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虽然小

  大新闻现场总是一片混乱,气氛紧张不安。
  警察已经将那所平房团团包围,准备随时出击,电视台及报馆记者在一旁潜伏,蠢蠢欲动。
  一个年轻、面貌娟秀的女子站在对面马路,手持麦克风作现场报道:“自今晨九时开始,该男子挟持前妻及一子一女作为人质,与警方对峙达六个小时,他有枪,并且不时殴打小孩,令警方十分紧张,谈判专家经已到场,正尝试进入现场,综合电视台记者彭嘉扬报道。”
  摄影师刚想放下机器休息一会,平房内忽然传来卜卜枪声,身为记者,彭嘉扬自然敏捷机灵,立刻奔向平房,警察们一阵骚动,不顾一切破门而入。
  轰隆一声,大门应声而倒。
  他们大声吆喝:“警察,放下武器,警察!”
  眼尖的嘉扬已经看到近大门处躺?大小三具人体,她呵地一声叫出来。
  一个女警拦住她,“小姐,请勿踏进现场,请实时退出。”
  这时,冲上楼梯的警察颓然跑下来。
  同伴问他:“有甚么发现?”
  “他已自杀。”
  嘉扬一听,大为激动,不顾一切对牢麦克风就喊:“该男人闯入前妻住宅,扬言要叫她好看,结果枪杀一家三口。快廿一世纪了,在这文明西方社会,女性命运仍然坎坷,综合电视台彭嘉扬报道。”
  她放下麦克风,浑身颤抖,目睹惨剧发生,剎那间四条生命灰飞烟灭,年轻的她接受不来,她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手中。
  “嘉扬。”
  她抬起头来,看到上司赫昔信。
  他给她一杯热可可。
  “好点没有?回去剪片子,立刻出下午新闻。”
  嘉扬低声答:“是。”
  “汤会留守这?善后。”
  嘉扬站起来,双膝仍然发软。
  “嘉扬,一个优秀记者必须大胆、细心、冷静。”
  嘉扬苦笑。
  “而且做新闻,不能渗入私人观点,亦不应感情用事。”
  “是。”
  赫昔信扬扬手,“你回去吧,稍后我会与你汇合。”
  救护车疾驶而至,嘉扬听见有人说:“无生还者。”
  焦土政策:我不能使你快乐,我不能拥有你,但是,我能扼杀你的生命。
  回到新闻室,她为这段新闻加上总结:“这已是本年度本省第三宗虐杀妻儿案,此风不可长,政府应加强保护妇孺
  ……”
  赫昔信回来了。
  “嘉扬,你观点太私人了。”
  “我报道的都是事实。”
  “小姐──”
  “被害人再三向警方表示受到前夫恐吓监视,警方并无予以保护。”
  “警方哪有这许多人力物力应付每宗家庭不和事件。”
  嘉扬痛心疾首,“我为女性命运悲哀。”
  谁知赫昔信忽然笑了。
  “你笑甚么?”
  “别不高兴,嘉扬,你感情如些丰富,比较适合做一个小说家。”
  “这是褒是贬?”
  “这只是我私人意见,来,让我们开始工作。”
  新闻片段播出后,案头电话铃大响。
  赵香珠说:“陈群娣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档案,她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嘉扬,你听?,”是哥哥嘉维,“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枪林弹雨,场面可怖,妈吓得惊哭,你几时下班慰母?”
  “还有点事,同妈说我无恙。”
  “请尽快回来。”
  匆匆做妥手上工作,嘉扬驾车回家,双目通红的母亲站在门口等她。
  嘉扬一手搂?母亲肩膀。
  彭太太哀求:“嘉扬,不要再做记者了。”
  嘉维走出来说:“女孩子做些软性新闻岂不是更好。”
  “嘉扬,我真担惊受怕,上次在东区捉毒贩,我亲眼看见疑匪推开摄影机说要杀死你。”
  回到客厅,一家人坐下。
  嘉维的未婚妻周陶芳捧出下午茶及蛋糕,笑说:“小妹想做英雌。”
  嘉扬回嘴:“那多好,你独个儿讨得妈妈欢心,珍珠玉石都是你的。”
  陶芳只是笑嘻嘻。
  彭太太犹有余悸,“从前,怕女儿嫁不出去,或是嫁不到好人家,现在,还得怕女儿太能干,走太远。”
  嘉扬说:“我又没走到别的地方去。”
  “讲的是你堂姐嘉媛,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与猢狲作伴,大伯急得血压高。”
  提到姐姐嘉媛,嘉扬心向往之,“她,我哪?学得了她,她得到史密夫松尼恩博物馆的生物奖学金,此刻在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
  嘉维吸一口气,“甚么?”
  “前些时候她在《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图片真令人心折。”
  彭太太说:“嘉媛她乱发纠结,看上去也同猿猴差不多呢。”
  陶芳叹口气,“女儿志在四方,我就少了这份胆色,我只想婚后生两子两女管彭家四只小猴子已心满意足。”
  彭太太转忧为喜,“这才是我要听的话。”
  嘉扬捧?咖啡,忽然出神,她累了。
  “我去淋浴休息。”
  她回房即倒在?上。
  一闭上眼便看到刚才发生的灭门惨剧,母子三口蜷缩倒卧在门边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三人分明已逃到门口,仍惨遭毒手,杀害他们的,正是原本应当保护他们的人。
  那年轻母亲的身体压住子女,至死还想保护他们。
  嘉扬用手揉?双眼,深深叹息。
  她累极入睡。
  母亲敲门她才醒来,天色已暗。
  “嘉扬,电话。”
  嘉扬听过电话就说:“我马上来。”
  彭太太急问:“你又去甚么地方?”
  嘉扬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仍然唠叨:“你是记者,应该知道,别喝不知名饮料,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嘉扬已经抓过外套去得老远。
  一个妇女权益组织的会员在电视台等她。
  她赶到新闻室时听到那位女士大声说:“彭小姐或许会了解我的愤怒。”
  “她来了。”众人松口气。
  嘉扬问:“甚么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赵香珠,我想为陈群娣申怨。”
  嘉扬与她握手,“陈女士已不在人世。”
  赵香珠说:“那么,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
  同事们一听,立刻借故走开。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学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们希望她的悲剧可唤醒公众对妇女受虐的关注。”
  嘉扬静静聆听。
  赵香珠叹口气,“我不是妇解分子,我是执业律师,我只是想为弱者做一点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们举办如何应付家庭暴力讲座,你可愿来参加?”
  “我会出现,还有,照片可以留给我用吗?”
  “欢迎采用。”
  赵香珠告辞。
  她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世上原应多几个好事之徒。
  嘉扬做多一个特写,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尽,反而睡不?。
  她与大哥聊天。
  嘉维问:“你的冒险细胞遗传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时便独自飘洋过海,到马六甲学做生意。”
  “可是偏偏遗传给女孙,”嘉维笑?搔头,“天地良心,我认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自己的?,我一点不想东征西讨,明年结婚,打算与妈妈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领导之下,实施开枝散叶。”
  嘉扬微笑,“恭喜你。”
  “母亲的意思是,你或可找一份?职。”
  嘉扬忽然说:“嘉维,你说,虐待有几种?”
  嘉维一怔,“你在讲甚么?”
  嘉扬说下去:“父亲长期在东南亚照顾生意,置母亲不顾,一年才见三两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维低声喝止:“你说到甚么地方去了。”
  “母亲哑忍已有十年,亲友纷纷传说父亲另有女伴,为甚么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嘘,嘘。”
  嘉扬把头枕在双臂上,“是因为她还算得上丰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这种现象,或许,将来可以写一本书。”
  “不早了,我明天得上班。”
  第二天,新闻组开会,决定采用嘉扬的故事。
  “相当煽动,可是有其观点。”
  “新闻新闻,三天之后,不再有人提起的叫新闻。”
  一位同事忽然匆匆进来,“接到警方报告,北区山上发现弃车,车后尾厢中有昏迷印裔女性,身上有被殴打?象,现已送院,车子属于她丈夫的父亲。”
  “嘉扬,你去做这单新闻。”
  嘉扬立刻跑出去。
  到了现场,刚来得及看到拖车将豪华房车拖走。
  “伤者情况如何?”
  “已不治。”
  嘉扬抬起头,凝神看?灰紫色天空一会儿,吸进一口气,将案件冷静地报告出来。
  “你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文明社会?错,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惨剧仍没有答案。”
  一连串报告造成回响,观众关注,收视率冒升,彭嘉扬不再是寂寂无闻小记者,她渐渐培养出个人风格。
  连赫昔信都说:“在新闻淡季她也会做些特写,采访本市老太太,比较她们生活,谈谈她们喜与悲,回忆前半生得失,这些报告十分受欢迎。”
  嘉扬会代表电视台送食物鲜花给超过百岁的老妇。
  出乎意料之外,百岁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问:“男人呢,男性没有同样待遇?”
  “男人?”嘉扬的口气像是从未听过有这类人种似的。
  “是呀,男人也会悲伤,也会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吗。”
  “喂,世界大战时,男儿热血救国,舍身取义,你不知道有这件事?”
  嘉扬用铅笔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没想到这一连串报告会引发她生活中转折点。
  半年后一个下午,她自现场工作回来,一边放下采访器材,一边说:“豪宅区后巷发现女尸,浑身鲜血,无身分证明文件,使坊众大为震惊。”
  嘉扬一时没有留意到新闻室?有外人。
  直到一个人转过头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她。
  嘉扬也向她行注目礼。
  那女子约三十多岁,短发,肤色微褐像中亚细亚人,穿白衬衫及卡其裤,刚健婀娜,笑时有种妩媚,可是不笑时又略带威严。
  彭嘉扬一时不信自己双眼。
  她冲口而出:“你是珍伊娜。”
  那位女士笑了:“你认识我?”
  一边赫昔信说:“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大驾光临,不知有甚么事?”
  珍伊娜指?嘉扬说:“找你。”
  “找我?”
  珍伊娜是美国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时时出现战区报道新闻,她是真正冒?枪林弹雨,生命危险换取宝贵信息的名记者。
  她伸出手与嘉扬一握,“我已离开美国广播公司及《标准视线》节目,现在担任独立制片,打算拍摄一系列半小时节目。”
  “啊。”
  “一共十三集,题目是今日世界妇女不公平待遇,彭嘉扬,我想聘请你担任助手。”
  珍说话像发射连珠炮,嘉扬半晌才会过意来。
  她立刻看?赫昔信,她与综合电视台还有一年合约。
  “且慢高兴,”老赫说:“你且听听珍的计画。”
  珍把一只信封放到桌子上,“全在?头了,你慢慢看。”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赶时间?”
  “我约了摄影师。”
  她已经一阵风似离开新闻室。
  赫昔信赞道:“魅力十足。”
  嘉扬飘飘然,“看中了我,找我做助手。”
  “嘉扬,没那么大的头,莫戴那么大的帽。”
  嘉扬笑道:“你总是打压我。”
  她打开了那只大信封,先看到一张地图,用红线注明路程,每个站打一颗黄心。
  “哗,这像是印第安纳钟斯博士的探险图。”
  “说得一点也不错。”
  “中国、日本、印度、泰国、约旦、苏丹……简直环游世界。”
  赫昔信笑了,“为期半年,合同上注明经费以及酬劳有限,可是能叫你增阔视线。”
  “我不等钱用。”
  “嘉扬,珍去的都是穷乡僻壤,她不会挑大城市落脚。”
  嘉扬有点怯意,“她为甚么挑中我?”
  “一则,是同道中人,她看过你这一年来的新闻稿,二则,新人价廉物美,三则,她欣赏你,再说,找个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与综合的关系呢?”
  “可以弹性处理,我立即代你与上头商量。”
  “我愿听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说:“千载难逢机会,同珍讲明,你有出书及借用图片权利,如无意外,这本册子将会引起国际若干注意。”
  嘉扬欢呼一声。
  “不过,我看你最好趁这空档进行体能训练。”
  嘉扬说:“我一直有游泳打球。”
  “嘿。”
  “甚么?”
  “珍伊娜的著名战壕作风可不是草地网球。”
  “是。”嘉扬立刻向赫昔信敬一个礼。
  赫昔信看?她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两年,多谢你做我导师。”
  “我何来资格做你老师。”
  “老赫,你怎么了。”
  “你一进综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科学及新闻系文凭,无家累,精力无穷,具备一切优秀条件……”
  嘉扬大惑不解,“赞我?那是否意味『呵有毛有翼想飞出老巢了,不过,做得不好也别妄想回头,这?已经没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这刁钻活泼聪敏的女孩一进门便吸引住他,他已届中年,离过两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来付赡养费,在新闻界混了四分一世纪,精通所有门槛,却已丧失热情。
  这个女孩的真纯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霉腐积尘的心房,叫他自惭形秽,于是,他装出一副长辈模样,画清界线……不不,他老赫不是癞蛤蟆,他尚余一点点尊严。
  今日,这女孩终于要飞出去了。
  以后,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没有甚么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绉绉的外套,“我出去一会儿。”
  “喂,才三点就开始喝?”
  赫昔信问:“要不要一起来?”
  嘉扬皱上眉头,“所有酒馆都有酸臭味,你们怎么会留恋那种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顾自落寞地离去。
  嘉扬把手头上工夫做完,坐下来细细读珍伊娜提供的合约。
  她与律师朋友通过电话,将合同传真给她过目。
  回复来了:“没问题,简单合理。”
  综合的答复也下来:“可将彭嘉扬合约推迟六个月,当无薪假期论。”
  一切都非常顺利。
  嘉扬致电健身院:“听说你们那?有攀石训练。”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悬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满,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许时间,请问你有甚么底子?”
  “我自幼习咏春。”
  “好极了,届时见。”
  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还得找一个适当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维痛心疾首地顿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嘉扬莫名其妙,“我尚未堕落,你用辞不当。”
  “妈怎么会让你走。”
  陶芳问:“还有无其它选择?”
  嘉扬摊摊手,“她可以跟?来。”
  “你心意已决?”
  “大哥大嫂,自我进新闻系头一日起,我就在期待这么一天,你说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走得那么远,做那么吃苦的事。”
  嘉扬微笑,“我前生是一只隼。”
  嘉维恐吓她:“妈的双眼会哭瞎。”
  “不会,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戏吃茶,陶芳,给你消息,妈妈有一只亨利云斯顿五卡拉钻戒,尽管问她要好了。”
  陶芳没好气,“迟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处处是疾病、饥荒、战乱,嘉扬,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声音在呼召我,我无比驯服乐意追随她。”
  “有些国家还在贩卖妇女人口。”
  “对,我们就是要揭发这种黑幕。”
  嘉维气结。
  陶芳问:“你不做我俩的伴娘了?”
  “我一定赶回来。”
  “你在荒山野岭,天之涯海之角,怎么出席?”
  “爬也爬回来,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扬,你将如何洗头护肤?还有,食水药物是否随身携带,可找得到热水淋浴?”
  嘉扬但笑不语。
  “你真不担心?”
  嘉维气说:“她是另类人种。”
  嘉扬却答:“我武维扬。”
  “你自己同妈妈说吧。”
  嘉扬且放下人事关系,去锻炼身体。
  珍伊娜来取回合约,两人喝咖啡,她笑问:“你母亲知道没有?”
  嘉扬苦笑,“赫昔信全告诉你了。”
  珍点点头,“亚裔母女至亲。”
  “这又不比未婚怀孕,可是似乎更难启齿。”
  “我帮你,你可说赴美工作,她会好过点,然后,趁她不觉,愈走愈远。”
  嘉扬感激不尽,“当初,你也那样办?”
  “不,我自幼丧母。”
  “呵。”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扬笑嘻嘻地说:“你的确比我大三五岁。”
  这样简单的赞美却叫珍高兴不已,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的工作,的确将自美国开始。”
  嘉扬睁大双眼。
  珍轻轻说:“如果你认为西方大国的妇女地位没有问题,你就大错特错。”
  她这说法再正确没有。
  “嘉扬,祝我们合作顺利。”
  她们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扬同母亲说,需南下美国工作。
  彭太太凝视女儿的圆脸,“去多久?”
  “六个月。”
  “妈跟?去服侍你。”
  嘉扬大惊,“怎么敢当。”
  “反正我也没甚么可做,帮你做饭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会。”
  “你会甚么,每次被男同学欺侮都只会哭。”
  时空扰乱了这位太太的思维,她回忆到七、八岁时的小嘉扬,不明白时间溜向何处。
  “妈,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
  “后来学了咏春,受洋童嘲弄,还他们一拳一腿,他们喊救命,我又得去见班主任。”
  “妈妈。”
  彭太太叹口气,“而你父亲一直在东南亚兜转不返,晃眼你已大学毕业。”
  “妈,让我写一封信,叫他回来可好?”
  彭太太笑,“真是孩子,你叫得动他?他若在这?与我们长相厮守,谁负责庞大开销?他已答应回来替嘉维主婚。”
  上次见到他,还是嘉扬行毕业礼那日,送她一辆平治小跑车与一条钻石网球手链,怕嘉维不高兴,又添多一架四驱兰芝路华,此刻门外停?四部车子。
  除了人不到,也甚么都做到了。
  嘉扬说:“开头好象还有人追求你。”
  彭太太却很清醒,“你指前几年还有人想打我主意。”
  她咕咕笑。
  嘉扬与母亲紧紧拥抱。
  彭太太忽然用英语吟道:“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一生。”
  “嘉维说婚后同你一起住。”
  “相见好,同住难,我叫他们出去组织小家庭。”
  原来是以退为进。
  接?几天,他们在外头找房子。
  陶芳相当挑剔,大的嫌旧、新的怨小,又讲究地段,说到底,不外是要求最贵最好的新房。
  彭太太说:“那你得同你爸商量。”
  嘉扬一一看在眼中不出声,规矩人家,又有能力,照顾媳妇是应该的,但是,将来彭嘉扬可不会问人家要一针一线。
  彭先生一向慷慨,在电话另一头一口答应,并且叫相熟的房屋经纪同儿子联络。
  陶芳心愿得偿,快活得像春天小鸟,又赶?嘉维去看家具。
  彭太太转头看?女儿笑,“人家的女儿似雕通象牙,我的女儿却像番薯。”
  嘉扬只是傻笑。
  “嘉扬,留下来陪妈妈。”
  “妈妈,我去几个月即回来写书,天天在家执笔,不离你半步。”
  “又开期票。”
  那天下午,珍伊娜的电话到了。
  “嘉扬,出来,我介绍另外一位拍档给你认识。”
  “是摄影师吗?”
  “正是,我们在东区拉斐尔酒店等你。”
  那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是生人勿近地带,怎么会约在那?,可是要试一试彭嘉扬胆色?
  嘉扬第一时间赶到,推门进所谓酒店,只见数名褴褛的大汉转过头来看?她。
  在霉酸的空气?,她看到几双昏黄多疑的眼睛,嘉扬冷静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喂,你。”
  嘉扬抬头,一向大胆的她也不禁心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黝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他一副白牙。
  他踏前一步,嘉扬本能地退后,表情一定出卖了她,因为那黑大汉忽然哈哈大笑,“你怕?”
  嘉扬惊疑不定,正在这个时候,珍伊娜出现了,“嘉扬,你见过摄影师麦可了?”
  嘉扬瞠目结舌,嗄,他便是另一个拍档?
  不禁暗暗叫苦,怎么会是个黑人!
  不料那黑麦可比她还要震惊,立刻说:“甚么,这支那女是你助手?珍,你弄错了吧,她如何担此重任?”
  哗,她没歧视他,他倒先看不起她,嘉扬气结,叉起腰,瞪圆了双眼。
  “好好好,都给我坐下。”
  嘉扬咕哝:“怎么挑这个地方?”
  黑麦可对珍笑说:“下次,记得挑市中心最豪华的四季酒店见面喝茶。”
  珍也笑说:“静一静。”
  这时,有一个妖娆的女子走近,“找我?”
  原来主角住在这?。
  “嘉扬,你来发问。”
  这是一次测验。
  那女子明显是华裔,十分年轻,但是憔悴沧桑,坐下来,叫杯啤酒,对?瓶嘴便喝。
  “有甚么话要说?”
  她藐?嘉扬,眼色倒有三分风情。
  嘉扬只觉悲哀,她轻轻问:“可知自己祖籍何处?”
  不料答案完整:“中国广东新会。”
  “叫甚么名字?”
  “妹妹。”
  “你几岁”
  “十九。”
  “?育水准?”
  “中学。”
  “你可有职业?”
  “我日夜都做。”
  “做甚么?”
  妹妹笑了,“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仍不愿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
  “社会对你如何?”
  “我们是社会渣滓,社会欲去之而后快。”
  说话极有文理,嘉扬为之恻然。
  “结过婚否,可有子女?”
  “在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人。”
  “为甚么乐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说话,却被麦可阻止。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已经开动。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会压力?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艳。”
  “社会可有打压你?”
  妹妹侧头想一想,点起一支香烟,“一切是我自愿。”
  “是被迫自愿?”
  珍终于开口:“嘉扬,问题太深奥。”
  可是妹妹说:“不,我听得明白,但是我始终有选择,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自由。”
  嘉扬不语,忽然想到母亲,她也属自愿。
  “让我看你的手臂。”
  妹妹撂起手袖,不出所料,针孔累累。
  “你是痛苦的吧。”
  “生为女子,与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缘。”
  嘉扬说:“我不明白这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这个粗眉大眼,双颊红粉绯绯的年轻记者笑了,“你是少数最最幸运者。”
  这时,珍伊娜叹口气,“好,到此为止。”
  妹妹伸一个懒腰,“没我的事了?”站起来离去。
  麦可向珍点点头。
  珍说:“嘉扬只有你才问得出那样新鲜的问题,做得好。”
  “我还想问她如何流落异乡。”
  珍说:“那反而就落俗套了。”
  黑人在这时说:“让我们离开这?可好?空气浑浊,我都不能呼吸。”
  三人走出廉价酒店,在阳光下抖抖四肢,吁出一口气。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光猛阳光下看麦可,仍有余悸。
  他外形并不似男士时装书上那种黑人模特儿,他一点也不英俊,一张厚嘴怪吓人,嘉扬别转面孔。
  麦可不去理她,自顾自走往停车场。
  珍伊娜讶异,“你没说你不喜欢黑人。”
  “我的确没说过。”
  “我们这小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绝不允许有任何种族歧视。”
  “珍,我不是那样的人。”
  “麦可是宾夕维尼亚大学新闻及语文系学生,专攻摄影,副修葡文与西班牙文,行内极有名气。”
  嘉扬张大嘴,她孤陋寡闻,没想到这粗壮的黑人会是读书人。
  上了车,珍才说:“等等,我去买香烟。”
  “你抽烟?”
  “不,请人抽,拉近距离。”
  她一走开,麦可便转过头来看?嘉扬笑,嘉扬这时发觉他的舌头都是褐黑色,头发纠结,一团一团盘在头顶似发菜,怎么看怎么丑。
  他忽然咧嘴,作势欲扑,“野人,非洲,吃你。”随即大笑起来。
  自从知道他是大学生之后,嘉扬已不再恐惧,所有读书人都有包袱,怕人家说他不似读书人,故此不敢为所欲为。
  当下嘉扬瞪他一眼,“孔夫子有一句话,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一时失觉,不知你来头,你也不必怀恨在心。”
  麦可一听孔夫子那样大石头压下来,顿时一呆,随即觉有理,态度软化,他伸出手来,“那么,我们言归于好吧。”
  他的手如蒲扇大,手背墨黑,手掌皮肤没有色素,是肉色,看上去怪异之极。
  嘉扬只得与他握手。
  珍伊娜回来了。
  “开车。”
  那天,彭太太送女儿两件礼物,打开盒子,是一只最新型?星电话,地球五千万平方里无远弗届,另外还有一只小小枕头,上面绣?:与母亲联络,她会担心。
  慈母之心,显露无遗。
  嘉扬偷偷落下泪来。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是小小一只皮背囊,已相当残旧,但起码还能用三十年,打开一看,全是各种各样旅途上最用得?的成药,包括一瓶云南白药。
  嘉扬感激不尽,他太有心思。
  嘉维给她大叠小面额美金,收在一条腰带?,好缚在身上。
  他们都不说,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么地方。
  “自己当心。”
  “记住嘉扬,我们四月五号结婚。”
  嘉扬几乎想退缩。
  可是年少气盛,她想出去看世界。
  无论多艰巨也值得,正像当年进大学读政治,茫无头绪,参考上年试卷,不要说是答案,连题目都看不懂。
  她痛哭失声,抹干眼泪鼓起勇气苦读,四年后以一级荣誉毕业。
  凡事起头难,这一退缩,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级电视台上报道劫车案及交通意外。
  一定要闯出去。
  嘉扬握拳头,深深吸进一口气。
  “每天打一通电话回来。”
  “一定。”
  压力虽大,但嘉扬还是答应母亲。
  打一通电话而已,有甚么难?唉,真正实践过的人才知道不容易。首先,要计准时差,每次得定时,最好是母亲时间上午十时左右;第二,要匀得出时间做这件事,电话需顺利接通,否则,又得再拨,渐渐变成极大负担,有大学同学一个月后放弃做不孝儿。
  嘉扬决定先练习一下。
  在体育器材店铺购买衣物时,看看手表,十时正,她打电话问候娘亲:“好吗?”
  “好甚么,”母亲没精打采,“父母早已辞世,兄弟远离,非常寂寞。”
  嘉扬无言,这也是他们怕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我马上回来陪你。”
  “陶芳在学做百宝鸭,你也一起玩吧。”
  嘉扬一听怕怕,皱上眉头,她一天吃五餐,从来不起油锅,对不起,她有事。
  “我还是去找参考书吧。”
  过两天,嘉扬便起程了。
  第一站飞巴西里奥热内卢。
  珍做先锋,她与麦可殿后。
  赫昔信来送飞机,开头他相当风趣:“喂,同巴巴拉华德斯同级时切莫忘记我们小电视台。”
  后来有点不舍得,紧紧拥抱她,哽咽。
  他一向对她有意思,只是没有勇气表示甚么,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多,故此美好的人与事看看也只得算数。
  “再见。”
  嘉扬与麦可都只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说只得一套替换衣裳,所有空位用来装载器材。
  他剃掉了头发,整齐得多,可是一双眼睛更显得铜铃大,嘉扬觉得此刻他又像古时庙宇外的四大金刚。
  多么怪异的小组:一个中东女性,一个华裔少女,加一个黑人,加一起谙五种言语,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扬闭目假寐,年轻的她无论在甚么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觉得这东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国装修艺术时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面孔、细细手脚,甚么都袖珍一点点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笔一张嘴可真厉害,目光尖锐,发问鲜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况且,他们此行,去亚洲站头极多。
  麦可把手伸到嘉扬面孔附近,比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真是可爱。
  飞机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点酸软,起来活动。
  一出飞机场,嘉扬的电话马上响起来。
  是珍:“叫麦可租车到萨弗多路山打那大厦四○五室做访问。”
  哗,立刻开工,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麦可转头说:“那是里奥最著名的整形医务所,你对手术矫形知道多少?”
  嘉扬不出声,事先她已做过一些资料搜集,只怕用时不够。
  她在街角买了一客刨冰,边吃边看风景。
  黑麦可的葡萄牙文极是流利,干甚么都不吃亏。
  他们走进医务所,珍伊娜容光焕发地迎出来,“我的拍档们来了。”
  主任医生叫维多,上了年纪,相貌慈祥,不似一个坏人,他身边有两位拉丁美女,一看就知道是示范人办,隆胸细腰长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没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绍完毕,喝过咖啡,彭嘉扬轻轻问:“儿童饥饿,处处疾病,何为一张完美的面孔对你们来说尚那么重要?”
  原本讽刺极为强烈的一个尖锐问题因为被嘉扬压低了声音柔柔问来,倒变得同情心十足。
  那维多医生不徐不疾地回答:“爱美是人的天性,与贫富无关,每个月我都抽空到贫民窟免费为儿童修补兔唇裂颚,他们也有权利爱美。”
  这真是狡辩,嘉扬笑了。
  医生借故退出,嘉扬访问那两个染金发美女。
  “贵国对美的评价是『愈金发愈美丽』,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发是棕褐,为甚么?”
  女郎们笑,拨一拨黄发,交叉玉腿,“时尚。”
  “时尚是对女性的一种社会压力?”
  “谁不爱美呢。”舔一舔红唇。
  “各种矫形手术其实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险存在。”
  “我们爱美。”
  黑麦可微笑,这彭嘉扬是文明先进社会?的书呆子,她怎么会明白。
  “各位记者先生小姐,请你们到依柏尼玛沙滩去看看就会明白。”
  珍伊娜笑说:“我们这就去实地视察。”
  嘉扬并不觉累,亦不知晚上在何处下榻。
  一行三人驾车去那著名的美女沙滩游览。
  途中嘉扬取出?星电话调校时间,拨到家中,来听电话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声“妈妈”,被前座的麦可听见,他侧一侧头,鼻子发酸。
  嘉扬说了两句挂线,看见珍微微笑,便递电话给她,“你可要与母亲说话?”
  珍轻轻说:“她已不在人世,那种电话尚未发明。”
  “哦。”
  “所以,”珍说下去:“趁听得到她声音,多说几句。”
  嘉扬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会取笑我。”
  珍叹口气,“很多人以为若要办事有力便先得凉血。”
  到了。
  那是一个展览人体的沙滩,亦是年轻男女的社交场所,人山人海都只穿极小极小的线装泳衣,尽可能把几乎百分之九十皮肤露于人前,昂视阔步。
  嘉扬还是第一次来,她说:“闻名正如目见。”
  “是一个崇尚青春完美肉身的民族。”
  麦可忽然说:“同中国人应该刚相反。”
  嘉扬答:“华人风气亦在蜕变中。”
  珍说:“精神生活贫乏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损失吧。”
  三人小组一致公认。
  他们把车驶往山上,从高处看下来,繁华都市边缘密密麻麻都是木屋,乡间贫民涌往城市觅食,临屋愈搭愈多。
  嘉扬站在风?观景,感慨万千。
  麦可替她拍照,“传真回去给母亲欣赏。”
  “谢谢你。”
  “我们下山去吧。”
  珍这个组长带他们去饱餐一顿,回旅舍休息。
  “小心财物。”
  “比那不勒斯或纽约更差?”
  珍伸手拧嘉扬脸颊,“抱?护照睡觉就是了。”
  在柜?登记时珍说:“旅途中有时得三人一房,先警告你,嘉扬,届时勿惊惶失措。”
  “我明白。”
  嘉扬先回房淋浴。
  珍伊娜看?她背影,同麦同说:“怎么样?”
  “太天真了,还似孩子。”
  “到了中国,得靠她掩饰身分办事。”
  麦可不出声。
  “怪惹人怜爱可是?”
  麦可搔搔头,“见了她才发觉自己块头太大,手足笨钝,全无是处。”
  珍笑了。
  傍晚,麦可来敲门,“珍去访友,你可要观光?”
  嘉扬求之不得,“带我去贫民窟。”
  “呃,不如去喝杯啤酒。”
  “那我自己去。”
  麦可举手,“好好好。”
  在车上他听耳机,嘉扬问:“哪种音乐?”
  他把耳机递给她,嘉扬一听,认得是卜狄伦的声音:“你到过甚么地方我蓝眼之子,你见识过甚么我亲爱的年轻人?”是一首悲怆的反战歌曲。
  嘉扬点点头,“祖师爷歌声永远震撼,我们听这歌也十分贴切。”
  麦可意外,“你也知道六十年代的他?”
  嘉扬但笑不语。
  接近目的地了,空气中洋溢一股酸臭异味。
  一看就知道缺乏水电,人口太过挤拥,成年人失业,儿童失学。
  泥径两边垃圾堆积如山,污水缓缓流过,衣衫褴褛的小孩赤足奔跑,但是抬头一看,新月初上,这一片天空同样可以观星。
  在一块略高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女孩玩耍。
  嘉扬叫住她们。
  “麦可,请担任翻译。”
  八岁那个叫贝罗,九岁的名科拉,脸容秀美,都有咖啡色大眼睛。
  嘉扬给她们糖吃,与她们聊天,“长大后有甚么志愿?”
  贝罗答:“环球小姐。”
  科拉的愿望比较谦卑:“我想做医生。”
  “那你得勤力读书。”
  科拉说:“明年我或可以入学。”
  贝罗看?黑发的陌生人,“你呢,你想做甚么?”
  嘉扬笑了,想一想,“我最希望把工作做好。”
  “你的工作是甚么?”
  “记者。”
  贝罗神气活现地说:“当我成为环球小姐时你可以来采访我。”
  嘉扬认真地答:“一定。”
  回程中他们向小贩买微温的啤酒喝。
  嘉扬发觉麦可的口袋?插?一本小书,看仔细封面,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除出肤色籍贯,习惯嗜好并没甚么不同。
  嘉扬问:“你在甚么地方出生?”
  “非洲象牙海岸的奴隶营。”
  “喂!”
  “纽约皇后区。”
  这还像点样子。
  “是甚么令你参加这次工作?”
  麦可看?嘉扬的小面孔,“你先说。”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好机会。”
  “还有其它原因吧?”黑人也聪明。
  “能够为女性说几句话总是好事。”
  麦可点点头。
  “你呢?”
  “一个私人理由。”他不想公开。
  嘉扬不想强人所难,支开话题,“你幼时有甚么愿望?”
  “篮球明星,收入上亿。”
  嘉扬笑了。
  回到旅舍,珍叫他们一起观看日间拍摄片段,小组讨论到深夜。
  嘉扬如一块海绵般贪婪吸收珍与麦可的宝贵经验及意见,十分满足。
  倒在?上,才发觉已经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一瞌眼就熟睡。
  之后,她发觉,小组每两天才睡一次是非常普通的事,反正她精力过剩,得其所哉。
  第二天清晨她自动醒来,唤醒同伴,结伴去医务所,实地采访整容过程。
  三个人都利用早上这一点宝贵时间梳洗,因为这一出门,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旅舍。
  嘉扬乌亮湿发叫麦可心中暗暗称奇,触鼻是一阵茉莉花香,他有点陶醉,一抬头看到珍对牢他会心微笑,连忙别转面孔。
  维多医生破例让他们把摄影机扛进手术室拍摄抽脂手术,当事人打算一了百了,在一小时内抽出五十磅多余脂肪。
  “她原本体重多少?”
  “将自一百六十迅速减至一百磅。”
  记者们也穿上白袍口罩,眼看腊黄胶状脂肪一桶桶连血水被吸出,嘉扬胃部十分不适。
  但是医生看护却谈笑自若,扩音机?播?森巴音乐,这种手术,他们每天大约做七次。
  嘉扬轻轻说声对不起,她退出医务所,到?生间用冷水敷面。
  维多医生的顾客陆续有来,有几名已经长得像芭比玩偶一样,但仍然不满,继续要精益求精,也有男性顾客,静心看杂志等候。
  麦可出来低声说:“蔚为奇观。”
  嘉扬说:“匪夷所思。”
  大家一起摇头。
  晚上,他们应邀参加当地某富商宴会。
  麦可换上租来的礼服,嘉扬眼前一亮,咦,像球星呢,人靠衣装。
  女人比较占便宜,任何吊带裙都可以当晚装。
  嘉扬与母亲通过电话才出门。
  富商是矿场主人,豪华大厅中陈设?大块紫晶矿石,香槟与鱼子酱供应不绝。
  客人听到引擎轧轧,原来直升机降落在花园外的停机坪上。
  喷泉、水晶灯,美轮美奂,但嘉扬毫不欣赏。
  麦可问她:“怎么样,我蓝眼之子,你看到甚么?”
  嘉扬答:“我看到极端不公平贫富悬殊现象,令人非常不舒服。”
  麦可笑笑:“你已习惯社会福利制度及均富社会。”
  宴会中有颇多华裔,叫嘉扬啧啧称奇,真是有土地便有华人。
  珍走近他俩:“在絮絮说些甚么?”
  嘉扬叹口气:“我读过一则报告:『西方先进社会妇女年耗百亿美金购买香水化妆品』,这笔金钱可用来拯救第三世界全体贫童。”
  珍点头,“愤怒的年轻人。”
  麦可说:“看够了,该走啦。”
  “也好,回去计画明日行程。”
  主人出来送客,吻别珍伊娜,送他们一份用小小丝绒袋装?的礼物。
  上了车,嘉扬将丝绒袋?的东西抖出一看,发觉是一颗紫水晶,在灯光下闪闪生光。
  珍笑:“留作纪念吧。”
  他们工作至深夜,珍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离手,但精神很好。
  她说:“明晨我北上圭亚那探访朋友,嘉扬,你可来可不来。”
  嘉扬不由得皱起眉头,“我还以为去巴黎。”
  珍忽然扳起面孔,“不,我们这次行程不包巴黎伦敦日内瓦。”
  “是是是,”嘉扬间接认错,“到圭亚那做甚么?”
  “我猜想你或者有兴趣去参观雨林。”
  嘉扬冲口而出:“太好了。”
  珍的笑容重现,“那么,早点休息。”
  “麦可,你也一起来?”
  “明日我需把底片整理妥当寄返纽约,恐怕要在墨西哥会合。”
  嘉扬居然恍然若失。
  第二天,嘉扬跟?珍出发。
  她们乘一辆小型引擎飞机,航程比想象中长,气流一开始便不稳定,嘉扬觉得辛苦。
  珍安慰她:“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呀。”
  “有一个金发美女,在著名大学生物系毕业后便一头栽进热带雨林做研究,再也不问世事。”
  嘉扬微笑,这同彭嘉媛一样。
  “匆匆十八年过去,她仍然孑然一人。”
  “但是,生活得毫不寂寞。”
  “你猜中了,对她来说,时光似凝住不动,她永远那样快活满足,每天追求新学问。”
  “这故事十分动人。”
  “我们一会去探访维姬勃朗。”
  “还有其它故事吗?”
  “嗯,有一个人,自幼在白人家庭长大,那家人视他若己出,但是他一照镜子,就知道父母另有其人。”
  嘉扬抬起头,这是在说谁呢?
  “他敬爱养父母,功课优秀,又是体育健将,成年后努力追查出身,结果令他震惊。”
  是在说麦可吗?嘉扬不动声色。
  “他自幼被领养是因为家庭悲剧,他生母遭到杀害,当时他只有一岁,无记忆。”
  呵,嘉扬抬起头,这才是他想为受虐妇女做一点事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都是记者的宝藏。”
  “凶手至今仍在狱中服刑?”
  “凶手在逃。”
  嘉扬震惊兼恻然。
  “他一直惊惶,害怕自己也会得到暴力对待。”
  可怜的黑麦可。
  飞机到了。
  研究所人员开车来接载他们,圭亚那是南美洲唯一英语国家,办事比较方便。
  吉普车往丛林驶去,空气潮热,鸟啼不绝,嘉扬大为兴奋,雨林是地球生命之源,亿万年来森林呼出的氧气形成大气层,万物赖以维生。
  但是人人都知道雨林正在迅速消失,情况危殆。
  珍说:“这不是我们今次题目,可置之不顾。”
  荧幕中有金发女士迎出来。
  嘉扬打量她,今日还说她是美女未免过誉,可是慢?,她的笑容,她的自信,都俱光芒,比起任何美女毫不逊色。
  珍笑说:“我给你带来若干女性贴身?生用品。”
  “感恩不尽。”
  “请带这小孩去参研你的实验室,我在此地休息一会儿。”
  维姬笑说:“来,嘉扬,跟我走。”
  问有否蛇虫鼠蚁出没根本多余,这原是它们的家乡。
  没想到维姬的实验室在树顶。
  “会不会爬树?”
  她帮嘉扬缚上安全绳索。
  “多高?”嘉扬抬起头,都看不到天空或树顶,脖子发酸。
  “两百呎。”
  哗,嘉扬脚都软了,双手颤抖,摔下来一定粉身碎骨。可是既然来了,怎能放弃大好机会,入了宝山如何甘心空手回。
  “我与你一起爬,放心,很安全,只有在树顶,才能看到雨林生物世界。”
  嘉扬要求:“我同妈妈通个电话才上树。”
  维姬肃然起敬,“请便。”
  嘉扬掏出?星电话,拨通,等候讯号。
  “呵,”维姬赞叹,“这玩意儿真正先进方便。”
  可是,彭太太不在家,嘉扬留言:“妈妈,想念你,我很好,勿念,明天再听你声音。”
  维姬笑:“还记得母亲在我们午餐袋?留的便条吗:用功读书,妈妈爱你。”
  嘉扬说:“每次离家,都有歉意。”
  “来,跟我往上爬,累了扬声。”
  “是。”
  维姬这才答:“可是孩子们总会长大飞离旧巢。”
  她身手敏捷一如猿猴,攀?尼龙绳往上爬。
  在都会中往上爬是令人作呕的一件事,在雨林中往上爬却令人精神爽利。
  到了一百呎上空嘉扬已经浑身大汗,气喘如牛,维姬笑笑,扯动滑轮,上升的速度顿时快起来。
  空气中充满浓烈香气,嘉扬看到树干积聚的青苔上寄居?硕大鲜艳的兰花,金色的蜂鸟啜吻花蕊,露水像钻石般闪烁。
  阳光一道一道似锦缎般透过树林照射到她们身上,嘉扬要到这个时候才记得取出照相机拍摄珍贵镜头。
  终于到了树顶,嘉扬惊呼一声。
  科学家已在大树顶上铺搭了一座整个篮球场那样大的网伞,维姬的同事在网上走来走去如履平地。
  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浓密雨林。
  维姬说:“从前,雨林覆盖地球上百分之廿四土地,现在只剩百分之十二。”
  嘉扬轻轻踏出一步,又一步,心情像初到游乐场的小孩。
  “这像天堂!”
  维姬笑了。
  有两只小小猿猴飞一般在树顶追逐
  维姬捧?一只大瓶,瓶?有数百只昆虫有待分类。
  有人递上一杯咖啡给嘉扬,她饮罢躺在大网伞上欣赏白云。
  嘉扬觉得心旷神怡,她没想到远离文明是这样轻松愉快,难怪嘉媛一去不返,乐不思家。
  维姬开启小小收音机,又一次刚好听到卜狄伦的名歌,敲敲敲天堂之门。
  嘉扬跟?哼了起来。
  半晌,维姬叫她:“我们得下去了,将有雷雨。”
  “我不走。”
  维姬又忍不住笑,过一会儿她说:“现在你与珍在一起?”
  嘉扬一时没有会意,“我们是伙伴,我跟她学习。”
  “她仍然嗜酒?”
  “嗯,松弛神经嘛。”
  “劝她少喝一点。”
  嘉扬唯唯诺诺。
  “珍除了脾气急躁之外别无缺点,好好对她。”
  嘉扬忽然明白了。
  可是,她又不知如何辩白才好,非常尴尬,幸亏这时维姬抬起头,“乌云来了。”
  她立刻带嘉扬下树,豆大雨点已经追?打下来,衣履尽湿。
  回到营地,嘉扬对维姬说:“认识你真是荣幸。”
  珍迎上来,“怎么样,是一次令你没齿难忘的经验吧。”
  嘉扬忙不迭点头。
  维姬问珍:“你可会顺道经洪都拉斯?”
  “不包括在这次旅程之内。”
  维姬叹口气,“台风来契之后哀鸿遍野,叫人辗转不安。”
  珍轻轻说:“关上电视。”
  大家都无奈地笑。
  “有空再来看我。”
  珍问:“下一站你又往何处?”
  “我们会到马来西亚。”
  嘉扬心向往之。
  她们终于分道扬镳。
  珍同嘉扬说:“下一站,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晚上,陶芳打电话给她:“你在甚么地方?”
  “火星的?星德莫斯。”
  陶芳有她的好处,一点也不生气,“无论如何,听到你的声音就放心了,今日我去试嫁衣。”
  “那多好。”
  “是象牙白缎子长袖有腰身的长裙,很简单素净,你一定喜欢。”
  “配钻冕最好看。”
  “伴娘礼服也不差……”
  这时,珍向她招手。
  “陶芳,我有事,改日再谈。”
  珍奇问:“那是谁?”
  “我大哥的未婚妻。”
  “你有一个那样的嫂子?”
  嘉扬眯眯笑,“正是。”
  这时,嘉扬才觉得四肢百骸像要散开来似的,雨林之旅实在叫她太兴奋了。
  那夜,她与珍同房。
  半夜醒来,看到珍还对?手提电脑在做功课,忙碌地联络有关机构。
  她有一只银制扁酒瓶,不久便对?嘴喝一口,却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头发枯燥,皮肤也需要护理,但是她都不再关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该休息了。”
  “你说得对。”
  她熄了灯,和衣躺?上,深深叹口气。
  嘉扬冒昧地问:“为甚么离开美国广播公司?”
  “他们嫌我不够听话,没有一头金发,以及不假以辞色。”
  呵,那么多条罪。
  珍笑,“趁还走得动,不如出来闯闯。”
  “你去过战地,告诉我那情况。”
  “像传说中地狱,甚至更坏。”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这时,嘉扬已听得均匀的鼻鼾声。
  第二天一早她们乘飞机往墨西哥与美国边境接壤的蒂横娜。
  麦可来接她们。
  这次见他,已不觉他肤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扬热诚地迎上去说:“真想念你那优秀驾驶技术。”
  珍在一边笑。
  麦可拿出一块熏香,剥下一小块,交给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扬,你也照做。”
  嘉扬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进胸袋,只闻到一股强烈刺鼻异香。
  他们先到当地警局,警长出来见到他们,态度踌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扬侧耳细听。
  “某美国电视台已经先你们来过,上头不满意消息外扬。”
  麦可用宽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视线,给了他一张信封,“我们是老朋友,哥谋士。”
  那警长改变口风:“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他带他们上车。
  蒂横娜边壤设有许多美资工厂,商人贪工资廉,条例松,可赚多倍利润。
  车子驶近沙漠边沿,警长指?说:“这是民居,那边是工厂,年轻女士来回,必经此路。”
  所谓民居,只是一列列铁皮屋,简陋得只比穴居好一点点。
  嘉扬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两个月内,已是第二十三宗谋杀案,”珍问:“警方缉凶不力,有何解释?”
  警长亦无奈,“警力不足,只得两部巡逻车。”
  走近沙漠,闻到一阵奇异味道。
  照说,沙漠是空旷地带,烈日曝晒,气味容易蒸发,可是这一股异味却非常浓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黄色仙人掌,驱之不散。
  嘉扬忽然明白先头麦可给她的那块熏香要来何用,就是用来驱逐这股臭味。
  嘉扬低头深呼吸,屏住气,跟?警长巡视现场。
  很奇怪,地上还剩下烂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头发,警方与亲人都未来清理现场。
  “其中有七名无人认领,都是年轻女子。”
  他们一行三人不出声。
  “来,到警局来,给你们看照片。”
  珍却说:“我们还想到厂方参观,雇主似乎有义务保护工人安全。”
  嘉扬这时提了一个问题:“为甚么全体遇害者都是年轻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杀她们,还做些甚么?”
  珍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警长哥谋士突然变色,过了片刻,才轻声答:“还有做无力破案的警察。”
  珍松口气,看了嘉扬一眼。
  嘉扬抹去眼角的泪水。
  警长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无端揶揄。
  一步一惊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怀中熏香辟味,嘉扬怕她早已呕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全无照明设备。”
  回转警局,哥谋士给他们看档案照片,他说得不错,全是妙龄女子,有些还戴?十字架项链、化了妆,全有姓有名。
  麦可正在翻阅另一本照片簿,嘉扬想看,被麦可阻止,他轻轻摇头。
  往工厂途中,嘉扬问:“那块树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么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头答:“它产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啊。”
  美资的化工原料厂及球鞋厂负责人不愿接受访问,亦不肯让他们入内拍摄。
  他们吃了闭门羹,连麦可都愤怒地在厂门口咒骂起来。
  终于等到女工下班,他们尾随在后,由嘉扬恳求:“事情曝光,社会方会予以注意,情况可能改善,请为大局?想。”
  一个娇小的女工无奈地转过头来,“小姐,请勿骚扰我们,我们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许我们说话。”
  嘉扬说:“死人也不会说话。”
  那女工流下眼泪,疾步而去。
  他们只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扬颓然答:“一无所得。”
  珍却说:“不,我们甚有收获,我们不是来破案,我们只是来揭发此事,目的已经达到。”
  几次三番淋浴,嘉扬还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电话与母亲说个不已,眼泪无缘无故流下双颊,终于挂线,双目已肿。
  麦可说:“现代女子亦无可避免地愈走愈远,再也看不到家。”
  珍问:“嘉扬你可听过爱米莉亚耳赫?”
  麦可说:“睡一觉,醒来我们会抵达伦敦。”
  “咦,不是去约旦吗?”
  “约旦王胡辛驾崩,我们先留伦敦观察形势,再作联络。”
  “几时的事。”
  “适才在飞机场,一听到电视报告,珍建议立刻转换机票,还问你拿护照到柜?办事,你得警惕一点。”
  “可怕的是,随时卖掉我还茫然不觉。”
  麦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麦可看?她,“通常没有脑袋的女子都会那样说。”
  “换了是男人,他是专心思考,不拘小节,对不?”
  珍懒洋洋搭嘴说:“当然,那还用讲,两个性别,两套标准,你试问他,将来他娶妻,可会让她工作。”
  麦可答:“回到家,当然希望看到香喷喷食物在桌子上,孩子们可爱听话,妻子持家有方。”
  “听到没有?”
  嘉扬骇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们的心态不变。”
  “喂,”黑麦可抗议,“一个人总能做梦吧。”
  嘉扬昏昏睡去。
  到了伦敦,第一件事,麦可陪嘉扬去看医生。
  嘉扬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费用,“全世界还是数美金最好。”
  没想到麦可认同:“真的,跑过江湖,就知道连鳄鱼潭都收美金。”
  医生检查过嘉扬,“疲劳、紧张、情绪低落,目前这份工作不适合你,长期下去会影响健康,其它则无碍。”
  嘉扬吐吐舌头。
  “我去补充物资,你可自由购物。”
  说来说去还是歧视年轻女性,嘉扬微笑,“是,我想添一双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后随时尖叫。”
  麦可无奈,“你需要休息。”
  “已经在飞机上睡过了。”
  他们到网络咖啡座,嘉扬找到视像电话,拨电话到嘉维房间。
  半晌,有人问:“谁?”
  嘉扬认得是陶芳声音:“是我,快开启视像。”
  “嘉扬!”陶芳叫未婚夫,“嘉维,快来。”
  他俩挤在小小荧幕前,嘉扬微笑,“妈妈呢,妈妈在甚么地方?”这具是他们用来情话绵绵的视像电话此刻派上用场。
  陶芳说:“我立刻去叫妈妈。”
  嘉维问:“你在甚么地方?人好象瘦了。”
  “伦敦,”嘉扬微笑,“文明之都。”
  嘉维放心,“只要你高兴就好。”
  彭太太赶了来。“嘉扬--”她忽然哽咽。
  “妈妈,是新发型吗,很适合你。”
  母女闲聊几句,嘉扬依依不舍,这时麦可走过来,进入视像范围,彭太太看见,大吃一惊,“那大块头黑人是谁?”
  嘉扬只得若无其事地说:“路人,不认识。”
  终于话别,挂断电话,嘉扬自付款机取回信用卡。
  麦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
  有进步,他不再说“你这个女人”如何如何,改说“你这个人”。
  他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补给装备,在横街找到自动洗衣店,麦可脱下全身衣物只剩内衣裤连脏行李一起洗。
  他俩一边阅报一边喝咖啡。
  “看,”嘉扬说:“照规矩连诺亚王后都不准参加葬礼。”
  “这是他们伊斯兰规矩。”
  “因为是女人。”
  “是。”
  “美国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后不知如何接受这种习俗。”
  “这得问珍伊娜。”
  “珍?”
  “原名丽莎荷乐比的王后曾是珍的大学同学。”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详情。”
  珍证实这是事实,“王后也是人,她少年时又不知有一日会成为王后,还不是同任何大学生一样吃饭跳舞打球读书。”
  “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的私人秘书对我一直很客气。”
  那即表示已无直接对话,但,仍有旧情。
  “新王与她合得来吗?”
  “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可否如期出发?”
  “局势并无多大改变,应无问题,我们时间紧凑,经费有限,只得依照原计画行事。”
  嘉扬开始觉得这个特辑会影响珍事业得失,不禁替她担心。
  为?节省,所以起用嘉扬这个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后悔离开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语?”
  麦可说:“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统。”
  珍不语。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酒店房间?,嘉扬想念她白色小小寝室,洗手间?设备齐全,她呼出一口气,睡?了。
  半夜,发觉珍独自坐窗前喝酒。
  麦可打地铺,睡得似一条枕木。
  嘉扬轻轻说:“维姬叫你少喝点。”
  “谁?”她没有回过头来。
  “雨林维姬。”
  “嘉扬,你若想退出,我愿与你解除合约。”
  嘉扬大吃一惊,“我说错甚么,做错甚么?我工作何处不力?”
  “是我不对,我不该找一个新人。”
  “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如何会成为高手?当年你也有导师给你机会。”
  “赫昔信努力推荐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撑不住我会出声。”
  珍嘘出一口气,“娇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现出怜爱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扬松弛下来。
  麦可转一个身,“天亮了吗?”
  “还可以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离开旅馆,柜?服务员见到这两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扬只装作看不见,她拎起随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欢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飞机引擎声已觉害怕。
  彭嘉扬你真的想做名记者吗?整日舟车劳顿,到了伦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馆或海德公园朝圣,长期只能生活在新闻中。
  待完成这次工作后再作决定吧。
  候机楼?有人听音乐,嘉扬噫一声,怎么又是卜狄伦,只听得他小公鸡般凄惶的声音唱:“感觉如何,孑然一人,无家可归,像一块滚石?”
  麦可已经苦笑。嘉扬本来想说:不如来我家度假,略过温暖生活,一想,哪?过得了母亲那关,千万不要假客气。
  她问珍:“你可有疲倦的时候?”
  珍无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样累。”
  嘉扬从来没到过中东,极幼时阅《儿童乐园》,知道那?有死海,因无出路,太阳岁月蒸发了水分,盐分多得可以将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见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话。
  他们抵达阿曼。
  只见还有妇女穿?黑色卡夫丹长袍,不要说完全看不清人体线条,连头脸都遮盖起来,只露一双眼睛。不过愈是看不见,愈是神秘,那一双双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倾诉但又受礼?束缚,引人遐思。
  嘉扬在《国家地理杂志》见过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妇脱下束缚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毕露。
  时光似倒退一个世纪,连带嘉扬都沉默起来。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妇女拋头露脸也是一种特权。
  嘉扬忍不住问:“为甚么到了廿一世纪女性还得躲在帐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们这次可探索到这个问题。”
  嘉扬听见黑麦可问珍:“你一定要去见这个人?”
  “是,我想见他已有多年。”
  “珍,你认为这是适当时候吗?”
  嘉扬想问:你们在谈甚么,谁,要去见谁?
  可是她不便开口,讲得好听点,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实不过是个小学徒,师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问。
  她努力阅读珍给她的资料。
  “准备好出发没有?”
  嘉扬点点头。
  这次采访的对象住在一间私人经营的庇护所内。她自顶至踵遮在黑袍之下,从双手看来,还十分年轻,但眼神已经苍老。
  嘉扬轻轻问:“你懂英语?”
  “是,我曾在女子中学读书。”
  “发生甚么事?”
  “我想自由恋爱,遭父亲枪击。”
  “你的生父意图用枪射杀你?”
  “是。”
  “为甚么?”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们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一切皆因你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我公然反叛礼?,与他们不认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谈到婚嫁。”
  “他开了几枪?”
  “五次。”
  “你亲父对你发射五枪,击中你胸部及头部。”
  “是,他以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无目击证人。无罪释放。”
  “你不是证人?”
  “女儿不可指证父亲。”
  “可是他射杀你!”嘉扬跳起来。
  正在拍摄的麦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扬肩上。嘉扬叹口气,“我们可以看你的脸吗?”
  那女子轻轻掀开面罩,她已毁容,脸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心灵的创伤更甚。彭嘉扬来自西方文明社会,只觉愤怒难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发生。
  “亲人有否来探访你?”
  “我的兄弟发誓如果见到我一定会追杀到成功为止。”
  “他们怎可能这样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们。”
  访问到这?,嘉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颤抖,她清清喉咙,“你们的王后,致力将国家现代化,她难道不想保护妇女?”
  “已经立法,可是千年风俗根深柢固,一时不能动摇分毫。”
  “将来,如果你有女儿,你会看?她兄弟为同样原因追杀她?”
  那受害人已无言垂首。庇护所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员内疚地说:“的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扬却说:“我倒是明白,我是华人,我知道在中国,弃婴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说,很久才想到吃的问题,由珍带路,去馆子充饥。珍微笑说:“嘉扬是最七情上面的记者。”
  麦可说:“她的表情弥足珍贵,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扬啼笑皆非。
  麦可用西班牙语与珍交谈,嘉扬只听懂几个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说甚么秘密?
  嘉扬与母亲通话。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惊肉跳就是这个意思。”
  “别迷信,妈妈,闭上双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连她都觉得夜特别凄迷,远处传来?徒祈祷唱诵经文之声,气氛诡异。
  他们在民居借住,那家人养了两只猎隼,十分神骏,不住拍动双翅,啄食肉粒,负责照顾它们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雪枝,长得非常秀丽。可是她有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哥鸭都拉,一脸于思,嘉扬觉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个贼。
  他与麦可小声讲,大声笑,最后他发表了忠实意见:“我们落后?中国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规要浸猪笼!”
  嘉扬说:“人畜之间已有默契。”
  少女说:“但愿我也能飞得那样高那样远。”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亲。”
  嘉扬不敢再发表意见。
  过片刻,暮色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猎隼回来了。
  它们抖动翅膀,轻轻停在少女肩膀上。
  麦可走出来,“珍叫你。”
  嘉扬瞪他一眼,“我不与你说话,卖友求荣之徒。”
  麦可有点尴尬,“你误会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释。”
  她仰一仰头,走进屋内。可是那讨厌的鸭都拉尾随而来。
  他对她说:“对不起,恕我对客人无礼。”
  嘉扬怒道:“该当何罪。”
  “向你郑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记者总想揭我们疮疤,未免生气。”嘉扬不出声。
  “麦可说你们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你与他是好友?”
  “我们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扬点点头。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因为极度疲倦,嘉扬睡得似死猪,连噩梦也没有,几时这样铁石心肠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园与鸭都拉用阿拉伯语交谈,她一定与他相熟,她的表情丝丝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那样不设防。
  她才不会同嘉扬透露心事,嘉扬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点失意,只想东山再起。
  他们跳上吉普车出发,途经市集,麦可说:“时间尚早,要不要去买点纪念品。”
  嘉扬一仰头,不去理睬他,表示继续生气。麦可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种小女儿态,只觉可爱。
  珍说:“我们有二十分钟时间观光。”
  嘉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档摊,十分兴奋,到底年轻,立刻到处游览,可惜有事在身,带不了那么多杂物。可是她还掏出美金买了一双宝石耳环,打算送给母亲。
  稍后他们继续行程,路上珍一言不发。
  目的地是一座乡公所模样的平房,当事人已经在等他们。
  那是两个中年大汉,穿宽袍大袖的传统服装,戴红白格子头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们对面坐下,示意嘉扬,工作已经开始。
  虽是公众地方,嘉扬还是十分警惕,只听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语,随即用英文急促交谈。
  只听得珍问:“你还记得往事?你还记得泰特斯?”
  其中一个大汉瞪?珍,“你是谁,你不是甚么记者,啊!我明白了,你长得与泰特斯一模一样,你是那女婴,你长大了,你前来寻仇!”
  嘉扬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石火间,嘉扬明白麦可与珍一路上窃窃说的是甚么了,他们一早知道这次要来见的是甚么人。
  这时,珍冷笑:“是,我要亲眼来看看是谁令我变成孤儿,舅舅。”最后两个字自齿缝嘶出。
  大汉毫无悔意,冷笑说:“你母咎由自取,不贞是死罪。”
  嘉扬终于将拼图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说的领养儿,是她自己,不是麦可。
  多么可怜的身世。
  嘉扬看到珍双目通红,瞪?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终于找到了你。”
  大汉暴怒,忽然跳起来,伸长手臂,嘉扬眼尖,看到黑色枪管。
  嘉扬本能反应,扑过去推开珍伊娜,同时间麦可丢下摄影机去对付那大汉。
  已经太迟了,嘉扬只听得噗一声,枪已经发射子弹,接?,警察一涌而入抓人,鸭都拉居然在场,大声问:“你们都没事吧?”
  原来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扬百忙中看到珍的衬衫上的血?,“啊!你受伤了。”
  珍伊娜挣扎?站起来,“不,我没事。”
  那么,血从何来?
  嘉扬低头看自己,才发觉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觉随即而来,她尖叫起来,中枪的原来是她。
  这时,救护车也赶到,麦可一手抱起她往救护人员跑过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应……是珍伊娜与麦可的密语。
  嘉扬愤怒这枪打中她的心脏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医务人员替她验伤,幸亏只属皮肉擦伤,敷药包扎后无大碍出院,接?到警局录口供。
  做完这一切,嘉扬铁青?脸,一言不发收拾行李。
  鸭都拉回来兴奋地说:“他因抢劫外国游客被起诉,不准保释。”
  连嘉扬都不禁嗤一声笑出来,伤外国人有罪,杀亲妹无罪。
  珍过来轻轻说:“对不起。”
  嘉扬仍然不出声,中国人说的夫复何言就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们的确隐瞒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并未想到有这样大的危险。”
  嘉扬忽然讽刺说:“幸亏你舅舅的枪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别转苍白面孔。
  虽是轻伤,嘉扬左臂已经动弹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恼。
  珍轻轻说:“你可以回家。”
  麦可咳嗽一声,“让我解释一下。”嘉扬看?他。
  “珍终于把家事了结,从今起心灵可以疗伤,我们录得惊人新闻片断,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请原谅我们事先没向你披露那大汉是甚么人。”
  嘉扬看?天花板。
  鸭都拉又一次过来说:“美国广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扬,“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谅我,那就算了。”
  嘉扬忍不住说:“千载难逢机会,还不去讨价还价。”珍紧紧拥抱嘉扬,她随即去听电话。
  麦可说:“你救了她。”
  “我不与你说话。”
  麦可不去理她,“以后我愿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吗,说你的恋爱史来听听。”麦可无奈地搔?头。
  这时嘉扬的电话响了。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泪盈于睫,巴不得立时飞回家中。
  “好吗,你伤风了?”
  “妈妈,我正在办公,稍后与你再谈。”
  这时,珍听完电话回来。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脸红光,双眼恢复神采。
  麦可问:“怎么样?”
  “他们明早派代表来见我们,一并带来新的合约。”
  麦可问:“甚么合约?”
  “我们三人将受聘于ABC,但属独立摄制组,继续我们行程,可是经费大大增加,并且随时有支持队帮忙。”麦可大声欢呼。
  珍伊娜看?嘉扬,“不过,三人组假使少了一人,我愿意作罢。”嘉扬不出声。
  珍伊娜真是厉害脚色,正是,人家吃盐已多过彭嘉扬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扬尚未回答,她又说:“我努力向他们介绍推荐嘉扬的学识、胆识、责任感以及归属感,并提出在这次专辑完成后继续聘用。”
  嘉扬沉默,有甚么不是血汗换来,这是好机会,许多新进记者愿意用一条左臂来交换。
  她终于说:“看过合同再讲吧。”珍松口气,躺在地上。
  麦可很是欢喜,“珍,你收复失地有望,可扬眉吐气。”
  “嘉扬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扬噩梦连连,一下子看见左臂烂断下来,长满蛆虫,忽尔又见母亲在她面前眼泪涟涟,惊醒之后,背脊被冷汗湿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将惊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强自镇静:已经是大人了,无论是决定前进抑或后退,都不得反应过激,惹人耻笑。
  嘉扬发觉额角滚烫,她取出行李,找到旧上司赫昔信给她的百宝锦囊,取出探热针及退烧药,自任赤脚医生。
  天渐渐亮了,嘉扬靠?窗口观赏曙色,从这?往回走,十五小时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旧职,轻松地报告天气,腻了,去?小学,或是到大学读法律,迟早总会遇见合适对象,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嘉扬踌躇了。
  就在此时,两只猎隼自门口疾驰而出,迅速朝远处飞去。
  嘉扬凝视良久,有顿悟,她下了决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换利益,社会才有进步。她闭上双眼休息。
  不久珍来敲门,“嘉扬,对方派了人来。”
  嘉扬苦笑,这便是商业社会,你若有利用价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岭也有人找上门来捧上合约,如不,登门求见,也准吃闭门羹。
  广播公司笑容满面的两名代表其中一个是华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师,试探地问嘉扬:“会讲粤语抑或国语?”
  “都会一点。”
  他立刻用普通话说:“一会儿我们去吃清真饺子。”
  嘉扬骇笑,华人真是纵横四海,吃遍天下。
  他们二话不说,把合约摊开来说。这一谈便是个多小时。
  珍伊娜的要求繁复琐碎,大概是从前吃过亏,今日学了乖,事事白纸黑字订得一清二楚,条件包括拥有私人办公室及一名秘书,并且即日生效。
  两名代表看?彭嘉扬,“彭小姐有甚么要求?”
  “你们有否相熟的西医?”
  那林日保说:“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嘉扬看一看珍,珍点头,嘉扬与麦可签下合约,注明与珍伊娜所签旧约作废,从那一刻起,他们三人组即成为大公司属员。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麦可拍摄的新闻片段,看完不发一言,取过外套,“彭小姐,我们去找医生。”
  珍说:“麦可,你陪一陪嘉扬。”
  嘉扬却说:“我毋须人照顾。”她登上林日保的车子。
  林日保用普通话同嘉扬说:“你才是三人组的灵魂。”
  嘉扬连忙欠欠身,表示不敢当。
  “我看过片段,并非胡乱夸奖,或是企图分化你们三人,这次工作完毕,我们可以立刻与你签约。”嘉扬不出声。
  “愿意同我介绍你自己吗?”
  嘉扬约略把她的身世、年龄、履历说了一下。
  林日保纳罕地问:“天天打电话给母亲?”
  “记者的母亲也会担忧。”
  “真是,我怎么没想到。”他笑了。
  见到白人医生,详细检查完毕,这样说:“康复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扬点点头。
  林日保说:“愈是古国,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将使你战栗。”
  嘉扬不出声,她知道这次旅程看到的,将成为她终身烙印。
  林日保说:“没想到平日缄默的你做起新闻来那样凶猛。”嘉扬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样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经老化,又嗜酒,试过失场,已无人愿意聘请,她需要你这种新血。”
  嘉扬仍然沉默。
  “黑麦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约束缚,看你能否成功说服他追随你,照说,也不是难事。”不论从事何种行业,都先得学会做一只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给她,“随时与我联络。”
  “谢谢。”
  林日保微笑,“总算开口了。”
  他又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做甚么都占便宜。”
  “我不会利用色相。”
  林日保却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缓缓踱出来,闲闲说:“支那人与你讲甚么?”
  “喂!”嘉扬抗议。
  “可是说我早已过时,工作不力?”
  嘉扬轻轻答:“你这样一讲,连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问:“他们看中了你?”
  嘉扬不置可否。
  “钟毓幸以后已许久没有华裔新面孔登场了。”
  麦可把她们的行李摔出来,“该上路啦。”
  嘉扬背上背囊,忽觉沉重。
  珍伊娜说:“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扬说:“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转房间,发觉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她仔细一看,见镜上有残余白色粉末。
  呵,不要多事,已经要离开这个地方,甚么都装作没看见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门。
  最不舍得的是那两只猎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扬不住朝它们摆手。
  “走吧。”他们不过是过客,应收拾恋恋不舍之心。
  进了候机楼,嘉扬摊开日志手册,在自制地图上画上一条红线,自安曼连接到加尔各答。
  麦可微笑,“嘉扬真可爱,还似小学生似自画地图。”
  珍伊娜懒洋洋说:“你懂甚么,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麦可感喟,“嘉扬也算得是社会的蓝眼儿了。”
  英国人口中的碧眼儿指父亲心目中最宠爱的孩子,与眼珠实际颜色无关。
  嘉扬听到只是笑。
  麦可问:“这些资料,将来准备写书用吧。”嘉扬点点头。
  “用中文还是英文?”
  “尚未决定。”
  “届时记得签上下款送一本给我。”嘉扬只是笑。
  “书名叫甚么?”
  嘉扬据实说:“还未知道。”
  麦可建议:“用蓝眼儿看世界吧。”
  嘉扬谦答:“我不过是管中窥豹。”
  珍伊娜说:“他们华人的?养好,一贯低调,从来不夸奖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说成只有六十分。”
  嘉扬连忙分辩,“我真的只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们登上飞机。
  麦可的手提行李无意碰到嘉扬左臂,她雪雪呼痛。伤口缝了几针,像一条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点诡异。
  麦可用宝丽莱相机对牢伤口拍了几张照片给嘉扬,嘉扬夹在日志?当书签。
  珍伊娜说:“抱歉我没有将身世告诉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与一名英国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认为是奇耻大辱,利用亲情诱她回去探亲,还未进家门已经中枪倒地。”
  嘉扬问:“他们为何践踏妇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麦可才说:“也许,因为妇女生活上需要照顾,久而久之变成一宗附属品,任人宰割。”
  嘉扬感慨,“是,像一只狗或一只猫一样,日久失宠,仍吃得饱已经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亲,黯然神伤。
  “咦,你怎么会有感触?”
  “实不相瞒,家母自三十六岁起就过?寡妇般生涯,丈夫在生,但另结新欢,对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头想一想,“到了这种地步,女方亦应负责。”
  嘉扬说:“我也觉得她应该走出去。”
  “她还贪图甚么呢,一个虚假的名分?”
  “不,她只是缺乏勇气,她没有胆量。”
  “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质素,如此低落,自尊荡然无存,生不如死。”
  嘉扬落下泪来。
  “咦,嘉扬,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扬拭泪,“在我们的社会?,母女同心。”
  “呵,那压力岂非太大。”
  “是,我们的荣辱也往往牵涉到整个家族。”
  麦可皱上眉头,“多么麻烦。”
  珍扯开话题,“嘉扬,你看过泰姬陵没有?”
  嘉扬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对于当权者将荣誉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设一点兴趣也没有。”
  珍笑,“说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确美得不似凡间。”嘉扬埋头读资料。
  这次有人在飞机场接他们。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胡佛非常亲切,口口声声愿意帮他们做任何联络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驻加尔各答已有一年,各处门路都钻得烂熟。”
  可是三人组想看的,并非各类名胜或是酒店中为欧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结他音乐。
  珍伊娜冷冷说:“我知道该往何处。”胡佛背?珍吐吐舌头。
  他采取个别击破术,悄悄同嘉扬说:“真难为你,同这样一个臭脾气的前辈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换了是男人,他就会说这个前辈公私分明,工作态度严谨,还有,不近女色。
  嘉扬忽然问这个金发儿:“你为甚么歧视女性?”
  他先是诧异,随即嬉皮笑脸,“你弄错了,我爱煞女人。”嘉扬嗤之以鼻。
  忽然之间,胡佛作一个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扬拉下脸,“你再说我就请你吃耳光。”
  珍过来说:“胡佛先生,你请回吧,有事我们自然会与你联络。”
  已经说得十分客气,那胡佛知难而退,大家耳根清净。
  珍的第一站是一间学校。校长名古晋,是英印混血儿,看到珍亲昵地拥抱,她们应邀参观课室。
  只见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美丽的沙里习舞,鼓声咚咚,?师一边示范一边说:“她看到他了,双手合十,眼珠往左边瞄去,满心欢喜摆动头部,脚下生了莲花,跳跃嗒咚嗒嗒……”
  她们都拥有一双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气炎热,嘉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园大宅,非常阴凉。天井?种?玉兰树,异香扑鼻,嘉扬满心欢喜。
  她们在石?上坐下来。
  古晋轻轻说:“自淫窟中把她们救出来,总得?会她们一技之长。”
  嘉扬这才知道震惊,一股寒意自顶流下至踵,原来学生们的身世如此可怜。
  只听得校长说下去:“经费有限,也只得救一个算一个,我们还设有英语班及缝纫班等。”
  这时女工捧出了茶点,还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时代似尚未过去。
  古晋女士说:“欢迎你们。”
  珍说:“我一直挂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过来在她耳边低声报告,她立刻站起来,“请恕我有事。”
  珍耳尖听到,便问:“是你那著名的善终服务吗?古晋,请带我们去拍摄。”
  嘉扬一听,浑身汗毛竖起来,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惨况刺激。
  古晋犹豫一会儿。
  “也许,适当的披露会吸引捐款。”
  古晋苦笑,“我们的确需要经费。”
  珍立刻说:“放心,我们会用隐藏摄影机拍摄。”
  古晋说:“那么,随我来。”
  走过天井,经过长廊,来到一间大厅,约放?十来张病?,嘉扬满以为会听见呻吟、看到维生设备及护理人员,但都没有。
  病人或熟睡,或卧坐,神情都相当安详,她们都是十分年轻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晋,过来亲吻拥抱。
  他们放轻脚步,轻轻走过。
  古晋女士在一张病?前停下,“这是妮洛尔。她已弥留。”
  她坐在?沿,轻轻祷告。
  妮洛尔只有十多岁,双眼微睁,秀丽瘦削的面孔安宁,双手交叠胸前。
  忽然,弥留的少女嘴唇蠕动,说了几句话。
  古晋抬起头,“她怕上帝不原谅她。”
  嘉扬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谅你,你将坐在上帝右边,直到永远。”
  嘉扬背光站?,太阳照在她头上,形成一个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说了两句话。
  “她问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扬勇敢地回答:“你将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后一口气。
  从来没有更轻贱的生命,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
  古晋站起来,“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当的葬礼,她在世上没有亲人,我们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爱滋病。”
  这时连铁汉似的珍都吁出一口气。
  三人组轻轻离去。
  麦可挥汗,“嘉扬说得好,谁还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访。”
  “不!”麦可惨叫。
  嘉扬说:“先找个地方让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那还不容易,叫胡佛出来结帐。”
  “不,不要他,看见他都讨厌。”嘉扬用手掩住面孔。
  珍终于说:“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扬终于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拨电话回家。
  “是你,真好,嘉扬,请问:婚筵吃中菜还是吃西菜?”
  “中菜。”
  “龙虾还是蒸鱼?”
  “都要。”
  “谢谢你,”陶芳欢天喜地,“现在妈妈同你说。”
  “嘉扬,此刻你又在甚么地方?电话帐单上有来自南美洲的电话。”
  “我在印度加尔各答。”
  “当心!”
  “知道,”停一停,“家?真热闹。”
  “是,办喜事原来这样高兴。”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对她来说,母亲那边喜气洋洋已经有点陌生。
  彭太太说:“听到你声音才觉安乐。”
  挂了电话,嘉扬发觉胸口发痒,开头以为是虫蚁咬,脱掉衣服看,发觉一块一块肿起来的是风疹。
  风疹是无名肿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时来何时退,但嘉扬心中有数,这次发皮疹是因为精神太过紧张。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宝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风疹药、止痒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拨电话给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赫,是彭嘉扬。”
  “是你,”他十分欢喜,“终于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药袋。”
  “嘉扬,恭喜你,同美国广播公司签了约。”
  “你怎么知道?”
  “这一行的消息传得多快。”
  “托赖,我运气好。”
  “还有,你受了伤可是?”
  “轻伤,不足挂齿。”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这一切都是别人传到你耳中?”
  “彭嘉扬,你已成为名人。”
  嘉扬啼笑皆非,“承你贵言。”
  他终于说了实话:“少了你在身边叽叽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扬只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谈。”
  嘉扬依依不舍。
  风疹肿块却更加刺痒,坐不宁站不稳,又不敢抓,怕加倍恶化,一照镜子,连脸上都大块叠小块,难看极了。
  嘉扬已有多日没照镜子,发觉皮肤已经晒成棕色,四肢也比较粗壮。
  麦可过来,一看到她的脸,“这是甚么?”
  嘉扬答:“麻疯。”
  麦可坐下来:“这次你也吃足苦头。”
  嘉扬回答:“真没想到这世界的阴暗面如此可怕。”
  “宝贝,你还没见到万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开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麦可皮肤黑得发亮,嘉扬伸手出去,轻抚他的背脊,“奇怪,人类肤色竟有那样大差别。”
  “但血液一概鲜红色。”
  “是。”嘉扬笑了。
  “戴块面巾,我带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风疹呢。”
  “怕甚么,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扬顾不得,用纱巾遮上风疹,与黑麦可出去吃饭。
  嘉扬一贯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边。
  麦可带她到小巷饭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鲜美,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印籍主人过来与麦可搭讪,赠他们一客甜乳酪。
  嘉扬忽然想起母亲叫印裔男子为红头阿三,不禁笑起来。
  麦可掀起她的纱巾,“咦,风疹竟褪下去了。”
  万幸。
  可是在这个时候偏偏见到了她讨厌的胡佛带?朋友进来。
  那金发儿口不择言,竟指?说:“原来你喜欢黑人。”
  嘉扬喝了两杯,已忘记君子动口不动手,忍无可忍,伸长手臂,赏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麦可劝说:“走吧。”
  到底还算是同事。
  他拉?她离开是非之地。
  “怎么到处碰见这可憎的美国人。”
  “这人像蟑螂,四处流窜。”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伤。”
  嘉扬笑得落泪。
  “早点睡。”
  “知道。”
  半夜醒来,觉得潮热,抬头一看,月亮似银盘般闪亮,她叹口气,同谁共婵娟呢,她都没有意中人。
  有人在门外轻轻叫她:“嘉扬,嘉扬。”
  谁?
  是黑麦可,“来,我带你去看恒河。”
  呵恒河,念小学时看?地图小嘉扬就向往不已,这是古文明的发源地,而且拥有最好听的译名,它原名干支,在世上已有亿万年,与幼发拉底河及黄河一样著名。
  “天还未亮。”
  “跟我来。”
  他们悄悄离开旅舍上车,麦可给她一支新鲜莲蓬,让她剥?吃,嘉扬满嘴芬芳。没想到麦可那样富心思。
  嘉扬问:“你可结过婚?”
  “两次,现在分居。”
  “为甚么?”
  “一年倒有十个月在路上,感情难以维系,我计算过,今次我们需乘搭廿二次飞机才能完成工作。”
  “她们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还等?男人去体贴她们呢。”
  “这工酬劳并不高,为甚么拚命?”
  “我欠珍一个人情。”
  “你们都是义气子女。”
  “你呢,嘉扬,雪白粉嫩的你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一早说过我想寻找名利。”
  这时,硕大晶莹的月亮渐渐隐去,天边鱼肚白,他们驶近恒河三角洲,下车向长堤走去。
  剎那间地平线上出现一线红光,接?,太阳缓缓升起,金光四射,嘉扬遮住额头,呵,真壮丽动人。
  信徒纷纷涉水走入河?,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祷。嘉扬感动了,只希望?众们如愿以偿。
  回到旅舍,却挨了一顿骂。
  珍大发脾气,“离队也不通知我,去了何处?叫人担心,万一失踪,到甚么地方找你们?麦可,你再带?嘉扬乱走我就开除了你。”麦可不出声。
  “半小时前就该开始工作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低级红灯区,臭味四溢的陋巷、旧楼、搭出一座座笼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笼中展览,看到中国人,有些扯过披肩遮住半边脸,有些索性别过脸去。
  嘉扬踩?污水感慨地报道:“正当西方先进富庶妇女在为下一季春装走向烦恼的时候,这些女子却正出卖肉体筹嫁妆,是,你没听错,妆奁不足,会遭男家轻视甚至杀害,官方无法压抑这种罪行……”
  嘉扬的大眼睛闪烁?由衷的愤怒,语气无奈悲哀,一定会叫观众动容。
  “在这座人间炼狱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却廉耻自由,最年幼者只得十一岁,先生、女士,请伸出援手救助她们,请注意世上有这种惨事正在发生。”
  她有无法压抑的愤怒,出示一种针药。
  “相信你们听过这种Y绝育药。”嘉扬不出声。
  “由贵国某慈善机构提供,免费在我国使用。”
  嘉扬忍不住说:“你难道不赞成节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面孔,“该种针药从未在人体试验,贵国妇女也从不采用,最近报告显示,已有使用过Y绝育药的本国妇女患上癌症。”
  嘉扬这时说:“多产妇女难产致死的比率岂非更高。”
  大家没料到这名初生之犊会说出这样政治性不正确的话来。但是,又千真万确指出关键所在。
  印道莉铁青?面孔,“难道我国妇女的生命、权益,皆低人一等?”
  嘉扬看?她,一面“是”字险些儿出口,被珍一个眼色止住。
  印女士继续说下去:“把这种针药引进我国的所谓慈善机关有何企图,是否想灭绝某种族裔?”
  嘉扬说:“我们会跟进调查。”噫,问题复杂到极点。
  “到了下一个世纪,人口膨胀--”
  印道莉断然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嘉扬不想再问下去。
  他们拉队离开。
  在车上嘉扬有点惆怅,“我原本以为可以见到戴卡蒂亚珠宝的马哈拉渣或马哈拉尼。”
  麦可说:“下次吧,我介绍你认识在剑桥读英国文学的藩王后裔。”
  嘉扬问:“做记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种?”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业的明星,甚至王室贵族,打出记者招牌,无远弗届。”
  嘉扬嗤一声笑,“那也不过狐假虎威,贵国强凶霸道,随便派个打手出去,人家见了已经诚惶诚恐。”
  谁知麦可直认不讳,“那当然,如果我是赞比亚记者,见闻就差多了。”珍一直低头不语,听到这话,才笑出来。
  麦可问嘉扬:“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么?”
  嘉扬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两只猎隼,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骏通人性的飞禽,飞得那样远那样高,可是仍然懂得与地面接触。”
  珍懒洋洋说:“我们还不如它呢。”
  麦可又问:“辛苦吗?”嘉扬轻轻点头。
  “比当初想象如何?”
  嘉扬苦笑,“一早知道是这样,哪?敢出发。”
  珍说:“是呀,就是因为年轻无知,不知不觉走到今回,回头一看,汗流浃背,天呀,千山万水,是怎么走过来。”语气无限苍茫,嘉扬为之恻然。
  她问珍:“可是,成绩斐然,亦无遗憾了吧。”
  别看嘉扬年轻,捧起人来不?痕?,很有一手,珍伊娜一听,感觉十分舒服。
  她笑笑,“哪有毫无缺憾的人生。”三人组在车上竟谈论起人生来。
  嘉扬说:“我渴望变爱。”
  麦可揶揄,“喂,名利之外还要爱情?”
  “都要。”
  珍笑说:“她年轻,别与她计较。”
  车子一停下来,珍便回房准备下一站资料。
  嘉扬说:“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没有其它。”
  “是,我们渐渐断了六亲,竞争激烈,连带朋友都统统得罪,只得与工作共眠。”
  嘉扬想一想,“家母会永远爱我。”麦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难得了,三个人的身外物仍然只得手提包,嘉扬带的几件线衫已经洗得发白,她从来没有穿烂过衣服,看样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经验快将来临。原来,单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扬对简约二字有了新体验。
  她打开地图,呵,下一站是中国。
  嘉扬问:“为甚么不停香港,那是繁华锦绣地。”
  “你想探亲?”
  “不,但久闻那是购物天堂。”
  “我们不去那?,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错。”
  “也一定有极黑暗的一面。”
  珍微笑,“我们去中国杭州,届时只得你一个人谙华语,嘉扬,看你的了。”嘉扬不出声。
  “答应我,提问时要一般敏锐,不得留力。”
  嘉扬答:“是。”
  半晌,嘉扬说:“我父亲在杭州有间厂。”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们?”
  “我试试。”她找出父亲的名片,照号码拨电话过去。
  有一名讲普通话的接待员说:“念祖制衣,请问找谁?”
  “是彭嘉扬找她的父亲彭念祖,他在杭州吗?”
  “呵,原来是二小姐,请等等。”那人对她家庭状况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亲来听电话,“嘉扬,你在哪?,有甚么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来看我?”
  嘉扬略为尴尬,“我与同事一行三人来中国采访。”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扬笑,“再好没有了。”
  “我有招待外宾的寓所,我派人派车来接飞机。”没想到父亲对子女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他问:“嘉维的婚礼如期进行?”
  “没听说有枝节。”
  “谢天谢地。”嘉扬满意地挂线。
  她把情形同珍说一遍,珍哗地一声,“有那样好的父亲,还做甚么记者?”
  嘉扬有遗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麦可劝说:“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嘉扬无奈,低头不语。
  珍说:“你也有这么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圆。”
  麦可却说:“这次可找到东道主了。”
  嘉扬笑问:“你有三个愿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广东菜。”
  “撑死你。”
  “甚么?”
  “说你吃撑了。”
  “全部办妥,心情异常兴奋,觉得很幸运。”
  “怎么在加尔各答上飞机?”
  “呵,乘机畅游亚洲名都。”
  “印象好吗?”
  “人很多,马路拥挤,天气炎热。”
  “领养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叫秋月。”嘉扬点点头,通常都是女婴。
  “她有兔唇毛病。”
  嘉扬连忙说:“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钟外科手术即可矫正。”
  夏巴太太很高兴,“我也那样想。”珍见他们说个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问:“杭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哗。”
  夏巴太太又问:“请问,你幼年学习英语可有困难?”
  “没有,我相信小秋月也会同样适应,你不必担心。”
  “啊,谢谢你。”
  嘉扬也老实不客气的问:“是甚么促使你俩到中国领养儿童?”
  夏巴夫妇异口同声:“我们爱小孩,自己已有两个儿子,渴望小女儿,既然证实已不能生育,便领养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孩子
  ……”
  “你是指肤色吧,对我们来说,孩子即是孩子。”嘉扬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凡的普通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无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兴奋地说:“听说华人幼儿肠胃不适合牛乳酵素,我们会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国人的习俗及节日,总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剥夺她在这方面知识。”
  嘉扬肃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与我交换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说:“我们住多伦多约克区。”
  看过嘉扬的名片,夏巴太太说:“呵,你是记者。”
  “可否跟你们去领取秋月?”
  夫妇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十分有默契,“欢迎之至。”他俩异口同声,立即约好时间地点。
  转头一看,麦可已经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课,双眼对牢计算机荧幕专注地找资料。
  彭念祖没有食言,他派了两名伙计来接飞机,拉?中文字横额:“欢迎彭嘉扬小姐”,感觉十分扰攘。
  嘉扬迎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嘉扬。”
  那一男一女年轻人笑说:“同照片一模一样。”
  他们自我介绍:“我是周一晶,她叫王二卿。”
  五人打过招呼,小周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一看,是辆平治七座位旅行车,珍伊娜看了嘉扬一眼,原来彭家那样富庶。
  小周与小王操流利英语,发音太过标准,有点像灵格风唱片。
  “先到厂?见过彭先生好不好?”
  嘉扬请示过珍及麦可,两人都无异议。
  厂在近郊,嘉扬也是第一次去。小周介绍?沿途名胜,嘉扬有点心事,没搭腔。
  只听珍问小王:“不知你可否帮我,我在找一种玲珑剔透的石卵,叫雨花台石。”
  小王答:“呵,那要到南京找。”
  小周说:“我可立刻叫人寄来,要多少?”
  珍非常高兴,“够种水仙花便可。”
  嘉扬对周王二人刮目相看,如此伶俐,如此乖巧……更显得彭嘉扬这种土生儿似番薯。
  “听讲,雨花台石卵有个传说。”
  嘉扬说:“在中国,无论一条溪水一座石碑,均附送神话一则。”
  珍笑,“嘉扬,你别打扰,且听周说。”
  小周说:“一个传说是释加讲道,大地震动,天女散花,落在雨花台,幻变成七彩石卵。”
  “哗,还有一个传说呢?”
  小周的神色凝重起来,“日本侵华,滥杀无辜,是受害者鲜血染成石卵。”
  嘉扬不语,连一块石子都背?这样深的血海深仇,做华人不易。
  到了。
  没想到念祖纺织厂规模那样大那样整齐,出来迎接他们的一个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高挑身段,身穿香奈儿套装,口口声声叫嘉扬二小姐。
  嘉扬心头一个疙瘩,这女子是谁,不似秘书,又不像管家,好不奇怪。
  她自我介绍:“我是念祖纺织厂的经理,叫胡自悦。”
  办公室布置清雅,用明式家具,穿制服的工人斟出碧清的龙井茶。
  嘉扬问:“家父呢?”彭念祖哈哈哈地走出来。
  嘉扬看?父亲,有点陌生,上一次见他是几时?已经有大半年了吧,他又胖了,红光满面,踌躇志满。他热情地招呼女儿的朋友,捧出两瓶路易十三拔兰地送给珍及麦可,另外叫胡小姐取来念祖纺织代表作送给他们:“这种丝绒披肩标上名牌在纽约五街大公司出售,且看看品质如何。”把人客哄得欢欢喜喜。
  这时小周进来说:“雨花台石卵已经找到,你们旅途携带不方便,我帮你寄回家中如何?”珍忙不迭点头道谢。
  彭念祖看?女儿,“嘉扬你又黑又瘦,工作可辛苦?”
  嘉扬连忙答:“现在流行这样。”
  胡自悦笑道:“时装书中模特儿都像嘉扬。”口气似半个女主人。
  彭念祖说:“司机夏明归你们用,随便吩咐好了,你们且去休息吧,今晚一起吃饭。”
  珍捧?名贵拔兰地笑逐颜开,嘉扬摇摇头,叫人腐败的工夫,彭念祖这种生意人真练得一等一。
  在车上,麦可把他那瓶酒也送给珍,“别喝太多。”
  车子把他们送到一座簇新的四合院。
  连嘉扬都叹为观止,藕色粉墙,淡绿瓦顶,庭园深深,触鼻尽是茉莉花香,一室黄梨木家具,现代设备应有尽有,女佣人满面笑容迎出来。珍赞叹不已。
  麦可抬头正看一幅字画,问嘉扬:“说些甚么?”
  嘉扬硬?头皮过去,只怕是狂草,谁看得懂,见是楷书,松口气:“呵,月是故乡明。”
  珍说:“这才叫文化。”女佣人捧出点心来。
  “一会儿还要出去晚饭,别吃太多。”
  麦可说:“哎唷,饺子做成小白兔模样,可爱极了。”
  大家都过去看,啧啧称奇。
  “差点以为嘉扬是小公主。”
  嘉扬颓然,“看到那个姓胡的女人没有,她肯定已代替了家母位置。”
  珍说:“她长得如年画中古装美女。”
  “家母憔悴苍老得多。”
  靠墙古董架子上放?一列著名的无锡大阿福泥娃娃,麦可爱不释手,他问:“这黑面孔是谁?”
  嘉扬一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张飞。”
  “怎么是黑人?”
  “不知道,也许他是混血儿。”嘉扬胡闹。
  “可否送我一套?”
  “请便,”嘉扬大方地说:“这点我尚可作主。”
  “珍--?”珍在客房睡?了。
  窗明几净,纱帐已把整个世界的烦嚣隔出去。
  嘉扬看到帐子边停?一只蚱蜢,便用手去赶,谁知却是绣上去的装饰,竟像真的一样,那边还有一只粉蛾。嘉扬不由得佩服那胡自悦,她打点生活细节真有一套。她轻轻掩上门。
  麦可在天井看金鱼,嘉扬趁机与母亲通话。
  “妈妈,我在爸爸处。”彭太太大为惊讶,“你竟到了地球另一边。”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
  “他替嘉维准备了甚么结婚礼物?”
  “稍后问他,还有甚么话?”
  彭太太沉默好一会儿才答:“无话。”嘉扬无限惆怅。
  麦可探头进来,“我也想打几通电话。”
  “请便。”嘉扬走到另一间寝室,发觉布置又不同,完全西式,但墙上挂?一只小巧的蝙蝠风筝。
  她顺手取下,拿到天井去放,不料一阵风来,把风筝送去老远。
  她喃喃道:“妈妈,给你送晦气。”
  用小剪刀铰断了线,蝙蝠一下子飞出去老远,在天边失去影踪。
  稍后,彭念祖叫小王拨电话来催吃饭。
  叫醒了珍,她打了一个呵欠,“唉,假使赚够了钱,将来到华南来退休。”
  嘉扬笑问:“在中国人的地方,你做甚么才好?”
  “学中文,进博物馆,学做中菜。”
  嘉扬笑说:“一个星期下来你就厌了。”
  “晚饭时间到了。”
  “又吃?”
  “正是民以食为天。”
  宴会设在非常考究的菜馆,彭念祖一早在独立贵宾所?等客人,使嘉扬觉得面子十足,房?还有一位穿?小凤仙装的年轻女子在弹古筝。
  新闻记者又不同娱乐记者,不大见这种豪华场面,客人有点兴奋。
  胡自悦自外头进来,嘉扬一怔,已经是半个女主人了,想起母亲,有点扫兴。
  胡自悦捧?好几只瓷瓶,笑眯眯地说:“各位来尝尝中国酒,有高粱、大曲、绍兴。”
  珍第一个探头过去。
  这时,那名乐师奏出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嘉扬,你喝甚么?”
  “我喝葡萄气酒。”
  菜一盘盘上,胡自悦殷勤夹菜,“全是海鲜,容易消化。”
  麦可笑,“那我放心了,我虽然大胆,也怕吃狗的腿、牛的眼、龟的壳,或是猫的耳。”
  嘉扬不知多久没同父亲一起吃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原本想说的话,因胡自悦在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喝酒。
  彭念祖同珍说:“有一种蟹,送这个绍兴酒最好,不知你敢不敢吃。”
  珍纳罕,“只要是蟹,我就能吃。”彭念祖立刻吩咐侍应生去取来。
  麦可笑?劝:“珍,别太勇敢。”嘉扬只得笑。
  不到片刻,蟹拿来了,黑漆漆一堆,四围伴?珊瑚色的膏。
  珍吓一跳,“这是蟹?”
  嘉扬一看,释然,“原来是醉蟹,顶鲜味,不怕。”
  “怎么是这个颜色?”
  “活的时候浸到酒?,产生某种化学作用。”
  麦可倒抽一口冷气,“没煮熟?”
  珍鼓起勇气挑一点放进嘴?,“唔”一声。
  嘉扬说:“吃红色的膏。”珍非常欣赏,大家拍手,众人都喝多了。
  吃到完场,还有礼物,彭念祖掏出两只盒子,送给两个外国人,“请多多照顾小女。”
  嘉扬吓一跳,这不是送红包吗?怎么好意思,要拦阻已经来不及。
  正在面红耳赤,麦可已经打开了盒子,“呀,蚝式金表,正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立刻戴到腕上。
  嘉扬目瞪口呆,只见父亲朝她眨眨眼,呵姜是老的辣,嘉扬五体投地。
  珍也连忙打开盒子,“真好,不是小巧的女装,我就是喜欢中童尺码。”
  彭念祖笑说:“伊娜小姐那样潇洒的才女当然应该与众不同。”
  “多谢你的慷慨。”这叫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们明日还需早起吧,叫司机送客人回去。”
  珍与麦可真喝多了,拱拱手告辞。
  彭念祖问嘉扬:“还有甚么需要爸爸帮忙?”
  “没有了,已经非常满足。”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自悦想与你谈几句。”他也走了。
  胡自悦结了帐,斟一杯碧清龙井茶给嘉扬。
  嘉扬不语。
  那位乐师抱起古筝告辞,胡自悦付他丰富的小费。
  她轻轻说:“世路难行钱作马。”
  嘉扬:“还有甚么话说?”
  “你看你爸可高兴?”
  嘉扬不得不点头,“踌躇满志。”
  “快六十的人了,自学出身,辛苦半辈子,总算熬出头,你大哥都快结婚了。”
  嘉扬接上去:“你是叫我别扫他的兴,别责难他,任他风流荒唐。”
  “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也把话说白了,家母呢,谁帮她出头?”
  “他会尽量赔偿她。”
  “给甚么,鸽蛋大钻石,更豪华住宅,乘邮轮环游全世界?她仍然是个弃妇。”
  “彭先生希望离婚。”
  “同你结婚?”
  谁知胡自悦笑了,“他为甚么要与我结婚?”
  “你是他的新欢。”
  “有甚么是他现在还没有得到而需要与我结婚后才能得到的呢?”嘉扬没想到她思想那样先进,倒是刮目相看。
  “我只是彭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那样说,我便照做。”
  “如此私事,他为甚么不亲自表态?”
  胡自悦叹口气,“你是他的娇娇女,他怕你给他看脸色,他下不了台。”嘉扬不出声。
  “下个月嘉维结婚,他会同你母亲签字。”
  “家母不答允呢?”
  “彭太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又有这样聪敏的两个孩子,她一定不会为难彭先生。”
  “你倒是很了解家母性情。”
  “我很抱歉。”
  “不用,不干你事。”
  “是,我收回那句话,正是,不是胡自悦,也会是其它人。”
  “你看中他老人家甚么?”
  胡自悦并不恼怒,“除了财势,他为人豪爽阔绰,风趣机敏,我由衷敬重佩服他,他又对我爱护备至,最使我感激的是把我两个弟弟送到美国读书。”嘉扬点点头。
  人家说得那样坦白,她还能怎样。
  嘉扬说:“我累了。”她伸手去揉酸软的肩膀,多日??沉重的背囊上路,肩膀已生了老茧。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二小姐你这么辛苦却是为何来。”
  “理想。”
  胡自悦一怔,声音有点凄凉,“是,我几乎忘记世界上有这回事,也只有你才配说理想。”
  司机转头来接嘉扬。
  嘉扬回到四合院,看到黑麦可坐在天井一棵桂花树下赏月。
  “嘉扬,你看这月亮多美,难怪中国人歌颂月是故乡明。”
  “你像是爱上中华风景。”
  “你们真懂得享受,又慷慨好客,若不是华裔女不大喜欢黑人,我也想在这?落脚。”
  嘉扬好气又好笑,“去日本吧,听说东洋女喜欢黑男,成群结队在码头等黑人水手上岸。”
  “啊,叫我心痒。”
  “至于我们……你很快会看到另一面,别失望才好。”
  “夜深了,去休息吧,珍说明早天未亮要出发。”
  嘉扬抱怨:“不如叫我们鼠纵队,专门摸黑工作。”回到客厅,麦可想回房,被嘉扬叫住。
  “甚么事?”
  “珍在甚么地方?”
  “她在寝室。”
  “我闻到血腥味。”
  麦可大惊,立刻推开珍的房门。
  只见她和衣蜷缩在地上,已失去知觉,可怕的是纱帐上染?一挞挞血?。
  嘉扬立刻转身大声叫醒管家。
  “叫救护车,快,快,通知小王及小周来帮忙。”
  嘉扬回房,见麦可已扶起珍。
  她气急败坏地问:“伤口在哪??”
  麦可十分镇定,“是旧患,她胃出血。”
  “啊,叫她不要喝太多。”麦可指指茶几。茶几上放?一面小镜子,镜面还遗留?白色粉末,嘉扬已不是第一次见。
  嘉扬顿足,“被海关搜出来可不得了。”她连忙毁灭证据。
  救护车呜呜驶到,王二卿比同伴先到,与急救员密密商谈,麦可急问:“说甚么?”
  “情况严重,需送院救治。”
  周一晶也赶至,“实时送市立医院。”
  嘉扬悄悄说:“我们手头--”
  小周立刻说:“我有。”
  救护车?珍已经苏醒,嘴角有黑色干涸的血?,面色非常可怕,嘉扬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怕,珍,我们在这?。”
  珍声音颤抖,“人老了,不中用。”
  “胡说,我偷看过你护照,才三十余岁,还能跑长途,你酗酒,怪得了谁。”
  “明早的任务……”
  “我与麦可会办妥,你放心。”
  麦可在一旁也说:“这是嘉扬的地头。”
  珍苦笑,“后生可畏,就这样抢去我们风头及饭碗。”
  看护嘘一声,替珍罩上氧气罩,珍闭上眼睛。
  主诊医生姓赵,检查过病人,立刻表示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王马上去付过医药费用,诊治随即开始。照过胃部,爱克斯光片出来,医生说:“看到没有,胃穿了这样一个大孔。”
  他们回到珍的身边,“要实时做手术。”
  珍虚弱地说:“你带了现款没有?”
  嘉扬同她开玩笑,“我有美国信用卡。”
  “去,找ABC的负责人。”
  “天一亮麦可会与他们联络。”
  “天亮之前你们有工作。”
  “得了,工作工作工作,一息尚在,就挂住工作。”
  珍惨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我没有家庭,只得工作。”
  小周过来说:“医生是本市最好的。”
  “去,去工作。”珍赶他们走。
  “小王会留下陪你,小周,你跟我们走。”
  嘉扬与麦可离开病房。
  麦可踌躇:“任何手术都有一定危险。”
  嘉扬狰狞地笑,“不信黄人?”
  “不不,唏,嘉扬,这个时候你还淘气。”
  小王追上来,“已与彭先生联络过,一切包他身上,叫你们别操心。”
  爱屋及乌,父亲这番心意,嘉扬明白。
  在车上,麦可问:“一夜不睡,你累吗?”
  “不累。”
  麦可叹一口气,“终有一日会疲倦,像珍伊娜,当年勇战沙场,报道两伊战争,枪林弹雨,毫无畏惧,做出一流成绩,今日不过做个专题,身体已经吃不消倒下来。”
  “这番话好消极。”
  “记者本是浪人。”
  他们到了近郊一个树林,月亮仍在天际,四周一片静寂。
  麦可说:“这?是黑点。”
  小周在车?等,他们沿小路走到树林中央,伏倒在草地上。
  麦可说:“是谈情的好地方。”
  “不,这树林恶名昭彰。”
  两人伏在地上好一会儿,身上沾满露水,天仍没有亮。
  嘉扬问:“几点钟?”
  “嘘。”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她挣扎?走上小丘,把一个小包裹放在一株老竹下,又往山下走,走几步,又停下,想往回看,终于没有,匆匆向前。
  这个女子猛然看到地上有一巨大黑影,她抬起头,见一高大的黑人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她吓得往回跑,又有一女子抱住她丢弃的包裹瞪住她。
  女子走投无路,双腿无力,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时,包裹忽然活动起来,蠕动一下,发出哭声。
  呵,是一名弃婴。
  婴儿当垃圾一般丢到路旁,是何等样的惨况。
  嘉扬双手忍不住发抖,“大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女子蹒跚站起来,双手乱摆,“让我走。”
  “这是你的亲生儿?”
  “别问我,别问我。”她一步步往后退。
  “因为她是女婴?你不是女性,你母亲、你外婆、你祖母不是女性?”
  那女子一急?跤,滚下山坡,随即爬起来,一溜烟奔走。
  麦可放下摄影机追上去:“喂你-”
  这时,有两名穿制服人员走过来,“甚么事,你们是甚么人?”
  嘉扬见是公安,立刻叫小周来帮忙。小周说了两句,公安脸色缓和,自嘉扬手中接过那婴儿。
  嘉扬发觉那不知名幼婴有一张可爱的圆面孔。
  公安说:“是男婴。”
  “为甚么丢弃他?”
  “通常是有病,无能力医治,只得放弃。”
  “我跟你到医院去。”
  公安干笑,“这位小姐,救得了几人,这树林每早都可以发现弃婴,我们收集了去送往孤儿院待人领养。”嘉扬潸然泪下。
  他跟?公安到医院,半晌,小周出来报告,“那婴儿患心漏症。”
  他们只得黯然离去。
  小周去打了一通电话,“珍伊娜小姐手术顺利,休养数日可以出院,不过,医生叮嘱,无论如何,不可再喝酒抽烟。”
  嘉扬一闭上眼睛,便看到无名婴小小圆脸,晶莹的眼睛似在控诉甚么,嘉扬泪盈于睫,不知怎地,双眼非常刺痛。
  嘉扬到医院去探访珍。
  一进房便看到?头放?一盘粉红色牡丹花,珍手中拿?《纽约时报》,身上换了丝睡衣。
  嘉扬心知肚明,“甚么人来过了?”
  “胡小姐,她带来燕窝粥,说手术后吃这个最好。”
  “你我是知识分子,应知道那没有特别营养价值。”
  “可是有人那样关切病人,的确对复元有帮助。”嘉扬不语。
  “你仍然不喜欢她。”
  “那是一定的事,没有甚么可以改变我的观感。”
  珍轻轻说:“有时命运给我们甚么,我们就得接受甚么。”
  嘉扬忽然流泪:“即使命运给我们一个破兜,装?残羹冷饭,还混?烟头膏布,也得吃下去?”
  “你没有尝过挨饿滋味吧,极不幸,胡自悦有。”
  嘉扬用手擦眼,“很明显,《纽约时报》与燕窝粥都生了效。”
  “你双眼怎么了?”
  “炙痛。”
  “今晨工作可顺利?”
  “麦可一会儿会把片段带来你看。”
  这时,看护进来,看到嘉扬使劲揉眼,“小姐,别用手,不?生。”
  看护放下针药,好心地替嘉扬检查一下,“哎呀,小姐,你得了砂眼,赶快医治,以防后患。”嘉扬惨叫一声。
  这时麦可刚到,听见嘉扬双眼有事,不禁诉苦:“一个伤,一个盲,这是甚么新闻组。”嘉扬连忙找父亲。
  胡自悦来接电话:“是嘉扬吗,他一早往上海开会去了,可以同我说吗?”
  来了。开始接管彭念祖一切大小事宜-你要见他?先过我这关,我点了头,你才有机会。
  嘉扬苦笑。
  “没甚么事。”她改变主意,“我不过向他请安。”
  “嘉扬真会说笑话。”
  “有事我们再联络。”嘉扬落寞地挂上电话。
  她到医院楼下门诊部挂号。
  正在轮候,手提电话响,是她父亲的声音,“嘉扬找我有事?”
  啊,小觑了胡自悦,嘉扬一阵羞愧。
  “爸,我患砂眼。”
  “不怕不怕,我叫王二卿陪你去看专科医生,很容易治好。”听到父亲声音,嘉扬心定,觉得与父亲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接近。她还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胡自悦的缘故。
  小王赶来,立刻带她诊治,并且遵医嘱让嘉扬架上墨镜。
  “变成盲妹了。”嘉扬颓然。
  “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
  “那么,到胡小姐办公室坐一会,喝杯茶。”
  “是回纺织厂吗?”
  “不,胡小姐另有一丬小小香水厂。”
  “香水?”
  “正是,来参观一下,很有趣。”
  嘉扬十分意外,这倒是一门最高贵浪漫绮丽的工作。
  走上二楼,已经闻到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门一打开,是一家办公室,宽敞的大桌上放?许多玻璃瓶子,倒像实验室,可是最吸引嘉扬的,还是一只大篮子内各种剪下来的玫瑰花。
  胡自悦闻声自内间出来,“欢迎欢迎”,立刻叫人奉茶,又问候嘉扬双眼。
  嘉扬迫不及待,“你做香水?”
  “我帮美国一间著名化妆品公司生产玫瑰油,还没有自己的名号。”原来如此。
  她很坦白,“这门生意是你父亲帮我成立的。”
  所以她对他五体投地,死心塌地。
  胡自悦说:“玫瑰花原产中国-”
  甚么?不是英国吗,成日听人说英格兰玫瑰,又刁陀种玫瑰是英国国花。
  胡自悦笑说:“十八世纪英商来华采办茶叶时,看见种在茶田四旁的玫瑰,一并带回本国,占为己有。”
  “真没想到。”
  “茶与玫瑰,都属于中国,云南盛产玫瑰,英美有植物学家终身住在当地乡村研究玫瑰。”
  “有这样的典故!”
  这时,王二卿忽然问:“是甚么令华人别离瑰丽的祖家,远赴冰天雪地的大荒原如加拿大呢?”语气中只有遗憾,没有讽刺。
  嘉扬一句话马上要出口,硬生生吞下肚中。
  “嘉扬我送你一瓶玫瑰油,别小觑它,一万朵玫瑰也制不成一安士。”
  刚说得起劲,电话响了。
  麦可在那头说:“大老板约翰森想见你,请与他联络。”
  嘉扬莫名其妙,“我几时有了大老板二老板?”
  “你忘了,我们曾与美国广播公司签约。”
  嘉扬有点后悔,工作上,她最怕两件事,一是服侍上司,二是管制下属。
  她并非管理阶层人才。
  “看情形他想召你回美述职。”
  “我不去。”
  “真是孩子,你自己同他说吧。”
  嘉扬无奈,只得走进胡自悦的办公室,刚想拨电话,它已经响起来。
  “嘉扬,是妈妈,为甚么廿四小时听不到你声音?”
  “呃。”
  “妈妈?急焦虑地等你,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可怜的妈妈,“你不去寻消遣?”
  “咄,听完你声音,我自然会去吃喝玩乐。”
  “是,我尽量准时。”
  “有见你父亲吗?”
  “我四处开会。”
  “那女人呢?”
  “甚么女人?”
  “嘉扬,大可揭开天窗说亮话,他已把离婚协议书寄来。”
  嘉扬沉默。
  “你可叫他放心,我会如期签署文件。”
  “妈妈--”
  “工作完毕,速速回家,嘉媛也自马达加斯加返来了,她得了黄热病,正在疗养。”
  “病况可严重?”
  “幸亏医药昌明,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廿多岁的人竟长出白发来,开头还把病情瞒?她妈。”
  嘉扬作贼心虚,“妈妈,我还有事。”
  “去吧。”挂了线。
  电话铃又响起来。
  “彭嘉扬?我是伊芬约翰森。”
  “你好,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嘉扬,很高兴与你合作。”
  “不客气。”
  “嘉扬,请即乘机返纽约一天,我有话同你说。”
  嘉扬不想被他像名信差般使来使去,这种事一开头就没完没了,她老实地说:“我染上砂眼,只怕美国海关不给我通过,需先治好了再说。”
  那约翰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是否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嘉扬心想,你是哪一国的君王,不过是名主管耳,口气狂妄,典型美国作风。
  口中只说:“是宋朝名将岳飞说的。”
  “嘉扬,我看过你的片段,对,你的摄影师叫甚么名字?”
  “麦可。”
  “这人工夫还过得去,但是你,彭嘉扬,你才是明日之星,我被你的报道打动。”
  嘉扬欢喜:“谢谢你,是珍伊娜把整个计画策划周详。”
  “啊,珍伊娜,我正想同你说这个人。”
  嘉扬的心提起来。
  “珍伊娜表现大失水准,我们已决定把她的镜头全部删除,净以你为主角。”
  甚么,嘉扬心中低呼,怎么可以这样做,这不等于在珍背脊插上一把刀吗?
  “这件事你且莫向珍透露,这是管理层的决定,你们归队后我自然告诉她。”
  “可是-”
  “嘉扬,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多多出镜,记住,纪录片剪辑后你是主角。”
  嘉扬心都寒了。
  “好好与彼得合作。”
  “他叫麦可。”
  “Whatever。”
  他挂断电话。
  嘉扬捧?头发呆。
  这样,算不算出卖伙伴?她由珍自小城小电视台发掘出来,结果,节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门户,道义上仿佛说不过去,可是,又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呵,盲拳打死了老师傅。
  胡自悦进来问:“嘉扬,甚么事,脸色都阴沉了。”
  “是吗,看得出来?”
  胡自悦微笑。
  “唉,但愿我可以学得深沉一点。”
  “何必学狐狸?”
  “脸色变幻太速,是无修养表现。”
  胡自悦说:“你年轻,没城府。”
  “请替我好好照顾珍伊娜。”
  “那还用说。”
  晚上,嘉扬双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麦可过来说:“珍想出院。”
  嘉扬说:“她立定了心思,谁也改变不了。”
  “我享了好几天福,阿?连我的卡其军裤都熨得笔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谢。”
  嘉扬微笑。
  “来,让我拍摄你的红眼睛。”
  “去你的。”
  “嘉扬,还记得你曾讨厌害怕我吗?”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事,请多多包涵。”
  麦可的镜头对?嘉扬,她开始介绍四合院的结构、天井中假山与花树,以及负责洗熨的刘妈。
  工人捧出菜肉云吞,嘉扬又笑说:“意大利的马可勃罗把华人的?食带返祖家:比萨是烧饼,诺其是猫耳朵,史毕其蒂是细?,列维奥利是云吞……真亏他们,就差没粢饭油条。”
  接?,她感慨地说:“我从来没有回过家乡,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学习,可是,家乡一切,无比亲切,感觉如种在心底血?。”
  麦可放下摄影机,“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话自彭嘉扬口中说出,也变得十分动人。”
  “哪?哪?。”
  “这?这?。”麦可也笑。
  这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甚么事那么高兴,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搀扶?回来了。
  嘉扬心底无比内疚,目光几乎不敢接触珍,只说:“兰州来了哈蜜瓜,我切一个给你吃。”
  珍坐下来,叹口气,“在这?享惯了福,再也走不动。”
  嘉扬说:“T.S.艾略脱的诗《朝圣者之旅》中三皇艰苦上路,去寻找基督,梦中看到穿丝衣的少女捧来冰果,无限惆怅。”
  珍颓然,“真的,这么辛苦,为?甚么呢。”
  嘉扬感慨,“悲惨事还在后头,最终三皇赶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却又不再甘心平凡逸乐生活。”
  “这不是在说我们吗?”
  连麦可都放下摄影机。
  嘉扬连忙说:“来来来,吃云吞。”
  麦可赞不绝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国云吞皮子是活的,自己会钻进喉咙,几乎连舌头也带了去。”
  嘉扬大笑。
  珍伊娜说:“下一站,我们去曼谷。”
  嘉扬摇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穷女的人间炼狱。”
  麦可加一句:“纽约何尝不是,处处一样。”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点自甘堕落,不似她们,由父母亲手卖落淫窟。”
  珍说:“我去年曾经拍摄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应用。”
  “对,”嘉扬说:“那样最好。”
  “我已无斗志。”
  嘉扬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复后看法就不相同。”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有多虚伪,吓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药生效,嘉扬的双眼好了许多。
  麦可叫嘉扬带去买工艺品,嘉扬知道他有话要说。
  “珍说明日去韩国,她带队从来毋须征队友意见。”
  嘉扬不出声。
  “约翰森同你说了甚么?”
  嘉扬无奈地摊摊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扬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为观众,也情愿看彭嘉扬,管理层预备捧红你。”
  “我-”
  “别难过,形势如此,与你无尤,受迫女性这种题材已有多人做过,并无新意,可是你的面孔与观点确实清新可喜。”
  嘉扬重重叹一口气。
  麦可接?说:“社会便是这样,压榨年轻人才干,直至干瘪,然后,弃如败履,再去选拔新人,嘉扬,记住,有一日老板前来求你,非漫天讨价不可……名字与薪酬都要排第一,机会一失,徒呼荷荷。”
  嘉扬低声说:“是,我会记住。”
  麦可笑了,“还有,约翰森著名好色。”
  “哟,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会骚扰同事吧。”
  “不过,选择多多,他未必会勉强你。”
  “或许,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刚相反,他是达赖喇嘛的信徒,平日练气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丽的头发。”
  “明白。”
  “那么,请陪我到市集买一块翡翠,让我带回去送朋友。”
  嘉扬笑,“在市集买几百元一件的玉器,只怕不是真货。”
  麦可却有智能:“心意属真便可。”
  他们蹲在地摊上讨价还价,档主何等精灵,一看便知是羊牯,只把次等货色取出给他们看。
  终于选了一件雕花卷,落实三百大元,嘉扬看中一只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这?,买的过程比真实货物有趣。”
  麦可说:“我一直想拍摄世界跳蚤市场实况。”
  嘉扬兴奋地说:“如果去巴黎的奥普市场就好了。”
  “你也喜欢该处?”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扬眼疾未愈,又不顾一切不怕肠胃出毛病在街上买刨冰吃。
  说说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训他俩:“到甚么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两人连忙唯唯诺诺,静心听?。
  “明晨我们不去汉城改去东京。”
  麦可好不失望,“为甚么?”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呵,或许就是那块假玉的未来主人。
  “我已联络到日本储妃雅子大学时期的室友,该位女士愿意接受访问。”
  又一个卖友求荣的故事,太多人喜欢讲话。
  “该位女士只在东京逗留三天,愿意拨时间给我们。”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扬吐吐舌头。
  麦可沮丧地说:“我喜欢韩国,我爱煞女子永远跟在男子后边距离三步的习惯,你叫她,她又听得见,可是,她又不会争先恐后,真是美德。”
  嘉扬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扑上去说:“打死你这种不尊重女权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厅中追逐,麦可乐不可支,笑声震屋瓦。
  珍伊娜开门出来,“嘘。”
  黑麦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欢轻松活泼的嘉扬,珍不明白一个人总得有下班的时候,岂可能廿四小时绷紧神经。
  他们向彭念祖告别。
  胡自悦说:“彭先生到台北去了,我替你们饯行。”
  嘉扬说:“不用了,都快吃撑,况且,时间已急。”
  “嘉扬,这次与你相会,十分高兴。”
  “彼此彼此。”
  胡自悦与小周小王送他们到飞机场,送上糕点红包。
  忽然之间她泪盈于睫。
  “为甚么?”嘉扬轻轻问她。
  胡自悦没答,“记得滴眼药水。”诸人一再道谢告别。
  在候机楼嘉扬拨电话回家,麦可对牢她拍摄。
  有人来接电话,听到是嘉扬,笑嘻嘻问:“你猜我是谁?”
  本来这个问题最无聊,可是嘉扬一听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么了?”
  “利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学家,身体如何?”
  “大致上复元,只是累。”
  “我妈呢?”
  “某时装公司大减价,她去抢购。”
  多好,嘉扬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亲痴心一片等电话,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门,都是压力。
  “你有无固定男友?”
  “尚无,你呢?”
  嘉扬答:“哪?有空。”
  “嘉维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届时见,对不起,我要上飞机去,就此打住。”
  在飞机上,珍伊娜呻吟。
  嘉扬担心,“你挺得住吗?”
  “伤口有点痛。”
  她叫侍应生送酒过来,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扬急?把杯子抢过,“你还喝,想送命乎。”
  麦可看?珍摇摇头,轻声说:“当年这种小病哪?难得倒她。”
  岁月不饶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扬无限感慨,老兵只能战死沙场,回家?已经无家可归。
  麦可轻轻说:“其实,你大可访问胡自悦,她是一个好故事。”
  “咄,她锦衣美食,岂是我们访问对象。”
  麦可说:“受压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贬低的女性,有时与经济情况无关。”
  嘉扬又想到母亲。
  “你说得对。”
  “没想到黑人也有脑袋吧。”
  嘉扬答:“确实意外,是几时的事?”
  麦可也够捉狭,“在华人开始随地吐痰的时候。”
  “呵,我们瞄得很准,当心一口吐到你脸上。”
  麦可问:“一定要彼此侮辱吗?”
  “有关国体,寸土必争。”
  麦可笑了。
  珍醒来,“麦可你不觉最近笑得太多太响?”
  麦可噤声。
  幸亏珍转个身又睡去。
  麦可又问:“有人在彼岸等你?”
  “妈妈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无男友?”
  “真难找,大部分肤浅,又有许多是书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黄皮肤吧。”
  嘉扬点点头,“我答应过母亲。”
  珍忽然又搭腔:“麦可,这一切与你何关?”
  原来她甚么都听到。
  抵达东京,候车时已有娇小的东洋女与麦可搭讪,知道他是摄影记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问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电话号码。
  嘉扬在一旁骇笑,这比港台女性的胆色又胜多多,东洋一切抄袭自中华及西洋,煞有介事,织成一块华丽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连大胆开放都学得似模似样。
  三人上车,到旅舍安顿好行李,随即出发采访。
  当事人叫德兰妮,在联合国任职,比嘉扬年纪大一点点,五官漂亮,衣?时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当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门口恭候,看见他们三人组,高兴地说:“门牌很难找。”
  麦可早已架好摄影机拍摄。
  珍伊娜问:“这次来可见过雅子?”
  “哪?见得到,一入侯门深似海。”
  “你有否尝试?”
  德兰妮摇头,“我对他们的礼节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扰她,她已经不是我的同学雅子了。”
  “你们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扬好奇,探头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学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会?喝啤酒、打草地网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温习……
  彭嘉扬也有一本那样的照片簿。可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将来会成为古国皇后。
  嘉扬说:“她很漂亮。”
  “的确是,高大硕健,平和可亲,又是优秀学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个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并且,一起走路时,她不得超过他,也不能与他并排,必须落后三步。”
  “这是规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摄录像机,播放片段,“这是雅子大婚实录,穿上传统礼服,她为甚么眉头紧锁,神经紧张?”
  德兰妮一时口快:“穿?十多层拖地长袍,她说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问:“这么说来,她婚后你们还有联络?”
  德兰妮不出声。
  “你们仍有对话吧。”
  “雅子是一念旧的人,看,这是她寄给我的结婚请帖。”
  像一本小册子般有十来页,白底熨银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兰妮微笑,“设计多美,没辜负印刷与纸张都由日人发明。”
  嘉扬的声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国人的技术,稍后流传到日本。”
  德兰妮很大方,不予争辩,“我没有出席,今日倒有点后悔。”
  嘉扬看?请柬信封,发觉邮票上又印?二次大战时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较温和的日本,她觉得错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语。
  “雅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业,出任外交使节,初初人民对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说:“她在这几年内只露面三数次。”
  “每次在电视中出现,总是像雕塑般动也不动,双腿并排……以前我们时时盘腿坐地下聊天。”
  嘉扬问:“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这头婚事?”
  这时德兰妮忽然幽默地说:“那的确是一头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资料就这么多。”
  “已经很好,谢谢你。”
  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告辞。
  “纽约再见。”
  嘉扬忽然想回家。
  珍对她说:“你可到银座购物。”
  嘉扬摇头,“我衣?打扮都很随便,有时只用母亲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灵敏的嘉扬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开她,“是是,我马上去。”
  她在小路闲荡,钻进书店看色情漫画,看得骇笑。
  一时想起,王妃与她母亲,其实都好似伊斯兰?妇女,自顶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杂芍?罚?b远而充满荆棘。
  她到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饮料,又听到了卜狄伦的歌声。
  是著名的“彼时我苍老得多,现在是反而年轻了……”
  坐在柜台上一个标致的女郎用普通话咕哝:“这把声音难听死了。”看样子是侨民。
  嘉扬不出声。
  一个像店主的男子走出来替嘉扬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说了几句日文。
  嘉扬想,一个人活下去总得出些法宝。
  喝完咖啡离去,走到大街,只见华灯初上,铺天盖地的活动霓虹光管,一个东京,一个拉斯维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灯的地方,嘉扬一点也不喜欢。她回旅馆去。电话接通了,未来大嫂周陶芳问:“你在东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维找到一架电话示踪器。”
  “呵,专门为对付我。”
  “可不是,嘉扬,替我买几支资生堂口红回来,号码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来送人。”
  “好,我替你办,婚礼一切都筹备好了吧?”
  “对,如大考前夕,我在风眼中休息。”
  “我妈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静。”
  “工作完成没有?”
  “快了。”挂下电话,嘉扬检查砂眼,已经好了许多,手臂上伤口亦渐渐平复,只可惜皮肤比从前粗黑。
  麦可来敲门。
  “嘉扬,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珍叫我把你的镜头全部删剪。”
  嘉扬一怔,会不会她也听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给你知道,就开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济金生活时都未曾怕过。”
  “你也别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态炎凉。”
  “喂,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再见。”
  外头有年轻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窝,二人高高兴兴寻欢去。这叫做自由?不擅于处理自由比没自由更可悲。
  那一个晚上,珍都没有找嘉扬说话。
  第二天一早,嘉扬正整埋好行李预备飞香港,珍伊娜走过来,把一张飞机票放桌上,“嘉扬,任务完毕,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扬瞪大双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会跟,至于薪酬,全数照付。”彭嘉扬被解雇了。嘉扬不想多讲,顺手拾起飞机票。
  “你不问理由?”
  “不是工作完毕收队吗?”
  “你心知肚明。”
  为免事情变得丑陋,嘉扬说:“我还有事做,珍,多谢你赏识提拔,后会有期。”
  此时此情,说这番话,好似有点讽刺,但嘉扬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来可以解释:“是老板不要你,不关我事”,那岂非更加火上浇油。她并没有取过那张飞机票,拎起行李开了门就出去。
  耳畔还听见珍冷笑一声:“那约翰森是甚么东西!ABC数人物,哪?轮得到他。”
  一个人总不能一失意就骂其它人不是东西,他虽不是东西,倒也正操生杀大权,脾气不好,真是事业上一大障碍。
  迎面碰见麦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滚蛋。”
  麦可吃惊,“我送你到飞机场。”
  嘉扬无奈,“太远了,她或者需要你。”
  麦可点头,“嘉扬,你会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还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们好运。”
  “嘉扬-”
  “你知我电话号码。”
  麦可送她到门口,替她叫了出租车。
  嘉扬上车走了。
  沿途她闭目养神,不发一声,可是电话响起来。
  “嘉扬,我是约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扬问:“是麦可说的?”
  “麦可是谁?”他仍然不记得摄影师的名字,“我与珍伊娜了解过情况,嘉扬,此刻你并非听令于她,毋须离开,你已是我的手下,记得吗?”
  嘉扬立刻说:“一组人在外工作,亲密好比恋人,一旦猜疑,必无善果,何必勉强。”
  “是,你譬喻得很好,这样吧,你立刻到纽约来见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么?”
  “回家。”嘉扬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说她幼稚。
  “想家了,”约翰森的声音忽然温和,“你去吧,星期一纽约见。”
  一个人走运的时候真是风调雨顺,心想事成,非要把握这机会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飞机场,嘉扬走到柜?,取出信用卡买了张头等票,约十个钟头后便可回家。
  时间未到,她进贵宾厅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过来搭讪,“小姐你好,我请你喝香槟。”
  一身酒气,已经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讨厌,嘉扬不去理他。
  “你想结婚?也可以,我们立刻到拉斯维加斯去。”
  嘉扬正想发作,已有护?前来解围,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语说:“你是中国人吧。”
  嘉扬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一套西装剪裁合身,无比优雅。
  她点点头。
  他坐过来,“我叫陈在豪,在温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扬,记者。”
  “我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报道一宗狂汉杀妻儿再自杀的新闻,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确是一宗惨剧。”
  “不,”年轻人仰起头想一想,“是你秀丽的脸上那种愤怒与无奈使我感动。”
  嘉扬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结识这位小姐,四处托人,结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与你熟稔,待他答应做介绍人的时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扬微笑更正:“南美洲。”
  “没想到在候机楼碰到你。”
  “真巧。”
  “你晒黑许多。”
  够了,嘉扬不再回答,摊开报纸看起来。
  上了飞机,才发觉年轻人坐他身边。嘉扬疲累到极点,几乎立刻昏睡。
  年轻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开心:从来没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态:仰?脸,张大嘴,呼噜呼噜,但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浓眉长睫,轮廓鲜明,愈失态愈天真可爱。
  嘉扬耳畔隐约听见侍应生说:“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个枕头吗”……
  她自太平洋一边睡到另一边。飞机在跑道煞停她才睁开眼,看见那年轻人对牢她笑。蓦然嘉扬不知身在何处,咦,这是谁,难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会儿,神志才慢慢苏醒回归,呵,想起了前尘往事,她是一名记者,现正回家,眼前之人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对时空仍然混淆,她问:“还未起飞?”
  “已经抵达。”这倒也好,如黄粱一梦。
  “我有车,送你一程。”
  嘉扬婉拒,“我有人接,谢谢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飞机时年轻人想帮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体一侧,他意外地说:“这么重。”
  嘉扬笑笑,将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轻人怜惜地说:“你的手很小。”嘉扬不出声。
  她过关后叫部出租车一溜烟回家。
  抵家门口忍不住流下眼泪,一边按铃一边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都出去了?
  嘉扬只得找出门匙开门,用密码解除防盗警钟。
  她呼出一口气,摊在大沙发?一会儿,到厨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进房间,呆住,陶芳的嫁衣挂在她?前,象牙白缎子,坠腰,领口卷边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气。
  她走近轻轻抚摸衣料,嘉扬有种木兰从军回来的感觉。对牢镜子,她呆视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头发开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连忙找来香精浸浴,接?敷脸,用橄榄油擦发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亲不回又睡?了。
  这次,她没睡好,忽尔看见遭人残害的墨西哥妇女肢体,忽尔又看见被遗弃婴儿亮晶晶的双眼,她惊醒,惊怖地喊出来。
  这时,有男声问:“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两个警察,嘉扬愕然。“你为何闯入民居?”
  “这是我的家,我有门匙。”
  “有位太太报警说购物回家发觉屋?有人闯入。”
  嘉扬啼笑皆非,“妈妈,妈妈!”彭太太奔进房内,“嘉扬,是你?”母女紧紧拥抱。
  连警察都笑了。嘉扬连忙致歉。警察却说:“最近治安确是比较令人担心。”
  他伙伴把嘉扬认出来,“你是综合电视彭嘉扬可是,警方都说你英勇。”嘉扬有点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门。一转头,看见母亲惊讶地看?她。
  “妈妈,我回来了。”
  “你手臂受过伤?双眼红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样,在外边搞得五痨七伤才回家来?”
  整个下午,在医务所度过,首先,去医眼睛,检查过没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医生处磨平手上伤口。
  然后,陪母亲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说,你又干又黑,吃多点。”
  回来了。嘉扬却恍然若失,本来陪母亲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过的消遣,现在却十分敷衍。
  经过时装店,被女职员看见推门追出来,“彭小姐,进来看看新货。”彭太太把女儿拉进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号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适合彭小姐这样潇洒的年轻女子。”
  嘉扬心不在焉,略看一下,“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扬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妈妈,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结果包了两套衣服回家。
  嘉扬边驾车边说:“妈,你还没有找到方向?”
  “你这口气像你父亲。”
  “对不起。”嘉扬内疚。
  “我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妇,我不打算在这种失意时刻信心尽丧意图认错改变自己,甚么去学烹饪缝纫计算机网球,药石乱投,我情愿做回原来的我。”
  嘉扬唯唯诺诺,“是是是。”
  彭太太终于把志愿说出来:“我打算照顾孙子。”
  嘉扬笑了,这的确是年长女性最佳事业。
  “嘉扬,你变了。”
  “这次出差,我看到许多新鲜事物,眼界大开,思想转变,影响深远。”
  “是甚么令我的女儿去得那么远?”
  嘉扬开玩笑答:“原野的呼声。”
  “你这话叫我想起嘉媛,回来了还是多动,最近才组团去北方看金鹰。”
  嘉提想起在约旦见过的两只猎隼,心思又拋出去。车子驶过综合电视台,她停下来,“妈妈,你先回家,我稍后返来。”
  “你哪?有车?”
  “咄,走都走得到。”
  走近新闻室彭嘉扬就活转来,她咚咚咚上去,“赫昔信在吗?”
  ?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甚么人鬼叫?嘉扬,是你!”
  同事们都过来与她拥抱。
  赫昔信给她一罐啤酒,“嘉扬,你英俊之极。”
  一个妙龄女子,被人用这种字眼形容外形,不知是悲是喜。可是嘉扬眼中的赫昔信却有点颓相:头发太长,衬衫太皱,脸上欠缺神采。
  他揉揉面孔,“累了。”
  嘉扬说:“谢谢你赠我百宝袋,真派用场。”
  “微不足道,对,几时向美国广播报到?”
  “后天。”
  “从此平步青云了。”
  嘉扬嗤一声笑出来,“哪?这样容易。”
  “顶头上司是谁?”
  “一个叫约翰森的人。”
  “他,好色兼嚣张。”
  由此可知,对一个人,社会自有公论。赫昔信取出一本手册,找到一页,叫嘉扬去看。
  原来是美国广播的行政人员排名榜,表格列得一清二楚,约翰森位在中下阶层。
  “他不是大人物。”可是,嘉扬不敢说的是,他比你我都大。
  “嘉扬,你心中有数,就不怀奢望。”
  “谢谢你。”
  “而我,我已铩羽,振翅难飞。”为甚么老兵都这样颓丧?她怀念珍与麦可。
  再坐一会,嘉扬告辞,赫昔信在暮色中送她下楼叫出租车。
  他忽然说:“嘉扬,我永远爱你。”嘉扬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语。
  “你是一直知道的吧。”
  “如果茫然不觉,那我也太不敏感了。”
  车子来了,嘉扬上车,她朝赫昔信挥挥手。
  回到家中,她工作至深夜,把日志整理一番,又将资料输入计算机储藏,把旅途带回来的琐碎纪念品摆好。
  嘉维回来,看到妹妹,惊喜之余,又谈了一会儿。
  “看见父亲了吧。”
  “是,他状态甚佳。”
  “与母亲离异已成事实,拖了十年,总算有个了结,唉,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嘉扬不语。
  “不幸中之大幸是,父亲慷慨地拨出一笔款子给我们母子三人,”他很满足,“而且已经分配妥当,十分公平。”
  嘉扬笑笑,她不感兴趣。
  “你见过他女友?”
  嘉扬点头,“性格相当大方,外形秀丽,绝不讨厌。”
  嘉维说:“所以我们失去了他。”
  “不,是他自己不甘寂寞,同那女子无关。”
  “嘉扬,你真长大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已变得老三老四,熟悉一切江湖伎俩。”
  嘉维说:“夜了,明天再谈。”
  他一走,彭太太过来。
  “在谈我?”
  “是,”嘉扬承认,“大家担心你,这样有条件的女性会招惹狂蜂浪蝶。”
  “放心,我会尊重自己,”彭太太忽然问:“嘉扬,你可记得妈妈叫甚么名字。”
  嘉扬诧异,“叫高子仪。”
  “我自己都几乎忘了,以后,得熟习一下,在家,嘉扬,请叫我高小姐。”
  嘉扬啼笑皆非。
  一个人内蕴及才华固然最重要,但外形也要可观,第二天嘉扬在美容院?足一天,把身上霉气全去掉。
  第三天清晨,她又整装出发。
  彭太太说:“带?电话。”
  “是,高小姐。”
  高小姐送女儿到飞机场,嘉维与陶芳也赶来。
  陶芳一直拜托嘉扬替她到第五街买这买那,又抱怨:“上次的口红都赖了帐”,这次单子更长。
  嘉扬知道事况严重,立刻说:“你看见这只行李箧没有,全装你要的货物。”
  “速速回来做伴娘。”
  嘉扬忙说是是是。
  休息足够,恢复精神,抵达纽约,到旅馆放下行季,第一件事便是向约翰森报到。
  “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不是到?堂祈祷吧。”
  “一小时后见。”
  嘉扬跑到现代美术馆蒙纳的印象派名画荷花池前坐下冥思。
  一位银发小老太太坐她身边,两人微笑招呼,彼此没有用言语骚扰对方。
  嘉扬看?画中光与影,心底渐渐明澄,每次到纽约,她都会来朝圣。
  片刻,一大队日本游客操进来,嘉扬站起离去。
  她到第五街著名百货公司找到经理,放下陶芳要的货物名单及信用卡号码,“送到巴拉莎酒店七○三号。”然后才去美国广播公司,时间刚刚好。
  秘书传达后嘉扬走进约翰森办公室。
  一个穿灰色西服英俊的浅棕发男子朝她笑,接?略为意外地说:“嘉扬,镜头对你不公平,你真人还要漂亮十倍。”
  嘉扬微笑,“你的气色也不差。”
  他开门见山说:“你可有带连戏的便服?我们要为纪录片补拍一些特写镜头。”嘉扬一愕。
  “这是剧本,回去练一练,明早十时正开工,有司机七时接你入厂,傍晚可以收工。”
  “珍与麦可回来了?”
  约翰森双臂抱在胸前,“不必理会他们。”甚么?
  “今天晚上在巴拉莎酒店有个舞会,你来见识一下如何?”
  “呃,好。”一到就得陪舞,天下乌鸦一样黑。
  “届时我介绍本行名人给你认识。”
  到底年纪轻,嘉扬有点兴奋。
  “这份合约,你看一看。”
  “可以带回酒店读小字吗?”
  “条件相当优秀,你会高兴。”
  “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一会见。”
  他送她出去,一路给她介绍同事,嘉扬拥有惊人摄影记忆,把面孔与姓名紧紧记牢。
  她在酒店商场选购一件黑色吊带晚服及披肩鞋子手袋,拎?上楼,发觉陶芳要的货物也已送到,连忙留?帐单预备打税用。
  她先看合约,立刻传真给自己的律师过目。
  再打开剧本,才读了数页,已经愕住。
  薄薄一本全是问题,这些提问,本来已在纪录片中出现过,不过主问者是珍伊娜,现在由彭嘉扬再问一次,分明是想移花接木,删除珍出镜部分,由嘉扬代替。
  嘉扬默不作声,叫了威士忌加冰到房间来喝。
  她觉得悲哀,珍对这辑记录片有极大期望,满以为可藉此东山再起,收复失地。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
  时间到了,她淋浴穿衣化妆,头发不知该怎么办,趁湿盘在头顶。
  约翰森电话来了,“原来你就住楼上,我上来还是你下来?”
  “我下来,我下来。”
  “我的名誉有多坏,从你惊惶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
  嘉扬不由得笑了。
  她取过披肩下楼。
  约翰森穿?黑色礼服迎上来,“嘉扬,你是美女。”
  嘉扬微笑。
  “先去酒吧坐一会,我有话同你说。”看样子,他已决定把嘉扬揽在麾下。
  “听说你家境富裕。”
  “过得去而已。”
  “好极了,你已经摆脱了世上最讨厌的两件事。”
  “那是甚么?”
  “叫人减价以及要求加价。”
  嘉扬又笑,露出雪白贝齿。
  约翰森被她浅褐色皮肤以及明亮大眼迷惑。一时呆住,忘记说到哪?。
  有人经过搭住他肩膀毫不忌讳地调侃:“你的新女孩?”
  彭嘉扬不知是第几名了,可是她不以为忤。她有正经话要说:“珍那?-”
  “这名字早已过气,你还提?干甚么?”嘉扬黯然低头。
  “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明白。”
  “还有甚么问题?”
  “没有。”
  “那么,我们进场吧。”
  宴会刚开始,堪称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嘉扬跟在上司身后,忽然发觉自己也刚刚不多不少距离三步,她失笑。
  那是一个美国广播参与的慈善晚会,由电视台著名金发美女资深记者戴安索耶担任司仪。
  嘉扬暗暗留神,发觉几个重锚女记者其实已经过了中年,浓妆下许多皱纹,据说出镜时需靠数码摄影机自动逐格删除脸上老态。
  为甚么没有新人,是她们不争气,抑或前辈的势力大力闸住,不允旁人更进一步?
  嘉扬只知道一件事:这?,已无珍伊娜位置。
  嘉扬有点心寒,她一直不出声。
  麦可他们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可知道寄回来的心血会被人剪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音乐开始,灯光转暗,有人过来邀舞。
  约翰森代她婉拒:“她还有工作。”他与她离去。
  “怎么样,闻名不如目见。”
  “原来连记者都需有开麦拉面孔。”
  “那自然。”
  一看手表,原来整整三十多小时未曾休息。
  “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回厂补拍镜头。”
  “是,先生。”
  约翰森并没有要求进房间喝咖啡,他转身离去。
  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嘉扬上?休息,一晃眼天已亮,她拨电话向母亲报到。
  “女儿,为何闷闷不乐?”
  “听得出来吗?”
  “不开心的话就回家来吧。”
  “此刻我要开工了。”
  进了厂,有工作人员拿?她的现场放大照片过来,对照?替她化妆,额角喷点假汗,头发拨乱一点。
  嘉扬脱口问:“背景呢?”
  “用计算机补上去,你放心,你光是读出对白,工程人员会善后。”
  嘉扬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她一直工作至深夜。
  “彭小姐,明天下午还需要开工,三时开始。”
  “是。”
  有人拎?西装外套站在摄影棚暗角。
  是约翰森来探班。
  他走出来同嘉扬说:“做得很好。”
  他才是导演。
  嘉扬微笑,“这算不算欺骗观众?”
  “当然不是,”他诧异,“报道虚假新闻才需检讨,这不过是技术补救。”
  “科技也真的进步迅速。”
  “你只需对录音机朗诵一篇短文,之后所有对白可经特技套入你口型,像真人说的无异。”
  “将来,用机械人即可。”
  约翰森忽然笑,“你不知道吗,我便是其一,美国广播所有高层都是机械人;铁石心肠,看?收视率做人。”
  嘉扬骇笑。
  “一起去喝杯酒。”
  嘉扬婉拒,“人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你在乎人们说甚么?”他惊异,“这同还会脸红的成年人一样,罕见之至。”
  嘉扬笑而不语。
  “小男友在家等你?”他试探。
  “我没有男友。”
  走到厂门,司机开?车迎上来。
  嘉扬轻轻说:“再见。”
  她不想给任何人欲迎还拒的感觉,不就是不,一早要说清楚。
  第二天,嘉扬只工作了一个下午,编导一边收工一边笑,“嘉扬,这回你发达了。”
  “我?”
  “是,上头决定把这特辑片段一连五日加播在晚间新闻播放,收视率必然强劲。”
  嘉扬愕然,“这是十多集半小时制作呀。”
  “可用片段甚少,我们将之精缩为十五分钟,响应配合联合国妇女权益年,唉,比起你,珍伊娜可真倒霉。”
  嘉扬心中暗暗叫苦,他们一行三人奔波了个多月,心血结果落得如此下场,大公司手腕独裁毒辣,可见一斑。
  嘉扬知道珍伊娜会震怒,可是,珍已将权益出售,后悔莫及。
  编导说:“嘉扬,你无喜意,可是因为珍伊娜出了事?”
  嘉扬忙答:“太高兴太意外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她随即去找约翰森,他正见客,听见是彭嘉扬,撇下客跑出来。
  他喜欢她,自看到她新闻片段中的倩影就决意带她入行,他知道不容易做,她出身良好,甚有原则,最主要是,对名利盼望不大,无机可乘,但他还是决定一试。
  嘉扬问:“你正忙?”
  “忙甚么,都是些闲人。”
  “你可有珍伊娜最新消息?”
  “这样吧,给你放两个礼拜假,一有新工作,立刻通知你归队,小姐,你把合约签了还我可好?”
  嘉扬看?他,“甚么新工作?”
  “可能派你去科索沃采访战争,美丽的新闻记者衬连天烽火,当造成令观众战栗的强烈对比。”
  “你先告诉我珍的消息。”
  他咕哝:“是谁又多嘴了。”
  嘉扬看?他。
  他叹口气,“珍在马来亚因吸食过量可加因昏迷入院,现在当地警方正欲控告她携带毒品入境作贩卖用。”嘉扬鼻子如中了一拳,酸痛至流泪。
  “我立刻去看她。”
  “彭小姐,你给我坐下。”
  嘉扬颓然坐下。
  “国有国法,东南亚几个国家对毒品视若洪流猛兽,采取严刑峻法,尤其对犯法的外国人更加态度强硬,你不能去,一去会被怀疑是同谋。”
  “你们为甚么不出手援助?”
  “珍伊娜并非我们职员,没有人会聘请那样麻烦的人,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况且,我们已通知美使馆交涉。”嘉扬无言。
  “你也一直知道她是瘾君子,又酗酒,迟早出事。”
  嘉扬说:“我怕她会入狱。”
  “这不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而且,我得警告你:这两天一定会有人问你索取大量金钱,借与不借,就看你同那人交情如何了,提防诈骗。”嘉扬一听,心都凉了。
  约翰森放轻声音,“你速来归队,要学的还多?呢。”
  嘉扬说:“我大哥要结婚,我是伴娘。”
  “没问题,可是尽快交出合约,我们不会乱捧不相干的记者。”
  “明白。”
  嘉扬一回旅舍,电话就追到了。甚么都给约翰森这老奸巨滑料中。
  是黑麦可的声音:“嘉扬,我来讨救兵。”
  “你怎知我在纽约?”
  “你母亲告诉我。”
  “我可以做甚么?”
  “请火速汇三万美金过来,我们需聘用律师,情况并不是太怀,珍身上只带有极小量毒品作私人服食。”
  嘉扬静默。
  “嘉扬,救人如救火。”
  “我想与珍说几句话。”
  “她已在监狱医院,不能与外界联络。”
  “领使馆-”
  “算了,嘉扬,真没想到你比谁都凉薄。”
  “我马上汇过来,但只得那么一点积蓄。”
  “我明白,你汇给珍伊娜,银行户口号码是-”
  嘉扬不想多说,如果金钱可以解决恩怨,一笔勾销,那么,彭嘉扬还是占了便宜。
  她约了律师朋友出来喝茶。
  人家一看见她就说:“明日之星,羡煞旁人。”
  “甚么啊,十划未有一撇,只是个龙套。”
  “那合约十分正常,但签不妨。”
  “可是,一签之下,就注定要做这行了。”
  “这不是你的志愿吗?”
  “如此劳碌奔波,怕难拥有家庭生活,我一向看不起只做小小一点点事就甚么都不能兼顾的女性。”
  “你指巴巴拉华德斯。”
  “去你的。”
  “大好前途,不必踌躇了。”
  “也许要去战争区采访。”
  “那还不是同住哈林区差不多。”
  嘉扬啼笑皆非,在合约上签下名字,由律师做见证人。
  “别担心,许多新娘结婚前夕都想临阵退缩,你还年轻,有的是本钱,三年后无进展再思改行未迟。”
  嘉扬点点头。
  “我替你把合约送回去。”
  “谢谢。”
  “嘉扬,自己当心,家门外都是森林。”
  稍后嘉扬致电母亲借钱。
  “甚么用途?”
  “当我换辆新车好了。”
  “一开了头当心没完没了,只怕年年换车,开新车的又不是你。”
  “只此一回。”
  “嘉扬,这是你说的呵。”
  “我不是笨人。”
  “有无欠单?”
  “汇款单即是证据。”
  “说得也是,还有一点清醒。”
  “妈妈,请即照这户口汇去。”
  她母亲叹口气,“但望你好心有好报。”嘉扬苦笑。
  “你该起程回来出席婚礼了。”
  “是,我明早乘飞机。”
  “何必在纽约过夜?”
  “那我立刻去飞机场。”
  忽然之间她归心似箭,在秘书处留言给约翰森就出门去。
  深夜到家,只见灯火通明,花园内架起帐篷,工作人员仍在加工。家人喜气洋洋,只有嘉扬斯人憔悴。
  陶芳迎上来,“第二女主角总算到了。”
  嘉扬微笑,“这算是世纪婚礼吗?”客厅的家具都被移到一角,搭起讲台,让牧师主礼,四处摆?鲜花,扑鼻芬芳。
  嘉扬问母亲:“真没想到这样铺张。”
  “你不在家,不知首尾。”
  嘉扬把母亲拉到一角,“高小姐,钱汇出去了没有?”
  “已经办妥,那人是谁,对你这样重要?”
  “是一位前辈,替她解窘。”嘉扬不想多说。
  “需要那么多钱,一定窘不可言。”
  “高小姐,你愈发幽默了。”
  她母亲忽然问:“彭念祖先生动身没有?”
  “我立刻去追他。”
  来接电话的正是胡自悦。
  “啊嘉扬,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家父出发没有,都在等他明早主婚呢。”
  “今早已乘加航三○一去了,应该就快抵达,我替他定了温哥华酒店。”
  “他为甚么不住家??”
  胡自悦不得不解释:“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
  “祝你们一家富贵荣华,五世其昌。”
  “谢谢,我会传照片给你看
  --”
  嘉扬的母亲在身后问:“同谁咕哝那么久?”
  嘉扬转过头来,“他可能已经到了,我立刻去查酒店房间号码。”
  “他住酒店?”
  刚在扰攘,忽听得嘉维大喊一声:“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嘉扬一听,鼻子发酸,多像兄妹俩小时候,排排坐在门口,等爸爸下班回家,嘴?朗诵?:“五点半了,爸爸来了。”
  她立刻站起来迎出去。
  只见父亲连人带行李堆在门口,拥抱儿子与媳妇。
  嘉扬转身找母亲,只见她冷冷站在一角不出声。
  陶芳问:“爸爸送我们甚么?”
  已经分了家,还要更多,这是没有收入的女性通病。
  “有有有,”彭念祖大声说:“喜欢甚么买甚么。”
  陶芳乐不可支。
  彭念祖转过头来,“嘉扬,你的?室让给我休息。”
  “那我睡客房好了,我替你把行李拎去整理。”
  彭念祖吩咐:“一套礼服取出熨一熨挂好。”
  “是,爸爸。”
  到这个时候他像是刚看见前妻,朝她点点头。
  生过两个孩子的他们今日似陌路人一般。
  彭念祖沐浴更衣,喝半杯白兰地,就睡了,“唉,不比从前打江山的时候,不眠不休扑订单。”
  嘉扬留意到,他并没有向胡自悦报到。
  嘉扬在起座间用蒸气熨斗替父亲熨礼服,她母亲看见了点头,“还是女儿好,一般大学毕业,女儿愿替父亲熨衣服,儿子只懂服侍老婆。”
  嘉扬笑?竖起一只手指,“嘘。”
  “你去睡吧,明早大家七时正便得起来妆扮。”
  “我不累。”
  “老了你就知道。”
  “老了才算。”
  母亲一走,陶芳就进来。
  “我太紧张,睡不?。”
  “喝杯牛奶,新娘子。”
  陶芳说:“明日嫁为人妇,就没得玩了。”
  嘉扬调侃:“你想怎样玩呢,小姐?”
  “学你呀,旋风似周游列国,自在快活。”
  嘉扬笑问:“今次给你带的东西还合用吗?”
  “很好,谢谢。”
  “还有甚么事吗?”
  “嘉扬,妈妈有一枚七卡拉圆钻。”
  “啊,那只戒子,丑到极点,她从来不戴。”
  “可否给我明天戴一下?”
  原来如此。
  嘉扬温言说:“不适合你,那么庸俗,不配你气质。妈只得嘉维一个儿子,将来,一切都是你的,不用担心。”
  陶芳也把话说白了,“你呢,你不会同我争?”
  嘉扬答:“我保证不要那种东西。”
  陶芳满意地去休息。
  轮到嘉维进来。
  他显然听到陶芳要求,有点困惑,“我爱她,还不足够吗?”
  嘉扬实在不方便说些甚么,只是微笑。
  “又不见你那么贪心。”
  嘉扬想一想,“我想甚么问社会要。”
  嘉维有点感动,揉揉眼。
  “还可以睡几个钟头。”
  终于大家都熄了灯。
  嘉扬房内电话响,是麦可:“谢谢你。”汇款收到了。
  “拜托你助珍脱险回国。”
  “一有消息即与你联络。”
  两人也没有多说,挂断电话,嘉扬和衣倒?上,睡?了。
  六时半,门铃已大响,原来是宴会公司人员驾到,立刻控制了厨房客厅。
  嘉扬马上梳洗,新娘子走过来,“嘉扬,你的伴娘礼服。”
  一看就知道是维拉王设计,淡淡紫罗兰纱裙,束腰,像一朵雾?的花。
  “来,穿上它。”
  嘉扬过去套上裙子,发觉拉链拉不上。
  “吸口气。”
  “吸了气还差两吋。”
  “那么,再吸一口气。”
  “都不用呼吸了,这裙子不合尺寸。”
  “你胖了那么多。”陶芳抱怨,“又不试身。”
  原来人愈捱苦愈肥。
  陶芳硬把拉链扯上,嘉扬怪叫。
  嘉维问:“谁在杀猪?”
  他妻子与他十分合拍,“我。”
  嘉扬仍然惨叫,“我怎么吃东西?”
  陶芳瞪她一眼,“你还想吃?”
  终于穿上了,嘉扬喊救命,站?动也不敢动。
  好一幕小儿女嬉戏图,这便是家庭温暖了。
  嘉扬到书房看报,一翻开便看到奇闻:“日本驻温市总领事下荒地修二殴妻被捕,本周初,下荒地的妻子去医院求诊,一只眼睛青肿,脸部数处受伤,其后下荒地向警方承认打老婆,并表示这是她讨打,又称在日本文化中,殴妻不是大事,但温市警方已通知首府,准备起诉。”
  嘉扬睁大了眼,不信此事会在廿一世纪文明世界发生,啊,争取妇女权益道途遥远。
  正欲拍案而起,忽然听见有人温柔地向她说:“你好吗?”
  谁?她拉?衣裤抬头看,那人却是约翰森。
  “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嘉扬要把大纱裙挤一挤才能走到他身边,“请留下喝杯喜酒。”
  “嘉扬,你看上去似仙子。”
  嘉扬笑了。
  陶芳捧来首饰,“妈要你戴这套珠子,喂,你还未梳头,咦,这位是谁?”
  陶芳一边招呼一边替嘉扬梳头簪花戴珠宝,嘉扬任由摆布。
  陶芳说:“你的缎鞋在这?。”
  一看,三吋高,嘉扬坚决说:“不!”
  陶芳赌气,“那你照穿矿工靴好了。”她匆匆走开。
  嘉扬找到一双球鞋穿上,她对上司说:“来,我带你参观园子。”
  约翰森一直在微笑,“你没邀请同事?”
  “这不是我的婚礼。”
  “说得好。”她带他到鸟语花香的帐篷下吃早餐。
  约翰森说:“这?好宁静平和,似世外桃源。”
  “来,多喝一杯咖啡。”她看见父亲起来了,站门口,嘉扬伸手招呼。
  他进去了,一会儿,母亲出来,叫女儿过去。
  “妈,找我?”
  “嗯,打扮好了?口红都还没抹上,嘉媛已在途中。”眼睛瞄?那一头,“那洋人是谁?”
  “妈妈,我们根本住在洋人的国度?。”
  “胡说,这?的原住民是红印第安人。”
  “妈,你想说甚么?”
  “那人是谁?你爸担心到极点。”
  “真没想到你俩还有共同兴趣。”
  “嘉扬!”母亲的脸拉下来。
  “是我上司。”
  “咄,此人为何一副迷醉模样。”
  “高小姐错矣,人家见多识广,麾下金发美女如云,个个长得像芭比娃娃。”
  “我们没请他。”
  “当是我的朋友吧。”
  总算把母亲打发走了。
  约翰森为人机灵,约莫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笑问:“批准没有?”
  嘉扬笑笑。
  “你们华人家庭组织严密,相爱一生,互相体贴,真正做得到父慈子孝。”
  “你看到没有,这房子,这花园,这筵席,统统由父母支付,老板的声音当然响亮。”
  约翰森环顾,“这是一幢华丽的住宅。”
  “你去过著名的圣地亚哥动物园没有?设备美奂美轮,可是自虎豹绿油油不安眼神看到,它们知道已失去终身自由。”
  约翰森温柔地说:“你想得太多了。”
  一辆吉普车停下来,嘉媛到了,她看到堂妹,匆匆问:“我到甚么地方换衣服?”
  “二楼转左,陶芳等你呢。”
  一切准备妥善,牧师已经驾到,人客车子把回环私家路停得水泄不通,丰富食物陆续摆出,香槟瓶子卜卜打开。
  嘉维出来给妹妹两朵兰花,嘉扬把其中一朵别到约翰森胸前。
  光是这个小动作已叫他依恋。
  婚礼就是有这种魅力:穿纱衣的美少女笑脸盈盈,酒香扑鼻,花好月圆,男生乘机看人,又被看,人间一切烦恼暂时全丢在脑后……
  嘉扬把约翰森带在身边,怕他受到冷落。
  他则笑说:“吃完这一顿婚宴,我该学会华语了。”
  嘉扬的电话响起,在这种盛况之下,也只有她会拎?电话,也只有她会听到电话响。
  “嘉扬,我是胡自悦,彭先生到了没有?”
  “到了,已经站在台上指手画脚。”
  “那我放心了,我去酒店查过,他没入住,也没取消房间,又不通知我。”嘉扬不出声。
  他对女人,一向如此,他是主人,人人都得听他的,顺从他的主张安排。
  “没事了,嘉扬,谢谢你。”
  “没问题。”
  她抬起头来,听父亲致辞,母亲坐在嘉维身边,冷冷看?前夫。
  嘉媛匆匆挤到嘉扬身边,“新娘子叫你呢。”
  嘉扬对约翰森说:“我要去执行任务了。”
  不知怎地,陶芳忽然怯场,不肯出来。
  她是主角,没奈何只得迁就她,今日之后,一切就难说了。
  还是嘉扬有办法,到母亲耳畔细言几句。
  “呵,我马上去拿给她,为甚么不早说。”
  立刻到房中小保险箱取了那只大钻戒出来交给嘉扬,母女都松口气:这么丑的东西总算找到合适主人。
  嘉扬一边叫:“电灯泡来啦电灯泡来啦”,一边把指环套在大嫂手上,陶芳的忧郁一扫而空,被嘉扬及嘉媛推?出去做新娘。
  嘉媛对嘉扬轻轻说:“钻石不过是碳。”
  “我知道。”
  “要把整座矿山炸开,搜罗三吨泥土,才能找到一卡拉钻石,你说多么糟蹋生态。”
  “暴殄天物。”
  彭先生转过头来,“嘘。”
  一对新人交换戒指,大家鼓掌欢呼。
  嘉扬只想除下腰封重新做人。
  嘉宾们毫不客气涌到餐桌前自取食物。
  嘉扬肚饿,但是穿?窄身纱裙甚么都吃不下,光吞涎沫。“嘉扬,我们又见面了。”
  嘉扬抬起头,咦,这男生好不面善。
  “记得吗,陈在豪,我们在飞机上见过。”
  嘉扬奇问:“你是女方亲戚?”
  “不,男方,我千方百计托人取到请帖,我曾是伴郎表弟的补习老师。”
  “你喜欢婚礼?”
  “我听人说,你是新郎妹。”
  “特地来看我?”
  “正是,来,请你跳舞。”
  嘉扬没有拒绝,与他滑下舞池。
  电话又响,嘉扬一手搭在男伴肩上,一手听电话。
  “嘉扬,我是麦可。”
  “是麦可,你在甚么地方?”
  “珍已放出来。”
  嘉扬一听,如释重负,这真是最好的礼物。
  “在使馆休息一日,明日返家。”
  嘉扬吁出一口气。
  “抵?后再联络。”
  电话挂断。
  陈在豪看到她面色凝重,便问:“重要的公事?”
  还来不及回答,约翰森已经搭?肩膀要求让舞。
  他轻轻对嘉扬说:“不要与外人交往,他们不明白我们这圈子的生活。”
  嘉扬微笑。
  婚礼歌手如泣如诉地唱起来:“我想我会爱你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候……”
  “听到没有?”
  她又唱:“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会爱你,那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时间……”
  “所有的爱都有关长相厮守。”
  约翰森说:“我马上就要赶回纽约开会。”
  “多谢你来观礼。”
  “不客气,是我的荣幸。”
  “我叫人送你到飞机场。”
  “我自己叫出租车即可,记住,圈外人不适合你。”
  嘉扬笑得弯腰。
  约翰森走了。
  陈在豪问:“那是你的长辈?”
  “是上司。”
  “看得出人老了,心未老。”
  嘉扬笑,“来,跳舞。”
  陈在豪接过她的手,“你的手真正小。”他再一次对嘉扬双手尺寸表示意见。
  这次,在自己的家,又与他熟稔了,嘉扬说:“这双手虽然小,但属于我,不属于你。”
  陈在豪一楞,随即明白嘉扬的意思,点头说:“有志气。”
  嘉扬苦笑,“在外头喊破了喉咙,如何如何维护女性权益,在家,偏偏不能摆脱权威专制的父亲阴影,也算得讽刺。”
  陈在豪刚想说甚么,那边客人已经轰动起来,女宾争?说:“扔花球了,扔花球了。”
  陈在豪拉?嘉扬小手走过去。
  陶芳站在楼梯顶,眼睛看?嘉扬,示意她接。花球落下,一百只手伸长了去争,眼看要掉在嘉扬头上,嘉扬伸手一拨,花球飞往嘉媛处,谁知嘉媛比她更怕,用拍网球手法,一下拍到另一角去。
  那边起码有三个年轻女宾涌向前乱抢,结果绊倒在地,压烂了粉红色玫瑰花球。
  嘉扬叹口气,“人各有志。”
  陈在豪点头,“看样子你会选择事业。”
  “是呀,盼成家者就莫在此蹉跎光阴了。”
  陈在豪只是笑。
  这时,彭念祖走过来,上下打量小陈,小陈何等机灵,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微笑?站?任由参观。
  半晌,彭氏唔地一声,小陈知道他初步已经及格了,毕恭毕敬喊声彭先生。
  “你在做事还在读书?”
  “史丹福商管硕士生,彭先生,在交易所办公。”
  嘉扬只想上楼去换衣服,“你们慢慢谈。”
  房间?先有人在,那是嘉媛,她已换回T恤长裤,正在吃一大碟日式炒?。
  嘉扬见她精神奕奕,十分欢喜,“嘉媛,身体全好了吧。”
  “大后天又要出发。”语气欢欣。
  嘉扬恻然,“这利马狐猿真的征服了你的心。”
  “亲友中只有你明白我。”
  “我去过雨林采访才明白接近大自然的乐趣。”
  嘉媛点头,“我们自尘土来,将归于尘土。”
  她们谈得好不投契。
  嘉扬的母亲咳嗽一声,“一对新人更了衣,要向你们道别呢。”
  “他们去何处度蜜月?”
  “地中海。”
  嘉媛立刻说:“地中海被欧亚非三大洲包围,是个极之富风情的地方。”
  嘉扬骇笑,“你整个人像本活的《国家地理杂志》。”
  他们到楼下送别新人。
  嘉维夫妇挥?手乘车走了。
  客人散得七七八八,乐队正收拾乐器,厨房也整理得差不多,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彭念祖说:“我且回酒店去睡一觉。”
  嘉扬微笑,这?已没他的事了。
  “嘉扬,你结婚时我们再做得轰动一点。”
  然后,彭念祖向前妻点点头,取过行李走了。
  夫妻俩从头到尾未交谈一句。
  嘉扬握住母亲的手,“妈-”
  “不必可怜我。”
  “是,高小姐。”
  嘉扬想反手拉下裙子拉链,有人问:“可需要帮忙?”
  转头一看,“你还没走?”
  陈在豪点头,“不舍得走。”
  嘉扬温柔地说:“已经曲终人散。”
  “嘉扬,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行踪飘忽,不是好对象。”
  “我可以等。”
  “怎么敢叫你浪费宝贵光阴,时间一去不回头,未来是你一生中最重要十年,你大可育三子一女,同时筹备退休。”
  陈在豪十分惆怅,“你一定要去美国?”
  “合约都签好了,已在找公寓房子。”
  嘉扬打开大门送客,陈在豪恋恋不舍离去。
  终于,她回到楼上脱下纱裙,只见腰身上肉被勒得一条条紫血痕,像受过刑似的。
  衣服一脱下肚子就饿,她到楼下看见剩菜便吃。
  她母亲不以为然,“你也太随和了。”
  “妈,全球亿万儿童正在捱饿,世上只有五巴仙人类想吃甚么就可以吃到。”
  “所以你一点架子也没有。”母亲讽刺她。
  嘉扬诉苦,“我就知道迟早找我出气。”
  “那位小陈先生有甚么不妥,为何将人扫走?”
  “你知道他以甚么为生?”
  “是位基金经理。”
  “铜臭,铜臭,钱眼?钻进钻出,俗不可耐。”
  “咄,人家会赚钱,你只会问要钱,岂非天作之合。”
  “我对他没有激情,走不到一块。”
  “你想怎么样?”
  嘉扬侧?头,希望有那种巴不得要钻到对方心肝思维?去的欲望……可惜不能在母亲跟前说出来。
  她放下碟子,“我要好好睡一觉,别叫我。”
  嘉扬碰到自己的?,一下子入睡。
  她看到珍伊娜推门进来,“嘉扬,好睡。”
  嘉扬十分高兴,“珍,你无恙?”
  “多谢你救我。”她坐下来,“好心自有好报,祝你步步高升。”
  珍看上去精神奕奕,比往日年轻,全无烦恼,十分轻松。
  “我看到你的节目了。”
  “珍,请予指?。”
  “他们把你形象塑造得十分可爱,一定成功。”
  “珍,老实话。”
  珍笑了,露出雪白牙齿,“我说的,全是老实话。”
  就在这个时候,嘉扬惊醒。
  怔怔地,满嘴苦涩,她连忙到厨房找水喝。
  华人传说梦见一人年轻了,是表示不祥,那人可能已经死亡,魂魄前来报梦。
  嘉扬内心忐忑。
  只听得偏厅有人搓麻将,一位太太说:“子仪你那媳妇真是享福的命,一嫁过来甚么都有,全是现成。”
  “人是有命运的呵。”
  “不由你不信。”
  “当心,我做清一色万子。”
  “最难得是嘉扬,憨头憨脑,甚么都不争。”
  “这孩子就是笨。”
  嘉扬微笑,听得出母亲语气中无比怜爱。
  “有福气才那样豁达。”
  “子仪?得好,甚么都问夫家要的女儿,多羞人。”
  偶而闲了下来,嘉扬觉得手足无处搁,真不自在。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伯母说:“看,看!电视上是嘉扬,咦,这明明是美国电视台呀,你看嘉扬多有风头。”
  麻将牌一下子全停下来。
  啊,特辑出来了。
  嘉扬开了厨房内的小电视机观看。
  每次看到荧幕上的彭嘉扬都是突兀的,这次她看见自己站在墨西哥边境,报道连环谋杀案:“凶手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人侦查,这些不幸的年轻女性,像被屠宰的羊一样……”
  她看上去比真人成熟漂亮。
  嘉扬听到了赞美:“像明星一般。”
  “可是打入荷里活了?”
  嘉扬啼笑皆非。
  不不不,我不是演员,我是记者,我不是去拍外景,我是做采访,可是,有时感觉混淆,分不出真假。
  “来来来,继续牌局。”
  嘉扬回到寝室,电话响了。
  是约翰森,“那小子还在你家吗?”
  嘉扬微笑,“已经走了。”
  “在飞机上已经想念你。”
  “我看到片段出来。”
  “大获好评呢,连带我脸上生光。”
  嘉扬听到脚步声,“妈来找我,我要装睡。”
  她丢下电话蒙?头动也不动。
  她母亲推开门,见她倒在?上,只得掩上门离去。
  嘉扬偷笑。
  电话铃再响,嘉扬在被窝中听。
  “嘉扬,是麦可。”
  “怎么样?”
  “嘉扬,我们已经离境,明朝可抵达纽约。”
  “总算回家了。”
  “经过这一次,她毕竟明白,甚么叫大势已去。”
  嘉扬啊一声。
  “我的责任已经完毕,我还有其它工作等?要做。”
  “把地址告诉我,我来看她。”
  “嘉扬,你为一个朋友,你也仁至义尽,不必去自讨没趣了,失意的人很难侍候,一味怪世态炎凉,红小兵欺师灭祖,老朋友跟红顶白,让她自己休息康复吧。”
  “麦可你几时变得那样噜苏?”
  “是,她住在南端货仓区,电话及电邮号码是-”
  嘉扬熄掉电话,不再挂虑。
  她贪婪地在自己的?上好好睡了八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几时。
  临走之前,嘉扬想去探访赫昔信,可是一想,还是不要去骚扰人家的好。
  见了面,礼貌上他少不免得赞美几句:“做得好,嘉扬,全北美洲看得见你尊容,大明星了”之类,何必呢,愈发把人家的际遇比了下去,不如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她静静收拾行李。
  母亲把香奈儿及阿曼尼套装整理出来送她,“穿?出镜,端庄大方。”
  “多谢你割爱。”
  她吁出一口气,“终于离了婚。”
  “感觉如何?”
  “这不过是手续,其实早十年已经失去丈夫。”
  “老爸这次做得还算漂亮。”
  高女士自嘲:“嫁一次,得一对漂亮听话子女,加一笔赡养费,际遇也不算好差了。”
  嘉扬觉得帮全世界受不平等待遇的女性申冤容易,帮母亲平反就相当困难。
  她说下去:“一切用我宝贵青春精血换来,是公平交易。”
  嘉扬不想再说下去,一味嗯嗯嗯。
  “听说你在纽约找地方住。”
  “正是。”
  “你爸怕你太潇洒住到格林威治村去,立刻叫租户迁出,让你搬进七街对牢中央公园的住宅。”
  嘉扬十分意外,“我家在纽约有房产?”
  “别叫陶芳知道,算是你的嫁妆好了。”
  “呵,彭念祖先生果然十分发财。”
  “何止这样一点点,还供不相干的人出国留学兼包食宿呢。”
  “妈,各人修来各人福。”
  “听说那女人对你十分客气周到。”
  “他不会在她那?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对生父倒十分了解。”
  嘉扬感慨,一牵涉到钱财,日子久了,女方不过沦为对方高价置下的一件摆设,腻了,必定要换。
  “妈妈,陪我去纽约走一趟。”
  高女士想一想,“也好,这样对女儿行踪有个了解。”
  那是一幢维修得非常好的老房子,电梯门是一扇伸缩铁闸,需用人手拉拢开启,一层一层升上去,十分趣致,彭家那间在七楼。
  两房两厅,用水汀,暖而不燥,窗户大而光亮,宽敞露台,可以看到公园。
  嘉扬非常喜欢,“拆卸重建时可值钱了。”
  “彭念祖也那么说。”
  离了婚,母亲倒时时提?他。
  设计公司已经派人在装修。
  “幸亏?已抬来。”
  “妈,你睡这一间。”
  “我要去新泽西探亲戚。”
  “甚么,你不陪我?”
  “彭嘉扬还需要老妈作伴?”
  嘉扬没想到会被母亲甩掉,倒是仿徨了一阵子。
  下午,高家亲戚派人来接了他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愁寂寞,嘉扬代她高兴。
  装修公司一早已选定家具:一张大写字?放在客厅,既是工作桌又是饭?,加张大梳化,可招呼朋友过夜,影音设备齐全,还有最新款私人计算机,嘉扬啧啧称奇。
  不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问设计公司负责人:“是一位胡小姐交代你们这样做的吧。”
  “你猜得一点不错。”
  是胡自悦的心思,怪不得那么合嘉扬的心意,正是,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大家在彭念祖麾下讨生活,得饶人处且饶人。
  “胡小姐说,一切简约就没错。”
  接?,有人抬进十多盘芒类植物,点缀室内,“最易打理,一星期不浇水也行。”大?上是米白色被褥,似正伸手召人去好好睡一觉。
  有一个人走进来:“我送花来给彭小姐。”
  嘉扬连忙说:“放在这?。”
  一大束玫瑰花放下,露出送花人真面目,原来是约翰森。
  他说:“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陈腔滥调。”
  “可需要我为你设宴介绍同事?”
  “不必了,静态低调些好。”
  “可是,每个人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这也难不倒嘉扬,她笑吟吟道:“宁为人知,莫为人见。”
  “那么,星期一上午九时来开工作会议吧,这是你的工作证。”
  “不请我吃午餐?”
  “我早已约了人。”
  “啊,故意冷落我。”
  “是,待你知错了,好送上门来。”
  “好计画。”
  电话铃响,“嘉扬,还喜欢布置吗?”
  “自悦,是你,谢谢你,你像持?仙棒,点铁成金。”
  “不是我功劳,一切由彭先生吩咐。”
  “他回杭州没有?”
  “……”
  “自悦,有事发生?”
  “嘉扬,我在香港,昨日我与彭先生碰头,他同我摊牌,要与我分手。”语气相当平静。
  这么快,虽然是意料之中,没想到即刻发生。
  “他离了婚,已是自由身,他打算向赵香珠求婚。”
  嘉扬瞠目,“谁是赵香珠?”
  “一个香港女演员。”
  “有名气吗?”
  “嘉扬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颗红星。”
  “十八岁?”
  “不,已经三十出头,不过非常懂得打扮。”
  “父亲打算向她求婚?”
  “他说是,或者,只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扬说:“走就走好了。”
  胡自悦不语,嘉扬以为她会饮泣,她却没有。
  半晌她问:“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到纽约来,我招待你。”
  她松口气:“嘉扬,我没看错你。”
  嘉扬忽然问:“你可有看错彭念祖?”
  “不,我也没有看错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后生活?”
  “有,丝绸厂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将终身感激他。”
  挂断电话,发觉装修人员已经离去,公寓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连香皂毛巾俱齐。
  嘉扬把衣物挂出来。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扬决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几句,又有何妨,甚至尝闭门羹,她也不介意。
  嘉扬买了鲜花水果,在公寓门前按铃,有一女子探头出来问:“找谁?”
  “珍伊娜。”
  “珍在前边儿童公园?。”
  嘉扬只得找了过去。
  离远看见一班幼儿围?一个人听故事,说的不过是三小猪与大灰狼,可是讲得绘形绘声,精采万分,令孩子们战栗惊呼,又一次证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么重要呢,说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个讲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双眼睛?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扬,实时招呼:“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一声。”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扬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珍伸手接过大水果盘,立刻分给小朋友享用。
  嘉扬陪她坐在沙池边晒太阳。
  珍身旁放?一只环保式发条无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卜狄伦的民歌摇鼓先生:嗨摇鼓人,为我奏一首歌在一个铿锵的早晨,我会追随你而去
  ……
  嘉扬微笑,“你气色不错。”
  “这话应由我来说。”
  “我很想念你。”
  “来,熊抱一下。”
  她俩拥抱,两人都诚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样,身体之间夹杂?许多障碍,再也不能恢复旧观。
  “嘉扬,我欠你人情金钱。”
  “这样说,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话,我还真出不来,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经结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无价宝。”
  “渐渐我也发觉了。”
  珍伊娜终于说到正题上去:“我看到你出镜。”嘉扬不语。
  “他们的剪辑手法真厉害,为所欲为,唯我独尊。”
  “我有点失望。”
  “无论怎样,都斗不过大公司,能记住这一点,就不会错。”
  “多谢指?。”
  “换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们违约及侵犯权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与他们斗,大机构闲时养?十来个律师专门等人来告,我一个人哪?吃得消。”语气酸涩,却已无怒意。
  她俩步行返公寓。
  “嘉扬,你此刻在约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三级,有一个人,叫甄子新,是华裔,低调、能干,若能靠拢此人,前途光明。”
  嘉扬骇笑。
  “如何靠拢?”
  “看机缘了,”珍微笑,“运气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我给自己两年时间,若公司一直当我是花瓶,便回家读书去。”
  “记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没有邀请她进屋?坐的意思。
  “蜗居浅窄,又无人打扫,对不起。”
  嘉扬点头。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时候,请当心。”
  “珍,你始终关照我。”
  “不,嘉扬,你有恩于我才真。”
  公寓门打开,那个金发女子再探头出来,“回来了?”
  珍介绍:“我的室友蜜芝。”
  嘉扬连忙说:“我告辞了。”
  珍伊娜临别赠言:“在公司?,褐发女比金头发厉害,金发泰半迟钝。”
  蜜芝抗议:“喂。”
  嘉扬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报到开会,剎那间嘉扬有点仿徨,幸亏母亲送的名牌套装派上用场,当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电梯?,她身后有一个女子用意大利语问:“是真货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这是哪个部门的人?如此夸张。”
  嘉扬本想回过头去笑答:“不敢当,新闻组”,可是终于忍住,佯装甚么都没听懂。
  会议室十来个同事,约翰森帮她正式介绍过,众人对她有点冷淡,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看过你出镜,做得不错。”
  看样子好是应该的,人人都做得到,并没有甚么稀奇。就连约翰森,在公众地方,也表现得相当含蓄。
  终于进入虚伪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扬本来想努力表现得诚恳诚实,可是十五分钟后便发觉前辈们尖刻厉害,这种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只得转为冷漠,以免人家觉得她是个热情过度的乡下人。
  只见大哥大姐们边喝咖啡边吃松饼,有人注意到嘉扬:“你来自温埠吧,那?有新闻吗,好似冬日下一场小雪便成为三日头条。”
  大家讪笑。嘉扬不知如何反击,总不能说,“不,我们的谋杀、抢劫、青年罪案率都极高,不输给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把声音:“温市有甚么不妥?我便来自温市西端。”
  大家转头一看,约翰森第一个站起来,“子新,你怎么来了,贵人踏贱地,真是稀客。”
  嘉扬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他一走近,众人自动陪笑腾出空位给他坐,他微笑地问:“是新同事彭嘉扬吧,嘉扬,别以为这间会议室同小学课堂有甚么不一样,同样幼稚无聊,你戴眼镜,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够光鲜,那么,就不够级数,还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嘉扬动也不敢动,内心不住骇笑。“嘉扬,你我同样来自小地方,不能同这班纽约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约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会开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轮。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却板起面孔,“这是今晨八时总经理出的通告,我们得进一步简约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去。众人松了口气,除下骄傲虚伪的面孔,当嘉扬是一分子,当?她就不住诉苦。
  嘉扬觉得好笑。真的,别把这些人看得太伟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纸老虎,真痛快。
  会议散了,约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你真幸运。”
  是,彭嘉扬一出生就是个幸运儿。
  “他叫我把你让给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呢?”嘉扬反问:“花瓶搬来搬去,放哪个部门哪间房哪张写字?上不一样?”
  约翰森不语。“希望有一日,我做了总经理,也可以说,那男秘书有双长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敲门,一个棕发女子进来笑说:“子新派我来替彭嘉扬安排新任务。”
  “甚么?”
  “嘉扬将出任日间节目《向太阳说早》做见习主持,子新说最怕有人投闲置散,嘉扬,我叫舍榴,在制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约翰森签署,像提货似的把彭嘉扬带走。在电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约翰森那银样镴枪头,脱离他真是好事。”
  嘉扬只是陪笑。
  “子新是正经人,已婚,育有两子一女,放心,他一切会公事公办。”
  嘉扬连忙说:“多谢指?。”
  舍榴看?她,“看样子你出身良好,在这种地方干甚么?”
  嘉扬答得很简单:“寻找理想。”
  舍榴笑了,“这?或许有若干名同利,但不会有你要的理想。”
  嘉扬很喜欢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带到七楼一间制作室,电梯门一打开直接走进新闻室,“你坐这张桌子,其余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会上手。”
  这天开始,整整半年,嘉扬不过做龙套、闲角,最耗时间的是“嘉扬,求证”,一大叠线人资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无发掘价值,她觉得自己似大机构?一枚螺丝钉。但她仍然庆幸可以脱离“约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双手实习,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单独见过甄子新,他并没有与她搭讪,要求喝一杯,或是嘴头上讨些小便宜,他根本不与她有任何接触。别人也许会失望,但正中嘉扬下怀。她一人时时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该有事,新的求证资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缓缓细读。
  ─货轮万福号惯性偷运儿童入纽约港,将于感恩节再度抵达。
  走私人口。嘉扬打了几通电话。
  “是,万福号是巴拿马注册货轮,往返美亚之间。”
  “无可疑,从无犯罪记录。”
  “是,的确将于感恩节上午由威海?驶达。”
  嘉扬找到舍榴,“感恩节─”
  舍榴先摆动双手,“我要回缅州老家陪父母吃饭,一年一度,恕不再参与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会尽力办事。”
  “我想与警方一起行动。”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扬,你是公司职员,公司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向公司负责。”
  “我会同甄子新申请。”
  “你不是一直避?他吗?”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
  “嘉扬,小心。”
  黄昏,嘉扬到十一楼找甄子新,秘书已经下班,他仍在工作,只开??灯,看上去有点寂寥。
  嘉扬并没有走近,靠?门框站停。他察觉有人,抬起头来,嘉扬背光,他一时看不清楚那苗条的人影是谁,踌躇地问:“你找我?”
  “我是彭嘉扬。”她仍然没有走过去。
  “啊,原来是你,嘉扬,你找我甚么事,工作进度还理想吗?”
  “我觉得自己投闲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轻人总是心急,练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对人事关系及工作程序已经熟练。”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上万福号调查走私婴儿案。”
  “你始终对妇孺事件有强烈兴趣。”
  “是,因为她们不能为自己说话。”
  嘉扬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甄氏的办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没有请她坐到对面,两人隔?十多二十呎距离在黝暗光线下谈公事,气氛突兀。
  “请派我跟进此案。”
  “我明早叫人帮你,这件事已交给联邦密探调查,我有熟人。”
  “谢谢你。”
  “别中空宝。”
  “我运气一向不错。”
  嘉扬转身离去,怕他跟?出来,她不搭电梯,改走楼梯,轻轻走到九楼,才松口气。
  可是,她在停车场却碰见了约翰森。
  “咦,嘉扬,是你。”
  避不开了,只得硬?头皮走向前。
  “工作进度如何?”
  嘉扬但笑不语。
  “非常忙,但是一点表现也无,可是这样?这样?上一年半载,你会知难而退。”
  嘉扬叹口气。
  “甄子新没派特别工作给你?”
  嘉扬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谈。”
  他生气了,“嘉扬,我不致于在停车场?非礼女子。”
  嘉扬耸耸肩,“不过,今夜是月圆之夜。”
  约翰森看?她,“我不信你这鬼灵精会继续寂寂无闻;说到底,我是你第一个伯乐。”
  “不,不是你。”
  “是谁,珍伊娜?”
  “她的确也是我的恩师。”
  “对,你曾在小镇的电视台讲天气,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园新闻系?打救出来。”
  “嘉扬,你没有忘记老朋友。”
  “你知道几时出发?”
  “凌晨,趁敌人警戒力最低的时候出击。”
  嘉扬笑,“你负责拍摄精采镜头即可。”
  “嘉扬,你长大了。”
  “的确老练许多。”她摸?自己的面孔。
  “这间电视大厦?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当心。”
  “嘘。”
  “白女的金发统统是漂染的,还有,黑女又喜欢把鬈发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扬拍他肩膀,“别激动,我们管我们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这些人才决定搞独立制作。”
  “麦可,我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新闻记者要花大量精力搞办公室政治,还有甚么力气应付工作?”
  凌晨三时,他们还是出发了。
  码头附近浓雾,能见度只有十呎左右,远处空中有一朵幽冥绿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雾夜中看去十分诡秘。
  他们看到了万福号,它已经安然停泊在码头上。
  嘉扬十分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报有错。
  “来,我们上船看看。”
  “嘉扬,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碍事。”
  “喂,你打算杀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摄影机记录呀。”
  两个人轻轻走近船身,发觉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俩面面相觑。
  “是虚报。”
  “上去看看。”
  两人沿?窄木板闪缩地走上甲板,有两名水手大声在争吵,不知说的是哪种方言,两人都听不懂。
  是一艘毫无异样的货船。
  “走吧。”
  “不,下底舱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丢进大海喂鲨鱼。”
  嘉扬低声央求:“这次行动倘若没有结果,我连做狗粮都不配。”
  麦可叹气:“你看,谁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扬讶异:“船上毫无戒备,何故?”
  麦可轻声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经搭通天地线,肆无忌惮。”
  船底舱异常黑暗,堆满干货,嘉扬正要放弃,忽然之间,听到咯一声。
  她与麦可立刻闪身躲在一旁。
  呵,原来底舱之下还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来,气氛诡秘。
  有人打开暗格爬上来,走上甲板。嘉扬明知危险,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拉起暗格门,朝底下看去。
  麦可与她都呆住了。
  只见人影憧憧,货轮底层竟是一个简陋的宿舍,嘉扬闻到一阵酸臭,像是腐烂的食物正在发酵。
  当眼睛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嘉扬看到十多二十个幼儿,自初生到两三岁不等,挤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动物。
  嘉扬震惊地张大嘴:在这?了,他们都是肉参。
  麦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开动匿藏的摄影机。嘉扬忘记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细视察幼儿,麦可跟在她身后。
  嘉扬轻声报道:“他们并不哭泣,神情呆滞,像是服食过镇静剂,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热带雨林盗猎偷运的鹦鹉……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婴儿,呵,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令人发指贩卖人口行为。”
  一个中年女子看到他俩,并不惊奇,反而陪笑说:“过来看看,有白皮肤,也有黄皮肤。”随手一指,“还有罕见的红头发,不过一早已被人订下了。”
  那保母模样的女子像是宠物店售货员,介绍一堆小狗小猫似,可见公然有人明目张胆上落来做买卖。
  是这种无惧王法,肆无忌惮的态度,使嘉扬怒不可遏。
  她对麦可说:“报警。”
  在这电光石火间,探照灯大亮,他们听到传声喇叭高声警告:“立刻投降,这是警方,你们已经被包围,举起双手走出来。”
  麦可说:“执法人员终于来了。”
  船上开始骚动,人声沸腾。
  婴儿轻轻呜咽,在地上蠕动,有一个爬到嘉扬脚下,嘉扬伸手抱起他,发觉他就是那个红发男婴,纷乱中嘉扬对牢镜头说:“这名来自俄国的幼儿,已经有人认购,价格若干,又如何领取合法文件瞒天过海,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问题。”
  她刚想放下那骯脏的婴儿,制服人员已经赶到,大手搭到她肩膀上,“小姐,请即离开现场。”
  嘉扬与麦可离去。回到岸上,发觉灯火通明,密探及警车布满码头,其余电视台新闻组纷纷赶至。
  有同事发现了嘉扬,“你可得到戏肉?”
  嘉扬转过头去问麦可:“兄弟,你说呢?”
  “寸寸戏宝。”
  同事大悦,“你们先回去,我们善后。”
  嘉扬立刻与麦可离开现场。
  麦可大惑不解,“为甚么我们会比警方早到十分钟?”
  嘉扬想了一想,“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已有记者抵达现场揭发此事,警方若无行动,待片段播出,死无葬身之地。”
  “呵,怪不得突然行动,可是,这通告密电话由谁打出?”
  嘉扬微笑,“你说呢?”
  赶回电视台,嘉扬金睛火眼地把资料整理出来给上司过目,立刻安排在清晨五时新闻时间播放。
  嘉扬劳累到极点,到?生间用双手掬起冷水敷脸。呵非人生活。可是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金发女同事戴安走进?生间来,看见嘉扬,马上尖刻地说:“你运气真好,那样普通的故事居然上了头条,皆因今日国防部没有轰炸波斯湾,以及无七四七航机坠毁。”
  嘉扬已无力反驳,一声不响离开?生间。
  说的也是,运气永远最重要,幸亏今日没有大事发生,造就了彭嘉扬,倘若某城再来一次八级大地震,几时轮到她出镜。
  嘉扬想请麦可去吃早餐。
  麦可忸怩地说:“稍后有人来接我。”呵,原来是女朋友,那样疲累,嘉扬还是笑了,没想到这名黑大汉会成为她的知己好友。
  麦可轻轻说:“我俩已经订婚。”
  “啊,恭喜恭喜。”
  “我把她的名字纹在这?。”
  麦可举起手臂,卷高袖子,给嘉扬看他爱人的名字。他皮肤颜色深,嘉扬要凝视才看得清楚,只见是小小三个楷书:黄洁和。
  “嗄,是华裔?”嘉扬意外。
  “是墨西哥与华人混血儿。”
  “可以见她吗?”
  “当然,跟我来。”
  黄小姐在大门口等麦可,看到他们,走过来招呼,她身形高大健美,轮廓分明,打扮时髦野性,手?提?两顶头盔,啊,她驾一辆哈利大?逊机车,威风凛凛。
  嘉扬看得发呆。黄洁和过来握手,“是嘉扬吧,麦可说你是他最佳伙伴。”聊了几句,这一对情侣飚车而去。连麦可都找到了理想归宿,只有彭嘉扬还孤零零。
  不过,接?的一个星期,风头属于嘉扬一个人。
  她一直追究万福号事件,连领养事务所都不放过,穷追猛打,引起广泛注意,每周新闻杂志节目不得不跟进,调过头来问她拿资料。
  舍榴放完假回来,目瞪口呆,“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做了些甚么,整幢新闻大厦都嘉扬长嘉扬短。”
  嘉扬笑了。
  “忽然之间红了起来,听说新闻车上将标出你的肖像。”
  嘉扬笑嘻嘻,“红有甚么难。”
  “哗,听听这口气。”
  “要持续这一点点名气才难呢。”
  “那么,努力搧风拨火加油呀。”
  舍榴面子上非常大方平和,可是嘉扬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味谦逊。
  下午,人事部忽然通知她换房间。由大堂中座搬到靠窗小小板间房,连私人计算机型号都比较新款。
  嘉扬讪笑:这样大的机构,竟然采用如此拙劣的赏罚制度,偏偏非常有效。祝贺她的电子邮件挤满信箱,可是,嘉扬也看到了恐吓信。
  她立刻通知保安。警方马上派人跟进,驻新闻室彻底调查。
  彭嘉扬风头一时无两,过两日,大老板?她上十二楼参加早餐会议。
  嘉扬刻意穿一袭湖水绿套装,脸上敷了粉,添一点淡蓝色眼影粉,一进场,就叫人眼前一亮。
  上头对她十分赞赏。
  -“嘉扬的声音可去演出莎剧,得天独厚。”
  “别看她,拚搏起来,像一只猎隼。”
  可是都是广泛浮面的客套话,作不得准,嘉扬知道她需不停卖力。
  自十二楼下来,电梯仿佛落得特别快。
  她从头到尾没有看到甄子新,有点怀念这个隐形上司。
  回到自己的地方,脱下高跟鞋,换上球鞋,嘉扬又开始寻找新闻。她逐页报纸细读,特别不放过小字。
  暂时站稳了脚,可作有限度自由发挥,她看到一段小小不起眼新闻:三十六岁男子李察道尔被控溺毙一对亲生子女,十二岁的莎拉及十岁的陆加,原因:新女友不喜欢这一对孩子,而他们的生母已于年前患癌症病逝。
  嘉扬不出声,鼻子发酸。
  也好,终于可以在天国与生母会合,不必再留人间吃苦。有天国吗?一定有!有上帝吗?一定有!
  嘉扬到法庭旁听。凶手是一相貌平凡朴实的中年男子,丝毫没有凶残之相,这才叫人害怕,他已认罪,神情木然,垂头不语。
  他女友否认叫他摆脱子女。
  辩护律师企图说服陪审员,该男子因失业,又需单独照顾一对子女,受不住压力而致精神崩溃。
  控方律师出示一对子女近照,有陪审员轻轻饮泣。已经这样大了,再过几年,已可独立生活,或者,跟随社会福利署安排,可是不,他们的生父决定牺牲他们宝贵生命来表示他对另一女子的贞忠。
  那可怜的生母泉下有知一定在墓中辗转流泪。
  法庭门外有人对?凶手喊:“畜生!”
  嘉扬心情沉重。做这种新闻多了,迟早会胃穿洞,嘉扬自法庭出来,步行到热狗档买午餐吃。
  有一华裔年轻妇女领?一对儿女也在买点心,她只买了一份,小心翼翼把一只热狗撕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
  女孩稍大,大约五六岁,一不小心,半边食物落在地上,她害怕地想拣起,但是母亲已经破口大?:“你这赔钱货,笨死了,连吃都不会吃!”
  随手一巴掌,那小女孩退后一步,也不哭,只是默默看?地上的脏热狗。嘉扬走过去,把手上的食物交给她,“送给你。”
  妇人正喜出望外,嘉扬轻轻用普通话同她说:“为甚么叫亲女赔钱货,即使是,你又能赔多少?你祖母、母亲皆是女子,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何对女性如此轻蔑?或许,再过几年,生养死葬,全靠此女,她是你最大的财富,你需善待她,共渡难关。”
  那妇人楞住,忽然哭了,可见知道内疚,还有得救。
  嘉扬叹口气,不再有胃口吃任何东西,索性走到附近海洋馆,购票入场,走到一角坐下,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在做甚么?”
  “刚刚买了一大堆小衣物回来,正在整理,有事吗?”
  “我爱你。”
  母亲笑道:“真肉麻,洋派就是这点不好。”
  “妈,爱嘉维还是爱嘉扬多一点?”
  “嘉扬。”毫无犹豫。
  “为甚么?”
  “嘉维已有自己的家而你没有。”
  “小时候呢?”
  “女孩子更需要痛惜。”
  嘉扬深深感激母亲,她是一个最新派的老式女子。
  “我不是赔钱货?”
  “嘉维才是赔钱货,一个人花不够,再拖一个进门,现在又快要添多两名。”
  嘉扬笑得弯腰。
  “有空时时回家来。”
  嘉扬收起电话,走到一缸水母面前坐下。
  这?灯光幽暗,使透明幽冥正在浮游的水母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测。
  嘉扬凝视它们抖动裙边,忽而闪出荧光,忽而消失在黑暗中,心情渐渐平伏,不再激动。
  各人有减压的方式,有人喝酒,有人服药,她来与一缸水母作伴。
  放学时间未到,海洋馆?十分静寂。
  嘉扬正在陶醉,发觉玻璃上有一个人影。
  她转头一看,咦,是甄子新。
  她大奇,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甄子新并没有走近,他站在一只狰狞的八爪鱼面前,笑笑说:“我有月票,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边有鹞子鱼。”
  “我喜欢八爪鱼。”
  “海洋静寂的世界真叫人类向往。”
  “也难怪,海洋是生命之源,生命之祖。”
  像上次一样,他们并没有走近,甄子新在八爪鱼前坐下。
  八爪鱼整团蜷缩一起,用吸盘紧啜住玻璃,正在熟睡,动也不动,不知多逍遥舒服。
  半晌,甄子新说:“万福号一案做得很好。”
  嘉扬笑笑。
  “又在调查新案?”
  “是,想访问一个杀子之父的心理历程。”
  “你对介绍纽约各种茶室这种软性节目不感兴趣吧。”
  “不。”
  “听说你已经接到恐吓电话及邮件。”
  “别让家母知道便可。”
  这时,有管理员经过,两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然后,又恢复对话。
  “我支持你。”
  嘉扬抬起头,刚好看到一条鲨鱼在天花板一条玻璃管道中游弋。
  命运真奇怪,叫她碰见了一个尽力支持她的甄子新,若非如此,她在大机构坐几年冷板?,自然就知难而退,告老还乡,找份?职。
  现在欲罢不能,惟有跟?黄砖路一直向前走。
  甄子新同她一样,深谙日久生情这句老话,丝毫不敢托大,因此一开头就维持安全距离,不是怕人言可畏,而是为?自保。
  “我很幸运,你是个好主管。”
  甄子新忽然自嘲:“最好是其貌不扬,从不传绯闻。”
  嘉扬一怔,随即温柔地说:“男子以才为貌,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且,须眉男子,堂堂正正,气宇轩昂,胜白脸书生多多。”
  甄子新忽然沉默,被年轻貌美聪明的彭嘉扬这样坦率评估,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欠欠身,“我有事先走一步。”
  嘉扬微笑,“侧门有一档冰淇淋,我推荐青柠棒冰,特别醒神。”
  他点点头走了。
  嘉扬过去检查那条八爪鱼,它紧闭?眼睛憩睡,完全不受外界影响,玻璃上有一张小小警告字条:“请勿敲打玻璃”,嘉扬决定在办公室墙上也贴上同样字条。
  时间到了,她得回法庭去听最后陈词。
  这会是彭嘉扬的终身职业,她打算做到(一)身体支持不住,(二)观众不再支持她为止。
  嘉扬走到侧门去买冰淇淋吃。
  小贩立刻把一支青柠棒冰递给她。
  嘉扬意外,“咦?”
  小贩笑,“一位先生说,就会有个穿卡其裤的小姐出来买冰淇淋,把这个给她,已经付过钱了。”
  嘉扬接过棒冰。
  “他还说,有些事,好象无论如何避不过。”
  是,等?发生,不过,那又是另一章故事了。
  彭嘉扬朝法庭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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