了?”
万亨吃一笃,连忙抬起头来。
见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约五六岁,面孔是东方人的脸,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属于西方。
定是跟大人来扫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边。”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却又问:“你的左手怎么了?”
已能正确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万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问:“永远失去?”
“是,再也长不回来。”
她耸然动容,“啊,那多惨。”
万亨尚未回答,女孩母亲已匆匆找来。
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先生,打扰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着女儿速速离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断臂,可是不动声色,匆匆走开。
此际天空已转为紫色,快要下雨,万亨鞠一个躬,黯然离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会陪你说话,同你亲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他忽然渴望有一只小手轻经抚摸他的头脸,唤他爸爸。
他的未生儿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馆打烊时夥计亮灯才发觉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万新无言无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万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只死猪。”
万新扬扬手,“见怪不怪。”
“你一直宠坏我。”
“一世人两兄弟,少废话。”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来作甚?人总得有点嗜好。”
万亨笑,“多谢你纵容我。”
“真奇怪我俩到现在才有点做兄弟的样子。”
“患难见真情。”
那天之后,万亨彷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经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开头,双手不住发抖,他去看医生。
医生很幽默,“这好像是酒精中毒。”
万亨无柰。
医生说:“创伤再深,也要设法治愈,你说是不是。”
万亨用右手托着头。
医生交给他一叠名单。
万亨奇道:“这是什么?”
“这只是本医院的伤残人士记录。”
厚厚一叠,他不过是其中一名。
“可以说,你并不寂寞。”医生简直有点讽刺。
开头,人们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样的一班人将会唾弃他。
万亨沉默。
医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黄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为它会像琼浆玉液,可是没有,他竟呕吐大作。
忽然之间,他的胃已不能容纳酒精。
就那样,周万亨成功地成了酒。
时间忽然多出一大截,无处消磨。
“不如开一家桌球室。”万新建议。
“不,又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那么,云吞面铺。”
万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鱼薯条更烦。”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铺,听说自动洗衣场好赚。”
“为什么我们只能做这种杂碎生意?”
“只要赚钱便可,何用计较。”
万亨感概:“这些小生意毋需专业知识,只需一铺牛力,可见华人永远与功夫电影及咕噜肉脱离不了关系。”
万新诧异道:“酒醒了好似烦恼更多,你不如再继续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听到,笑得弯腰。
她说:“学校里也有这一派人物,一直钻研华人地位问题,恨铁不成钢。天天在小憩时分检讨,弄得大家吃不下饭。”
万亨讪笑。
明珠说下去:“另一派就比较实际,忙着设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货真价实,就一定有存在价值。”
万新问:“你是哪一种?”
“肯定属庄敬自强类。”
“万亨呢?”
明珠语气转得异常温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时无法适应,慢慢会好的。”
万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个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样。”
万斩十分妒羡,“你们都喜欢他,为什么?”
明珠抬起头,“这也是命。”
周氏兄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是吗,不是因为有人可爱有人不可爱吗”十分讶异。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说:“一个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锺爱,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万新看着明珠,“那么说来,你是来打救周万亨的了。”
明珠笑笑,“万亨哥不止一次从泼皮与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来。”
事后万新同弟弟说:“明珠喜欢你。”
“同自己妹妹一样啦,”万亨只得这句话。
万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书报摊来做,专门卖中文书报杂志,售价订得比别家克己,“文化事业,旨在服务大众”成了他的口号。学生下了课都在他店里打书钉。
他喜欢得意洋洋地抱怨:“书书书,想不戒赌也不行了。”
稍后,他们看见他在店里教家豪写中文字。
那孩子长大了不像混血儿,可是浓眉长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别漂亮。
他相当懂事,从来不问妈妈在什么地方。
万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计啧啧称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来喝一杯,周万亨并不请客,不过,如果他忘了付账,夥计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来了一位女客。
万亨探头看半晌,不认得那女子。
她的确打扮过了,廉价的花裙子,浓俗香水,稀薄的金发束在脑后。
见到万亨,她叫他:“许久不见了。”
这是谁?
“万亨,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亲。”
“呵,苏珊。”他连忙迎上去。
“我叫马嘉烈。”她更正他。
万亨惭愧,“是,是,马嘉烈,你好吗。”
“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连忙奉上咖啡。
内心志忑,可找上门来了,她环境要远比从前差,至多用钱打发她,可是很明显,马嘉烈情况比从前好,那就不容易应付了。
果然,她开口便间:“家豪好吗?”
万亨立刻问:“你可想见他?”
马嘉烈反而铸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万亨不动声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两名男孩。”
万亨略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错。”
“你应该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干什么行业?”
“他有两部计程车。”
“啊,环境一定不差。”
马嘉烈说:“听讲你父亲经已故世,”“是,几年来变化很大。”
马嘉烈低头说:“可否让我见一见家豪。”
“当然,”万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学,我打电话叫他来。”
“好。”
万亨拨通电话,说了几句,“他立刻来。”
马嘉烈问:“他知道母亲找他吗?”
万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说吧。”
过一会儿马嘉烈说:“万亨,你一直同情我。”
万亨依然赔笑。
“如果找万新一定阻挠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难客观。”
“周家以你对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说你始终是家豪的母亲,叫我尊重你。”
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无缘无故冒出细小的汗珠来,万亨知道那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可怜,世上所有女子都应受到照顾爱护,永远毋需害怕、伤心、傍徨。
万亨温柔地说:“家豪十分钟就到。”
她有点不安,“叫小孩独自过马路……”
“他可以应付。”
她颔首。
“我斟杯酒给你。”
“我已经戒掉了。”
万亨笑说:“无独有偶,我也是。”
马嘉烈忽然说:“你的事,我听说了。”
万亨缓缓垂头,叹口气。
“真是可惜,我替你难过,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华人叫堂弟,同一个祖父,比表弟亲密。”@马嘉烈又说:“我都戒掉了,从前像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对家庭对社会都好似有所奉献。”
“是,”万亨答:“工作的确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来,“打扰太久,我告辞了。”
“孩子还没有来。”
“我不等了。”她逃避。
“马嘉烈,请稍等。”
这时。酒馆玻璃门推开,一个小小人走进来。
“小叔,小叔,”稚嫩的声音清脆可爱。
万亨责备他:“几步路走那么久?”
“我碰见彼得勃朗宁。”
他走过来。
万亨发觉马嘉烈浑身震动。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儿面孔,大而圆的棕色眼珠、高鼻梁、黑头发。
他问:“叫我来有什么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带回去给她。”
“是。”
这时孩子发觉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视他,他也细细打量她。
万亨咳嗽一声,暗示马嘉烈开口。
半晌,马嘉烈刚开嘴笑,“你长得这么高了。”
家豪也笑,“我将来同小叔一般高。”
马嘉烈说:“那多好。”
万亨又咳嗽一声。
马嘉烈看万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说:“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马嘉烈。”
家豪忽然用华语问:“你好吗?”
马嘉烈笑着拚命点头,“我很好,谢谢你,”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母亲。
万亨欷□,他不打算勉强这不幸的女子。
马嘉烈又问了关于孩子的功课、他的爱好,以及生活状况。
十分钟后她满足地轻经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万亨送她到门口,发现她泪流满面。
他搂住饮泣的她。
“谢谢你给我这样大的方便,你真是个好人,万亨,上帝会保佑你。”
“你喜欢几时来都可以,来多少次也可以,我不会对别人说。”
她走了。
衣着单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只褪色苍白的蝴蝶。
家豪取过一包梨子问:“刚才那位阿姨是谁?”
“她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长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么想?”万亨也高兴他对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过,她为什么哭?”
万亨反问:“她哭了吗?来,我们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隐瞒。
叔侄二人结伴回家。
万亨觉得路非常长。
像他为例,彷佛已经活了一辈子,算一算,却三十未到。
父亲去世之后,好几个晚上,他伤心得想跟着去,在另一个国度。他还有慧群,他渴望与他们同聚,可惜世上还有母亲。
他紧紧握着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约出来。
他凝视她年经的面孔。
难怪叫做红颜。
整张面孔红粉绯绯,头发有点毛,说是打完球回来,伸一个懒腰,手臂圆润光滑。
万亨看了什刻,转过身子,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岁。”
明珠笑,“没有那么多,只有六岁。你与志伟同年。”
万亨诧异:“只有六年吗?”
明珠看着他,“是,刚刚好。”
万亨笑,“刚好什么?”
明珠直言不讳:“照顾我。”
“我只得一条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问题。”
“我从未上过大学。”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结过两次婚。”
“听说了。”
万亨自嘲:“表面条件没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为什么我一点不觉得?”
“你太小,还不懂。”
“我并不觉得我小。”
“你对婚姻有何憧憬?”
“我爱他,他爱我。”
典型年轻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间十分赚钱的酒吧吗?”
万亨不语。
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说:“打铁要趁热啊,也不是等你一辈子的啊。”
万亨讶异,“你几时学得这样狡黠?”
“我一早懂得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温室长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万亨同母亲说:“妈,我想你同一个人提亲。”
周母先是高兴得不得了,哗呀一声跳起来,“万亨,你找到对象了?”随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欢即好,我不想插手,我会坏事。”
“妈总是为我好。”
“我并无带眼识人,”她仍然懊恼。
“往事不用再提。”
万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终于落泪。
过一会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呢?”
“是刘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声。
万亨微笑。
“我以前怎么一直没有想到她。”
“因为那时她还小。”
“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本人已经愿意,不过事情是郑重点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过是想给我机会将功赎罪罢了。”
“母子之间有什么功过。”
“我这就去找她。”
“也得有点准备吧。”
周母懊恼,“我一些好的金饰全部已叫两名不肖媳妇讹骗光了。”
万亨笑出来,“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这些。”
“只得去现买。”
万新听见,拍着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见你怕。”
“明珠与我们自小长大,才不会见怪。”
“奇怪,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万新笑说:“同样是大学生,在明珠面前就没有自卑,到底是邻居。”
万亨也笑,“邢么多女孩数她最乖,毫无怨言服侍老人,原以为她会去读护理,谁知是修电脑科。”
那天下午,万亨到市中心著名珠宝店买了一只戒子与一只金表。
周母与万新高高兴兴带看礼物到明珠家去。
万亨独自等消息。
他有点紧张,万一,万一明珠改变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终于又按捺下来。
稍后有点累,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看到窗廉轻轻拂动,他有点奇怪,他们单位没有窗廉,这是什么地方,张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温习功课。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细了,又不是,呀,原来是学生时期的慧群。
她们二人是有点像,万亨定定神,“慧群你来了”。
心中无限欢喜,可幸在梦中时时可以见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课。”他说。
慧群放下纸笔。
“我想再婚,你赞成吗?”
慧群点点头。
“明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温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碰到慧群,可是听见脚步声,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亲与大哥自外归来。
他急问:“怎么样?”
周母在抹眼泪。
万所说:“妈双眼发痛,要看眼科。”
万亨心头一沉,苦笑起来,明珠一定拒绝了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万新忽然笑容弥面抬起头来,“恭喜你,万亨,又要做新郎了。”
万亨绷紧的神经骤然松下来,人有点呆。
他缓缓坐下。
“妈欢喜得哭。”
老式妇人,高兴也哭,悲伤也是哭,没有第二条路来宣泄感情。
万亨蹲下同母亲轻轻说:“别揉眼睛。只有更痛。”
万新恐吓:“许多人因此哭瞎了眼睛。”
周母这才破涕为笑。
万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万所说:“她在科令斯图书馆等你。”
明珠坐在最当眼的地方写功课,好让万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爱你,她不会叫你受罪。
他轻轻走过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脸盈盈笑意,神情似足万亨刚才梦中的慧群。
万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表与指环戴在同一只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没有?”
“已经与哥哥通过电话。”
“他怎么说?”
“他一定来参加婚礼,说是多年来最好的消息。”
他们都没有嫌他。
万亨抬头,看到图书馆内一架一架满满的书,怕有数十万册,真是追求学问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欢读书,对此地无天分,也不想出人头地,他只想生活有着落。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况且,还得到了这样一个红颜知己。
图书馆内不便扬声,万亨也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略坐一会儿,便站起来离去。
明珠送他到门口。
两个人都无话,心意早通,不用多说。
他伸出右手,揉乱了明珠的头发。
夏天,举行婚礼的时候,周万亨外貌几乎恢复旧观,在座宾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只手。
为着要使母亲高兴,请了将近五十桌喜酒,寡母爱怎么样做都满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无,自小在一条村子长大的她十分明白规矩。
刘志伟携妻带儿渡过北海来喝喜酒。
他说:“万亨,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会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志伟心痒。
“我们去踢泥浆球。”
“我俩已不是少年人。”
“胡说,未老先衰,不可取。”
万亨见老友兴致如此高,便说:“去就去。”
换上球衣,冲到球场,即时加入与一队年轻人踢起球来。
不消片刻,便变了泥人,敌我不分,一于混战。
周万亨与刘志伟片刻便气喘如牛,终于倒在泥巴中,自动弃权。
刘志伟笑得落泪,“痛快,痛快。”
万亨索性鞠起泥浆水擦脸,“志伟,当中的十多年彷佛没有过。”
“时间真是可怕可是。”
万亨点头,“好像随时回家还会挨母亲痛骂,而父亲则摇头晃脑正不知念何篇诗词。”
“现在我也是人家的父亲了。”
“志伟你一子一女同你一个面孔。”
“不,女儿像我老婆。”
他俩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关脱下,换了别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却自小习惯,把他俩衣物包成一包,连球鞋塞进洗衣机洗两次。
志伟有生意需要照顾,带着妻儿回家去,临走时叮咛:“照顾明珠。”
“她照顾我才真。”
“到什么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万亨答:“我不懂。你需问明珠。”
明珠说:“我们到西雅图。”
“什么?”她哥哥几疑听错,那是一个工业城。
“该处将开设一家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电脑工厂,我跟学校去参观。”
志伟看着万亨,“你不反对?”
万亨微笑,“我觉得很好。”
志伟大力握妹夫的手,“谢谢你,万亨,谢谢你。”
看情形他俩的确相配。
他们到了西雅图。
整个蜜月期间,为了万亨,明珠都穿着裙子,她唯一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可是只要稍微抹一点,她整个人都亮丽起来,脸容灿烂像一朵花。
她去开会,万亨在市区闲荡。
晚上,他们互相讨论心得。
万亨与人抢着开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说:“你先讲。”
明珠说:“不,你请先。”
万亨不再客气,“我发觉北美洲人爱喝咖啡到极点,这个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间咖啡店,天气好,在店外放两张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呵。”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个仙可卖一元,岂非比开酒馆更好,酒的来价多贵。”
明珠笑问:“你想怎么样?”
“明珠,不如来卖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说咖啡店已经成行成市了吗?”
“那么,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广。”
“何处?”
“有待考察,对,你有什么话说?”
“我们今日,同一个叫盖茨的人开会。”
“他就是电脑厂老板吗?”
“正是。”明珠脸色疑惑。
“有什么问题?”
“盖茨只得二十二岁。”
万亨说:“英雄出少年,别忘了这是阿美利坚合众国,任何人超过廿五岁便是老人家。”
“他的设想非常伟大,邀请我们加入。”
“你几时毕业?”
“不,他说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学位,他本人已经放弃哈佛文凭。”
“万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欢呼一声。
万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明珠缅瞰,“我只在你眼中好看。”
万亨笑,“你太谦虚了。”
接着数天,他俩分头开会,万亨把咖啡生意的资本、开销、收入统统做出来,觉得有可为。
最叫他欣赏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阳光。
整个人精神振作,肤色很快蒙上一层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裤便可任意□达,十分逍遥。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万亨忽然同明珠说:“我不回去了。”
明珠双目如星光般闪亮起来,“真的?我也决定不走了。”
他俩哈哈大笑起来。
“会后悔吗?”
“那也是将来的事了。”
“那么,留待将来再说吧。”
两人在酒店房间内跳跃。
万亨感慨地说:“你我是乡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实非易事。”
明珠十分温柔,“也不大难,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还等什么,开步走吧。”
过一日明珠便与电脑公司签约,留下来工作。
假期只余一天。
“我们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问:“去何处?”
“我们驾车北上往加那大温哥华。”
“要开多久的车?”
“两个小时。”
“立刻去。”
九时出发、十一时抵达,到中午时分,周万亨已经知道他的咖啡店应开设在什么地方。
“看到没有,就在这条洛逊街,每天下班,我驾车到西雅图与你相会。”
明珠只是笑。
他们找商业律师开会,连明珠都不相信当地租金如此廉宜,周万亨沉吟,断不会长久如此,电光石火问他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自置铺位。
“咖啡店叫什么名字?”
明珠双睬比什么时候都明亮动人,万亨经轻说:“叫星光。”
友谊酒馆全交给周万新管理好了。
万亨为人随和,很快决定大小事宜,忙了个多月,店铺开幕。新家就在后一条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里。
“奇怪,”他说:“天下会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个仙,客似云来。
他没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图看妻子,星期二黄昏他开车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双方都满意这个安排。
万亨似摆脱了过去生活的阴影。
半年后,星光开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个红绿灯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来喝一杯不可的冲动。
他似有做生意的运气。
同会计师说:“是一个创业的好地方。”
会计师骇笑,“周,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不是吗?”万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败率达百分之九十。”
“有这种事?”
一年后他们就赚了钱在山上置业。
明珠看过十分满意,“我喜欢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为我们自小住在海边。”
“是,已习惯与海作伴。”
“工作还怕吗?”
“一天做十六小时,幸亏你不在西雅图,否则我真会内疚。”
“彼此彼此。”
夫妻俩干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业。
“来,我做一杯新发明的牛奶咖啡给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哗,这是会上瘾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龙排到门口街上。”
“蔚为奇观。”
“当地的报纸也那么说。”
明珠说:“每次到这里我都可以尽量松弛,我们像是终于摆脱了出身。”
隔很久万亨才说:“我们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万亨,毫不讳言,我比较喜欢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时很吃苦。”
“不去说它了。”
“乡间重男轻女。”
“咖啡店打算卖松饼吗?”明珠支开话题。
万亨温和地说:“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时候,万亨也会坐在露天座位上,阅报,读得入神。
身为老华侨,一切习惯都改变了,在新环境内堪称如鱼得水,可是,看起中文报来,却仍然宛如着迷。
还有,他知道夥计偷偷在背后叫他独臂人。
经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责侍者:“独臂又怎么样,比你们两条手臂能干百倍。”
他在一角听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无意间:“左臂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已能将事情来开玩笑,“呵,将之同魔鬼换了这间星光咖啡。”
也许有人会说值得。
一日,一个七八岁小女孩进来说要买牛奶咖啡。
万亨说:“来,我帮你拿出去。”
她母亲坐在阳光底下。
万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刚欲转身,那位少妇忽然叫他:“万亨。”
万亨一愣,不想冒犯顾客,唱个偌,可是阳光挡住他眼睛,他要转到另一边,才看清楚少妇的脸容。
还是没把她认出来。
她衣着考究,形容舒泰,带看一个小女孩,语气同他那样熟络,会是谁呢。
莫非是朱风芝?
少妇十分诧异,“万亨,你不认得我了。”
万亨赔笑。
“万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点,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气填满。
她仍足一个秀丽的少妇,但不能与从前此。
万亨有点迷悯,看样子她环境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你好吗?”
“托赖,还不错。”
他在她旁边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报上看到记者介绍贵店,访问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来。”
原来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说:“看见你做得这么好,十分安心。”
“谢谢,是有点运气。”
“记者说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吗?”仍然关注万亨。
“不,不是她。”
“啊,我误会了,报道说她在西雅图工作,我便以为是能干的大学生。”
万亨答:“她也是大学生。”
“你一直喜欢大学生。”
万亨并无分辩,“是,你说得对。”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点。”
万亨点点头。
“快乐吗?”
万亨不得不承认,“快乐。”
“我也再结婚了。”
“看,我说过你会有新生活。”
“他对我不错,现在我是家庭主妇。”
“那多好。”
不知怎地,万亨对着太阳,忽然暗暗打了一个呵欠。
他十分吃惊。
这是怎么一会事?
呵欠是不耐烦、厌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亏这时有人救了他。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同秀枝说:“停车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长得很端正,也很客气,与万亨招呼,亲呢地取过咖啡杯,一饮而尽。
“我们逛逛街。”
他领着她们母女离去。
万亨立刻回到店内,忽然之间疲倦到极点,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计给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确是同一人,可是又与今日的她没有关系。
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经不认得她。
珊敏花看见他脸色大变,问:“老板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楼上,倒床上,闭上眼睛。
直到明珠温柔的手搁他脸上。
“你怎么来了?”
“星期五下午五时半,正是我该回家的时候。”
“真高兴看到你。”
“哟,许久没听到这样热情对话。”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么?”
“哗,我做错什么,如此责难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们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时限。”
“为什么发生那么多悲欢离合?”
“因此我们不觉寂寞。”
“到底是大学生。”
“还有什么问题?”
“发生一切对我来说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确有异常人,对,今天发生什么事?”
“一切正常。”
“是吗,突然如此感慨,我还以为你碰见旧情人。”
万亨不动声色,“不知朱风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万亨不知几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啊,那么,秀枝近况你可知道?”
明珠凝视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马路,她前年结婚,嫁一名东方粮食经营商,生活美满。”
“真没想到你是通天晓。”
明珠温柔地笑,“大学生都如此。”
万亨却黯然。
只有慧群没有好结局。
“想起了慧群?”
万亨错愕,“这样聪明,料事如神,会不会辛苦?”
“你把答案都写在脸上,我都不用猜测。”
万亨长叹口气,“老了,每天到黄昏,倦得睁不开双眼。”
“对,”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岁开始诉苦喊老,呻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来,我们到海边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许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诉你。”
明珠愁眉苦脸,“真的要借我双耳吗,我已经累得贼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边,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亲六十大寿,万亨邀请她来度假,万新在电话里说:“要来一起来。”
万亨笑咪咪:“只怕请不动。”
“不用先问明珠?”
万亨诧异,“她知道我们家有几个人。”
万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讲,毫无隔膜,所以华人智慧不会,门当户对,哪里多一个明珠找的终身问题可望解决。”
万亨说:“过来看看,也许明天就找到一个。”
一家三口浩浩荡荡抵涉,屋子里最好的房间让出来,明珠毫无怨言搬进客房。
万新去看过兄弟的业务,啧啧称奇。
“真正一本万利。”
“灯油火蜡开销不少。”
“可是无时间限制,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门外排长龙,还有,客人不会喝醉闹事。”
万亨问:“你要不要过来?”
万新乾笑几声,“怎么舍得。”
饭后,他悄悄同万亨说:“凶手抓到了。”
万亨苦笑。
“判了终身徒刑。”
“真是那人吗?”
“都招认了,不会有错。”
“并无目击证人。”
“可是根据环境证据,此人及其同谋另五人屋中搜出制炸弹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听审?”
“我一字也不懂,去来作甚。”
静默一会儿,万亨说:“你一直不肯学好英文。”
万新赔笑,“放过我吧,家豪会说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语说得做洋童。”
“你这边生活如何?”
“过得去,一有事,侨领会得哗啦哗啦。”
“歧视黄种人吗?”
“都一样啦,希企人家视同己出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已争气,也能安居乐业。”
“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吗?”
万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够。”
万新气馁,“我还是返大西洋那一边算了。”
万亨笑。
万新问:“明珠在什么地方工作?”
“一间叫微软的电脑工厂。”
“有前途吗?”
“这话你不要让她知道,她喜欢做尽管做,可是有我在这里,不致于要她养家。”
万新也笑,“可是,总得抽出时间来养儿育女呀。”
“这不好勉强。”
“你也得同她有点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愿。”
万新叹气,“你就是太迁就她们。”
万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这时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进来,周母捞捞叨叨在一边不住叮嘱。
万亨纳罕间:“什么事这样紧张?”
周母更诧异了,“你不知道?明珠怀了孩子。”
万亨张开嘴,一时硬咽,说不出话来,她都替他想到了。
万新笑,“你看,这人终于走了狗运。”
万亨终于说:“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出来了,身上衣服够吗。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难怪,年轻力壮。”
明珠挽着他的右手。
万亨说:“一只手,怎么抱孩子?”
“可以背。”
“约是四月生,叫阿佩儿吧。”
“是五月,而且,不是女孩子。”
“啊,添丁更好,方便担担抬抬。”
“你猜像谁?”
“像他自己就足够,不用似我俩奔波,走了一次又一次。”
“将来做哪一行?”
“随他去,他高兴我们也高兴。”
“哗,那么民主自由。”
万亨也笑。
明珠看看他,“我知你吃了不少苦。”
万亨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他低头,像是要回想旧事,可是真正彷佛不复记忆,抬起头来,笑了。
“孩子取什么名字?”
万亨却说:“读书的能耐要像你,无声无息,蹲在一张木橙子上做功课。也能名列前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