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不应该如此闷热的。
这种天气让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头。
拥挤车阵排放的废气,高楼冷气机释出的热气,
在烈日的酷晒下,让温度计的水银柱不断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变成西游记的火焰山。
很想拜托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气。
但我并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现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连好几天了,天气就是这般地跟你耗着,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避暑,但狗就没这麽幸运了。
听说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现象。
我住公寓的顶楼,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气。
穷学生没有装冷气机的权利,只好勉强把电风扇当做芭蕉扇来用。
奈何电风扇无法降低上帝的火气,我仍然挥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这麽想着,因为研究室有台冷气机。
如果天气一直这麽闷热,那麽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
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毕业论文。
冲个冷水澡,换掉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衣服。
背上书包,带着两本书充当细软,我像逃离火灾现场似地奔下楼。
跨上机车,为了贪图凉快,索性连安全帽也不戴。
虽然有个口号叫做:“流汗总比流血好”,
但在这种天气下,我倒宁愿被罚500元,而使皮夹大量流血,
也不愿再多流一滴汗。
拂过脸畔的风,倒是带走了一些暑气,也减缓了汗滴滑落的速度。
停好机车,看到校园内的那只黑色秋田犬,正伸着舌头望向天空。
顺着它的视线,我也仰起头,但并不张开嘴巴。
没想到原本是“一片无云”的天空,竟然飘来了“一片乌云”。
『下场雨吧!』我开始期待着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梅雨。
像是回应我的请求般,天空轰然响起一阵雷。
接踵而来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钢珠一骨脑地倒进盆子的声音。
僵持了数日,雨神终於打败扫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书包遮住头发,我又再度逃难似地冲进研究室。
这情景,好像当初认识信杰的过程。
我喘了喘气,擦拭被雨水淋湿的眼镜。
虽然没有强风的助威,但窗外的树影依然摇曳不止。
没想到雨不下则已,一下便是惊天动地。
紧闭的窗户似乎仍关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书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溅湿。
一滴┅两滴┅三滴┅然後一片┅┅
最後变成一滩。
雨水虽然模糊了我的书桌,却让我的记忆更加鲜明。
原来这场雨不仅洗净柏油路上的积尘,扑灭上帝的火气,
也冲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间所有回忆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袭来。
走出研究室,站在阳台边,很想看看这场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笼罩在大雾中。
连我不经意叹出的一口气,也变白了。
不过才下午三四点的光景,路上的车辆却打开了昏黄的车前灯。
而五颜六色的雨衣,在苍白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缤纷。
记得那天走出“好来坞KTV”时,雨也是这样地下着。
「雨下这麽大,你带雨衣了吗?」她关心地问着。
『我的雨衣晾在阳台时,被风吹走了。』我无奈地回答。
「被风吹走了吗?真可惜。那你怎麽回去呢?」
『反正我住这附近嘛!待会用跑的,不会淋到太多雨。』
「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开始吞吞吐吐。
『要什麽?』我很纳闷地问着。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变得很小,尤其当讲到“雨衣”两字时,更几乎微细而不可闻。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吗?』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议。
雨下这麽大,根本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再怎麽厚脸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这吧!?
她听了我的回答後,脸上却显现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彷佛我拒绝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你怎麽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什麽。你千万不要淋成落汤┅A-No┅落汤什麽呢?」
『那叫落汤鸡。我教过你的,你忘了吗?回去罚写"落汤鸡"十遍。』
我开玩笑似地交待。
「Hai!遵命。我下次上课会交给你,蔡老师。」
她又笑了。这样才对,好不容易下场雨,她当然应该高兴。
她拿出她的紫红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彷佛在穿昂贵的和服般,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话故事的“小红帽”,轻盈又可爱。
她不是说她很喜欢穿着雨衣在雨中散步吗?
为什麽我总觉得她的神情有点黯然呢?
突如其来的一阵响雷,让我的肩膀猛然颤动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也让我的魂魄从好来坞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阳台边。
我依旧是独自站着。
而雨,仍然滂沱。
原来即使身边没有她,雨也还是会下的。
「学长,被雨困住了?」正好路过的学弟好心地问着。
困住倒不至於,因为她後来还是把这件紫红色的雨衣送给了我。
而我一直把这件雨衣锁在研究室的档案柜,从未穿过。
因为如果天空下着小雨,我舍不得穿;
若下起这样的大雨,我也不想让倾盆而下的雨,无情地打在这件雨衣上。
所以我还是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让咖啡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坐在书桌前,享受着被雨隔绝的孤独。
并让雨声引导我走进时光隧道,回到刚认识她的那段日子┅┅
她叫板仓雨子,一个很喜欢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县附近的一个小山村,10岁後移居大坂。
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学系毕业後,又只身来台湾学习中文。
虽说是来学习中文,但除了有很明显的日语腔调外,
她的中文却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认识板仓雨子算是个巧合吧!是信杰介绍我们认识的。
信杰是我的好友,那时在成大历史研究所念硕士班。
他是个怪人,大学联考时竟然选择历史系为第一志愿。
因为他说他喜欢念历史,并喜欢化身为历史人物。
所以有时他是谈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时是牧羊北海边的苏武。
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
「人类从历史上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上学到教训。」
我想信杰显然没有从历史上学到教训,因为他父亲也是念历史的。
遇见板仓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杰在图书馆认识。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园内闲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筑物飞奔以躲雨。
很幸运的,这是学校的图书馆。
我擦了擦满脸的雨水,脱掉湿外套,并整理一下狼狈的神情。
然後在陈列历史书籍区域,随手翻书打发时间。
这阵骤雨,来得急但去得并不快,持续了几个小时。
我只好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看到鸦片战争。
在书柜的角落地上,我捡到一张学生证。
失主叫“谢信杰”,成大历史研究所硕士班一年级。
相片中的他理个平头,戴个黑色方框眼镜,颇有学者的架势。
我把这张学生证拿到图书馆借还书的柜台,请他们代为广播。
半分钟後,信杰气喘吁吁地跑来:
「谢谢你┅谢谢你┅真是非常谢谢你┅」
信杰的客气,令我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历史的缘故,
所以我对历史系的学生有种特殊的好感。
『不客气┅不客气┅你实在不必客气┅』
我像只鹦鹉般,顽皮地学着他讲话的语气。
「受人点滴,小弟泉涌以报。」
果然是文学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没有。
『区区小事,兄台何足挂齿。』
我们相视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门口走去。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也许刚刚应该看到中法战争或是甲午战争。
「同学,被雨困住了?」
我转过身,信杰撑开了伞微笑地说着。
我苦笑地耸耸肩。
「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你。算是报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刚好捡到你的学生证而已。』
「对学生而言,证在人在;证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虽然天色无“晴”,但信杰却很热情。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於是点点头。
信杰的雨伞不算大,为了避免淋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
还好我们俩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没有“断袖之癖”,
不然在这种气氛下,耳鬓厮磨的结果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我们走到学校的餐厅吃饭,然後聊了起来。
「同学,该怎麽称呼你?」信杰很客气地询问着。
『我现在是博一,你应该叫我学长。但我小你一岁,你也可以叫我弟弟。
所以你最好叫我学长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学。』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谢信杰。
“谢”是淝水之战大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谢安的谢;
“信”是桶狭间会战中击溃今川义元的织田信长的信;
“杰”是崖山战役败给蒙古而导致南宋灭亡的张世杰的杰。」
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出来。
没想到信杰的自我介绍,会这麽有趣。
我想了一下,学着他的语调,也这麽自我介绍:
『我叫蔡智弘。“蔡”是东汉末年发明造纸的蔡伦的蔡;
“智”是在本能寺叛变杀掉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的智;
“弘”是自号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讳弘历的弘。』
其实我通常都是告诉别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过既然信杰想当织田信长,那智弘就只好舍命陪君子而成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请你以後叫我信杰就可以了,千万别叫我织田信长。」
『那也请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智弘,没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战国史。」
『其实也还好,前阵子刚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喔?真的吗?那我问你,你喜欢德川家康这号人物吗?」
『谈不上喜欢,不过比起狂妄地想吞并明朝的丰臣秀吉,还是德川可爱点。』
「其实历史人物的评价,常常有主观的好恶情感,很难有客观标准,而且有时还会掺杂民族性这种复杂的因素。」
『怎麽说?』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尽管日本人因为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导致西方列强入侵的屈辱而迁咎他,但现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赏他在劣势下的隐忍性格。外国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在战後迅速复兴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德川性格。」
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
「但如果德川家康让中国人评价呢?或许同样也是杀了妻子的德川,会像吴起一样,背负杀妻求将的嘲讽。不过呢┅┅」信杰停顿一下,喝了一口水。
『不过什麽?』
「不过日本人倒是很赞许他这种杀妻的行为。」
我学着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
『也许只因为日本女人在战国时代根本没地位,所以杀妻跟杀狗没什麽差别。也许日本的历史学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潜意识欣赏敢杀掉老婆的德川。』
「哈哈哈┅┅智弘,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为什麽?』
「因为你的观点很好玩,虽然胡扯,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种看历史的角度。」
『信杰,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不是吗?』
「嗯,不错。」
信杰的博学开朗,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能跟他成为好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信杰果然是念历史的,当话题转到历史上时,他便侃侃而谈。
从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似乎是了若指掌。
『信杰,你一定没有女朋友。』
「咦?你怎麽知道?」
『我想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听你说完中国历史的。』
「哈哈哈┅说得也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聊历史故事。」
『那你应该改念美国史才对,短短两百年,一下子就说完了。』
「哈哈哈┅你在讥笑美国喔!」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信杰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
「有次跟一个女孩子谈到唐高宗李治时,我说我温和的个性很像李治。她突然说她像武则天,所以准备要谋夺大唐江山。」
『然後呢?』
「我当然不肯认输,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兴唐室。」
『信杰,你的反应很不错。』
「谁知道她的反应更快,她说她可以变成杨贵妃,照样搞垮大唐江山。」
『嘿嘿┅这女孩很特别喔!你应该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为郭子仪欲平定安史之乱前,她就走了。」
『信杰,你太无趣了。你应该多谈点风花雪月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病。学妹们常帮我介绍女孩子,但没有人能忍受我的枯燥。我的专长是能够马上说出任何历史上大事件的发生年代,却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职业病。我是念水利的,我的专长是能依水沟内杂草的生长状况判断这条水沟到底有多久没疏浚,却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没交男友。』
「智弘,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嗯。但是你病得比较重。』
「哈哈哈┅历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绍几个让你认识。」
『那先谢谢你的大义灭“亲”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眨了眨眼,然後相视一笑。信杰说像我们这种交情比较不会“见异思迁”。换言之,即不会因为看见“异”性而想改变友情。
经过那次在餐厅的聊天後,我跟信杰变得很熟稔。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书,他的房间并不算大,五坪左右,但几乎堆满了历史书籍。我室友也是如此,不过我室友的房间内堆满的是PLAYBOY。所以,对於爱看历史故事的我而言,信杰的房间是排遣时间的最佳去处。
信杰和我一样在外面租房子,我们很巧地住在同一条路,但不同巷子。他的室友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女的则是他学妹。真是“一门忠烈”,全都是念历史的。信杰的男室友叫“陈盈彰”,据信杰的说法是:「陈是陈腔滥调的陈,盈是恶贯满盈的盈,彰是恶名昭彰的彰。」另一个学妹的名字,信杰说了几次,我却始终记不得。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径队的,专长是三铁,还叁加过大专杯。
虽然我常去信杰的住处,但我跟信杰的室友们,并不太熟。偶尔碰面时,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而已。直到有次我们四个人一起打麻将,我们才算是“以赌会友”。那次是因为那个历史系学妹看到了一只老鼠,於是大声尖叫。信杰和陈盈彰为了逮住它,开始彻底搜寻整间屋子。
不过老鼠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副麻将。
信杰说看到麻将不打的话,会遭天谴,於是提议打牌。
「我们只有三个人而已,三缺一怎麽办?」陈盈彰搓着发痒的手说道。
「别看我,我认识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标准,才不会打麻将!」
历史系学妹坚定地说着,却忘了她自己是会打麻将的。
「唉┅三缺一的确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杰感慨地说着。
人生四大乐事,众所周知是: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杰则说成:
「野外骑车被雨淋,他乡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电夜,打牌三家缺一时。」
「我想到了!我认识一个工学院的学生,他一定会打牌。」信杰突然很兴奋。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会打?」陈盈彰疑惑地问道。
「工学院学生接触的都是方程式和数字,礼义廉耻的观念比较淡薄。」
「学长,你讲话好毒。」历史系学妹笑着说。
於是信杰拨了通电话给我,在电话中他说: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在说什麽?干嘛学孔明说话?』
「简单地说,我们要打麻将,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来当东风。」
『真是的,三缺一就直说嘛!』
「智弘你会打吗?」
『开什麽玩笑?我当然会打!待会我用左手让你。』
30元为底,10元一台,对学生而言,是属於即使输钱也不会破坏交情的价位。信杰那天的手气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则是最香的人。北风北,信杰绝地大反攻,竟让他连七拉七。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开始闻香了,轮到我们三人烤肉。要连庄第八次时,陈盈彰往牌桌上抛出一条手帕。信杰掷骰子的手突然停顿,然後问道:「小陈,你丢手帕干嘛?」「表示投降啊!拳击比赛时教练往场上丢毛巾就表示认输不打了。同理可证,牌桌上认输不打就该抛手帕。」
「哇哈哈哈┅┅」信杰一面数钱,一面笑着说:
「牌桌的输蠃跟历史的兴衰一样,总是变幻莫测,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斩白蛇起义的汉高祖刘邦,虽然屡战屡败,东逃西窜,但最後却在垓下之役猪羊变色,让项羽演出霸王别姬。」
蠃了钱的信杰,志得意满地高谈阔论,并模仿刘邦击股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杰如果是刘邦,那我就是项羽了,因为原本蠃最多钱的是我。
我联想到项羽被围困在垓下时,穷途末路的悲惨。
『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轮到我学起项羽,准备跟虞姬告别。
「美人虞姬在此!」历史系学妹突然大叫了一声,吓我一跳。
没想到她竟也跟着唱了起来:
「汉兵已掠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壮硕的体格学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变成娱乐嘉宾的“娱姬”。
如果真要带这个虞姬回到江东,我倒宁愿自刎乌江边。
只剩下陈盈彰没有疯而已。
於是信杰的眼光飘向他,看他能变成哪一个栽在刘邦手下的历史人物。
「我乃淮阴侯韩信是也。刘邦啊刘邦,没有我韩信,哪有汉朝的建立?没想到
你统一了天下以後,第一个要对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抛手帕的陈盈彰,不甘示弱地学起了韩信,沈声吟道:
「高鸟尽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敌国灭兮谋臣亡。」
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刘邦大发慈悲请我们到东宁路喝啤酒吃卤味。
「反正这是一笔不义之财嘛!」刘邦很乾脆。
哪里不义了?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钱!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开始熟悉像韩信的陈盈彰,
和自认为是虞姬的历史系学妹。
陈盈彰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在台南;另一个在台北。
住台南的,认识时间较短;住台北的,认识时间较长。
陈盈彰常说:「得天时者必失地利。」
所以认识得愈久,住得愈远。
『那你比较喜欢谁?』我有次很好奇地问他。
「我是天秤座的,当然公正不阿,绝不偏袒。」
我却始终记不得这个历史系学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总说只要我有胆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胆子承认。
身高172,还练过举重的虞姬,其实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
信杰租的那间屋子的大小事务,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说她跟她男朋友认识的过程,是个“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园中跑步时,跟一个骑单车的男孩擦撞而认识的。
不过,被撞倒的是那个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来,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为戒,并提醒自己在校园骑车时千万要小心。
1994年,一个凉爽的九月天,信杰打电话给我:
「你好,我是刘备的不肖儿子刘禅。智弘在吗?」
信杰的坏习惯又来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国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当阳长坂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哈哈!智弘,为了答谢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带礼物来帮我庆生吧!」
就在当晚信杰的生日聚会中,我第一次看见板仓雨子。
其实最早认识板仓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杰,而是虞姬。
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国现代史”的暑修课程。
而板仓雨子在1994年7月初来台湾後,虽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课,
也同时在历史系旁听中国现代史。
中国现代史的任课老师,是个老学究,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蹂躏。
有一次上课时,讲到这段历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声泪俱下的他,仍不断地控诉日军侵华的暴行。
板仓雨子也不知道从哪里产生的勇气,竟然怯生生地举起手来发问:
「老师,对不起。我在日本念高校时,历史书上不是这样写的。」
虞姬就在那时,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仓雨子竟是日本人!
课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虞姬开始担心老师的反应。
结果老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後说:
「唉┅想不到刻意遗忘这段历史的,除了中国人外,还有日本人。罢了┅下学
期开学後,奶来修我的课吧!我会教奶正确的历史。」
下了课後,板仓雨子主动询问虞姬一些选课事宜,
并一直耿耿於怀老师刚刚的那段控诉。
「Hon-Do?(真的吗?)」板仓雨子睁大了眼睛问着虞姬。
「是真的吧!?台湾的历史书上是这麽写的。毕竟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个年代。」
虞姬的回答其实很客观,同一桩历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说法,
那麽台湾人何尝不会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呢?
历史的真相不应被扭曲,但记录历史的人,却各有立场。
於是虞姬成了板仓雨子的第一个台湾朋友。
虞姬常主动邀板仓雨子吃饭,也常带她逛街。
透过虞姬的介绍,板仓雨子也认识了信杰和陈盈彰。
但在信杰的生日聚会前,我一直没机会认识板仓雨子。
虞姬後来说她对日本人也没什麽好感,除了“少年队”的那三个帅哥外。
『那你们怎麽会从那时候就成为朋友?』我很好奇地问她。
「嗯┅她很亲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挤出了这个理由。
『亲切?是不是“亲”自体验才会有“切”身之痛?』我仍然半信半疑。
「你别瞎扯。可能是因为板仓雨子的眼神很诚恳。」
『诚恳?诚恳可以用来形容眼神吗?那我的耳朵看起来会不会很实在?』
「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杰的生日聚会中,虞姬也带了板仓雨子叁加。
於是信杰介绍了她:
「智弘,这位是我在历史系新认识的学妹┅┅」
他指着一个从进门开始,就没停止过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垫上,仔细聆听每个人的谈话,却从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两颗几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
使她看来实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Wa-Da-Si-WaITAKURAAmeKo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90度鞠躬礼,
并用流利的日文阻断了信杰的话头。
哇!讲啥米碗糕?原来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杰,他却只是微微地扬起嘴角,
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头,不知如何应对,一脸愕然地愣在当地┅┅
「对不起,我是板仓雨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她赶紧改口,用带点特殊腔调的中文重新讲一遍,并又鞠了一个90度躬。
彷佛受到她的影响,我也手忙脚乱地向她行了一个接近90度的鞠躬礼。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见面,也请多指教。』
信杰看到我们的糗样,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
「AmeKo,智弘是工学院的学生,人还不错,你以後可以请他多帮忙。」
信杰指着面红耳赤的我,向同样也是面红耳赤的她这麽介绍着。
「Hai!蔡桑,以後请多多照顾,A-Ri-Ga-Do。」
她红着脸回答,但仍然没有忘记90度的鞠躬礼。
而我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智弘,这块拿给AmeKo。」
信杰切了一块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并把音量放小。
我猜不透为什麽信杰一付神秘的样子,该不会想整我吧!?
我纳闷地拿起这块蛋糕,端给了她。
『板仓小姐,请用。』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麽念。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释着。
『AmeKo,在台湾还习惯吗?』
用这句话当开场白,虽然不甚够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问啥?难道问她为什麽跑来台湾学中文?
这种问题她一定被问烦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饱饭没事干而已。
「一切都还好。台湾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欢。」
『跟人沟通没问题吧!?』
「嗯。只是有时听不懂台语。」
『在台南,听不懂台语的确有点麻烦。』
我附和地说着。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麽了。
而AmeKo跟我讲话时,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并专注地聆听。
因为怕她听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并去掉较为艰涩的字句。
这样的对话,不累才怪!
「智弘,过来一下。」
信杰的声音适时地化解我的危机。
『有事吗?』我走到他身旁问道。
「AmeKo长得不错吧!?」信杰不怀好意似地笑着。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罗!我是要给你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什麽机会?是不是你意外保险的受益人要写我?』
「你少无聊!是这样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这个臭小子了。」
『拜托!为什麽偏要找我?我又不学日文。』
「为什麽不学日文?」
『第一,我不喜欢日本;第二,学日文对我没用。』
「没听过“不以人废言”吗?你不能因为讨厌日本人,就不喜欢学日文啊!」
『我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日本人而已,这有程度上的差异。』
为什麽不喜欢?我也说不上来。应该只是偏见吧!?
也许除了有历史上的仇恨外,还有对於近代日本经济上的强盛,
我有着因嫉妒而产生的不满。
「智弘,我知道你对日本还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谓“罪不及妻孥”,即使
男人做错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无辜的,不是吗?」
信杰的话其实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见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没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讨厌。总之,我不想学倭寇的语言。』
「我问你,你的野狼机车是不是日本制的?SONY收音机和电视机呢?
还有CASIO计算机?科学实验用的仪器?这些哪一样不是日本货?
你有种就不要用这些日本货,再来跟我强调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杰终於看不惯我对日本人的偏见,开始教训我。
『这不一样啦!正因为日常生活中已经用了这麽多的日本货,所以不希望灵魂也被日本污染。』
「我听你在瞎掰!你还不是照样学英文,难道你喜欢被美国污染?」
『英文是国际通用的语言嘛!怎能与日文相提并论。而且我的英文不好,所以灵魂还是很乾净的。』
我说不过信杰,只好开始强词夺理。
「你别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话!」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觉得没必要学而已。』
「你实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学弟抢着跟我预约,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麽多人抢着要,你就公开比文招亲嘛!何况我是工学院的学生,中文
造诣哪有你们文学院的学生好。』
「这你就不懂了。假设要教小学生加法,叫大学生去教就是“杀鸡用牛刀”。
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只鸡的话,那我们这些文学院的学生就是牛刀了。
所以你这只菜刀刚好合用。」信杰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着。
果然是文学院的学生,连损人时也是那麽地不露痕迹。
『我这只菜刀够利吗?』
「当然够利罗!而且你又姓蔡,注定就是生来当菜刀的。」
『可是┅┅』
「别那麽多可是了。更何况你的台语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学台语。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我不会讲台语,哪轮得到你捡这个现成便宜。」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自己无法胜任才想到我。』
「当然罗!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会这麽照顾你。感动了吧!?」
『好啦!我答应了总行吧!』
信杰走到AmeKo面前,指着我说:
「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你可以向他多学习。」
这家伙!刚说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现在又说菜刀比牛刀锋利。
我实在分不清是赞美还是讽刺。
「蔡桑,以後就拜托你了。」
AmeKo露出虎牙兴奋地说着,当然她的招牌动作又出现了。
『彼此彼此,请别客气。』
从此,每个礼拜二、四的晚上七点到九点,AmeKo会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时,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时,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说是十窍通九窍。换言之,即一窍不通。
所以她只好从开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却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
顶多教她如何欣赏唐诗宋词而已。
偶尔再夹杂着一些台语。
因此我跟AmeKo的沟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鸡同鸭讲,就只好用英文。
虽然我的英文并不好,但已经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地体会到微笑是人类共同语言的道理。
因为当我们彼此不懂对方语言中的意义时,总是会相视一笑。
记得第一次上课时,我问她:
『AmeKo,为何你叫“雨”子呢?』
她说因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将她取名为雨子。
原来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时出生的叫雪子?
那麽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份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了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後来,我很想告诉Ame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
如果期待下雨,应该到台北。
这麽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
那麽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AmeKo,与其说怕她失望,
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很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满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後常跑海边所晒的。
因为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
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於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为认识AmeKo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於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奸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麽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
然後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奸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奸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通点。
所以,认识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腼腆微笑。
不过後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耶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AmeKo来庆祝。
三杯玫瑰红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AmeKo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AmeKo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公尺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就像电视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AmeKo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AmeKo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AmeKo,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着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AmeKo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的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
『也有人说日本人像钟摆,摆荡於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断地高谈阔论,忘了AmeKo的国籍,也忽视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麽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後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我才知道原因。」
AmeKo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说?』
「日本的书上通常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
“大东亚共荣圈”其实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会无奈地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强调东京被美军飞机轰炸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所造成的人间炼狱。」
AmeKo彷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
「後来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些罪恶感。」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但我却对Ame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AmeKo划上等号。然後将侵略与残暴无耻再跟日本划上等号。
『你别胡思乱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国,也不见得跟台湾有关。』
「为什麽?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是这样吗?』我有点苦笑:
『台湾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坦白说我自己也不晓得。当我说我是中国人时,
就会被人说不重视自己成长的这块土地;而当我说我是台湾人时,却会被人说数典忘祖,不知饮水思源。一个简单的称呼,却必须背负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麽办?」
『很简单。我就说我是华裔的台湾人,这样总该不会被骂吧!哈哈哈┅┅』
「华裔的台湾人?很好玩的称呼。」
AmeKo笑了起来,似乎听不出我笑声中的乾涩。
『我有时很羡慕香港人。因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飘扬着英国国旗,即使他们很讨厌中共政权,也歧视中国大陆的人,但他们自称是中国人时却是理直气壮,自称是香港人时也很理所当然。』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已经是日文课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地说。
『那麽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麽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AmeKo突然这麽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於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该怎麽跟她解释呢?难道告诉她,我是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AmeKo有失公平,
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後一丝尊严。
『AmeKo,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AmeKo误会,轮到我这麽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Do-Zo!」
AmeKo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麽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Hai!Wa-Da-Si-Wa小雨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後对我行了一个90度鞠躬礼,微笑地说着。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Ame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该怎麽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台语“屎”的发音。
没想到“蔡”在台语念起来不好听,在国语念起来难听,
在日语念起来更是恐怖。
『Hai!Wa-Da-Si-WaSai-Chi-KoWu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来而无往非礼也,所以这次轮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礼。
AmeKo又开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发觉,我很喜欢看她微笑时所露出的那两颗虎牙。
渐渐地,我喜欢上AmeKo。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AmeKo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AmeKo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Wa-Da-Si-WaSei-Ko-Wu-Dai-Ka-KuNoKa-Ku-Sei。』
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Ga-Ku,Ga是浊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型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麽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呵呵,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坂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坂腔的日语哦!」
AmeKo很认真地交待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坂人说谢谢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AmeKo的老师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麽?」AmeKo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於是问我。
『一种水果啊!』不然我还能说什麽?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麽?」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至於英文嘛,也许叫milkchicken。』
「milkchicken?」
『你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那麽“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去势”┅┅」AmeKo在纸上写了下来。
『这个喔!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吗?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後,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虽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并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温暖是我喜欢台南的主要原因,不过我现在却期待着下雨。
正如AmeKo一样。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个星期二清晨,天空才开始飘了一些雨。
那天AmeKo来上课时,还背了一个红色背包,我很纳闷。
我记得那时我正在教她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窗户虽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时窗外却正淅哩哔啦地下起雨来。
像是听到声响的猎犬,AmeKo跃身而起,直奔窗边。
「Man-Zai!Man-Zai!(万岁)」
AmeKo高举双手,情绪有点亢奋,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桑,Mo-Mo-Ta-Ro桑┅┅」
AmeKo唱起歌来,边唱边拍手。
『咳咳┅┅AmeKo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是吗?」AmeKo将她的手表凑到我面前:
「现在是8点1分,轮到我是老师了。Man-Zai!Man-Zai!」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我只好拿出日语读本。
「今天我们不上课,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刚刚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对日文的动词应用,有强烈的学习欲望,期待听到老师的教诲。』
我可不想学日文歌,只好装作一付很想上课的样子。
「蔡桑,你真爱开玩笑,你哪有那麽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牵拖,又格格地笑着:
「唱日文歌对学日文有很大的帮助,这叫“寓教於乐”。」
『你那叫假公济私吧。』
「呵呵┅」AmeKo坐回桌边:
「我唱一句,你跟着唱。这首歌很简单,很容易学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会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红色背包。
『这是什麽?』我指着背包外面用橘色线绑着的东西。
「这是我考大学时在东京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祈求学业平安顺利。」
AmeKo小心地解开了橘色的绳结,把平安符递给我看。
符的正中写上“明治神宫”,右边有“合格”二字,左边则为“成就”。
『有效吗?』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那我宁愿不能顺利毕业。』
AmeKo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继续打开了红色背包。
「这是我的Re-In-Ko-To,raincoat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写下几个片假名字母表示这是日文中的外来语。
『雨衣。这很简单啊!你怎麽不会?』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个笑话说寿衣并不是祝寿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时
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虑了。』我笑了一笑。
「这是我念高校时买的,」AmeKo看着她的紫红色雨衣,很兴奋地说:
「我很喜欢哦!每当下雨时,我最喜欢穿这件雨衣到处乱逛。」
『为什麽不撑雨伞呢?这样不是比较方便?』
「撑伞就不能体会到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赐呢。」
『下雨时很不方便,怎会叫老天的恩赐?』
「呵呵,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听到雨声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AmeKo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麽办?』
「没关系。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兴了。」
AmeKo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是没有国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AmeKo转过头来询问我。
『嗯。』我点点头。
没有国界的,岂止是雨。人跟人间的微妙感情,应该也是吧!
为了贯彻板仓老师的“寓教於乐”理论,我到唱片行买了卷录音带。
所有的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闭着眼睛随便摸出一卷之际,发现一卷日文歌录音带里,
竟然还有邓丽君的“爱人”与欧阳菲菲的“Loveisover”。
我买了它,三不五时拿来听,虽然歌曲略嫌悲调,久听却顺耳。
後来,我跟AmeKo间的距离好像没有了,不管是种族文化还是语言。
九点下完课後,我都会邀她看一会电视。
『寓教於乐嘛!』我学着她说话的语气。
「假公济私吧。」她也学我说话的样子。
有时我还会问她肚子饿不饿,然後泡碗面给她吃。
AmeKo说她很喜欢台湾泡面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面略嫌太甜。
那一阵子,台视在每星期二晚上10点会播出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AmeKo很喜欢看,每当看到完治与莉香的对话用中文发音,
她就会一直笑一直笑。
那时我的眼光就会偷偷从电视萤幕上,转移至她唇边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剧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艺剧?
或是幽默爆笑剧?因为我只记得AmeKo的笑声。
还有,如果叫雨子就会喜欢穿雨衣,那麽剧中人物一定都是风子。
因为他们常穿风衣。
耶诞夜适逢周末,信杰又在住处办个聚会,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与井上。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见和田与井上,之後因为AmeKo的关系才熟悉起来。
当然我对她们微醺时的豪放惊愕不已。
还有一个日本男孩也跟着来,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个裙带关系来的。
他说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Ta-Ko(章鱼)Des┅┅」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并夸张地上下扭动双手,学着章鱼游泳。
虞姬、和田与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却只是应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东西吃的呀!哪里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见他讲中文时的蹩脚。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师,我一定切腹。
他先将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轻轻把他推开。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开。
但他却跳过虞姬,直接进逼AmeKo。
看他还知道避过虞姬这个三铁高手,免得被虞姬轻轻一推导致重度伤残,
我才明白这混蛋摆明了借酒装疯。
AmeKo不敢出手推开他,又不好意思跑开,只得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勉强闪躲。
『Wa-Da-Si-Wa渔夫Des┅┅』
我拿起一个抱枕充当渔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鱼的呀!哪里有章鱼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气地就拿抱枕往他头上砸落。
谁说这只章鱼喝醉?他闪躲的步伐轻灵得很,倒像个练家子。
「你┅┅」他有点发火,瞪视着我。
『我已经喝醉了的呀!让章鱼跑掉了的呀!』我假装摇摇晃晃。
「哈哈哈┅┅还是章鱼比较聪明。」信杰赶紧笑了几声:
「喝醉的渔夫,就别出海抓鱼嘛!」信杰又轻轻推了推我。
「章鱼桑,我们再喝一杯。」
陈盈彰也马上补了一句。
「你刚刚是怎麽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装到阳台透透气,信杰跟了出来,小声地说着。
『他叫矢野吗?我以为是野屎。』我口气不太高兴。
「是不是只因为他对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点强辩。
「智弘┅┅」信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离吧!」
『还需要保持距离吗?难道日本跟台湾的距离还不够远?』我负气地说着。
原来我跟AmeKo虽然可以克服无形的种族、文化、语言等距离,
但有形的距离,却依然存在。
信杰又进到房间後,AmeKo就溜了出来,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们并未交谈,只是并肩享受着阳台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过了一会,也许我们都觉得对方为何不说话?於是同时转过头去。
目光相对时,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来。
「蔡桑,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危。」
『不客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懂吗?』
「呵呵,我不太懂。请蔡桑教导。」
『意思就是当你碰到不要脸的章鱼时,就可以把他当“猪只”来教训。』
「呵呵,蔡桑,你这样乱教,我当真怎麽办?」
後来矢野浩二仍会藉机纠缠着AmeKo,不过AmeKo没给他任何机会。
和田有次看不过去,劝AmeKo说:
「同样是在台湾的日本留学生,彼此联络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诉你哦┅┅」AmeKo忍住了笑:
「蔡桑说矢野是猪只,一定要诛之。」说完後,AmeKo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会被这个中文老师带坏。」和田虽这麽说,但还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该回家。临行前,拨了通电话给AmeKo。
『AmeKo,我要回家过年了,先跟你拜个早年。』
「那你什麽时候回台南?」
『起码也要一个多礼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确好久。』
自认识AmeKo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长的分离时间,
我感觉就像用同手同脚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飘起细雨,我不禁想起了AmeKo。
AmeKo在台南好吗?这种下着小雨的天气,她一定很兴奋。
做学生的我,该打个电话向老师拜年吧!
「你好,我是板仓。请问找哪位?」
『AmeKo,恭禧发财!』
「你┅你是蔡桑?」
『Hai!HappyNewYear!ITAKURA桑。』
「蔡桑,我┅我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AmeKo突然抽噎了起来。
『怎麽了?心情不好吗?台南没下雨吗?』
「台南虽然下雨,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有点怕。」
『和田与井上呢?』
「她们都到台湾朋友家里过年了。」
『你怎麽不跟着去呢?』
「我跟那些台湾人不熟。而且我不知道在台湾过年时,所有人都跑回家。」
AmeKo委屈地说着。
『别怕。我马上回台南陪你。』
「这样好吗?你不用陪你家人吗?」
『没关系,反正忠孝不能两全。』
「这哪是忠孝不能两全?你这叫不忠不孝吧。」
AmeKo终於笑出了声,但还是不放心地问着:
「你会不会被你家人骂?」
『不会啦!反正我在家里也是无聊,我去找你玩。』
「嗯。A-Ri-Ga-Do。」
我回到台南时,已经是晚饭时分。
过年期间很多商店都没营业,於是我到超市买了一些东西,
然後邀AmeKo过来吃火锅。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AmeKo的心情很好,虽然电视节目很无聊。
後来我们乾脆到阳台上听雨声。
随着雨声的旋律,AmeKo也轻声地哼着歌。
『很好听的歌,这是什麽歌?』
「这是美空云雀唱的大坂季雨。」
说完後,AmeKo突然学起美空云雀唱歌时夸张的手势和表情:
「Dai-Te-Ku-Da-Sai,A┅OsakaSi-Gu-Re(请拥抱我吧。啊!大坂季雨)」
很少看到AmeKo类似耍宝的行径,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
但唱到So-Ne-Za-Ki(曾根崎)时,她突然停顿下来,然後叹了一口气。
『想家了吗?』
「嗯。我刚好住在曾根崎附近,唱着唱着就开始想家了。」
我其实很想问她什麽时候回大坂?却又不想听到答案,只有沈默着。
「蔡桑,」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沈默,兴奋地说:
「大坂很好玩哦!下次我带你叁观丰臣秀吉建的大坂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
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们还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鱼丸子┅┅」
AmeKo眼睛一亮,好像我们已经置身在大坂的感觉。
『日本,好像很远┅┅』说完後,我在心叹了一口气。
「12点了,好像有点晚。我该回去了。」AmeKo淡淡地说。
『等雨停吧!』
「嗯。雨好像快停了。」
『唉┅本是缠绵夜,雨停何太急。』
「呵呵,你是不是在学曹植那首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你猜中了,厉害厉害。你要不要破曹植的纪录,在七步内也完成一首诗?』
「别开玩笑了,我根本不行。」AmeKo笑着摇一摇手。
『未必喔!我走慢一点,而且死都不跨出第七步,一定让你破纪录。』
「呵呵┅┅哪有这样的。」
『书上并没说曹丕那七步是怎麽走的,搞不好也是走得很慢。』
我先将左脚高高举起,然後定格:『AmeKo,赶快想喔!我要跨步了。』
AmeKo陷入沈思,我则夸张似地用超级慢的速度,做出走路的分解动作。
跨出了第七步,左脚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只用右脚支撑的我,在快要失去平衡前,终於听到AmeKo开口:
「大坂归期未可知,连绵细雨有终时。何年同此缠绵夜,共话阳台举步迟。」
听到“举步迟”时,我哈哈笑了两声,终於将左脚放下,走了第七步。
『AmeKo,恭喜你破了曹植的纪录,完成了一首六步半诗。』
「呵呵┅这是由《夜雨寄北》得到的灵感,谢谢蔡桑的配合与教导。」
其实雨早停了,但我们对於离别,似乎都觉得“举步迟”。
『AmeKo,明天去看电影好吗?』
这次打破沈默的,是我。
AmeKo先是愣了一下,彷佛没听清楚似地问:「什麽?」
『Readmylips┅┅看-电-影。英文叫seemovie。』
AmeKo笑了笑,然後点点头。
我本来想看西片,因为贺岁的国片通常很无聊。
但AmeKo说看国片还可以顺便练习中文。
「寓教於乐嘛!」AmeKo愈来愈习惯应用中文成语。
我们看了周星驰演的“齐天大圣东游记”,我差点睡着。
「不是叫西游记吗?」
『这是故意乱取片名的,别理它。东游就只能到日本而已。』
天气虽然阴,但并不觉得冷。於是我载AmeKo到安平吃虾卷看夕阳吹海风。
回程时,突然下起了雨,我把雨衣从机车行李箱中取出:
『只有这件雨衣。我们一起穿,你在我背後要躲好喔!』
「啊?你邀我共穿这件雨衣吗?」
AmeKo彷佛很惊讶,犹豫了一会,然後腼腆地笑着。
『是啊!咦?你为什麽脸红?』
「我哪有┅┅┅」後面的话我听不太懂,因为她已钻入雨衣。
回到成大附近,雨势转小,我带AmeKo到光复校区对面的梦梦园喝饮料。
『呼┅┅先休息一下。你有淋到雨吗?』我喘了口气。
「没有。你的雨衣满大的。」AmeKo擦了擦汗。
『躲在雨衣一定有点闷热,我们喝冷饮吧!』
「嗯。谢谢。」
AmeKo给了我一个温馨的笑容。
「蔡桑,我说个发生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浪漫故事给你听。」
『是武田信玄和诹访湖衣这两个人的故事吗?』
我点了两杯西瓜汁,将看起来比较满的那杯端给她。
「不是。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传说故事,很浪漫哦!」
『好啊!我洗耳恭听。』
「西元1615年,庆长20年,德川家康从二条城出兵,三天後攻下大坂城,丰臣秀赖自杀,史称大坂夏之阵。之後日本战乱终止,开创了江户幕府时代┅┅」
『你怎麽讲到了日本战国史呢?』我打断了AmeKo的话。
「呵呵,你别心急。大坂夏之阵中,丰臣秀赖军中有名的武将木村重成,也在此役战死。木村重成麾下有位姓加藤的武士,在战乱中离开大坂,向南逃至和歌山县境内,也就是我出生的家乡附近┅┅」
『怎麽日本武士打败仗不用切腹的吗?』
「只要打败仗就切腹,日本武士早死光了,战国时代也不会持续一百多年。」
『是是是。老师说得对。』我为我的失言微笑着。
「呵呵。加藤那时身上有伤,躲在一间寺庙中。也就在那间寺庙,加藤认识了一位女子。不过这位女子姓什麽我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有姓。」
『根本没有姓?』
「古代日本人除了武士阶级和朝廷官员外,一般的平民是没有姓的,通常只能叫阿X。当然有钱的商人是例外。」
『然後这位加藤武士跟阿X女子发生了什麽事呢?』
「呵呵,她不叫阿X女子,我们家乡的人都叫她雨姬。」
『雨姬?为什麽要叫雨姬?这跟你的名字雨子好像。』
AmeKo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据说他们是在下雨时邂逅的,後来发展出一段恋情。只可惜女方家人和村民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只好决定私奔,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不过他们的行踪被发现,慌乱间逃到一座悬崖附近,加藤失足跌落,雨姬大叫了几声加藤的名字,然後也跟着跳落悬崖。」
AmeKo讲故事的口气虽然很平淡,但我却被感染到当时的惊心动魄。
「之後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雨,白天雨势猛烈,晚上飘着细雨,人们传说白天是加藤的哭泣,晚上则是雨姬。雨停後村民在悬崖下发现他们的尸体,就把俩人合葬在一起。这也是我们叫那位女子为雨姬的原因。」
我点点头,表示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在我的家乡就有了一种传统。」
『什麽传统?』我喝了一口西瓜汁顺势发问。
AmeKo看了我一眼,然後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出:
「我们家乡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达爱意,又不太敢直接表达时,可以选择在一个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说完後,AmeKo露出她的虎牙开心地笑着。
我大惊失色,差点将西瓜汁喷出,急忙分辨说:
『AmeKo,我并不知道有这种传统。』
「呵呵,我当然知道。不知者不罪嘛!蔡桑,这句成语对吧!」
『害我刚刚差点吐血。』我指了指手上的那杯红色西瓜汁。
『不过这个传统也有点扯,加藤和雨姬的故事怎会联想到雨衣呢?难道说穿上雨衣後加藤就不会失足摔落悬崖?』
「因为年代久远,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这只是流传在我家乡的传统而已。」
『你们家乡的人想像力真丰富。』
「中国人想像力更丰富,就像屈原因为忧国忧民而投身汩罗江,他也没叫以後的中国人要在端午节吃粽子呀!更没料到从此中国就多了粽子这道美食。」
『嗯,有理。看来以後不能随便邀你共穿雨衣了。』
在我和AmeKo相视微笑中,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大年初四开始,天气变得晴朗,温度也开始回升。
这是适合出游的好天气,我载着AmeKo在台南市到处逛逛。
虽然AmeKo已经来台南半年了,但她似乎对台南的一切仍充满好奇。
尤其是台南的夜市,她特别喜欢逛。
「在日本,几乎没有所谓的夜生活,商店很早就关门了,街上很冷清。」
AmeKo很羡慕地说:「住在台湾,真是幸福。」
接连好几天,我跟AmeKo到处乱晃。
『我们去看海,好吗?』
「当然好呀!」
台南走遍後,我带她往北到我出生的海边:嘉义县的布袋。
「布袋在历史上有发生什麽事吗?」AmeKo面对着大海,转头问我。
『布袋只是小地方,哪能发生什麽事。』我笑着摇摇头。
其实在1895年,日军混成第四旅团即由布袋港登陆,经曾文溪,直逼台南。
但我不想在AmeKo面前提到民族间曾有的冲突。
「和田明天就回台南了。」AmeKo彷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真是个噩耗。』我则做出扼腕的动作。
「什麽?」
『这样明天我再约你出来时,她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跟着。』
「呵呵,你怎麽这样说她?她只是会不择手段地跟着而已。」
AmeKo说完後,突然为自己的顽皮大笑了起来。
『没错,她的罪行真是令人发指。』
「呵呵,是罄竹难书吧。」
原来和田还有这个好处,可以让AmeKo练习成语。
放完了年假,学校也开始上课,我跟AmeKo猪年的第一堂课,也该开始。
很巧的是,这天刚好是元宵节。
一改连续好几天的晴朗气候,这天清晨的气温骤降了六、七度。
下午并有间歇性的雨。
我跟AmeKo开玩笑说,选择今天开课算是天意。
『AmeKo,今天是元宵节,待会下课後带你去看烟火?』
「Man-Zai!蔡桑,A-Ri-Ga-Do。」
『现在是中文时间,不可以讲日文。』
「对不起。因为我太高兴了。」AmeKo吐了吐舌头。
『既然今天是元宵节,我教你一首有关於元宵节的词,好吗?』
「好呀!谢谢。不过别太难哦!我很笨的,呵呵。」
『别学我谦虚。你如果叫笨的话,那我就是低能儿了。』
「嗯。」AmeKo红了脸,然後低下了头。
我当然不会挑太难的诗词,因为太难的我也不懂。
我猜想当初信杰坚持要我当AmeKo中文老师的最大原因就在此。
因为只要我能欣赏的诗词,一定不太难懂。
以元宵节而言,我只知道欧阳修的《生查子》。
所以我得教慢一点,不然如果AmeKo学上瘾,而喊“encore”,
那我就开天窗了。
『《生查子》的发音,念起来很像台语的“生女孩子”。但生查子是词牌名,与欧阳修生男或生女无关,而欧阳修也不是为了想生女孩才写这首词,这样懂了吗?』
「嗯,我懂了。」
『还有,因为“查”念ㄓㄚ,不念ㄔㄚ,与人渣的“渣”同音。因此生查子的意思也不是说“生个像人渣的孩子”。懂吗?』
「呵呵┅你好像在说废话哦!」
『咳咳┅是吗?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几声。
『所以我说AmeKo真是冰雪聪明。』
「为什麽“聪明”的前面,要加上“冰雪”呢?聪明跟冰雪有关吗?」
『你考倒我了。我只知道冰雪聪明是出自杜甫的诗句,大概杜甫觉得跟“水”有关的东西,都会特别聪明吧!因为你的名字叫“雨”,所以一定很聪明。而且也许雨还比冰雪聪明喔!』
「呵呵┅蔡桑是念水利的,也是与水有关,想必更是聪明人。」
嗯,很好。称赞AmeKo时还不小心夸到自己,可谓一举两得。
然後我在纸上写下这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咦?这首词的样子很像唐诗,它不是诗吗?」
『这是首宋词。虽然格式看起来像唐诗,但还是词。就像你的虎牙让你看起来像吸血鬼,但你并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样的。』
「蔡桑,你又取笑我了。」
AmeKo夸张似地露出她的虎牙,并作势要咬我一口。
即使AmeKo是吸血鬼,她也是最可爱的吸血鬼。
如果这只吸血鬼要吸我的血,我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不知不觉间,我竟脱口说出“我愿意”。
「什麽?你愿意什麽?」AmeKo一头雾水。
『我是说我愿意好好地教你这首词。』
「呵呵┅蔡桑,你心不在┅在┅」
『心不在焉。焉是代名词,意思是指“这”。』
我当然是心在马不在焉,因为我的心在AmeKo这匹马身上。
『元宵节是中国民间的节日,街道上会张悬着花灯,因此灯火辉煌,把夜晚照亮如同白昼,既繁华又热闹。因为这天是农历十五月圆时刻,月亮特别明媚照人。趁着月亮刚升上柳梢头,街道正要开始热闹时,两人相约到街上逛。柳在中国诗词中,常常是爱情的表徵,因此“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这
两句很含蓄地写出两人的情意,以及相约时的愉悦。这是作者追忆去年元宵夜温馨甜蜜的景象。』
『谁知道过了一年,两人大概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东。当作者又在元宵夜来到热闹的街市,看到月亮依旧明媚照人,灯火仍然满街辉煌,但是穿梭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去年相聚的人。作者在街道上看着灿烂夺目的七彩花灯,在热闹的气氛中更觉得孤单和感伤。於是在不知不觉中,眼泪已沾满
并弄湿了衣袖,这个“满”字把作者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整首词并没有说明两人为何离开,更留给读者想像的空间和无奈。』
『欧阳修的这首《生查子》,重点并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灯火和月亮。而是藉着两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变,在今与昔、悲与欢的对比之下,抒发心中的情意和感叹。这是一首文字浅显但情感丰富的好词。』
我讲解完这首词,叫AmeKo抄写一遍,再告诉我心得及感想。没想到AmeKo写到“泪满”时,竟真的流下了眼泪!
『AmeKo,你怎麽哭了?』
「没什麽,我只是突然觉得很感动而已。」
『这首词没有华丽的文字,只有平凡而真诚的感情,的确很感人。』
「蔡桑,我们待会去的地方,也会“花市灯如昼”吗?」
『那是当然。人会很多而且非常热闹,烟火也很漂亮。』
「可是九点过後,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头。我们那时再去,会太晚吗?」
『别担心,这场烟火盛宴会持续到很晚,所以我们“人约下课後”就行了。』
「真的吗?」
『嗯。』
看来AmeKo的心思,已飞到“花市”了。
『其实唐朝崔护有首诗的意境跟这首词很像。你要学吗?』
看看手表,还有一些时间,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人面桃花”的典故。
「嗯,当然要呀!」
『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再哭了。』
「我才没那麽爱哭,我只是刚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触而已。」
『什麽事?』
「没什麽。待会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好吗?」
AmeKo的语气,又带点伤感。我想我还是不要追问好了。
我在纸上又写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也很浅显,欧阳修是藉着元宵夜来衬托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崔护则是藉“桃花”,两者表达的情境很相似。』
「中国的诗词真有意思,同样都是发抒心中相思无奈的感情,有人用“泪满”表示,有人却可用“笑春风”来表达。」
『哇!AmeKo,你真的很聪明。所以中文诗词应以境界为上,而不是只在堆砌一些华丽的字句。像你上次做的六步半诗就很不错。』
AmeKo点点头,然後又拿起笔把这首诗写了一遍。
这次我学聪明了,仔细地观察她的反应。
『AmeKo,你写到“笑春风”时,为何不真的笑呢?』
「咦?为什麽要笑呢?」
『刚刚你写到“泪满”时,就哭了。现在是“笑春风”,当然得笑。』
「呵呵┅你就是会逗我笑。」
AmeKo终於破涕为笑,我也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蔡桑,我刚刚并不叫“哭”,不是吗?」
『你都流眼泪了,怎不叫哭?』
「你教过我的,有声有泪谓之哭,无声有泪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所以我刚才只能算是“泣”。」
『哈哈哈┅AmeKo,你翅膀长硬了喔!竟然开始纠正老师。』
「不敢不敢。」AmeKo又吐了吐舌头,接着说:
「不过现在轮到我是老师了。」
原来已经八点了,轮到我当个日文学生。
『ITAKURA桑,今天上什麽呢?』我拿出课本,恭敬地听候指示。
「今天我们复习一下动词形式好了,你一直搞不懂这些。」
AmeKo太抬举我了,因为我搞不懂的东西,岂只是这些。
Ka-Yo-Bi(火曜日,星期二)和Mo-Ku-Yo-Bi(木曜日,星期四),
我到现在还会搞混,已经不知道被AmeKo罚写过几遍了。
看了看AmeKo的神情,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
原来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今天上课都很混。
『ITAKURA桑,我们乾脆别上课了,现在就出去玩?』
「不可以,上完课再说。你今天不乖哦!」
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果然很敬业。
在我被过去式、现在式、未来式又搞得头昏脑胀时,九点终於到了。
『Man-Zai!AmeKo,我们去看烟火吧!』
「Hai!走吧!」
AmeKo很兴奋地站起身,一付迫不及待的样子。
真是Ba-Ga(笨蛋),既然那麽想去,又何必坚持要上完课?
其实,我并不喜欢人潮汹涌的地方,那让我觉得是在凑热闹。
但是若待在家,也许我会邀AmeKo一起看电视。
而元宵节时的电视节目,通常是猜灯谜的那种。
我恐怕还得费神去跟她解释何谓“灯谜”?
并为谜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说辞。
万一碰到我不懂的灯谜时,我这个中文老师的颜面岂不荡然无存?
所以,还是带她去看烟火比较保险。
我载着AmeKo沿着滨海公路往土城圣母庙的方向骑去。
滨海公路的两旁并无住家,感觉非常荒凉。
虽说时序算是入了春天,但农历正月的天气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当海风从脖子的衣服空隙透进身体时,更是冷得让牙齿直打颤。
路上并没有明显的指标,但只要顺着车潮前进的方向便不会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烟火,更像北极星般,指引着我们。
一路上,AmeKo不断地跟我谈笑着。
『你知道吗?理论上中国过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算过完。』
「是吗?那麽元宵节就是快乐的分水岭了。」
『快乐的分水岭?你的文法有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过年很快乐的话,那麽过了元宵节後就不该快乐了。」
『不该快乐?AmeKo,你说话很玄。』
「没什麽,随便说说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圣母庙的广场,早已挤满了人。这时台南市长施治明也刚鞭完春牛。
人潮拥挤的程度,比起欧阳修的北宋时期,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看烟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没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闹声夹杂烟火冲天时的爆裂声,到处充满着欢乐嬉闹的气象。
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烟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显得璀灿。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遥指着天空四下飞散的七彩烟火。
『嗯,的确很漂亮。』
我仰望着天空,在视线回到她被烟火映红的双颊时,也称赞了一句漂亮。
「烟火在天空散开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头,欣赏夜空中的这场烟火雨。
我不禁怀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烟火雨?还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带着她四处走走,告诉她庙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妈祖圣像前,先用力拍手两下,然後闭上眼睛低头祈福。
她祈福的动作是如此虔诚,於是我停下脚步,望着她:
『你祈求什麽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节,我还能来这看烟火雨。」
AmeKo张开眼睛,别过头来,很坚定地告诉我。
走出了庙门,AmeKo嘴里轻轻哼着歌,我纳闷地问她:
『AmeKo,许愿最好许那种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却又很想达成的愿望,这样叫
神明帮助才有道理。容易达成的愿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许的这个愿望的确很难达成。」
『怎麽会呢?我明年一定还会再带你来。所以,根本不用求妈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脚步,沈默了一会。
在我快开口询问前,她接着说:「我下个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声巨响,在毫无预警下,又有一团烟火突然往天空炸开。
AmeKo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我的怀并拉住我的衣角。
我顺势地揽住她的腰,轻拍她的肩膀安抚。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令我震惊的,不是突如其来的烟火,
而是AmeKo刚刚的话语。
烟火只是炸开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话语却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悦。
我终於知道刚刚AmeKo在抄写《生查子》时,为什麽会流泪的原因。
「希望妈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怀抬起头望着我,轻声地说着。
『嗯┅我也希望妈祖娘娘能帮助我完成心愿。』
「你祈求的是什麽呢?」
『我不能说。因为愿望说出来後就不容易达成了。』
「那你刚刚还问我?」
『我以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继续富强啊!』
AmeKo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好狡猾。」
趁着这阵嬉闹,我们技巧性地轻轻挣脱彼此的拥抱。
也顺势避开了即将分离的问题。
『我买个灯笼送你吧!』
「我怎好意思让你破费?」
『不简单哦!连“破费”也会讲了,看来我真是教导有方。』
「呵呵,蔡桑本来就是个好老师呀!」
既然分别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样东西,并奢望她在以後的每个元宵节,偶尔会想念起我。
我在庙旁的摊贩,买了一个红色的猪型灯笼。
今年是猪年,红色的猪看起来很可爱,虽然大部分的灯笼照型是蜡笔小新。
「蔡桑,谢谢,A-Ri-Ga-Do,thankyou。」
『不客气,就当做是我孝敬板仓老师的“束修”吧!』
AmeKo抱着那个红猪灯笼,很高兴地笑着。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着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吗?」
『你的牙齿像老虎,个性像猪。』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个性像老虎,牙齿像猪。』
「呵呵┅你真爱开玩笑。」
晚会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钛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烟火。
山钛公司在前两届国际烟火大赛都得冠军,他们的高空烟火特别灿烂漂亮。
同时又有旋转烟火在空中自由流窜,宛如千百条七彩飞蛇凌空乱舞。
在最後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时,我看了一下手表:
『AmeKo,该回去了。』
「嗯。今晚过得好快,就像烟火一样。漂亮的东西,总是短暂。」
AmeKo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Sakura(樱花)也是,只要风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恋栈地四下落尽。」
离开了喧闹缤纷的圣母庙,回程的路上,我们同时保持沈默。
天空开始飘些雨丝。很小,像练过轻功的蚊子。
雨丝轻触脸颊,积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泪水速度顺着脸庞滑下。
当第一滴雨水流过嘴角时,我想是该穿上雨衣的时候了。
『AmeKo,我们穿雨衣吧!』
「没关系。这雨很小,淋在脸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听到她的笑声中夹杂着细微的抖音。
『AmeKo,你会冷吗?』
「嗯。有一点。」
『还是穿雨衣吧!』
AmeKo并没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从声音中感觉到她的寒意。
我把车子停在路旁,转过头去跟她说:
『AmeKo,我坚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说“坚持”了。」
『是的。我坚持。』
「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因为我没忘,所以我坚持。』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对我的意义,那你还┅┅」
『是的,我当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听到“雨姬”时,愣了一会,然後轻声说: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决定取个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开背後,示意AmeKo钻入。
AmeKo犹豫了很久,终於钻入我背後,并将双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没多久,雨势加大,打在脸上的感觉,已经有点疼痛。
虽然身体冰冷,但我却觉得很温暖。
幸好是沿着海边骑车,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将机车摔落悬崖。
回到市区,我还故意在成大附近绕了三圈,然後再骑到AmeKo家楼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见。』
「嗯。谢谢你带我去看烟火并送我灯笼。」
『不客气。』我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蔡桑┅┅」在机车的引擎声中,我隐约听到AmeKo的声音。
『你叫我吗?我应该改姓加藤了吧!』我调转车头,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红着脸笑了一下,拨了拨被雨淋湿的头发: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样东西给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楼去,等她下楼时,手多了一件包装好的东西。
『可以拆开吗?』
AmeKo点点头。我拆开红色的包装纸,发现那是一块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只小猪,上面还用你油写上“小雨”两字。
『哇!这只猪做得很可爱喔!』
「呵呵,谢谢。」
『真巧,我送你一只猪,你也送我一只猪。』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尝尝看。」
『你好厉害,竟然会自己做巧克力。』
「这没什麽。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麽?难道日本女孩在元宵节特别无聊吗?』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既然是蠢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会让我觉得更蠢。
回到住处,耳畔彷佛还残存着刚刚对高空烟火爆炸声的记忆,嗡嗡作响。
看看行事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节有“碎形与混沌”课,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紧紧抓住这种感觉,
在日记本留下永久的回忆。
我花了半个小时,终於找到隐藏在一堆旧报纸和杂志中的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不禁有点惭愧,上次认真写日记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AmeKo的日子。
日记上面写着: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气:下午阴晚上雨,早上有风。
今天是信杰生日,下午他打电话来叫我去叁加聚会,还叫我带礼物。该送什麽呢?信杰这家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乱在书局挑了本书,连包装纸我也懒得买,所以书就只被一张纸包着,上面还附赠一条橡皮筋。
帮信杰庆生的人,除了陈盈彰、虞姬、我外,还有陈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怜男友。以及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女孩。她看来很羞涩,总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话,好像只是个旁观者。我其实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直到信杰帮我们互相介绍。
不介绍则已,一介绍则吓煞我也。原来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点发窘。
尤其她总是边说话边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选人。
我只能怪我生长在礼仪之邦,不得不遵守“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
但是今天鞠了那麽多躬,明天起床後会不会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认识第一个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记,又回忆起第一次遇见AmeKo的糗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後写的东西很杂乱,也很懒,有时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只写下:
『嗯┅没事发生。即使有,我也不记得。无法让我记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会,才准备写下今天的日记。
先将1995年换算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栏填上2月14日。
咦?这日子好熟悉。
这不是┅┅?
我终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为今天不仅是农历正月十五中国元宵节,
也是国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我在日记本的天气栏,填上“雨”。
并在日记的开头写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圣母庙的夜空下着满天的烟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为什麽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问我。
『Youaskme,Iaskwho。』
「你说什麽?」
『你问我,我问谁?』我双手一摊。
1895年日本人占据台湾,50年後,1945年日本人离开台湾。
又过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离开台湾。
历史似乎特别偏爱50这个数字。
为了帮AmeKo饯行,信杰和我,还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
一起到东宁路的“好来坞KTV”。
陈盈彰并没有来,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个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觉得麦克风有电,不肯拿着麦克风唱歌。
和田和井上则是活泼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无人般,恣意地笑闹着。就像去年耶诞夜的聚会时一样。
後来虞姬也加入了她们的疯狂。
而AmeKo总是微笑地看着萤幕,偶尔动了动嘴唇。
我很想帮AmeKo点一首只有她会唱的歌。
想来想去,我点了江蕙的“酒後的心声”。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时,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将麦克风递给她,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过麦克风,在信杰和另外三个女孩的讶异眼光中,开始独唱了起来。
AmeKo的歌声很甜美,有点像是松田圣子,幸好个性不像。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楚,但已经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饮乎乾,尚好醉死麦搁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声采。
AmeKo果然天资聪颖,学得真快,当然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功不可没。
不会唱台语歌的虞姬,竟然羞愤地想撞墙。
这也难怪,哪个台湾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会唱的台语歌?
我和信杰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关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会还得赔钱去修理包厢内的墙壁。
AmeKo唱完後,面对如雷的掌声,腼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没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着那些女孩们一起合唱着流行歌曲。
但她总是静静地坐着唱,不曾喧闹。
在KTV内跟女孩抢麦克风,就像试着夺下疯狗口中的骨头一样,
都有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跟信杰无辜地坐着。
但更无辜的,是我们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阵亡之前,我把歌本给了AmeKo。
『AmeKo,你还没点过歌。你点一首,我帮你插播。』
AmeKo虽然摇摇手,但我还是摆起老师的架子,命令她点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诉我一个号码。
没多久,出现了一首叫“恋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错愕声中,AmeKo拿起了麦克风。
她彷佛很喜欢这首歌,於是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电视萤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叶飘散的黄昏)」
咦?这旋律好熟。这是我买的那卷日文歌录音带五轮真弓的歌。
有别於唱“酒後的心声”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语唱歌时显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轮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让AmeKo清亮的声音来诠释,
倒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AmeKo认真地唱着,我几乎忘了她刚开始进入包厢时的羞涩。
而当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时,
她的视线从萤幕慢慢地转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厢内,AmeKo的眼神显得特别明亮。
也许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泛着泪光。
其实,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
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气开始回暖。
这是AmeKo在台湾的最後一天。
台南并没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园,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好来坞KTV的原班人马,再度聚集在中正机场的大厅中。
我和信杰帮AmeKo托运行李,
而AmeKo则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轻松地谈笑着。
气氛并没有想像中的依依不舍。
托运完AmeKo的行李後,信杰以手势提醒她该准备登机了。
AmeKo轻轻地点点头,背起她的红色背包。
四个女孩子的笑声直到此时才算停止。
在好来坞KTV差点要撞墙的虞姬,也同时流下了眼泪。
AmeKo倒是没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杰的方向走来。
「AmeKo,祝你一路顺风。回日本後记得常跟我联络!」
信杰握着AmeKo的手,跟她告别。
AmeKo则仍然微笑地点头。
轮到我了,我该说什麽呢?
手心已开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间突然有股苦涩的味道,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蔡桑,多谢你专程来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变得拘谨,而且那个许久未见的90度鞠躬礼又出现了。
『哪哪,这是应该的。』
AmeKo对其他送行的人总是微笑着,为什麽面对我时却这麽严肃?
「蔡桑,这半年以来,承蒙你多多照顾。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顾我很多。』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同样都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客气了起来。
「蔡桑,以後请多多加油,早点毕业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并再度露出那两颗可爱的虎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将会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发觉到,今天AmeKo对别人的微笑,一直没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让我紧张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AmeKo,我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智弘。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阿智。』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终叫她“AmeKo”一样。
我希望在她临走前,能听到她叫我一声“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雨子。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终於了解“坚持”的意义了。
『小雨┅一路顺风,takecare。』
「阿┅阿┅阿智。」AmeKo红着脸,轻声地叫着。
这让我联想到第一次叫“AmeKo”时,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语首助词,无意义。一般台湾人喜欢用阿什麽的来称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别叫信杰为阿信,这样会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麽时候了,还跟AmeKo上起课来。
「呵呵┅谢谢老师的教导。」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课,来个期末考试吧!』
「Hai!没问题。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麽?』
「“绿水长流”,对吗?蔡老师。」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学分已经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说恭喜,那我问你“恭喜”的日文怎麽说?」
『O-Me-De-Do-Go-Zai-Mas,对吗?ITAKURA老师。』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学分也已经Pa-Su了。」
这不应该是送别的气氛。
我突然忆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两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没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写的关於送别气氛的诗,
如今读来却依然令人动容。
不过“落日”两字,倒是对小雨的祖国有着小小的不敬。
「那麽┅阿智,我走了。请多多保重,Sa-Yo-Na-Ra。」
“浮云”毕竟得四处飘零,而“落日”再怎麽不舍,也终究有西沉的时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登机门。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道雷电,直接击中我心窝。
雷电不是应该在下雨前出现?为何在小雨即将要离开时,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机门,所以我也很快地转过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请等一等)!」
身後突然传来小雨急促的叫唤声,她并朝着我跑来。
『小雨,怎麽了?忘记带什麽东西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并希望她真的忘了带某样东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带的东西,足以让她搭不上这班飞机。
小雨摇摇头,当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却把头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气般地说出:
「阿智,我送你一样东西。」
小雨很快地从她的红色背包,拿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
「阿智,请笑纳,Do-Zo。」
我接过了这件礼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小雨,现在送“束修”不会太晚吗?』
我故作轻松地开个玩笑,但小雨并没有回答我。
我发觉她眼角有着若隐若现的泪滴。
在泪滴还来不及滑落至脸颊前,小雨转身迅速地跑进了登机门,
然後又回头跟我挥手道别。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发觉我根本无法说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声音,在空荡荡的中正机场大厅中回响着┅
我回到家,打开这件礼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着小雨成长多年的那件紫红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别了那个明治神宫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亲节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终於下起了雨。
这是AmeKo离开台湾後的第一场雨。
大坂现在也在下雨吗?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过得好吗?
是否也同样会想起远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伞,走到东宁路的那家丹比饼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伞,左肩仍然被雨湿透。
妈妈喜欢吃芋头,所以我挑个芋头口味的蛋糕。
好久没回家了,正好趁此机会跟家人团聚一下。
提着蛋糕,踩着满地积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溅湿的信。
我太粗心了,刚刚出门时,怎麽没注意到呢?
我从积了一些雨水的信箱,拿出这封来自大坂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来的。
雨子写的信,看来一定得淋些雨才会名符其实。
收起了伞,握着AmeKo寄来的信,直奔上楼。
却把芋头蛋糕遗忘在楼下。
在震天价响的雨声中,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
蔡桑敬启。
今晚大坂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们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场雨。
是你坚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吗?
回到日本,已经快两个月了。
其实早就想写封信给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时大坂的樱花正落落大方地绽放。
但我总是提不起笔,常常写到一半就无法继续。
大概是少了点气氛吧!
或者应该说是少了点勇气。
直到今晚,大坂的夜空下起了这场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场雨。
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你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现在仍然觉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礼时,膝盖是不能弯的。懂吗?我可爱的乖学生。
如果膝盖弯曲,就会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语:“卑躬屈膝”。
这句成语用得对吗?我亲爱的好老师。
原来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湾,都会让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时,台南的天空会不会也下起雨?
而你,会不会也同样想念起我这个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麽我送给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吗?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把明治神宫的平安符绑在书包上哦!
我好怀念那段在你书桌旁的日子。
那时我既是你的老师,又是你的学生,在角色转换间,想必闹了不少笑话吧!
蔡桑,我们一起上课的那个书桌,现在你做何用途呢?
听谢桑说,你们最近都用它来打麻将,我想说的是:
你有蠃钱吗?
我也忘不了在机场分别时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当然更忘不了元宵节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节时,我们还能一起去看满天的烟火雨吗?
你能不能帮我再次去求妈祖娘娘呢?
现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樱花也已落尽。
六月底我即将成为东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们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过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仓雨子。
但我坚持,你仍然应该叫我小雨。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雨姬,只要你仍是加藤智的话。
你会来日本为我祝福吗?虽然我很希望你来,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你说是吗?
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顺便去加藤和雨姬殉情的悬崖。
但我们毕竟只是师生关系,所以即使我们真的到了那个悬崖,
我们也没有理由一起跳下去。对吗?
所以你不来也好。
连绵细雨有终时。细雨再怎麽连绵,也还是会有雨停的时候。不是吗?
我好像又回到在阳台上听雨声的那个夜晚。
你听到雨声了吗?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为什麽我会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实在2月27那天,好来坞KTV外的雨势滂沱,那时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还是让你冒着大雨跑回家。
你走後,我一个人不禁重复吟唱着“大坂季雨”的最後几句:
「让他在雨中归去,是我的错。雨啊!请把那个人送还给我吧。啊!大坂季雨┅┅」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在我家乡的浪漫传说吗?
我那时只告诉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达爱意时,可以在下雨天里,
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却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她接受他的爱意或要向他表达爱意时,
则会送他一件她穿过的雨衣。
所以,请你务必好好保存这件雨衣。A-Ri-Ga-Do-Go-Zai-Ma-Su。
那麽,加藤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仓雨子
平成7年5月6日
信纸已被湿透,
是大坂的雨造成的?还是台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泪水呢?
窗外的雨已经转小,
打开窗户,雨滴轻触树叶,彷佛为刚刚粗暴的行为道歉。
而模糊在书桌上的那一滩水,不知何时,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
为了让愿望实现,我始终没有告诉AmeKo,平成7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圣母庙许的愿望。其实我跟她一样,对於许愿的技巧,都很笨拙。
我也是祈求妈祖保佑,希望明年元宵节,还能让我和AmeKo一起来看烟火雨。不过我比较贪心,连後年的元宵节,也先预了约。只可惜平成8年的元宵夜,我变成独自逛花市的欧阳修。後来每年的元宵节,我都会躲在家里看电视猜灯谜。
屈指一算,今年已经是平成11年了。
这几年的改变是很大的,信杰毕业後继续念博士班,仍然单身。
陈盈彰当兵时结了婚,新娘是他的台南女友,结婚6个月後孩子就出生了。
虞姬的婚期在今年7月,如果6月的新娘最幸福,那7月呢?
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诉我,7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怜。
我想也是。
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则仍然耗着。
因为她男友的母亲坚决反对儿子跟日本人在一起。
至於我,则开始喜欢雨天。
尤其是那种连绵一两星期的梅雨季节。
我总会将雨声联想到AmeKo的歌声。
我特地买了张美空云雀的精选CD,只为了听“大坂季雨”。
每次听到“大坂季雨”,就会回忆起和AmeKo在阳台听雨时的温馨。
偶尔我也会跟着哼:
「Yu-Me-Mo-Nu-Re-Ma-Su,A┅OsakaSi-Gu-Re┅┅」
(梦也会淋湿的。啊!大坂季雨)
收到AmeKo那封信後的三个月,也是一个像今天这般雷阵雨的夏日午後,
我曾拿出这件紫红色的雨衣准备穿上。
却不小心抖落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
信在空中轻轻飞舞着,像被雨打落的樱花瓣。
信尾的日期是平成7年6月23日,那是AmeKo结婚的日子。
信的内容我不太记得了,
我甚至忘了我有没有写出“祝你幸福”这类言不由衷却大方得体的话。
我只记得我署名:加藤智。
信写完後,雨也停了。
於是我便没有寄信的理由,或者像AmeKo所说的寄信的勇气。
就把信放入雨衣的口袋里。
平成8年的4月底,信杰要到京都大学叁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他说他会顺便去大坂找AmeKo。
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封缄,收信人写上:雨姬。
然後拜托他把这封信,带到加藤和雨姬殉情的那个悬崖,抛到悬崖下。
信杰说那时刚好是落樱时节,信件伴随着樱花瓣,无声地飘到悬崖底。
就像他身旁AmeKo的沈默一样。
只不过AmeKo在信抛出後,便转过头去。
信杰并不知道加藤和雨姬的故事,当然更不知道AmeKo家乡的传统。
因为AmeKo只告诉他悬崖下有一对殉情男女的坟墓,还有一间小神社。
不过她并没有带信杰到悬崖下面。
听他说她那时坚持要单独到悬崖下面,过了很久,才又回到悬崖上。
我一直希望这封信能飘落到加藤和雨姬的坟墓前,虽然这机会微乎其微。
不知道为什麽,我始终坚持不穿雨衣。
因为我总觉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
为了这种坚持,我常常是“每当下雨日,便是感冒时”。
既然不穿这件紫红色雨衣,我乾脆就把它锁在档案柜。
按下收音机的PLAY键,又响起五轮真弓“恋人Yo”的旋律┅┅
恋人啊再见了
虽然四季转移
那一日的两人今宵的流星
全都发光消失了像无情的梦
彷佛被歌声催眠般,我掏出钥匙,打开档案柜,又看到了这件紫红色的雨衣。
我轻轻地抚摸着,依稀看到了AmeKo微笑时露出的虎牙。
还有她脸上的雨。
也听到了土城圣母庙震耳欲聋的烟火爆裂声。
於是AmeKo清亮细嫩的话语,又不断重复地在我耳边响起┅┅
「Hai!Wa-Da-Si-WaITAKURAAmeKo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对不起,我是板仓雨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Hai!Wa-Da-Si-Wa小雨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Mo-Mo-Ta-Ro桑,Mo-Mo-Ta-Ro桑┅┅」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雨是没有国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Dai-Te-Ku-Da-Sai,A┅OsakaSi-Gu-Re(请拥抱我吧。啊!大坂季雨)」
「大坂很好玩哦!下次我带你叁观丰臣秀吉建的大坂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们还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鱼丸子┅┅」
「大坂归期未可知,连绵细雨有终时。何年同此缠绵夜,共话阳台举步迟。」
「我们家乡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达爱意,又不太敢直接表达时,可以选择在一个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烟火在天空散开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节,我还能来这看烟火雨。」
「这没什麽。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Ko-I-Bi-Do-Yo┅Sa-Yo-Na-Ra┅」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请等一等)!」
「阿智!┅Sa-Yo-Na-Ra!┅Sa-Yo-Na-Ra!┅┅」
雨,总是会停的。
推开系馆後门,天色早已暗了。
遍地都是残绿碎红,见证了刚才那一阵骤雨的猛烈。
而雨後的空气总是让人感觉格外清新,就像AmeKo给我的感觉一样。
伸出手掌,试着感受雨滴轻触的温柔。
良久良久,手掌依然乾燥。
雨,终於还是停了。
但我心的雨,却始终不曾停歇。
『AmeKo┅不┅小雨,我们去雨中散步吧!』
我在心自言自语着,终於穿上了这件雨衣。
【後记】:後来听说有人在那间小神社,发现了两封信。一封是寄给雨姬,另一封则是写给加藤智。不过这也许是小说家的牵强附会。或者只是AmeKo家乡人的丰富想像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