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愤怒

By 西德尼·谢尔顿
  第一章
  纽约:1969年9月4日
  猎手们四面包抄过来,捕杀即将开始。
  两千年前,在罗马的纳罗尼斯竞技场——又名柯洛悉姆竞技场——里,贪馋的狮子,怒目圆睁,正张着血盆大口,向站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的猎物步步进逼,恨不得一下子将它撕成碎片,吞下肚去。今天,在文明的二十世纪,这围猎的场地却设在曼哈顿闹市区刑事法庭大楼的第十六号审判庭上。
  在斯威多尼斯①的位置上坐着法院的速记员,他将为子孙后代留下这次审讯的详尽记录。几十名记者和来宾被报纸上有关审理谋杀案件的新闻所吸引,为了弄到一个座位,早上七时便赶到这里,在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①斯威多尼斯是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的传记作家,曾任海屈里安皇帝的私人秘书。
  坐在被告席上的狩猎目标是迈克尔·莫雷蒂。他年纪才三十出头,沉默寡言,模样英俊不俗,但脸上的横肉却给人以粗犷凶残之感。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发式入时,凸出的下巴上出人意外地长着一个小酒窝,一双青黑色的眼睛深嵌在眼窝里。他身着定制的灰色西服,浅蓝色衬衣配着深蓝丝领带;脚上是一双定制的皮鞋。迈克尔·莫雷蒂除了不时用双目扫视审判庭外,纹丝不动。
  向他发起攻击的狮子是罗伯特·迪·西尔瓦。这位纽约县②的地区检察官,虽然身为公众的代表,脾气却向来暴躁。他精力充沛,生性好动。平日说话做事总是急急忙忙,好像赴什么约会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似的。这与迈克尔·莫雷蒂的好静不好动的脾性恰恰成了鲜明的对照。西尔瓦身材矮小,骨架粗壮,花白的头发推成了平头,看上去有点儿背时。他不停地挪动着身体,好像正与想象中的对手进行拳击比赛。他年轻时的确当过拳击手,脸上和鼻子上至今还有拳击留下的伤疤。在拳击中他曾打死过一名对手,但他从未为此感到过内疚;打这以后,好多年过去了,可究竟什么是恻隐之心,他还是一窍不通,得从头学起呢。
  ②在美国,县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区。
  罗伯特·迪·西尔瓦雄心勃勃。他之所以能步步高升,直到身居地区检察官的高位,一不靠金钱贿赂,二不靠亲友提携,全靠个人奋斗。他把自己装扮成一心为公众服务的仆人。而实际上,他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泼皮无赖,向来不忘旧恶,也从不饶恕仇人。
  按照惯例,像今天这样的审讯,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根本不用亲临现场。他有一个庞大的工作班子,任何一个高级助手都可以胜任对该案的起诉。可是打一开始起,迪·西尔瓦就拿定主意,非亲自办理莫雷蒂的案子不可。
  有关迈克尔·莫雷蒂一案的报道成了报纸的头条新闻。他是东海岸五个黑手党家族之首、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女婿。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年事已高,人们纷纷议论,都说他选中迈克尔·莫雷蒂做女婿,是要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莫雷蒂与几十起残害人体以至谋杀的案件有牵连,可是没有一个地区检察官能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这是由于莫雷蒂处事谨慎,在自己与那些执行他命令的打手之间设置了层层防线。迪·西尔瓦花了三年时间,亲自收集莫雷蒂触犯法律的证据,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现在,迪·西尔瓦突然交上了好运。
  卡米罗·斯特拉是莫雷蒂手下的一员干将,他是在一起抢劫杀人案中被逮捕的。为了活命,他表示愿意坦白交代。这对迪·西尔瓦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它将使东海岸最强大的黑手党家族土崩瓦解。莫雷蒂将因此身受电刑;而他,罗伯特·迪·西尔瓦则可以一举登上奥尔巴尼城纽约州长的宝座。纽约州历任州长中许多人后来都入主白宫,例如马丁·范布伦、格罗弗·克利夫兰、特迪·罗斯福和富兰克林·罗斯福。迪·西尔瓦希望成为他们的后继者。
  州长选举将于次年进行。纽约州势力最强大的政治领袖曾找过迪·西尔瓦,口授机宜说:“通过这一案件,你可以大出风头,博比①。你将被选为州长候选人,最后正式当选。只要你牢牢抓住莫雷蒂不放,你肯定会成为我们的候选人。”
  ①博比是罗伯特的昵称。
  罗伯特·迪·西尔瓦慎之又慎,为迈克尔·莫雷蒂一案做了大量过细的准备工作。他指示助手收集各种证据,清除每一个尚未完成的细节,堵塞每一个漏洞,以防莫雷蒂的辩护律师钻空子。
  挑选陪审团成员前后花了整整两个星期。西尔瓦坚持要挑选六名候补陪审员,以防出现无效审判的局面。以往,在审讯涉及黑手党的骨干分子时,陪审员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踪,或者是碰上了致命的事故。所以这回从一开始迪·西尔瓦就对陪审团成员采取了隔离措施,每天晚上都让他们秘密地隐藏起来,谁也别想挨近他们一步。
  迈克尔·莫雷蒂一案的关键人物卡米罗·斯特拉是这次审讯中最重要的人证,自然受到更严密的保护。地区检察官本人对于几年前艾贝的猝然死亡记忆犹新。艾贝·利尔斯当时是政府方面的证人,他被安排住在柯尼岛半月旅馆的六层楼上。虽然派了六七名警察日夜看守,不料他竟然从窗口“蹦”了出去,坠地身亡。这一回,迪·西尔瓦亲自挑选负责卡米罗·斯特拉的保安人员。在开庭之前,斯特拉每晚换一个住处。眼下法院已开庭审理此案,斯特拉被移至一间孤零零的单人牢房,由四名武装警卫担任警戒,任谁也不准接近。斯特拉明确表示,只有迪·西尔瓦绝对保证他的安全,使迈克尔·莫雷蒂无法对他实行报复,他才愿意出庭作证。
  我们的故事从审讯进入第五天的早晨开始。
  这是詹妮弗·帕克第一天出庭。她和另外五个年轻的地区律师坐在公诉人席上。他们六人都是那天早上宣誓就职的。
  詹妮弗·帕克今年二十四岁,身材苗条,深棕色头发,皮肤白皙,脸部表情丰富,一双碧眼显得又聪明又深沉。她的脸庞虽然说不上美丽,但却别具一种引人注目的魅力,眉宇间不时流露出高傲、无所畏惧而又敏感的神情。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张叫人看了难以忘怀的脸。此刻,她正襟危坐,凛凛然抵御着人世间的妖魔鬼怪。
  这一天,詹妮弗·帕克一清早就闯下了大祸。上午的宣誓仪式定于八点钟在地区检察官办公室举行。隔夜,詹妮弗便把次日早上要穿的衣服摆在一旁,把闹钟拨到六点整,以便起床后有充裕的时间洗头发。
  哪知闹钟出了故障,没有按时响铃。詹妮弗一觉醒来已是七点二十分,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慌乱中她扭坏了鞋后跟,只得穿着袜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她砰地一声锁上了她公寓的那间房门,可门刚锁上,她就发觉忘了带钥匙。她本打算坐公共汽车到刑事法庭大楼去,但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只得奔跑着,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也顾不得自己是否付得出车钱。不巧又遇上一个噜苏的汽车司机,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大谈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废话。
  当詹妮弗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伦纳德街第一百五十五号刑事法庭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检察官办公室内共有二十五名律师,其中大部分是刚从法学院毕业出来的年轻人,个个风华正茂,心情激动,迫切地希望为纽约县地区检察官效劳。
  这间办公室的墙上嵌有镶板,陈设朴素淡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室内摆着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桌前有三把椅子,桌后是一把舒适的皮椅子,还有一张长会议桌,四周围着十数把椅子。靠墙的橱柜里摆满了各种法律书籍。
  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装着四张照片:吉·埃德加·胡佛,约翰·林德赛,理查德·尼克松和杰克·但姆普赛。这四个人都在自己的照片上亲笔签了名。
  当詹妮弗一面道歉,一面匆匆进办公室时,迪·西尔瓦正在讲话。检察官一见到她,立刻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望着詹妮弗,说:“怎么搞的?你以为这儿在干什么,……正举行茶话会吗?”
  “我实在太抱歉了,我……”
  “我才不管你抱歉不抱歉呢!下一回不准再迟到了!”
  在座的人一个个望着詹妮弗,眼光里暗含着对她的同情。
  迪·西尔瓦转过身面对着大家,厉声说:“我可清楚你们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你们只是准备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学会法庭上的一些诀窍。什么时候你们认为自己学得差不多了,便远走高飞,去当名噪一时的刑事律师。你们中可能有人会干得相当出色——我是说可能有人——有朝一日会接替我的职务。”迪·西尔瓦说罢朝他的助手点了点头。“让他们宣誓就职。”
  他们以低沉的声音宣了誓。
  宣誓仪式结束后,迪·西尔瓦说:“好。你们现在都是宣过誓的司法人员了。愿上帝保佑我们。这间办公室是实实在在地干一番事业的场所,但你们可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奢望。你们首先必须埋头于研究法律,起草传票、逮捕状等等公文。凡是法学院教给我们的那一套东西,都要做。在今后一两年内,你们休想直接审理任何案件。”
  迪·西尔瓦说到这儿,停下来点燃一支又粗又短的雪茄烟。“眼下我要对一个案件提出起诉。你们当中也许已经有人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情况。”他说话时带着嘲讽的声调,“我准备从你们当中挑选六个人替我办些杂务。”话音刚落,詹妮弗第一个把手举了起来。迪·西尔瓦犹豫了片刻,随后终于同意她和另外五个人给他做帮手。
  “到第十六号审判庭去。”
  在离开办公室时,他们每人领到了各自的身分证。詹妮弗并没有被地区检察官的态度吓住。他是应该厉害一点的,她暗自寻思着,他的工作来不得半点疏忽。现在自己即将开始为他服务了。她成了纽约县地区检察官工作班子的一员了!法学院那漫长而又单调的学习生活终于结束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些法律教授总是把法律说成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詹妮弗却有法子透过这一切,看到光明的彼岸,那就是和人类及其种种蠢事打交道的真正法律。 詹妮弗毕业成绩名列全班第二, 名字上过《法学院评论》。她初次出马就顺利通过了律师考核,而与她一道应考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却名落孙山。她自以为她是了解罗伯特·迪·西尔瓦的,确信自己可以完成他交给的一切任务。
  詹妮弗早已在家做了一番准备。她知道地区检察官手下分为四个部门,分别负责审讯、上诉、非法买卖和诈骗案。她很想知道会把自己分在哪个部门工作。在纽约市有二百多位助理地区检察官。而五位地区检察官分属于五个行政区。自然,曼哈顿是最重要的行政区,罗伯待·迪·西尔瓦理所当然地是最重要的地区检察官。
  眼下,詹妮弗正坐在法庭的检察员席上。她的双眼注视着罗伯待·迪·西尔瓦办理案子。她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强有力而不留情面的审问者。
  詹妮弗瞟了被告人迈克尔·莫雷蒂一眼。她看过关于他的全部材料;尽管如此,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迈克尔·莫雷蒂是一名杀人犯。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年轻的电影明星,正以法庭为背景在拍摄电影似的,她这样想着。
  莫雷蒂坐着纹丝不动,只有青黑色的双眼的神色反映出他内心的烦乱。他的双眼滴溜溜地不停转动,窥探着法庭的每个角落,似乎在盘算着如何伺机逃遁。然而,想要逃之夭夭是万万办不到的。迫·西尔瓦早已做了周详而充分的准备。
  卡米罗·斯特拉站在证人席上。拿动物来比,斯特拉酷似一只黄鼠狼。他狭长的脸又瘪又瘦,一对薄薄的嘴唇,两排黄黄的龅牙,两眼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撒谎行家。罗伯特·迪·西尔瓦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他外表上的缺陷。不过他认为这一点无关大局,重要的是斯特拉在法庭上的讲话。他将要披露许多人闻所未闻的恐怖故事,谁听了以后都将确信无疑。
  地区检察官走到证人席上,卡米罗·斯特拉已经在这里起过誓。
  “斯特拉先生,我要本法庭陪审团注意到如下这些事实:按你本意,你是不愿出庭作证的。为了说服你到庭作证,本州已经同意把指控你所犯的谋杀罪,减为过失杀人罪。这一切情况属实吗?”
  “是的,大人。”他的右手手臂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斯特拉先生,你认识被告迈克尔·莫雷蒂吗?”
  “认识,大人。”他的视线避开迈克尔·莫雷蒂坐着的被告席。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曾在麦克手下干过事。”
  “你认识迈克尔·莫雷蒂多久了?”
  “大约十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请你大声点,好吗?”
  “大约十年。”这时他的颈部开始颤抖不止。
  “你是不是说你以前和被告关系密切?”
  “我抗议!”迈克尔·莫雷蒂的辩护律师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了起来。他身材颀长,一头银发,五十开外年纪,是犯罪集团组织的军师,也是全国最精明的刑事犯辩护律师。
  “地区检察官正在设法向证人套供。”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说了声:“确认。”
  “我问你:你以什么身分为莫雷蒂先生工作?”
  “你们可以把我称做排除障碍的打手。”
  “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点?”
  “好。一旦发生了麻烦,比如有人背叛了,麦克便叫我去除掉他。”
  “那你是怎么去做的呢?”
  “这个——靠我的力气呗。”
  “你能给陪审团举个例子吗?”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起身来。“我抗议,法官先生。这样提问问不到点子上。”
  “不予考虑。证人可以继续回答。”
  “哦。麦克放高利贷,对吧?两三年前,吉米·塞勒诺拖欠债务,没有按时偿还,于是麦克派我去教训他一顿。”
  “是怎么教训的?”
  “我打断了他的双腿。喏……”斯特拉一本正经地做着解释。“要是轻易放过一个拖欠债务的人,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学他的样子。”
  罗伯特·迪·西尔瓦眼角一扫,看到陪审团的每个成员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除了放高利贷以外,迈克尔·莫雷蒂还干了哪些勾当?”
  “啊,上帝!这些勾当还是由你来讲吧。”
  “我要你自己讲,斯特拉先生。”
  “好吧。喏,比如在滨海区,麦克跟工会厮混在一起,跟服装业也同样。麦克还开赌场、夜总会,收废品,供应亚麻布制品,等等。”
  “斯特拉先生,迈克尔·莫雷蒂眼下因谋杀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而受审。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噢,认得。”
  “他俩被杀害时你在场吗?”
  “在场。”此时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在颤抖。
  “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
  “麦克。”他和迈克尔·莫雷蒂两人视线倏地相遇,斯特拉慌忙掉过头去。
  “是迈克尔·莫雷蒂吗?”
  “是他。”
  “被告当时告诉你为什么要杀死雷莫斯兄弟俩吗?”
  “喏,艾迪和艾尔①登记赛马……”
  ①艾尔是阿伯特的昵称。
  “你是说赛马赌博登记吗?非法的赌博,对吗?”
  “是的。麦克发觉他们两人耍滑头。你知道,他们是他的手下人,他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他想……”
  “我抗议!”
  “确认。证人要据实回答问题。”
  “事实是麦克叫我去请他们两个……”
  “你指的是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
  “是的。请他们去参加帕列岗举行的一次不算大的晚会。帕列岗是滨海区一个私人俱乐部。”说到这里,斯特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抖动不止,于是将另一只手紧紧按在上边。
  詹妮弗转过头朝迈克尔·莫雷蒂望去。只见他无动于衷地端坐着,脸部和身子始终没有动过一次。
  “后来呢,斯特拉先生?”
  “我开车接来了艾迪和艾尔,将他们带到停车场。麦克站着等他们。两人走下车时,我退到一边,麦克立即举枪猛扫了一阵。”
  “你看到雷莫斯兄弟扑倒在地了吗?”
  “看到了,大人。”
  “他俩被打死了没有?”
  “他们把他俩当死人一样埋了。”
  审判庭里响起一阵喧闹声。迪·西尔瓦待恢复安静之后继续问话。
  “斯特拉先生,你在本法庭上所作的证词会把你自己牵连进去,你明白吗?”
  “明白,大人。”
  “还有,你是宣过誓的;你也知道,本案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这些你也明白?”
  “明白,大人。”
  “你亲眼看到被告迈克尔·莫雷蒂因他俩藏匿钱财就动手枪杀,对吗?”
  “我抗议!他在套供。”
  “确认。”
  地区检察官扫视了陪审员一眼,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官司已经打赢。他转过身来对着卡米罗·斯特拉。
  “斯特拉先生,我知道你今天到庭作证需要巨大的勇气。我谨代表本州人民,向你表示感谢。”他转身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现在该你来盘问证人了。”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从容地站了起来。“谢谢,迪·西尔瓦先生。”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向法官席说,“现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盘问中途停顿。我提议暂时休庭,待午饭后我再来盘问。不知法官先生以为如何?”
  “很好。”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敲了一下小木槌,宣布说:“本庭现在休庭,下午二时继续开庭。”
  大家纷纷站起身来。法官起立,通过边门朝他的议事室走去,陪审员开始鱼贯走出法庭。四个武装法警簇拥着卡米罗·斯特拉,护送他穿过审判庭前端的一扇边门,走进证人室。
  迪·西瓦尔一下子被记者包围住了。
  “你能向我们发表一项声明吗?”
  “你认为到目前为止本案审理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地区检察官先生?”
  “审讯结束之后,你打算如何保护斯特拉?”
  往日,罗伯特·迪·西尔瓦是不允许别人在审判庭跟自己纠缠不休的。可是眼下,出于政治上的野心,他亟需报界的支持,所以他破例对他们客客气气。
  詹妮弗端坐未动,静观地区检察官把记者们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挡回去。
  “你是否打算给他定罪?”
  “我不是星相家,”詹妮弗听到迪·西尔瓦彬彬有礼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之所以需要陪审团,原因就在于此。他们会判定莫雷蒂先生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
  詹妮弗注视着迈克尔·莫雷蒂。只见他神态自若地站起身来。詹妮弗暗自思忖,这个人还带点“孩子气”。要她把此人和他被指控的骇人听闻的罪行联系在一起,实在是难以想象。她想:如果让我来确定谁是罪犯的话,我一定会选中斯特拉——那个右臂颤抖不止的家伙。
  记者已经各自走散,迪·西尔瓦正在和他贴身的助手们进行磋商。詹妮弗很想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
  詹妮弗看着,看着,只见一个人对迪·西尔瓦说了些什么,然后离开围在地区检察官身旁的一圈人,急匆匆地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只马尼拉大信封。“您是帕克小姐吧?”
  詹妮弗吃惊地抬起了头:“是的。”
  “首席检察官让您把这交给斯特拉。让他把这些有关日期记清了。柯尔法克斯今天下午会千方百计地推翻他的证词,首席检察官要求斯待拉千万别把事情搅乱了。”
  他把信封递给詹妮弗。她朝迪·西尔瓦望了一眼,心里想:他倒记得我.这是好兆头。
  “您快去吧。检察官说斯特拉得花好一会才能记清呢。”
  “是,先生。”詹妮弗匆忙站了起来。
  她朝斯特拉刚才经过的那扇边门走去。一个武装法警挡住了她的去路。
  “您有什么事,小姐?”
  “我是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詹妮弗干脆利落地一边说着,一边出示证件,“迪·西尔瓦先生让我把这封信转交斯特拉先生。”
  门卫仔细地检查了证件以后把门打开了。詹妮弗走进了证人室。房间狭小,给人一种很不舒适的感觉。屋里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办公桌,一张旧沙发和几把木椅子。斯特拉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右臂颤抖不止。房里还有四个武装法警。
  当詹妮弗进去时,一个法警喊了起来:“嗨,谁也不许进来。”
  门口的卫兵喊:“没事,艾尔。是检察官办公室派来的。”
  詹妮弗把信封递给了斯特拉:“迪·西尔瓦先生要你把这些有关日期好好记一记。”
  斯特拉朝她眨眨眼睛,右臂仍在不住地猛烈颤抖。

   第二章
  詹妮弗离开刑事法庭大楼去用午餐,走过洞开的审判庭门口,瞥见里面阒无一人,便情不自禁地信步走了进去。
  詹妮弗一边看着,一边暗自思忖,这是个普通的审判庭,朴质无华,甚至还有点儿简陋。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自由的核心。这儿和所有其他审判庭一样,标志着文明和野蛮的分界。詹妮弗止不住浮想联翩: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就是缺乏这么一间看似寻常的法庭;在这些国家里,人们说不定哪一天会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被人——那些不披露真名实姓的仇人——从床上抓走,遭严刑拷打,直至迫害致死。这样的国家数目之多,实在叫人寒心。
  詹妮弗想,如果美国的法庭一旦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如果美国公民被剥夺了由陪审团进行审讯的权利,那么美国便不再是一个自由国家了。现在,詹妮弗已成了这一权力机构的一员。她忙立沉思,心中感到无比自豪。为了给这一神圣的事业增添光彩,使它留传久远,她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她感慨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突然,从大厅的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喧哗声越来越响,最后变得震耳欲聋。接着传来了急促的警铃声。走廊里脚步声响成一片,持枪的警察向法庭门口蜂拥而去。詹妮弗的第一个念头是,也许迈克尔·莫雷蒂不知怎么冲破了卫兵的防卫,逃跑了。她急步来到走廊上,这儿一片混乱,人们像疯了似的四处乱跑。有人大声吼叫着下达命令,声音几乎盖过了警铃。卫兵带着防暴枪占领了各处进出口。正在用电话向编辑部口授审讯新闻的记者纷纷涌进走廊,想看个究竟。大厅尽头,只见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脸色铁青,正发狂似的给六七个警察下命令。
  天哪,看样子他心脏病就要发作了,詹妮弗心里想着。
  她挤过人群朝他走去,心想也许自己能派点什么用场。当她走近他身旁时,一个守卫斯特拉的法警抬起头看见了她。他举起一只手向她一指。五秒钟后,詹妮弗被人抓住,戴上手铐。她被逮捕了。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的议事室里坐着四个人。他们是沃特曼法官、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詹妮弗。
  “你在陈述前有权要求一位辩护律师出席, ” 沃特曼法官对詹妮弗交代说,“当然你也有权保持沉默,如果你……”
  “我不需要什么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自己可以把发生的事情讲清楚。”
  罗伯特·迪·西尔瓦俯身凑近詹妮弗。他靠得很近。很近,詹妮弗连他太阳穴上跳动着的青筋也看得清清楚楚。“谁出钱指使你把那包东西递给卡米罗·斯特拉的?”
  “给我钱?谁也没有给我一个子儿!”詹妮弗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迪·西尔瓦从沃特曼法官的桌上拿起一只马尼拉信封,詹妮弗一看就觉得眼熟。“没有人给你钱,你就那样走过去把它交给了我的证人?”他抖了抖信封,一只死了的黄色金丝雀落在桌子上,那鸟的脖子被扭断了。
  詹妮弗凝视着,恐惧万分。“我……你手下的一个人……交给我的……”
  “我的哪一个人?”
  “我……我不知道。”
  “可是,你倒知道他是我的人。”他带着不相信的口吻说。
  “是的。我看到当时他正跟你说话,然后他才朝我走过来,把这信封交给了我,并说是你要交给斯特拉先生的。那个人……他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敢打赌他肯定知道你叫什么的。他们出了多少钱?”
  这完全是一场噩梦,詹妮弗想,我马上便要从梦中醒来。时针将再次指向早上六点钟,我起床穿戴完毕后要前往地区检察官的办公室宣誓就职。
  “到底多少?”迪·西尔瓦怒不可遏地呵叱着。詹妮弗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指控我接受……?”
  “指控你!说得倒轻巧。”罗伯特·迪·西尔瓦捏紧双拳。“女士,我还没动手收拾你呢!哼!到你刑满出狱时,你一定老朽不堪,这笔钱也派不上用场了。”
  “根本不存在受贿问题。”詹妮弗毫无惧色地注视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一直舒舒服服地坐着,静听这一场对话。这时他插进来道:“请原谅,法官先生,恐怕这样谈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同意。”沃特曼法官答道。他转身对地区检察官说:“你看怎么办,博比?斯特拉是否还愿意继续接受盘问?”
  “盘问?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他已吓得魂不守舍,再也不敢出庭了。”
  托马斯·何尔法克斯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无法盘问公诉人的主要证人,法官先生,那我只好提议宣布审判无效了。”
  屋里的人十分明白这意味着:迈克尔·莫雷蒂将大摇大摆地步出法庭,继续逍遥法外。
  沃特曼法官瞧着地区检察官问:“告诉你的证人没有,他这样做将会犯蔑视法庭罪的?”
  “讲过了。不过斯特拉伯的主要是他们,而不是我们。”说着他恶狠狠地瞪了詹妮弗一眼,“他再也不相信我们能够保护他了。”
  沃特曼法官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本庭除了认可辩护律师的提议,宣布审判无效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罗伯特·迪·西尔瓦呆呆站着,眼睁睁地听凭自己那胜利在握的案子败在他人手中。没有斯特拉出庭作证,他就打不赢官司。对于他来说,迈克尔·莫雷蒂已经鞭长莫及了。可是詹妮弗·帕克还在他的手心之中。他下决心要叫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沃特曼法官宣布说:“我将下令释放被告,解散陪审团。”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连忙说:“谢谢您,法官先生。”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胜利的喜悦。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沃特曼法官说。
  “还有件事!”罗伯特·迪·西尔瓦转身面对詹妮弗·帕克,“我要求把她拘留起来,因为她干扰法庭工作,恐吓重大案件的证人,玩弄阴谋,她……”他气得语无伦次了。
  詹妮弗怒火中烧,终于想出了回敬的话:“你没有一点确凿的证据,因为这些都不是事实。我,我或许由于愚蠢上了别人的当。要说有罪,这就是我犯下的全部罪行。但是,没有任何人贿赂我做任何事,我当时还以为我是在为你传递东西呢。”
  沃特曼法官望着詹妮弗说:“不管动机如何,造成的后果是十分不幸的。我建议由上诉法院进行调查,如果调查结果表明对你的指控是有根据的话,那就开始实施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
  詹妮弗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法官先生,我……”
  “先到此告一段落,帕克小姐。”
  詹妮弗呆立片刻,注视着面前那几张带着敌意的脸,她明白,任你怎么说也无补于事了。
  桌上那只可怜的黄色金丝雀已说明了一切。

   第三章
  当晚的新闻全是有关这一事件的报道。詹妮弗竟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谁都想亲自读一读或亲耳听一听她与那只死金丝雀的故事。电视的每一个频道都在播放詹妮弗离开沃特曼法官议事室时被记者和公众层层包围,好不容易才挤出审判庭大门的镜头。
  詹妮弗无法相信,一夜之间自己骤然成了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报社、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们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恨不得从他们的包围中逃走,可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这样做。
  “是谁把黄色金丝雀交给你的,帕克小姐?”
  “你以前认识迈克尔·莫雷蒂吗?”
  “迪·西尔瓦一心想要利用本案登上州长的宝座,你知道吗?”
  “地区检察官扬言要取消你的律师资格,你准备跟他斗吗?”
  对于诸如此类的每一个问题,詹妮弗除了“无可奉告”四个字以外一概不做任何答复。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晚间新闻称她为“迷途的羔羊帕克”。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干脆叫她“黄色的金丝雀”。全国广播公司的一名体育运动评论员则把她和足球运动员罗伊·里杰斯相提并论,因为后者曾把足球踢到离本队球门一码远的地方。
  在迈克尔开设的茶馆里,正在举行庆祝会。十多个人在屋里开怀畅饮。
  迈克尔·莫雷蒂独自坐在酒柜后头,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电视中的詹妮弗·帕克。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她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每个律师都在议论这一事件。有一半人相信詹妮弗接受了黑手党的贿赂,另外一半人则认为她不过是无辜的受骗者。不管他们持哪一种观点,双方一致认为詹妮弗·帕克短暂的律师生涯已到此告终。
  可怜她仅仅当了四个小时的律师。
  她出生于华盛顿州凯尔索市。那是一个木材集散小城镇。1847年,一个思乡的苏格兰勘测员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日夜思念他苏格兰故乡的凯尔索城。
  詹妮弗的父亲先是担任最重要的几家木材公司的律师,继而为锯木厂的工友们服务。詹妮弗回忆起童年生活来总是趣味盎然。华盛顿州对一个孩童来说,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新鲜事,就像是一本百看不厌的小说。那儿有的是雄伟壮观的山峦、冰川和国家公园。在那里可以滑雪,可以划独木船。稍微长大以后,她曾经攀登过冰川,还曾去不少地方旅行,如奥哈那佩喀希、尼斯奎利、克莱艾勒蒙湖、契尼斯瀑布、马天门、雅基姆山谷等等。詹妮弗跟着父亲学会了登山和滑雪。雷尼尔峰顶、廷伯莱恩湖畔,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父亲总是设法找机会和她在一起,而她母亲却相反。她是一位好动的漂亮女人,经常不在家,谁也摸不准她忙什么去了。艾伯纳·帕克的身上流着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英格兰人的血液。他中等身材,头发乌黑,双眼碧蓝,富有同情心及正义感,淡于功利,对世人却是一片热忱。他常常一连几小时和詹妮弗坐在一起,滔滔讲述他正在处理的案子,以及那些遇上麻烦的人如何来到他那不起眼的小事务所向他求助。直到许多年后,詹妮弗才明白父亲只跟她一个人讲这一切,是因为他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一起聊天。
  每天放学后,詹妮弗就一溜烟地跑到审判庭去,观看父亲工作。如果正值休庭,她就待在父亲的事务所,听他议论案子和当事人的情况。父女俩从来也没有提起她该上法学院读书的事,双方似乎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十五岁那一年,詹妮弗就开始在每年暑假做父亲的帮手。姑娘到了这年纪,往往热衷于跟小伙子约会,私订终身。可詹妮弗却与众不同——她一头钻进了诉讼和遗嘱之类的卷宗中。
  小伙子们对她颇感兴趣,可是她却不大理会。父亲问起这方面的事,她总是回答说:“他们都太幼稚了,爸爸。”她心里明白,有朝一日自己会嫁给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律师的。
  就在詹妮弗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母亲竟然跟紧邻的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离家私奔。从那一天起,她父亲的心就悄悄地死去了。虽然他的心脏是在妻子弃家七年以后才最后停止跳动的,可是实际上,打他听到妻子的丑事起,他就成了一具活僵尸。全镇的人听说这件事后,都对他深表同情。然而艾伯纳·帕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人们的同情反倒使他无法忍受。他开始酗酒。詹妮弗尽自己所能给父亲以安慰,可是毫无效果。往日的一切再也不能恢复了。
  次年,詹妮弗中学毕业该进大学了。她毅然决定放弃学业,留下来陪伴父亲,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们将来一起办事务所,詹妮①,”他说,“你要抓紧,争取获得法学士学位。”
  ①詹妮弗的昵称。
  她考入了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攻读法律。在大学第一年里,她的同学们在各种各样的合同、民事侵权行为、财产、民法程序和刑法等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步履维艰地挣扎跋涉,唯独她学来得心应手。她搬进了学校宿舍,在法律系图书馆找了个业余工作。
  詹妮弗热爱西雅图。星期天她和一个叫阿米妮·威廉姆斯的印第安学生以及一个骨架粗大而又瘦削的爱尔兰姑娘约瑟芬·柯林斯或去市中心的绿湖中泛舟;或去参加华盛顿湖上的竞舟金杯赛;或去观看五颜六色的水上飞机表演,它们不时在头顶掠过。
  西雅图市有许多大型爵士俱乐部,詹妮弗经常光顾的是彼得俱乐部。那儿的柳条箱上搁着几块木板代替桌子,别有一番风味。
  晌午,詹妮弗、阿米妮和约瑟芬来到美味快餐菜馆饱餐一顿。这里的烤马铃薯堪称世界第一。
  有两个小伙子都在追求詹妮弗。一个是年轻英俊的医学院学生诺亚·拉金,另一个是法学院学生本·蒙罗。詹妮弗只是偶尔跟他们出去玩玩。她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专心去谈情说爱。
  天气老是那么潮湿,多风。空气清新,雨下个不停。詹妮弗身穿一件蓝绿两色方格花呢夹克衫在雨中走。这种羊毛衣料吸饱了雨水,一片深色,而她的双眼犹如一对绿宝石,熠熠发光。她时时陷入沉思,但从未想到过那些从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会植根在记忆中。
  冬去春来,姑娘们穿上式样各异的鲜艳衣衫,煞似盛开的花朵,争妍斗艳。校园里有六个大学生联谊会。这些联谊会的小伙子常常在草坪上聚首,毫不羞赧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姑娘。可是唯有詹妮弗与众不同,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气质意外地使这些小伙子感到自惭形秽。她具有一种在他们看来难以名状的特殊品格。他们感到,自己正在希冀、求索的一些东西,在这位姑娘身上却早已具备。
  每年暑假,詹妮弗都返家探望父亲。父亲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他虽然再也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但神志却总是那么昏昏沉沉的。他心如死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
  詹妮弗在法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艾伯纳终于辞别了人世。市里的人没有将他遗忘,上百人参加了他的葬礼。那些他生前曾给过帮助和忠告,成了他朋友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前来吊唁。詹妮弗暗自伤心,把悲哀埋在心灵深处。她失去的不仅是慈爱的父亲,而且还是她的一位良师益友。
  詹妮弗办完丧事,回到西雅图继续攻读法律。父亲死后留给她总共不到一千美元的现金,今后怎么生活,她必须做出抉择。回凯尔索当律师是不可能的,在本地人的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个与一位少年男子私奔的浪荡女人的孩子。
  詹妮弗成绩出类拔萃,十几个全国第一流的法律事务所派人与她晤谈之后,有几个愿意向她提供就业机会。詹妮弗的刑法教授沃伦·奥克斯告诉她说:“这是很高的荣誉啊,姑娘。一个女子要进有名望的法律事务所任职,是多么不容易啊!”
  真正的难处在于她再也没有家了。她成了随风飘卷的蓬草,自己把握不住究竟在哪儿安身立命。
  毕业前不久,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一天,奥克斯教授约她下课后去找他。
  “我收到了曼哈顿地区检察官的一封来信,要我给他的工作班子推荐一名高材生。你有兴趣上纽约去吗?”
  “好的,老师。”詹妮弗脱口而出,毫无思想准备就答应了。
  她乘飞机前往纽约参加律师考试,然后回到凯尔索市关闭了父亲的法律事务所。这是一段甜蜜而又痛苦的经历,事务所把她带回那已经逝去的岁月。在詹妮弗看来,自己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里,为了生计,她到学校的法律系图书馆充任管理员。
  奥克斯教授说:“那是全国要求最高的事务所之一。”
  这一点詹妮弗一清二楚。
  她收到了考试合格的通知书,当天又收到了纽约地区检察官事务所接受她为工作人员的聘书。
  一个星期后,詹妮弗踏上了东去的行程。
  她在第三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找了一小套房问。这幢楼房没有电梯,只有陡直的楼梯。“上下跑楼梯对我有益处。”詹妮弗自我安慰说。曼哈顿没有高山可供攀登,也没有急流可以畅游。公寓的房间包括一间放着长沙发的起居室,长沙发翻开来便是凹凸不平的床。另有一个小卫生间。卫生间的窗子早已被什么人漆成黑色,一直关着。室内的摆设就像是由救世军捐赠的。哦,我不会在这儿久住的,詹妮弗对自己说,住这儿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我在律师界站住脚,我就要走的。
  这不过是她的梦。事实是她到纽约还不到七十二个小时,就被从地区检察官的工作班子里除了名。现在她正面临着撤消律师资格的危险。
  詹妮弗放下手中的报纸、杂志,关上了电视,因为上面全是关于她的事。她感到,在街上,在公共汽车里,在市场上,人们的眼光都盯着她看。她开始躲在公寓里,闭门谢客,也不接电话。她整日价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一会儿打算收拾行李回华盛顿州;一会儿又考虑离开律师界,另谋生计;甚至还闪过自杀的念头。一连几小时她都在一封接一封地给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写信。有的信慷慨陈词,骂他缺乏同情心,毫无谅解精神。有的信又低三下四,请求对方宽恕,哀求他再踢给自己一个工作的机会。最后却一封信也没有发出去。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走投无路。她在纽约举目无亲,连个可以讲话的人都没有。白天,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夜深人静时,她才溜到空荡荡的街上。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从不跟她搭腔。也许,这些人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和绝望。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法庭上的那一幕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脑际,结局每每各不相同。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
  您是帕克女士吗?
  是的。
  首席检察官要你把这个交给斯特拉。
  詹妮弗冷冷地瞧着他。让我看看你的身分证。
  那人着了慌,返身就逃走了。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
  你是帕克小姐吗?
  是的。
  首席检察官要你将这个交给斯特拉,说着他把信封塞到她手里。
  詹妮弗打开信封,里面是只死金丝雀。我要逮捕你。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来人与她擦肩而过,走到地区检察官另一名年轻助手跟前,把信封交给了那人。首席检察官要你把这个交给斯特拉。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改写这业已发生的一幕。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再也无法更改。犯了一次愚蠢的错误就毁了她的一生。但是,谁说她的一生已经毁掉了?是报界?是迪·西尔瓦?她至今没有听到过关于取消她律师资格的任何新的消息,所以她还是律师。还有好几个法律事务所曾表示要聘请我,詹妮弗安慰自己说。
  她心里重新充满了信心。她找出那张记有自己联系过的法律事务所的名单,逐一打电话再行联系。然而,要找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在,过后也没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四天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法律界所摈弃。那案件掀起的轩然大波虽已平息,可是人们对此仍然记忆犹新。
  詹妮弗继续给可能聘用她的人打电话。情绪由绝望而气愤,而心灰意懒,终于又陷入了绝望。她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另找出路。左思右想,总是得出同一结论:她所想做的,也是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当律师,她是一名律师。上帝呀,在人们不让她干下去之前,她将千方百计地当律师。
  她开始到曼哈顿各法律事务所四处活动。不通报姓名直接来到接待人员跟前,自我介绍一番,并要求会见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偶尔有几次,她被接见了。但在会见过程中,她始终感到对方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他们把她看做怪人,想亲眼看一看她的模样。她常常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需要新的人手。
  六个星期过去了,詹妮弗的钱即将告罄。如果知道什么地方的公寓租金更低廉的话,她早就换地方了。可惜找不到这样的房子。白天她常常饿着肚子,晚饭则到街道拐角处的小店里将就吃一顿。这种小店食品质量低劣,可是价格倒很便宜。她看中了一家叫“牛排和饮料”的小吃店。不用花多少钱便可以吃到一道主菜,外加色拉和啤酒。詹妮弗不喜欢喝啤酒,可是这对她的辘辘饥肠多少是一点安抚。
  跑完了跟她有过联系的那些大法律事务所,詹妮弗想方设法搞到了一张第二流的事务所名单,又开始了频繁的联系。可是他们对她的名声也早已有所风闻。许多对她有邪念的男人纷纷约她见面,可就是没人给她介绍工作。她再度陷入绝望的境地。好吧,既然没有人愿意用我,那就干脆由我自己来开办一个法律事务所。她在心里愤愤然这样想着。可是独立开业谈何容易,手头至少得有一万美元。她需要付房租、电话费,还要雇一个秘书,购买法律书籍,置办桌椅、文具等等……而眼下她连邮票的钱都出不起。
  原先,詹妮弗曾指望地区检察官办公室会发给薪金。现在这当然已成为泡影。至于解雇费,她连想都不敢想。此路不通,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支付自己开业的费用,哪怕是最小的事务所也办不到,唯一的办法是跟人合用一间办公室。
  詹妮弗买了一份《纽约时报》,在广告栏上细细寻找,好不容易在报纸底部找到了一小则广告,上面写道:本人系专业人员,愿与另外两位男性专业人员合用一间小办公室,房屋系租用。
  “房屋系租用”这几个字深深地吸引了詹妮弗。固然,她不是男的,但是性别关系不大。她剪下这则广告,搭乘地铁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坐落在南百老汇大街。办公室设在第十层,门上的招牌有些字母已经剥落,写着:
  肯尼思·贝利 爱司侦查处
  下面写着
  洛克菲勒收款代办处
  詹妮弗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屋去。她看到的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房里挤着三张破桌子和三张椅子,两张桌子后面已有主人。
  一个是秃顶的中年人,衣着寒酸,正在处理文件。对面墙边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男子。他长着赭红色的头发,皮肤白皙,脸上有雀斑,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上身穿一件圆领汗衫,下着一条紧身斜纹布裤,脚上一双白帆布鞋,没穿袜子。他正在打电话。
  他放下听筒,抬起头看见了詹妮弗。
  他立即站起身,微微一笑,向她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我是肯尼思·贝利。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詹妮弗注意环顾了一下这间不透风的斗室,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是看了您的广告才来的。”
  “原来如此。”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个秃顶的中年人凝视着詹妮弗。
  “这位是奥多·温泽尔。他是洛克菲勒收款代办处的,”肯尼思·贝利介绍说。
  詹妮弗点了点头,“您好。”她又转向肯尼思·贝利。
  “您是爱司侦查处的吗?”
  “不错,您呢?”
  “我……?”她先是一惊,接着恍然大悟,“我是律师。”
  肯尼思·贝利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她,“您想在这儿开办事务所?”
  詹妮弗又扫了四周一眼,脑子里设想自己往后将跟这两个男子同坐一室的情况。
  “我或许还要到别处看看,”她回答说,“我还没打定主意……”
  “这儿每月付九十美元租金就行。”
  “花九十美元我可以买下这整座房子了。”她转身要走。
  “嘿,您等一等。”
  詹妮弗站住了。
  肯尼思摸着下巴说:“租金还可以协商嘛,六十美元,怎么样?等您业务有了进展以后再考虑适当增加。”
  这价钱倒还公道,六十元钱休想能在别处找到房子。不过,这地狱一般的鬼地方是不可能吸引当事人找上门来的。再说,自己的手头连六十元也没有。
  “我租下了,”她最后说。
  “您会满意的,”肯·贝利说,“什么时候搬东西来?”
  “东西已全部在这儿了。”
  肯尼思·贝利亲自在门上刷了块新招牌:
  詹妮弗·帕克 律师
  詹妮弗看着这块牌子,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即使在情绪最消沉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名字会列在私人侦探和收款员之下。可当她仔细端详这块稍稍歪斜的字牌时,一种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她是一位律师,门上的牌子就是证明。
  办公室有了着落,现在只等当事人找她办案了。
  这时詹妮弗穷得连那家“牛排和饮料”店也进不去了。她在狭小的卫生间的电热器上装了个热菜的盒子。早餐是土司和咖啡,中午就饿着肚子,晚上则到“果满餐馆”或“中中菜馆”就餐。这两家店供应大块香肠、厚厚的面包和热土豆色拉。
  每天上午九时整,她来到事务所,可是到了那里后,她无事可做,只是听肯·贝利和奥多·温泽尔打电话。
  肯·贝利料理的案子主要是替人找回离家出走的配偶或孩子。最初,詹妮弗把他看成拐人钱财的骗子,一味地给人许愿,索取巨额预支款。但是她很快就看到,肯·贝利工作十分卖力,往往能履行诺言。他为人聪明,练达。
  奥多·温泽尔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天到晚总是不断。他抓起话筒,冲着它讲上几句,在纸上记下点什么,然后一连几小时外出不归。
  “奥斯卡①专门负责收回商品的工作,”肯·贝利有一天这样跟她解释。
  ①奥多的昵称。
  “收回商品?”
  “是啊。收款公司派他出去收回汽车、电视机、洗衣机之类的东西。”说着他好奇地看了看詹妮弗。“你有主顾吗?”
  “唔,会有的。”詹妮弗含糊其辞地说。
  “别灰心,”他点点头,“谁能保证不做错事?”
  詹妮弗脸上火辣辣的,原来他知道自己的底细。
  肯·贝利正在打开一大包烤牛肉三明治,“你来吃点吧。”
  “不,谢谢,”詹妮弗坚决地说,“我向来不吃中饭。”
  “是吗?”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把三明治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又问道:“你真的……”
  “谢谢你。我……我有约会。”
  肯·贝利若有所思地看着詹妮弗离开事务所。他具有猜透别人心思的本领,并一向为此而自豪。可是,詹妮弗·帕克却使他有点捉摸不透。当他从报上和电视里看到詹妮弗的消息时,他认为一定有人出钱买通了这个女子,以破坏对迈克尔·莫雷蒂的审讯。可现在见了詹妮弗本人之后,他有点怀疑了。他自己结过一次婚,可是婚姻带给他的是一场灾难。从此,他对女人不屑一顾。然而一种无形的东西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非同一般,她才貌双全,又富有强烈的自尊心。上帝!他提醒自己说:别发傻劲了,那种伤心事,一个人一辈子遇上一次就够了。埃玛·拉查洛斯①是个多愁善感的白痴,詹妮弗这样想。
  ①拉查洛斯是美国女诗人。诗作多以歌颂自由、反抗种族压迫为主题。她为纽约“自由女神”塑像写的《新的巨人》一诗,刻在塑像座底。这里引的是该诗中的两句。
  “把那些疲乏不堪、穷愁潦倒、
  渴望着自由地呼吸的人们,
  都送来给我吧!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霜的人们,
  都送来给我吧!”
  任何一个想在纽约落脚谋生的人,在一个小时之内便会碰得头破血流。这里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不要再垂头丧气了。可是要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她身上只剩下最后十八美元了。公寓住房的租金早该交了,合租的事务所租金再过两天也得付了,再住下去是没钱了,即使要走,她也拿不出路费了。
  詹妮弗根据电话号码簿的黄色索引②,依次给各个法律事务所打电话,希望被人录用。她总是用外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生怕叫肯·贝利和奥多·温泽尔听了去。可是每次打电话的结果都一样——谁也无意用她。她恨不得马上回到凯尔索,谋一个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位置,或是给他父亲的朋友当秘书。要是父亲地下有知,见她四处碰壁,一败涂地,一定会含恨九泉的。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含垢忍辱回故乡去。现在急待解决的是盘缠。她在《纽约邮报》下午版中细细翻寻,总算找到一则广告:征求驱车前往西雅图的同伴,以共同分担路费。广告上登有电话号码,詹妮弗挂了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来接。她决定次日早晨再打一次。
  ②美国电话号码簿的索引部分,常印在黄色纸张上。
  第二天,詹妮弗最后一次去上班。奥多·温泽尔已外出。肯·贝利照例在打电话,他穿了一条蓝色长裤,上身配着鸡心领开士米套衫。
  “你的妻子找到了,”他在电话中说,“可是伙计,问题是她不愿意回家……我知道。女人们的心思难以捉摸啊……好吧,我告诉你她目前的地址,你可要好言好语劝她回心转意,跟你回家。”说完,他报了市内一家旅馆的电话号码,挂上电话,转身看到了詹妮弗。“你今天上午迟到了。”
  “贝利先生……我,我恐怕不得不走了。一旦我挣到钱,就立即把欠你的房租寄来。”
  肯·贝利往椅子上一靠,仔细地打量着她。他的眼光使詹妮弗局促不安。
  “你看行吗?”她问。
  “准备回华盛顿州吗?”
  詹妮弗点点头。
  肯·贝利说:“在走之前,你能帮我个小忙吗?我有个当律师的朋友一直要我帮他送传票,可我总腾不出时问。每送一张传票,他付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交通费除外。你能帮个忙吗?”
  一个小时后,詹妮弗·帕克已经坐在皮鲍迪父子法律事务所豪华的办公室里了。啊,这才是经常出现在她幻想之中的法律事务所。她日夜盼望能在这样的事务所里占有一席之地,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她被带到里层的一个小房间去,一个秘书不耐烦地交给她一叠传票。
  “喏,你得把所走的里程记下来。你自己有汽车吧?”
  “没有,不过我……”
  “哦,如果你乘地铁,那么把车费记清楚。”
  “好。”
  从事务所一出来,詹妮弗就冒着倾盆大雨奔波在布朗克斯、布鲁克林和奎因区之间分送传票。到了晚上八时,她已挣到了五十美元。她回到公寓时又冷又累。但不管怎么样,她已挣得了一点钱。这是她到纽约后的第一笔收入。秘书告诉她,待送的传票还很多。送传票要跑遍全城,又是桩低三下四的差使。有人冲着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有人破口大骂,甚至威胁她;还有两次,几个下流无耻的男人对她提出了猥亵的要求。此情此景,第二天还须出去经历一番,委实使人心寒。但是只要能在纽约待下去,就有希望,即便是十分渺茫的希望。
  詹妮弗往浴缸里放满热水,跨了进去,让疲软的身子慢慢地侵入水中,心中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累成这种样子,浑身的肌肉又痛又酸。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以振作精神。我要尽情地挥霍一番,要到铺有台布、摆有餐巾的上等餐厅去吃饭,詹妮弗心想。也许那儿还播放轻音乐呢,我要喝上一杯白葡萄酒……
  外面传来一阵门铃声,这对她来说是那么地陌生。到这儿两个月以来还不曾有人来拜访过她。一定是那个尖酸苛刻的女房东上门讨过期的房租来了。詹妮弗静静地躺着,她太疲乏了,连动都不想动,心想女房东过一会儿就会走的。
  门铃又响了。詹妮弗老大不情愿地从暖呼呼的浴缸里爬了出来,套上一件毛巾浴衣,走去开门。
  “谁呀?”
  “您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
  “我是亚当·沃纳律师。”
  詹妮弗有点不知所措。她把门用链条钩住,开了一条小缝。只见过道里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高高的个儿,金黄色的头发,宽阔的肩膀,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架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寻根究底的灰蓝色的眼睛。他身穿一套定制的高级西装。
  “可以进来吗?”
  强盗一般不会穿定制的西装,也不会打真丝领带。他们不可能有这样修长、灵巧的手,也不会有这般精心修整过的指甲。
  “请你等一下。”
  詹妮弗除了链条,打开门。当亚当·沃纳步入房间时,她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单间公寓。她看到来人也在打量这房间,不禁退缩了一步。看样子来人住惯了高楼大厦。
  “找我有何贵干,沃纳先生?”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他登门拜访的来意了,他肯定是为着她寻找职业的事上门来的。她多么希望自己现在穿着一套上等的时髦服装,希望自己的一头美发已经梳理妥帖,希望……
  “我是纽约律师协会纪律委员会的成员,”亚当·沃纳开口了,“帕克女士,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和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已向上诉法院提出要求:开始实施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

   第四章
  尼达姆、芬奇、皮尔斯和沃纳等人联合开办的法律事务所设在华尔街三十号,占了整幢建筑的顶层。事务所共有一百二十五位律师。办公室布置得古色古香、气氛肃穆、高雅。作为法律界最大组织之一,这种气氛正恰如其分。
  这天,亚当·沃纳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跟往常一样正在喝茶。后者年近七十,衣冠楚楚,蓄着修整过的尖髯,身着粗花呢西服和马甲。乍一看去,他似乎属于上一代的人。而事实上,正如他的数百名对手多年来所了解的那样——虽然这种了解使他们感到丧气——他的思想和二十世纪非常合拍。他是个极有影响的人物,不过他的名声只有他影响所及的圈子里的人才知晓。他喜欢退居幕后,运用自己的威望去影响立法,影响政府高级官员的任命和国家政治的发展趋向。他是新英格兰①人,天生寡言,家里的人也大都如此。
  ①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的六个州。
  尼达姆的外甥女玛丽·贝思是亚当·沃纳的妻子。尼达姆自己又曾是亚当的保护人。亚当的父亲曾是个德高望重的参议员。亚当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律师。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时,全国各地许多家有声望的法律事务所都愿意聘请他。而他却选中了尼达姆、芬奇和皮尔斯的联合事务所。七年之后,他就跟他们平起平坐,成了四个合伙人之一。亚当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再加上聪明绝顶,别人自然对他刮目相看。他心里十分清楚,很多女子对他抱有非分之想。为此,他长期以来尽量避免为那些过于多情的女当事人办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和玛丽·贝思结婚已有十四年。他不赞成不合法的风流韵事。
  “再喝一点茶吧,亚当?”斯图尔特·尼达姆说道。
  “不,谢谢啦。”
  亚当·沃纳不喜欢喝茶,可是为了不伤他的合伙人的感情,他每天早上陪他喝茶,至今已经整整八年了。尼达姆调制的饮料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尼达姆脑子里想着两件事,他一向总是先提高兴的事。“昨天我会见了两三位朋友。”所谓两三位朋友,指的是一批最重要的政治掮客,“他们正考虑要你竞选参议员,亚当。”
  亚当不免喜不自胜。他深知斯图尔特·尼达姆天生谨慎,这个问题决不是随随便便提出来的。
  “问题是你本人是否感兴趣,因为这意味着你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一点亚当·沃纳当然清楚。如果选举获胜,他就得中止律师生涯,迁居华盛顿,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玛丽·贝思对此自然是高兴的,但他自己究竟会不会感到高兴,倒还说不上来。不过,他的家庭教养使他勇于履行职责,而且,他不得不承认权力能给人以满足。
  “我会很感兴趣的。”
  尼达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他们也会高兴的。”他一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自制的怪味饮料,一边若无其事地吐露了心里想讲的另一件事。
  “律师协会纪律委员会有件小事想让你去处理,亚当,要不了一两个小时的。”
  “什么事?”
  “就是有关迈克尔·莫雷蒂审讯的事。有人显然看中了博比·迪·西尔瓦的一位年轻助手,用钱买通了她。”
  “这事我已经在报上看到了,是那只‘金丝雀’吧。”
  “正是她。沃特曼法官和博比都希望把她从我们这一神圣职业的名单上除去。我也同意这样干。这事影响极坏。”
  “他们要我做什么呢?”
  “不过是尽快核实一下,证明这个帕克姑娘犯有不合法或不道德行为。然后就是建议经过必要步骤取消其律师资格,再给她送去一份通知,说明取消资格的原因,余下的事他们会办的,无非是例行公事。”
  “为什么要我去,斯图尔特?”亚当有几分不解,“我们这儿有许多年轻律师,个个都能胜任这项工作。”
  “尊敬的地区检察官指名要由你处理。他要求事情办得稳妥。况且,你我都知道,”尼达姆干巴巴地说下去,“博比是不肯轻易饶过对手的。他要让这个叫帕克的女人永远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亚当·沃纳默默坐着,想着自己排得满满的日程表。
  “谁也说不上我们什么时候需要地区检察官帮忙,亚当。礼尚往来,他不会忘了我们的,反正就这么回事。”
  “好吧,斯图尔特。”亚当站了起来。
  “哦,再来一杯吧!”
  “不了,谢谢你。这饮料跟往常一样,味道很不错。”
  傍晚时分,亚当·沃纳着手审阅纽约市民诉迈克尔·莫雷蒂①一案的全部审判记录稿。这份录音记录稿是罗伯特·迪·西尔瓦派专人送来的。亚当让玛丽·贝思独自一人去赴晚宴,自己则要了一份三明治,将就着当了一顿晚餐。直到下半夜,他终于看完了全部材料。他敢肯定陪审团完全可以判定迈克尔·莫雷蒂有罪,要不是詹妮弗插一手的话。在迪·西尔瓦对案件的起诉书中找不出半点破绽。
  ①在美国,法庭的正式审判记录上一开始都写明×××诉×××,前者代表原告,后者代表被告。此处的“纽约市民”,表示地区检察官西尔瓦代表纽约市民进行起诉。
  随后,亚当翻开在沃特曼法官议事室里进行的作证记录。
  迪·西尔瓦:你是大学毕业生吗?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尔瓦:法学院毕业生?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尔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递给你那个小包,要你交给那谋杀案的主要证人,你就照办了?你不认为这样做已经不能仅用“愚蠢无知”几个字加以解释了吗?
  帕克:事情并非如此。
  迪·西尔瓦:这是你自己这样想。
  帕克:我的意思是,当时我并不认为他是个陌生人。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工作人员。
  迪·西尔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帕克:我讲过了。我看见他跟你谈了一阵之后,才拿着这包东西朝我走过来。他还叫得出我的名字,说是你要我送给那证人的。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
  迪·西尔瓦:不见得吧。策划这样一个计划需要时间,找人买通你也需要时间啊!
  帕克:这与事实不符,我……
  迪·西尔瓦:哪一点不符?难道你不知道你在递交一只信封吗?
  帕克: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迪·西尔瓦:那么有人花钱买通你是不假了。
  帕克:不许你歪曲我的原话。谁也没给我任何东西。
  迪·西尔瓦:那么你只是想帮人家的忙?
  帕克:不,我以为我是在照你的旨意办事。
  迪·西尔瓦:你刚才说那人叫得出你的名字。
  帕克:是的。
  迪·西尔瓦: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帕克:我不知道。
  迪·西尔瓦:噢,算了吧。你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要不,就是那个人正好猜中了你;也许是他在审判庭四下张望,然后对自己说,这个看样子就像她所取的名字,这人准是詹妮弗·帕克。
  你看是这么回事吗?
  帕克:我已告诉你了,我不知道。
  迪·西尔瓦:你什么时候成为迈克尔·莫雷蒂的情人的?
  帕克:迪·西尔瓦先生,我们已经谈够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足足盘问了我五个小时,我累了,可以走了吗?
  迪·西尔瓦:如果你敢擅自离开那张椅子,我就立刻下令逮捕你。你闯下了大祸,帕克小姐。除非你停止撒谎从实招来,否则你是永远也洗刷不清的。
  帕克:我已把真情实况告诉你了。凡是我知道的都已说了。
  迪·西尔瓦:就是那个把信封交给你的人的名字还没讲。我要知道他是谁,我要知道你得了多少钱。
  记录稿还有三十多页。罗伯特·迪·西尔瓦在帕克身上费尽心机,除了没拿橡皮鞭抽打她,什么办法全用上了,可她还是没有改口。
  亚当合上卷宗,疲倦地揉了揉双眼。已是凌晨两点了,第二天他将处理詹妮弗·帕克的事。
  可是出乎意料,这个案子竟无法轻易脱手。亚当这人办事历来有条不紊。这次他对詹妮弗的情况做了通盘了解。就他手头材料来判断,詹妮弗与犯罪行为截然无关,也找不出任何东西可以把她和迈克尔·莫雷蒂联系在一起。
  案子本身的一些情况使亚当深感不安。詹妮弗·帕克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要是她和迈克尔·莫雷蒂真有瓜葛,那么后者肯定会编造一则使人听了确信无疑的故事替她解围。而现在只有她独自表白,说法又那么简单,简直还带点儿天真。
  中午,亚当接到了地区检察官打来的电话。“情况怎么样,亚当?”
  “很好,罗伯特。”
  “我知道你在处理受人雇用的走狗詹妮弗一事。”
  亚当对他的措词深感不快:“哦,是啊!我已同意就此事提出建议。”
  “我要叫她永远不得出头!”地区检察官这句咬牙切齿的话使亚当大吃一惊。
  “别发火,罗伯特,她还没被取消资格呢。”
  迪·西尔瓦格格一笑:“这事儿交给你了,伙计。”他换了一种语气继续道:“外边传说你很快便要迁居华盛顿了。告诉我,我一定全力支持,你尽可放心。”
  亚当·沃纳明白,地区检察官的支持应当重视。他是一位元老,对周围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他懂得该如何利用亚当参加竞选这一机会。
  “谢谢,罗伯特,全仗你的扶持。”
  “别客气,亚当。我等着你的消息。”
  他指的是詹妮弗·帕克一事。这就是斯图尔特·尼达姆所谓的礼尚往来。那年轻女子也就做了牺牲品。亚当·沃纳想起了罗伯特·迪·西尔瓦的话:“我要叫她永远不得出头!”查阅录音记录,亚当断定没有任何足以指控詹妮弗·帕克犯罪的真凭实据。除非她本人认罪,或者有人供认自己与詹妮弗同谋,迪·西尔瓦无法动詹妮弗一根毫毛。他是想借亚当之手来对她进行报复。记录上双方冷酷生硬的对话已经说明了这一切。可是,亚当希望能亲耳听一听詹妮弗对自己无罪的辩护。
  亚当是个忙人。许多事急需处理,不少是涉及重要当事人的重大案件。如果按照斯图尔特·尼达姆、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和罗伯特·迪·西尔瓦的旨意,事情一下子便可了结。可是某种直觉使他下不了决心。他重又拿起詹妮弗的材料,草草记下点什么,然后连着挂了几个长途电话。
  亚当既然答应挑起这副担子,他就要全力以赴。他是个过来人,深知律师的称号来之不易。那要经过多少年的苦读,多少年的艰苦工作才能到手啊!他才不会在没有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前就轻易地剥夺一个人的律师称号。
  第二天早晨,亚当·沃纳登上了去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飞机。他会晤了詹妮弗·帕克在法学院读书时的教授,访问了詹妮弗在暑期里两度工作过的一个法律事务所的负责人,还找了几位詹妮弗当年的同班同学。
  斯图尔特打电话到西雅图找亚当:“你上那儿干什么去了?家里要你处理的案件多着呢,那女孩子的事何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
  “发现了新的问题,”亚当小心翼翼地说,“我一两天内就回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接着斯图尔特说:“我知道了。我们不要为这姑娘浪费时间,没那个必要。”
  亚当·沃纳离开西雅图回纽约时,对詹妮弗·帕克的形象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那是一张他亲自构思的图像,不过其中许多线条是由詹妮弗的法学院教授、房东、法律事务所的同事,以及原来的同学们勾勒的。这一形象跟罗伯特·迪·西尔瓦所提供的大不相同。除非詹妮弗·帕克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演员,否则她绝不会和释放迈克尔·莫雷蒂的阴谋有任何牵连。
  现在,离他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进行的那场谈话已过去了将近两个星期。今天,亚当·沃纳已经来到这个女子面前。这就是他连日来企图全力了解的女子。亚当曾在报上见过她的照片,那跟她本人实际相去甚远。乍一见面,亚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她身披旧浴衣,脸上不施粉黛,肩上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可是那一派天然风韵,依然不能不令人为之倾倒。
  “我被委派调查你在迈克尔·莫雷蒂一案中扮演的角色,帕克女士。”亚当说。
  “你倒是来了!”詹妮弗不觉怒火中烧——多少天郁积着的怒气就像点点火星,刹那间连成了一片熊熊烈焰,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原来他们还没有放过她,还想让她一辈子背上这个罪名!哼,她可是受够了。
  詹妮弗气得声音直发颤:“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你回去交差吧,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算是干了件蠢事,可是据我所知,自古至今还没有一条惩治愚蠢的法律。地区检察官认为我接受了别人的贿赂,”她说到这里,用手气愤地在空中一挥,“你想,如果真的有谁收买了我,还会住在这个鬼地方?”她声音哽咽住了,“你……你们怎么处置,都不关我的事,只要别来打扰我。请你走吧!”
  詹妮弗说完转身跑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倚着盥洗池大口大口地吸气,擦去眼际的泪花。她知道刚才自己的行为愚蠢透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挖苦自己说。她应该以不同的态度接待亚当·沃纳。她应该设法把事情讲清楚,而不应该将他痛骂一顿,也许那样她还能保住自己的律师资格。不过她也明白,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罢了。派人来调查,无非是装模作样,遮人耳目。下一步便是送给她一份说明提出起诉理由的通知,然后开始办理正式手续。还会举行有三位律师参加的评审委员会会议。由?窍蚣吐晌?被崽岢鼋ㄒ椋?然后由该委员会报请州长委员会核准。这个建议一定早已决定了。从此以后她将被禁止在纽约州开业做律师。詹妮弗愤愤然想道: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将作为律师行业中生涯最短的一个,载入《吉尼斯最高纪录汇编》一书中。
  她重又跨进浴缸,躺下来让温水轻轻抚摩着身子,使自己紧张的情绪慢慢地松弛下来。这时她疲乏不堪,闭上双眼,什么也不去想,几乎昏昏欲睡。也不知在浴缸里躺了多久,凉丝丝的水唤醒了她,她无可奈何地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用毛巾擦干身子。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饿了,刚才对亚当·沃纳发的一顿脾气使她什么也不想吃了。
  詹妮弗梳好头发,往脸上抹了点护肤霜,决定不吃晚饭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她将打电话询问合伙乘车去西雅图的事。她开门走进了起居室。
  亚当·沃纳正坐在椅子上翻阅杂志。詹妮弗走进门时他抬起了头。
  “啊,对不起,”亚当说,“我……”
  詹妮弗对着亚当怒气冲冲地说:“调查已经结束,我不是请你走了吗?”
  亚当放下杂志,平静地说:“帕克小姐,你是否认为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不行。”詹妮弗重又变得怒不可遏。“对你,以及对你那个该死的纪律委员会,我都没有什么可谈的。我老是被人当做……当做一名罪犯。这种情况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说过你是罪犯了吗?”亚当淡淡地问。
  “你……你找我还不是为了这个?”
  “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干什么的。我被授权前来调查,就取消你的律师资格问题提出建议。可能是赞成取消,也可能是反对取消。我希望你能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原来如此,那我怎样才能买通你呢?”
  亚当的脸色一沉。“打扰你了,帕克小姐。”说罢他霍地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请你等一等!”
  亚当转过身来。“请原谅我,”她说,“我……我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了敌人。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詹妮弗骤然意识到自己穿得太单薄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等我穿点衣服再谈吧。”
  “这就是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大的法国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谈吧。”
  那家幽静可爱的餐馆坐落在市东区第五十六号大街上。
  “这个地方顾客不多,”他们入座时,亚当对她说,“这是由一对年轻的法国夫妻经营的。他们原在比利牛斯山附近工作,烧得一手好菜。”
  詹妮弗自然只能相信他的话。虽然她整整饿了一天,可此刻由于神经极度紧张,什么也吃不下。她努力设法使自己松弛下来,可是办不到。不管他怎么装腔作势,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总是她的敌人。而且他长得挺帅,詹妮弗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风趣,幽默,要是在其他情况下,詹妮弗这个晚上会过得很愉快的。可是今晚非同一般。面前这个人手里掌握着她一生前程;一两个小时后便将决定她的前途和去向。
  亚当想着法儿让她平静下来。他谈起自己刚从日本访问归来。他会见了日本政府高级官员,临回国前,他们为他设宴饯行。
  “你吃过巧克力涂蚂蚁吗?”亚当问。
  “没有。”
  他微微一笑:“这可比巧克力涂虾蜢可口。”
  他又谈起自己去年在阿拉斯加打猎的经历,那一次他险些喂了熊。就这样,他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可是对他俩今晚为什么上这餐馆来却只字不提。
  詹妮弗一直在做思想准备,等待对方进行盘问。但是当亚当最后开口提及这个问题时,她仍感到那么突如其来,浑身上下一阵紧张。
  他吃完了甜食,心平气和地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不要见怪,好吗?”
  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对自己能不能把情况谈清没有把握,只点了点头。
  “请你把审判庭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凡是你记得起来的细节,还有你自己的感觉,都请讲一讲。别着急,慢慢讲。”
  詹妮弗原已准备好顶撞他,告诉他想拿自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可是现在与亚当·沃纳相对而坐,听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詹妮弗的防线不知怎地垮了。那天发生的事记忆犹新,一想起来,心中就说不出地难受。整整一个月来,她总想忘掉它,可是现在他却要她从头至尾再讲上一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很自信地说:“好吧。”
  于是她断断续续地把那天审判庭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讲着讲着,回忆越来越清晰,话也讲得越来越快。亚当坐着静静地听她叙述,细细打量着她,没插一句话。待詹妮弗讲完以后,亚当问道:“那天上午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宣誓就职时,那个把信封交给你的人在场吗?”
  “这个我也想过,说实话,我记不起来了。那一天房间里人很多,全都是不认识的。”
  “你以前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人没有?”
  詹妮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好像没见过他。”
  “你说那人走过来把信封交给你之前,你看到他在跟地区检察官讲话,你有没有看到地区检察官把信封递给他?”
  “我……没有。”
  “那人真的跟地区检察官讲话了,还是他不过夹杂于地区检察官身边围着的人,这点你看清楚了吗?”
  詹妮弗闭上眼睛,竭力想把当时的情景回忆起来。
  “很抱歉,当时一切都是那么乱糟糟的,我说不上来。”
  “你知道他是怎么晓得你的名字的?”
  “不知道。”
  “或者是为什么他挑中了你?”
  “这很简单,也许他一眼便能看出谁是白痴。”末了,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对不起,沃纳先生。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亚当说:“这事引起的压力可大啦。地区检察官要捉拿迈克尔·莫雷蒂归案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在你插手之前,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为此,他可恨透了你。”
  “我也恨透了自己,”詹妮弗说。她不能责怪前来盘问自己的亚当,他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伙人打定主意要搞掉她,他们得逞了。亚当·沃纳不能对此负责,他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工具。
  詹妮弗突然强烈地希望自己能独自静静地待着,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请原谅。”她带着歉意说,“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想回家去了。”
  亚当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将建议停止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你是否会感到好受一点?”
  几秒钟后,詹妮弗才明白过来。她默默地望着他,端详着他的脸和那闪烁在角质镜架眼镜后边的灰蓝色双眸。“你,你这话当真?”
  “律师的资格对你至关重要,是吗?”亚当问。
  詹妮弗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那间不大却十分舒适的法律事务所,想起了她和父亲间的无数次长谈,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攻读的年月,想起了当初父亲和自己的希望和梦想。“我们将来一起办事务所,你要抓紧,争取获得法学士学位。”她再一次重温了父亲讲过的话。
  “是的,”詹妮弗轻声答道。
  “万事开头难哪,你要是闯过了这一关,我相信你将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律师。”
  詹妮弗感激地莞尔一笑。“谢谢你。我准备试一试。”
  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准备试一试!与一个不修边幅的私人侦探,一个以回收汽车为职业的人为伍,共用一间小办公室,又有什么要紧。那办公室终究还是法律事务所啊,她还是法律界的一员。他们将让她继续开业,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她欣喜若狂。她望着亚当,明白自己一辈子都得感激这个人。
  侍者前来收拾盘碟。詹妮弗想讲点什么。可是她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沃纳先生……”
  他一本正经地打断她说:“今晚我们在一起已度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你应该称我为亚当了。”
  “亚当……我希望以后我们能保持联系。……可是……”詹妮弗喃喃道,“我肚子饿了!”

   第五章
  几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詹妮弗每天从早忙到晚,递送法庭传票,通知证人到庭答辩或作证。她深知自己绝无可能进入上乘的法律事务所工作。在上回灾难性的事件发生之后,再没有人会雇用她了。她得一切从零开始,为自己赢得声誉。
  同时,她的案桌上仍堆满了皮鲍迪父子事务所送来的传票。虽然这算不上是律师的业务,可是却意味着报酬:每送一票就可获得十二美元五十美分,车费除外。
  有几回,詹妮弗工作得很晚,肯·贝利便请她出去吃晚饭。乍一看,贝利似乎是个愤世嫉俗者,但詹妮弗感到那不过是个假象。她意识到他内心十分孤独。肯·贝利生性聪颖,博闻强记,是布朗大学的毕业生。她很难设想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竟能满足于在区区斗室之中打发光阴,以给人找回离家出走的妻子或丈夫为职业,好像他甘当生活中的弱者,不敢努力向上,只求与世无争似的。
  有一次,詹妮弗问及他的婚姻大事,他顿时大发雷霆,吼了一声:“这关你什么事啦?”吓得她从此再也不敢启齿。
  奥多·温泽尔则正好相反。这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的壮年人婚姻十分美满。他把詹妮弗看成自己的晚辈,常带些妻子做的汤呀糕呀给她。遗憾的是,他妻子的烹调技术很不高明。詹妮弗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下他带给她的各种食物,还装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一个星期五晚上,温泽尔请詹妮弗上他家吃饭。温泽尔太太准备的包菜嵌肉连嚼都嚼不动。煮的米饭又是夹生的。詹妮弗费了好大的劲才算吃完了这顿饭。还装作吃得挺有味。
  “这个菜怎么样,你爱吃吗?”温泽尔太太问。
  “……嗯,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菜。”
  打这以后,每个星期五晚上,詹妮弗都被邀到温泽尔家做客。女主人招待她的也总是她“最喜欢吃的”那道菜。
  一天清晨,詹妮弗接到了小皮鲍迪先生的私人秘书打来的电话。
  “皮鲍迪先生打算今天上午十一点钟见你,请快一点来。”
  “是,太太。”
  以往,詹妮弗仅仅与皮鲍迪法律事务所的秘书和办事员打交道。那是一家庞大而又久负盛名的事务所。年轻的律师无不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一名成员。赴约途中,詹妮弗不禁有点想入非非。如果皮鲍迪先生本人要见她,那肯定事关重大,也许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准备请她当事务所的一名律师,给她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吧。她会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的,说不定到了某一天,该事务所还可能改名为“皮鲍迪父子和帕克法律事务所”呢。
  詹妮弗在事务所办公室门外的走道上消磨了三十分钟。十一时整,她走进了接待室。她不想使自己显得心情过于急切。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以后,她才被带进小皮鲍迪先生的办公室。皮鲍迪先生瘦高个儿,身上穿的三件一套的西装和脚上的鞋子全是在伦敦定做的。
  他没有请她坐下。“波特小姐……”他的嗓音尖尖的,叫人听了怪不舒服。
  “我姓帕克。”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这一张传票,我要你去送一下。”
  詹妮弗刹那间醒悟了过来:自己不可能成为该事务所的一员。
  小皮鲍迪先生把传票递给詹妮弗,说:“你的报酬是五百美元。”
  詹妮弗肯定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五百美元?”
  “没错。当然,要是你能成功的话。”
  “这样说来这是极难办的事啰?”詹妮弗猜测着说。
  “哦,你猜对了,”小皮鲍迪先生承认说。“一年多来我们一直在设法给那人送传票。他的名字叫威廉·卡里斯尔,住在长岛的一座庄园里,向来闭门不出。老实告诉你吧:已经有十来个人想把传票交到他手中,可是他雇有一个警卫兼管家,把谁都挡在门外。”
  詹妮弗说:“我不知道该怎么……”
  小皮鲍迪先生身子向前一倾说:“这个案子牵涉的钱财挺可观。可是传票送不进去,我就无法使他到庭,波特小姐。”这一回詹妮弗已懒得纠正他了。“你看这事你干得了吗?”
  詹妮弗考虑的是五百美元到手后可以派什么用场。
  “我会找到办法的。”
  当天下午两点钟,詹妮弗已经站在威廉·卡里斯尔堂皇壮观的庄园门外了。别墅本身是乔治王朝式的,四周是十英亩修整得平展展的美丽草坪。一条弧形车道直通别墅的正门,车道两旁耸立着挺拔的枞树。詹妮弗已经仔细地思考过自己面临的问题。既然谁也别想进门,那么唯一的办法是设法把威廉·卡里斯尔先生引出屋来。
  距房子半街区处有一辆园丁用的运货汽车。詹妮弗朝它望了一会,便走向前去,找到园丁。正在干活的园丁共有三个,都是日本人。
  詹妮弗走到他们跟前问:“你们这儿谁负责?”
  只见一个人直起身子来说:“是我。”
  “我有点小小的活想麻烦你们一下。”
  “对不起,小姐,我们忙不过来呢。”
  “五分钟就够了。”
  “不行啊,五分钟也不成。”
  “我给你们一百美元的报酬。”
  那三个园丁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活,瞧着她。那个负责的问:“我们干五分钟,你出一百美元?”
  “没错。”
  “要我们干什么……?”
  五分钟之后,园丁的运货汽车开上威廉·卡里斯尔庄园的车道,停了下来。詹妮弗和三个园丁从车上跳下来。她向四周一望,目光落在前门附近一棵挺拔的大树上,便对园丁说:“挖掉它。”
  几个人从卡车里拿出铁锹,七手八脚开始挖了起来。不到一分钟,大门猛地打开了,一个穿着看门人制服的粗大的汉子冲了出来。
  “你们这些见鬼的到底在搞什么?”
  “我们是长岛苗圃来的。”詹妮弗说话干干脆脆。“我们要把这些树木全部挖掉。”
  看门人逼视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詹妮弗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我们奉命前来挖树。”
  “那决不可能!卡里斯尔先生会大发雷霆的!”他又转身对园丁喊道:“你们还不快住手!”
  “听着,先生,”詹妮弗说,“我在履行职责。”她瞧着园丁说:“继续挖,伙计。”
  “不成!”看门人喊叫了起来。“肯定是搞错了!卡里斯尔先生根本没有下令挖什么树。”
  詹妮弗耸耸肩膀说:“可我的上司跟我说,他下过这样的命令。”
  “怎么跟你的上司联系?”
  詹妮弗看了看表,“眼下他到布鲁克林办事去了,约莫六点钟回办公室。”
  看门人怒不可遏地瞪了她一眼。“等一下!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谁也别动。”
  “继续干,”詹妮弗吩咐园丁。
  看门人拔脚朝屋里跑去,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不多一会,门又开了,看门人重新出现在门口,身边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
  “你能告诉我,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吗?”
  “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詹妮弗反问道。
  我这就告诉你,“他声色俱厉地说,‘我是威廉·卡里斯尔,本庄园的主人。’”
  “那好,卡里斯尔先生,”詹妮弗说,“我倒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着,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传票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身对园丁说:“现在你们不必再挖了。”
  第二天早晨,亚当·沃纳打来了电话,詹妮弗一下子便听出电话里是他的声音。
  “我想,有一个消息你一定很愿意听到,”亚当说,“取消你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已经正式中止,现在你再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担心的了。”
  詹妮弗闭上双眼,心里默祷,感谢上帝。“你为我做了件大好事。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示感谢。”
  “俗话说,‘苍天有眼,公理常在’。”
  亚当只字不提他和斯图尔特·尼达姆以及罗伯特·迪·西尔瓦发生冲突的事。当时尼达姆虽然感到十分失望,却还能冷静对待。
  地区检察官却像一头愤怒的野牛。“你居然放过了那个妖狐子?啊,上帝!她是黑手党成员哪,亚当!你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被她糊弄了!”
  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忽儿咒骂她,一忽儿挖苦亚当。最后,亚当终于听不下去了。
  “有关她的证据全是假设,罗伯待。她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做了件错误的事,上了别人的圈套。在我看来,这不足以证明她是黑手党。”
  最后,罗伯特·迪·西尔瓦说:“那好,这么说她照旧可以当她的律师啦。我衷心希望她仍在纽约开业,什么时候只要她一跨进我那个审判庭,我就非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此刻,亚当在电话里对詹妮弗绝口不谈这场争论。詹妮弗已经结下了一个死对头,这件事再也无法挽回。罗伯特·迪·西尔瓦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而詹妮弗则是个初出茅庐、立脚未稳的弱女子,是不堪他一击的。当然,她聪慧,富于理想,同时又是那么年轻、美貌,令人一见倾心。
  亚当明白他从此不应该再与她见面。
  有好几天,不,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詹妮弗真想撒手不干了。门上的招牌依然是詹妮弗·帕克 律师, 可是招牌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她自己。她并没有当上真正的律师。不论是下雨下雪,她的日子全在递送传票中打发过去,得到的是别人的白眼。有时她也接受行善积德的差使,为上了年纪的人索取粮食供应证,为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穷苦人处理各种法律事务。可是她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夜晚比白天更加难以打发。长夜漫漫,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詹妮弗患有失眠症,即使入睡,也总是噩梦不断。这种情况早在她母亲撇下他们父女两人私奔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此后,她再也无法摆脱。
  空寂孤独的生活使她精神备感压抑。偶有几次,她跟年轻的律师约会,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将他们跟亚当比较。谁也比不上他。在与他们共进晚餐之后,在影剧院散场之后,他们送她回家。她在进门之前往往有一番思想斗争。詹妮弗始终闹不清,他们慷慨做东,招待一顿晚餐,上上下下四层楼梯,是否就为了占有她的身子。有几回她差点要答应下来。那不过是为了有人做伴,打发漫漫长夜;为了有人可以依附,共同分担她的忧愁。但是她所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说会道,可以跟她同床共寝、暖烘烘的躯体,而且是一个钟爱她,也为她所钟爱的人。
  那些对她怀有特殊兴趣、抱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全是有妇之夫。她断然拒绝跟他们单独外出。她记住了比利·怀尔德创作的优秀影片《公寓》中的一句话:“如果你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你不应该涂脂抹粉。”詹妮弗的母亲已破坏了一个家庭,使她的父亲心碎而死。这件事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圣诞节来临了,接着是新年。詹妮弗都是孤零零地在寂寞中打发过去的。大雪纷飞,全城披上了银装,酷似一张硕大无比的圣诞节卡片。詹妮弗在街头踯躅,看着路上行人匆匆回到温暖的寓所,回到亲人的怀抱,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心中好不凄苦、空虚。她无限思念她的父亲。直至节日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1970年会好起来的,詹妮弗安慰自己说。
  詹妮弗情绪特别低落时,肯·贝利往往设法使她高兴起来。他带她去麦迪逊广场花园观看演出,上迪斯科俱乐部跳舞,或去观赏话剧或电影。詹妮弗心里明白他对她颇有好感,可他又在自己跟詹妮弗之间构筑起了一道屏障。
  到了三月,奥多·温泽尔和妻子决定迁居佛罗里达州。
  “我年岁大了,受不住纽约冬天这个冷劲,”他告诉詹妮弗说。
  “我会想念你的。”詹妮弗说的是心里话,她越来越真心地喜欢他了。
  “对肯要好好照顾啊。”
  詹妮弗困惑不解地瞧着他。
  “他从来也没跟你说起过吗?”
  “说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才说:“他的妻子自杀死了。他认为全是他自己的过错。”
  詹妮弗浑身一震。“多么可怕!为什么……她干吗要自杀?”
  “肯和一个金发小伙子睡在床上胡搞,让她抓住了。”
  “啊,上帝!”
  “她朝肯开了一枪,转过来把枪口对准自己。肯活下来了,她自己却死了。”
  “多么可怕!我根本不知道……竟……”
  “我懂你的意思。是啊,他时常乐呵呵的,可是心里却深埋着隐痛。”
  “谢谢你告诉我。”
  当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肯对她说:“这么说,奥多老兄要离开我们了。”
  “是的。”
  肯·贝利露齿一笑。“我想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人来对付这大千世界了。”
  “我想是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詹妮弗想,这话一点不假。
  打这以后,詹妮弗对肯另眼相看了。他们常在一起吃午饭或晚饭。詹妮弗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同性恋的影子。但是她知道,奥多·温泽尔讲得很对:肯把自己的隐痛深埋在心里了。
  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当事人从街上步行来到她的事务所。这些人一般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带着惶惑不安的神色。有的时候,他们请她办理的尽是些无头案。
  有些妓女也来找詹妮弗,请她帮助处理保释事宜。詹妮弗看到好些个妓女年轻可爱,不免十分惊奇。这些人给她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尽管数目不大。她不知是谁打发她们来找她的。她问肯·贝利,他只是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吉,便径自走开了。
  每逢有当事人来找詹妮弗,肯·贝利总是小心地离去。他像一个自豪的父亲,鼓励詹妮弗取得事业上的成功。
  曾有过几宗离婚案子,可詹妮弗全都拒不办理。她忘不了自己在大学读书时一位教授讲过的一句话:“离婚案子与律师之间的关系如同直肠病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一样。”多数办理离婚案件的律师声名狼藉。俗话说:夫妻闹得面红耳赤之时,便是律师捞取钞票之日。人们把漫天要价的办理离婚案件的律师称做“轰炸机”,因为他们运用法律上的“重磅炸弹”为当事人打赢官司,结果往往是毁了丈夫,毁了妻子,也毁了子女。
  但来找她的主顾中也有少数情况例外,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从穿戴来看,这些人生活优裕;他们要办理的案件也不是她习惯于处理的小官司,而是涉及大笔美元的财产纠纷,甚至是上乘的法律事务所也乐于经办的案件。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詹妮弗问。
  答复往往总是闪烁其辞:朋友推荐的啦,从报上读到的啦,在社交场合听说的啦……。直到有一次,一个当事人在讲述自己的情况时无意中提到了亚当·沃纳,詹妮弗这才恍然大悟。
  “是沃纳先生叫你来找我的,对吗?”
  当事人显得有几分窘迫。“哦,是这样,他告诉我和你谈话时不提他的名字为好。”
  詹妮弗决定给亚当打电话,因为毕竟她是欠着他的人情债,她要客客气气而又正正式式地表示谢意。自然,她不能留给他一个错误的印象,似乎她除了表示谢意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她事先把在电话里要讲的话在脑子里默默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当詹妮弗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电话时,那边的秘书告诉她沃纳先生到欧洲去了,要过好几个星期才能回来。这多么叫人扫兴啊,詹妮弗感到格外沮丧。
  她不知不觉地越来越经常地想到亚当·沃纳。他们首次见面的那个晚上的情景不断在她脑海中重现,她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失态。不过,当她孩子般地使性子,把心中的怒气向他劈头盖脸地发泄时,他居然耐得住性子,这倒是难能可贵的,现在,他除了已经为她所做的一切之外,又给她送来了主顾。
  过了三个星期,詹妮弗又打电话给亚当。这一回他上南美去了。
  “要我转告他什么吗?”秘书问。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不,谢谢。”
  有时候,詹妮弗强迫自己不去想亚当,可说什么也办不到。她想知道他结婚了没有;若是未婚,是否已经订婚了呢?她暗自思忖自己若成为亚当·沃纳太太将会怎么样。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神经失常了。
  詹妮弗不时地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迈克尔·莫雷蒂的名字。《纽约人》杂志登载过一篇文章,介绍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以及东部地区黑手党家庭的内幕。据称,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现已年迈力衰,他的女婿迈克尔·莫雷蒂正准备继承他的事业。《生活》杂志上曾介绍过迈克尔·莫雷蒂的生活习惯,并在文章末尾提及了那次审判。卡米罗·斯特拉正在利文澳思监狱服刑。而迈克尔·莫雷蒂却逍遥法外。文章还重述了詹妮弗·帕克如何破坏审判,使得莫雷蒂既免受坐牢之苦,又无须上电椅了此一生。詹妮弗读后直觉得一阵恶心,周身都不舒服。说到坐电椅,詹妮弗恨不得亲手拉下开关,处死这个迈克尔·莫雷蒂。
  詹妮弗的当事人都是无名之辈,但是办理这些案件却使她获益匪浅。詹妮弗在这几个月中熟悉了坐落在中央大街一百号的刑事法庭大楼的每一个房间,结识了房间的每一位主人。
  当她的当事人因偷窃、抢劫、卖淫或吸毒被捕入狱时,她立即赶往法庭大楼替他们保释。为保释金讨价还价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保释金定为五百美元。”
  “法官先生,被告拿不出那么多钱哪。如果法庭能把保释金减到二百美元,他就可以继续工作,养家糊口了。”
  “好吧,就定为二百美元吧。”
  “谢谢你,法官先生。”
  詹妮弗结识了控诉室的总监督。逮捕报告在复印后均往这里递送。
  “又是你,帕克!上帝啊,难道你从来不睡觉?”
  “嘿,总监督先生,我的一个当事人因犯流浪罪被抓住了,我可以看看逮捕报告吗?他叫康纳利。克拉伦斯·康纳利。”
  “你倒讲给我听听,亲爱的,你为什么清晨三点跑到这儿来为一个流浪者辩护?”
  詹妮弗露齿一笑:“这样,我就不必在街上闲逛了。”
  詹妮弗成了中央大街法庭大楼二一八室的常客,夜法庭经常在这儿开审。屋里臭气扑鼻,拥挤不堪,行话不绝于耳。詹妮弗起初常弄得莫名其妙。
  “帕克,你的当事人犯了床痛罪。”
  “犯了什么罪?”
  “床痛,指的是夜盗行为——深夜破门而入,持枪行凶①,懂了吗?”
  ①此处原文为bedpain,是Break,Enter,Dwelling,person,Armed,Intentto Kill,at Night中大写字母的组合。
  “懂了。”
  “我是罗娜·泰纳小姐的诉讼代理人。”
  “我的天哪!”
  “你能告诉我她犯了什么罪吗?”
  “你等一等。我得把她的传票找出来。罗娜·泰纳。噢,那可是一桩引人注目的案子……。唔,找到了,原来是个普洛斯②。她是由CWAC在下面逮住的。”
  ②普洛斯(Peoss)是从英语Prostitute(妓女)一词衍生出来的。
  “你指的是巫医③?”
  ③英语中CWAC与Quack(巫医)发音相同,故有此误会。
  “你大概刚来这儿不久吧。CWAC是全市反犯罪协会的代号。普洛斯就是引人上钩的妓女。在下面指的是四十二街南端,明白吗?”
  “明白了。”
  夜法庭使詹妮弗感到沮丧。人们像潮水般地流入又涌出,冲到了法律的堤岸上。
  每晚有一百五十多起案件在夜法庭受审理。那些当事人大都是妓女、乔装异性者、酒鬼以及吸毒者。他们当中有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犹太人,爱尔兰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他们被指控犯有强奸罪,偷窃罪,持枪罪,携带毒品罪,殴打罪,或者卖淫罪。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穷苦人,多数来自中哈莱姆区。他们穷困潦倒,找不到一点出路。他们是社会的渣滓,被社会所抛弃,上流社会对他们不屑一顾。监牢里人满为患,所以除了重犯人以外,其余的或是被释放,或是被罚款了事。于是他们又回到坐落在圣·尼科拉斯街、莫宁赛德街和曼哈顿街各自的家中。在这方圆三点五平方英里的范围里住着二十三万三千名黑人和八千名波多黎各人。另据统计,这里还栖居着一百万只耗子。
  詹妮弗的当事人多数是为贫困、为社会制度所迫走上犯罪道路的;当然,他们自己也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是一些早已被命运征服的人。詹妮弗发现,他们的种种恐惧反而增强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自己并不比他们优越,自然不会把自己视为胜利者的榜样;但是她明白自己与当事人之间有着一个明显的差别,那就是她绝不会向生活屈服。
  肯·贝利介绍詹妮弗认识了弗朗西斯·约瑟夫·雷恩神父。雷恩神父年近六十,精力充沛,面色红润,耳旁鬈曲着灰白色的头发。他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好像多时不曾理过似的。詹妮弗一下子便喜欢上这个老人。
  每当雷恩神父所在教区的教民不明去向时,便来找肯帮忙。肯总能把弃家而去的丈夫、妻子、儿子或是女儿找回来,而且从来不收一文报酬。
  “这报酬已由上天兑付了。”肯每每加上这样的说明。
  一天下午,事务所里只有詹妮弗独自一人。雷恩神父顺路来访。
  “肯出去了,雷恩神父。他今天不回来。”
  “我是找你来的,詹妮弗。”雷恩神父说着,在詹妮弗对面那把很不舒适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一个朋友遇上了点小麻烦。”
  他找肯的时候常常是这样开始谈话的。
  “是吗,神父?”
  “她是我教区里的一位居民。这位穷苦的老人最近领不到保险金。她是几个月前迁到我这个教区的。该死的电脑把有关她的资料全给丢了。这电脑真该见鬼去才好!”
  “噢,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你会答应帮忙的,”雷恩神父边说边站了起来,“不过,恐怕你得不到任何报酬。”
  詹妮弗嫣然一笑。“别为那个操心,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她原以为这事挺简单,谁知结果竟花了几乎三天时间才使电脑将老人的资料重新编入程序。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雷恩神父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说:“我真不愿打扰你,亲爱的,但是我的一个朋友遇上了点小麻烦。不过我担心他没有……”他迟疑地停了下来。
  “没有钱。”詹妮弗接口道。
  “啊,正是这样!对极了。可这人真可怜,急需有人帮助他一把。”
  “好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叫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威尔逊。他是我教区里一个居民的儿子。亚伯拉罕在抢劫时杀死了酒店老板,被判处无期徒刑,正在新新监狱服刑。”
  “如果他犯罪的证据确凿,并且已在牢中服刑,我不知道能帮点什么忙,神父。”
  雷恩神父望着詹妮弗,叹了口气。“他的问题还不止这点。”
  “是吗?”
  “是啊。几个星期前他又杀了人,被杀的是一个名叫雷蒙德·索普的囚犯。他们将以谋杀罪对他审判,还要判他死刑。”
  詹妮弗曾在报上读到过有关消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囚犯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人们是这样说的。”
  詹妮弗拿起本子和笔。“你知道当时有人在场吗?”
  “恐怕有的。”
  “多少人?”
  “噢,有一百来人。事情是在监狱的院子里发生的,你知道吗?”
  “可真是!你要我干什么呢?”
  雷恩神父直截了当地说:“帮亚伯拉罕一把。”
  詹妮弗放下钢笔。“神父,这事只有你那万能的主才帮得了忙。”她往椅背上一靠,又说:“他处于绝对不利的地位。他是黑人,是定了罪的杀人犯;他又当着一百来人的面第二次杀人。如果他果真杀死了那个人,那么毫无理由替他辩护。如果当时那个同牢犯威胁他的生命,他可以要求警卫保护。可他却目无法纪,为所欲为。我想,没有一个陪审团会判他无罪的。”
  “他毕竟还是一个人啊。你倒去和他谈谈看,怎么样?”
  詹妮弗叹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去的话,我就去。但是我可不做任何许诺。”
  雷恩神父点了点头。“这我明白。这样做可能意味着你得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处于绝对不利地位的人不只是亚伯拉罕·威尔逊一个。
  新新监狱坐落在奥西宁市,距曼哈顿北部三十英里,位于赫德森河东岸,俯视着泰泮济与哈佛斯特劳海湾。
  詹妮弗乘公共汽车前往。事先她曾打电话跟监狱副看守长联系,他已为她和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会见做好安排。亚伯拉罕眼下正单独监禁。
  在旅途中,詹妮弗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意义。她已经多时没有这种感觉了。此刻自己正前往新新监狱去会见一个被指控犯有谋杀罪的人。此人可能要求她充任辩护律师。她在法学院攻读的和毕业后准备审理的正是这类案件。一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律师,不过,她也清楚自己有点异想天开。她并不是去见她的当事人,而是去告诉那个人,自己不打算代表他。这是一场输定了的官司,而且为世人所瞩目。她深知自己不应该介入这种案件。亚伯拉罕·威尔逊得另找行家为他辩护。
  詹妮弗叫了一辆破旧的出租汽车从车站前往赫德森河畔的州立监狱。该监狱占地七十英亩。詹妮弗按了按门的门铃,一名警卫打开门,在来访人名单上查对了她的名字,带她进了副看守长的办公室。
  副看守长身材魁梧,蓄着老式的军人发型,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名叫霍华德·帕蒂森。
  “请你跟我讲讲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情况,好吗?”詹妮弗对他说。
  “要是你想寻找闲情逸致的话,那你可真是找错了门啦。”帕蒂森扫了一眼桌上的卷宗说。“威尔逊几进几出,已经跟监狱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十一岁时就因偷窃汽车被逮住过;十三岁时因抢劫罪而被捕;十五岁又因强奸罪坐了班房;十八岁干过为妓女拉客的勾当,后来又因奸污一名少女而判了刑……”他翻着桌上的卷宗,又说,“持刀伤人、持枪抢劫等等,他样样都干过,最后是行凶杀人。”
  威尔逊罪行累累,听了着实使人寒心。
  詹妮弗问:“亚伯拉罕可不可能并非蓄意谋杀雷蒙德·索普?”
  “算了吧,威尔逊打一开始便承认了;不过,即使他矢口否认,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们有一百二十名证人。”
  “我能见见威尔逊先生吗?”
  帕蒂森站了起来。“行啊,不过你这是浪费时问。”
  詹妮弗有生以来从没见到过像亚伯拉罕这样丑陋的人:皮肤黑得像煤炭一般,鼻子歪歪扭扭,门牙残缺不全,小小的眼睛贼溜溜直转,脸上刻有好几处伤疤。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骨路十分粗壮。他的双足硕大而又扁平,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倘若詹妮弗想要寻找一个词儿来描绘他的模样,那么“凶神恶煞”这个词可以说是再确切不过了。她完全可以预见,他的尊容会给陪审团留下什么印象。
  亚伯拉罕·威尔逊和詹妮弗两人坐在防卫严密的会客室里,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一道铁丝网,门旁站着一个卫兵。威尔逊刚从单人牢房里被带出来,小小的眼睛对着亮光直眨巴。如果说詹妮弗探监前就无心插手这一场官司的话,那么在见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之后,更坚决不想干了。眼下,仅仅坐在这人对面,她已感到他浑身上下燃烧着莫名的仇恨之火。
  詹妮弗是这样开始同他谈话的:“我叫詹妮弗·帕克。我是律师。雷恩神父要我来看看你。”
  亚伯拉罕·威尔逊对着铁丝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了詹妮弗一脸。“那个不要脸的大善人吗?”
  这可真是个不坏的开端, 詹妮弗想。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去擦掉脸上的唾沫。“你这儿需要什么东西吗,威尔逊先生?”
  他抬头朝她一咧嘴,嘴里看不到一个门牙。“我要一个女人,姑娘,你有兴趣吗?”
  詹妮弗不去理会他,继续问:“你愿意跟我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嘿,你要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你得付给我钱才行。我要把自己的经历卖给电影公司,也许我自己会在影片里担任主角。”
  他所表露出来的怒气咄咄逼人,詹妮弗此刻恨不得立刻从这儿冲出去。副看守长是对的,她正在浪费时问。
  “如果你不肯跟我配合的话,那我恐怕就无法帮你的忙了,威尔逊先生。我是应雷恩神父的要求,才来看你并跟你谈谈的。”
  亚伯拉罕·威尔逊咧开没牙的嘴一笑。“你的皮肤可真白呀,我的心肝。至于那女人的事,你真的不想改变主意了吗?”
  詹妮弗站了起来,她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你对谁都恨吗?”
  “告诉你吧,宝贝儿,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谈谈仇恨这个问题了。”
  詹妮弗站在那儿,一边注视着那张又黑又丑的面孔,一边细细回味着他讲的话,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你愿意把你的情况讲一讲吗,亚伯拉罕?”
  他牢牢地盯着她的双眼,一言不发。詹妮弗耐心地等着,注视着他。她寻思着,像这样满脸伤疤又该是什么心情。她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灵究竟留着多少道创伤。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一句话。最后,亚伯拉罕终于说:“我宰了那个狗杂种。”
  “你干吗杀他呢?”
  他耸耸肩膀说:“那个畜生拿着那么大一把杀猪刀朝我冲来,而……”
  “不要骗我了。罪犯是根本不准手持屠刀四处走动的。”
  威尔逊的脸色一沉,吼道:“你滚吧。女人。我不要再见你了。”他站起来。“你不用来找我麻烦了。你懂吗,我是个忙人。”
  他转过身,朝卫兵走去。不多一会,两人都走了。谈话就此告终。詹妮弗至少可以告诉雷恩神父:她已跟那人谈过。她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个卫兵带着詹妮弗走出了大楼。她穿过院子朝大门走去,心里想着亚伯拉罕·威尔逊以及自己对他的态度。她不喜欢这个人。正因为这样,她做了自己无权做的事,她在审判他,她已经宣判他有罪了,而他其实还没有受过审。也许有人确实曾向他袭击,当然不是用刀,而是用石头或是砖头。詹妮弗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她的本能要求她立即回曼哈顿去,把亚伯拉罕·威尔逊抛在脑后。
  但是,詹妮弗最终还是转过身,重又朝副看守长的办公室走去。
  “他是个大案犯,”霍华德·帕蒂森说。“只要有可能,我们总是设法规劝犯人改恶从善,而不是简单地给予惩处。可是亚伯拉罕已经不可救药。能叫他安分守己的唯一办法是送他坐电椅。”
  这逻辑该有多奇特,詹妮弗想。“他告诉我,他杀死的人曾拿着屠刀袭击他。”
  “我看这倒是可能的。”
  这一回答使她惊讶不已。“‘这倒是可能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儿的在押犯有可能拿到刀子吗?并且还是一把屠刀!”
  霍华德·帕蒂森耸耸肩,说:“帕克小姐,我们这个地方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罪犯。他们中的一些人简直是天才。跟我来,我让你看一些东西。”
  帕蒂森带着詹妮弗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到一扇锁着的房门跟前。他从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拧亮电灯。詹妮弗跟着他走进一间几乎空无一物的小房间,房内有几只嵌在墙上的架子。
  “这是我们保管犯人家当的地方。”说着他朝一口大木箱走过去,打开箱盖。
  詹妮弗看着木箱里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头望着霍华德·帕蒂森说:“我要重新见我的当事人。”

   第六章
  詹妮弗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做了周详的准备,她有生以来还没有为什么事做过这么细致的准备。她在法律图书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查阅有关法律程序以及辩护方面的资料;她与威尔逊一起送走了不少时日,为的是从他的嘴里获得尽可能多的材料。这份差使实在花力气哪。开始,威尔逊总是讽刺挖苦。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宝贝?我十岁的时候就和女人鬼混。你今年多大了?”
  詹妮弗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的敌视和轻蔑,因为她明白,这些情绪反映了他内心的恐惧。詹妮弗坚持要了解他童年的经历,他的双亲是怎样的人,他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等情况。几个星期之后,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态度起了变化。起初的消极对抗慢慢地转为明显地感兴趣,继而竟然变得十分主动。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詹妮弗以启发性的问题开始唤起他的回忆。有些回忆只是不快而已,有一些则使他痛心疾首。有好几回,当詹妮弗问到他的父亲时(他父亲经常狠狠地抽打他),威尔逊毫不客气地要她马上离开,让他独个儿待着。她照办了。不过,她过后总会再回到他那边去。
  如果说在这之前詹妮弗很少有时间忙自己的事的话,那么,现在可是一丁点儿时间也没有了。她不是去找亚伯拉罕·威尔逊,就一定在事务所忙碌。每天一早上班,往往要到下半夜才歇手。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天天如此。一切资料,凡是有关谋杀和非预谋性的杀人,不管是蓄意的或被迫的,只要她能搞到手,都从头至尾地阅读过。她研究了数百份上诉法院的决议、诉讼要点摘录、宣誓书、证据、申请和抄本等等。她也分析了有关犯罪动机、预谋、自卫、被告的双重危险以及暂时性精神失常等方面的大量卷宗。
  她还探索了把谋杀罪降格为非预谋性杀人罪的种种办法。
  亚伯拉罕并没有蓄意杀人。可是陪审团能够相信这一点吗?尤其是地区陪审团。市民们都憎恨他们所熟识的罪犯。詹妮弗提出了改变审判地点的动议,并获得了同意。审判将在曼哈顿进行。
  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有待詹妮弗来做出:是否应该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到庭作证。他面目固然可憎,可是倘若陪审员们能够当面听一听威尔逊的叙述,他们也许会对他产生恻隐之心。问题是如果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出庭,那么在起诉过程中势必涉及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履历,其中还包括他上一次的谋杀罪。
  詹妮弗暗自寻思:迪·西尔瓦将会指派哪一名助理地区检察官出庭做她的对手。詹妮弗知道他手下有六位律师擅长于谋杀案的主诉,于是她设法事先熟悉他们的方法。
  詹妮弗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新新监狱。她仔细地观察威尔逊杀人的现场,跟警卫和亚伯拉罕谈话。她还约见了几十名杀人案的目击者。
  “雷蒙德·索普持刀向亚伯拉罕步步进逼,”詹妮弗说,“他用的是一把大杀猪刀,你总看到了吧?”
  “我?我没看到什么刀。”
  “肯定看到的,你当时在场嘛。”
  “小姐,我可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当中谁也不愿意牵连到这一案件中去。
  詹妮弗间或抽时间上饭店认真地吃一顿饭,但通常她只是到法庭主楼的咖啡室草草地吃些三明治了事。她体重开始下降,有时感到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肯对她的健康关注起来。他带她上法庭对街的福里尼饭店就餐,给她点了丰盛的菜肴。
  “你不想活了?”他问。
  “怎么会呢?”
  “你近来照过镜子没有?”
  “没有。”
  他端详着她,又说:“你如果稍微有点常识的话,是应该放弃这个案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把自己当泥鸽子,让人作为活靶子。詹妮弗,这阵子风言风语我听了不少。报界穿起了连裆裤,他们急不可待地准备重新对你发动攻击。”
  “我是律师,”詹妮弗执拗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有权接受公正的审判。我现在正设法使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审判。”说到这儿,她注意到肯·贝利一脸关切的神情。“请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它不会引起那么广泛的注意的。”
  “果真如你所说的就好了。你知道是谁担任公诉人?”
  “不知道。”
  “罗伯特·迪·西尔瓦。”
  詹妮弗来到刑事法庭大楼在伦纳德街上的入口处,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这里有穿制服的警察,有穿戴得像嬉皮士般的侦探,还有手里提着公文包,让人一看便认出身分来的律师。詹妮弗朝圆形的问讯处走去——这里从来没有工作人员,然后乘电梯来到六楼。她要去会见地区检察官,自从上次跟罗伯特打交道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了。詹妮弗无意再次与他交锋。她打算通知他,自己将取消充任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辩护律师的决定。
  詹妮弗是经过三个不眠之夜才做出这一决定的。为了自己的当事人,她才最后下了决心。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维护他的利益。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并不是重大案件,不必迪·西尔瓦大驾亲临。地区检察官之所以感兴趣,无非是因为詹妮弗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地区检察官为了泄私愤,打算利用威尔逊一案教训詹妮弗一顿。考虑到这一切,詹妮弗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不到庭为威尔逊辩护。她觉得除此之外,自己别无抉择。她不能因自己的前愆而连累威尔逊,害他被判处死刑。自己如果不插手此案,罗伯特·迪·西尔瓦倒可能对威尔逊宽大为怀。詹妮弗现在就是为了搭救威尔逊的生命才上刑事法庭大楼来的。
  当她踏上六楼,朝着标有“纽约县地区检察官”字样的那扇熟悉的大门走去时,心里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门里那张办公桌后面坐着的还是原来那个秘书。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应约前来……”
  “请进去,”秘书说,“地区检察官正等着你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正站在桌后,嘴里嚼着一支湿雪茄,给两个助手下指示。看到詹妮弗进来,他马上收住了话头。
  “我原先断定你不会来的。”
  “但是我还是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夹着尾巴逃出城去的呢,你来干什么?”
  罗伯特·迪·西尔瓦桌子对面摆着两只椅子,可是他没有请她坐下。
  “我是来和你谈谈我的当事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事。”
  罗伯特·迪·西尔瓦坐了下来,往椅背上一仰,装出思考的样子。“业伯拉罕·威尔逊……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监狱里把人活活打死的那个黑鬼,那个杀人犯。你替他辩护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他瞟了两位助手一眼,两人退了出去。
  “怎么样,律师?”
  “我想提出一项请求。”
  罗伯特·迫·西尔瓦故作惊讶,问道:“你到这儿是做交易来的?这真叫我吃惊,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具有非凡法律天才的人是能够使他免于治罪的呢?”
  “迪·西尔瓦先生,我知道本案不难判决,”詹妮弗说,“但是有些情况是情有可原的。亚伯拉罕·威尔逊是……”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用你听得懂的法律语言来讲吧,律师。收起你的‘情有可原’之说,让它见鬼去吧。”他站起来继续说,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着:“要我跟你做交易吗,小姐?你毁了我的一生!你那个男朋友既然杀了人,就该抵命。你明白了没有?我要亲自处理这一案件,非送他上电椅不可!”
  “我是为撤回充任辩护律师的决定而来的。你可以把案件降为非预谋性杀人。威尔逊已被判处无期徒刑,你可以……”
  “没门儿!他明摆着是犯了谋杀罪!”
  詹妮弗尽量压住心头的怒火。“我倒以为这该由陪审团来做出决定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说:“有你这样的法律行家光临敝处,悉心指教,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啊,知道吗?”
  “难道你我就不能把私人间的恩怨撇在一边吗?我……”
  “这一辈子也甭想。请替我问候你的伙伴,迈克尔·莫雷蒂。”
  半个小时后,詹妮弗和肯·贝利在一起喝咖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詹妮弗坦白地说,“我原以为只要我一撒手,亚伯拉罕·威尔逊打赢官司的可能性就大了。可是迪·西尔瓦不肯让步。他不是和亚伯拉罕过不去,而是跟我过不去。”
  肯·贝利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想在心理上将你摧垮。他要吓唬你。”
  “我的确被他吓住了。”她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这个官司很棘手。你只消看一看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样子便可知道。陪审员一见他的尊容一定会投票判定他有罪的。”
  “什么时候开始审判?”
  “再过四个星期。”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唔,去和迪·西尔瓦订一份契约。”
  “你看是否有可能争取宣判威尔逊无罪?”
  “从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办的第一宗案件就和全国最干练的地区检察官遭遇上了。他对我有深仇大恨,而我的当事人又是一个在押的杀人犯,他当着一百二十个人的面第二次又杀了人。”
  “真够呛。那么从乐观主义者的角度看呢?”
  “兴许我今天下午被卡车撞上了。”
  离审判只剩下三个星期了,詹妮弗做出安排,将亚伯拉罕·威尔逊转移到赖克斯岛,关在岛上最大、同时也是最古老的监狱的男拘留所内。拘留所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在押犯都因重罪在这里等候审判,他们犯的罪包括谋杀、纵火、强奸、持枪抢劫、鸡奸等。
  岛上不允许私人车辆通行,詹妮弗搭乘一辆小型绿色公共汽车来到灰砖砌的监视楼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在大楼的左面一间绿色小亭里有两名武装警卫,再过去才是进口。按规定这里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他们开车送詹妮弗从监视楼经由监狱内的海曾街,前往安娜·姆·克洛斯中心楼。亚伯拉罕·威尔逊将被带到那座楼的会见室去见她。楼内专门辟有八个方形小房间,供律师和当事人会面之用。
  去见亚伯拉罕·威尔逊时,詹妮弗穿过一条长廊,她边走边想:进地狱前的等候室想必是这样的。四周传来了难以置信的异常声响。监狱是由砖块、钢铁、石头和瓦片建造而成的。铁门时关时开,不断发出哐啷眶啷的声音。每一个牢房区都关押着一百多号犯人。这许多人有高声谈话的,有吵吵嚷嚷的,还有两部电视机播放不同的节目,广播里又大放摇摆舞曲。大楼里派有三百重兵防守,他们的吼叫声压倒了整个监狱的交响曲。
  一个卫兵曾经告诉詹妮弗说:“监狱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讲文明、最懂礼貌的地方。如果一个罪犯不慎撞到另一个人身上,他马上就连声说:‘对不起’。囚犯们脑子里想的东西可多啦。随便什么小事……”
  詹妮弗坐在威尔逊对面,心里寻思道:他的命捏在我手中,如果他被判处死刑,那是因为我未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的,”詹妮弗许了诺言。
  在亚伯拉罕案件开庭前三天,詹妮弗得知负责这次审判的首席法官是劳伦斯·沃特曼;他就是那个主持审判迈克尔·莫雷蒂案件的法官。他曾竭力主张取消詹妮弗的律师资格。

   第七章
  对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讯, 定于1970年9月底的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举行。那天清晨四点詹妮弗就醒了。她感到浑身乏力,眼皮重得怎么也睁不开。她一夜没睡好,噩梦不断,梦见的全是审判的事。梦中,有一次罗伯特·迪·西尔瓦让她站在证人席上,讯问她关于迈克尔·莫雷蒂的事。每次詹妮弗准备开口申辩时,陪审员们就异口同声地喊:“撒谎!撒谎!撒谎!”把她的话打断。
  所有的梦都大同小异。在最后一个梦中,亚伯拉罕·威尔逊被绑上了电椅。当詹妮弗俯身安慰他时,他反而啐了她一脸。詹妮弗醒过米时浑身不断颤抖。她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了,便索性坐在凳子上等待天明,看着旭日冉冉升起。她心情十分紧张,连早饭也吃不下去。她多么希望前一晚能睡得好一点啊。她还希望自己不要紧张,希望这一天能很快过去。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心里充满了末日来临的预感。她很想穿一身黑色服装,不过最后还是挑了一件在洛曼时装店买来的绿色衣服。
  八时三十分,詹妮弗来到刑事法庭大楼,担任纽约州人民诉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被告的辩护律师。入口处前面挤得水泄不通,起初詹妮弗还以为那里出了意外事故。她看到无数电视摄影机和麦克风。她还来不及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拥而上的记者包围住了。
  一个记者问:“帕克小姐,自你上回搅糟了地区检察官起诉的迈克尔·莫雷蒂一案以后,这是头一回出庭办案吧?”
  肯·贝利已经事先警告过她:人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她身上,而不在她的当事人身上。记者不是不带偏见的旁观者。他们云集法庭,就如同捕食腐尸的猛禽,等着她可悲的下场,然后争啄她的遗骸。
  一个身穿工装裤的年轻女记者把录音机话筒伸到詹妮弗面前,问道:“听说,迪·西尔瓦地区检察官这一回要狠狠地整你一下,有这回事吗?”
  “无可奉告。”詹妮弗开始奋力推开人群,朝大楼进口处走去。
  “地区检察官昨晚发表声明指出,他认为不应该允许你在纽约州的法庭上充任律师。你想就此发表一点意见吗?”
  “无可奉告。”詹妮弗差不多已经走到入口处跟前了。
  “去年沃特曼法官曾试图取消你律师的资格。你是否打算要他取消他自己的……”
  詹妮弗已走进法院大门。
  审判在三十七号审判庭举行。当詹妮弗来到这里时,门外走廊上站满了往里挤的人们,而里面早已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氛。法庭为新闻界人士临时摆了几排长椅。这肯定是迪·西尔瓦特别关照的,詹妮弗想。
  亚伯拉罕·威尔逊凶神恶煞似地坐在被告席上,相比之下,周围的人像是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深蓝色西装太小,很不合身。那白衬衣和蓝领带是詹妮弗特地买来送他的。不过这身打扮帮不了他多少忙。亚伯拉罕·威尔逊穿上深蓝色西装,越发像个吓人的杀人犯。他索性穿着囚衣也许还好一点,詹妮弗气馁地寻思着。
  威尔逊四下打量着审判庭,一脸蔑视的神色。谁的视线与他相遇,他便恶狠狠地瞪谁一眼。詹妮弗深知她的当事人表面上的好斗不过是为了掩盖其内心的恐惧。当然,这样一来,他留给人们,包括法官和陪审员在内,只能是一种对立和仇恨的印象。他们会把这个彪形大汉视为一种威胁。不仅需要提防,而且应当消灭。
  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个性没有一点儿可爱的地方,外表也没有任何令人怜悯之处。他相貌丑陋,满脸刀痕,鼻子破损,牙齿残缺,加上硕大无比的身躯,叫人看了心里害怕。
  詹妮弗走到被告席,在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身旁坐下。“早安,亚伯拉罕。”
  他瞧了她一眼说:“我想你不会来了。”
  詹妮弗记起了自己昨晚做的梦。她看着他那眯缝着的小眼睛说:“你知道我会来的。”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你来不来,反正都一样。他们肯定要抓住我不放,姑娘。先是把我定为犯了谋杀罪,然后制定一条法律,宣布将犯人下油锅是合法的,接着便把我拿去下油锅。这不是什么审判,这是一场特意安排的演出。”
  起诉人席上传来了一阵骚动。詹妮弗一抬头,只见迪·西尔瓦已经在检察官席就座,助手们在他身旁一字儿排开。西尔瓦朝詹妮弗看了看,笑了。詹妮弗不禁感到一阵心慌。
  不一会,一位法庭工作人员说了声:“全体起立。”劳伦斯·沃特曼法官从法官更衣室走进了审判庭。
  “诸位听着,凡参加本庭第三十七室审判的,请往里靠拢,集中注意力,以便听清各人的发言。主持今天审判的是尊敬的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先生。”
  法庭上唯有一个人拒绝起来,那就是亚伯拉罕·威尔逊。詹妮弗嘴角微微一动,轻声说:“站起来!”
  “见他们的鬼去吧,姑娘。叫他们过来拉我起来好了。”
  詹妮弗双手握着他的巨掌。“站起来,亚伯拉罕。我们要战胜他们。”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詹妮弗顿时显得又矮又小。
  沃特曼法官在首席法官席上就座。人们重新各自坐下,法庭工作人员把一张法庭日程表递给沃特曼法官,上面写着:
  纽约州人民诉亚伯拉罕·威尔逊,被告被控犯有谋杀雷蒙德·索普的罪行。
  詹妮弗起初准备争取全部由黑人担任陪审员,但是考虑到亚伯拉罕·威尔逊本人的情况,她犹豫了。在黑人眼里,威尔逊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已背叛了黑人;他是个杀人犯,是“本民族的耻辱”。黑人陪审员可能比白人更倾向于判他有罪。詹妮弗至多只能做到尽量不使那些偏见较深的人参加陪审团。可是谁有偏见又不在脸上写着。他们把偏见掩盖着,伺机进行报复。
  审讯的第二天傍晚,詹妮弗把反对某些陪审员出庭的十项理由全抛出去了,但毫无收获。她感到自己对陪审员资格所提出的质询拙劣而不明智。迪·西尔瓦与她不同,他从容不迫,驾轻就熟,完全掌握了稳住陪审员的诀窍,赢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个个都成了他的朋友。
  “迪·西尔瓦是个到家的演员,我怎么会把这一点给忘了呢?”詹妮弗暗自思忖。
  迪·西尔瓦一直按兵不动,到詹妮弗对陪审员资格所提出的质询理由全部抛完之后,他才行使他的反对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詹妮弗百思不得其解。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迪·西尔瓦显然比她更有头脑。在被质询的最后几位陪审员候选人中有一名私人侦探,一名银行经理以及一位医生的母亲。三人无一例外地站在官方一边。可是詹妮弗这时已无法反对他们担任这次审判的陪审员。地区检察官巧妙地战胜了她。
  罗伯特·迪·西尔瓦站起身来,开始发言。
  “如果法庭不反对的话,”说着他转身对着陪审团。“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首先请允许我对你们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来参加本案的审理表示衷心感谢。”说着他满脸同情地微微一笑。“我深知陪审员的工作对诸位来说多么劳神。诸位都有本职工作,你们的家庭也需要你们的照顾。”
  他俨然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詹妮弗想,他是第十三名陪审员。
  “我保证尽可能少地占用诸位的时间。本案并不复杂,那儿坐着的就是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纽约州指控被告在新新监狱谋杀同牢犯人雷蒙德·索普。他杀了人是毫无疑问的。他本人对此供认不讳。威尔逊先生的律师打算以自卫为理由为其辩护。”
  地区检察官转身看着亚伯拉罕·威尔逊巨大的身躯,陪审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也都转到了他身上。詹妮弗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出各人的反应。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迪·西尔瓦讲下去。
  “多年以前,十二位像你们一样的公民投票决定把亚伯拉罕·威尔逊关进州立监狱。由于某些法律方面的技术原因,不允许我把他当时所犯的罪行向诸位公布。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当时陪审团真诚地相信,把他送进监狱将可以阻止其进一步犯罪。不幸得很,他们错了。即使在监狱里,亚伯拉罕·威尔逊还继续打人、杀人,以满足其嗜血的欲望。现在我们终于明白,防止亚伯拉罕·威尔逊继续作恶的唯一办法是将他处死。这样做固然不能使雷蒙德复生,却将挽救一些可能成为被告杀戮对象的人的生命。”
  迪·西尔瓦在陪审员席前走了一圈,直视着每位陪审员的眼睛。“我刚才讲了,本案不会占用诸位太多时问。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我这样说。那儿坐着的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蓄意谋害了一条人命。对此他本人已供认不讳。即使他不承认,我们可以找到亲眼看到他杀人的证人。事实上,证人多达百余人。”
  “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蓄意’两字的含义吧。我深知,诸位和我本人一样,对于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的谋杀,都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有些谋杀的原因还是你我所能理解的。比如说,一个拿着武器的歹徒正在威胁你的亲人——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或是妻子)的生命。如果你手头有一把枪的话,你为了亲人的生命可能会扣动扳机。你我或许都不会宽容那种行为,但是我相信我们至少能够理解。我们再来举一个例子,如果你在睡梦中被一个破门而入的坏蛋惊醒,此人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而你刚好有可能杀死他以保存自己,于是你动手杀了他。我想我们大家都能理解你为什么干出了这样的事。持有上述看法并不会使我们成为亡命之徒或坏人,对吧?这是我们在危急情况下,一时冲动采取的行动。”说到这儿,迪·西尔瓦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无情。“可是,蓄意谋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样于的人并不是由于一时感情冲动。他们杀人仅仅是为了谋财,为了吸毒,或者、更有甚者,以杀人取乐……”
  他正有计划地向陪审团灌输先入之见,但他注意不说一句过头话。这样就不致发生差错,造成审判无效或推翻审判的局面。
  詹妮弗注视着陪审员脸部的表情。毫无疑问,罗伯特·迪·西尔瓦已经把他们说服了。他们对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表示同意。他们忽儿摇头,忽儿点头,忽儿又双眉紧锁。他们除了没有向他鼓掌、喝彩以外,其他的都做了。西尔瓦成了乐队指挥,而陪审团正是他的乐队。詹妮弗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地区检察官几乎一句话一个“亚伯拉罕·威尔逊”。他每次提及这个名字,陪审员都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被告。詹妮弗事先已关照过威尔逊不要去看陪审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他,眼睛看法庭的什么方向都行,就是不要去看陪审团,因为他那蔑视一切的神色肯定会激怒陪审员。现在使詹妮弗十分担心的是,威尔逊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陪审员席,他的视线直对着陪审员们的眼睛,眉宇间弥漫着横蛮不逊的神色。
  詹妮弗低低地唤了一声:“亚伯拉罕……”
  他连头也不回。
  地区检察官的开场白已将近尾声:“《圣经》上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是报复。本州并不是寻求报复,而是寻求正义,为那个被亚伯拉罕·威尔逊蓄意——注意蓄意二字!——夺去生命的可怜的人伸张正义。谢谢。”
  地区检察官说完坐了下来。
  詹妮弗站起来向陪审团讲话,她感觉到了他们的敌意和不耐烦。过去,当她从书上读到律师能够猜透陪审员的心思时,她心里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眼下她却不再怀疑了。陪审员们的态度明白无误地挂在脸上。他们已经得出结论:她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他们不耐烦,因为詹妮弗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问。他们本可以像他们的朋友地区检察官所指出的那样,去处理各自更为重要的事务,而她却硬把他们留在法庭上。詹妮弗和亚伯拉罕·威尔逊是他们的敌人。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请法官先生允许我发言,”然后她又转身面对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之所以设立法庭,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来到这儿,是因为明智的法律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一宗案件都包含两个方面。但是,听了地区检察官对我的当事人的攻击,听了他未经陪审团的裁决——也就是你们的裁决——就宣布我的当事人有罪,使大家觉得事情好像就是这样。”
  她停了一会,期待他们的同情和支持,可是她没看到他门脸上有任何表示,只得继续讲道:“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一再重复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是有罪的。’那是一句谎言。沃特曼法官会告诉大家,在法官或是陪审团宣布一个人有罪之前,任何被告都是无罪的。我们大家到这儿来想要弄清楚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亚伯拉罕·威尔逊被指控谋杀新新监狱的同牢犯。但是他这样做一不是为钱财,二不是为吸毒;他是为了自卫才杀人的。你们都还记得地区检察官刚才在解释蓄意杀人和一时冲动杀人的区别时所列举的生动例子。一时冲动杀人,指的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或者保护自己而杀人。亚伯拉罕·威尔逊就是自卫杀人。我可以告诉大家说,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同样情况下也一定会采取同样的行动的。”
  “我和地区检察官有一点意见是一致的:人人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利。如果亚伯拉罕·威尔逊当时不采取自卫行动的话,他今天已经死了。”詹妮弗讲话的声音恳切、真挚。她充满自信,无比激动,原有的紧张早已不翼而飞。她又说:“我请诸位牢记一件事:按照本州的法律,公诉人必须以无可置疑的事实证明这次杀人行为不是出于自卫。在审判结束之前,我们将向诸位提供确凿的证据,说明雷蒙德之被杀,是我的当事人为了阻止他谋害自己所采取的自卫措施。我的话完了,谢谢。”
  接着是代表纽约州的证人出庭作证。罗伯特·迪·西尔瓦没有错过任何机会。由他邀请前来为死者雷蒙德·索普作证的人中,包括一位牧师、数名狱卒和同牢犯。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出庭,证明死者平日德行高洁,性情温和。
  地区检察官每一次让证人作完证,就转过身来问詹妮弗道:“你要问什么呢?”
  詹妮弗每次照例回答:“无须盘问。”
  她明白,对这些为被害者的品行作证的人表示怀疑于事无补。当他们的全部作证结束时,人们或许会想,雷蒙德在世时没有被奉为圣徒,实在是极大的不公正。迪·西尔瓦在开庭前曾亲自对狱卒们精心指点。因此,这些人作证时口口声声地说,索普是新新监狱的模范犯人,他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尽管他是一个罪证确凿的抢劫银行犯和强奸妇女犯,但那和他的高尚品德相比,只能说是区区小节,瑕不掩瑜。
  迪·西尔瓦的证人还对索普的身材细加描述。这使得詹妮弗那本来就说服力不足的辩护更加显得不堪一驳。索普五短身材,身高仅五英尺九英寸。迪·西尔瓦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以便使陪审员不致遗忘。他生动逼真地给大家描绘了一幅亚伯拉罕·威尔逊杀人的图景:他穷凶极恶地扑向那个身材比他小得多的索普,在监狱活动场上按住他的脑袋往水泥建筑物上猛撞。索普顿时脑浆四溅而死。迪·西尔瓦讲话的时候,陪审员们的眼睛始终盯着被告席上的那个巨人。与他相比,周围的人简直都成了侏儒。
  地区检察官正在讲话:“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
  听到这里,詹妮弗的心怦地一跳。迪·西尔瓦的话给她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机会。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被告穷凶极恶地发动袭击的原因,但是有件事我们是十分清楚的,先生们,女士们……肯定不存在所谓被害人对亚伯拉罕·威尔逊构成了威胁。”
  “不是说是自卫吗?”他转身对着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那就请你让被告站起来,好吗?”
  沃特曼法官瞧着詹妮弗问:“被告的辩护律师不反对吧?”
  詹妮弗明白下面将是怎么一场戏,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任何异议都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不反对,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于是说:“请被告起立,好吗?”
  亚伯拉罕·威尔逊目空一切地坐着不动,半晌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于是,足足六英尺四英寸的高大身躯巍然屹立在被告席上。
  迪·西尔瓦说:“这儿有一位名叫戈林先生的法庭工作人员,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正好与被害人雷蒙德·索普一般高。戈林先生,请你过去站在被告身旁,好吗?”
  法庭工作人员走到亚伯拉罕·威尔逊身边站着。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詹妮弗明白自己又输了一着棋,不过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眼见为实,人们亲眼见到的东西是无法否定的。地区检察官站着朝两个人望了一回,然后几乎耳语般地对陪审团说:“难道是自卫吗?”
  审判简直糟透了,比詹妮弗最恐怖的噩梦有过之而无不及。詹妮弗觉察到陪审团急于想结束审判,尽早宣布被告有罪。
  肯·贝利坐在旁听席上。詹妮弗利用一次简短的休庭间隙,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交谈。
  “这官司挺棘手啊。”肯满怀同情地说,“要是你当初没有答应为他做辩护律师该多好。上帝啊,谁看他一眼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这他能有什么办法?”
  “正像人们常说的笑话那样,他应该永远闭门不出才是。你和你那可尊敬的地区检察官现在关系怎么样啦?”
  詹妮弗忧闷地笑笑,“迪·西尔瓦先生早上捎了个信给我,他要把我驱逐出法律界。”
  公诉人的证人作证后,迪·西尔瓦不再提出别的什么证据了。这时,詹妮弗站起身来说:“我想请霍华德·帕蒂森出庭作证。”
  新新监狱的副看守长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迈步朝证人席走去,法庭上所有的人注视着他。帕蒂森起誓时,迪·西尔瓦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考虑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他相信自己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因此连审判胜利告终时自己该讲些什么都已打好了腹稿。
  詹妮弗正在跟证人讲话:“请你对陪审团做个自我介绍,好吗,帕蒂森先生?”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站了起来。“为了节省时间,帕蒂森先生可以不必进行自我介绍,我们都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新新监狱的副看守长。”
  “谢谢,”詹妮弗说,“我想陪审团应该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接到传票才到这儿来的。 他是作为持有敌对情绪的证人出席的。 ”詹妮弗然后转身对帕蒂森说:“当我要求你主动上这儿来为我的当事人作证时,你拒绝了,是这样吗?”
  “是的。”
  “你愿意给陪审团讲一讲,为什么你一直到接到传票以后才肯出庭的呢?”
  “十分愿意。我多年来总在和亚伯拉罕·威尔逊这类人打交道。他们天生就是些惹是生非的人。”
  罗伯特·迪·西尔瓦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笑容满面,眼光始终盯着陪审员的脸。他对身旁的一个助手耳语道:“看着吧,她在给自己套上绞索呢。”
  詹妮弗说:“帕蒂森先生,亚伯拉罕·威尔逊今天受审并不是由于他惹是生非。这场审判将决定他的生死。你难道不愿意帮助一个将被不公正地判处死刑的人吗?”
  “如果的确判得不公正的话,我愿意帮忙。”他在讲这句话时,用的是假设语气。陪审员的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神色。
  “监狱里在本案发生前,曾多次发生过杀人的事,对吗?”
  “当你把几百暴徒关在这种环境时,这些人一定会剑拔弩张,成为冤家对头的。况且……”
  “请你回答‘是’或‘不是’,帕蒂森先生。”
  “是的。”
  “在你亲眼看到的杀人事件中,你看杀人的动机各不相同吗?”
  “哦,我想是的。有时……”
  “请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在监狱中发生的杀人事件中,是否包括自卫这一动机?”
  “哦,有时……”他看到了詹妮弗脸上的表情,连忙说:“是的。”
  “这样说来,根据你的丰富经验,亚伯拉罕·威尔逊有可能是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杀死雷蒙德·索普的。存在这种可能性,对不?”
  “我认为这不……”
  “我问你是否有这种可能。有还是没有?”
  “可能性极小,”帕蒂森执拗地坚持道。
  詹妮弗转身对沃特曼法官说:“法官先生,你能让证人根据问题回答吗?”
  沃特曼法官看着帕蒂森说:“证人应该根据问题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
  但是帕蒂森的态度却明确告诉陪审团,他的回答其实是没有。
  这时詹妮弗说:“如果本庭不反对的话,我准备向法庭提供用传票向证人索取来的一些东西,作为证据。”
  地区检察官站了起来,问:“什么东西?”
  “可以证明我们所提出的自卫论点的物证。”
  “我抗议,法官先生。”
  “你凭什么抗议?”詹妮弗问,“你还没看到物证哪。”
  沃特曼法官说:“本庭在见到物证之前不作裁决。本次审判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应该考虑被告杀人的各种可能性。”
  “谢谢你,尊敬的法官先生。”詹妮弗转过身对着霍华德,问道:“你带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紧闭着嘴,说:“带来了。可我这样做是违心的。”
  “我想这一点你早已讲清了,帕蒂森先生。把它拿出来,好吗?”
  霍华德·帕蒂森朝旁听席上望去,那儿坐着一个身穿狱卒服装的人。帕蒂森朝他点了点头,那人立即站立起来,朝前走去,手里提着一个带盖的木箱。
  詹妮弗接过木箱。“作为辩护人,我想把这箱子作为物证甲,法官先生。”
  “这是什么?”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又问道。
  “这叫‘百宝箱’。”
  旁观席上一阵窃笑声。
  沃特曼法官双眼望着詹妮弗,慢慢地说:“你是说‘百宝箱’吗?里面装了些什么,帕克小姐?”
  “武器。新新监狱里的囚犯们制造的武器,用来……”
  “我抗议!”地区检察官大声叫着站了起来。他匆匆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我的这位同行经验不足,这我可以原谅;但她如果打算搞刑法的话,我建议她应该先学一学关于作证的基本规则。目前审理的案件与所谓百宝箱没有丝毫联系。”
  “这个箱子证明……”
  “这箱子什么也不能证明。”地区检察官冷冷地说,转过来面对沃特曼法官:“这只箱子与本案毫无关系,本州反对把它当作证据。”
  “反对得到认可。”
  詹妮弗木然站着,眼看这场官司已一败涂地。一切都和她作对:法官、陪审团、迪·西尔瓦、证人。她的当事人不得不去坐电椅子,除非……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口气。“法官先生,这箱物品对我们的辩护至关重要,我感到……”
  沃特曼法官打断了她的话头:“帕克小姐,本庭没有时间,也无意教给你法庭的规矩。地区检察官的话是对的。你出庭之前应该先熟悉一下法庭作证的基本规则。第一条规则是不能把事先未经适当准备的证据带上法庭。现有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死者是否手持武器一事,因此有关这些武器的问题便与本案无关。你的意见现予以驳回。”
  詹妮弗满脸绯红地站着。“我请你原谅。”她坚持道,“但这并不是无关的。”
  “够了!你可以提出要求,将其作例外处理。”
  “我不打算提出这种要求。法官先生,你这样做剥夺了我的当事人应有的权利。”
  “帕克小姐,如果你继续纠缠不清,我将判你蔑视法庭罪。”
  “你对我怎么处理,我并不在乎。”詹妮弗说,“问题是已经有人为把这东西带上法庭创造了条件,这个人正是地区检察官自己。”
  迪·西尔瓦:“你说什么?我从来没有……”
  詹妮弗转身朝法庭速记员说:“请你念一下迪·西尔瓦先生的讲话。从下面这一句开始念,‘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
  地区检察官望着沃特曼法官道:“法官先生,您难道能允许……?”
  沃特曼法官向他举起一只手。接着转身对詹妮弗说道:“本庭无须你向我们解释法律,帕克小姐。本案审理完毕时,我将判你蔑视法庭罪。只是本案案情重大,我准备听你把话讲完。”
  他转身对速记员说:“你念吧。”
  法庭速记员翻了几页后开始念了起来:“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
  “行了,”詹妮弗打断说,“谢谢你。”她望着罗伯特·迪·西尔瓦慢慢地说:“这是你自己讲的话,迪·西尔瓦先生。‘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她又转身对着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这儿关键的词是毫无防备。既然地区检察官本人告诉陪审团说被害人毫无防备,那就为我们进一步探索以下这一事实敞开了大门:即被害人可能不是毫无防备的;也许被害人手里就拿着什么武器。直接审问中提出的任何情况,在盘问中都允许进一步核实。”
  法庭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沃特曼法官转身对罗伯特·迪·西尔瓦说:“帕克小姐这一论点有道理。你确实为她的论点敞开了大门。”
  罗伯特·迪·西尔瓦不相信地看着法官:“可我仅仅是……”
  “本庭同意把箱子作为物证甲在法庭上出示。”
  詹妮弗深深舒了口气,感激地说:“谢谢你,法官先生。”她双手捧起盖着的木箱,转身面对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地区检察官在他最后的总结性发言中会告诉你们:你们即将看到的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并不是直接证据。他这话不假。他还会告诉你们,箱子里的东西与被害者毫无关系。这话也不假。我出示这个箱子是出于另一个目的。连日来,你们已经一再听说这个残暴成性、惹是生非的被告,这个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彪形大汉,如何疯狂地袭击身高仅五英尺九英寸的雷蒙德·索普。在主诉人精心为你们描绘的这幅图画中,你们看到的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患有虐待狂的杀人犯怎样无端杀害了一个同牢犯。但是,请各位不妨问几个为什么:凡事不是总有个动机吗?这次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贪婪?欲望?仇恨?还是其他什么呢?我相信——我替我的当事人辩护就是从这一信念出发的——他这次杀人的确有着某种动机。正如地区检察官亲口告诉你们的那样,唯一能证明正当的杀人动机是自卫,即一个人为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斗争。你们刚才已经听到了霍华德·帕蒂森所提供的证词。他曾目睹过监狱里发生的种种凶杀事件;在押犯人也确实自己制造形形色色的杀人武器。这就意味着,雷蒙德·索普有可能随身携带有这一类武器,而且当时是他在袭击被告,而被告为了保护自身,迫不得已才杀了他,即自卫杀人。如果你们断定亚伯拉罕·威尔逊残酷无情地,即在毫无任何动机的情况下,杀死了雷蒙德·索普,那么你们就必须裁决他犯有主诉人所控告的罪行。然而,如果你们看了这一证据之后脑子里产生了合情合理的怀疑,那么你们就有责任裁决他无罪。”说到这里,她感到手里的木箱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我第一回看到这箱子里的凶器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同样会感到难以置信的。但是,我请大家记住,新新监狱副看守长将这木箱带到法庭上来是很不情愿的。女士们,先生们,这一批没收来的武器,是新新监狱的在押犯私下制造的。”
  当詹妮弗朝陪审员走去时,好像是绊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木箱从她手中摔出去,箱盖飞掉了,装在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大家都不觉愣了一下。过后,陪审员们纷纷站了起来,看个究竟。人们看到的是从箱里掉出来的许多可怕的凶器,约莫有一百来件,包括各种形状、尺寸和样式,几乎应有尽有。其中有土制短斧、屠刀、匕首、石弹枪,也有叫人心惊肉跳的锋利异常的剪刀和硕大的切肉刀;另外还有好几根装在木柄上的铁丝,那是用来勒人脖子的,一根皮警棍,一把磨得尖尖的碎冰锥和一把大砍刀。
  旁听者和记者们这时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清楚散落在地上的凶器。沃特曼法官生气地敲击着手中的小木槌。
  沃特曼法官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注视着詹妮弗。一位法警匆匆走上前来,准备把木箱里掉落的东西捡起来,但詹妮弗挥手示意让他走开。
  “谢谢,”她说,“我自己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詹妮弗当着陪审员和旁听者的面跪倒在地,把一件件凶器拾起来往木箱里放。她慢吞吞地捡着,小心谨慎地拿起来。每捡起一件,她总要漠然地看上一眼才放回木箱。陪审员已经先后坐了下去。可他们仍旧注视着詹妮弗的每一个动作。她花了整整五分钟才把凶器全部放好。此时,地区检察官一直坐着不动,生着闷气。
  把这批致命的凶器中的最后一件放回木箱去之后,詹妮弗站了起来,望着帕蒂森,然后转过身对迪·西尔瓦说:“你来盘问吧。”
  要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为时过晚。“不必盘问了,”地区检察官回答说。
  “那么,我要叫亚伯拉罕·威尔逊作证了。”

   第八章
  “你的名字?”
  “亚伯拉罕·威尔逊。”
  “请你大声点,好吗?”
  “亚伯拉罕·威尔逊。”
  “威尔逊先生,你杀死了雷蒙德·索普,是吗?”
  “是的,小姐。”
  “你能告诉本法庭为什么要杀死他吗?”
  “因为他想杀死我。”
  “雷蒙德·索普个子比你矮小得多,你真相信他能杀死你吗?”
  “他朝我冲过来时手里拿着刀,这样他就显得相当高大了。”
  刚才詹妮弗有两样东西特意没有放回百宝箱。一样是磨得十分锋利的杀猪刀,另一样是把很大的金属钳。她举起那把刀问:“雷蒙德是用这把刀威胁你的吗?”
  “我抗议!被告是无法知道……”
  “我换个提法。这刀是否跟雷蒙德·索普用来威胁你的那把刀相似?”
  “是的,小姐。”
  “还有这把钳子吗?”
  “是的,小姐。”
  “你过去和索普有过不和吗?”
  “有过的,小姐。”
  “当他手拿这两样武器朝你冲来的时候,你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被迫杀死了他,对吗?”
  “是的,小姐。”
  “谢谢你。”
  詹妮弗转过身对迪·西尔瓦说:“你来问吧。”
  罗伯特·迪·西尔瓦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朝证人席走去。
  “威尔逊先生,你以前杀过人,不是吗?我是说,这一回你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吧。”
  “我做错了事,现在正为自己的过错受罚。我……”
  “不必对我们说教了,简单点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所以人命在你眼中是不值钱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
  “你杀了两个人,这难道可以算是看重别人的性命吗?如果不看重别人的性命的话,那么你会杀多少人呢?五个,十个,二十个?”
  他正在引诱亚伯拉罕·威尔逊上钩,而威尔逊正慢慢地上他的圈套。只见他咬紧牙关,脸上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要小心啊!
  “我只杀了两个人。”
  “只是!你只是杀了两个人!”地区检察官故作吃惊地摇了摇头。他向证人席跨近一步,抬头望着被告。“我敢打赌,你身材如此高大,一定感到自己挺了不起,感到自己多少有点像上帝了。只要什么时候高兴,你今天可以杀一个人,明天可以再杀一个人……”
  亚伯拉罕·威尔逊挺直他那巨大的身躯:“你这个畜生!”
  不好!詹妮弗暗暗祈祷,糟了!
  “坐下去!”迪·西尔瓦声似炸雷,“你杀死雷蒙德·索普的时候,就是这般暴跳如雷吧?”
  “是索普要来杀死我。”
  “用这两样东西?”迪·西尔瓦举起屠刀和钳子,“我相信你完全可以把刀从他手中夺过来。”他把钳子在空中划了一圈,“难道你怕这家伙吗?”他又转回去对着陪审员,不屑一顾地举着那把钳子,“这东西并不那么可怕,更不会致命。如果被害者用它击中了你的头部,起个小包也就完了。这把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威尔逊先生?”
  亚伯拉罕·威尔逊低声答道:“这东西可以把睾丸钳碎。”
  陪审团讨论了八个小时。
  罗伯特·迪·西尔瓦和他的助手离开审判庭,稍事休息,可是詹妮弗仍在椅子上坐着,怎么也离不开。
  当陪审员鱼贯走出去之后,肯·贝利走到詹妮弗跟前,“去喝一杯咖啡,好吗?”
  “我什么也咽不下去。”
  她在原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少人在周围走动。一切都完了。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她闭上双眼,想在心中默默祈祷,可是内心的恐惧使她什么事也做不成。她似乎感到自己将跟亚伯拉罕·威尔逊一起被判处死刑。
  陪审员重又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审判庭,脸色阴沉,预示这场官司凶多吉少,詹妮弗的心怦怦直跳。她从他们的表情上知道,他们立即要宣判威尔逊有罪了。她感到自己要昏过去了。由于自己的无能,一个人将被判处死罪。这个案子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接手的。她有什么权利把一个人的生命捏在自己的手里?她竟以为自己有可能战胜像迪·西尔瓦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这简直是昏了头了。她真想在裁决之前跑到陪审团跟前对他们说:“等一等!对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不公正。请给他另外找个律师为他辩护。找个比我强的人!
  可是一切都已为时过晚。詹妮弗偷偷地瞅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一眼。他像一座浮雕似地坐着,一动都不动。这时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仇恨的表情,看到的仅仅是绝望。她想讲些什么来安慰他,可是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沃特曼法官正在讲话:“陪审团裁决完毕了吗?”
  “已经完毕了,法官先生。”
  法官点了点头。他的一位秘书走到陪审长跟前,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交给了法官。詹妮弗感到自己的心马上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胸口窒闷极了。她多么希望把时间冻结住,使它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宣布裁决前的这一刻。
  沃特曼法官仔细看了看手里捧着的那张纸,然后慢慢地环视着全场。他的眼光依次扫视着陪审员、罗伯特·迪·西尔瓦、詹妮弗,最后停留在亚伯拉罕·威尔逊身上。
  “请被告起立。”
  亚伯拉罕·威尔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迟缓而又费力,好像身上的精力已经耗尽。
  沃特曼照着纸上写的读了起来:“本庭认定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并不犯有被指控的罪行。”
  法庭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随后从旁听席上爆发出来的喧哗吞没了法官的讲话声。詹妮弗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裁决。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来对着亚伯拉罕。他那双难看的小眼睛凝视了她一会,接着那张丑陋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詹妮弗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他弯下身子,拥抱了她一下。詹妮弗强忍着不使眼泪滚落下来。
  记者蜂拥而至,围住了詹妮弗。他们要她发表一项声明,提问像连珠炮似地接二连三向她射来。
  “你对击败地区检察官有何感想?”
  “你原来想到过自己会打赢这场官司吗?”
  “如果他们把威尔逊处以电刑,你将怎么办?”
  詹妮弗对所有的提问一概摇头不答。她跟他们谈不来。这一帮人到这儿来是想看热闹,看一个人怎么被送上电椅的。如果裁决结果刚好相反的话……她联想都不愿想。詹妮弗开始收拾文件,把它们塞进了公文包。
  一个法警走到跟前说:“沃特曼法官想在他的议事室跟你谈谈,帕克小姐。”
  詹妮弗已经忘了还有一张蔑视法庭罪的传票在等着自己,不过这一点现在对她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了。唯一关系重大的是,她已经救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一命。
  詹妮弗瞥了起诉人席一眼,只见地区检察官一边使劲地往公文包里塞文件,一边严辞训斥一位助手。他看到詹妮弗在瞧自己,两人的视线相遇了。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詹妮弗进去的时候,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正坐在办公桌旁。他见她进来,简短地说了声,“请坐,帕克小姐。”詹妮弗坐了下来。“我不能允许你或其他什么人把法庭变成杂耍场。”
  詹妮弗不由得满脸绯红。“我当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
  沃特曼法官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讲完。”詹妮弗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沃特曼法官坐在椅上,身子前倾着说:“目空一切是在我的法庭上所不能容忍的另一件事。”詹妮弗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没有插言。“今天下午你的行为越轨了。我知道,你所以过分热情,完全是为了搭救一个人的生命。正因为这样,我决定不再以蔑视罪对你传讯。”
  “谢谢你,法官先生。”詹妮弗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法官脸部的表情真叫人捉摸不透。他接着又说:“差不多每个案件审理完毕时,我总要考虑处理是否公正。然而今天这个案子,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对这一点并没有把握。”詹妮弗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完了,帕克小姐。”
  在晚报和电视的晚间新闻节目中,詹妮弗·帕克重又成了头条新闻,不过这一回她是以女英雄的面貌出现的。她是法律界的大卫,杀死了歌利亚①。报纸的第一版上登满了她和亚伯拉罕·威尔逊以及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的照片。詹妮弗如饥似渴地读着报上刊载的有关文章,连一个字都不放过。对比上一回出丑,这一次的胜利简直使她心醉。
  ①《圣经·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中说,歌利亚为腓力斯巨人,后为大卫用一石块射死。
  肯·贝利带她去卢州菜馆吃饭,以表示庆祝。刚跨进门,她便被餐厅领班和好几个顾客认了出来。素不相识的人呼唤着她的名字,向她表示祝贺。此情此景怎不使人陶醉。
  “一举成名,你心里感到怎么样?”肯微笑着问。
  “我麻木了,什么也感不到。”
  有人给他们送来了一瓶酒。
  “我什么也不想喝,”詹妮弗说,“我不喝酒都已经醉醺醺的了。”
  可是她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她和肯一边喝,一边回味着审判的每一个细节。
  “我可是吓坏了。你可知道当一个人手里握着影响别人的生杀大权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吗?就像跟上帝进行较量似的。你能想得出比这更吓人的事吗?我是凯尔索人……我们再来一瓶酒,好吗?”
  “你要什么都行。”
  肯叫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可是詹妮弗兴奋得什么也吃不下。
  “你知道我第一次去看亚伯拉罕·威尔逊时,他对我说什么来着?他说,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谈谈仇恨这个问题了。肯,我今天可算是跟他成为一体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我感到陪审团是在对我进行裁决呢。我感到自己好像要被处决似的。我爱亚伯拉罕·威尔逊这个人。我们再来点酒,好不?”
  “你一口菜还没吃呢!”
  “我渴死了。”
  看着詹妮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肯不由得显出关切的神色,说:“慢慢喝呀。”
  她一只手往空中一挥,表示不予理睬,说:“这是加利福尼亚酒,淡得像白开水似的。”说着她又唱了一大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谁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伟大的罗伯特·迪·斯利瓦①,迪·西武拉②”
  ①②詹妮弗因喝酒过量,已无法正确叫出迪·西尔瓦的名字。
  “是迪·西尔瓦。”
  “对,是他。他恨我。你今天注意过他那张脸吗?噢嗬!他简直气疯了!他早上说要把我赶出法庭。但是他没有成功,不是吗?”
  “是的,他……”
  “你知道我想什么来着?你知道我的真实思想吗?”
  “我……”
  “迪·斯利瓦以为我是艾哈布,他自己是那条白鲸。①。”
  ①艾哈布是美国著名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 代表作《白鲸》书的主角。在故事中勇敢的艾哈布最后为白鲸所杀。
  “我想你才是白鲸呢!”
  “谢谢,肯。你是我随时随地都可信赖的人。我们再来一瓶吧。”
  “你不认为自己已经喝得够多了吗。”
  “鲸鱼怕渴嘛。”詹妮弗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是鲸鱼,一条又老又大的白鲸。我跟你讲过我爱亚伯拉罕·威尔逊吗?我所见到过的人中要数他最漂亮。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有多漂亮啊!肯,我的朋友,你注意过迪·西武拉的眼睛没有?噢,那双眼睛冷冰冰的!我是说,他这人简直就是一座冰山。但是他人倒不坏。我刚才跟你说起艾哈布和白鲸了吗?”
  “讲过了。”
  “我爱老艾哈布。我爱每一个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肯?因为亚伯拉罕·威尔逊今天晚上还活着。他活着。我们再喝一瓶酒来表示庆祝……”
  当肯把詹妮弗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了。他扶着她走上四层楼,把她送进她的房问。由于一口气走了四层楼梯,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听我说,”肯说,“我的酒力发作了。”
  詹妮弗怜悯地看着他,说:“酒量小的人不该多喝的。”
  说完她就睡得死死的了。
  她被电话铃刺耳的声音吵醒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电话,稍一挪动身子,浑身就一阵剧痛。
  “喂……”
  “詹妮弗吗?我是肯。”
  “哦,肯。”
  “你讲话不对劲呢。你感到怎么样?”
  她想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时候啦?”
  “差不多中午了。你最好马上到这儿来。这儿乱哄哄的,翻了天似的。”
  “肯……我想我快死了。”
  “听我说。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吞两颗阿司匹林,再去淋个冷水浴,喝上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你或许会活下来的。”
  当詹妮弗一个小时之后来到事务所时,她已经感到好一点了,但还是不舒服。
  她走进去的时候,房里的两只电话机部在丁零零地响着。
  “都是打给你的,”肯露齿一笑,“电话没有断过。你该安个总机了。”
  这些电话都是报纸、全国性杂志、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打来的。他们想要对詹妮弗进行深入的报道。一宿之间,她成了新闻人物。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电话,那是她多时以来梦寐以求的电话:那些过去冷落过她的法律事务所,现在纷纷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得闲,他们很想见见她。
  在闹市区办公室里,罗伯特·迪·西尔瓦正对他的第一助手尖声吼叫:“我要你搞一份詹妮弗·帕克的机密档案。凡由她担任辩护律师的每一个当事人的情况都要告诉我。懂吗?”
  “是,先生。”
  “走吧。”

   第九章
  新泽西州北部有一个有三百年历史、古老的荷兰式农庄。在农庄的厨房里,有几个人正在海阔天空地闲聊。他们是尼克·维多、约瑟夫·柯勒拉和浑号叫“小花”的萨尔瓦多·费奥雷。
  尼克·维多脸色苍白,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绿眼睛死气沉沉的。他脚上穿的是价值二百元的鞋子和一双白短袜。
  约瑟夫·柯勒拉诨号叫“大个子乔”。他长得魁梧奇伟,就像一整块花岗石,走起路来,俨然是一座活动的建筑物。有个人曾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菜园,并解释说:“柯勒拉的鼻子像马铃薯,耳朵像椰菜,脑袋像豆子。”
  柯勒拉说话轻轻的,尖声尖气,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待人接物挺斯文,挺和气的。他养有一匹赛马,善于挑选比赛中的优秀赛马手,不过谁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学来这一诀窍。他已成了家,生了六个孩子。他的拿手好戏是使枪、泼酸、甩链条①。妻子卡米莉娜倒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星期天,若逢柯勒拉无事在家,他便带着全家上教堂去。
  ①在西方,歹徒常用强酸泼往别人脸上,或用链条伤人。
  那第三条汉子萨尔瓦多·费奥雷几乎是个侏儒。他身高五英尺三英寸,体重一百一十五磅。他一脸善良纯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个教堂唱诗班里的孩子,可实际上也是个使刀用枪的行家。女性对这个小个子男人格外钟情,他也自诩有一个妻子,六七个女朋友和一个美貌的情妇。费奥雷曾经当过职业赛马技师,负责皮姆利到第瓦那之间的跑道。有一次,好莱坞公园的赛马裁判员因费奥雷在比赛中给马服用兴奋剂,取消了他参加赛马的资格。过了一个星期,人们发现这位裁判员的尸体漂在泰霍湖面上。
  这三人是格拉纳利家族的保镖,全是莫雷蒂的心腹,他们死心塌地听他指挥,为他效劳。
  餐厅里正在召开家族会议。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作为东海岸最强大的黑手党家族的首领,坐在桌子上首。他今年七十二岁。因为从小一直干力气活,长得胸宽膀圆。现在虽然满头白发,可模样还和少壮时一样不可一世。安东尼奥出生于西西里岛的巴勒莫港市,十五岁来到美国,在下曼哈顿西边的滨水区谋生。到他二十一岁那年,他已成了码头老板的副手。有一次两人为什么事大吵了一场,过后不久老板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接替了他的位置。从此,凡是想到码头干活的人都得用钱孝敬他。他用这种钱作为资本,迅速向权力攀登。放高利贷、开妓院、设赌场、贩卖毒品、谋财害命,统统成了他的生财之道。几十年来他曾被控告过三十二次,但只一次被判有罪,而且不过是一桩无足轻重的袭击案。格拉纳利秉性残暴,寡廉鲜耻,又像富裕的农民那样,既狡猾而又讲究实惠。
  格拉纳利的左边坐着家族律师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二十五年前,柯尔法克斯担任过一家公司的律师,当时他少年得志。有一次为一家小橄榄油公司辩护,谁料该公司完全由黑手党控制。从此他被诱为黑手党办了一桩又一桩的案件,最后终于成了格拉纳利家族的专职律师。这是一种很容易赚钱的职业,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大发其财,在世界各地购置地产,存款取息。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右边是他的女婿迈克尔·莫雷蒂。年轻人野心勃勃,与家族格格不入,这一点使格拉纳利有点不放心。迈克尔的父亲吉奥迈尼是安东尼奥的远房表亲,出生于佛罗伦萨,而不是西西里。光这一点就使迈克尔一家不被人信任——大家知道佛罗伦萨人是不可信的。
  吉奥迈尼初来美国时开设了一爿鞋店,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生意,既不私设赌场,放债盘剥,也不开办妓院,成了外人眼里的一个傻瓜。
  吉奥迈尼的儿子迈克尔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他先后就学于耶鲁大学和沃顿商学院。从商学院毕业时,他向父亲提出了一项要求——想去晋见他的远房亲戚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这位老制鞋匠于是专程拜访了表兄,为儿子安排见面。格拉纳利满以为迈克尔是来借钱做本,准备经商的,也许是像他那傻呵呵的父亲一样开办一家鞋店。可是这次会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怎样使你发财致富,”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说。
  安东尼奥瞥了这鲁莽的年轻人一眼,宽容大度地笑道:“我已经很富裕了。”
  “不,你不过是自以为富裕罢了。”
  他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你胡扯什么东西,孩子!”
  迈克尔·莫雷蒂于是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建议。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开始实施迈克尔所提出的建议时,分外小心,结果每条建议都获得了出色的成果。格拉纳利家族原先参与的活动大多是非法的营利性活动。而现在由于迈克尔·莫雷蒂的指导,活动范围迅速扩大。不到五年时间,这一家族所经营的合法行业便多达数十项,其中包括肉类包装、织物供应,还经营餐馆、运输公司和制药厂等。社会上有的公司由于资金匮乏濒于破产,迈克尔立即插上一手,让自己的家族作为小小的合伙人加入该公司。不要经过多少时间,该公司所拥有的资产便能不动声色地由迈克尔全部接管过来。这样,一些誉满全国的老公司突然之间破了产。至于那些利润可观的企业,迈克尔则狠抓不放。他有办法使这种企业的利润迅速地成倍增加,这是因为这些企业的工人是由他的工会控制的,公司通过本家族开办的保险公司对他们实行保险,他们所需要的汽车则从该家族的汽车经纪人那儿购买。迈克尔创建了一个庞大的体系,里面有着包罗万象的工厂企业。消费者在这里受到层层盘剥,利润则源源不断地流入格拉纳利家族的口袋。
  尽管取得了节节胜利。迈克尔·莫雷蒂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面临着一个问题:一旦在他向对方指明了发财致富的合法而又可行的途径以后,格拉纳利就不再需要他了。请自己帮忙是花了钱的,因为从一开始起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便答应从赢利中拿出一小部分给他。可是当迈克尔的主意一一奏效,钞票大量流入他的口袋里的时候,格拉纳利又有了新的想法。通过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迈克尔得知格拉纳利曾召开专门会议,研究该家族对他应该采取什么策略。
  “我不想让这么多的钞票全流进年轻人的腰包,”格拉纳利说,“我们要设法甩掉他。”
  迈克尔成功地击败了他这一计划。他采用的办法是跟该家族联姻。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独养女儿罗莎当时正值十九岁妙龄。她母亲生下她便死去了。罗莎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只有节假日才准许回家。她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一味溺爱,并且不使她与常人往来。罗莎是在复活节那天学校放假时第一次与迈克尔·莫雷蒂相遇的。待到她在家度完节日准备回校时,她已经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这位年轻人。他那黝黑俊美的脸庞,使她一想起来便不由自己,做出一桩桩修女们看来是渎犯上帝的罪孽来。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以为自己的爱女只知父亲是个财运亨通的商人,哪里知道多年来罗莎的同学们常给她看些报章杂志上刊登的文章,介绍她父亲的为人以及他所从事的种种勾当。每次政府准备指控和裁决格拉纳利家族某一成员犯了什么罪行,姑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从来不跟父亲谈及,所以老头子始终相信自己的女儿纯朴天真,不必为自己真相败露而感到震惊。想到这些,格拉纳利自然不免沾沾自喜。
  事实上,要是格拉纳利知道真情的话准会吓一跳的。原来罗莎对她父亲的事业不仅不反对,反而感到十分骄傲;她讨厌修道院的清规戒律,因此,她对所有的权力机构一概恨之入骨。她常常想入非非,把父亲视为敢于向政府和权力挑战的罗宾汉①。现在迈克尔·莫雷蒂当上了她父亲组织中的重要一员,姑娘对他比先前更为倾心了。
  ①英国民间传说中古代的绿林好汉。
  打一开始,迈克尔在如何对待罗莎的问题上便百般小心。每次他和姑娘单独相处时,他们都只是热烈地亲吻拥抱。迈克尔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罗莎是个处女,她自愿把自己奉献给心上人。倒是迈克尔尽量克制着自己。
  “我对你十分尊重,罗莎,所以我在婚前不想跟你同床。”
  事实上他十分敬重的是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要是我那样做的话,老头子会剁去我的睾丸的,”迈克尔这样想道。
  就这样,一天,当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正在跟人讨论怎么打发迈克尔的时候,这年轻人和罗莎双双来到他跟前,向他宣布说他们已相爱多时,现在打算结为夫妇了。老头一听,顿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大叫大嚷,还接连摆了百来条理由,说什么除非自己死了,这件事才可能成为现实。可是后来真诚的爱情战胜了一切。迈克尔和罗莎在大事铺张的仪式中完了婚。
  婚礼结束之后,老头把迈克尔叫到一边,说:“罗莎是我的独苗,迈克尔。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听到了吗?”
  “我会这样做的,托尼②。”
  ②托尼是安东尼奥的昵称。
  “我在一旁看着你。你得让她痛痛快快地过日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麦克?”
  “我懂你的意思。”
  “不准玩妓女,上妓院,懂吗?罗莎喜欢下厨做菜,你要保证做到每天晚上回家吃饭。要做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女婿。”
  “我一定努力去做,托尼。”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随口又补充道:“噢,顺便提一提,麦克,既然你现在已是家族中的成员了,我以前跟你达成的赢利分成协议也许该修改一下了吧?”
  迈克尔抓住他的手臂说:“谢谢,爸爸。钱已经足够我们花了。凡是罗莎所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她买来。”
  说完他转身走了。剩下老头一人瞅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已是七年之前的事了。婚后的时日迈克尔过得十分幸福。罗莎生性乐观、随和,对丈夫有千种柔情。可是迈克尔心里有数,如果她一旦去世或是离他而去的话,他日子照样可以过得舒适惬意。他只需再找上一个女人代替她的位置就可以。说穿了,他并不爱她。迈克尔认为自己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他这个人内心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他对人缺乏感情,对动物却不是这样。迈克尔十岁那一年生日,收到的一份礼品是一只小狗。从此迈克尔和它形影不离。一个半月之后,那只狗给车子碾死了,那司机闯了祸就逃之夭夭。迈克尔的父亲答应给他另买一只狗,可是迈克尔却不让他买。从此以后他再没养过狗。
  迈克尔从小看着父亲一生都为几分钱而奔命,立志决不走父亲的老路。他头一回听他父亲说起那位遐迩闻名的远亲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就打定主意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事了,在美国共有二十六家黑手党家族,其中五家在纽约市。五家之中要数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最强。迈克尔早在童年时代就听人讲过关于黑手党的种种传说。他父亲向他讲述过1931年9月10日发生在西西里晚祷节之夜的事情。 那天晚上,各派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黑手党中的“年轻的土耳其人”组织发动流血政变,一夜工夫杀死了四十多个“大胡子彼得”组织的成员,后者全部是由意大利和西西里的监狱看守组成的。
  迈克尔是个新派人物。他不受旧思想的禁锢。吸收了大量的新思想。黑手党的全部家族目前由全国的一个九人委员会控制。迈克尔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委员会的主宰者。
  迈克尔此刻转过来,注视着坐在新泽西州一家农庄的餐桌旁的两个人。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无疑还可以活上几年,但是肯定不会太长了。这使他不禁暗自高兴。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这位律师从一开始就反对迈克尔。随着迈克尔对老头子的影响日益增大,柯尔法克斯的威望不断下降。
  迈克尔把越来越多的亲信带进这个组织里面,比如前面提到的尼克·维多、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这些人一个个死心塌地效忠于他。柯尔法克斯对此当然大为不满。
  当迈克尔因谋杀雷奥斯兄弟俩受到控告,而卡米罗·斯特拉又同意到庭作证时,这位老律师认为自己终于可以最后摆脱迈克尔了,因为地区检察官为这一案件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迈克尔在审判的前一天晚上左思右想,终于在半夜里想出了一条妙计。次晨四时许,他来到私用电话间给约瑟夫·柯勒拉打了一个电话。
  “下个星期将有一批新上任的律师宣誓就职,充实地区检察官的工作班子。你能搞到这些人的名单吗?”
  “没问题,麦克,容易得很。”
  “还有一件事。给底特律打个电话,让他们空运一枝樱花来——我是说让他们派一名从来没让人注意过的年轻人来这里。”说完,迈克尔立即挂断了电话。
  两个星期之后,迈克尔·莫雷蒂在法庭上仔细端详着新上任的助理检察员。他一张脸一张脸依次打量过来,对他们进行分析判断。他的计划带有很大的冒险性,可是正因为如此,便有取得成功的可能。他所要对付的是一批新手,他们心情紧张,不爱追根究底,又急于替人办事,以便给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好吧,就让他们中的什么人来留下这个印象吧。
  迈克尔最后选中了詹妮弗·帕克。她经验不足,心情紧张——却又想要掩盖这种心情。使他更高兴的是,作为女性,她在精神上承受的压力要比男人大。迈克尔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他转身朝听众席上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人望了一眼,又朝詹妮弗点了点头。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迈克尔望着地区检察官盘问那个狗杂种卡米罗·斯特拉。盘问结束后,检察官转过身来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你来盘问吧。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了起来,说:“现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盘问中途停顿。我提议暂时休庭,待午饭后我再来盘问。不知法官先生以为如何?”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那千金难买的时候来到了!
  迈克尔看着那人漫不经心地朝围在地区检察官四周的人群走去,和他们混在一起。片刻后,他朝詹妮弗走了过去,把一个大信封交给了她。迈克尔屏息静观,盼望詹妮弗把信封带往证人室。她真的走过去了。迈克尔提心吊胆地望着,直到看见詹妮弗空手走出证人室,才算松了口气。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新闻界使詹妮弗丢尽了脸,可那是她自己的事,迈克尔根本不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最近报上报道了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有些报纸还旧事重提,讲起那一次审讯迈克尔·莫雷蒂的案件中,詹妮弗·帕克担任过不光彩的角色,有的甚至刊登了她的照片,迈克尔发现她长得极其标致。他还隐约感到她身上具有一种独立的气质。这一点使他心中不免为之一动。他久久凝视着她的照片。
  迈克尔开始以极大的兴趣注意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的进展。去年迈克尔一案正式宣布审判无效时,他手下的人饮酒作乐,表示庆祝。当时萨尔瓦多·费奥雷曾提议为“世界又摆脱了一个该死的律师”而干杯。
  可是世界并没有能够摆脱她,迈克尔想道。詹妮弗·帕克又冒出来了,她还在原地奋斗不息。这一点正适合迈克尔的需要。
  他前一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她在讲述自己击败罗伯特·迪·西尔瓦的经过。不知为什么迈克尔听后感到异样的痛快。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曾经问他:“她不就是你上回利用过的传声筒吗,麦克?”
  “嗯,她很有头脑哪,托尼。也许将来我们可以用上她。”

   第十章
  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结束之后第二天,亚当·沃纳打来了电话:“我打电话是为了向你表示祝贺。”
  詹妮弗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这声音使她欣喜若狂。
  “我是……”
  “我听出来了。”啊,上帝,我干吗要这样讲呢?詹妮弗想。她没有理由让亚当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经常想念他。
  “我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对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办理得十分出色。你打赢这场官司是理所当然的。”
  “谢谢。”他马上要挂断电话了,詹妮弗心里想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他和妻室在一起已经够忙了呢。
  不,亚当还在讲哪:“不知你可愿意哪天跟我一起吃晚饭?”
  男人们可不喜欢过于热切的姑娘,她想。“今晚怎么样?”
  詹妮弗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含着笑。“恐怕我最早得到星期五晚上才有空。那天你有事吗?”
  “没有,”她恨不得说一声当然没有。
  “需要我开车到你的住处接你吗?”
  詹妮弗马上想到了自己那间不堪入目的房间,屋里的旧沙发以及搁在角落里的烫衣板。“也许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更好些。”
  “你喜欢露德赛餐馆的菜吗?”
  “等吃了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他格格地笑了,“八点钟怎么样?”
  “很好。”
  很好,詹妮弗放下话筒,坐了下去,心里漾起了一阵阵欣喜的浪花。这真叫好笑,她这样想着,也许他早已结过婚,膝下孩子一大堆了呢。她和亚当上次一起吃饭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亚当手指上没有戴结婚戒指。不过这一点不足为凭,她愁苦地想道。应该有一条法律规定已婚男子必须随时戴有结婚戒指。
  肯·贝利走进了事务所。“你这位大律师今天怎么样?”说完,他仔细地端详起詹妮弗来。“你看起来好像刚与一个当事人吵过架似的。”
  詹妮弗犹豫片刻,然后说:“肯,你能替我打听个人吗?”
  他走到她的桌子跟前,拿起本子和铅笔。“讲吧,哪一个人?”
  她刚要张嘴说出亚当的名字,忽然改变主意不讲了,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干吗去打听亚当·沃纳的私事?这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啊,上帝,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说,他不过请你吃顿饭,又没有向你求婚。
  “没啥。”
  肯放下了手中的铅笔。“一切听从你的吩咐。”
  “肯……”
  “嗯?”
  “亚当·沃纳。他的名字叫亚当·沃纳。”
  肯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见鬼,你根本不用叫我去打听,看报纸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他的一些什么情况?”
  肯·贝利噗地一声坐到了詹妮弗对面的椅子上,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让我想一想。他和尼达姆、芬奇、皮尔斯四人合伙开办一家法律事务所。他本人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出身于一个富裕的上流社会家庭,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
  詹妮弗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他眨了眨眼睛说:“我在上流社会也有朋友。据说,人们准备推举他竞选美国参议员。有人甚至说他日后可能参加总统竞选。他身上具有人们所说的领导气质。”
  那当然啰,詹妮弗心想。“他的个人生活呢?”提这个问题时,她竭力想使自己的语调自然些。
  肯·贝利奇怪地凝视着她。“他娶了前海军部长的女儿为妻。她是沃纳法律事务所合伙人斯图尔特·尼达姆的外甥女。”
  原来如此!詹妮弗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肯·贝利走后,詹妮弗在屋内端坐着,心里一直考虑着亚当的邀请。他请我吃饭无非是出于职业上的礼尚往来。可是,他已经在电话上祝贺过了呀。管这么多干吗?我届时赴约就是了。真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提及自己是有妇之夫。……哦,星期五晚上与他一起吃饭,如此而已。
  当事人开始找上门来了。人数虽然不多,一般也并不富裕,可是他们终究是当事人。办公室开始显得过于狭窄,不够用了。
  一天上午,詹妮弗在里面接待一位当事人。另有两个当事人在外边等待。这时,肯·贝利对她说:“这样下去不行。你应该从这儿搬出去,到市中心找一个像样一点的办公室。”
  詹妮弗点了点头。“是啊,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肯开始在桌上的文件堆中忙碌开了。他竭力回避詹妮弗的视线。“到那时我会想念你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你必须跟我一起搬家。”
  肯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抬起头,长满雀斑的脸上绽开了高兴的微笑。
  “跟你一起去?”他环视着没有窗户的斗室。“抛开这儿的一切吗?”
  一个星期后,詹妮弗和肯·贝利搬进了第五大街第五百号街区的一套房子。这里的陈设简单朴素,总共三个房间,一间供詹妮弗使用,一间供肯使用,另一间是秘书办公室。
  他们雇用的秘书是刚从纽约大学毕业的年轻姑娘,名叫辛茜娅·埃尔曼。
  “暂时要你干的事情不会太多,”詹妮弗抱歉地说,“不过,慢慢会多起来的。”
  “噢,我知道会多起来的,帕克小姐,”她讲话的口气充满着对女英雄的崇敬。
  她希望成为我这样的人,詹妮弗想,真是天晓得。
  肯·贝利走了进来,说:“嘿,我一个人呆在那间大办公室里闷得发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看戏,怎么样?”
  “恐怕我……”她疲倦不堪,而且还有好几张状子需要阅读。但是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拒绝他。
  “我很乐意跟你去。”
  他们去看了《掌声》,詹妮弗十分喜欢这出戏。劳伦·贝科尔的演技感染力强。两人看完戏后又一起上沙迪菜馆吃晚饭。
  他们点完菜时,肯说:“我有两张星期五晚上的芭蕾舞票。我想我们可以……”
  詹妮弗说:“真抱歉,肯,我星期五晚上有事。”
  “噢,”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却又带着好奇。
  詹妮弗发现,肯在自以为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经常凝视着她,脸上不时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她知道肯感到孤独,可他从来没有跟人谈论自己有什么朋友,也从来不谈论自己的私生活。她无论如何忘不了奥多告诉她的事。她非常希望向肯了解他究竟想从生活中获得些什么。她希望自己能找到帮助他的办法。
  在詹妮弗看来,星期五这一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似的。她和亚当·沃纳约定吃饭的日子临近时,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于集中注意力处理法律事务了,她时不时地想念起亚当来。她知道这是相当幼稚可笑的。她平生仅仅见过亚当一面,却怎么也无法把他驱逐出脑际。她试着把这种心情归咎于这样一件事,即在她面临被取消律师资格的关键时刻,是他拯救了她,而后又为她送来了一个又一个当事人。这一切都不假,可是詹妮弗心里明白这些并不是全部缘由。真正的原因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她这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感受。任何别的男子都没有这样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老是在心中勾画着亚当妻子的形象:她一定是满身珠光宝气,具有富裕的上流社会的优美气息,为人圆滑,老于世故。
  詹妮弗跟一个新近从意大利来的理发师约定星期五上午十时做头发。对她来说,这是充满幻想的一天。辛茜娅曾告诉她,所有的模特儿都是找那意大利人做头发的,可是到了十点半,她打电话取消了预约。半小时后,她又打电话重新预约。
  肯·贝利请她吃中饭,可是她由于精神恍惚,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坐下后不久便告辞了。她上本特尔时装店去买了一件深绿色薄绸衬衫,颜色正配得上她的眼睛。她还买了一双棕色窄瘦的浅口无带皮鞋和一只同样颜色的手提钱包。她心里明白,一下子买这么多物品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开支预算,可她无法不叫自己这样做。
  离开商店时她从香水柜台前走过。在一时冲动之下,她又买了一瓶名牌香水。这简直是胡闹,那个人可是个有妇之夫啊!
  詹妮弗五点钟便离开了事务所,回家梳妆打扮去了。她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梳洗、打扮。这一切自然都为着跟亚当见面。临行,她站在镜子前自我挑剔了一番,愤愤然用梳子梳平了刚做好的头发,用一根绿色丝带一扎完事。这样才楚楚动人呢,她寻思。我这是一个律师正准备跟另一位律师共进晚餐。
  她最后关上门离家时,房间里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玫瑰和茉莉花型的香味。
  露德赛餐馆与詹妮弗原先的想象毫无相似之处。餐馆并不大,入口处上空飘扬着一面三色旗①。进门以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小酒吧问。再往前则是一间明亮舒适的日光室,室内摆有柳条编的家具,桌子上铺着方格布的台布。餐馆老板安德雷亲自站在门口迎候詹妮弗。
  ①法国国旗。
  “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是来会见亚当·沃纳先生的。也许我来得太早了。”
  “你等人时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的,随便来点什么吧。”詹妮弗说。
  “我给你叫一个侍者来。”
  詹妮弗找个位子坐了下去。她正四下打量着,一位男子走到她跟前,站住了。他一头银发,器宇不凡,只听他开腔道:“我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吗?”
  詹妮弗不由一怔。“我正等人,”她说,“他一会儿……”
  他笑着坐了下去。“我不是随随便便来找你的,帕克小姐。”詹妮弗惊奇地打量着对方,不知道来人到底想干什么。“我叫李·布朗宁,在霍兰德·布朗宁法律事务所工作。该事务所是纽约最负盛名的法律事务所之一,你出色地办理了威尔逊一案,我谨向你表示祝贺。”
  “谢谢,布朗宁先生。”
  “你冒的险可真不小啊,算得上是一桩注定要败北的案件。”他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历来办案有一条规矩:如果你在一场注定打不赢的官司里处于劣势一方,那么你一定要确保这个官司不引起公众的注意。要做到这点,就必须让胜利者出尽风头,把败北者撇在一边。可是你开始把我们许多人骗了好一阵子。你要了什么饮料了吗?”
  “还没有……”
  “我可以……?”他给一位侍者打了个手势,“维克多,请给我们送一瓶香槟酒来,要冬佩里南牌的。”
  “马上就来,布朗宁先生。”
  詹妮弗微微一笑。“你想给我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是吗?”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聘请你。最近一定有很多人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吧?”
  “有几个。”
  “我们的事务所主要是处理公司法律纠纷的,帕克小姐。不过,我们有些阔绰的当事人常常会头脑发热,做出不得体的事来,所以就需要一个刑事犯罪辩护律师。我想我们可以付给你相当可观的薪金。你愿意什么时候上我的事务所来,我们一起谈一谈行吗?”
  “谢谢,布朗宁先生。承蒙过奖,我感到不胜荣幸。可是我自己的办公室刚搬迁过,我希望把自己的事务所办好。”
  那人久久注视着她,半晌才说:“一定会办好的。”这时有人走近桌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向那人伸出了手,“你好,亚当。”
  詹妮弗抬起头,见亚当·沃纳正站着和李·布朗宁握手。她感到自己心怦怦直跳,脸上发烧。真像个傻呵呵的女学生!
  亚当·沃纳看了看詹妮弗和布朗宁,说:“你们两人认识吗?”
  “我们刚开始相互认识呢,”李·布朗宁随口说,“你来得太早了点。”
  “噢,我正准时,”他挽起詹妮弗的手臂。“祝你下一回交好运,李。”
  餐厅领班走到亚当跟前,问:“沃纳先生,你现在马上要桌子还是先在酒吧间喝一点儿?”
  “现在就要桌子,亨利。”
  两人在桌旁坐定以后,詹妮弗扫视了整个餐厅,一眼认出了十多个知名人士。
  “这地方简直就是名人聚首园,”她说。
  亚当看着她说:“眼下正是这样。”
  詹妮弗又一次感到脸上直发烧。“别这样,你这个傻瓜。”她告诫自己说,心里一边想,亚当一定领过许多姑娘上这儿来,而让妻子在家独守空房,等候他的归来。不知道这些姑娘是否晓得他是有妇之夫,还是老被他蒙在鼓里。哦,在这一点上她可与她们不一样?她知道一切。“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沃纳先生。”詹妮弗这样想着。
  他们要了饮料,订了菜,海阔天空地谈开了。詹妮弗尽量让亚当多讲话。他聪颖,幽默,相貌出众,詹妮弗在心中筑起了一道堤坝,竭力不使自己为他的外貌所诱惑。可是要做到这点真是谈何容易!亚当所讲的趣闻轶事使她情不自禁地时而微笑,时而捧腹。
  这对她可没有什么好处,詹妮弗告诉自己说。她不想放纵自己。她母亲的幽灵不断在脑际浮现。一种难以描述的激情冲击着詹妮弗的心房,对此她既不敢深究,又不敢任其外露。
  甜食已经端上来了。亚当始终没有讲出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片言只语。詹妮弗构筑的层层防线全是白搭,因为她意想中的那场攻坚战并没有发生,而她自己反而成了可怜的傻瓜。要是亚当得知自己整个晚上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他会怎么讲呢!詹妮弗暗笑自己好不虚荣。
  “我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谢。你给我送来了当事人,可总是找不到机会。”詹妮弗说,“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但……”
  “我知道。”亚当犹豫了一下,然后笨嘴拙舌地补充道,“我不想给你回电话。”詹妮弗不无惊奇地望着他。“我怕给你打电话。”他简短地说。
  喏,来了。他趁她毫无防备,来了个突然袭击。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詹妮弗知道他下面会讲出些什么话来。她不要他讲出来,不希望他跟那些成了家而又装成是单身汉的男子一样。她鄙薄那样的男人,可不想鄙薄面前的这个人。
  亚当平静地说:“詹妮弗,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个有妻室的人。”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
  “对不起得很。这事我本应早一点告诉你的,”他凄苦地一笑,“不过,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接触,不是吗?”
  莫名的纷乱顿时占据了詹妮弗的心房。
  “那你……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亚当?”
  “因为我没有办法不见你。”
  在詹妮弗看来,一切都是那么虚无缥缈,自己好像正被一股无形的旋涡往水下卷去。她端坐着,聆听亚当诉说内心的全部感受。她明白他吐露的全是真情,因为她自己深怀着同样的感情。她希望他停下来别再往下讲;但她又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尽量多讲些。
  “我希望我没有惹你生气。”亚当说。
  亚当突然显得羞涩不安,这使詹妮弗大为震惊。
  “亚当,我……我……”
  他望着她。尽管两人各坐一方,但詹妮弗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投入他的怀里。
  詹妮弗嗫嚅地要求道:“给我讲讲你的妻子。”
  “我和玛丽·贝思结婚已有十五年,可是我们没有孩子。”
  “哦。”
  “她……我们决定不要孩子。结婚时我们两人都很年轻。我很早就认识她了。我们两家的避暑地同在缅因州,两家的房子挨得很近。她十八岁那一年,父母在一次飞机失事时双双亡故。玛丽·贝思差一点神经失常。世界上就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我们就结了婚。”
  原来他是出于怜悯才娶她的,只是他生性厚道,不愿这样说罢了,詹妮弗想道。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子。我们一向关系挺好。”
  他跟詹妮弗讲的情况,超过了她所希望知道的。她听了以后竟不知怎么才好。她的本能在警告她,她该快走,赶快逃跑。过去她一直能沉着应付许多已婚男子的纠缠,但是詹妮弗清楚这一回可大不相同。如果让自己坠入情网,爱上面前这个男子,那么自己就如同走进了死胡同。若跟他发生瓜葛,简直是昏了头了。
  詹妮弗小心地开了口:“亚当,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从来不跟结过婚的人有什么瓜葛。”
  他微微一笑,戴着眼镜的那双眼睛闪耀着诚实和温暖。
  “我也不想背着人搞什么名堂。我跟你在一起感到愉快。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希望我们能隔一些日子见一次面。”
  詹妮弗想说,这又有什么益处呢?可是她话到嘴边变成了“那敢情好”。
  “我们以后每个月在一起吃一次饭,”詹妮弗想,“这对谁都没有什么坏处。”

   第十一章
  詹妮弗迁居之后,最先来拜访她的人中就有雷恩神父。他在三个小房间里转悠了一阵后说:“真不错。你在世界上已经站稳了脚跟,詹妮弗。”
  詹妮弗笑着说:“还没有完全站稳,神父,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他认真地打量着她。“你会站稳的。对了,我上个星期去看过亚伯拉罕·威尔逊。”
  “他怎么样啦?”
  “挺好。他们已经让他在监狱办的车间干活。他要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过几天得去看他一次。”
  雷恩神父坐在椅子上,端详着她。詹妮弗不由得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神父?”
  他一脸喜色道:“啊,是啊。我知道你很忙。不过,既然你问我……哦,是这么回事,我的一个朋友出了点小麻烦。她遇上了一次事故,我想只有你才能帮她的忙。”
  詹妮弗不假思索地说:“让她来找我吧,神父。”
  “我想你得去找她。她已经四肢不全了。”
  康妮·加勒特住在休斯敦街上一座整洁的小公寓中。给詹妮弗开门的是一位系着围裙的白发老妇。
  “我叫玛莎·斯蒂尔,是康妮的婶婶。我跟她一起住。请快进来,她正等着你呢。”
  詹妮弗走进起居室,房里仅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康妮·加勒特正坐在一张大圈椅里,身后垫着好几只枕头。面前的这个女子分明那么年轻,詹妮弗不由得吃了一惊。也不知怎的,詹妮弗原先总以为自己见到的该是一个岁数大些的妇人。而康妮·加勒特大约才二十四岁,跟她同年。她脸上泛着红晕。詹妮弗看到她只有躯干,没有四肢,不由得一阵恶心,好不容易才没有在她面前哆嗦起来。
  康妮·加勒特对她热情地一笑,说:“请坐,詹妮弗。我叫你詹妮弗,行吗?雷恩神父常常跟我谈起你。当然啦,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我真高兴你能来。”
  “我也很高兴,”詹妮弗答道,只是感到自己的话听来极不自然。她在康妮对面柔软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雷恩神父告诉我,你在几年前遇上了车祸。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
  “恐怕是我自己的过失造成的。当时,我正要横穿马路。我刚走下人行道,不小心滑了一下,跌倒在一辆卡车的跟前。”
  “那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十二月。我正要上布鲁明代尔百货店去采购圣诞节的用品。”
  “卡车撞到你以后,怎么样了呢?”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到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躺着。人们告诉我说是一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我的脊柱受了伤。后来又发现骨头也有损伤,伤势逐渐向四肢蔓延,最后……”她打住话头,想耸一耸肩膀。看着这一姿势真叫人心里难受。“他们想给我装假肢,可是没有成功。”
  “你有没有向法院提出控告?”
  她迷惑不解地瞅着詹妮弗,问:“难道雷恩神父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我的律师对那辆压了我的车子所属的公用事业公司提出过控告,可是我们的官司打输了。我们提出上诉,可后来还是输了。”
  詹妮弗说:“他应该把这些情况跟我讲明的。如果上诉法院驳回了你。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康妮·加勒特点了点头。“我原先也觉得你帮不了什么忙的。我只是想……唔,雷恩神父说你能创造奇迹。”
  “他自己才是能创造奇迹的人。我不过是个律师。”
  詹妮弗对雷恩神父十分生气,因为他使康妮·加勒特空抱幻想。她决定找神父谈一谈。
  那个老妇人一直在她俩近旁忙这忙那,这时她问:“你要吃点什么吧,帕克小姐?来点茶和糕点吧?”
  詹妮弗突然感到自己肚子饿了,因为她没有吃午饭就赶着来了。她脑子里闪过坐在对面的康妮由人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的景象。这她可是受不了的。
  “不,谢谢啦,”詹妮弗撒了个谎,“我刚吃过午饭。”
  詹妮弗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想在临走前给对方留下几句宽心的话,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该死的雷恩神父!
  “我……我十分抱歉。我希望我……”
  康妮·加勒特微微一笑,说:“请不必为这件事担心。”
  这微笑打动了詹妮弗。詹妮弗深信,要是自己处于康妮·加勒特的境地,无论如论是笑不出来的。
  “你的律师是谁?”詹妮弗不觉地问道。
  “梅尔文·赫奇逊。你认得他吗?”
  “不认识。不过我准备去找他,”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打算跟他谈一谈。”
  “你真太好了,”康妮·加勒特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情的谢意。
  詹妮弗想象着这姑娘所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坐着,丝毫不能动弹,什么事都得靠他人帮忙。
  “恐怕我不能打保票。”
  “那当然啦。不过,你知道吗,詹妮弗?这次你能来看我,我心里就感到好受多了。”
  詹妮弗站起身来。该握手告别了,可是没有手可握呀。
  她笨口拙舌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康妮。等我的消息吧。”
  在回事务所的路上,詹妮弗又想起了雷恩神父。她下决心往后再也不听他那些奉承话了。那个缺臂短腿的姑娘,谁都帮不了忙;使她空抱幻想是很不应该的。不过她还是要实践自己的诺言,去找梅尔文·赫奇逊谈一次。
  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已有一大堆留言条在等着她了。她迅速地一张张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亚当·沃纳的留言。可是没有找到。

   第十二章
  梅尔文·赫奇逊身材矮小,秃顶,小扁鼻子,浅蓝色的眼睛老是那么没精打采的。他的一套办公室坐落在西城,一副寒酸相。接待员的办公桌旁没有人。
  “吃午饭去了,”梅尔文·赫奇逊解释说。
  詹妮弗暗自纳闷:不知道他有秘书没有?他把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不比接待室大。
  “你在电话里说,你要找我谈谈康妮·加勒特的事。”
  “是这样。”
  他耸耸肩。“没有多少好谈的。我们提出过控告,可是输了。请相信我,我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
  “提出上诉的事也是由你处理的吗?”
  “是啊。 不过我们还是输了。 恐怕你也是在白费劲。”他说着看了她一会。“你何必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呢?你红得很。你尽可以去办理别的案子,挣大钱。”
  “我是受朋友之托。我想看一下庭审记录,你不介意吧?”
  “请吧,”赫奇逊耸耸肩说,“那是公共财产。”
  当晚詹妮弗把有关康妮的庭审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赫奇逊告诉她的是实话——他真的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告了全国汽车公司的状,也告了市政当局的状,并要求陪审团进行审判,但陪审团后来宣布两个被告均属无罪。
  该市卫生部门在出事那一年的十二月,为对付袭击全市的大风雪尽了最大的力,把所有的设备都用上了。因此,市有关当局辩解说:大风雪可是上帝的行动;要说有什么疏忽的话,那是康妮·加勒特本人的事。
  詹妮弗翻到对汽车公司的起诉部分。三个目击者出庭做证说,卡车司机当时曾设法刹车,以防止把人撞倒,可是他未能及时刹住,卡车因惯性打了个转,结果把人撞倒在地。于是法院做出了对被告有利的裁决;随后上诉法院又维持原判,案子就此了结。
  詹妮弗读完记录时,已是凌晨三点。她关掉电灯,但是无法入睡。白纸黑字已做出公正的裁决。然而,康妮·加勒特的形象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际。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竟是缺臂少腿。詹妮弗眼前似乎浮现着那辆卡车把她撞倒时的情景,姑娘当时想必万分痛苦;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手术,每动一次手术就截去一肢。想到这里,詹妮弗伸手打开电灯,在床上坐了起来。她拨了梅尔文·赫奇逊家里的电话。
  “庭审记录中关于医生的情况只字未提,”詹妮弗对着话筒说,“你可曾调查过有没有医疗事故的可能性?”
  电话里传来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是哪个浑蛋?”
  “詹妮弗·帕克。你有没有……”
  “天啊!现在……现在是凌晨四点!你没有表,是不是?”
  “这件事关系重大。庭审记录里没有提到医院。康妮·加勒特的那些手术情况怎么样?你查过没有?”
  梅尔文·赫奇逊沉默了一会,竭力思索着。“我曾找医院里给她治疗过的神经科和矫形科的负责医生了解过。做手术是为了保全她的生命。做手术的医生都是医院里技术高明的医生,手术很成功,所以庭审记录里没有提及医院。”
  詹妮弗感到一筹莫展,说:“噢,是这么回事。”
  “听着,我早跟你说过,你这是在浪费时问。眼下我们难道不该睡一会了吗?”
  詹妮弗听到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她关掉灯重又躺了下去。可是她现在比先前更不想睡了。过了一会,詹妮弗索性不睡了。她爬起来煮了一壶咖啡,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晨曦染红了曼哈顿的地平线,慢慢地,淡红色的光幻成了耀眼的鲜红色。
  詹妮弗心中忐忑不安。每一件不平之事都可以在法庭上找到适当的弥补办法。康妮·加勒特的案子真的得到了公正的解决吗?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了。詹妮弟又抓起话筒,给梅尔文拨了电话。
  电话中传来了睡意未消的声音:“我的上帝!你是不是疯啦?你倒是睡不睡觉啊!”
  “公用事业公司的那个司机,你查了他的档案没有?”
  “女士,你在侮辱我的人格呢。”
  “对不起,”詹妮弗接着说,“不过,我必须了解一下。”
  “回答是肯定的。他的记录清清白白。那是他头一次出事故。”
  这条路又给堵死了。“我明白了。”詹妮弗又陷入了沉思。
  “帕克小姐,”梅尔文·赫奇逊说。“请你帮我个大忙,好吗?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问,请在办公时间来电话。”
  “对不起,”詹妮弗心不在焉地说。“你再去睡吧。”
  “多谢!”
  詹妮弗放回话筒。该穿戴整齐上班去了。

   第十三章
  詹妮弗和亚当在露德赛餐馆共进晚餐之后已过去了三个星期。她尽量不去想他,可是周围的一切都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一句偶然听到的话语,一位陌生人的后脑,一条和他戴过的相似的领带。想和她约会的男人很多,对她提出非分要求的男人更是形形色色,其中有她的当事人,有在法庭上被她击败过的律师,还有一位在夜法庭工作的法官,可是詹妮弗一概不予理睬。律师们邀请她外出“吃吃玩玩”,她也不感兴趣。她身上具有的独立不羁的性格,使男人们感到难以对付。
  肯·贝利经常跟她在一起,可是这丝毫无补于她心中的寂寞。只有一个人能够使她摆脱孤寂的心境,真该死!
  一个星期一上午,他打来了电话:“我来试试运气,看你今天中午是否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去,好吗?”
  她碰巧没有空,但她却说:“我当然有空啰。”
  詹妮弗向自己起过誓,如果亚当再打电话来的话,一定要对他既友好又严肃,既客客气气又要明确地谢绝他的任何要求。
  可是一听到亚当的声音, 她早把自己的誓言丢到九霄云外, 反而急切地说:“我当然有空啰。”
  这是她最不应该说的一句话。
  他们上唐人街的一个小餐馆去。边吃边聊,一顿饭足足花了两个小时,可是在两人看来却只是过了两分钟似的。他们无所不谈,谈到了法律、政治、戏剧等等。人世间一切纷繁复杂的问题到了他们这里似乎都轻易地得到了解决。亚当头脑敏锐,分析精辟,议论趣味横生。他对詹妮弗所从事的工作怀着浓厚的兴趣,为她取得的每个成功感到骄傲和由衷的高兴。他有权利为我骄傲和高兴,詹妮弗想,要不是他的话,我早就回到华盛顿州凯尔索市去了。
  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肯正在等她。
  “中午吃得很称心吧?”
  “是的,谢谢。”
  “亚当·沃纳是不是要找你办案?”他问话的声调有些随便得过了头。
  “不是,肯。我们是朋友。”
  这话一点不假。
  那天以后,亚当的形象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明白自己应该忘掉他,不能再与他见面了。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当晚,詹妮弗和肯去观看理查德·罗杰斯主演的新剧《二乘以二》。
  他们踏进戏院厅门时,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詹妮弗回过头去看个究竟,只见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在拐角处停了下来,从车内走出一对男女。
  “是他!”一个女人嚷了起来,人们纷纷向车子围过去。壮实的司机退到一边,詹妮弗看到了迈克尔和他的娇妻。原来,众人所注目的人物是迈克尔。他是平民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仪表堂堂,相貌够当个电影明星;又胆识过人,足以使人钦慕。詹妮弗站在大厅里看着迈克尔·莫雷蒂夫妇穿过人群。迈克尔在离詹妮弗不到三英尺的地方走了过去,霎时,两人的视线相遇了。詹妮弗注意到他的两个眸子乌黑乌黑的,几乎看不出瞳仁来。不一会儿,迈克尔便走进了剧场。
  詹妮弗无心欣赏演出。看见迈克尔,那惨痛丢人的往事像洪水似地涌进脑际。第一幕刚结束,她就匆匆要求肯送她回家。
  次日亚当又打来了电话。詹妮弗狠下心准备谢绝他的邀请。她打算这样回话:“谢谢你,亚当,但是我实在抽不出身来。”
  然而,亚当所要告诉她的是:“我要出国去啦。”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你……你要去多久?”
  “不过几个星期,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好。”詹妮弗欢快地回答道,“祝你一路顺风。”
  她心里直觉得如丧考妣。她宛如看到亚当正在里约热内卢的海滩上玩乐,身边围着一群半裸体的少女;又好像瞧见亚当坐在墨西哥城小披屋里,和一个到了成婚年纪的黑眼睛漂亮女郎对饮马格里塔斯酒;又似乎窥见亚当在瑞士的一间避暑小屋里跟一个女人……快别胡思乱想了,詹妮弗告诫自己说。她应该问一下他是上哪儿去。或许他是因公出差,上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忙得根本没时间找女人;或许是到某个沙漠的中心地带去,一天得干上二十四小时。
  如果她刚才装作非常漫不经心地就这个话题谈一谈,该有多好:“你是不是得坐很长时间的飞机?你会讲外国话吗?如果你到巴黎去,请给我捎一点法国名茶。打预防针大概很痛吧?你带着夫人一起去吗?”“我这是怎么搞的!大概神经失常了吧。”
  这时肯已走进她的力公室,正在凝视着她。“你在自言自语呢。身上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詹妮弗真想喊出来。我需要医生。我需要洗个冷水澡。我需要亚当·沃纳。
  可是她却说:“我很好,只不过有点累了。”
  “你干吗今晚不早点上床休息?”
  她思忖着亚当今晚是否会早早安寝。
  雷恩神父打来了电话:“我去看过康妮·加勒特。她告诉我,你去过好几回了。”
  “是啊。”这些拜访是为了减轻她自己的内疚的心理,因为她帮不上一点忙。真使人气馁啊。
  詹妮弗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可是这几个星期对她来说仍然度日如年。白天,她几乎每天都上法庭。夜晚,她差不多全花在阅读状子上。
  “慢慢来嘛。你这样非累死不可,”肯劝导说。
  但是詹妮弗就是需要把自己的身心都忙得疲惫不堪。这样她就不会有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我是个傻瓜,她想,一个十足的傻瓜。
  过了四个星期,亚当才打来电话。
  “我刚回来,”他说。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吗?”
  “好,很高兴,亚当。”她觉得自己回答得挺不错,既简单又扼要。
  “广场旅馆的橡树餐室怎么样?”
  “好的。”
  詹妮弗早早来到该餐厅入了座。几分钟后亚当来了。詹妮弗注视着向她走来的颀长的男子,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皮肤晒黑了,詹妮弗暗想,自己原先关于亚当在海滨陷入妙龄女郎包围之中的臆想可能还是真的呢。只见他对她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就在这一刹那詹妮弗意识到:不管她原先对亚当·沃纳或其他人使用过什么逻辑,现在都再也不起作用了。她身不由己,好像别人在指挥着自己,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无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种经历。“这是化学变化吧,”她想,“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抑或是天意。”眼下詹妮弗强烈地渴望投入亚当的怀抱。她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瞧着他,她似乎看到了他紧紧搂住自己,紧贴住自己。想着想着,她的脸上不禁直发烧。
  亚当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临时才约你。一个当事人刚取消了共进午餐的安排。”
  詹妮弗暗自感谢那位当事人。
  “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亚当说。原来是一条考究的金、绿两色相间的丝头巾。“是在米兰买的。”
  噢,原来他去那儿了。意大利女郎,詹妮弗闪过了一丝醋意。“挺惹人喜爱的,亚当。谢谢你。”
  “你去过米兰吗?”
  “没有。我见过那儿的教堂的照片。真好看。”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游览观光。我认为只要看到过一个教堂,就等于见到了所有的教堂。”
  事后,詹尼弗设法回忆那次午餐时两人谈了些什么话,吃了点什么菜,谁在桌旁站下来跟亚当寒暄过。可是她只记得亚当离自己近在咫尺,只记得无意中与他碰擦了几次,只记得他脸部的表情,好像他在施展法术,使她如痴如呆,昏昏欲睡,不能自拔。
  两人的手无意之中碰擦了一下,一霎时,他们似乎通了电似的。他们隔桌对坐,漫无边际地谈着,什么都谈,又不知在谈些什么。
  饭吃到一半,亚当一把抓住了詹妮弗的手,声音嘶哑地叫了声:“詹妮弗……”
  她低声应道:“嗯。我们走吧。”
  詹妮弗在繁忙拥挤的大厅里等着,亚当去柜台登了记。他们在鸟瞰五十八大街的广场旅馆的旧楼要了一间房问。两人乘坐后面的电梯上楼。在詹妮弗看来,那电梯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他们要去的那一层楼似的。
  要是说詹妮弗对那顿中饭什么也没有记住的话,那么,他们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记得十分真切。许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那窗外的景色,那窗帘和地毯的颜色,那墙上挂的图片及每一件家具。她还清晰地记得从大街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城市里的喧闹声。那天下午的印象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这是一幅慢慢地展现在她眼前的奇妙的图景,五彩缤纷的图景。
  一切的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詹妮弗首先想到的是:我输了。
  不料,亚当却告诉她:“我们来想想办法。哦,玛丽下星期一跟她姑母去欧洲。去一个月。”

   第十四章
  詹妮弗和亚当几乎每晚都在一起。
  亚当第一次在她的那间很不舒服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晚上。 次日一早他说:“我们今天告假,去给你找个像样的住所。”
  两人一起去找公寓房子。当天下午近傍晚时分,詹妮弗租下了萨顿附近叫贝尔蒙特的新建高层建筑的一套房间, 并在契约上签了字。 可这座建筑的门前却挂着“售出”的牌子。
  “我们进去干什么?”詹妮弗问。
  “你等一下就知道。”
  他们看到的是五间一套、跨两层楼的公寓房间,室内家具富丽堂皇。詹妮弗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阔气上乘的公寓。楼上是第一流的卧室和卫生间,楼下是带有卫生间的客房和起居室。在起居室凭窗远眺,东河和全城历历在目。还有一个偌大的阳台,一间厨房,一间餐室。
  “你喜欢吗?”亚当问。
  “何止喜欢,我简直是爱得发狂了。”詹妮弗高兴得大声说,“不过我有两个问题,亲爱的。第一,我付不起房租;第二,即使我付得起,这房子也是属于别人所有的。”
  “这房子是我们法律事务所的。我们租下来是为来访的显赫要人做准备的。我会让他们另找地方住的。”
  “那么租金呢?”
  “我会付的。我……”
  “不。”
  “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我付这么一点房租不在话下。我……”
  她摇了摇头。“你不理解我,亚当。我除了我这个人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想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你。”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詹妮弗依偎着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将在晚上加班加点。”
  星期六他们痛痛快快地买了一大批东西。亚当在彭威特·泰勒商店给詹妮弗买了一件漂亮的真丝睡衣, 詹妮弗为亚当买了一件特恩布尔-阿瑟牌衬衣。他们在金贝尔商店买了一副象棋,在亚伯拉罕和斯特劳斯法律事务所附近的朱尼尔商店买了一块奶酪蛋糕, 在艾尔特曼食品店买了一只福特纳-梅森牌梅子布丁,还在德布尔戴书店买了许多书。他们又去逛了盖蒙商店和卡斯威尔马赛商店,在那儿亚当给詹妮弗买了够她用十年之久的百花香①。他们最后在公寓拐角处吃了晚饭。
  ①百花香是放在壶内的干燥花瓣和香料混合物。
  他们相约每天下班后晚上在公寓会面,谈论当天发生的种种事。晚饭由詹妮弗准备,亚当则整理餐桌。饭后在一起看书或者看电视、玩纸牌、下棋。詹妮弗总是为亚当准备他最爱吃的菜。
  说来也怪,詹妮弗想,在他们的风流韵事开始之前,两人都是公开见面的。而现在成了情人之后,却不敢公开露面了。他们开始上一些不会撞见熟人的地方去,例如到闹市区的夫妻小吃店吃饭,到第三大街音乐学院音乐厅听室内音乐,到第十八大街奥姆尼剧院俱乐部看新上演的戏。 有一次还到布鲁姆大街上的格鲁塔-亚左拉餐馆去吃晚饭,结果吃得过了量,整整一个月立誓不吃意大利名菜。“可是我们能经常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詹妮弗想,玛丽·贝思再过十四天就要回来了。
  亚当酷爱运动。他常常叫詹妮弗去看尼克篮球队比赛,詹妮弗对球赛入了迷,她常常大声喝彩,直至叫哑了喉咙。
  到了星期天,他们就懒懒散散地过,不必衣冠整齐地吃早饭,随便浏览《纽约时报》的一些栏目,谛听从曼哈顿传来的教堂里的钟声,每一阵钟声都带来不同的祈祷声。
  詹妮弗瞧着亚当全神贯注于摊在面前的纵横填字字谜,心里默想:为我祈祷吧。她明白自己目前行为有失检点。她也知道这种局面不能维持长久。可是,她以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旷神怡。情人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显得无限美好。与亚当待在一起给她带来了巨大欢乐。为了获得这种欢乐,她愿意在今后付出任何代价。她也清楚,自己总有一天得为之付出代价的。
  时间的概念在她心里起了变化。以往,詹妮弗的时间以小时为单位计算,大部分时间花在和当事人的会面之中。现在,她数着分秒计算与亚当待在一起的时日。亚当和她待在一起时,她想着他;亚当不在的时候,她也想着他。
  詹妮弗在书刊上读到过一些男人在情妇的怀抱中心脏病发作的文章,所以她把亚当的私人医生的电话号码写进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本上。这本子就摆在卧房床头。一旦发生意外,她就可以妥善处理,亚当也不必陷入尴尬的境地。
  詹妮弗心中充满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感情。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喜欢搞家务,可是现在她甘愿为亚当做一切事情。她不仅为他准备吃的,而且为他洗涤穿的,早上把他要穿的衣服摆端正。一句话,悉心照料他。
  亚当在那公寓里留了一套换洗衣物,他差不多每晚都跟她在一起度过。她躺在他身旁,望着他安然入睡,而自己则尽可能醒着,深怕失去他们在一起欢娱的宝贵的分分秒秒。最后,当詹妮弗的双眼再也睁不开的时候,她就心满意足地钻进亚当的臂弯入睡。多时以来使詹妮弗深受其害的失眠症已经消失。一切折磨过她的梦魔都已绝迹。只要她一躺进亚当怀里,她马上感到安宁平静。
  她喜欢穿上亚当的衬衣在公寓里走动,到了晚上还穿上他睡衣的上衣。如果她早上醒来时亚当已经走了的话,她就滚到他睡过的地方。她喜欢他身上留下的暖人气息。
  在她看来,她所听到的全部流行情歌似乎都是为她和亚当写的。她觉得诺埃尔·考沃德说得很对:一切下里巴人的音乐都有着强大的感染力,这真叫人惊奇。
  她把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亚当。这些事她不曾向任何人泄露过。跟亚当在一起,她不用戴上任何面具。她就是她——詹妮弗·帕克,不加任何掩饰的她。亚当所爱的就是这么个詹妮弗,这可是桩奇迹。他们间还有一个共同之处:笑声不绝。
  她身不由己地对亚当爱得一天比一天深。她多么希望已经开始的这一切永远不要终止啊。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生平第一次变得迷信了。亚当爱喝一种特别的肯尼亚咖啡。詹妮弗每隔几天总要买一点回来。
  可她每一次只买一小听。
  詹妮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她老是想到亚当不在跟前时他会遇到什么飞来横祸,而她则只能在报上赫然登出或电台当做新闻广播之后才能知晓。这种担惊受怕的心理她从不曾告诉过亚当。
  亚当每次若要迟些回来,总设法给她留下字条。他把字条留在屋里意想不到的地方:面包盒里,电冰箱里,甚至在她的鞋里。这些字条使她欣喜若狂。她把每一张都妥善保存下来。
  剩下的最后几天,时间一转眼便消逝了。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玛丽·贝思第二天便要回来。
  詹妮弗和亚当在公寓里用完晚餐,听了一会音乐,然后便上了床。詹妮弗整夜不曾合眼,一直抱着亚当不放,脑子里回想着两人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
  分离的痛苦就在眼前。
  吃早饭时,亚当说:“不管出什么事,我要你记住:你是我真正爱恋的唯一女子。”
  离别的痛苦降临了。

   第十五章
  工作是一味止痛药,詹妮弗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不留下一点空余的时间来思索。
  她成了新闻界的宠儿。她在法庭上的胜利一再成为热门新闻。寻上门来的当事人越来越多,她已经开始应接不暇。詹妮弗的主要乐趣是办理刑事诉讼案,但在肯的要求下,她也开始接受一些其他案子。
  肯·贝思对于詹妮弗说来变得比什么时候都重要。他为她办理的案子进行调查,成绩卓著。他们一起讨论其他问题,詹妮弗十分重视他的忠告和意见。
  詹妮弗和肯又搬迁了一次,这一回搬进了公园路的一套大房子里。詹妮弗雇用了两个年轻干练的辩护律师,一个叫坦·马丁,另一个叫特德·哈里斯,两人原来都是迪·西尔瓦工作班子里的人员,另外还加雇了两位秘书。
  坦·马丁原是西北大学的足球队队员,他有着运动员的体魄和学者的头脑。
  特德是个瘦小,羞怯的小伙子,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睿智、敏锐。
  马丁和哈里斯专干跑腿的差使,詹妮弗则经常出庭辩护。
  门上挂的牌子上写着:詹妮弗·帕克暨同事。
  她的法律事务所处理各式各样的案件,大至给大工业公司为污染费问题辩护,小至代表酒鬼出庭。这种人当然是雷恩神父送来的宝贝。
  “他遇上了点小麻烦。”雷恩神父对詹妮弗说,“他是一个安分守己、有家室的人,但这个可怜虫常常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难免多喝了一点。”
  詹妮弗禁不住嫣然一笑。在雷恩神父眼里,他教区里的居民没有一个犯罪的,他们只是不够谨慎才出了事。神父的唯一愿望就是把他们从困境里解救出来。詹妮弗十分理解雷恩神父的心情,原因之一是她本人也正是这样想的。这些人遇上了麻烦,往往找不到任何人帮忙。他们一没财力,二没权势,无法跟政府较量,到头来只有被打垮的份儿。詹妮弗和神父现在经常接触的便是这样的人。
  “公正”两字只有在帮助这些遇到麻烦的人的过程中才能体现。在法庭上,辩护律师也罢,主诉律师也罢,所追求的并不是公正;他们所追求的是如何打赢官司。
  詹妮弗常常和雷恩神父谈到康妮·加勒特,可是谈话往往使她感到沮丧。这件事包含着不公正的处理,这使她内心十分难受。
  在多尼住宅后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尼克·维多正用电子设备仔细地进行室内检查,以弄清房里是否装有吉卜赛窃听器。迈克尔·莫雷蒂在一边看着。他通过内线知道警方没有批准对他实行电子监视。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一位过于热心的年轻侦探会私下安一只吉卜赛窃听器——或者叫非法的窃听器——以获取情报。迈克尔处事小心谨慎。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每天早晚用电子设备检查一次。他明白,他是六七家法律事务所的头号目标,不过他对此满不在乎。他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他们却无法了解他的所作所为;即便他们了解的话,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有几次深夜,迈克尔通过餐馆后门上的小孔向外张望,瞧见联邦调查局人员把他屋子里倒出去的垃圾取样分析,同时又放回一些其他垃圾,以免露出破绽。
  一天晚上,尼克·维多说:“我的上帝,头儿,万一这些家伙搞到什么东西怎么办?”
  迈克尔笑道:“我巴不得他们搞到点什么呢。我们可以在他们到达这儿之前把垃圾堆跟邻近餐馆的垃圾堆换一下位置。”
  可以肯定,联邦政府的特工人员是不会来触动他的。家族的活动正在扩展,迈克尔胸中盘算着新的计划,可是他对谁都还没披露过这些计划。唯一的障碍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迈克尔清楚,他必须把这个老律师打发走。他需要一个年轻人来接替他。他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詹妮弗。
  亚当和詹妮弗每星期在一起吃一次饭,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们没有其他时间可以单独待在一起,无法亲亲热热,他们使用化名每天在电话里谈上一阵。他成了亚当斯先生,詹妮弗则成了杰伊太太。
  “我讨厌老是这样私下往来,”亚当说。
  “我也是啊。”一想到她要失去亚当,她就惊恐万状。
  法庭成了詹妮弗克制内心苦痛的唯一去处。法庭犹如舞台,是她和对手较量、斗智的场所。审判庭又是她的学校,她在那儿学习,成绩优异。每次审判不啻是一场比赛,必须严格遵守各种规则。只有优秀运动员才能取胜,詹妮弗决心做一名优秀运动员。
  詹妮弗在法庭上的盘问成了戏剧性的事。在盘问时,她应付自如,速度适中,富有节奏感,又善于利用时机。她学会了一眼认出陪审团负责人,以便自己全力以赴和他周旋,因为她明白他能够左右其他人的看法。
  一个人脚上穿的鞋子能反映一个人的某种性格,詹妮弗注意寻找穿便鞋的陪审员,因为这些人往往性情随和。
  她研究战略,即审讯的全部计划,同时也研究战术,即每天采取的具体步骤。她成了物色友好的法官的专家。
  詹妮弗夜以继日地为每一起案件做好周密的准备。她懂得一句格言:多数官司在开庭之前胜负已经定局。她让自己熟悉各种记忆术,以便记住陪审员的名字。如把史密斯比做肌肉发达抢铁锤的人;把海尔姆比做开船掌舵的人;把纽曼比做新生儿。①。
  ①英语中Smith(史密斯) ,与blacksmith(铁匠)有关;Helm(海尔姆),与helmsman(舵手)有关;Newman(纽曼),与Newborn(新生儿)有关。
  法庭一般在下午四点休庭,如果下午三点多钟她开始盘问证人的话,那么她就设法一直问到四点差几分钟,结束前对证人讲上几句有分量的话,这些话深深地印入陪审员的脑海中,使他们整宿都想着这些话。
  她还学会了识别身体各部分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如果一个证人撒谎的话,肯定会有一些欲盖弥彰的动作,诸如用手抚摩下巴,紧闭双唇,捂住嘴巴,或用两手拉耳垂,抹平头发等等,等等。詹妮弗现在成了洞察这种种迹象的专家,因此在法庭上常能认准目标,置对方于死地。
  詹妮弗发现,妇女充任刑事犯的辩护人有不利的地方,因为她们侵入了男子们的世袭领地。目前,担任刑事犯辩护律师的妇女还是凤毛麟角,一些男律师对她甚为反感。有一回,詹妮弗发现她的文件包上被人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反语:女律师能提出最好的动议。辛茜娅为了表示反击,在她的办公桌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最适合妇女的地方是众议院……和参议院。
  许多陪审团初次交手时总是对詹妮弗怀着偏见。因为由她处理的许多案子中,当事人都出身低微,而人们往往把她和当事人联系在一起。人们都以为她会穿戴得像简·爱一样,她没有称他们的心,不过究竟穿什么东西上场是她很费了一番心思的——她不能穿得过于考究,以免引起女陪审员的妒忌;同时又要注意打扮得富有女性感,不至于使那些男性陪审员产生误解,以为她是个同性恋者。要是在过去,詹妮弗本人肯定会对这些考虑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法庭上,这些无情的现实却是需要正视的。因为她踏进了男子的世袭领地,她必须加倍努力,必须干得比自己的对手出色。詹妮弗学会了不仅从自己的角度对案子做好充分准备,并且从对手的角度对案子进行周详的考虑。她俨然是一位统兵的将领,为决战运筹帷幄。
  内线电话传来了辛茜娅的声音。“有个男人打电话来要找你,他既不肯讲出自己的姓名,也不愿告诉我是什么事。”
  要是在半年之前,辛茜娅肯定会把电话一挂了之,可詹妮弗历来教导她不应拒绝任何人的要求。
  “把电话接进来吧,”詹妮弗说。
  过了一会,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詹妮弗·帕克吗?”
  “是我。”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这电话保密吗?”
  “保密。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的事。这……这是我朋友的事。”
  “哦,你的朋友出什么事啦?”
  “你要明白,这件事必须严守秘密。”
  “我明白。”
  辛茜娅走进来,递给她一份邮件。“等一下,”詹妮弗说。
  “我的朋友被家里人送进了疯人院,可她并没有疯。这是一桩阴谋,有关当局也插手了。”
  詹妮弗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把话筒搁在肩上,一边翻阅着这天上午的邮件。
  那人继续往下讲:“她很富有,她的亲属图的是她的钱财。”
  詹妮弗说:“往下说吧。”一边继续阅读邮件。
  “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设法帮助她,他们也会把我关起来的,这对我可是桩危险的事,帕克小姐。”
  詹妮弗得出结论:这是桩棘手的案子。她说:“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建议你找一位好的精神病专家给你朋友看病。”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他们全串通一气。”
  “我听懂了。”詹妮弗宽慰他说,“我……”
  “你愿意帮她的忙吗?”
  “我根本无能为力……我看,你这么办吧。你干脆把你朋友的姓名和住址告诉我。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去调查的。”
  话筒里沉默了良久。最后那人又说:“这事不得外传,请一定记住。”
  詹妮弗真希望他赶紧把话讲完。她上午的第一个当事人已在接待室等着了。她忙说:“我会记住的。”
  “她叫库柏。海伦·库柏。她在长岛有一座大庄园,可他们把它夺走了。”
  詹妮弗照他的话在面前的一个本子上做了记录。“好。你说她住在哪个疗养院来着?”忽听到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詹妮弗把记录扔进了字纸篓里。
  詹妮弗和辛茜娅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

   第十六章
  亚当·沃纳几乎打一开始便意识到自己和玛丽·贝思的婚姻是一大错误。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孤苦伶仃、容易受人斯侮的弱女,他和贝思结了婚。这完全是由于一时感情冲动之故。
  过去,他为了不伤玛丽·贝思的心,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可是现在却又深深爱着詹妮弗。他想找个人谈谈,于是想到了斯图尔特·尼达姆。斯图尔特向来富于同情心,他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处境的。
  两人的会见和亚当原先的设想完全是两码事。亚当刚跨进他的办公室,尼达姆便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和选举委员会通过电话。他们已正式要求你参加美国参议员的竞选。你会获得全党的支持的。”
  “我……那太好了,”亚当说。
  “我们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孩子。首先得着手进行组织工作。我打算建立一个资金筹措委员会。我认为我们该从这儿入手……”
  接下去他们为竞选活动讨论了整整两个小时。
  谈完之后,亚当说道:“斯图尔特,我有件私事想跟你谈谈。”
  “恐怕来不及了,有位当事人约我晤谈,亚当。”
  亚当突然感到斯图尔特·尼达姆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亚当和詹妮弗相约在西城的一家乳制品餐馆吃午饭。詹妮弗已在餐厅深处的一个火车座上等他了。
  亚当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詹妮弗从他的脸上便猜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亚当告诉她说,“我已被推选参加全国参议员选举。”
  “是吗,亚当?”詹妮弗一下子变得兴奋无比,“那太好了!你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参议员。”
  “竞选肯定相当激烈。纽约州不是个好对付的地方。”
  “那有什么关系,谁也阻止不了你获胜的。”詹妮弗知道自己的话实在没有夸大。亚当有勇有谋,能为自己的信念坚持不懈地奋斗,正如他曾经为她的事据理力争过一样。
  詹妮弗握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
  “别急,我还未选上呢。你一定听说过差以毫厘,失之千里的谚语吧。”
  “那跟我为你感到骄傲又有什么相干。我是多么爱你啊,亚当。”
  “我也爱你。”
  亚当想把自己准备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讨论、但实际并未讨论过的事告诉詹妮弗,不过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等把事情妥善解决之后再跟她说不迟。
  “你什么时候开始竞选活动?”
  “他们要我立即宣布开始竞选。我将得到全党一致的支持。”
  “太好了!”可是詹妮弗的心头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她眼下不想用言语表达这一感觉,只是她知道自己或迟或早总得正视它的。她希望亚当竞选获胜,可是竞选参议员如同在她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宝剑①一样。亚当在竞选中将提出种种改革措施,以争取选票。他一旦当选,詹妮弗便将失去他。他的私生活从此将容不得半点丑闻。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如果让人们得知他有个情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在政治上自杀。
  ①喻临头的危险。达摩克里斯是希腊民间传说中狄奥尼索斯国王的大臣。有一次,国王在宴席上让他坐在一个位子上,头顶上方用一根头发悬吊着一把宝剑,以示名位、权力是随时可能带来危险的。
  当晚,詹妮弗失眠了。这是她自爱上亚当以来第一次夜不能寐。她睁着两眼直到黎明。
  辛茜娅说:“有你的电话。又是那个火星人打来的。”
  詹妮弗不解地望着她。
  “喏,就是那个讲疯人院的事情的人。”
  詹妮弗早已将那件事置之脑后了。他八成是个精神方面需要治疗的病人。
  “你告诉他……”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自己来跟他讲吧。”
  她拿起话筒。“我是詹妮弗·帕克。”
  传来了熟识的声音:“我告诉你的事调查了吗?”
  “我还没机会哪。”她想起自己已把记下的姓名、地址扔掉了。“我愿意帮你的忙。你能告诉我姓什么吗?”
  “不行。”他轻声答道,“他们也会来迫害我的。你去调查一下吧。海伦·库柏。长岛。”
  “我可以推荐一位医生……”电话挂断了。
  詹妮弗坐着思索一会后,请肯·贝利来到办公室。
  “有什么事啊,头头?”
  “我想……没什么大事。有个怪人给我打来好几次电话,又不肯留下名字。你能不能打听到一个叫海伦·库柏的女人的消息?据说她在长岛有个大庄园。”
  “眼下她在哪儿?”
  “不是在某个疯人院就是在火星上。”
  两个小时之后,肯·贝利带回了叫詹妮弗大吃一惊的消息。
  “你的那个火星人下凡了。威斯切斯特的海泽思疯人院是有一个叫海伦·库柏的女病员。”
  “你没弄错吧?”
  肯·贝利显得很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姆弗连忙说。肯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的私人侦查员。他没有把握的事决不乱说,从来没有搞错过什么事。
  “我们调查那女人干什么?”肯问道。
  “有人认为她是受迫害进疯人院的。我想请你把这件事的背景查清楚。再了解一下她家庭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所要的情况都已摆在詹妮弗的桌子上了。海伦·库柏是个有钱的寡妇,丈夫死后留给她价值四百万美元的遗产。她的女儿跟她们居住的那幢房屋的管理人结了婚。婚后六个月,新郎和新娘向法院提出要求,宣布老人精神机能不全,把庄园划归他们名下。他们请了三个精神病专家证明海伦·库柏精神机能不全。起诉得到法院认可,海伦被送进疯人院。
  詹姆弗读完报告,抬起头看了看肯·贝利。“整个事情听起来有点蹊跷,对吧?”
  “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因为这个案子里,詹妮弗找不到原告,库柏家的人既然把她送进疯人院,自然不欢迎詹妮弗插手。而原告因为已被宣判为精神失常,也就不可能请詹妮弗做她的律师。这个问题挺有意思。有一点詹妮弗是清楚的:不管有没有当事人,詹妮弗决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他人被无端送进疯人院。
  “我将去探望一次库柏夫人,”她心里做了决定。
  海泽思疯人院坐落在威斯切斯特一大片树林之中,医院四周围着栅栏,唯一的入口处有人看守着。詹妮弗还不想让库柏太太的家属知道自己所进行的工作,因此,她四处打电话联系,最后找到一个跟疗养院有来往的熟人。那人为她去拜访库柏太太做好了安排。
  医院院长富兰克林太太是个相貌严厉,表情冷酷的女性,詹妮弗不由得想到了《吕蓓卡》一书中的丹弗斯太太。
  “严格地说,”富兰克林太太哼哼道,“我是不应该让你进去见库柏太太的。这样吧,我们把你的这次来访作为一次非正式访问,不做记录。”
  “谢谢你啦。”
  “我叫人带她来。”
  海伦·库柏身材纤细,相貌出众,快上七十岁了。蓝色的双眸活泼地闪烁着,目光聪慧。她态度端庄大方,就像在自己家里似地热情接待着詹妮弗。
  “你真好,特地来看我,”库柏太太说,“不过,我不十分明白你为什么而来。”
  “我是律师,库柏太太。我两次接到匿名电话说你在这儿住着,而你本不该来这地方的。”
  库柏太太温柔地一笑,说:“那人肯定是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是谁?”
  “他给我当了二十五年的管家。我女儿多萝西结婚时,她把他解雇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怜的阿尔伯特。我想,他属于老派,是另一种天地里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是这样的人。你很年轻,亲爱的,所以你也许不明白世道起了多么大的变化。你知道当今世界上缺了样什么东西吗?仁爱。它恐怕被贪得无厌取代了。”
  詹妮弗轻声问:“你指的是你女儿?”
  库柏太太的眼睛中现出悲哀。“我不责怪多萝西。都是她丈夫不好。他这个人长相不怎么样,至少是道德上不怎么样,恐怕我女儿也没有多少姿色。赫伯特娶她是看中她的钱,结果发现庄园的所有权完全属我所有。他自然很不高兴。”
  “他当着你面讲了吗?”
  “是的,讲了。我那个女婿对这可够直率的了。他原以为我会把庄园交给女儿,而不是等我死后才给她。我本来想这么办,可是我信不过他。我明白他得到这笔钱财后会干些什么。”
  “你以往有过精神病病史吗,库柏太太?”
  海伦·库柏望着詹妮弗,凄苦地说:“据医生说,我现在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和妄想症。”可是詹妮弗感到,眼下正和自己谈话的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你知道有三个医生证明你精神机能不全吗?”
  “库柏庄园的价值估算为四百万美元,帕克小姐。那笔钱可以用来左右许许多多医生哪。我担心你在浪费时间呢,庄园已经落在我女婿手中,他不会让我离开这儿的。”
  “我想去见见你的女婿。”
  广场塔楼位于第七十二东大街,那儿是纽约最漂亮的住宅区之一。海伦·库柏的寓所就坐落在这一带。现在门上的名牌上写着:赫伯特·霍桑夫妇。詹妮弗事先已给她女儿多萝西挂了电话。当她到达时,多萝西和她的丈夫已在那儿等着了。海伦·库柏所谈的她女儿的情况是正确的。她长得不怎么可爱,身材瘦削,活像一只耗子,没有下巴,右眼斜视。她丈夫看上去跟阿契·邦科①活脱活像,比多萝西起码大二十岁。
  ①阿契·邦科是美国七十年代上映的一部电视系列片的主角。他身上集中了中产阶级的所有弱点。
  “进来吧,”他咕哝着说道。他带着詹妮弗从会客厅走进一间硕大的起居室,室内墙上挂着法国和荷兰著名画家的作品。
  霍桑单刀直入地问詹妮弗道:“你倒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詹妮弗转身对多萝西说:“是有关你母亲的事。”
  “她怎么啦?”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精神失常症状的?”
  “她……”
  赫伯特·霍桑插进来说:“那是我和多萝西刚结婚不久。老太婆容不下我。”
  那无疑是神志清醒的表现,詹妮弗想。
  “我看过医生的报告,”詹妮弗说,“看来有偏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偏见?”他气势汹汹地问。
  “我的意思是那些报告所涉及的事界限十分模糊,很难确定究竟什么叫精神失常。医生的结论一部分是根据你们夫妇俩所介绍的有关库柏太太的行为做出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证据不够明确。换作别的三个医生的话,完全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嘿,听我说,”赫伯特·霍桑说,“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那老太婆可是个疯女人。医生是这样说的,法院也是这样判定的。”
  “庭审记录我都读了,”詹妮弗说,“法院建议本案应予定期复审。”
  赫伯特·霍桑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你是说他们可能把她放出来吗?”
  “他们会把她放出来的,”詹妮弗答道,“我要努力促成这件事。”
  “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个。”詹妮弗转向那个女的说,“我了解过你母亲先前的病史。她精神上或感情上过去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创伤。她……”
  赫伯特·霍桑又插了进来:“那他妈的又不说明任何问题。这类病说来就来。她……”
  “此外,”詹妮弗继续对多萝西说,“我还调查了你们把她弄走以前她的社交生活。一切都完全正常。”
  “我才不在乎你或其他什么人怎么说。反正她疯了!”赫伯特·霍桑喊叫起来。
  詹妮弗打量了他一会之后,问:“你向库柏太太要过庄园,是吗?”
  “那关你什么屁事!”
  “我就是要把它当成我的事。我想今天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说完,她朝门口走去。
  赫伯特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等等。你在插手并不需要你管的事。你想捞一点钱花花,还是怎么的?那好嘛,我明白了,我的宝贝。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我准备马上给你开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作为对你的酬劳。至于你呢,就此什么也别管了,怎么样?”
  “对不起,”詹妮弗答道,“办不到。”
  “你以为那个老太婆会给你更多的钱么?”
  “不。”詹妮弗说。她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财迷心窍。”
  听证会,精神病医师诊断,加上跟州里四个不同机构会晤花了整整六个星期时问。詹妮弗亲自请了几位精神病专家。他们进行了各种检查,詹妮弗掌握了所有需要的事实。法官终于推翻了原判。海伦·库柏从医院中放了出来,庄园又物归原主了。
  库柏太太从医院出来那天上午给詹妮弗打了电话。
  “我想请你到第二十一餐馆吃午饭。”
  詹妮弗瞧了瞧她的日程表,上午她要办的事很多,中午还有个午餐会,下午得上法院办案,但是她明白那老妇人是多么盼望这顿聚餐,于是答应说:“我一定去。”
  海伦·库柏高兴地说:“让我们来小小地庆祝一下。”
  午餐吃得十分称心。主人库柏太太分外周到,那家餐馆的工作人员跟她很熟。
  杰利·伯恩斯陪她们上了楼,在一张桌旁坐下。餐具全是赏心悦目的古董和乔治王朝的银器。饭菜可口,服务周到。
  海伦·库柏直到喝咖啡时才对詹妮弗道谢说:“我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准备向我收多少钱。不过,我想另外给你点什么。”
  “我的收费已经够高了。”
  库柏太太摇摇头说:“那没关系。”她向前倾身过去,双手拉住了詹妮弗的手,压低声音说:“我要把怀俄明州整个送给你。”

   第十七章
  《纽约时报》第一版上刊登着两则趣味盎然的新闻。一则是詹妮弗为一个被指控亲手杀死丈夫的女子赢得了宣判无罪的裁决,另一则是亚当·沃纳宣布参加美国参议员竞选的报道。
  詹妮弗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关于亚当的文章。文章介绍了他的身世,还援引了许多要人对亚当的赞语,指出他将会给美国参议院以至整个国家增光。文章的结尾还明显地暗示,如果亚当竞选成功,将为他以后参加总统竞选打下良好的基础。
  在新泽西州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庄园里,迈克尔·莫雷蒂和老头子刚吃罢早饭。迈克尔正在阅读有关詹妮弗·帕克的报道。
  他抬起头望着丈人,说:“她又一次取得了胜利,托尼。”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正用汤匙舀起一只水煮蛋。“谁又一次胜利了?”
  “那个律师,詹妮弗·帕克。她是个天生的律师。”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哼哼道:“我可不喜欢让女律师为我们效劳。女人软弱,你根本没法知道她们会干出什么来。”
  迈克尔谨慎地说:“你说得对,大多数女人是这样,托尼。”
  激怒丈人没有任何好处。只要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活在人世,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但是看看他现在这副模样,迈克尔知道自己用不到等多久了。这老头子曾好几次轻度中风,现在他双手微微颤抖,说话艰难,走路离不开手杖。他皮肤干枯缺少水分,活像发黄的羊皮纸。这个曾在全美国黑社会中不可一世的人物,已经成了一只缺牙少齿的老虎。他的名字曾使许多黑手党成员闻风丧胆,使他们的遗孀恨之入骨。可现在,人们很少能见到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一面。他不再抛头露面,只把迈克尔·莫雷蒂、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其他几个他所信赖的人推上第一线。
  迈克尔还没有被培养成,或者说推选为,本家族的首领,不过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诨号“三指棕”的路切斯曾经是东海岸五大家族中的首领,后来他让位给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很快便会……迈克尔大可以耐心地等待着。回想当年自己还是一名年少气盛的毛孩子时,他曾站在纽约一家名门豪富的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燃烧着的纸片发誓说:“如果我泄露科沙·诺斯特拉的任何秘密,我将像这张纸片一样,化为灰烬。”他迄今取得的成就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了。
  眼下,迈克尔一边跟老头子坐着共进早餐,一边说:“也许我们可以让这个帕克女人先做点不起眼的事,看看她办事的情况再说。”
  格拉纳利耸耸肩:“你可要小心啊,麦克。我不想让外人插手本家族的秘密。”
  “让我来对付她。”
  当天下午迈克尔打了那个电话。
  当辛茜娅告诉她迈克尔·莫雷蒂打来了电话时,往事就像洪水冲破了闸门似地涌上了詹妮弗的脑际。自然,全是些令人不快的回忆。詹妮弗不能理解为什么迈克尔·莫雷蒂要打电话给她。
  出于好奇心,她拿起了电话。“你要干什么?”
  她讲话的声调严厉、辛辣,迈克尔·莫雷蒂听了不觉一怔:“我想见见你。我想我们需要稍稍谈一谈。”
  “谈什么,莫雷蒂先生?”
  “我不想在电话上谈任何事。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帕克小姐……我们谈的事对你好处可大啦。”
  詹妮弗平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莫雷蒂先生,我对你所要做的或讲的任何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她砰地一声搁下了话筒。
  迈克尔·莫雷蒂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手里已经挂断的电话。他感到内心一阵激动,这倒不是愤怒,但他一时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感情,更谈不上爱和恨。他一生玩弄过不少女人。他外貌俊俏,皮肤黝黑,加上性格天生残忍,因此征服了无数女人的心。
  总的来说,迈克尔·莫雷蒂瞧不起女人,因为她们太软弱,没魄力。譬如说罗莎吧,她像一条温顺的小狗一样,叫她向东,决不向西,迈克尔想道。她给我管家,为我做饭,我需要她时就去找她,不需要时就让她走开。
  迈克尔还从未见到过一个有魄力的女人,一个竟敢向他说一声“不”字的女人。詹妮弗·帕克却与众不同,她有胆量挂断他的电话。她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对你所要做的或讲的任何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迈克尔回味着这句话,笑了。她错了。他将向她证明她是大错特错了。
  詹妮弗吃完午饭正朝事务所走去。当她横穿第三大街时,差一点被一辆卡车撞上了。司机狠命地踩下刹车,卡车的后部转了个向,从詹妮弗身边擦了过去。
  “我的老天,小姐!”司机大声嚷道,“你往哪个鬼地方走,也不看看清楚!”
  詹妮弗没有听他唠叨,只把自己的双眼紧盯着车身后面的车牌。上面写着全国汽车公司字样。她站在原地望了很久,车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过身子,急步朝事务所走去。
  “肯在吗?”她问辛茜娅。
  “在,在他的办公室。”
  她进去找他。“肯,你能调查一下全国汽车公司吗?需要搞到一张近五年来该公司的汽车肇事的情况表。”
  “那可得过一段时间才行。”
  “请使用LEXIS。”那是全国司法电脑。
  “能告诉我你干什么用吗?”
  “现在还很难说,不过是一种预感。如果真有点门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她在处理康妮·加勒特——就是那个将一辈子依附他人生活的四肢残缺的姑娘——案件中忽略了的一件事。那个司机可能从来没有闯过祸,可是那辆汽车呢?说到底,总有人得负法律责任。
  第二天一早,肯把一份报告送到詹妮弗面前。“不管你到底想查什么,看来你交上好运了。全国汽车公司近五年来共出过十五次车祸;好几辆车子已被禁止使用。”
  詹妮弗心中一阵兴奋,忙问:“是什么问题?”
  “制动系统有缺陷。急刹车时,车子后部会打转。”
  詹妮弗召集坦·马丁、特德·哈里斯和肯·贝利开了一个全体工作人员会议。“我们要把康妮·加勒特的案子提交法院审理。”她对大家说。
  特德·哈里斯透过深度近视眼镜望着她,说:“听我说一句,詹妮弗。我已经核实过这件事。她上诉没有成功。我们会因res judicata而受到攻击。”
  “什么叫res judicata?”肯·贝利问。
  詹妮弗解释道:“res judicata就是无故重新上诉①。它与民事案件的关系,相当于被告的双重危险处境与刑事案件的关系。俗说话,‘诉讼总得有个了结’。”
  ①根据美国法律规定,凡由具有足够的法律权限的法庭所做的判决具有终审性质,任何人不得根据与先前相同的理由再次提出上诉;否则就是无故重新上诉。
  特德·哈里斯补充说:“一旦根据案子的是非曲直做出最后裁决,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复审。目前我们还没有理由要求复审。”
  “不,有理由。我们是根据发现的原则跟他们论争。”
  关于发现的原则是这样的:有关双方所搜集的一切有关事实必须让对方了解,这是进行正当的诉讼所必备的条件。
  “全国汽车公司是隐藏在后面的被告。他们对康妮·加勒特的律师隐瞒了一些情况。他们的汽车制动系统存在着缺陷,但他们并没有把这一点写进记录。”
  她打量着两个律师,说:“我想我们该从这儿着手……”
  两个小时之后,詹妮弗已经坐在康妮·加勒特的起居室里。
  “我准备提出重新开庭审判。我相信我们还有官司打。”
  “不,重新开庭审判我可受不了啦。”
  “康妮……”
  “请你看看我,詹妮弗。我是个十不全的人。我每次在镜子中瞧见自己,就恨不得去寻短见。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自杀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没有办法自杀!没有办法啊!”
  詹妮弗坐着,浑身一震。她怎么连这点也没想到呢?
  “也许我可以争取在法庭外取得解决。我想,当他们亲耳听到证词的时候,他们会同意不必重新审判而结束这个案子的。”
  代表全国汽车公司的是马格雷和古思利两位律师。他们的事务所坐落在第五大街一座由玻璃和铬构成的现代建筑里,大门前有一口喷泉不停地喷着水。詹妮弗在接待处通报了自己的姓名。接待人员请她坐下。十五分钟后,詹妮弗被引进帕特里克·马格雷的办公室。他是事务所的主要合伙人。他是一个生性严厉,毫不变通的爱尔兰人,目光咄咄逼人,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打了个手势让詹妮弗坐下。“见到你很高兴,帕克小姐。你在城里名声很大哪。”
  “希望并不全是坏名声。”
  “人们说你很厉害,不过,看上去不像是那么回事。”
  “希望不是这样。”
  “你要咖啡,还是来点优质的爱尔兰威士忌?”
  “来点咖啡吧。”
  帕特里克·马格雷按了一下铃,秘书用纯银托盘送进来两杯咖啡。
  马格雷说:“唔,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吗?”
  “我是为康妮·加勒特的案子而来的。”
  “啊,是这样。我记得她在初审和上诉时都输了。”
  我记得!詹妮弗敢用自己的生命打赌,帕特里克·马格雷把这个案子的每个数据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准备要求重新开庭审判。”
  “是吗?以什么作为依据?”马格雷彬彬有礼地问。
  詹妮弗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她准备好的提要,递给了他。
  “我以隐瞒事实为理由要求重新审判。”
  马格雷镇定自若地翻阅着那份提要。“噢,是的,”他说,“还是有关制动装置的事。”
  “原来你知道。”
  “当然知道。”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敲打着卷宗。“帕克小姐,你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得先证实那辆肇事的汽车制动系统有毛病。打出事那天起,那车子可能都大修过十多回了。因此你根本无法证明制动系统当时的情况。”说着,他把卷宗推还给她。“你根本没有官司可打。”
  詹妮弗呷了一口咖啡。“我要证明的无非是这些卡车的安全行车记录到底有多糟。只要稍微勤快一点,就可以使你的当事人明白他们的车子是有缺陷的。”
  马格雷随口问了一声:“你建议怎么办呢?”
  “我的当事人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姑娘,她这一辈子将永远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出不了门,因为她既没有手也没有脚。我希望能找到一种解决办法,能稍微弥补一下她正在经受的巨大痛苦。”
  帕特里克·马格雷呷了一口咖啡。“你想到的是怎么一种解决办法?”
  “两百万美元。”
  他笑了起来。“这对一个没有官司可打的人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如果我告到法院去,帕特里克先生,我保证有官司可打。而且,我可以索取比那大得多的数目,如果你逼得我们去控告的话,我们将要求五百万美元抚恤金。”
  他又笑了。“你把我的胆都吓破了。再来点咖啡吗?”
  “不啦,谢谢。”詹妮弗说完站了起来。
  “且慢,请坐下。我没有说过不给啊。”
  “你也没有说给。”
  “请再来点咖啡,是我们自己煮的。”
  詹妮弗想起了亚当和肯尼亚咖啡。
  “两百万美元可是一大笔钱哪,帕克小姐。”
  詹妮弗没有答理。
  “如果数目小一点的话,我也许可以……”他打着手势说。
  詹妮弗还是没有吭声。
  最后,帕特里克·马格雷问:“你真的要两百万美元,是不是?”
  “我要的是五百万美元,马格雷先生。”
  “那好吧。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做出某种安排的。”
  原来这么容易?!
  “明天一早我要到伦敦去,不过下个星期就回来。”
  “我不想将这件事张扬。如果你能尽早找你的当事人谈谈的话,我将十分感激。我希望在下星期把支票交给我的当事人。”
  帕特里克·马格雷点了点头。“那或许可以办到。”
  詹妮弗在回办公室的途中,心里一直不安。事情太顺当了。
  当晚回家的路上,詹妮弗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了下来。出来时她看到肯·贝利跟一个漂亮的金发男青年并肩走着。詹妮弗迟疑了一会,然后拐进了一条巷子,以免肯看见她。肯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事。
  到了约定会见的那一天,帕特里克·马格雷的秘书给詹妮弗打来一个电话。
  “马格雷先生让我向你道歉,帕克小姐。他今天整天开会,无法脱身。明天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方便的话。”
  “好吧,”詹妮弗说,“谢谢。”
  这个电话给詹妮弗敲起了警钟。她的直觉没错,帕特里克·马格雷在耍什么花招。
  “今天的电话我一律不接,”她对辛茜娅说。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分析可能出现的一切情况。帕特里克未经任何劝说,当下就答应付给康妮·加勒特两百万美元。她回想起自己当时心中有多么的不安, 打那时起, 帕特里克·马格雷就销声匿迹了。先是到伦敦(不知真的去了没有),然后是各种各样的会议,连回詹妮弗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挤不出(一周来,她给他打过许多电话),现在又要往后推迟。
  这究竟是为什么?唯一的原因只能是……詹妮弗止住脚步,拿起内线电话找坦·马丁。
  “请你查一下康妮·加勒特出事的日子,好吗,坦?我想知道这一案件的诉讼时效①什么时候过期。”
  ①诉讼时效,这里指法律对原告提出要求和行使权利现定的时间,超出规定的时间即不能提出要求或行使权利。
  二十分钟后, 坦·马丁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 脸色苍白。“糟啦,”他说,“你的预感是正确的。诉讼时效今天过期。”
  她突然觉得像害了病似的。“有没有可能弄错?”
  “没错。真遗憾,詹妮弗。我们中应该有人先查一下就好了。可是我,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
  “我也一样。”詹妮弗拿起电话,拨了个号。“请帕特里克·马格雷听电话,我是詹妮弗·帕克。”
  詹妮弗拿着电话等了半天,才听到对方有人接电话。她的声调显得十分欢快:“你好,马格雷先生。伦敦怎么样?”她听了一会,又说:“不,我还没去过那儿哪……嗯,是……过几天就……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她用随便的口吻说着话,“我刚和康妮·加勒特谈过话。正如我告诉过你的一样,她准备万不得已时才去法庭。因此,如果我们今天能把这件事解决的话……”
  话筒里传来了帕特里克·马格雷的大笑声。“你真有两下子,帕克小姐。诉讼时效今天过期,谁也无法控告谁了。如果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吃午饭,我们倒可以谈谈命运是多么不可捉摸。”
  詹妮弗克制着,不使自己的话音中流露出怒气。“这可是条险恶的诡计,朋友。”
  “世道本来就险恶嘛,朋友。”
  “为了占他人的上风,你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你的话对极了,我的宝贝,要知道,我干这一行比你资格老多了。请转告你的当事人,祝她下次交上好运。”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詹妮弗坐着,手里扔握着话筒。她想到康妮·加勒特正坐在家里,等候她的消息。詹妮弗的脑袋里嗡嗡作响,额角上渗出了汗珠。她伸手在抽屉里取了一粒阿司匹林,抬起头望了望墙上的钟,已经四点钟了。他们如果准备上诉,必须赶在五点钟前向高级法院的秘书提出。
  “你准备这份案卷需要多少时间?”詹妮弗问正站在一旁与她分忧的坦·马丁。
  他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下墙上的钟,说,“至少得三个小时,也许要四个小时。已经毫无办法了。”
  总得找出个办法来,詹妮弗想。
  詹妮弗说:“全国汽车公司不是在美国各地都有分公司吗?”
  “是的。”
  “旧金山现在还只一点钟。我们在那儿对他们提出起诉,以后再提出要求改变审判地点。”
  坦·马丁摇了摇头。“詹妮弗,所有文件都在这儿。即使我们能在旧金山物色到一家法律事务所,向他们扼要说明一下我们的要求,再由他们草拟新的文件,也决不可能赶在五点钟之前完成。”
  詹妮弗可不肯轻易认输。“夏威夷现在是几点钟?”
  “上午十一点。”
  詹妮弗的头痛像变魔术似地一下便消失了,她兴奋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那就有门了!查一下全国汽车公司是否在那儿营业。他们总会有个工厂,或销售办事处,或修理所什么的。如果有的话,就在那儿起诉。”
  坦·马丁端详着她,好一会脸上才绽开了笑容,说了声:“明白了!”便急忙朝门口走去。
  帕特里克·马格雷沾沾自喜的话音仍萦绕在詹妮弗的耳际:“请转告你的当事人,祝她下次交上好运。”对康妮·加勒特来说,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必须抓住眼下的时机!
  半小时后,詹妮弗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传来了坦·马丁兴奋的声音:“全国汽车公司的汽车传动轴是在奥阿胡岛上生产的。”
  “这下可把他们抓住了!马上跟那儿的一家法律事务所取得联系,请他们立即提出起诉。”
  “你脑子里是否选好哪一家事务所了?”
  “没有。 就从马丁代尔-黑贝尔法律事务所找个什么人吧。必须要求他们把起诉书送交全国汽车公司在当地的法律代理人,起诉书一交出就立即用电话通知我们。我将在办公室等待消息。”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祈祷吧。”
  夏威夷的电话是当晚十点钟打来的。詹妮弗拿起话筒,只听到一个人细声细气地说:“请詹妮弗·帕克小姐听电话。”
  “我就是。”
  “我是奥阿胡岛上葛雷格-霍伊法律事务所的宋小姐。 我们要告诉你的是,十五分钟前我们已把你所要求的起诉书送交全国汽车公司在本地的法律代理人。”
  詹妮弗慢慢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辛茜娅放约伊·拉·加迪亚进了詹妮弗的办公室。此人詹妮弗还从未见过面。他打电话来过,要她办理一桩殴打的官司。他身材矮小,结实,身着一套考究的西服,只是剪裁并不合身,像是给别人定做的。小拇指上带着一只特大的钻石戒指。
  拉·加迪亚张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说:“我来找你是请你帮我点忙。人总难免有过失,不是吗,帕克小姐?我把几个家伙稍微揍了几下,警察竟把我抓住了。我相信那些人就是想暗算我,你明白吗?那天晚上,巷子里黑洞洞的,我瞅见他们朝我冲过来……哦,那个街区的人可野啦。我在他们动手之前揍了他们一顿。”
  这个人说话的神态使詹妮弗感到讨厌,假惺惺的,竭力讨好人,做得太过分了。
  他抽出一大叠钞票。
  “瞧,这儿是一千美元,等我们上法庭时再给你一千美元,好吗?”
  “我最近几个月的日程表已排满。我愿给你推荐其他律师。”
  他的态度变得坚决起来。“不。我别的什么人都不要。你是最好的。”
  “殴打是一种简单的案子,用不着最好的律师。”
  “嘿,你听我说,”他说,“我还会给你更多的钱哩。”话音中充满了绝望。“先给二千美元,然后……”
  詹妮弗揿了揿桌下的按钮,辛茜娅立即走了进来。“拉·加迪亚先生要告辞了,辛茜娅。”
  约伊·拉·加迪亚朝詹妮弗久久地瞪了一眼,双手捧起钞票,塞回衣袋里,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办公室。詹妮弗按了一下内线电话的按钮。
  “肯,请你来一下,行吗?”
  肯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有关约伊·拉·加迪亚的一份详尽的材料准备好了。
  “他的作案记录有一英里长呢。”肯告诉詹妮弗说,“他自十六岁起就是监狱里的常客。”说着他看了一下手上的材料。“他刚刚被保释出来。上个星期他因殴打罪被捕入狱。他打了两个欠黑手党钱的老人。”
  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约伊·拉·加迪亚原来为黑手党做事!”
  “他是迈克尔·莫雷蒂手下的打手。”
  詹妮弗顿时怒火满腔。“你能把迈克尔·莫雷蒂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五分钟后,詹妮弗已经在跟迈克尔·莫雷蒂通话了。
  “呵,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的荣幸,帕克小姐,我……”
  “莫雷蒂先生,我不喜欢被人拉下水。”
  “这话从哪儿说起?”
  “听我说,好好地听着。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的。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我决不会替你或为你出力的人辩护的,希望你别来惹我。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请你跟我一起吃午饭,好吗?”
  詹妮弗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内线电话传来了辛茜娅的声音:“一个叫帕特里克·马格雷的先生在这儿等着见你,帕克小姐。他事先没有预约,可是他说……”
  詹妮弗不出声地笑了。“让马格雷先生等着。”
  她想起了他们在电话上的谈话。“为了占他人的上风,你可以不择手段,是吗?”“你的话对极了,我的宝贝。要知道,我干这一行比你资格老多了。请转告你的当事人,我祝她下次交上好运。”
  “请让马格雷先生进来。”
  帕特里克·马格雷笑容可掬的神情已经消失。他在斗智中失败了,气冲冲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恼。
  他径直走到詹妮弗的办公桌前,没好气地说:“你真会捉弄人,朋友。”
  “是吗,朋友?”
  他未经邀请就坐了下去。“我们别再捉迷藏了。全国汽车公司的首席律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原先低估了你的能耐。我的当事人愿意把这件事了结掉。”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把它递给了詹妮弗。詹妮弗打开信封,里面装有一张付给康妮·加勒特的十万美元的保付支票。
  詹妮弗把支票塞进信封,还给帕特里克·马格雷。
  “这个数目不够。我们要求赔偿五百万美元。”
  马格雷露齿一笑。“没门,因为你的当事人不打算上法庭,我刚从她那儿来。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那姑娘弄到法庭上去,她吓得什么似的。只要她不出庭,你就根本没有打赢这场官司的可能。”
  詹妮弗生气地说:“我不在场,你没有权利找康妮·加勒特说话。”
  “我不过是想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把钱拿着,就此撒手吧。朋友。”
  詹妮弗站起身来。“出去。你使我感到恶心。”
  帕特里克·马格雷也站了起来。“我原来以为你从不会恶心的呢。”
  说完,他带着支票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詹妮弗寻思自己是否已铸下大错。她想到十万美元对康妮·加勒特意味着什么。可是,这数目是不够的。试想,那姑娘这一辈子每天该有多少痛苦与不便啊!
  詹妮弗明白,帕特里克有一点是对的,没有康妮·加勒特到庭,陪审团绝对不会做出索价五百万美元的裁决的。任何言词都不可能让他们明了那姑娘今后生活中的苦难。詹妮弗需要康妮·加勒特到场,让陪审团的成员天天都看到她,只有这样才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詹妮弗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服她出庭。她必须找出别的解决办法来。
  亚当打来了电话。
  “真抱歉,我没能早一点打电话给你。”他道歉说,“我一直在参加研究竟选参议员的会议……”
  “不要紧,亲爱的。我理解你。”我一定得理解啊,她心里这样想着。
  “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亚当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你。”
  “我想见见你。”
  詹妮弗想问一声什么时候,可她抑制着自己,等他说下去。
  亚当又说:“今天下午我得到奥尔巴尼去,我回来后马上给你打电话。”
  “好吧。”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可说,又有什么可做呢?
  次日早晨四时,詹妮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明白了该怎样去为康妮·加勒特赢得五百万美元。

   第十八章
  “我们已在全国举办了一系列筹措资金的午餐会。我们将主要在较大的城市里进行活动,还将通过《面向全国》、《今日》和《会见报界》等全国性电视节目,让你向观众发表简短的竞选演说。估计可以赶上去……亚当,你在听吗?”
  亚当转过脸去对着斯图尔特·尼达姆和会议室里另外三个人说:“当然在听啰,斯图尔特。”尼达姆一再让他放心,说这三位都是全国一流的新闻界权威。
  实际上,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那就是詹妮弗。他希望她此刻能在自己身旁,跟他一起分享竞选活动带来的兴奋,分享这一时刻,分享他的生活。
  亚当曾经几次想跟斯图尔特·尼达姆讨论自己的处境,可是老头子每一次总能设法把话题扯开去。
  亚当端坐着,脑子里想到的是詹妮弗和玛丽·贝思两人。他知道把两人进行对比是不公平的,但是他无法不这样做。
  跟詹妮弗在一起使我感到兴奋,她对什么都有兴趣,使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玛丽·贝思则不同,她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詹妮弗跟我身上有着一千个共同之处,而玛丽·贝思和我不过是结为夫妇而已,此外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我爱詹妮弗的幽默感,她知道怎样从生活中寻找乐趣。而玛丽·贝思却永远那么一本正经……
  詹妮弗使我感到年轻。玛丽·贝思却那么老成,根本不像她那个年纪的人……
  詹妮弗有主见,一切都自己拿主意,玛丽·贝思则要等着我告诉她该做什么事……
  在我所爱的女人和我的妻子身上有着以上五点重大的区别。
  这些也正是我永远不能离开玛丽·贝思的原因所在。

   第十九章
  八月初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康妮·加勒特诉全国汽车公司一案开庭了。往常,报纸对这类案件只用一两段文字报道。可是由于担任原告的辩护律师是詹妮弗,整个舆论界都出动了。
  帕特里克·马格雷坐在被告席上,他的身旁围着一伙助手,一个个身着庄重的灰色西服。
  首先是选任陪审团的成员。马格雷显得漫不经心,简直有点超然,因为他相信康妮·加勒特不可能到庭。自然,陪审团的成员如果看到一个缺胳膊短腿的美丽姑娘坐在跟前,一定会激动异常,这种情绪也就会变成一种杠杆,促使他们同意索取巨额赔偿费……可是姑娘不到场,这一杠杆也就不存在了。
  这一回,马格雷想,詹妮弗·帕克过于自作聪明了。
  陪审团选任完毕,审判开始了。帕特里克·马格雷首先发言。詹妮弗不得不暗自承认他讲得十分精彩。他详细地讲述了那位可怜而年轻的姑娘所遭受的灾难。实际上,他把詹妮弗打算讲的话都讲到了,这样轮到她发言时,便再也无法在听众中引起强烈的同情。他在谈到那次事故时,强调指出康妮·加勒特在冰上滑了一交,卡车司机本没有错。
  “原告要求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同意给她五百万美元的赔偿。”马格雷说着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五百万美元!有谁见到过这么多钱吗?我可没见过。委托本法律事务所办案的当事人中,确有几个十分富裕,可是,让我告诉你们吧,在我整个律师生涯中,我连一百万美元也没见到过,五十万美元也没见到过。”
  他从陪审团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
  “被告方面即将让证人出庭,向大家介绍事故发生的经过。那的的确确是一起事故。可是,在审判结束之前,我们将让诸位看到,全国汽车公司在这件事中不负任何责任。你们还将注意到,提出控告的康妮·加勒特本人今天并未到庭。她的律师已经通知西尔伐曼法官,原告将不出庭。今天,康妮·加勒特本该到庭,可是她不来。我倒可以告诉大家,眼下她在哪里。此刻,我站在这儿向你们讲话的当儿,她正坐在家里,在心里数着那一笔她以为你们将会同意偿付的钞票。她正等着她的电话响起铃声,等着她的律师通知她,从你们这儿榨取了多少钱财。”
  “你我大家都明白,每当一起事故牵连到一家大公司的时候,不管这种牵连是多么间接,总会有人马上站出来说,‘哟,那个公司富着哪。它准付得起。我们来敲它一下竹杠吧。’”
  帕特里克·马格雷稍停一下又说了下去。
  “康妮·加勒特今天下来法庭,是因为她不敢面对你们大家。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道德的。好,那就让我们给她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借此来教训那些想在将来仿效她的人。人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你在街上因路面冰滑跌了一交,就不能责怪大阔佬,就不该想从他身上榨取五百万美元。完了,谢谢各位。”
  他转过身向詹妮弗鞠了一躬,然后回到被告席旁,坐了下去。
  詹妮弗站起身来,朝陪审团席走去。她仔细打量着他们的脸,想揣度一下帕特里克·马格雷先生的讲话给他们留下了什么印象。
  “我可敬的同行已经告诉诸位,康妮·加勒特在审判期间将不到庭。这话没错。”说着,詹妮弗顺手指了指原告席上空着的位子。“康妮·加勒特如果出席的话,那儿便是她坐的地方。不过不是坐在那张椅子上,而是坐在一张特制的轮椅中。轮椅便是她的全部天地。虽然康妮·加勒特今天不能前来,但是在审判结束之前,你们大家都将有机会见到她,并将像我那样了解她。”
  帕特里克·马格雷的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他皱了皱眉,朝身前的一个助手凑过去耳语了几句。
  詹妮弗又接着往下讲:“马格雷先生能言善辩,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时,我一直洗耳恭听着,我要告诉诸位,我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一个缺臂短腿的二十四岁的姑娘竟然攻击起一家拥有数十亿美元的汽车公司来,这实在使我感到难过。这个女子此刻正在家里坐着,她贪财如命,一心等待着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她已经成为富翁。”说到这里,詹妮弗的声音突然变低沉了。
  “可是她成为富翁以后能干什么呢?上街去买钻石戒指吗?可她没有手啊!买舞鞋吗?可她没有脚啊!添置她永远没有机会穿戴的华丽时装?购置一辆罗尔·罗伊斯高级轿车把她送到舞会上去吗?可谁也不会邀请她去跳舞啊!请诸位想一想吧,她用这笔钱财到底能换取什么欢乐呢?”
  詹妮弗讲话的语气平静而又十分真诚。她的双目缓缓地从陪审员脸上逐个扫过。“马格雷先生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过五百万美元。我也没有见过。但是我要向你们讲明:如果我把五百万美元的现钞赠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而作为交换的唯一条件是砍去你的双手和双脚,这样,我想五百万美元未必见得就是一笔可观的进益了。……”
  “有关本案的法律条文十分清楚,”詹妮弗解释道,“在原告输了官司的上一次审判中,被告们本知道他们的汽车制动系统有缺陷,但他们对原告和法庭隐瞒了这一事实。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非法的。这也就是这次要求重新审判的理由。据政府最近一次调查,造成卡车事故最主要的因素是车轮、轮胎、制动和操纵系统等方面的问题。如果你们愿意就下述数字进行一番分析的话……”
  帕特里克·马格雷正估摸着陪审团的反应——在这一点上他也在行。当詹妮弗用单调而沉闷的语调念着一连串统计数字时,陪审员脸上个个露出了厌倦的神色。审判变得越来越技术化,跟那个残废了的姑娘不再有多少关系,什么卡车啦,刹车后滑行距离啦,制动圆筒失灵啦等等。陪审员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马格雷瞟了詹妮弗一眼,心想:她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聪明能干。马格雷明白,要是换了他为康妮·加勒特辩护的话,他一定会在陪审员的感情上下功夫,而把那些数字和技术方面的问题撇在一边。可是詹妮弗·帕克的做法恰恰相反。
  帕特里克·马格雷向椅背上一靠,心情轻松了。
  詹妮弗正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如果法庭准许的话,我这儿有些物证想请诸位过目。”
  “什么东西?”西尔伐曼法官问。
  “本庭开始审理时,我曾答应过陪审团,准备让他们了解一下康妮·加勒特的情况。由于她本人无法出席,我要求准许我给大家看一些她的照片。”
  西尔伐曼说:“我不反对。”说着他朝帕特里克·马格雷转过脸去。“被告的律师有反对意见吗?”
  帕特里克·马格雷慢慢站起身,脑子却飞快地思索着。
  “是什么照片?”
  詹妮弗回答说:“是几张康妮·加勒特在家里的照片。”
  帕特里克·马格雷的本意是不希望人们看到这些照片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残废姑娘坐在轮椅中的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肯定远远不及她本人出庭强烈。况且,他还得考虑另外一个因素:要是他不同意的话,在陪审团成员看来,他就会显得冷漠无情。
  他大大方方地说:“完全同意,给大家看一下吧。”
  “谢谢。”
  詹妮弗转过身对坦·马丁点点头。两个坐在后排的人拿着活动银幕和电影放映机走了过来。开始放映的准备工作。
  帕特里克·马格雷吃了一惊,站起来说:“请等一下!这是干什么?”
  詹妮弗不露声色地说:“就是你刚才同意我给大家看的照片呗。”
  帕特里克·马格雷满脸怒色,一声不响站在原地。詹妮弗刚才压根儿未提放电影的事。可是要想表示反对已经来不及了。他稍稍一点头,坐了下去。
  詹妮弗让银幕的位置正对着西尔伐曼法官和陪审团,以便让他们看个清楚。
  “可以把房内的光线弄暗一点吗,法官先生?”
  法官给法庭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于是窗幔徐徐落了下来。
  詹妮弗走到16毫米放映机前,打开机内的灯,银幕被照得通亮。
  在此后半个小时里,法庭上听不到任何声音。詹妮弗事前请了一个专业摄影师和一个年轻的广告导演准备了这部电影。影片拍摄的是康妮·加勒特生活中的一天,这是一个真实、毫无掩饰的恐怖故事。观众不需要一丝一毫的想象力。他们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一个标致的缺臂短腿的年轻姑娘,她早上被人从床上抱起,背到厕所里,跟一个不能独立的生活的婴孩似地由人帮着盥洗,洗澡,喂食,穿衣……这部片子詹妮弗看过好几回了,但现在重看这些镜头时,她的喉咙不禁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她的双眼噙满了泪花。她心里明白,这影片对法官、陪审团以及法庭上的一切旁观者也将产生同样的效果。
  电影放映完毕后,詹妮弗转向西尔伐曼法官说:“原告一方所需提供的证据至此结束。”
  陪审团离开法庭已经十个多小时了,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詹妮弗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她原先深信马上便可做出裁决。如果陪审团像她那样深深被电影所打动的话,不消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做出裁决的。
  当陪审团离开法庭时,帕特里克·马格雷简直要疯了。他相信自己是输啦;自己又一次低估了詹妮弗的能耐。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陪审团却迟迟不归。他心中重新生出希望。陪审团做出一个感情用事的决议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他心里揣度着:“我们没问题了。他们辩论的时间越长,做出裁决时就越冷静。”
  离午饭还剩几分钟时,陪审长给西尔伐曼法官送来一张字条,请求做出法庭裁决。法官拿着看了一会,抬起头来说:“请两位律师来一下,好吗?”
  当詹妮弗和帕特里克·马格雷站到他面前时,西尔代曼法官说:“我要把陪审长刚送来的一张字条向两位宣读一下:陪审团问,法律是否允许他们判给康妮·加勒特的赔偿费超过她的律师提出的五百万美元。”
  詹妮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的心飞到了半空。她转过身朝帕特里克·马格雷望望,只见他脸孔刷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现在通知他们,”西尔伐曼法官接着说,“他们有权确定这笔费用的数目;他们认为多少合理,就可以确定多少。”
  三十分钟后,陪审员一个接一个回到法庭上。陪审长宣布:“陪审团对原告表示支持,她应该获得六百万美元的赔偿费。”
  这是纽约州有史以来人体受伤事故中赔偿金额最高的一次。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刚跨进办公室,眼光便落到办公桌上摊着的许多报纸上。每一份报纸的第一页上都登着自己的照片。花瓶里插着四打①红玫瑰,边上放着一张名片。詹妮弗笑了,心想准是亚当忙中偷闲给她送来了鲜花。
  ①一打等于十二支。
  她打开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向你祝贺!迈克尔·莫雷蒂。
  内线电话响了,辛茜娅说:“亚当斯先生来电话。”
  詹妮弗抓起电话,她设法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好,亲爱的。”
  “你又赢了。”
  “我运气好。”
  “那是你的当事人运气好,谁能有你做辩护律师,谁就交了好运。你一定感到十分高兴吧。”
  打赢官司使她高兴。跟亚当在一起使她飘飘然。“是啊。”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亚当说,“你今天下午能跟我一起去喝点什么吗?”
  詹妮弗的心不觉一沉。亚当可以告诉她的只有一件事:他再也不能跟她见面了。
  “行,当然行啊。……”
  “到马里奥去怎么样?六点钟行吗?”
  “好。”
  她把玫瑰花给了辛茜娅。
  亚当已在那餐馆最靠后的一张桌旁等她。“坐这地方好,如果我歇斯底里发作起来,他也不至于太尴尬,”詹妮弗想道。她下定决心不哭泣。至少不当着亚当的面哭泣。
  他形容憔悴,脸色清癯。詹妮弗看得出他这一段时间精神上一定很难受。她要尽可能安慰他,让他好受些。她刚坐定,亚当一把抓住她的手。
  “玛丽·贝思要求跟我离婚。”亚当告诉她说。詹妮弗凝视着他,一时竟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是玛丽·贝思首先提出离婚的。那天夫妻俩刚参加了一次筹措资金的晚宴。亚当是宴会上的主要演讲者。这次晚宴非常成功。在驱车回家的路上,玛丽·贝思一声不吭,神情紧张。
  亚当说:“今天晚上一切顺利,你说呢?”
  “是的,亚当。”
  此后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你喝一杯吗?”刚回到家,亚当问她。
  “不,谢谢。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
  “噢,关于什么事?”
  她盯着他看,说:“关于你和詹妮弗·帕克的事。”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亚当迟疑片刻,考虑自己应该加以否定还是……
  “我知道这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没有声张,是因为我需要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玛丽·贝思,我……”
  “请让我说完。我知道我俩的关系一直……哦……一直没有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在某些方面,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
  “这不都是你的过错。我……”
  “请你听我讲,亚当。我当然很不好受,不过我现在已经做出决定,我不来妨碍你。”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说:“我不明白……”
  “我非常爱你,所以我不想伤你的感情。你仕途亨通,前程似锦。我不想让什么东西断送了你的前途。很明显,我没有能够使你感到真正幸福。如果詹妮弗·帕克能够使你得到真正的幸福,我要你娶她。”
  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闪过他的脑际,好像整个谈话是在梦幻中进行似的。“那么你怎么办呢?”
  玛丽·贝思笑了笑。“我没有什么,亚当。别为我担心,我有我的打算。”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必要对我讲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我硬拖着你,你会痛苦的。这对你我两人都没有好处,不是吗?我相信詹妮弗一定十分可爱,否则你对她的感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玛丽·贝思走到他面前,两手抱住了他。“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亚当。我这样决定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办法。”
  “你真了不起。”
  “谢谢你。”她轻轻地用指尖抚摩着他的脸颊,莞尔一笑道,“我最亲爱的亚当,我将永远是你的好朋友,永远。”然后她又靠近一步,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他几乎听不到她那低低的声音,“你已经很久没有把我搂在怀里了,亚当。你不用跟我说你爱我,但是你……你愿意再一次把我搂在怀里,再跟我亲热一番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
  亚当一边给詹妮弗讲述着,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离婚是玛丽·贝思自己的主意。”
  亚当还在讲着,可詹妮弗耳边听到的已经不是一句句的话,而是音乐。她感到自己轻飘飘地正向空中飞去。她来时让自己坚强一些,只等亚当把最坏的消息告诉她,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而现在却等来了这个!太突如其来了,她简直无法相信。她知道,跟玛丽·贝思在一起的那一幕对亚当来说该有多么痛苦。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爱亚当。她感到,压在自己心头、使自己透不过气来的一块大石头已经落地,她似乎又能呼吸自如了。
  亚当还在说着:“玛丽·贝思这一决定真是难能可贵。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她为我俩感到由衷的高兴。”
  “真叫人不敢相信。”
  “你不理解她。多时以来我们两个像……更像兄妹一样在一起过日子,我从来没跟你谈及这件事,但是……”他犹豫片刻,字斟句酌地说:“玛丽·贝思没有……没有旺盛的性要求。”
  “噢,是这样。”
  “她想见见你。”
  这使詹妮弗不安起来。“我想我不能见她,亚当。我会……会感到非常尴尬的。”
  “请相信我。”
  “如果……如果你要我去的话,亚当,那我没有二话。”
  “很好,亲爱的。我们哪天下午去喝茶。到时候我开车来接你。”
  詹妮弗想了一会,问:“我自己一个人去不是更好吗?”
  第二天上午,詹妮弗驱车离开沙米尔河公路,向纽约州北部开去。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正适宜驱车旅行。詹妮弗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想驱走心中对这次会面的紧张情绪。
  沃纳家的住宅是一座精心维修的古老的荷兰式房子,俯瞰赫德森河,坐落在连绵起伏的绿色庄园中。詹妮弗把车开到堂皇壮观的大门进口外的车道上。她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子前来开了门。她一见詹妮弗,便拉住她的手,对她热情地嫣然一笑说:“我是玛丽·贝思。亚当不该让你单独来的。请进来吧。”这位羞涩的南方女子如此好客,詹妮弗原先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亚当的妻子身穿柔软的米色毛料裙子,上身的真丝衬衣没有全部扣上,正好露出她那丰满的胸脯。脸的四周,长长的淡黄色头发,微微鬈曲,衬托得她那蓝色的双眸更加好看。颈上的珍珠项链一眼就看得出是天然的。玛丽·贝思身上具有一种古典派的尊严。
  房子的内部十分考究,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满了古董和名画。
  一个男仆往客厅里送来了茶。整套银茶具还是乔治亚王朝的珍品。
  男仆离开房间之后,玛丽·贝思说:“我相信你非常爱亚当。”
  詹妮弗笨口拙舌地说:“我想告诉你,沃纳太太,我们两人都不……”
  玛丽·贝思·沃纳一只手搁在詹妮弗的手臂上,说:“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不知道亚当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两人的婚姻已经成了一种仅仅出于礼貌的结合。我和亚当自幼青梅竹马。我想我对他是一见钟情的。我们常常同去参加宴会,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我总想我们两人迟早要结为夫妻。请你别误会。我至今十分敬慕亚当,我相信他也是敬慕我的,可是人总是在变的,不是吗?”
  “不错。”
  詹妮弗打量着玛丽·贝思,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这样的会见本来可能使双方感到难堪、尴尬,现在却充满了友好和睦的气氛。亚当说得很对:玛丽·贝思是不可多得的女性。
  “我非常感激你的情意,”詹妮弗说。
  “我也非常感激你,”玛丽·贝思知心地说。她羞答答地笑了一笑,“要知道,我这个人也非常多情。我原打算马上跟他去办理离婚手续的,继而一想,为了亚当,还是到选举揭晓后再办理为宜。”
  詹妮弗感慨万千,早已把选举忘得一干二净。
  玛丽·贝思接着说:“似乎每个人都认为亚当十之八九会担任下届议员。如果现在离婚,势必会严重地影响他当选。现在离选举只剩下六个月了,所以我想以推迟为好。”说着她看了看詹妮弗。“请原谅……你同意这样做吗?”
  “当然同意,”詹妮弗说。
  她将不得不重新考虑一番。她的未来将和亚当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他当上了参议员,她得和亚当一起住到华盛顿去。她也就不得不放弃她的律师业务。不过这不打紧,只要能和亚当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打紧。
  詹妮弗说:“亚当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参议员的。”
  玛丽·贝思昂起头,笑盈盈地说:“亲爱的,有一天亚当还会成为出色的总统呢!”
  詹妮弗回到公寓以后,电话铃响了,是亚当打来的。“你跟玛丽·贝思谈得怎么样?”
  “亚当,她真了不起!”
  “她也认为你了不起。”
  “人们常在小说中,读到南方女性何等妩媚,不过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却很少见。玛丽·贝思就是这样的女性。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你也一样,亲爱的。你想在哪儿结婚呢?”
  詹妮弗说:“要我挑选的话,就在泰晤士广场。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再等些日子,亚当。”
  “等什么呢?”
  “等到选举结束。你的前程事关重大,现在离婚于你无益。”
  “我的私人生活……”
  “会变成人人关心的事。我们不应该采取任何可能影响你的前程的行动。我们可以等上六个月。”
  “我不想等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詹妮弗笑了,“我们不必真的等嘛,不是吗?”
   第二十一章
  詹妮弗和亚当几乎每天中午都在一起吃饭,每周一至两个晚上亚当在他们的公寓房子里过夜。他们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谨慎,因为亚当的竞选活动已经进入激烈争夺的阶段。他成了举国注目的人物。他在政治集会和筹措资金的午餐会上发表各种演说。报纸也越来越多地引用他对国内各种问题发表的意见。
  那天,亚当和斯图尔特·尼达姆照例在品着早茶。
  “上午在《今日》电视节目中看到了你,”尼达姆说,“干得不错,亚当。你把每一点都讲得很透彻。我知道他们还要请你再做一次演说。”
  “斯图尔特,我不喜欢老是出现在电视上。就像一个该死的演员,尽在那儿演戏。”
  斯图尔特泰然地点了点头。“政治家就是这么回事,亚当。他们是演员、在戏中充当一定的角色;公众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见鬼,要是政治家在公共场合的一举一动毫不掩饰的话——年轻人说什么来着?——‘把伪装统统剥去吧’,那么,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一个糟透的君主国了。”
  “竞选公职变成了个性竞争,这一点我并不喜欢。”
  斯图尔特笑着说:“谢天谢地,你的个性得天独厚,我的孩子,你在民意测验中的得票每周都在增加。”他停下来给自己添了点茶。“请相信,这仅仅是开端。第一步是参议员,然后是第一号人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你步步登高。”他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除非你自己做出愚蠢的事来。”
  亚当抬头看了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图尔特·尼达姆用织花餐巾灵巧地擦了擦嘴唇。
  “你的对手是一只好斗的公鸡。我敢打赌,眼下他正在用显微镜来观察你的私生活。你不会让他找到什么岔子吧,唔?”
  “不会,”亚当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很好,”斯图尔特·尼达姆说,“玛丽·贝思好吗?”
  詹妮弗和亚当在佛蒙特州一所别墅里悠闲地度过了周末。这别墅是亚当的一位朋友租给他使用的。这时正值秋高气爽,空气分外清新,冬天转眼就要来临。他们的周末过得轻松愉快,白天爬山登高,夜晚伴着壁炉里欢乐的火苗下棋聊天。
  他们仔细地阅读所有的星期日报纸。亚当的票数在不断增加。除了少数例外,舆论界一般都支持他。他风度潇洒,聪颖睿智,为人率直,难怪人人都喜欢他。报纸一再把他比做约翰·肯尼迪。
  亚当仰面八叉地躺在壁炉前,注视着炉火的阴影在詹妮弗脸上跳动。“你愿意成为总统夫人吗?”
  “对不起,我已经爱上了一位参议员。”
  “如果我落选,你会感到失望吗,詹妮弗?”
  “不会的。我之所以希望你当选,是因为你希望选上,亲爱的。”
  “如果我真的竞选成功,就要搬到华盛顿去。”
  “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余的都不要紧。”
  “那么你律师不当了?”
  詹妮弗笑了。“上回我听说,华盛顿也有人当律师的哪。”
  “要是我不让你当呢?”
  “那就不当。”
  “我不会这样做的,你干得实在太出色了。”
  “我所关心的是能跟你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爱你,亚当。”
  他抚弄着她的棕色头发,说:“我也爱你,非常非常。”
  他们上了床,不一会便入睡了。
  星期天晚上他们开车回纽约。他们先到詹妮弗停放汽车的车库,然后亚当独自回家,詹妮弗则开着自己的车回到他们在纽约的公寓去。
  詹妮弗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她以前认为自己已经够忙的话,那么现在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前来请她做辩护律师的人中,包括触犯了某些法律而被人抓住的跨国公司,偷了钱的参议员以及遇上了麻烦的电影明星。她也充任银行总经理、银行抢劫犯、政界人士和工会领袖的辩护律师。
  钱源源而来,不过这对詹妮弗并不重要,她给事务所的职员发大笔奖金,赠送各种贵重礼品。
  与詹妮弗打官司的公司不再选派二流律师出庭跟她较量了。她的对手都是法律界数一数二的名流。
  她被吸收为全美审判律师学会的会员,连肯·贝利对此也感到有点意外。
  “上帝,”他说,“你可知道,全国只有百分之一的律师有资格加入这一组织。”
  “我是他们的妇女代表,”詹妮弗笑道。
  如果詹妮弗在曼哈顿为某一被告辩护,她可以肯定罗伯特·迪·西尔瓦必定亲自担任主诉人或在幕后策划。詹妮弗每取得一次胜利,他对她的仇恨便增加一分。
  有一回,詹妮弗又与地区检察官交锋。西尔瓦出动了十二位第一流专家为原告作证。
  詹妮弗什么专家也没有邀请。她对陪审团说:“如果我们要建造宇宙飞船或者要测量某一星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那么我们需要请专家。如要我们只是想做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我们找十二个普通人就行了。据我回忆,基督教的创始人也是这样做的。”
  詹妮弗赢了这场官司。
  詹妮弗找到了对付陪审团的一种有效办法,那便是向他们讲这样一席话:“我知道,诸如‘法律’、‘法庭’之类的字眼听起来有点可怕,因为它们跟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但是我们如果悉心体察就会发现,我们在这里所做的无非是为了弄清是非曲直——牵涉到像我们自己这样的活生生的人的是非曲直。让我们忘记我们今天是在法庭上坐着,我的朋友们。我们这样来设想一下,我们大家正坐在我家的起居室里,谈论着这位可怜的被告——一个跟我们同样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陪审员好像真的坐在詹妮弗的起居室里,不知不觉地被她争取了过去。
  詹妮弗运用这一办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有一回她为一位当事人辩护时,又与罗伯特·迪·西尔瓦对起阵来。地区检察官站起身来,向陪审团做了如下的开场白:
  “女士们,先生们,”迪·西尔瓦说,“我想请诸位忘掉自己是在法庭上。我请诸位设想自己正坐在我家的起居室里,随随便便地聊着这位被告犯下的骇人的罪孽。”
  肯·贝利凑过身去对詹妮弗耳语道:“你听到这个杂种在讲什么吗?他在一字一句地搬用你的话!”
  “别担心,”詹妮弗平心静气地说。
  轮到詹妮弗发言时,她对陪审团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像地区检察官刚才所讲的那样令人不能容忍的话。”她声色俱厉、义愤填膺地说道:“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要求你们忘掉自己是坐在庄严的法庭上!法庭是我们国家最神圣、最尊贵的场所之一,是自由的基石!它属于你们,属于我,也属于被告。而地区检察官却要求你们忘掉自己的所在,忘掉自己宣誓要履行的职责。我认为他这种做法即使人感到震惊,又十分可鄙。我请求你们,女士们,先生们,要牢记自己的所在,牢记我们大家到这儿来是为了伸张正义,为了维护被告应有的权利。”
  陪审员一个个都在赞许地点着头。
  詹妮弗瞅了一眼坐在桌子旁边的罗伯特·迪·西尔瓦。只见他目光呆滞,直瞪瞪地望着正前方。
  由詹妮弗担任辩护律师的当事人最后被宣告无罪。
  詹妮弗每次获得胜利,她的桌子上便摆着四打玫瑰花,还附有迈克尔·莫雷蒂的名片。她每次总是把名片撕得粉碎,让辛茜娅把花拿走。不知怎么的,凡是迈克尔送来的东西总是让她感到讨厌。最后她给迈克尔送去一张字条,叫他别再往她这儿送花了。可是当詹妮弗又一次打赢官司回到事务所时,她的桌上竟有五打玫瑰花在迎接她。
   第二十二章
  雨天抢劫案使詹妮弗再一次成为新闻人物。被告又是由雷恩神父介绍来的。
  “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一点麻烦……”他刚开了个头,两人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位朋友原来是保罗·理查兹,一个被指控从银行抢劫了十五万美元的流浪汉。据说当时一名强盗走进一家银行,他身穿黑色长雨衣,雨衣里藏着一支锯短了枪杆的枪。雨衣的领子向上翻着,盖住了半个脸。那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银行,朝出纳员挥舞着手中的枪,让他把手头的全部现款交出来。钱到手后,强盗便坐上在门外等着的汽车逃之夭夭。曾有几个人看到逃走的车子是一辆绿色的小轿车,可是牌照上抹了泥巴,看不见号码。
  抢劫银行案一般是由联邦政府处理的,因此联邦调查局参加了侦查。他们把罪犯作案的方式输入中心电脑,保罗·理查兹便是电脑提供的嫌疑犯。
  詹妮弗去赖克斯岛监狱访问了理查兹。
  “我向上帝起誓,我没有干,”保罗·理查兹说。他今年五十多岁,红红的脸上长着一对孩子似的蓝眼睛。看起来手脚已不十分灵便,超过了抢劫银行的年纪。
  “你到底是清白的还是有罪的,这一点我现在并不关心,”詹妮弗说,“但是我有一条规矩:我决不代表对我撒谎的人说话。”
  “我敢拿我母亲的生命起誓,我没有抢。”
  詹妮弗早已不相信对天起誓之类的保证了。不少当事人曾拿他们的母亲、妻子、情侣以及孩子的生命向她起誓。要是上帝让这些起的誓应验的话,那么现今地球上的人口恐怕要少得多了。
  詹妮弗问:“你认为联邦调查局为什么要逮捕你呢?”
  保罗·理查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十年之前我抢过一家银行。当时我笨手笨脚,被当场逮住了。”
  “你当时在雨衣里藏了一支锯短了的枪?”
  “正是这样,我一直等到天下雨才动手抢劫。”
  “这一回不是你干的?”
  “不是。肯定是哪一个精灵鬼学了我的样。”
  主持预审的是主张对一切罪犯从严处理的弗雷德·斯蒂芬斯法官。据传,他赞成把一切罪犯统统送往渺无人烟的荒岛,永远不叫他们离开。这位法官还认为,凡第一次行窃被抓住的人,应根据伊斯兰传统砍去右手;再次作案,应该砍去左手。詹妮弗所遇到的法官中,最难对付的便是这个人了,她请肯·贝利来商量对策。
  “肯,我想请你了解一下有关斯蒂芬斯法官的全部情况。”
  “斯蒂芬斯法官?他的情况谁都知道。他……”
  “这我也知道。请你务必再调查一下。”
  经办本案的联邦主诉人是詹妮弗的老熟人卡特·吉福特。
  “你打算怎样替他辩护?”吉福特问。
  詹妮弗像是吃了一惊,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当然是无罪啰。”
  他不无讥讽地说:“这正是斯蒂芬斯法官所希望的。我估计你准备要求组成陪审团吧?”
  “不。”
  吉福特满腹疑团地端详着她:“斯蒂芬斯法官审理案件从来不心慈手软。你难道准备让他单独处置你的当事人吗?”
  “不错。”
  吉福特笑了笑说:“我看你迟早总会发疯的,詹妮弗。我巴不得这一天早日到来。”
  “美国诉保罗·理查兹的审判现在开始。被告到庭了吗?”
  法庭工作人员说:“到了,法官先生。”
  “请律师们各自入席。”
  詹妮弗和卡特·吉福特朝斯蒂芬斯法官走去。
  “詹妮弗·帕克代表被告。”
  “卡特·吉福特代表美国政府。”
  斯蒂芬斯法官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对詹妮弗说:“我知道你名声显赫,帕克小姐。为此我现在向你指出,我无意在本庭浪费时问。我不允许任何迟缓或耽搁。我要立即开始预审并提出起诉。我打算尽快地确定开庭审判的日期。我想你要求组成一个陪审团吧,还是……”
  “我不要,法官先生。”
  斯蒂芬斯法官惊奇地打量着她。“你不需要陪审团来进行审判吗?”
  “我不需要,因为我认为不会起诉的。”
  卡特·吉福特瞪着她,问:“你说什么?”
  “在我看来,你并无足够的证据来开庭审判我的当事人。”
  卡特·吉福特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接着他转身对斯蒂芬斯法官说:“法官先生,政府方面拥有充分证据。据查,被告曾以完全相同的办法犯下完全相同的罪行。电脑把他从两千多名嫌疑犯中找了出来。现在我们已经把罪犯带上法庭,主诉人并不打算收回对他的起诉。”
  斯蒂芬斯法官转过脸向詹妮弗说:“本庭认为对本案提出控告和审理已有足够的初步证据。你有什么要补充吗?”
  “有的,法官先生。能够站出来证明保罗·理查兹犯罪的证人一个也没有。联邦调查局一直找不到任何赃款。事实上,把被告和本案牵连在一起的,仅仅是主诉人的臆想。”
  法官盯着詹妮弗,用绵里藏针的语气说:“那么电脑挑出他来又做何解释?”
  詹妮弗叹了口气,说:“那倒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问题,法官先生。”
  斯蒂芬斯法官愤愤道:“我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你要明白,尽管把活的证人搞糊涂易如反掌;可要把电脑搞糊涂却并不那么容易。”
  卡特·吉福特得意地点点头:“一点不错,法官先生。”
  詹妮弗问吉福特: “联邦调查局使用的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制造的370/168型电脑吧?”
  “是的,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
  斯蒂芬斯法官问詹妮弗:“难道辩护律师打算对电脑的效能表示怀疑吗?”
  “恰恰相反, 法官先生。我今天请了一位电脑专家到庭,他是生产370/168型电脑的工厂的工作人员。为电脑编制程序,找出我的当事人名字的正是他。”
  “他在哪里?”
  詹妮弗转过身,向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瘦高个儿做了个手势。那人局促不安地朝前走去。
  詹妮弗说:“这位是爱德华·蒙罗先生。”
  “如果你老是使着法儿收买我的证人的话,”主诉律师冲口而出,“那我要……”
  “我无法通过蒙罗先生向电脑了解是否还有其他嫌疑对象。我挑选了十个外表特征跟我的当事人多少有点相似的人。为了进行甄别,蒙罗先生把他们的年龄、身高、体重、出生地和眼睛的颜色等情况一一编入程序。得出我的当事人名字的正是这些情况。”
  斯蒂芬斯法官很不耐烦地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帕克小姐?”
  “我的意思是,电脑把这十个人中的一个确定为抢劫银行的重大嫌疑犯。”
  斯蒂芬斯法官转过脸问爱德华·蒙罗:“是真的吗?”
  “是真的,法官先生,”爱德华·蒙罗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电脑的计算结果。
  法警从蒙罗手里接过这张纸交给了法官。斯蒂芬斯法官看了一眼,脸刷地红了。
  他望着爱德华·蒙罗,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先生。”
  “电脑竟把我选为嫌疑犯?”斯蒂芬斯法官问。
  “不错,先生,是这样。”
  詹妮弗做了解释:“电脑并不具有推理能力,法官先生。它仅能对输入的资料作出反应。你跟我的当事人碰巧身材、体重、年龄都相同。你们两人开的都是绿色轿车,又是同一个州的人。主诉律师所掌握的证据就这么多。另外,最后一个因素是作案的方式。关于保罗·理查兹十年前抢劫银行的报道,成千上万的人都从报上读到过。谁都有可能仿效他的作案方式。有人就这样做了。”詹妮弗指一指斯蒂芬斯法官手中的那张纸说:“这说明美国政府手中掌握的有关这一案件的证据是多么不足信。”
  卡特·吉福特气急败坏地说了声:“法官先生,”立时停住了,不知道该讲什么好。
  斯蒂芬斯法官再次望了望手中的电脑计算结果,然后朝詹妮弗说:“如果本庭法官是一个比我年轻,比我瘦的人,他驾驶的是蓝色轿车的话,那会怎么样呢?”
  “电脑提供的嫌疑犯另有十名,”詹妮弗说,“下一名是纽约州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
  詹妮弗正在办公室看报纸,辛茜娅姬通报说:“保罗·理查兹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辛茜娅。”
  理查兹身穿一件黑色雨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用红色缎带扎着的糖果盒子。
  “我特来向你道谢。”
  “你看到了吧?正义有时真会取胜的。”
  “我要离开本地休假去。”他把糖果盒递给詹妮弗。“这是一份薄礼,略表我的心意。”
  “谢谢你,保罗。”
  他钦佩地望着她说:“你真了不起。”
  他说罢走了。
  詹妮弗望着桌子上的糖果盒子,笑了。她为办理雷恩神父介绍的大部分案件得到的报酬并不多。得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小吃点心。如果她发胖的话,那是雷恩神父的过错。
  詹妮弗解开缎带,打开糖盒,只见里面装着一万美元的旧钞票。
  一天下午詹妮弗离开审判庭时,看到拐角处有一辆黑色卡迪拉克高级大轿车。她正要从车子旁走过去,不料迈克尔·莫雷蒂从车里跨了出来,说:“我正等着你呢。”
  詹妮弗发现站在眼前的人精力旺盛,体魄强壮。
  “不要挡我的道,”詹妮弗说。她满脸怒容,两颊鲜红。迈克尔·莫雷蒂觉得她比自己记忆中的形象还要漂亮些。
  “嘿,”他笑道,“别发火。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光听着就行了。耽搁了的时间我会付钱给你的。”
  “你永远付不起。”
  她拔腿准备从他身旁走过。迈克尔·莫雷蒂伸出一只手,和解似地抓住她的手臂。接触到她的身子使他兴奋不已。
  他使尽浑身解数,故作媚态说:“不要意气用事。你还没听到我要对你说什么呢,你知道你推出去的是什么吗?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实际上我只要跟你谈十分钟就行了。我可以把你送到你的法律事务所。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詹妮弗仔细看了看他,说:“要我跟你去得有一个条件,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迈克尔点点头。“那好办,问吧。”
  “用那只死金丝雀对我进行陷害,是谁的主意?”
  他毫不迟疑地说:“是我。”
  现在终于水落石出了。詹妮弗真想杀死他。她愤愤然跨进了轿车,迈克尔·莫雷蒂在她身旁坐下。詹妮弗注意到他问也不问一声,便把她事务所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轿车开动之后,迈克尔·莫雷蒂说:“我为你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到高兴。”
  詹妮弗懒得做答。
  “我真是那么想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找我干什么。”
  “我要让你挣大钱。”
  “多谢,我已经够富裕了。”她的话音里充满了对他的蔑视。
  迈克尔·莫雷蒂涨红了脸。“我是为了你好,而你却一味地跟我做对。”
  詹妮弗转脸对着他,说:“我不要你的任何好处。”
  他和解地说:“好吧。我是想设法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听我说,我可以给你送许多当事人来。重要的当事人。可赚一大把钱哪。你根本不知道……”
  詹妮弗打断他说:“莫雷蒂先生,别再往下说了。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可是我能……”
  “我不会代表你或你的朋友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一旦为你办案,我便成了你的附庸了。”
  “你全想错了,”迈克尔反驳道,“我的朋友从事的全是合法的行业,包括银行、保险公司……”
  “请别费心了。我决不为黑手党效劳。”
  “谁说是黑手党啦?”
  “随便你叫它什么吧。反正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想改变这种状态。”
  前面亮起了红灯,轿车停了下来。
  詹妮弗说:“没有多少路了,谢谢你让我搭你的车。”她打开车门,下了车。
  迈克尔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永远不能,莫雷蒂先生。”
  迈克尔望着她走向远处的背影。
  “天哪,”他想着,“好一个女人!”

   第二十三章
  到了十月底,离开选举参议员还有两个星期。竞选活动进行得热火朝天。亚当的竞选对手是现任参议员约翰·特罗布里奇,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政治家,所有专家一致认为这场竞选旗鼓相当,将会出现激烈的争夺。
  一天晚上,詹妮弗在家坐着,观看亚当和对手在电视上辩论。玛丽·贝思的意见是正确的:现在离婚将会大大减小亚当取胜的可能。
  当詹妮弗参加一次关于业务的午餐后回到事务所时,有一件急事正等着她办:雷克·阿伦留下话让她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半小时内一连打来了三次电话,”辛茜娅告诉她。
  雷克·阿伦是摇摆舞歌星。他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歌唱家的。詹妮弗曾听说过摇摆舞歌星收入惊人,但是在为雷克·阿伦打官司之前,她并不了解这惊人二字到底意味着多大数目。通过灌唱片,在电视上露面,做广告,再加上拍电影,雷克·阿伦的年收入高达一千五百万美元。雷克今年二十五岁,出身于亚拉巴马州的农民家庭,天赋美妙的歌喉。
  “请你给我接他的电话,”詹妮弗说。
  五分钟后,电话接通了。“嘿,你呀,我打电话找了你好几个小时啦。”
  “真抱歉,雷克。我在参加一个会议。”
  “出问题了,得跟你谈一谈。”
  “你今天下午上事务所来一趟,行吗?”
  “恐怕不行。我眼下在蒙特卡洛①,正为格雷斯和王子效劳。你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这儿来?”
  ①蒙特卡洛:摩纳哥城市,是世界著名赌城。
  “我一下子走不开,”詹妮弗表示异议,“我的桌子上已堆满了……”
  “姑娘,我需要你。你今天下午一定得坐飞机前来。”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詹妮弗把这次通话的内容仔细琢磨了一番。雷克·阿伦不愿在电话上谈论自己的问题,这说明他的问题也许与吸毒、姑娘或小伙子有关,什么都可能。她打算派特德·哈里斯或坦·马丁前去处理,可她喜欢雷克·阿伦这个人。最后她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临走之前打电话找亚当,可是他不在。
  她对辛茜娅说:“给我预订一张飞往尼斯的法国航空公司机票。届时还需要一辆汽车前来接我,把我送往蒙特卡洛。”
  二十分钟后,辛茜娅已经为她预订了当晚七时的机票。
  “从尼斯到蒙特卡洛可以搭乘直升飞机,”辛茜娅说,“我把直升飞机票也给你预订了。”
  “太好了,谢谢。”
  当肯·贝利听说詹妮弗前往蒙特卡洛的原由时,他说:“那个小子把自己看成什么人物?”
  “他明白自己是什么人物,肯。他是我们最重要的当事人之一。”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超过三四天的。”
  “你不在,这里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会想念你的。”
  詹妮弗暗自寻思:不知他是否还跟那金发小伙子幽会。
  “我回来之前,你要坚守阵地。”
  一般来说,詹妮弗是喜欢乘飞机的。她把在机上度过的时间看成一种休息,自己能暂时从紧张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把地面上一切恼人的问题置之脑后。同时,飞机好比沙漠中的绿洲,可以使她逃离那些始终纠缠着自己的当事人。可是,这次跨越大西洋的飞机却不然,飞机似乎特别颠簸,詹妮弗胃里很不舒服,直想呕吐,
  当飞机第二天一早在尼斯降落时,詹妮弗感到好一点了。飞往蒙特卡洛的直升飞机已在那儿等她。她过去从未乘过直升飞机,很想有机会试一试。可是飞机的急速上升和下降使她很不好受,她压根儿无法欣赏阿尔卑斯山和大峭壁的壮观,蚂蚁般的汽车正沿着蜿蜒、陡峭的盘山公路爬行。
  蒙特卡洛的建筑物已映入眼帘。几分钟后,直升飞机在海滨白色的现代化避暑娱乐场前面降落。
  辛茜娅事先已经给雷克·阿伦去过电话。他在那儿迎候。
  他紧紧地拥抱了她,问:“一路上好吧?”
  “飞机有点儿颠簸。”
  他重又仔细看了看她说:“你看起来是不大对劲。我先送你到我的公寓,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以便参加今晚的盛会。”
  “什么盛会?”
  “晚会。就为这才请你来的。”
  “你说什么?”
  “格雷斯让我把我所喜欢的人都请来,我喜欢你。”
  她恨不得将他勒死。雷克·阿伦哪里知道他把她的生活规律全打乱了。她与亚当远隔三千英里,许多当事人在等着她,法庭上有案件需要审理,……而她却被哄到蒙特卡洛来参加晚会。
  詹妮弗说:“雷克,你怎么可以……?”
  她看到他满脸堆笑,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噢,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而且,晚会也可能挺有兴味呢。
  晚会盛况空前。这是为孤儿筹集牛奶费的音乐会,发起人是尊贵的格雷斯和雷尼尔·格里马尔蒂殿下。晚会在户外避暑娱乐场进行。这是个十分宜人的夜晚。夜色迷人,从地中海吹来的习习清风拂动着棕榈树叶。一千五百个座位上坐满了欢乐的观众。詹妮弗真希望亚当跟她在一起分享眼前的一切。
  六七位世界闻名的歌星登台演出,雷克·阿伦则是晚会上的佼佼者。三样乐器的小乐队喧声震天地为他伴奏。他身后不时亮起变幻莫测的闪光,划破天鹅绒般的夜空。他表演结束之后,全场掌声经久不息。
  接着在巴黎饭店下方的鱼池旁举行了小型晚宴。在偌大的池子四周摆上了鸡尾酒和自助晚餐,池子中央漂浮着星星点点亮着蜡烛的睡莲叶。
  詹妮弗估计共有三百多人出席。她没有随身带晚会礼服,望着周围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子,直觉得自己像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女孩。雷克把她介绍给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王子们。在詹妮弗看来,欧洲的一半王室成员都光临了。她还会见了卡特尔①的头面人物和许多著名歌剧演员。在座的还有时装设计家,巨额遗产的女继承人,以及出色的足球运动员贝利。詹妮弗与两个瑞士银行家聊天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①工业托拉斯的组织。
  “对不起。”詹妮弗说完去找雷克·阿伦。
  “雷克,我感……”
  他瞅了她一眼,说:“你脸色白得怕人,姑娘。我们溜吧。”
  半个小时之后,詹妮弗已经来到雷克所租的别墅,睡下了。
  “医生马上就来,”雷克告诉她。
  “我不要医生。我不过患了感冒什么的。”
  “是啊,不过,这‘什么的’可得好好查一查。”
  安德烈·蒙特医生是一位八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留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长胡子,手里提着黑色的药箱。
  医生转身对雷克·阿伦说:“请你退到外边,好吗?”
  “当然可以,我在门外等着。”
  医生走近床前。“唔,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我能知道的话,”詹妮弗以微弱的声音说,“该由我来看病,你当病人躺在床上。”
  他在床沿上坐下,问:“你感觉怎样?”
  “好像我是患了淋巴腺鼠疫似的。”
  “请把舌头伸出来。”
  詹妮弗伸出舌头,感到一阵恶心。蒙特给她按了脉,量了体温。
  等他忙完以后,詹妮弗说:“你看是什么病,医生?”
  “症状跟许多病相似,漂亮的姑娘。如果你明天感到好一点的话,请到我诊所来,我再给你仔细检查一下。”
  詹妮弗虚弱异常,懒得争论,便说:“好吧,我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雷克·阿伦开车送詹妮弗上蒙特卡洛,蒙特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
  “是病菌引起的疾病吧?”詹妮弗问。
  “如果你要未卜先知,”这位上了年纪的医生说,“我就去请美貌的女巫来。如果你要知道究竟闹什么病的话,那么只好耐心等待化验报告。”
  “那需要多少时间?”
  “一般需要二至三天。”
  詹妮弗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在那儿呆上两三天。亚当也许需要她。反正她知道自己需要他。
  “这几天,你要好好卧床休息。”他递给她一瓶药片。“吃了这药你会舒服点的。”
  “谢谢你。”詹妮弗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上几个字。“请你按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
  詹妮弗走后,蒙特医生才看了看那张字条。上面写着的是她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詹妮弗在巴黎的戴高乐机场换乘飞机时,吞服了蒙特给她的两片药片,还服了一片安眠药。她在回纽约途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但下飞机后她并不感到有什么好转。她没有通知别人来接她,便要了一辆出租汽车回公寓去。
  下午近傍晚时分,电话响了。是亚当打来的。
  “詹妮弗!你上哪……”
  她尽量振作精神,说:“抱歉得很,亲爱的。我不得不去蒙特卡洛跑一趟,去看一个当事人。我出发前没找到你。”
  “真愁煞我了。你一切都好吧?”
  “很好。我……我东奔西走,多跑了点路。”
  “上帝保佑!我一直以为发生了种种不测。”
  “你不必多担心,”詹妮弗宽慰他说,“竞选进展得怎么样?”
  “不赖,我什么时候来看你呢?我原本该动身到华盛顿去,不过行程可以往后推迟……”
  “不用了,你去吧。”詹妮弗说。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我很忙,我们周末在一起过吧。”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如果今晚十一时你没有事,可以在哥伦比亚公司的电视新闻节目上看到我。”
  “我会收看的,亲爱的。”
  詹妮弗打完电话后五分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打电话告诉辛茜娅她上午不去上班了。詹妮弗睡得很不安宁,醒来后也不见好。她想弄点吃的,可什么也咽不下去。她感到浑身上下没有劲,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已三天没吃东西了。
  她极不情愿地在心里想着自己可能染上的种种疾病,感到十分害怕。首先,她自然想到了癌症。她触摸自己的乳房,可是并没有发现结块。当然啦,什么部位都可能得癌症。也许不过是病毒作祟,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医生当下就该知道了。麻烦的是,什么病都可能患。詹妮弗感到茫然,一筹莫展。她可不是那种老怀疑自己头痛脑热的人。她向来身体挺健康,可眼下她觉得自己的肢体不听使唤了。若有什么病痛,她可受不了,特别是在这万事如意的当儿。
  她肯定会好起来。当然会的。
  詹妮弗又是一阵恶心。
  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安德烈·蒙特从蒙特卡洛打来了电话。只听电话机里在说:“请等一会儿,我马上接上医生的电话。”
  这“一会儿”可比一百年还要长。詹妮弗牢牢抓着电话,简直等不下去了。
  最后,终于传来了蒙特医生的声音:“你感觉如何?”
  “还是老样子。”詹妮弗紧张地说,“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好消息,”医生答道,“并不是淋巴腺鼠疫。”
  詹妮弗等不及了。“是什么呢?我生什么病了?”
  “你有喜了,帕克太太。”
  詹妮弗僵直地凝视着她手中的电话,最后她嗫嚅着说道:“你……你有把握吗?”
  “兔子试验一向很灵。我想你是第一次怀孕吧?”
  “是的。”
  “我建议你尽早去找一位产科大夫。你怀孕初期反应严重,说不定日后还有麻烦呢。”
  “我一定去,”詹妮弗说,“谢谢你打电话来,蒙特医生。”
  她放下电话,端坐不动。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怀上孕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忧,一时乱了方寸。
  她怀了亚当的孩子了。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了。她喜上眉梢,好像收到一份珍贵的礼物。
  时间也十分凑巧,似乎是“天意”。选举即将结束,她和亚当将尽快举行婚礼。肯定是个男孩,詹妮弗对此很有把握。她恨不得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亚当。
  她给他的办公室挂了电话。
  “沃纳先生不在,”秘书告诉她,“你打到他家里去试试看。”
  詹妮弗本来无意打电话到亚当家里,可是眼下的喜讯使她按捺不住自己。她拨了他家的号码。来接电话的是玛丽·贝思。
  “请原谅,打扰你了。”詹妮弗抱歉地说,“有件事必须跟亚当谈一谈。我是詹妮弗·帕克。”
  “你打电话来,我真高兴。”玛丽·贝思说话的语气热情洋溢,詹妮弗心中释然了。“亚当讲演去了,不过晚上会回来的。你干吗不上这儿来呢?我们一起吃晚饭。七点钟,怎么样?”
  詹妮弗犹豫了一会,说:“好吧。”
  詹妮弗驱车前往赫德森河畔的柯鲁顿市,一路上竟没有出车祸,真是奇迹。当时她脑海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亚当和她曾多次谈起要孩子的事。他说他想要两三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孩子。这话至今记忆犹新。
  詹妮弗驱车在公路上行驶时,好像感到腹内微微骚动。她告诉自己,那完全是胡思乱想,还早着呢!但也许不用过很久了。她已经怀着亚当的孩子,活生生的,很快便会踢脚啦。真可怕,也怪使人兴奋。她……
  蓦地,詹妮弗听到了汽车喇叭声。抬头一瞧,自己几乎把一辆卡车逼到了路旁。她对他歉疚地一笑,往前开走了。什么东西也不能扰乱她今天愉快的心境。
  当詹妮弗在沃纳家门口停下车时,已经暮色苍茫。天空下起霏霏小雪,纷纷扬扬地散落在树枝上,玛丽·贝思身着一件织锦长衣,开门迎接詹妮弗。她拉着她的手臂,热情地让进屋里。詹妮弗记起了她上一次的访问。
  玛丽·贝既莨饣婪ⅲ?沧套痰模??喝荽蠓剑?蚕械亓淖盘欤?拐材莞ゲ辉?感到拘束。两人步入书房,屋内的炉火欢快地跳跃着。
  “亚当没来过电话,”玛丽·贝思说,“他可能让什么事给耽搁了。不过你我两人正好可以聊聊。你刚才在电话里讲话显得十分兴奋。”
  詹妮弗望着面前这位友好的女人,冒冒失失地说:“我怀上亚当的孩子啦。”
  玛丽·贝思往椅背上一靠,微笑着说:“啊哈!真巧极了!我也有喜啦!”
  詹妮弗两眼盯着她说:“我……我不明白……”
  玛丽·贝思哈哈大笑:“亲爱的,这还不简单么?你知道我和亚当是夫妻啊!”
  詹妮弗有气无力地说:“可……你和亚当不是马上要离婚了吗?”
  “亲爱的姑娘,我干吗要跟亚当离婚呢?我爱着他哪。”
  詹妮弗感到天旋地转。她不懂玛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你不是另有所爱嘛?你自个儿这样说……”
  “我告诉过你,我有所爱。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可我爱的还是亚当。我跟你讲过,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我一直爱着他。”
  她讲的不会是真话。她在故意逗着詹妮弗玩。这玩笑可开得太过火了。
  “你算了吧!”詹妮弗说,“你们两人像兄妹一般过日子。亚当没有跟你同房,……”
  玛丽·贝思带笑说:“亲爱的,你真是个可怜虫!我感到奇怪,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竟会……”她凑向前去,关切地说:“你竟会相信他的话!我很难过,真的,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詹妮弗尽量控制自己:“亚当爱的是我。我们正打算结婚。”
  玛丽·贝思摇了摇头。四目对视的当儿,詹妮弗看到她那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她的心一时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样的话,亚当便犯下了重婚罪。我将永远不同意离婚。如果我让亚当跟我离婚,再娶上你,那么他势必会落选的。而现在他眼看胜利在望,接着我们,亚当和我,将进入白宫。他的生活中容不得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能有你这个人。他自以为爱上了你,但他一旦发现我已怀有身孕的话,他一定会战胜自己的感情的。亚当一直想有个孩子。”
  詹妮弗紧闭双目,想以此止住自己头部的剧痛。
  “我给你拿点什么喝的,好吗?”玛丽·贝思关切地问了一声。
  詹妮弗张开双眼:“你告诉他你有孩子了吗?”
  “还没哪,”玛丽·贝思笑了,“我打算今晚他回家后上床时告诉他。”
  詹妮弗心中无比憎恨。“你简直是个魔鬼……”
  “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理解了,对吗,亲爱的?我是亚当的原配妻子,而你是他的姘头。”
  詹妮弗站起身来,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的头疼得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砸着似的,两耳也轰鸣不止。她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担心自己会昏厥过去。
  詹妮弗在大门旁停了下来,倚着门,设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亚当告诉过她,他爱的是自己,可他又去跟这个女人同床而寝,使她怀上了孕。
  詹妮弗转过身,消失在寒风凛冽的雪夜中。

   第二十四章
  亚当正在本州进行竞选最后阶段的巡回演说。他给詹妮弗打过几次电话,可是他一直由陪同人员簇拥着;无法详谈,詹妮弗也无法告诉他那件事。
  詹妮弗知道玛丽·贝思怀孕的秘密所在:她用诡秘的手段骗了亚当,使他跟她同房。但詹妮弗要听亚当亲口做出解释。
  “我几天后回来,到那时再谈吧,”亚当说。
  选举再过五天就要举行了。亚当理该取胜,他是两人中的佼佼者。詹妮弗感到玛丽·贝思的看法是对的:当上参议员是往后入主白宫的跳板。她必须耐心等待事态的发展。
  如果亚当当选为参议员,詹妮弗将失去他。亚当将偕同玛丽·贝思去华府。这样他无论如何不能闹离婚了。刚当选为参议员就离掉怀着身孕的妻子,而去跟一个怀着私生子的情妇结婚,这种丑闻具有巨大的煽动性,人们肯定将会奔走相告,添油加醋,亚当怎么也吃不消的。但是,如果一旦他落选的话,亚当便不再有任何约束,尽可以重操法律旧业,娶上詹妮弗,而不必顾忌别人的流言蜚语。他俩将生儿育女,永不分离。
  选举那天,天气又冷又湿。尽管天公不作美,但人们对参议员竞选怀着极大兴趣,投票站里外热闹非常。
  那天上午,肯问詹妮弗:“你去投票吗?”
  “去的。”
  “看来两人票数不相上下,对不?”
  “十分接近。”
  她那天上午迟迟来到投票站。走进投票室时,她头脑昏沉沉地想着:“投亚当·沃纳的赞成票,等于投我詹妮弗·帕克的反对票。”结果,她投了亚当的票便匆匆离去。回事务所去吗?她受不了,所以整个下午只在马路上闲逛,竭力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理睬周围的一切,可这又做不到。她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她明白,几个小时以后将决定她自己的前途。

   第二十五章
  “这是许多年来票数最接近的选举之一。”电视播音员说。
  詹妮弗独自一人在家里观看全国广播公司的选举节目。她心神不安,晚上吃了点土司面包和炒鸡蛋后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身穿浴衣,蜷缩在长沙发上,屏息静听着自己的命运在千百万人面前发落。每个观众都怀着不同的心情观看电视,不是要看某个候选人获胜,就是要看他败北。可是詹妮弗心里明白:谁也比不上自己跟这一次选举的结果更加息息相关。亚当如果获胜的话,那就意味着自己和他的关系从此告终……她也将不得不中止妊娠。
  屏幕上闪过了亚当的一个镜头,玛丽·贝思正站在他身边。詹妮弗一向为自己独具慧眼,善于了解他人的内心活动和行动的动机而感到骄傲。而这一回,那女妖精用些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却引得自己上了当,好不气人!
  爱德温·纽曼正在播音:“本届参议员约翰·特罗布里奇和竞选者正当·沃纳两人竞选参议员的最新得票数统计如下:曼哈顿区,约翰·特罗布里奇总票数为二十二万一千三百七十五票,亚当·沃纳为二十一万四千八百九十五票。
  “在昆士区第二十九集合区的第四十五选区中,约翰·特罗布里奇的票数领先百分之二。”
  詹妮弗的命运正被人们以百分比计算着呢。
  “布朗克斯、布鲁克林、昆士、里奇蒙德四个区和纳索、洛克兰、萨福克、威斯切斯特四个县的得票总数,约翰·特罗布里奇为二百三十万票,亚当·沃纳为二百一十二万票。纽约州北部的数字尚在统计中。特罗布里奇已连任三届参议员,与之相比,亚当·沃纳初次竞选便崭露头角,获票甚多,应该说战绩惊人。此次竞选之初,双方票数几乎平分秋色。到目前为止,百分之六十的选票箱已经计算过票数。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参议员特罗布里奇的票数开始领先。我们一小时前的统计数字表明他领先百分之二,目前的数字则表明他已领先百分之二点五。如果这一比例能保持下去,全国广播公司的计算机将可以预言特罗布里奇是全国参议员竞选中的胜利者。现在请看另一对竞选者的情况……”
  詹妮弗坐着,两眼盯着电视机,心中犹如万马奔腾,好像千百万人投票所要决定的是亚当属于詹妮弗还是属于玛丽·贝思似的。她感到头重脚轻,神不守舍。她应该吃点什么,可是现在不行。现在除了眼前电视屏幕上的竞选结果以外,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随着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的消逝,她的心情越来越焦急了。
  到了午夜,参议员约翰·特罗布里奇的票数已经领先百分之三。凌晨二时,百分之七十五的票箱已经计算过票数,特罗布里奇领先百分之三点五。电子计算机告诉人们约翰·特罗布里奇已经在选举中取胜。
  詹妮弗在电视机前端坐着,眼睛盯着屏幕,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亚当输了,詹妮弗赢了。她赢得了亚当和他们的儿子。现在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对亚当说,他们将要有孩子了。她可以放手安排他们将来的日子了。
  詹妮弗为亚当的落选感到痛心。她很清楚他是多么想当上参议员啊。不过,时过境迁,亚当会忘掉失败的痛苦。将来他会再次参加竞选,届时她会帮助他的。他还年轻哪。她们两人前程似锦,不,是他们三人前程似锦。
  詹妮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梦见亚当,梦见选举,梦见白宫。她还梦见亚当和自己以及他们的儿子正在椭圆形办公室里。亚当正在做就职演讲。突然,玛丽·贝思闯了进来,打断他的讲话。亚当对她小声斥责,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把詹妮弗惊醒过来。原来是爱德温·纽曼的声音。电视机还开着,天已开始亮了。
  爱德温·纽曼倦容满面,正在念最后的选举结果。詹妮弗睡眼矇眬地听着。
  她正要从沙发上站起来,只听纽曼宣布说:
  “纽约州参议员竞选的最后结果如下,亚当·沃纳以不到百分之一的微弱多数险胜本届参议员约翰·特罗布里奇,这是多年以来政治舞台上最惊人的新闻。”
  竞选已经结束。詹妮弗输了。

   第二十六章
  当天近中午时分,詹妮弗一走进事务所,辛茜娅便告诉她:“帕克小姐,亚当斯先生刚好打来电话。他上午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了。”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辛茜娅,给接进来。”随后她走到自己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亚当,向你祝贺。”
  “谢谢。我们需要谈一谈。你吃中饭时有空吗?”
  詹妮弗稍停片刻,说:“有空。”
  这事迟早总要摆明的。
  詹妮弗已三个星期未见亚当的面了。她端详着他的脸,亚当显得憔悴不堪。他竞选获胜,理应笑逐颜开,可他却心神不定,很不自在。点的菜已经送上来,两人却都不动刀叉,只是一个劲地谈论刚结束的选举,把各自的心思深藏在心底。
  谈话躲躲闪闪,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最后亚当终于打破了僵局,说:“詹妮弗……”他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玛丽·贝思要有孩子啦。”
  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詹妮弗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很抱歉,亲爱的,这事……这事就这样发生了,很难解释清楚啊。”
  “你不必解释了。”詹妮弗不难设想当时的情景:玛丽·贝思身穿睡衣——甚至赤身裸体地——挑逗他,结果亚当……
  “我感到自己愚蠢透顶,”亚当说。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他又接着说:“今天上午我接到全国竞选委员会的电话。他们在酝酿推举我参加下届总统竞选。”他踌躇了一下,“问题在于玛丽·贝思怀了孕。我现在提出离婚,时机很不理想。我现在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经接连三个晚上没有合上眼了。”他望着詹妮弗说:“我真不想开口问你,可是……你看我们是否可以再等些日子,待我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再说?”
  詹妮弗隔着桌子瞧着亚当,心痛如割。想到将要失去的一切,她感到忍受不了这种打击。
  “我们还可以继续经常见面,”亚当说,“我们……”
  詹妮弗言不由衷地说:“不,亚当。一切都完了。”
  他两道眼光紧盯着她:“你讲的不是心里话。我爱你,亲爱的。我们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你的妻子和孩子不会不翼而飞,我和你算完了。我怀念旧日的一切,我记得过去的分分秒秒。”
  她霍地站了起来,因为她明白如果她再不离开餐馆的话,她会尖声叫喊起来的。“我们再也不该见面了。”
  她不忍去望亚当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
  “啊!上帝!詹妮弗!别这样,请不要这样!我们……”
  下面的话她已听不见了。她匆匆地朝门口跑去,从此和亚当一刀两断,再不来往。

   第二十七章
  亚当打来的电话詹妮弗既不接也不回复。他写来的信都未经开拆便退了回去。在她收到的最后一封信的封皮上,她写了“此人已亡故”几个字,丢进邮筒退了回去。这话不假,詹妮弗想,那个旧我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她根本没有想到世上能有这么沉重的痛苦。她只得孑然一身了,可她又并不是孑然一身,在她的身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她和亚当两人结合产生的小生命。她打算扼杀这条小生命。
  她强迫自己认真考虑到什么地方去打胎的问题。几年前,进行人工流产意味着上小街小巷去找一名在肮脏、昏暗的斗室里营业的江湖医生,现在这一切都不必去领略了。她可以上医院去,让一个有名望的医生来进行人工流产。最好到纽约市以外的什么地方去。多时以来,詹妮弗的照片在报上出现得太多了,她的形象在电视中也出现得太多了,她得上无人问津的医院去,才能不惹人注意。她和亚当·沃纳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联系。他已经当上了美国参议员。他们的孩子应该悄悄地离开人问。
  詹妮弗想着这个婴儿的相貌,不禁痛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詹妮弗仰首望天,心里想着,老天是不是也在为自己哭泣。
  肯·贝利是詹妮弗唯一的知己。
  “我要做人工流产。”詹妮弗对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认识什么信得过的医生吗?”
  他设法掩盖自己脸上吃惊的神情,但是詹妮弗看得出他百感交集。
  “不要本市的医院,肯。要人们不认识我的什么地方。”
  “那么去斐济群岛①怎么样?”他的语音中带着怒气。
  ①斐济群岛位于太平洋南部。
  “我可是跟你说真的。”
  “请原谅。我……我没有丝毫思想准备。”这一消息着实使他吃了一惊。他一向崇拜詹妮弗。他知道自己打心眼里喜欢她,有时甚至感到自己爱上了她。但他又没有勇气这样承认。这真是苦死了他。他又不能用对待自己妻子的办法对待詹妮弗。上帝啊,肯心里想,你为何不替我做主呢?
  他双手插入一头红发中,说:“如果你不想在纽约州,我想还是北卡罗来纳州为好,那儿较近。”
  “你能代我预约一下吗?”
  “行,很好。我……”
  “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避开了她,说:“没什么。”
  肯·贝利一连三天不露面。第三天当他来到詹妮弗办公室时,满脸胡子拉碴,两眼深凹,眼圈微微发红。
  詹妮弗望了他一眼,问道:“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
  “我能帮你一点忙吗?”
  “不必。”他心中暗想:连上帝都帮不了我的忙,亲爱的,你就更不用说了。
  他递给詹妮弗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纪念医院埃里克·林顿医生。
  “谢谢你,肯。”
  “何足挂齿。你什么时间去?”
  “我想周末就去。”
  他拙口笨舌地问:“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能对付。”
  “回来时一个人行吗?”
  “没问题。”
  他站了良久,迟疑不决地说:“作为局外人,我还得问一声,你真的要做人工流产吗?”
  “我主意已定。”
  除此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在人世间最大的希望莫过于保全亚当的孩子。可是她明白,除非自己神经失常了,否则,她决不可能独自拉扯大一个孩子的。
  她看了肯一眼,又一次说:“我主意已定。”
  那医院是一座古朴而幽雅的两层楼砖房,坐落在夏洛特市的郊外。
  挂号处坐着一位花白头发、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是这样,”詹妮弗说,“我是帕克太太,已跟林顿医生预约好了,来……来……”她说不出口来。
  那老妇人通达人情地点了点头。“医生正等着你哪,帕克太太。我叫人来领你去。”
  一个干练的年轻护士领着詹妮弗走到大厅另一头的检查室里,对她说:“我去通知林顿医生,告诉他你已到了。请你把衣服换下来好吗?衣架上有一件病员用的大褂。”
  詹妮弗的心上涌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她脱下衣服,换上了病员用衣。她感到自己穿上去的似乎是件屠夫用的围裙。她就要下手扼杀自己腹内的小生命。她似乎已看到围裙上溅满了鲜血,溅满了她亲生骨肉的鲜血。詹妮弗感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忽听到一个人说:“来,别紧张。”
  詹妮弗抬起头,只见前面站着一个壮实的秃顶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骨质框眼镜。
  “我是林顿医生。”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登记表。“你是帕克太太?”
  詹妮弗点点头。
  医生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坐吧。”说完他走到水池前,用一只纸杯盛上水,“请喝水。”①
  ①美国的自来水经过严格消毒处理,可直接饮用。
  詹妮弗喝了水。林顿医生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她,直到她止住了颤抖。
  “这么说,你是来人工流产的啰?”
  “是的。”
  “你跟丈夫商量过了吗,帕克太太?”
  “是的。我们……我们一致同意的。”
  他打量着她说:“你看起来身体挺好。”
  “我感觉……我感觉良好。”
  “难道是经济的原因?”
  “不是。”詹妮弗厉声说。他干吗要问她一大堆问题?“我们……我们就是不能要这个孩子。”
  林顿医生拿出烟斗。“你不反对抽烟吧?”
  “你抽吧。”
  林顿医生点上烟斗,说:“我这是个坏习惯。”他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喷出一口烟。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詹妮弗问。
  她紧张到了极点,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尖叫起来似的。
  林顿医生又慢吞吞地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想我们应该先聊一会儿。”
  詹妮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了声:“好吧。”
  “人工流产这种事,”林顿医生说,“一旦开始手术就无法反悔了。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等婴儿打落以后就迟了。”
  “我不准备改变主意。”
  他点了点头。又慢悠悠地抽了口烟。“那很好。”
  烟叶有一股甜丝丝的香味,这味儿使詹妮弗感到恶心。她多么希望他把烟斗拿走。“林顿医生……”
  医生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说:“好吧,年轻的夫人,让我来给你检查一下。”
  林顿医生已经检查完毕。“你把衣服穿好,帕克太太。如果你同意的话,你今晚可以住在这儿,我们明天一早给你做手术。”
  “不行。”詹妮弗厉声叫了起来,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请马上给我做吧。”
  林顿医生再次端详着她,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
  “在你前头我还有两个病人。我将派一个护士来给你做各项检查化验,然后把你送入病房等着。大约过四个小时后再给你做手术,好吗?”
  詹妮弗轻轻地说了声:“好吧。”
  詹妮弗躺在狭窄的医院病床上,闭上眼,等着林顿医生回来。墙上挂着一只老式时钟,房里回荡着时钟的滴答声。这滴答声慢慢地变成了细语声:小亚当,小亚当,小亚当,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詹妮弗无法把那胎儿的形象驱出脑际。此时此刻小生命还在她的腹中,活生生的,既舒适又暖和,蜷缩在子宫内。她寻思,胎儿是否会预先知道即将降临的厄运。她想知道当手术刀将它杀死时,胎儿是否会感到疼痛。她双手捂住耳朵,不愿听到时钟的滴答声。她感到自己呼吸越来越艰难,全身出汗不止。突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睁开双眼。
  林顿医生正站在她旁边,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帕克太太?”
  “没有,”詹妮弗轻轻地说,“我希望手术早点开始。”
  林顿医生点点头。“我们马上动手。”他从床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只针筒,朝她走去。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地美罗和非那根,是镇静剂。几分钟后我们就去手术室。”他给詹妮弗打了一针。“我想你是第一次做人工流产吧?”
  “是的。”
  医生向她介绍了人工流产的过程,希望她消除疑虑。
  詹妮弗感到周身暖呼呼,软绵绵的。紧张的心理奇妙地消失了,房间的四壁开始旋转。她想问医生什么事,可又记不起来要问什么……是有关胎儿的事……不过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她已经开始了她非做不可的事。再过几分钟就完成了,她又可以重新生活了。
  她发觉自己昏昏欲睡,进入了奇妙的梦境……。她感到有人走进房来,把她抬上带轮子的金属台。金属台冷冰冰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病员用衣直抵背部。金属台被人推着穿过走廊时,她数着头顶上的电灯。她被推进了一间洁白、一尘不染的手术室中。她想,我的孩子就要在这儿死去。别担心,小亚当。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弄痛的。她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
  林顿医生拍拍她的手臂,说:“别怕,一点都不痛。”
  无痛苦地死去,詹妮弗想到,那倒挺不错。她爱自己的孩子,她不想让他受痛。
  有人给她戴上面罩。只听那人说:“深呼吸。”
  詹妮弗感到有人撩起了她的褂子,分开了她的双腿。
  马上就要动手了。就在此刻,小亚当,小亚当,小亚当。
  “请放松,”林顿医生说。
  詹妮弗点了点头。“再见了,我的孩子。”她感到一件冷冰冰的金属器皿慢慢地在她两腿之间移动,慢慢地滑进她体内。这是死神的工具,它将要杀死亚当的孩子。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尖叫:“住手!住手!住手!”
  詹妮弗向上望去,看到几张惊讶不已的脸孔正在盯住自己,于是意识到这尖叫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扣在脸上的面罩紧紧地贴在脸上。她想坐起来,无奈身上绑着皮带。她被吸进了一个旋涡的中心,旋涡越转越快,终于将她吞没了。
  詹妮弗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病房里她那张床位上了。她看见窗外一片漆黑,只觉得浑身酸痛乏力。她寻思,自己失去知觉多少时候了。她还活着,而她的婴儿呢……?
  她的手伸向床头的呼唤铃开关,按了下去。她发疯似地不断地按着开关,怎么也无法使自己停下来。
  一个护士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隔不多久,林顿医生急匆匆地进来,走到詹妮弗的床前,轻轻地把她的手指从呼唤铃开关上拿开。詹妮弗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用嘶哑的喉咙说:“我的孩子……他死了……!”
  林顿医生说:“不,帕克太太。他还活着。我希望会是个男孩。你一直在喊他为亚当。”

   第二十八章
  圣诞节到了,接着是1973年新年。冰天雪地的二月告别了人间,三月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大地,詹妮弗知道该是停止工作的时候了。
  她召集事务所工作人员开了一次会。
  “我要休假去了,”詹妮弗说,“为期五个月。”
  屋里一阵低语声,人人都惊讶不已。
  坦·马丁问:“我们可以跟你联系吧?”
  “不,坦。我跟谁也不联系。”
  特德·哈里斯透过他那厚厚的眼镜片望着詹妮弗,说:“詹妮弗,你不能这样撇……”
  “我周末就走。”
  她语气果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会上接着讨论了一些急待处理的案件。
  在大家离开以后,肯·贝利问:“这件事你认真考虑过啦?”
  “我别无他法,肯。”
  他望着她说:“不知道是哪个狗杂种干的,我恨他。”
  詹妮弗抓着肯的手臂说:“谢谢你,一切都会顺利的。”
  “麻烦事会来的。小孩长大后会问的,总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这我可以对付。”
  “好吧,”他说话的语调变温和了。“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我随叫随到。”
  詹妮弗双臂抱着他。“谢谢你,肯。我……真心感谢你。”
  詹妮弗久久地留在那儿沉思着。她将一辈子爱亚当。什么也无法改变她对他的情爱,而且她相信亚当也还爱着她。不知怎么的,詹妮弗想,要是亚当不再爱她的话,她反而会感到好过些。像现在这样,两人相爱又不能相见,而且今后将离得越来越远,这是极大的讽刺,简直叫人不能忍受。亚当将和玛丽·贝思,还有他们的孩子迁居华盛顿。也许有一天亚当会入主白宫。詹妮弗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长大以后会问父亲是谁。而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他,也永远不能告诉亚当这是他的孩子,这样做会毁掉他的一生的。
  这事如果让外人知道,同样会毁掉亚当的一生,不过方式不同而已。
  詹妮弗决定在离曼哈顿不远的农村里购买一幢房子,她和她儿子将一起在那个小天地里生活。
  她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房子。那一天,她去长岛看望一个当事人。她在第三十六号通道处驶离长岛高速公路,后来拐错了弯,跑到桑兹点去了。那儿绿树成荫,环境幽静,房子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每幢房子互不毗连。在桑兹点公路上,她看到一座殖民地时代的白色房子,屋前竖着一块“出售”的牌子。屋子四周围着栅栏,弯弯的车道前是一扇漂亮的锻铁大门,车道上矗立着许多路灯灯柱。屋前有一大片草坪。屋子掩映在一排排浆果紫杉树之下,从外面望去,十分赏心悦目。詹妮弗记下了房地产经纪人的姓名,约定次日下午去看房子。
  房地产经纪人属于那种死皮赖脸、硬把货物推销出去的生意人。詹妮弗对这种人历来深恶痛绝。不过,她看中的是他经手的房子,不是他的为人。
  经纪人介绍说:“这屋子真个漂亮哪,的的确确漂亮。房子差不多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可是建筑还是顶刮刮的,挑不出差错来。”
  “顶刮刮”,自然是夸张之词。不过房间确实宽敞,室内空气也清新,只是需要修缮。詹妮弗想:“把房子修茸、布置、装饰一番,倒是一大乐趣呢。”
  楼上,正房对面有一个小间,把它改成婴儿室倒挺合宜。她要把它粉刷成蓝色……
  “想在周围走一走吗?”
  在巡视中,詹妮弗看到一间建造在树上的巢屋,于是下定决心买下房子。巢屋建在一棵坚实的橡树高处的一个平台上。这巢屋将属于她的儿子。房子共占地三英亩,屋后的草坪稍稍倾斜,一直通到海湾,海湾处还有码头。这里空旷、宽敞、可供她儿子尽情玩耍、嬉戏。稍后,可以给他购置一条小船。这屋子孤零零的,四周没有邻里街坊,这正是詹妮弗所需要的。因为她打定主意只有她和儿子在一起,别人谁也不介入他们的生活。
  第二天詹妮弗便买下了这幢房子。
  詹妮弗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离开她和亚当共同生活过的那座在曼哈顿的公寓会给她带来如此深沉的痛苦。他的浴衣和睡衣还在,还有他的拖鞋和剃刀。每个房间都唤起对亚当无数美好的回忆,但是已经过去,一去不复返了。詹妮弗尽快地拾掇好自己的物品,匆匆离开了公寓。
  迁居以后,詹妮弗每天从早忙到晚,不让自己空下来去想亚当。她在桑兹点和华盛顿港的商店里进进出出,订购家具和窗幔。她买来波特霍待台布、床单、银器和瓷器。她雇来当地的工匠修理渗水的管道、漏雨的屋顶和破损了的电器设备。宅院里每天从清晨到傍晚都有漆匠、木工、电工和裱糊工出出进进装修房屋。詹妮弗在屋里屋外指挥他们。她白天使自己忙得精疲力竭,希望晚上可以睡得香些。可是,失眠症重又缠住了她,她整宿整宿地做着恶梦,苦不堪言。
  她出没于古玩商店,购置灯罩、桌子和艺术品。为了装饰花园,她还买来了人造喷泉和塑像,包括利普希兹①、诺古奇②和米罗③的作品。
  ①利普希兹:法国著名雕刻家。
  ②诺古奇:美国建筑雕刻家。
  ③米罗: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屋里一切开始显得井然、美观。
  家住加利福尼亚州的鲍勃·克莱门待是詹妮弗的当事人,他为詹妮弗的起居室和婴儿室专门设计了一种地毯,使房间色彩柔和宜人。
  詹妮弗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于是她到村子里去添置孕妇用的衣服。她的屋子里装了一台不入册的电话,以备不时之需。她不希望人家给她打电话,所以她的电话号码谁也不让知道。事务所里只有肯·贝利一人知道她的住处,她要他发誓严守秘密。
  一天下午,肯驱车来看詹妮弗,詹妮弗带他在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肯对她的新居备加赞赏,詹妮弗感到由衷的高兴。
  “太好了,詹妮弗。太好了。你干得真不错。”
  他望着她那隆起的腹部,问:“还要多久?”
  “再过两个月。”她双手捂在肚子上,说:“你倒摸摸看。”
  他感觉到胎儿在蹬腿。
  “这小子劲儿越来越大了。”她骄傲地说。
  詹妮弗留肯·贝利吃了晚饭。他直等到吃甜食才提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件事。
  “我并不打算寻根究底,可是,难道那个骄傲的爸爸不应该尽一点义务吗……?”
  “我们不谈这个。”
  “好吧。请原谅。事务所里的人想你简直想疯了。我们来了个新当事人……”
  詹妮弗举起一只手,说:“我不想听。”
  两人东拉西扯谈个没够,直到肯非走不可时才分手。詹妮弗依依不舍告别了肯,他是个好人,一个好朋友啊。
  詹妮弗尽可能不跟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她不看报,不看电视,也不收听电台广播。这幢房子便是她生活的天地。这儿是她的家,是她的窝,她的儿子将在这儿降生。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有关养育孩子的书籍,只要她能搞到的书她都读,包括斯波克博士和阿米斯、盖塞尔等人写的书。
  詹妮弗把婴儿室装饰完毕后,在室内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她上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去,双眼望着橱窗里的足球、棒球球棒和接球手用的手套。她不禁嗤笑起自己来了。这太可笑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呢。结果她还是买了球棒和手套。她也很想买足球,不过她想,那以后再买不迟。
  五月来了,接着是六月。
  房子已经修缮妥帖,工匠们不再登门了,屋里屋外显得清静、安谧。詹妮弗每周两次驱车进村,去超级市场购买物品。每两个星期去看一次产科医生哈维。詹妮弗遵照医嘱,多喝牛奶,服用维生素并吃各种营养丰富、有益健康的食物。她腰围粗大,身体笨重,走路都不方便了。
  詹妮弗一向好动。她原来以为自己会讨厌身体发胖、行动不方便的,可是现在这一切她全不在乎。时针慢慢地转着,四周一切是那么恬静,朦朦胧胧。她体内的生理钟已经放慢了速度,好像她正在养精蓄锐,把一切奉献给她体内的那个小生命。
  一天早上,哈维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后,说:“再过两个星期,帕克太太。”
  没剩下几天了。詹妮弗曾想过她会感到害怕的,她听过不少吓人的故事。什么痛得要命啦,什么生孩子担风险啦,什么婴儿会畸形啦等等。而今她却不感到害怕,她只盼着早日看到自己的孩子,急待着分娩的时刻迅速来到,她恨不得此刻已把儿子抱在怀里。
  肯现在每天驱车来看望她,带来《小小引擎样样能》,《小小的红母鸡》等儿童读物和索斯博士的许多作品。
  “他会爱这些书的。”肯说。
  詹妮弗冲他笑了。因为肯用“他”来称呼那未出世的婴儿。这是一个好兆头啊。
  他们两人在庭园里散着步,中午一边在水滨野餐,一边晒着太阳。詹妮弗对自己此时的体型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琢磨着:他干吗要跟一个像从马戏团里出来的丑陋而又肥胖的女人坐在一起浪费时间呢?
  肯一边凝视着詹妮弗,一边沉思:“她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性。”
  凌晨三点阵痛开始了,痛得詹妮弗透不过气来。隔不多久,肚子又开始痛了,詹妮弗高兴地想:来啦!
  她开始计算阵痛的间歇时间,到每隔十分钟痛一次时,她给产科医生打了电话。詹妮弗自己驱车前往医院,阵痛发作时她就在路旁停下车来。她到医院时,一个护理人员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几分钟后哈维医生给她做了检查。
  检查之后他很有把握地说:“哦,肯定是顺产,帕克太太。你别紧张,瓜熟蒂落,时候一到孩子就出世了。”
  分娩并不十分顺利,但也不是难以忍受。这种痛苦詹妮弗完全挺得住,因为疼痛将带来新生命。分娩过程历时八个小时,在最后那一阶段,她疼得扭曲痉挛,似乎疼痛永远不会终止了。突然,她感到一阵轻松,腹中一下空了,顿时感到幸福平安了。
  她听到一声微弱的啼声,哈维医生抱着婴儿说:“帕克太太,你要看看自己的儿子吗?”

   第二十九章
nbsp;   男孩取名为乔舒亚·亚当·帕克。她的儿子跟亚当长得活脱活像,詹妮弗望着他,不啻看见了亚当。詹妮弗喜不自胜,却又悲从中来:亚当该多么希望看到自己的漂亮的比子啊!
  乔舒亚生下来两天后,对着詹妮弗笑了。她兴奋得连忙按铃招呼护士前来。
  “快看!他在笑呢!”
  “那是嗳气,帕克太太。”
  “其他婴儿可能是嗳气,”詹妮弗固执己见,“我的儿子可是在微笑。”
  詹妮弗曾设想过自己对婴儿将会有何种感情,她曾担心自己能否当好母亲。身边有个婴儿肯定是不胜厌烦的。换尿布啦,喂他吃啦,哭啦,睡啦等等,忙个不停,而又无法跟他说话。
  孩子长到四五岁之前,我不会对他产生感情的,詹妮弗曾这样想过。可是她大错特错了,乔舒亚一出世,詹妮弗便对他倾注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如此深厚的感情,这是一种保护他不受侵害的强烈的母爱,幼小纤弱的乔舒亚怎么对付得了偌大的世界呢?
  詹妮弗带着乔舒亚离开医院时,医生给她做了一连串指示,弄得詹妮弗心中惴惴不安。开初两个星期,有一位有经验的护士住在她家里。此后,詹妮弗就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她心惊肉跳,生怕由于自己处置失当,使婴儿夭折。她又担心那小生命随时可能停止呼吸。
  詹妮弗第一次为乔舒亚调制婴儿食物时,忽然想起自己忘了给橡皮奶头消毒。她把全部食物都倒进了水池。当她重新准备好时,又想起奶瓶没有消毒,只得从头再来一次,等她终于准备就绪时,乔舒亚已饿得哇哇大哭了。
  有好几回,詹妮弗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简直难以对付。有时她陷入莫名其妙的颓唐之中。她宽慰自己,这不过是产后忧郁症,是正常的,这解释并不能使她好过一些。她经常感到精疲力竭。她觉得自己似乎整夜都在给乔舒亚喂奶。到她躺下刚要昏昏入睡,乔舒亚的啼哭声又把她惊醒,她只得磕磕碰碰地又赶往婴儿室。
  詹妮弗不分昼夜一个劲地给医生挂电话。
  “乔舒亚呼吸太急促了,”……“他呼吸太缓慢了,”……“乔舒亚在咳嗽了,”……“他没有吃晚饭,”……“乔舒亚呕吐了。”
  医生为了使自己不再受到打搅,索性开车来到詹妮弗家里,对她开导了一番。
  “帕克太太,我还没见过比你儿子更健康的婴儿呢。他看上去娇小柔弱,其实他壮实得像条小牛。你完全不必日日夜夜为他担惊受怕,尽可以跟他好好玩玩。请你记住一件事——他肯定要比你我长寿!”
  从此,詹妮弗放了心。她把乔舒亚的卧室装饰一新,在房里挂上印花窗帘,又配了一条蓝色床罩,上面点缀着白色的花朵和黄色的蝴蝶。屋里有一只摇篮,一只供婴儿在里面爬着玩的围栏,配套的小柜子、小书桌和小椅子,一只摇木马,另外还有装满玩具的箱子。
  詹妮弗喜欢抱乔舒亚,喜欢给他洗澡,换尿布,还喜欢把乔舒亚放在新童车里推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詹妮弗经常和他讲话。乔舒亚生下来四个星期后,詹妮弗的劳累获得了酬报:孩子冲着她笑了。这不是嗳气,詹妮弗幸福地想着。这是真的笑!
  肯·贝利第一次看到乔舒亚时,盯着他看了半晌。詹妮弗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慌,因为她想到:他要认出来了。他要认出这是亚当的儿子了。
  但是肯却说:“好个俊俏孩子,活像妈妈。”
  她让肯抱抱乔舒亚,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逗得她直发笑。可是她不由得想起,乔舒亚永远不可能被他亲爸爸抱上一抱。
  六个星期过去了,该去上班了。詹妮弗一想到要丢下儿子去工作,即便是一天才离开他几个小时,也感到惘然若失。与此同时,回事务所去的念头又使她大为振奋。她与世隔绝已有好几个月,她该重新工作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一番,觉得首先得使自己恢复原来的体态。乔舒亚生下以后不久,她就开始节制饮食,锻炼身体。眼下她更是严格地控制饮食,运动量也较前增加了。不久,她便恢复了她旧日的风姿。
  詹妮弗开始寻访女管家。她对候选人加以审查,就如同在审查陪审员似的。她精心挑选,找各人的短处,看她们为人是否诚实,是否胜任自己交托的重担。她先后一共约见了二十多人,最后找到一个她看得中、信得过的苏格兰妇女——麦琪太太。她曾在一个家庭当了十五年管家,到孩子们长大上了学才离开。詹妮弗请肯帮助查证,肯的调查证明她的情况一切属实,詹妮弗才雇用了她。
  一周之后詹妮弗回到了事务所。

   第三十章
  詹妮弗·帕克突然间悄悄离去,曾经使曼哈顿法律界谣言四起。当小道消息说詹妮弗重又出现时,人们显示了极大的兴趣。她回事务所的那天上午,其他事务所的律师纷至沓来,登门拜访,使她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辛茜娅、坦和特德在她的办公室张挂了“欢迎归来”的横幅。他们还准备了香槟酒和蛋糕。
  “上午九点钟就喝酒吗?”詹妮弗嗔怪道。
  但是他们坚持要庆祝。
  “你不在时,这儿简直乱得像个疯人院,”坦·马丁对她说,“你下回不再这样干了吧,对不对?”
  詹妮弗望着他说:“不了,我不离开你们了。”
  许多不速之客前来探望詹妮弗,要亲眼看看她是否真的一切都好,并向她表示良好的祝愿。
  人们问她上哪儿去了,她莞尔一笑:“不让对外讲啊。”
  她和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开了一整天会。电话记录已经积压了好几百条。
  当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肯·贝利时,肯说:“有个人打听你的下落,差一点没把我们逼疯。你猜是谁?”
  詹妮弗的心怦怦直跳。“谁?”
  “迈克尔·莫雷蒂。”
  “啊,是他!”
  “他这人真怪。我们不告诉他你上哪儿去了,他非要我们发誓保证你安然无恙不可。”
  “我们不谈迈克尔·莫雷蒂。”
  詹妮弗把事务所办理的案子全部审查了一遍,发现这段时间业务十分繁忙。他们增加了一批新的重要当事人。也有一些老主顾坚决不让他人代劳,非要等詹妮弗回来不可。
  “我将尽早给他们打电话。”詹妮弗说。
  她逐条阅读电话记录,其中有十几个电话是亚当斯先生打来的。也许她该让亚当知道一下她一切都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是她明白:自己一旦听到他的声音,发现他和自己近在咫尺,而又不能见他一面,不能接触他,不能拥抱他,自己一定受不了的。也许得跟他讲讲乔舒亚吧?
  辛茜娅把那些她认为詹妮弗会感兴趣的消息从报纸上剪下来,其中有一组详细介绍迈克尔·莫雷蒂的文章,称他是美国黑手党的重要头目。旁边还登了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下的说明为:我不过是保险公司的一名推销员。
  詹妮弗花了三个月时间总算把积压的案件处理完毕。她本可以更快完成这一工作的,可她坚持每天下午四时离开事务所,不管手头的工作有多重要,一到时间就走。乔舒亚在等着她呢。
  每天清早,詹妮弗在去上班之前,总亲手给乔舒亚准备早餐。离家之前又总是伴着他尽情嬉戏。
  每天下午回家之后,她的全部时间都花在乔舒亚身上。她硬把没办完的公事留在办公室,凡是要她离家四处奔波的案子,她一概不予办理。每逢周末她便停止工作,不让任何事情闯入她的私人生活。
  她喜欢对着乔舒亚大声朗读。
  麦琪太太煞她的风景,说:“这孩子小不点儿的,帕克太太。你念的字他一个也听不懂。”
  詹妮弗信心十足地说:“乔舒亚会懂的。”她又念下去。
  乔舒亚连连创造奇迹。他刚满三个月,就开始牙牙学语,要跟詹妮弗谈天。他在摇篮里起劲地玩肯给他买的一只叮咚作响的大球和一只玩具兔子。到了六个月就想从摇篮里往外爬,想到人世间逛一逛。詹妮弗把他抱在怀里,他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指,两人会叽叽呱呱、一本正经地谈上老半天。
  詹妮弗在事务所的日程天天都排得满满的。一天上午她接到了一家大石油公司总裁菲利浦·雷丁打来的电话。
  “我想找你谈一谈,行吗?”他说,“我遇上了麻烦。”
  詹妮弗无须询问这麻烦是什么。他那家公司被指控为了跟中东做石油生意而进行贿赂。办理这样的案件的进益相当可观,可是詹妮弗没有时问。
  “很抱歉,”她说,“我没空,但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十分出色的律师。”
  “有人告诉我非要让你答应下来不可,”对方回答说。
  “谁说的?”
  “我的一个朋友,劳伦斯·沃特曼法官。”
  听到这个名字时,詹妮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沃特曼法官要你打电话找我?”
  “没错。他说你是最能干的律师。这个他不讲我也知道。”
  詹妮弗手里握着话筒,想起了自己和沃特曼法官过去打过的几次交道。她一向深信沃特曼法官对自己是恨之入骨,一心想破坏她的事业的。
  “好吧,我们明天上午一起用早餐。”她说。
  她挂断电话后,随即打电话给沃特曼法官。
  电话里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哦,我好久没跟你聊聊了,小姐。”
  “感谢您让菲利浦·雷丁打电话找我。”
  “我只希望由行家里手给他办案。”
  “非常感谢,法官先生。”
  “你愿意在某个晚上跟一个老头儿一起吃饭吗?”
  詹妮弗很吃了一惊。“我非常愿意跟您共进晚餐。”
  “很好。我请你到我们俱乐部来。那儿净是些因循守旧、不习惯于和年轻美貌的女郎做伴的老古董。你去会使他们震动的。”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是西四十三大街纪元协会的一名成员。他和詹妮弗在俱乐部见面时,她才发现他上回谈及的尽是老古董的说法是闹着玩的——餐厅里尽是作家、艺术家、律师和演员等名流。
  “此地的习惯是不向任何人做介绍,”沃特曼向她解释说,“因为每个人很快就会被人认出。”
  真的,詹妮弗从不同的桌上认出了路易斯·奥钦克罗斯、乔治·普利姆顿和约翰·林赛等。
  在社交方面,劳伦斯·沃特曼跟詹妮弗想象的截然不同。他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对詹妮弗说:“我曾经想取消你的律师资格,因为我想你辱没了我们这个行业。现在我相信自己错了,我一直在仔细地观察你。我认为你给我们这一行增添了荣誉。”
  詹妮弗很高兴。她碰到过许多贪财、愚蠢又无能的法官,但她敬重劳伦斯·沃特曼。他才智出众,德高望重。
  “谢谢,法官先生。”
  “这儿不是法庭,为什么我们不能以劳伦斯和詹妮相称呢?”
  只有她父亲一个人叫她詹妮。
  “那敢情好,劳伦斯。”
  晚餐美味可口。从此以后他们两人每月聚餐一次,双方对此都深表满意。

   第三十一章
  光阴荏苒,已经是1974年的夏天了。自乔舒亚·亚当·帕克降生以来,转瞬已是一年。他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他还懂得了“鼻”、“嘴”和“头”几个字的意思。
  “他是个天才,”詹妮弗直截了当地告诉麦琪太太说。
  为欢度乔舒亚一周岁生日,詹妮弗着实忙碌了一番,好像庆祝活动打算在白宫举行似的。星期天她上街购买礼品,给孩子买了衣服、书籍、玩具和一辆儿童三轮脚踏车。这车他再过一两年才会用呢。她请了邻家的孩子来过生日,给他们每人买了纪念品。下午她在屋里张挂彩旗和气球。她亲自下厨房烘制生日蛋糕,烘好后顺手摆在厨房的桌子上。不知怎的,给乔舒亚拿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几把就往嘴里送,没等客人来到,蛋糕已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詹妮弗请了十多个邻居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前来参加庆祝。男宾中只有肯·贝利一个成年人。他给乔舒亚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脚踏车,跟詹妮弗买的那辆一模一样。
  詹妮弗笑着说:“真滑稽,肯。乔舒亚还小呢,骑不了那玩意儿。”
  庆祝会开了两个小时,时间虽短,却相当成功。孩子们吃得太饱了,在地毯上呕吐,为抢夺玩具打架,为气球爆破大哭。乔舒亚除了偶尔出过几次洋相之外,显得端庄沉着,俨然像一位好客的小主人。
  入夜,客人们各自回家,乔舒亚也上床睡着了。詹妮弗坐在他的身旁,望着这个她和亚当的孩子出神。如果亚当知道乔舒亚这么可爱、逗人,他一定会感到骄傲的。但是,想到他不在身边,无法与她分享这乐趣,一缕愁绪慢慢爬上了眉梢。
  詹妮弗盘算着以后的生日。乔舒亚两周岁、五周岁、十周岁乃至二十周岁的生日。等到他长大成人,他便会离她而去,自立门户。
  别胡思乱想了!詹妮弗在心里骂着自己。你这不是顾影自怜吗?这天晚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过电影似地回忆着白天活动的每一细节。
  也许有一天,她可以把这一切都向亚当讲述的吧。

   第三十二章
  在随后几个月中,亚当·沃纳参议员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他的出身、才华和领导能力使他从一开始就成了参议院的风云人物。他同时担任了好几个重要委员会的委员。由他提出的一项重要的劳工立法迅速而轻易地获得了通过。亚当·沃纳在国会里不乏强有力的朋友,其中不少人认识并尊重他的父亲。人们普遍认为他有朝一日会成为总统职务的角逐者,詹妮弗对此感到骄傲。心中半是高兴,半是辛酸。
  詹妮弗的当事人、同事和朋友常常请她吃饭、看戏或是出席各种慈善活动。她几乎一概婉言谢绝。不过,她隔些日子便和肯一起度过一个黄昏。她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他风趣却又有点自卑,表面上看起来轻松愉快。但是詹妮弗明白,实际上他异常敏感,内心备受折磨。到了周末,他有时上她家去吃午饭或晚饭,一去便和乔舒亚一起接连玩上几个小时。这一大一小相处十分融洽。
  有一回,乔舒亚已经上床睡了,詹妮弗和肯在厨房里吃晚饭。肯呆呆地一个劲儿盯着詹妮弗出神,她最后耐不住了,问他:“你怎么啦?”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啦?”肯喃喃道,“对不起。这真是个倒灶的世界。”
  说完他再也不吱声了。
  亚当差不多已经九个月没有设法跟詹妮弗联系了,但詹妮弗贪婪地阅读有关亚当的一切报章杂志。每当他出现在电视中时,她也从不放过观看的机会。她少不了要想起他来。叫她怎么能不想他呢?她的儿子活脱脱像亚当·沃纳。乔舒亚已经两岁了。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跟他的父亲毫无二致。只不过相比之下乔舒亚要小得多。他热情、可爱,常常迫不及待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乔舒亚第一次开口讲话,竟是“车车”①,这使詹妮弗惊讶不已。那还是一天詹妮弗带他一起驱车兜风时的事。
  ①英语中Car(汽车)为单音节词。
  不久,他已经会讲几个短句了,诸如:“请”,“谢谢”,等等。有一天詹妮弗让他在高椅子上坐着,喂他吃饭,他很不耐烦地说:“妈妈,你去玩玩具吧!”
  肯给乔舒亚买了一套水彩颜料,乔舒亚马上起劲地在起居室的墙壁上乱涂一气。
  麦琪太太想打他一顿屁股,詹妮弗说:“别打他,画在墙上可以洗掉嘛,乔舒亚正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呢。”
  “那可正是我要干的事!”麦琪太太在鼻子里哼哼道,“表达自己的思想!你会把这孩子宠坏的。”
  可是,乔舒亚没有被宠坏。他淘气、任性,但这对两岁的幼儿来说是完全正常的。他怕真空吸尘器,怕野兽,怕火车,还怕黑夜。
  乔舒亚天生是个运动员。有一回,詹妮弗望着他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看着看着,她转过身去对麦琪太太说:“尽管乔舒亚是我生的,我也不会偏心眼儿,麦琪太太。我看他可能是基督再世。”
  詹妮弗给自己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要她离开本市、离开乔舒亚的案子一律不办。可是一天早上,她接到当事人彼得·芬顿打来的一个紧急电话。芬顿是一家大制造公司的老板。
  “我在拉斯维加斯买了一家工厂,我希望你乘飞机上那儿跟他们的律师洽谈一下。”
  “我派坦·马丁去吧,”詹妮弗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知道我不喜欢离开本市,彼得。”
  “詹妮弗,你二十四小时之内便可把一切办妥的。我将派本公司的专机送你去,你明天就回来。”
  詹妮弗犹豫了一会后说:“好吧。”
  她去过拉斯维加斯,不过对这个城市印象不深,说不上是喜欢或是不喜欢。这个城市有自己的地方话,有自己的法律和道德标准,又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人们必须把它看成为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这儿霓虹灯彻夜通明,把那些富丽堂皇的娱乐场所点缀得更加引人注目,引得来自各地的游客心甘情愿地排着队,花尽他们多年来小心积蓄的钱。
  詹妮弗临行前给麦琪太太做了一大套指示,让她照管好乔舒亚。
  “你要外出多久啊,帕克太太?”
  “我明天就回来。”
  “多伟大的母亲!”
  彼得·芬顿的利尔号喷气机第二天一早就载上詹妮弗飞往拉斯维加斯。当天下午和晚上,詹妮弗逐字逐句斟酌合同的条文。事情办妥以后,彼得·芬顿请詹妮弗跟他一起进餐。
  “谢谢你,彼得。我不想出去,我要早点上床休息,明天一早就回纽约。”
  那天,詹妮弗已跟麦琪太太通过三次电话,麦琪太太再三叫她放心,乔舒亚一切都很好。乔舒亚吃过饭了,没有发烧,看上去很高兴。
  “他想我了吗?”詹妮弗问。
  “他没说呀。”麦琪太太叹了口气。
  詹妮弗明白麦琪太太把她看做傻瓜,不过她并不介意。
  “告诉他我明天就回来。”
  “我会转告他的,帕克太太。”
  詹妮弗本想独自在房里静静地吃顿晚餐。可是不知为什么,房间突然变得令人窒息,她感到压抑,感到四面墙壁在向她步步逼近。她无法使自己不去想亚当。
  他怎么能跟玛丽·贝思同房,使她怀上孕,而他却……
  以往,詹妮弗常常以欺骗自己的办法自我安慰:亚当不过是因公出差在外,很快便会回到她身边,可这一回这办法并不奏效。詹妮弗的脑子里不断出现这样一个画面:玛丽·贝思穿着透明的长睡衣,亚当……
  她必须离开房间,去热闹的地方。也许,詹妮弗想,我该去看场电影。她草草地淋了个浴,穿戴好后便下了楼。
  大演出厅里将由马蒂·爱伦主演。大厅门口排着一列长队,等着购买夜场的门票。詹妮弗后悔没让彼得·芬顿给她预订一张票子。
  她走到前头,问招待员:“得等多久才能买到票?”
  “你一共几个人?”
  “就我一个。”
  “对不起,小姐,恐怕……”
  突然她的身旁有人说:“让她上我那个餐桌去,艾贝。”
  招待员笑吟吟地说:“好,好,莫雷蒂先生。这边走。”
  詹妮弗转过身,看见了迈克尔·莫雷蒂那双深沉的黑眼睛。
  “不,谢谢你,”詹妮弗说,“恐怕我得……”
  “你总得吃点什么吧,”迈克尔·莫雷蒂拉着詹妮弗的手臂。詹妮弗不知不觉地和他一起跟在招待员后面朝大厅正中的上等席位走去,她一想到要跟迈克尔·莫雷蒂共进晚餐,就感到厌恶。可是现在要想退却已经不可能了,要不,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洋相的。刚才若是接受彼得·劳顿的邀请就好了。
  他们的餐桌正对着舞台,招待员说:“希望二位吃得满意,莫雷蒂先生,小姐。”
  詹妮弗觉得迈克尔·莫雷蒂双眼直盯着自己,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他端坐着,一句话也不讲。迈克尔·莫雷蒂一向沉默寡言。他认为谈天说地没什么益处,好像谈话并不是交流思想的工具,而是泄漏天机的渠道。他的沉默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男人们往往一坐下来就口若悬河地高谈阔论,而迈克尔·莫雷蒂几乎总是保持沉默。
  后来他终于开了口,却险些把詹妮弗吓了一跳。
  “我恨狗,”迈克尔·莫雷蒂说,“它们会死的。”
  这么几个字好像披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重大秘密似的,詹妮弗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饮料送上来了,两人各自默默地喝着,谁也不曾开口。詹妮弗似乎倾听着一场并未进行的谈话。
  她回味着他所讲的话:“我恨狗,它们会死的。”她揣摩着他青少年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地端详起他来了。他迷人,具有既怕人又刺激人的魅力。他给人的印像是性情暴戾,随时可能发作。
  詹妮弗和他待在一起,感到自己是个实足的女性,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却说不上来。兴许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吧,它们一忽儿望着她,一忽儿又避开她,怯生生的,好像害怕过多地透露自己内心的秘密。詹妮弗突然意识到,打她失去亚当以来,她已多时没想到自己是个女人。“周围得有男人,才能使一个女子意识到自己是个女性,”詹妮弗这样想着,“才能使她感到自己妩媚,感到自己受人爱慕。”
  詹妮弗为自己的心思没被他所猜透而暗自庆幸。
  各式各样的人走到他们的餐桌旁,向迈克尔·莫雷蒂表示敬意。这些人中有商界大亨,演员,一个法官,还有一个美国参议员。这是权力的互相崇拜。詹妮弗开始意识到莫雷蒂是何等有权势。
  “我来点菜吧,”迈克尔·莫雷蒂说,“他们准备的菜单是供八百人吃的,好像在飞机上就餐似的。”
  他刚一举手,招待员立即飞奔到他跟前。“来了,莫雷蒂先生。你今天晚上想用点什么,先生?”
  “来点上等牛排,炸得又红又脆的。”
  “行,莫雷蒂先生。”
  “还要点土豆松饼和蔬菜色拉。”
  “是,莫雷蒂先生。”
  “甜食等会儿再要。”
  有人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这是经理的一份心意。詹妮弗不知不觉地感到心情轻松起来了,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跟一个俊俏迷人的男子共度夜晚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俊俏迷人”,我怎么会把这个词用到莫雷蒂身上去呢?她想,他是个杀人元凶,是条没有人性的畜生。
  詹妮弗认识数十个犯了重罪的男人,充当过他们的辩护律师,可是她感到谁的危险性都不如眼前这个人那么大。他已经爬上了犯罪垄断组织的最高位置。跟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女儿结婚,显然只是他采取的各种手段之一。
  “你不在的时候我给你打过一两次电话。”迈克尔说。可是据肯·贝利讲,他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你上哪儿去了?”他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问。
  “外出了。”
  长时间的沉默。“还记得我提的建议吗?”
  詹妮弗呷了一口香槟酒。“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好吗?”
  “你可以得到一切,你……”
  “我告诉过你,我不感兴趣。世上并不存在无法拒绝的建议,那不过是小说书上的杜撰,莫雷蒂先生,我现在就拒绝接受。”
  迈克尔·莫雷蒂想起了几个星期前在他丈人家里发生的那场争执。那天开了家族会议,会开得并不愉快。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对迈克尔提出的每一项建议都表示反对。
  柯尔法克斯走后,迈克尔对丈人说:“柯尔法克斯简直成了一个噜苏的老太婆。我想应该让他开路了,爸爸。”
  “汤米是个好人。他这么些年来为我们免掉了许多麻烦。”
  “那是过去,现在他不行了。”
  “我们让谁来接替他呢?”
  “詹妮弗·帕克。”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摇摇头说:“我跟你讲过,迈克尔,让女人了解我们底细不行。”
  “她不仅仅是个女人,她是本市最好的律师。”
  “等着瞧吧,”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最后说,“等着瞧吧。”
  迈克尔·莫雷蒂是个想要什么就非弄到手不可的人,詹妮弗越是不理睬他,他用她的决心就越坚定。眼下,迈克尔坐在詹妮弗旁边,望着她,心里想开了:总有一天,你会属于我的,姑娘——你的全部身心。
  “你在想什么?”
  迈克尔·莫雷蒂慢慢地朝詹妮弗微微一笑,她立即对自己提出的这么个问题感到后悔。她该走了。
  “谢谢你今晚的款待,莫雷蒂先生,我明天一早就得起身,所以……”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乐队奏起了前奏曲。
  “你现在走不掉了,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你会喜欢马蒂·爱伦的演出的。”
  这种娱乐方式,只有在拉斯维加斯才能见到,詹妮弗满心欢喜。她暗暗下决心,戏一演完她就告辞,可是戏结束后,迈克尔请她跳舞,她觉得拒绝他会显得不礼貌,况且,自己兴致正浓。迈克尔·莫雷蒂舞姿翩翩,倜傥潇洒。詹妮弗在他的怀里感到舒坦、惬意。有一回,一对舞伴冲了过来,把迈克尔撞到她身上,詹妮弗立时感到了他身上的男性气息。迈克尔很快挺直了身子,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过后,迈克尔带着詹妮弗走进赌场。宽广的赌场里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挤满了赌徒。他们聚精会神地下赌注,好像赌局的输赢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迈克尔把詹妮弗带到一张掷骰子的桌子跟前,给了她一把筹码。
  “试试你的运气。”他说。
  赌局的庄家和赌棍们对迈克尔分外敬重, 称他为M先生。他们给他送来一大堆一百美元的筹码。迈克尔用代用牌而不是现金押了大笔大笔赌注,结果输得精光。詹妮弗用迈克尔的筹码赢了三百美元。她非要全部交给迈克尔不可,她无意在任何方面欠他的情。
  整整一晚,各式各样的妇女不断前来跟迈克尔寒暄。詹妮弗注意到,这些女子一个个又年轻又美貌。迈克尔对她们彬彬有礼,然而很显然,他只对詹妮弗一人产生兴趣。她不禁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黄昏时分,詹妮弗曾感到疲乏沮丧,但迈克尔·莫雷蒂精力却十分充沛,使周围一切都充满生机,也使詹妮弗受到感染。
  迈克尔带着她来到一个正在演奏爵士音乐的酒吧间,然后又来到另一家旅馆的休息室,一个新组成的演唱团正在演出。每到一处,迈克尔都受到了皇亲国戚般的优待。每个人都想获得他的青睐,想跟他道声好,握一下他的手,让他知道自己在场。
  在两人共同度过的时间里,迈克尔没有对詹妮弗说过一句挑逗的话,可是强烈的异性诱惑力像海浪一般从他身上一阵阵向她袭来。她眼看自己险些成为这种感情的俘虏,不禁忐忑不安而又有些欣喜若狂。迈克尔身上充满着原始的野性,这可是詹妮弗从来没有领教过的。
  迈克尔最后把詹妮弗送回房去时,已是凌晨四点了。他们走到詹妮弗的门口时,迈克尔握着詹妮弗的手说:“祝你晚安。我想让你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他的话使詹妮弗着实吃了一惊。

   第三十三章
  在华盛顿,亚当·沃纳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报章杂志上关于他的文章与日俱增。他发起对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聚居区学校的情况进行调查,并率领一个参议员代表团前往莫斯科,会见持不同政见者。报纸上登了他到达谢列梅捷沃机场的照片,迎接他的俄国官员脸上毫无笑容。十天之后他回国时,报上热情称赞他的俄国之行获得了巨大成功。
  有关他的新闻报道范围越来越广。许多读者希望阅读有关亚当的文章,报界欣然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亚当成了参议院中实施改革的先锋。他带领一个委员会视察了联邦监狱和全国的许多监狱。他和囚犯、卫兵、狱卒分别进行谈话。以他为首的那个委员会的报告送上去以后,多方面的改革便开始了。
  非但新闻杂志报道他的情况, 好几家妇女杂志也竞先刊登关于他的文章。 在《大世界》杂志上,詹妮弗看到一张亚当、玛丽·贝思和他们的小女儿萨曼莎三人的合影。詹妮弗坐在卧房中的壁炉旁,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玛丽·贝思正对着镜头微笑,脸上透着南方女子待有的风韵和柔情蜜意。那女孩长得活像她母亲。詹妮弗接着把眼光集中在亚当身上。他神色倦怠,眼角布满了原来不曾有的鱼尾纹,两鬓已经开始发白。一刹那间,詹妮弗仿佛看到了一张乔舒亚长大成人以后的脸。两人相貌酷似,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摄影师照相时让亚当正对着镜头,在詹妮弗看来,亚当此刻正瞧着她呢。她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他如今是否还想到自己。
  詹妮弗重又望了望照片中的玛丽·贝思和她的女儿。她把杂志甩进了壁炉,看着火苗将它吞没。
  亚当·沃纳坐在餐桌上首,招待着斯图尔特·尼达姆和另外六位客人。玛丽·贝思坐在餐桌另一端,与一个俄克拉何马州参议员和他那满身珠光宝气的夫人闲聊着,华盛顿对于玛丽·贝思来说不啻是一味兴奋剂。她到了这里如鱼得水。由于亚当的地位日见重要,她成了华盛顿社交界最重要的女主人之一。她担任这种角色,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亚当的情况正好相反。华盛顿的社交生活使他感到厌烦。他乐得让玛丽·贝思去应酬。她八面玲珑,应付自如,亚当对她说不尽的感激。
  “在华盛顿,”斯图尔特·尼达姆说,“在饭桌上达成的协议要比在神圣的国会大厦里达成的还多。”
  亚当环视了一下桌子,希望晚宴到此告终。从表面看来,似乎一切顺顺当当的,找不出一点岔子,可他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如意。他娶的是一个女人,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他和妻子的结合束缚了他的手脚,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要是玛丽·贝思没有怀孕,亚当知道自己会孤注一掷和她离婚的,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承担着不可推卸的义务。玛丽·贝思给他生下一个标致的女儿。他钟爱这孩子,可是他无论如何忘不了詹妮弗。
  州长夫人正跟他说着话。
  “你真是个幸运儿,亚当。男人在世上该有的东西你全有了,这话不假吧?”
  亚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第三十四章
  春去秋来,乔舒亚一年年长大了。他是詹妮弗生活的核心。她望着他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懂事;看他学走路,学讲话,以至学习思考,心中总是感到惊异不已。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时而凶野,咄咄逼人,时而羞赧,伶俐可爱。詹妮弗若是夜晚出去,他便会很不高兴。他仍然害怕黑夜,所以做母亲的总是在夜间给他亮着灯。
  乔舒亚两岁时变得非常调皮,是个不折不扣的淘气大王。他固执,爱动武,常常损坏东西。他喜欢摸摸这个,“修修”那个。他弄坏过麦琪太太的缝纫机,糟蹋了两台电视机,还拆开了詹妮弗的手表。他把屋里的白糖和食盐掺在一起。在他认为没有人管着他的时候就更加为所欲为。有一回,肯·贝利给詹妮弗带来一条德国牧羊幼犬,取名麦克斯,乔舒亚竟咬了它一口。
  肯·贝利来看望他们时,乔舒亚冲着他直嚷嚷:“嘿!你有铃铛吗?我看看行吗?”
  那一年詹妮弗恨不得把乔舒亚送给任何一个打从门前走过的陌生人。
  到了三岁,乔舒亚忽然变得温和、热情、可爱,简直成了个小天使。他的体型很像父亲,他双手从不肯闲着,不过他不再糟蹋东西了。他喜欢到户外活动:爬山,跑步,骑儿童三轮车。
  詹妮弗带他到布朗克斯动物园玩,带他去看木偶戏。他们一起在海滨散步,到曼哈顿去看马克斯弟兄主演的影片,然后上波威特·泰勒大厦的九层楼,去古式的詹宁斯先生冷饮部喝冰淇淋汽水。
  乔舒亚成了詹妮弗的伴侣。母亲节那天,乔舒亚学会了詹妮弗父亲爱唱的一支歌,《照耀吧,丰收的圆月》。他把这支歌唱给詹妮弗听,算是他的节日礼物。这是她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
  有人说过:“世界不是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而是从自己的儿女手中借来的。”詹妮弗在心里想,这话一点也不错。
  乔舒亚上幼儿园了,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傍晚,詹妮弗回家之后,他们就一起坐在壁炉前看书。母亲阅读《审讯》杂志和《律师》杂志,孩子则看连环画。詹妮弗望着孩子趴在地毯上,眉毛紧蹙,全神贯注地看书,便会突然想起亚当来。那段往事像个未愈合的伤口。她真想知道亚当正在何处,他眼下做什么来着。
  他和玛丽·贝思以及萨曼莎在做什么呢?
  詹妮弗设法把家庭生活和工作分开来,而把这两者联结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是肯·贝利。
  他常给乔舒亚带去玩具和图书,还时常跟他一起做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讲,他简直是个代理父亲。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詹妮弗和肯站在那棵构筑着巢屋的树旁,看乔舒亚爬树。
  “你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吗?”肯问道。
  “不知道。”
  “一个爸爸。”他转过身对着詹妮弗,“他那亲生父亲肯定是个头号混蛋!”
  “别这么说,肯。”
  “对不起。这不关我的事。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关注的是将来。你这么孤零零地过日子,多不正常!”
  “我并不孤单,我有乔舒亚。”
  “我不是这个意思, ” 说完,他伸出手臂搂住了詹妮弗,轻轻地吻了吻她,“噢,上帝!真是见鬼,请你原谅,詹妮弗……”
  迈克尔·莫雷蒂给詹妮弗打了十多次电话,她一概不理。有一回,她在法庭里替人辩护时,曾看到他坐在后排座位上,但当她第二次再去看时,他已经悄然离去。

   第三十五章
  一天下午将近傍晚时分,詹妮弗正准备离开事务所,辛茜娅说:“一个叫克拉克·霍尔曼的先生打来了电话。”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说:“接进来吧。”
  克拉克·霍尔曼是司法援助协会的律师。
  “对不起,打扰你了,詹妮弗,”他说,“我们有一个案子,谁也不肯接手,如果你能帮我们的忙的话,我将十分感激你。我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可是……”
  “被告是谁?”
  “杰克·斯更伦。”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两天来许多报纸的第一版都登载着。杰克·斯更伦因绑架一个四岁女孩索取赎金而被逮捕。警察局根据几位绑架目击者所提供的特征画成的像认出了他。
  “为什么要找我呢,克拉克?”
  “是斯更伦本人要找你。”
  詹妮弗看了看墙上的钟,她不可能按时回到乔舒亚身边了。
  “他在哪儿?”
  “在本市教养院。”
  詹妮弗很快打定了主意。“我马上就去跟他谈一谈。请你具体安排一下,好吗?”
  “行。多谢你了,一切拜托了。”
  詹妮弗给麦琪太太打了个电话:“我要迟一点回来。让乔舒亚先吃晚饭,叫他等我回来再睡。”
  十分钟后,詹妮弗就上路往市中心赶去。
  在詹妮弗眼里,绑架是犯罪行为中最可恶的,尤其是绑架可怜的孩童。然而,不管罪孽如何深重,人人都享有出庭受审的权利。正义本身没有贵贱之分,这便是法律的基础。
  詹妮弗向接待处的卫兵通报了姓名,被引进了律师会客室。
  “我给你叫斯更伦去,”卫兵说。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瘦小,年近四十的俊美男子被带了进来。金黄色的胡子,淡棕色的头发,外表和善,像是基督再世。
  “你来了,帕克小姐。谢谢你啦,”他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你的关心。”
  “坐吧。”
  他在詹妮弗的对面坐了下去。
  “你要见我?”
  “是的,不过,我想现在只有上帝能解救我了。我做了一桩大蠢事。”
  她厌恶地打量着他。他把拐骗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说成是“蠢事”。
  “我并不是为了赎金才绑架的。”
  “噢?那你绑架她图的是什么?”
  杰克·斯更伦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的妻子伊夫琳是分娩时过世的。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要是人世间真有什么圣人的话,那便是她。伊夫琳体质纤弱,我们的医生劝她不要生育,可是她不听劝告。”他窘迫地望着地下,说,“喏,也许你难以理解,她说她非要一个孩子不可,因为孩子就好比是我的化身。”这一点詹妮弗何尝没有同感。
  杰克·斯更伦收住话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后来她怀了孕?”
  杰克·斯更伦点点头。 “她们两个都死了。 ”他痛苦万状,艰难地往下讲:“有一阵子……我……我想……我不想独自活下去了。我一直揣摩着那孩子如果活着,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想让已逝的岁月倒回去,倒回到伊夫琳未……”他停了下来, 声音痛苦地哽咽住了。 “于是我向《圣经》求助。我总算没有神经失常,《圣经》上说:‘看哪!我在你面前给你一扇敞开的门,是无人能关的。’几天前,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路旁玩耍,她的相貌长得跟伊夫琳一模一样。特别是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我知道这话讲出来都让人见笑……我感到就是伊夫琳在望着我笑,我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我暗自寻思,伊夫琳若能安然无恙地生下孩子,八成就是这模样,这就是我俩的孩子。”
  詹妮弗发现,他入神得连手指甲深嵌进另一只手的手心都不觉得疼痛。
  “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还是把她带走了。”他的双目直视着詹妮弗的眼睛,“我绝对不会伤害伤那个孩子的。”
  詹妮弗聚精会神谛听他的每一句话,以分辨出他的话中有没有虚假成分。可她什么也没发觉,自己面前分明是个伤透了心的男人。
  “那么索取赎金的通知又做何解释?”詹妮弗问。
  “我没有送什么字条。人世间我最不在意的东西就是钱财了。我要的是小特米。”
  “但是有人给那孩子家里送去了索取赎金的通知。”
  “警察局一再说是我送的,可我没有干。”
  詹妮弗端坐着,想理出个头绪来。“报上登载有关绑架的报道是你被警察抓住之前还是以后?”
  “以前。记得当时我巴望他们不要继续报道这事。我想带着特米逃走,老担心被人截住。”
  “这么说来,什么人都可能在看了报纸之后设法索取赎金啦?”
  杰克·斯更伦不知所措地摆弄着两只手。“我也闹不清,反正我只知道自己现在但愿一死。”
  一眼就可看出,他悲痛欲绝,詹妮弗不由得深受感动。如果他说的是真话——从他的眼神来看,没有半句掺假——那么他就不该为他的愆尤去死。他应该受惩戒,但是不该被处以死刑。
  詹妮弗做出了决定。“我将设法帮你的忙。”
  他轻声说:“谢谢你。我对自己的前途已经不在乎了。”
  “可我在乎。”
  杰克·斯更伦说:“恐怕……恐怕我付不起请你担任律师的费用。”
  “这你不必操心。我希望你能谈谈自己。”
  “你要我谈什么呢?”
  “从头开始。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三十五年前我出生在北达科他州的一个农庄里。我想是可以把它称做农庄的,只是土地贫瘠,几乎什么庄稼也长不好。由于家境贫寒,我十五岁那年便离开了家。我爱我的母亲,但恨我的父亲。我知道,《圣经》上说过,对自己的父母说长道短是不对的。可是,我父亲的确心狠手辣。他常常用皮鞭抽打我。”
  詹妮弗察觉到,他讲着讲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我是说,他以揍我取乐。我稍有一点过失——在他看来是过失——他便用带有铜扣的皮带死命地抽我,然后叫我跪在地上,乞求上帝饶恕。长期以来我恨我的父亲,也恨上帝。”他停住了,记忆像潮水似地涌来,他竟无法继续往下讲。
  “所以你从家里跑了出来?”
  “是的。我搭便车到了芝加哥。我没有上过多少学,可在家时,我读了不少书。每一回父亲撞见我在看书,便又是一顿好揍。到了芝加哥,我在一家工厂找到了一个工作,后来就遇到了伊夫琳。一回,我的手在铣床上给轧破了,他们把我抬进了门诊部,在那儿我遇上了她,她是一个有经验的护士。”他冲着詹妮弗笑了。“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我的手过了两个星期才愈合,这段时间里我每天上她那儿去换药,以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我俩正合计要结婚,刚好公司的一家主顾退了一大批订货,我那个部门的人全被解雇了。伊夫琳对此并不在意,我们结了婚,由她来养活我。我们两人只为这一件事争执过。我自幼一直笃信该由男人养活女人。后来我为一家公司开卡车,收入颇为可观,可是我们经常不在一起,有时要分开整整一个星期,这使我们很不称心。除了这件事以外,我一切都心满意足。我们两人都很幸福,后来伊夫琳怀了孕。”
  一阵战栗掠过他的全身,双手微微颤抖着。
  “伊夫琳和我们刚出世的女儿都死了,”说着他潸然泪下。“不知道上帝干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上帝总有他的理由的,可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坐在那儿,由于悲痛, 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着, 双手紧紧握着放在胸前,面容异常悲戚。“‘我要教导你,指示你当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劝戒你。’《圣经》上是这么说的吧?”
  詹妮弗想:决不能让这个人去坐电椅!
  “我明天再来看你。”詹妮弗许了愿。
  保释金定为二十万美元。杰克·斯更伦拿不出这么多保释金,詹妮弗设法替他筹到了这笔款。于是斯更伦从教养院释放出来,詹妮弗把他安顿在西区的一家不大的汽车旅馆里,还给他一百美元暂时打发日子。
  “我日后会把这笔钱还给你的,”杰克·斯更伦说,“眼下我还不知道怎么个还法。我要着手找工作,不论什么工作都行,什么我都愿意干。”
  詹妮弗告辞时,他已经在招牌的广告栏上找开了。
  联邦公诉人厄尔·奥斯本是个身材结实的高个子。一张光洁平滑的圆脸,给人以和蔼可亲的假象。詹妮弗去找他的那天,罗伯特·迪·西尔瓦在他的办公室,这使詹妮弗吃了一惊。
  “我听说你要办这个案子,”迪·西尔瓦说,“不管案子多么肮脏,你都愿意搭手,是不是?”
  詹妮弗转身问奥斯本:“他上这儿来干什么?这是属于联邦办的案子。”
  奥斯本答道:“杰克·斯更伦是将那女孩连同她家的汽车一起拐走的。”
  “偷窃汽车,一宗大偷窃案。”迪·西尔瓦说。
  詹妮弗暗自寻思:如果自己不介入的话,迪·西尔瓦是否会插手呢?她重又转身对着奥斯本。
  “我想来和你达成一项协议,”詹妮弗说,“我的当事人……”
  奥斯本举起一只手,说:“没门。这一回我们要强硬到底了。”
  “此案有一些情况……”
  “你到预审时对我们讲吧。”
  迪·西尔瓦对着她露齿一笑。
  “好吧,”詹妮弗说,“我们法庭上见。”
  杰克·斯更伦在西区他寄宿的汽车旅馆附近一家汽车加油站找到了工作。那天詹妮弗顺路去看望他。
  “预审后天开庭,”詹妮弗告诉他,“我将设法使政府同意对你从轻发落。你得去坐些天牢,不过我会尽量让你早点出来的。”
  他脸上的感激神情就是对詹妮弗最好的报答。
  杰克·斯更伦听从詹妮弗的吩咐,专门为预审听证会买了一套像样的西服,理了发,修了胡子,面目焕然一新。詹妮弗很高兴。
  他们按照惯例办了法庭上的各种手续。地区检查官迪·西尔瓦也出席了。在厄尔·奥斯本陈述了他的证词,要求起诉之后,巴纳德法官转身问詹妮弗:
  “你有什么话要讲吗,帕克小姐?”
  “是的,法官先生。我想让政府省去一笔开庭的费用。有一些可以导致减刑的情况尚未交代清楚。我要求对我的当事人罪减一等。”
  “没门,”厄尔·奥斯本说,“政府不接受这一要求。”
  詹妮弗对巴纳德法官说:“我们可以在你的议事室里讨论这件事吗?”
  “很好。我听完律师的申诉之后再来决定开庭日期。”
  詹妮弗转身对站在那儿发怔的杰克·斯更伦说:“你回去干活好了。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结局的。”
  他点点头,轻轻地说:“谢谢你,帕克小姐。”
  詹妮弗望着他转身走出法庭。
  詹妮弗、厄尔·奥斯本、罗伯特·迪·西尔瓦和巴纳德法官在法官议事室坐定。
  奥斯本对詹妮弗说:“我不懂你为什么竟会要我减刑。绑架索取赎金是死罪。你的当事人既然犯了罪,就得为之付出代价。”
  “请不要相信报纸上的每一句话,厄尔。杰克·斯更伦跟那张索取赎金的字条毫无关联。”
  “你想糊弄谁呀?如果不是为了赎金,又为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吧。”詹妮弗说。
  接着她就讲开了。她讲到他出生的农庄,讲到惨遭他父亲的鞭打,讲到他和伊夫琳恋爱后结了婚,最后母女双双在产床上断了气。
  几个人静静地听着她讲述,詹妮弗讲完以后,罗伯特·迪·西尔瓦说:“这么说来,杰克·斯更伦是因为那个女孩使他想起了他那夭折的女儿,才把她拐走的啰?他的妻子则是死于分娩的啰?”
  “正是这样。”詹妮弗对巴纳德说,“法官先生,我认为你是不会处决他那样的人的。”
  迪·西尔瓦出人意料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詹妮弗惊讶地打量着他。
  迪·西尔瓦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我来问问你,”他说,“处决这样的人,你认为怎么样?”他开始照着一份档案材料念起来:“弗朗克·杰克逊,现年三十八岁,出生于旧金山市诺布山。父亲是医生,母亲是社会名流。十四岁时,杰克逊开始吸毒, 从家里逃出来,后在海特-艾希布利被人抓住送回家中。三个月之后,杰克逊破门潜入他父亲的药房,偷了全部毒品逃走。因为拥有毒品和贩卖毒品在西雅图被抓,送进了教养院,直到十八岁那一年才被放出来,不出一个月,又因武装抢劫,企图杀人而被逮捕……”
  詹妮弗听着,心里感到十分难受,问道:“这跟杰克·斯更伦有什么相干?”
  厄尔·奥斯本对她冷冷一笑:“杰克·斯更伦便是弗朗克·杰克逊。”
  “我不相信!”
  迪·西尔瓦说:“这一张黄纸一个小时之前刚由联邦调查局送来,杰克逊是个巧言令色的演员,是个伪善的心理变态者。近十年来,他放火,武装抢劫,为妓女拉客,几乎样样干过,曾多次被捕,曾在约利艾特监狱服过刑。他从来没有固定职业,从未结过婚。五年前他因绑架罪被联邦调查局抓获过。他绑架了一个三岁的幼女,并发出了索取赎金的通知。这女孩的尸体两个月后在一片丛林里找到了。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当时尸体已部分腐烂,但是全身有明显的累累刀痕,还被奸污过。”
  詹妮弗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可是有些野心勃勃的律师却以技术问题为理由,宣布杰克逊无罪。”迪·西尔瓦停了一下,然后以轻蔑的口吻问:“难道要把这样一个人保出来,放在社会上吗?”
  “让我看一下材料,行吗?”
  迪·西尔瓦不做声,把材料递给了詹妮弗。她打开材料看了起来。此人就是杰克·斯更伦。肯定没错,黄纸上贴着一张警察局备用的嫌疑犯照片。照片上的人没蓄胡子,当时的模样显得年轻些,但是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杰克·斯更伦,即弗朗克·杰克逊,对她讲的没有一句真话。他杜撰了自己的经历,而詹妮弗则信以为真,不抱丝毫怀疑。他把事情说得煞有介事,詹妮弗居然懒得请肯·贝利去核实一下。
  巴纳德法官问:“我看一看,行吗?”
  詹妮弗把材料递给他。法官浏览了一下,抬起头来问詹妮弗:“怎么样?”
  “我不替他辩护了。”
  迪·西尔瓦眉毛往上一挑,佯装吃惊。“你使我大吃一惊,帕克小姐。你不是常说,每人都有权聘请律师吗?”
  “是每人都有权,”詹妮弗不动声色地回敬道,“可是我有一条明确的、毫无变通的规定:我决不代表任何向我撒谎的人讲话。杰克逊先生只好另请高明了。”
  巴纳德法官点头说:“这个法庭自有安排。”
  奥斯本说:“我要求立即撤回对他的保释,法官先生,让这样的人放在社会上实在太危险了。”
  巴纳德法官对詹妮弗说:“帕克小姐,由于此时你仍是他的辩护律师,你有意见吗?”
  “没有。”詹妮弗口气坚决地说,“毫无异议。”
  巴纳德法官说:“我将命令撤回保释。”
  当晚,劳伦斯·沃特曼法官请詹妮弗出席慈善机构举办的一次晚宴。下午发生的事搞得她精疲力竭,她很想回家去和乔舒亚静静地度过一个夜晚,可是她又不想扫法官的兴。她到事务所换了装,应约前往沃尔多夫·艾斯朵利亚赴宴,和法官见了面。
  晚会盛况空前,六七位好莱坞明星出席助兴,可是詹妮弗始终情绪低落,无法欣赏。她脑子里老是想着别的事情。沃特曼法官已注意她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啦,詹妮?”
  她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在想事务所的事哪,劳伦斯。”
  “我干的算什么工作呢?”詹妮弗暗自寻思,“整天和社会渣滓打交道,跟强奸犯、杀人犯、绑架犯打交道。”她想最好今天晚上喝它个酩酊大醉。
  餐厅领班走到桌子跟前,对詹妮弗耳语说:“对不起,帕克小姐,有你的电话。”
  詹妮弗顿时感到一阵惊慌。知道今晚她在这儿的只有麦琪太太一人。她打电话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
  “请原谅。”詹妮弗说着站了起来。
  她跟着领班来到门厅旁的一间小办公室。
  詹妮弗拿起电话,只听见一个男人低声道:“你这只母狗!你对我两面三刀!”
  詹妮弗身上一阵战栗。“你是谁?”她问。
  她马上明白过来了。
  “你通知警察前来捉拿我。”
  “没有的事!我……”
  “你答应过要帮我忙。”
  “我会帮你的。你在哪……?”
  “你这只骗人的母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詹妮弗勉勉强强才听出来他在讲些什么:“你会得到报应的。嘿,你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你等一……”
  电话挂断了。詹妮弗木然站着,浑身寒战。出大乱子了。化名为杰克·斯更伦的弗朗克·杰克逊已经逃跑了,他把一切都归罪于詹妮弗。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的呢?他可能是尾随她来到这里的。也许此刻正在外头等着她呢。
  詹妮弗努力克制着,不使自己颤抖。她尽力思索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大概是他看见前来抓他的警察,或是被他们抓住以后,他又设法逃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前已经无关紧要。可怕的是他把什么都归罪于她。
  弗朗克·杰克逊以前杀过人,他还会重新杀人。
  詹妮弗走进卫生间,待到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后才走了出来。她在能够控制感情后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沃特曼法官看了她一眼。“到底出了什么事?”
  詹妮弗扼要地对他讲了一遍。他惊得目瞪口呆。
  “啊,上帝!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没事,劳伦斯。只要你能跟我一起待到我开车安全离开这儿,我就不怕了。”
  两人悄然离开了大舞厅。沃特曼法官陪着詹妮弗,直到侍者把她的车子开到跟前才跟她告别。
  “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吗?”
  “谢谢。我相信天亮之前警察会逮住他的。附近一带外貌跟他相似的人并不多。晚安。”
  詹妮弗开车走了,一边四下窥视着是否有人跟踪自己,在断定没有人钉梢之后,才掉转车头上了长岛高速公路往家里驶去。
  她一路上注视着车子的反照镜,仔细观察身后的车辆。有一回她甚至在路旁停下车来,让跟在后边的所有车子超过自己,直到身后看不到一辆汽车后才重新上路。她现在感到安全多了。不要多久,警察就会抓住弗朗克·杰克逊了。此时此刻捉拿他的天罗地网该已布下。
  詹妮弗的车子拐进了她家的车道。房子和庭园此时该是灯火辉煌的,可竟是黑灯瞎火。她坐在车里,不敢相信地望着房子,惊恐万状。她猛地拉开车门,向大门疾步跑去。门洞开着,詹妮弗在门口站了片刻,吓得魂不附体。她跨进客厅,一只脚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她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她拧开电灯。麦克斯躺在浸透了鲜血的地毯上。这只狗的喉管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乔舒亚!”詹妮弗哭喊起来,“麦琪太太!”
  詹妮弗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拧亮了全部电灯,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她的心怦怦乱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她急步上楼,跑到乔舒亚房里。床上被褥零乱,孩子肯定是上过床的,可是眼下连人影也没有。
  詹妮弗找遍了楼上的房间,又慌忙跑下楼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弗朗克·杰克逊大概是打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哪儿住。他可能在某一天晚上她回家时或者是她从那汽车加油站归来时跟踪过她。他带走了乔舒亚。他会杀害孩子以对她实行报复。
  她从洗衣房走过时,听到壁橱里一阵微弱的挣扎声,便慢慢过去把橱门打开。里面一片漆黑。
  一叶声音呜咽着说:“请你不要再伤害我了。”
  詹妮弗拧亮了灯。麦琪太太躺在地上,手脚都用电线紧紧捆着,几乎失去了知觉。
  詹妮弗迅速跪倒在她身旁,喊:“麦琪太太!”
  这位中年妇女抬头望了望女主人,终于认出了她。
  “他把乔舒亚带走了,”她边说边抽泣起来。
  詹妮弗尽量轻手轻脚地把深嵌在她臂上和腿上的电线解开来,皮肉已被勒伤,淌着血。詹妮弗把她扶了起来。
  麦琪太太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说:“我无……无法阻止他。我想阻止他,我……”
  房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两个女人顿时不做声了。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怎的,这声音十分刺耳。詹妮弗走过去,拿起话筒。
  电话里的声音说:“我想知道你是否平安到家了。”
  “我儿子在哪儿?”
  “这孩子挺俊俏,不是吗?”那人问。
  “请听我说!我可以尽力而为。一切听你吩咐。”
  “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帕克太太。”
  “请你别这样!”她啜泣起来。
  “我喜欢听你哭。”那声音轻言细语地说,“你明天便可见到你的儿子,帕克太太。请读明天的报纸吧。”
  电话挂断了。
  詹妮弗僵立着,竭力不让自己昏厥过去,一边迅速地思考对策。弗朗克·杰克逊刚才讲“这孩子挺俊俏,不是吗?”用的是现在时态,这表明乔舒亚也许还活着。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咬文嚼字,以使自己不至神经失常。她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她最初一个念头是打电话给亚当,求他出来帮忙。被绑架走的、马上要被残杀的,毕竟是他的儿子。但她明白亚当是无能为力的:他远在二百三十五英里之外的地方。她面前还有两条出路:一是打电话给罗伯特·迪·西尔瓦,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请他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弗朗克·杰克逊。噢,上帝,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第二条出路是找联邦调查局。他们受过对付绑架的训练。可是问题在于这一次绑架非同一般。一来没有索取赎金的通知,没有任何线索可寻;二来不可能设下圈套,既擒住弗朗克·杰克逊又保全乔舒亚的生命。而且联邦调查局办事往往循规蹈矩。在这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去找他们简直无济于事。她得当机立断……眼下乔舒亚还活着。要么找罗伯特·迪·西尔瓦,要么找联邦调查局。要决断真难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做出了决定。她查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劲儿颤抖着的手指连拨了三次,她才拨对号。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詹妮弗说:“我要找迈克尔·莫雷蒂讲话。”

   第三十六章
  “对不起,女士。这是托尼家里。我不认识什么麦克·莫雷蒂。”
  “等一下!”詹妮弗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挂断!”她强装出平静的声调,说:“事情十分紧急。我……我是他朋友。我叫詹妮弗·帕克。我需要马上跟他讲话。”
  “听我说,女士,我讲过……”
  “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他。”
  她把电话号码讲了一遍。詹妮弗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道:“告……告诉他……”
  电话一下挂断了。
  詹妮弗机械地放下电话听筒。她又想起了她原先想到的两条出路,取其中之一还是双管齐下好呢?罗伯特·迪·西尔瓦和联邦调查局没有什么理由不联合起来共同努力搭救乔舒亚。问题是他们找到弗朗克·杰克逊的希望十分渺茫,她一想到这点,心里便急得几乎要发狂。时间也来不及了。“请读明天的报纸吧。”弗朗克讲这句话时语气那么肯定,毫无商量余地。詹妮弗肯定他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也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找到他的线索。可是她必须采取措施,先找迪·西尔瓦试一试。想着想着,她便伸手去拿电话。手刚一碰到电话机,电话了零零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是迈克尔·莫雷蒂。”
  “迈克尔!噢,迈克尔,帮帮我吧!我……”她大声啜泣起来。电话听筒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她随即惊恐万状地拿了起来,生怕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迈克尔?”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十分平静,“镇静些,把发生的事告诉我。”
  “我……我会……”她大口大口地吐着气以控制颤抖。“我的儿子,乔舒亚。他……他被绑架走了。他们想要将他……杀死。”
  “你知道是谁把他绑走的吗?”
  “知……知道的。那人叫弗朗克·杰克逊。”她的心怦怦直跳。
  “请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他的声音又平静又自信。
  詹妮弗好不容易慢慢地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你能把杰克逊的外貌告诉我吗?”
  詹妮弗脑子里呈现出杰克逊的形象,她用几句话做了描述,迈克尔说:“你的介绍很管用。你知道他原来关押在哪儿吗?”
  “在约利艾特。他告诉我他要杀死……”
  “他工作的汽车加油站在哪儿?”
  她把地址告诉了迈克尔。
  “你知道他住的那家汽车旅馆的名字吗?”
  “知道,可是记不起了。”她已忘掉了。她把指甲紧顶在脑门上,直至额角上渗出血来。她在搜索枯肠。
  蓦地,她记了起来。“叫旅行井汽车旅馆。在第十大街上,现在他肯定不会在那儿了。”
  “等着瞧吧。”
  “我要我的儿子活着回来。”
  迈克尔·莫雷蒂不作答,詹妮弗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如果我们找到杰克逊的话……”
  詹妮弗深深吸了口气,战栗着说:“干掉他!”
  “请守在电话机旁。”
  联系中断了。詹妮弗放下听筒,心里感到出奇的平静,好像大功告成了似的。实际上她没有任何理由对迈克尔·莫雷蒂如此信赖。从逻辑学角度来看,这一举动是愚蠢和疯狂的;可是逻辑学与这种事完全不相关。她的儿子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现在特地请了一个杀人犯来追捕另一名杀人犯。万一这办法不能奏效……她想起了被那个人奸污过的女孩的尸体。
  詹妮弗前去照顾麦琪太太,给她裹好伤,送她上床睡觉。詹妮弗给她服镇静剂,可是麦琪太太用手推开了。
  “我睡不着,”她哭泣着,“啊!帕克太太,那人给乔舒亚服了安眠药。”
  詹妮弗大惊失色地盯着她看。
  迈克尔·莫雷蒂坐在桌旁,面对着应召来的七个人。他已给三个人下了指令。
  他转身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汤姆,我要你利用你的那些内线关系去找诺塔拉斯警长,让他把弗朗克·杰克逊的档案材料全部找出来。有关他的材料我都要。”
  “这样做要暴露内线哇。我认为还不是……”
  “别争论了,执行吧。”
  柯尔法克斯生硬地说:“好吧。”
  迈克尔继而对尼克·维多说:“去查一下杰克逊工作过的加油站,看看他是否常去附近的酒吧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朋友。”
  他对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说:“到杰克逊住过的汽车旅馆去。他可能已经离开那儿了。不过你们要查出他跟哪些人来往。我要知道他的伙伴都是些什么人。”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午夜。我给你们八小时找到杰克逊。”
  两个人都朝门口走去。
  迈克尔叫住了他们:“一定要保证那孩子不发生任何意外。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我等着。”
  迈克尔·莫雷蒂望着两个人走出之后,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
  凌晨一时。
  那间汽车旅馆的客房并不宽敞,可是十分整洁。弗朗克·杰克逊喜欢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他认为这能部分地反映他教养有素。百叶窗拉了下来,窗外的人看不见房里的一切。房门上了锁,搭上了链条,门后还放把椅子顶着门。他走到乔舒亚睡着的床边。孩子还在呼呼大睡,因为弗朗克·杰克逊硬给他塞下了三颗安眠药。杰克逊做事从不抱侥幸心理,这是他值得自豪的地方,所以乔舒亚的手脚也用电线捆着,那住宅里的老管家也是用这种电线捆着的。杰克逊低头望着熟睡的孩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悲戚之感。
  上帝啊,为什么人们老是迫使他干下一桩又一桩骇人听闻的勾当?他生性随和、善良。可是当人们一个个反对你、攻击你的时候,你不得不起来自卫。与他打交道的人往往低估了他的能量,这是他们的不幸。等他们认识到他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机灵时,已经为时过晚了。
  警察来抓他之前半个小时他便知道了。当时他正给一辆雪夫莱轿车加油,忽然看见老板到办公室去接电话。他自然不可能听到谈话的内容,不过没有这个必要。老板一边轻声地对电话说着话,一边带着一脸诡谲的神情望着自己。他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妙,警察要找自己来了。帕克那只母狗像别人一样,对他耍两面派,让警察来追捕他。老板电话还没打完,杰克逊便抓起衣服,溜之大吉了。他花了不到三分钟便在街上找到一辆没有上锁的汽车,用热线发动了汽车,飞也似地向詹妮弗家驶去。
  杰克逊真该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自豪。除了他,还有谁会想到应该跟踪詹妮弗,察访她的住处呢?他是在詹妮弗保释他出狱当天这样干的。他把车子停在她家的街对面,忽见一个男孩出来迎接她,不觉吃了一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俩,当时便感到这孩子什么时候会对他有用的。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收获。那孩子大约便是诗人所说的命运的人质吧。
  杰克逊想起那女管家当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情景,不禁暗自好笑。他把电线缠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上时,心里直想笑。倒不是他喜欢这么干,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个管家还以为他要强奸她呢。实际上他很讨厌她。一切女人使他讨厌,只有他圣洁的母亲除外。女人个个都是贱货,不干不净的,连他那当妓女的姐姐也不例外。只有小孩子天真无邪。他想起了上次被他劫持的那个女孩。她长得标致,一头长长的金黄色鬈发,可是她必须为她母亲的罪孽付出代价。是她的母亲使杰克逊失去了工作。人们常常不让你规规矩矩地挣钱过日子,一旦你冲破了他们那些愚蠢的法律,又惩罚你。男人已经够可恶的了,而女人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是猪猡,总要玷污你心中的圣洁。女招待克拉拉就是其中一个。眼下他准备带她去加拿大。她倒是真心爱上了他,以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因为他至今未对她动手动脚。她不了解,触摸她使他恶心!事实上所以要带着她一起离开美国,只是因为警察目前搜捕的对象是像他这样的单身男子。他等一会要剃去胡子,修剪一下头发,待越过国境线后便把她远远地抛开,这于他自然是一桩赏心乐事。
  弗朗克·杰克逊朝一只搁在行李架上的小手提箱走去,打开箱子,取出工具包。他从里面掏出铁钉和锤子。然后把这些东西全摆在酣睡中的孩子近旁挨着床的桌子上。他又走到卫生间。从浴缸里取出一只装有两加仑汽油的油桶,把它拎进卧室,摆在地上,乔舒亚将在烈焰中丧生。不过,先得让他尝尝钉在十字架上的滋味。
  凌晨二时。
  在纽约全城,在全国各地,消息正在广泛传播开来。人们先是在酒吧间和低级旅馆里窃窃私语,三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传遍了所有索价低廉的小饭馆、喧闹的夜总会和通宵营业的报摊。消息传到了出租汽车、卡车司机和上夜班的姑娘的耳朵里。这个消息不啻一颗石子投进了漆黑而又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泛起了一道道涟漪,向周围水面扩展。不出两个小时,街上的人都知道迈克尔·莫雷蒂急需某一方面的消息。能为他效劳的机会一向十分难得。对某些人来说这一回真是天赐良机。谁都知道,莫雷蒂决不会认人白白效劳。这个消息是:他正在找一个貌似耶稣、头发金黄、瘦骨嶙峋的男子。人们纷纷在脑子里竭力搜索起来。
  凌晨二时十五分。
  乔舒亚·亚当·帕克在睡梦里动了一下,弗朗克·杰克逊向他身边挪了挪。他到这时还没将孩子的睡衣脱掉。杰克逊重新检查了一遍锤子和铁钉,看看是否都已准备就绪。重要的是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下一步他要把小孩的手和脚钉在地板上,然后放火烧毁房问。他本可以趁孩子鼾睡的时候下手,可是这样做不妥。让孩子醒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自己是因母亲的罪孽受处罚,这才是头等重要的。弗朗克·杰克逊看了一下表。克拉拉将在清早七时三十分开车前来接他。还有五个小时十五分钟,早着呢。
  弗朗克·杰克逊坐了下来,打量着乔舒亚,温柔地把他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到一旁。
  凌晨三时。
  电话铃开始响了。
  迈克尔·莫雷蒂桌子上摆着两只电话,他刚拿起一只电话,另一只同时也响了起来。
  “我已经找到那人的一点线索,麦克。两三年前他和大个子乔·齐格勒和梅尔·科恩曾在堪萨斯市共过事。”
  “两三年前他干什么管个屁!他眼下在哪儿?”
  “大个子乔说他大约半年没他的消息了。我准备找梅尔·科恩去。”
  “去吧!”
  另一个电话的内容也同样不着边际。
  “我上杰克逊住的那个汽车旅馆去了。他已经退了房问。他随身带着一只棕色的手提箱和一只可装两加仑汽油的汽油桶。旅馆里的人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周围的酒吧间找了没有?”
  “有一个酒吧间的侍者见过他,不过他说杰克逊并不经常光顾。他在工余去过两三次。”
  “一个人吗?”
  “据那个侍者说,他是一个人去的。他似乎对那儿的娘儿们不感兴趣。”
  “再到同性恋酒吧间看看去。”
  电话刚挂断,马上又响了起来。是萨尔瓦多打来的。
  “柯尔法克斯已跟诺塔拉斯谈过。警察局分管财物的职员,在弗朗克·杰克逊的私人财物里找到一张当铺的当票。我把当票的号码和当铺的店号抄了下来。当铺主人是一个叫谷思·斯坦夫洛斯的希腊人,他专门转手贩卖刚到手的脏物。”
  “你去查对了没有?”
  “天亮之前无法查对,麦克。当铺关门了。我……”
  迈克尔·莫雷蒂大发雷霆:“我们不能等,等不到明天!你快去给我走一趟,笨驴!”
  约利艾特监狱也打来了电话。
  “杰克逊同牢房的犯人叫米基·尼古拉,两人原来交情颇深。”
  “尼古拉现在在哪里?”
  “我上回听说好像是回东部去了,他是杰克逊姐姐的朋友,不过我们找不到他的地址。”
  “尼古拉犯什么罪坐牢的?”
  “盗窃首饰。”
  凌晨三时三十分。
  当铺坐落在哈莱姆区第一百二十四大街与第二大道交接处的西班牙人聚居地。那是幢外观丑陋的两层楼房子。营业在一楼,二楼则是住房。
  谷思·斯坦夫洛斯被照在脸上的手电光惊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按床头的报警开关。
  “换做我就不去按那开关了,”只听见一个人说。
  手电光移开了,谷思·斯坦夫洛斯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看到床的两侧各站着一条汉子,知道只能照他们的吩咐办才行。来人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却十分矮小。斯坦夫洛斯感到自己的气喘病快要发作了。
  “到楼下去吧,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保证一步也不走动。”他呼哧呼哧地直出粗气。
  巨人约瑟夫·柯勒拉说:“爬起来,快一点。”
  谷思·斯坦夫洛斯小心翼翼地下床,避免任何突兀动作。
  矮子萨尔瓦多·费奥雷把一张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说:“这是一张当票的号码。我们要看看那样东西。”
  “好的,先生。”
  谷思·斯坦夫洛斯向楼下走去,那两个汉子在后面跟着。斯坦夫洛斯半年前请人安装了一套复杂的警报装置,只要一按警铃,或者用脚踩一下在地上的机关,便立刻会有人前来救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的本能告诉他,人们到达之前他便会丧生。他明白,只有照那两个人说的做,才是自己的唯一活路。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在把这两人打发走之前,自己千万不要死于气喘病突发。
  他开了楼下的电灯,三个人同时朝铺面走去,谷思·斯坦夫洛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有一点他心里十分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糟得多。如果这两个汉子是来抢东西的话,他们把当铺洗劫一番之后便会离去。这两个家伙似乎只对一件东西感兴趣。斯坦夫洛斯很想知道他们怎么会使装在门窗上的报警器失灵的,不过他觉得还是不追根究底为妙。
  “快一点,笨驴,”约瑟夫·柯勒拉说。
  谷思重又看了一眼那当票的号码,然后在当票的存根里翻寻着。他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张,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那口有一人高的大保险柜走去,打开了门。那两人紧紧跟在后头。斯坦夫洛斯在架子上东寻西找,最后找到了一只信封。他转身对着那两个人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只钻石戒指来。那戒指在从上面照下来的灯光下熠熠闪光。
  “就是这个,”谷思·斯坦夫洛斯说,“我给他五百美元。”实际上戒指至少值两万美元。
  “五百美元给谁?”矮子萨尔瓦多·费奥雷问。
  谷思·斯坦夫洛斯耸了耸肩膀。“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有百把人。这信封上的名字是约翰·多。”
  费奥雷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铅条,朝谷思·斯坦夫洛斯的鼻子上猛砸过去。他痛得大声尖叫起来,跌倒在血泊里。
  费奥雷不动声色地问:“说!是谁卖给你的?”
  斯坦夫洛斯气喘吁吁,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告诉我。我向上帝起誓!”
  “他的外貌怎么样?”
  鼻血涌进了谷思·斯坦夫洛斯的喉咙,他几乎话都讲不出来了,险些晕了过去。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讲完就昏过去的话,那么自己就永远别想再醒过来了。
  “让我想一想,”他苦苦哀求道。
  斯坦夫洛斯竭力集中思想,可是由于痛得发晕,竟难以如愿。他搜索枯肠,设法想起那个走进当铺、从盒子里取出那只戒指给他看的顾客来。啊,想起来了。
  “他……他头发是金黄色的,瘦瘦的个子……”他往肚子里咽了口血,噎住了。“请帮我站起来。”
  萨尔瓦多·费奥雷在他肋下踢了一脚。“往下讲。”
  “他留胡子,金黄色的胡子……”
  “给我们讲讲那块钻石。从哪儿来的?”
  尽管他剧痛未减,他还是犹豫了一番。如果讲了,他日后会送命的;如果不讲,那么此刻便得去见阎王。他决定把自己的死期尽可能地往后推。
  “是从赃物中获得的。”
  “干这勾当的除那个金黄头发的家伙外,还有谁?”
  谷思·斯坦夫洛斯感到呼吸艰难:“米基·尼古拉。”
  “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尼古拉?”
  “我不知道。他……他跟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女人同居。”
  费奥雷抬起一条腿,用脚对着他的鼻子轻轻一踢,谷思·斯坦夫洛斯痛得嗷嗷直叫。
  约瑟夫·柯勒拉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杰克逊。布兰奇·杰克逊。”
  凌晨四时三十分。
  房子远离马路,房子四周是白色的栅栏,房前是一片精心管理的花园。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从花坛上踩了过去,来到后门跟前,不到五秒钟就把门打开了。他们听到楼上一个卧房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讲话声。两人掏出手枪,悄没声儿地往楼上摸去。
  床上有两个人。
  那女人朝上一望,尖叫了起来。男人翻过身来,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可是半途又缩了回来。
  “嗳,”他说,“我的钱包放在椅子上的裤子的口袋里。拿了去就给我滚蛋。”
  萨尔瓦多·费奥雷说:“我们不要你的钱包,米基。”
  正怒目而视的米基·尼古拉脸上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脑子里琢磨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尼古拉两腿从床上伸了下来,坐在床沿上,做好一跃而起的准备。他的眼光盯着跟前的两个人,等待时机。
  “你们要干什么?”
  “你跟弗朗克·杰克逊是同伙吧?”
  “滚你妈的蛋!”
  约瑟夫对同伴说:“瞄准他的下身开枪。”
  萨尔瓦多·费奥雷举枪瞄准。
  米基·尼古拉尖声叫了起来:“慢,你们疯了!”他望着那小个子男人的眼睛,忙不迭地说:“是的,我跟杰克逊同过事。”
  那女人生气地喊了声:“米基!”
  他蛮横地冲着她喊:“住口!难道你要让我做个阴阳人不成?”
  萨尔瓦多转身对那女人说:“你是杰克逊的姐姐,对不对?”
  她怒容满面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费奥雷手里举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给你们两秒钟。过了时间不讲的话,便要二位血染墙根了。”
  他讲话的口气使她毛骨悚然。他举起手枪,吓得她陡地面无血色。
  “快把他们要的情况讲出来吧。”米基·尼古拉喊了起来。
  枪移到了那女人的胸脯上。
  “别碰我。弗朗克·杰克逊是我的弟弟!”
  “我们该上哪儿找他?”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我向上帝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上哪儿找他!我……”
  他的手扣紧了扳机。
  她尖叫道:“克拉拉!克拉拉知道。去问克拉拉!”
  约瑟夫问:“谁是克拉拉?”
  “她……她是弗朗克认识的一个女招待。”
  “哪儿可以找到她?”
  这一回她不再迟疑了,话一下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在奎恩斯一家叫谢克斯的酒吧工作。”说完,她浑身开始瑟瑟发抖。
  两人走了。
  凌晨五时三十分。
  克拉拉·托马斯平生的愿望即将实现啦。她一边乐陶陶地哼着曲子,一边往手提箱里装进上加拿大去要穿戴的衣物。她以往也跟男朋友外出旅行过,可这回却不一样。那些来酒吧间喝上一杯的男人,一有机会就在她身上乱摸乱拧,他们全是畜生。弗朗克·杰克逊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正人君子。她仅和他见过四次面,可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她认为他刚来那阵子就被她迷住了,因为他每次来总坐到她招待的火车座上。第二次他一直坐到酒吧间打烊,然后送她回家。他曾跟她谈起,一到加拿大就举行婚礼。她的宿愿很快便要实现。克拉拉看看表,决定加快行动。她已说定七时三十分开车到弗朗克住的汽车旅馆接他。
  她在镜子里瞧见有两个人走进自己的卧室,他们像是两位天外来客,一个巨人和一个矮子,直冲冲地朝自己走来。
  矮子望着手提箱,问:“你上哪儿去,克拉拉?”
  “不关你的事。你们要什么就拿吧,拿了快给我离开。这间房子里如果有一样东西值十块美元,我就吃了它。”
  “我倒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大个子柯勒拉说。
  “你自己享用吧,大块头。”克拉拉没好气地说,“如果你们想强奸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医生正为我治疗淋病呢。”
  萨尔瓦多·费奥雷说:“我们不会碰你一碰的。我们专为打听弗朗克·杰克逊的下落来找你。”
  只见她表情起了变化,身子挺得直僵僵的,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可捉摸。
  “弗朗克·杰克逊?”她带着迷惑不解的声音问。“我根本不认识谁是弗朗克·杰克逊。”
  萨尔瓦多·费奥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铅条,朝她靠近了一步。
  “你吓不住我,”克拉拉说,“我……”
  他的手臂从她脸上掠了过去,她感到一阵剧痛,好几颗牙齿像沙砾似地在嘴里互相碰撞着。她张开嘴想讲话,可是吐出的却是鲜红的血。那小个子男人举着铅条又朝前走了过来。
  克拉拉呻吟着:“求求你,别打了,弗朗克……在前景路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他……”
  她昏了过去。
  约瑟夫走到电话机前,拨了个号。
  迈克尔·莫雷蒂拿起电话。“喂!”
  “在前景路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要我们去找他吗?”
  “不。你们在那儿等我。别让他跑了。”
  “他跑不了。”
  清晨六时三十分。
  孩子又动了一下。弗朗克·杰克逊望着乔舒亚,看着他睁开眼睛。孩子看了看手腕和脚上绑着的电线,抬起头看到了弗朗克·杰克逊,记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就是眼前这个人硬把药片塞进了他的喉咙,把他绑架走的。乔舒亚从电视上看到过绑架是怎么一回事。他相信警察一定会来救自己,并把那个人抓进监狱的。他决心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他要告诉妈妈,自己是多么的勇敢。
  “我妈妈会带着钱上这儿来的,”乔舒亚对那人说,“请你不要伤害我。”
  弗朗克·杰克逊走到床前,朝孩子笑了笑。这孩子确实长得漂亮。他希望自己把这个孩子而不是克拉拉带到加拿大去。弗朗克·杰克逊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表,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孩子举起绑着的手腕,上面的血已经结块。
  “你能放开我吗?”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不会逃跑的。”
  弗朗克·杰克逊走进卫生间,为了不使汽油弄脏起居室的地毯,汽油桶又搁在浴缸里了。他把油桶拿进卧室,放在地上。他走到孩子身旁,抱起捆着的孩子往地毯上一放,然后拿起锤子和两只大铁钉,跪在孩子身旁。
  乔舒亚·帕克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要让你感到舒服、痛快。你听说过耶稣基督没有?”乔舒亚点点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钉死在十字架上。”
  “说得很对。你真聪明。我们这儿没有十字架,所以我们只得将就着点。”
  孩子的两眼充满着恐惧。
  弗朗克·杰克逊说:“没什么可害怕的。耶稣当时可没害怕,你也别害怕。”
  “我不要做耶稣,”乔舒亚低声道,“我要回家。”
  “我这就送你回家,”弗朗克·杰克逊答应着,“我送你到耶稣那儿去。”
  弗朗克·杰克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往孩子嘴里塞去,乔舒亚咬紧牙关。
  “不要惹我生气。”
  弗朗克·杰克逊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孩子的面颊,强掰开双唇,把手帕塞了进去,然后贴上胶布,不使手帕往下掉。乔舒亚又伸胳膊又踢腿,四肢被电线捆扎的地方又开始流着殷红的血。弗朗克·杰克逊用手摸了摸那些新的创口。
  “这是基督的血,”他柔声说。
  他抓住孩子的一只手翻了过来,使手心朝上。然后拿起一枚铁钉。他用一只手把钉子竖放在小孩手心,另一只手握住锤子,他猛地一击,铁钉穿过孩子的手心,敲进了地板。
  清晨七时十五分。
  早晨交通高峰时刻, 迈克尔·莫雷蒂乘坐的黑色高级轿车被堵在布鲁克林-奎恩斯高速公路上。挡路的是一辆翻倒在地的装运蔬菜的卡车,公路上满地都是菜,来往车辆全停了下来。
  “把车子开到路的那一边,然后超过去,”迈克尔·莫雷蒂命令尼克·维多说。
  “前头有辆警车呢,麦克。”
  “到前面去找他们负责的,就说我要跟他讲话。”
  “是,头儿。”
  尼克·维多从车上下来,匆匆朝警车走去。几分钟后,他跟一名警官一起回来了。迈克尔·莫雷蒂打开车窗,把手伸了出来,手里攥着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我有急事在身,警官。”
  两分钟后,那辆警车亮着红色车灯,在前头给轿车开路,绕过了那辆坏了的卡车。车子来到畅通的地段后,那个警官从警车里出来,朝后面的轿车走去。
  “还要我护送你通过什么地方吗,莫雷蒂先生?”
  “不用了, 谢谢, ”迈克尔说,“下星期一来找我。”又对尼克·维多说:“快走!”
  清晨七时三十分。
  门前的霓虹灯映出了以下几个字:
  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
  约瑟夫·柯勒拉和萨尔瓦多·费奥雷坐在七号平房对街的汽车里。几分钟前他们听到房里发出一下敲击声,可见弗朗克·杰克逊还在里面。
  他们倚坐在车子里继续等着。
  清晨七时四十五分。
  七号平房里,弗朗克·杰克逊在做最后的准备。那孩子实在叫人扫兴,一下便昏了过去。杰克逊准备在他恢复知觉后再钉另几枚铁钉。可是七时三十分已过。他拿起汽油桶,往孩子身上浇汽油。然后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摆在汽油桶旁边。
  弗朗克·杰克逊又看了看表,揣摩着克拉拉为什么姗姗来迟。
  清晨七时五十分。
  七号平房外边,一辆高级轿车悄然停了下来,迈克尔·莫雷蒂飞快地跳下车。在另一辆车里等着的两个人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约瑟夫·柯勒拉指着七号平房。“他在这里。”
  “孩子呢?”
  大个子耸耸肩胛。“不晓得。杰克逊一直没拉开窗帘。”
  “我们现在进去抓他,是不是?”萨尔瓦多·费奥雷问。
  “在这儿呆着。”
  两个人望着他,大吃了一惊。他是头儿,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今天他却执意要亲自出马,这可如何是好?!约瑟夫·柯勒拉说:“头儿,让我俩……”
  迈克尔·莫雷蒂头也不回地朝七号平房迈开了步,手里提着一支无声手枪。他在门口倾听片刻,往后退了一步,猛地一脚踢开了门。
  莫雷蒂刚走进房间,不由得惊呆了: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跪在一个躺在地板上的小男孩身旁,小孩的手用铁钉固定在地板上,满屋子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那人抬头朝迈克尔望去,嘴里吐出了他一生中最后几个字:
  “你不是克……”
  迈克尔第一枪打中了他前额中部。第二枪撕裂了他的咽喉。第三颗子弹钻进了他的心脏。不过这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迈克尔走到门口,向门外等着的两个人招了招手。两人匆忙赶进屋里。迈克尔跪在孩子身旁,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十分细弱,可小孩还活着。他转身对约瑟夫·柯勒拉说:“马上打电话通知佩特隆医生。告诉他我们已经上路,一会儿就到。”
  上午九时三十分。
  电话铃一响,詹妮弗一把抓起,牢牢地握在手里:“喂!”
  迈克尔·莫雷蒂的声音说:
  “我把你的儿子送来了。”
  乔舒亚还在梦里呓语。詹妮弗弯下身去,双手轻轻搂住他。迈克尔抱他进屋时,他还没醒。詹妮弗望着孩子失去知觉的躯体,望着他的手腕脚踝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绷带,身上纱布连着纱布,几乎要发狂了。迈克尔带着医生一起送孩子回家,医生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安慰詹妮弗,告诉她乔舒亚会复原的。
  “他手上的伤会愈合的,”医生向他保证,“只不过会留下小小的伤疤。幸好没伤着腱和神经。皮肤也只是轻度烧伤。我已经用矿物油擦洗过孩子的全身。这几天我每天会来看他的。请相信我,他会好起来的。”
  医生离开之前,詹妮弗请他给麦琪太太治疗。
  乔舒亚躺在床上,詹妮弗坐在一旁守着,等他醒来时好随时安慰他。他动了一下,微微张开了眼睛。他看到妈妈,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把赎金给那个人了吧?”
  詹妮弗只点点头,生怕自己一开口便要哭出来。
  乔舒亚笑了,说:“我要他用那些钱去买很多很多糖,吃得肚子痛,那才有意思呢。对吗?”
  她低声道:“很有意思,我的宝贝。你知道……”
  乔舒亚重又睡着了。
  过了好几小时,詹妮弗才走回起居室。看到莫雷蒂还在那儿坐着,她吃了一惊。不知怎的,这使她想起了第一次跟亚当见面的情景,当时他也一直坐在她的公寓小房间里等着她。
  “迈克尔……”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是多么……多么感激你。”
  他向她点了点头。
  她硬着头皮问:“哦……弗朗克·杰克逊怎么样?”
  “他不会再捣乱了。”
  詹妮弗一边望着莫雷蒂,一边忖度着:他是我的大恩人,我这一辈子该如何报答他呢?
  迈克尔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第三十七章
  詹妮弗·帕克站在窗前,极目远眺。这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丹吉尔海湾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各种船只。詹妮弗感觉到他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于是转过身来。
  “喜欢这景致吗?”
  “非常喜欢。”
  他望着她苗条的身材说:“我也非常喜欢,走,再到床上去吧。”
  “嗯,迈克尔。”
  两人走回卧室。詹妮弗脑海里蓦然闪过亚当·沃纳的形象。以后,她除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一次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迈克尔·莫雷蒂把乔舒亚安全带回家的早晨。詹妮弗得知是迈克尔击毙了弗朗克·杰克逊。他不仅救了她儿子,而且为她去杀了人,她不由得充满了深切而纯真的感激之情。
  “我该如何报答你呢?”詹妮弗问他。
  迈克尔·莫雷蒂走到跟前,双臂搂住她,开始吻她。出于旧日对亚当的忠诚,詹妮弗骗自己说,这不过是接个吻而已。岂知开了这个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虽然明明知道莫雷蒂是何等人物,可是与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她不再去想这些,任凭目己情感的驱使。
  他们一起上楼来到她的卧室。詹妮弗安慰自己说,她这是为了报答迈克尔见义勇为的行动,仅此而已。他们上了床。
  她躺在床上思忖着发生的一切,想悟出个道理来。她至今依然深深地爱着亚当。在此同时,怎么又会被迈克尔·莫雷蒂征服了呢?托马斯·阿奎纳①曾经说过:当一个人深深陷入邪恶后,他就会无所顾忌。詹妮弗想,这句话是否也适用于爱情呢?她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由于长期独守空房,沉湎在自己心造的虚无缥渺的幻梦之中,跟见不着也摸不到的意中人生活在一起。这种日子委实太长久了。她明白,自己将一辈子爱着亚当,也许这种爱不过是对那段坎坷的青春和初恋的记忆吧?
  ①托马斯·阿奎纳是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和经济哲学家。
  自己对迈克尔究竟怎么着,詹妮弗没有把握。对他感恩不尽,那自然毋庸置疑。不过,感激仅仅是小部分原因,此外还有比这多得多的因素。她明白迈克尔·莫雷蒂是谁,是怎样一个人。他为她杀了人,以前他也曾为别人杀人。他为了钱财,为了权力,为了复仇,杀过许多人。她怎么会对这样一个人怀有如此的柔情呢?她怎么会让他跟自己睡觉?她感到羞愧难言,心里不禁暗暗想道:“那么,我自己又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她找不到答案。
  下午版的报纸报道了一家汽车旅馆火灾的消息,在余烬中找到了一具身分不明的死尸。人们怀疑有人纵火。
  乔舒亚回来之后,詹妮弗千方百计使周围的一切显得跟往日一模一样,因为她担心前一晚的惊骇会给他留下不良的影响。乔舒亚醒来之后,詹妮弗把给他准备的早饭端到床上。这是一顿十分可笑的饭,盘里摆满了他所喜爱的各种不值钱的食物:一段红肠,一块花生酱三明治等等,外加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
  “有些人为什么要杀人呢,妈?”乔舒亚边吃边说。
  “哦……”詹妮弗忽然想起了迈克尔·莫雷蒂。难道她有权对他进行评判吗?那些影响他的生活,使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势力究竟有多可怕,她并不知道。她应该进一步了解他,认识他,理解他。
  乔舒亚又问:“我明天要去上学吗?”
  詹妮弗双手搂住他,说:“不了,乖乖。这一星期我们两人都在家呆着,这个星期我跟你一起逃学。我们……”
  电话铃响了。
  是迈克尔打来的。“乔舒亚怎么样啦?”
  “他很好……谢谢你。”
  “你感觉怎么样?”
  詹妮弗窘得喉咙口似乎堵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我……我感到很好。”
  迈克尔格格笑了几下。“好。我明天中午跟你一块吃饭。墨尔伯利街,多那托餐馆,中午十二点半。”
  “好的,迈克尔。十二点半。”
  詹妮弗就这么答应了,走上了再也不能折回的路。
  多那托餐馆的餐厅领班认识迈克尔,早给他们留下了全餐馆最好的餐桌。桌子旁,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向他问好,詹妮弗再次为人们对他的殷勤感到惊诧。真奇怪,迈克尔竟时时使她想起亚当·沃纳来,因为这两人虽然有着天渊之别,手里却都具有极大的权力。
  詹妮弗开始打听起迈克尔的身世来了,她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又怎么成了今天这样的角色。
  他打断了她的问话,说:“你以为我干这一行是由于家庭的影响或者是有人逼迫我的吗?”
  “哦,我是这样想的,迈克尔。当然是这样。”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是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我爱这一切,我爱钱,我爱权。现在我成了‘国王’,姑娘。我就爱当国王。”
  詹妮弗望着他,想弄懂这一席话的含义说:“但是,你总不会乐于……”
  “听着!”他一向沉默寡言的性格不见了,他的话如同开了闸的流水一样冲出来,好像这些话已在他心里幽禁了多年,早就等着有朝一日向他人诉说似的。“我的父亲就像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
  “可口可乐的瓶子?”
  “是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瓶子有成千上万只,每只都一样,让你没法分辨。他是个鞋匠,为了能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他的十指几乎都磨烂了。只有小说上才会把穷人的家庭描绘得富有浪漫色彩。在现实生活中,它意味着一家人在臭气扑鼻的小屋里和耗子、蟑螂做伴,常常只能用坏了、臭了的食物充饥。我年幼时,为了活命什么活都干。一年夏天,我来到了墨西哥城,我身上没有一个钱,穿着露腚的破裤子。一天晚上,我碰见了一个姑娘,她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吃甜食时端上来一只墨西哥蛋糕。根据当地习惯,烘制时在大蛋糕里面放了个泥娃娃,谁分到这泥娃娃, 谁就得为晚宴付钱。 结果我分得了它。”迈克尔停了半晌才接着说:“我只好咬咬牙把它吞下肚子。”
  “迈克尔,在苦水里泡大的人有的是……”
  “不要把我跟别的什么人混为一谈。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说实话,我倒很想了解,你是否明白你自己是怎样的人。你干吗跟我睡觉?”
  詹妮弗吞吞吐吐地说:“喏,我对你……感恩不尽……”
  “废话!你需要我。”
  “迈克尔,我……”詹妮弗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花钱去买女人,也不需要她们出于对我的感激而委身于我。”
  詹妮弗暗自承认他的话说对了。确实,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一样。可是詹妮弗又寻思道:“这个人曾经有意毁掉我的一生。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迈克尔俯身向前握住了詹妮弗的手,手心朝上。他慢慢地抚弄着她的每一个手指和手掌上的肉墩墩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别跟我玩捉迷藏了,再也别玩了,詹妮弗。”
  她感到自己简直无法招架。他们两人间的宿怨已经完全被搁到一边去了。
  两人正在吃甜食,迈克尔又开了腔:“顺便提一下,我有个案子请你帮助办一下。”
  这不啻是给了她一记耳光。
  詹妮弗注视着他,问:“什么案子?”
  “我手下一个名叫范斯柯·冈布蒂的小伙子,因为杀死一个警察被捕了。我要你为他辩护。”
  詹妮弗想着他还在使法儿摆布自己,不禁又难受又气愤。
  她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跟你的人搞在一起。”
  “你听说过非洲的一只小狮子的故事没有?它第一回离开母狮子去河里饮水,让一只大猩猩打翻在地。它正想爬起来,一只大花豹把它踢倒在路旁。这时正好走过来一大群大象,差点将它踩死。小狮子回到家里时,浑身颤抖,对母狮说:‘你知道吗,妈妈?外头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呢!’”
  两个人许久没有讲话。这世界的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詹妮弗一直试图站在丛林的边缘,置身丛林之外,以便随时转身逃走。当时她制定各种规则,她的当事人都得老老实实地遵守。可是迈克尔闯入了她的生活,一切都乱了套。这儿是他的丛林。她害怕。她怕的是自己误入这一丛林,永远不得脱身。可是一想起迈克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觉得他提出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
  詹妮弗决定为迈克尔帮这一次忙。

   第三十八章
  “我们准备受理范斯柯·冈布蒂的案子,”詹妮弗告诉肯·贝利。
  肯不敢相信地瞧着詹妮弗,“他是黑手党啊!是迈克尔·莫雷蒂的一个打手。我们可不能接受这样的当事人。”
  “这个案子我们办定了。”
  “詹妮弗,和这帮人搞在一起,我们可担不起啊。”
  “冈布蒂和其他人一样应该享有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这种话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是那么空洞无力。
  “我不能让你……”
  “这儿是我的事务所,我有权做出决定。”她看到他眉宇间流露出惊讶和痛心的神色。
  肯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詹妮弗很想把他叫回来,向他做一番解释。可是她又怎么解释呢?她左思右想都感到难于自圆其说。
  詹妮弗初次和范斯柯见面时,设法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当事人。她以前也曾接触过一些被控犯有这样那样罪行的当事人,但是,这一回的当事人却与众不同。他是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的一员。这个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常常使国家蒙受成亿美元的损失,并且不惜残害人命,是一个十足的阴谋集团。
  冈布蒂罪证确凿。他在一家皮货商店作案时当场被擒,还打死了一名路过现场、想阻止他行窃的警察。
  晨报上登载了詹妮弗·帕克将担任他的辩护律师的消息。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打来了电话:“是真的吗,詹妮?”
  詹妮弗马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是的,劳伦斯。”
  一阵沉默。“我很吃惊。你当然知道他是谁啰。”
  “是的,我知道。”
  “你正滑向危险的边缘呢。”
  “不能这样说,我不过是给一个朋友帮点忙。”
  “噢,是这样。要小心哪。”
  “我会的,”詹妮弗做了保证。
  直到后来詹妮弗才意识到,他绝口不提两人共进晚餐的事。
  在翻阅了助手替她搜集的材料后,詹妮弗认为根本没有官司可打。
  范斯柯·冈布蒂在抢劫时杀人是在现场被擒获的,毫无可以原谅的借口。而且,由于被害人是警察,陪审员往往容易感情用事。
  她把肯·贝利叫来,给他指点了一番。
  肯一言不发。詹妮弗觉察得出来,他很不乐意。她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她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替迈克尔办事。
  专用电话机响了,她拿起听筒。传来了迈克尔亲热的声音:“喂,我想死你了,半小时后见。”
  她虽然只是坐着听电话,却仿佛已经感到他的双臂抱住了自己。
  “我马上就来。”
  向自己许下的诺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对冈布蒂的审讯延续了十天。报界人士全都出马,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目睹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和詹妮弗公开对阵。迪·西尔瓦事先做了周详的准备,但在审判时却故意对案情做轻描淡写的介绍,仅仅对案件的审理做了一些暗示,让陪审员根据这些暗示去思考判断。他相信,这样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比他直接点明更恐怖。
  詹妮弗在检察官陈述案情时坐着,一言不发,几乎懒得提出异议。
  到了审判的最后一天,她起来反击了。
  在法庭上有一句格言,如果辩护律师的理由不充足的话,就得将审判目标转移到对手身上。詹妮弗不能理直气壮地替范斯柯·冈布蒂辩护,就想法把审判目标转移到斯科待·诺曼——那个被杀的警察身上。肯·贝利已经对有关斯科特·诺曼的情况做了十分细致的了解。他的历史本来就不那么清白,詹妮弗在结束发言之前,竟使人得到一种深刻的印象,似乎他的历史比实际情况要坏十倍。诺曼在警察局供职已达二十年之久,在此期间他曾因无缘无故使用武力,被停职过三次。一次他开枪差一点打死了一个徒手的嫌疑犯;一次他在一家酒吧间里打了一个醉汉;另有一次他把一个闹家务纠纷的人打伤,致使受伤者被送进了医院。尽管这三件事是在二十年时间里先后发生的,但经过詹妮弗绘声绘色地一渲染,就好像死者是接二连三地干着这种可憎可恶的勾当似的。詹妮弗让一大批证人出庭,证明这个已故的警察作恶多端。罗伯特·迪·西尔瓦眼巴巴地望着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在总结发言中,迪·西尔瓦说:“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请记住一点,我们今天审讯的不是斯科特·诺曼警官。斯科特·诺曼警官是被害人。他是被……”他用手一指,“被范斯柯·冈布蒂杀死的。”
  但是,地区检察官话虽这么说,却连他自己也知道无济于事。詹妮弗已经将斯科特·诺曼描绘得和范斯柯·冈布蒂一样可憎,两人都是社会渣滓。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捉拿罪犯而殉职的可敬的警官了。
  陪审团驳回了蓄意残酷杀人的起诉,判决范斯柯·冈布蒂为误伤杀人。这对地区检察官来说是一次惨败。报界立即报道了詹妮弗·帕克的又一次胜利。
  “穿上你的薄绸上衣,我们来庆祝一下。”迈克尔对她说。
  他们在乡间的海味餐馆共进晚餐。餐馆老板送来了一瓶名贵的香槟酒,迈克尔和詹妮弗相互祝了酒。
  “我非常高兴。”
  从迈克尔嘴里说出这句话是难得的褒奖。
  他把一只用红、白两色纸包着的盒子放到她手里,说了声:“把它打开。”
  他看她解开了扎着的金丝带子,打开盒盖。盒子中央是一只绿宝石戒指,四周是一圈钻石。
  詹妮弗凝神注视着。她开始责怪他:“噢!迈克尔!”她看到他满脸是骄傲和欢乐的神色。
  “迈克尔……你叫我对你怎么说好呢?”
  她暗自思忖:“噢!詹妮弗,我该怎么办好呢?”
  “这和你那件衣服正相配。”他把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向你表示感谢。这可真是庆祝,是吗?”
  迈克尔笑了。“正式的庆祝还没有开始呢。这不过是个序幕。”
  詹妮弗在丹吉尔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躺着,听着迈克尔在卫生间里淋浴时的冲洗声。她想起了往事。她感到又满足又幸福。她惦记的唯有她的儿子。她有时外出首先想到的就是带着儿子一起走。但是她马上本能地感到必须使乔舒亚远远离开莫雷蒂。乔舒亚永远不能受她生活中这一部分的影响。对詹妮弗来说,她的生活似乎是由几个互不关联的部分组成的:她心里有亚当,有她的儿子,还有迈克尔·莫雷蒂。这三个人都必须相互分开,不得来往。
  迈克尔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只围了一条浴巾。他身上的汗毛湿漉漉、亮闪闪的,活像一头俊俏而迷人的动物。
  “把衣服穿好,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第三十九章
  一切都是十分缓慢地发生的,使人难以察觉。第一次是办理范斯柯·冈布蒂的案子,过了不久,迈克尔又要詹妮弗处理另一个案子。后来又是一个。久而久之,迈克尔交办的案子就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詹妮弗这里送来。
  迈克尔往往先打一个电话来:“我需要你的帮助,姑娘。我的一个小伙子出事了。”
  于是詹妮弗想起了雷恩神父的话:我的一个朋友出了点小麻烦。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无区别呢?美国已承认了“教父”①的存在。詹妮弗自我安慰说,她目前所做的事跟她从前的工作一模一样。可是事实是,两者之间不仅有差别,而且是天壤之别。
  ①指黑手党组织的头目。
  她进入了世界上一个最强大的组织的核心部门。
  迈克尔请詹妮弗到新泽西州的一个农庄去。她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还见到了黑手党中的许多人。
  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厨房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的是尼克·维多、亚瑟·斯各多(诨号胖子亚迪)、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
  詹妮弗和迈克尔到达之后,在门外站着听了好一会,詹妮弗居然连一句也没有听懂。原来他们讲的全是行话。
  迈克尔望着詹妮弗脸上迷惑不解的神色,笑着说:“来,我带你去见爸爸。”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样子使詹妮弗大吃一惊。他坐在轮椅上,瘦得像一具骷髅,简直很难想象他本来的模样。
  这时进来一个肤色浅黑、身材丰满、妩媚动人的女子,迈克尔介绍说:“这是罗莎,我的妻子。”
  詹妮弗一直担心这一时刻的来临。有几个晚上,当迈克尔离开她以后——做为女人,她的身心都已从迈克尔那里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她常常和占据着自己头脑的犯罪心理作斗争:我不想在另一个女人心上再留下创伤。我在偷汉子呢!我非得刹车不可!可是她总是败下阵来。
  罗莎望着詹妮弗,她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似的。詹妮弗不禁寻思:她全都知道。
  一阵尴尬后,罗莎轻声说:“见到你很高兴,帕克太太。迈克尔跟我说过,你聪明过人。”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哼哼道:“女人聪明过了头,就不好啦。动脑子的事最好还是留给男人去干。”
  迈克尔板着脸说:“我一向把帕克太太当做男人看待的,爸爸。”
  他们在一间宽敞的老式餐厅里进餐。
  “你挨着我坐,”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不客气地对詹妮弗说。
  迈克尔坐在罗莎身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那个军师,坐在詹妮弗对面。她感到他对自己充满敌意。
  晚餐极其丰盛,一盘接一盘地往桌子上送,像是永远不会完结似的。
  屋子里见不着一个仆人,罗莎一忽儿清理桌子,一忽儿站起来上厨房去端菜。
  “我的罗莎是个烹调能手,”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对詹妮弗说,“她做的那一手好菜丝毫不比她母亲逊色。麦克,对吗?”
  “是这样,”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
  “他的罗莎可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继续往下讲。詹妮弗心里想着:他这是随便聊聊,还是对自己的警告?
  迈克尔冲着詹妮弗说:“嗳,你的小牛肉还没吃完呢!”
  “我可从来没吃得这么好过,”詹妮弗争辩说。
  又有东西端上来了。
  这次是一大碗新鲜水果和一大盘奶酪,外加浇上热奶糖酱的冰淇淋,还有糖果和薄荷糖。
  詹妮弗不明白的是,迈克尔吃得这么多,竟没有发胖。
  餐桌上的谈话又随便又愉快,这类谈话每天都可以从千万个意大利家庭的饭桌上听到。詹妮弗很难想象这个家庭跟其他千千万万人家能有什么差别。
  和谐的气氛保持了好久,后来安东尼奥·格拉纳利问詹妮弗:“听说过西西里联盟没有?”
  “没有,”詹妮弗说。
  “我来给你讲一讲,夫人。”
  “老爷子……她叫詹妮弗。”
  “这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麦克,记起来真费劲。我就称你夫人,好吗?”
  “行,”詹妮弗说。
  “西西里联盟是为了保障穷人的合法权利而在西西里创建的。你看,掌权的那班人巧取豪夺。穷人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职业,没有正义,于是我们成立了联盟。既然社会上没有正义可言,许多人自然纷纷加入联盟,以便替自己报仇。不久,由于联盟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它的权力超过了法律。我们相信《圣经》上讲的话,夫人。”他注视着詹妮弗的双眼,说:“谁要是背叛了我们,我们就要对他实行报复。”
  这话的意思是最明白不过的了。
  詹妮弗的直觉告诉她,一旦开始为这个组织效劳,她就不再有任何退却的余地。可是跟许多局外人一样,她对这个组织的实质有着误解。黑手党在人们心目中,无非是一帮暴徒,他们深居简出,一边指挥喽罗去杀人,一边靠放高利贷和办妓院榨取种种不义之财。不过这不是整个组织的全貌。她通过自己参加的各种会议看到了其余的情况:原来他们还是经营大企业的实业家。他们开设旅馆、银行、餐馆、赌场,还办了不少工厂、保险公司和医院。他们控制着工会和运输业。他们兼营唱片业务和出售自动售货机,此外还开设殡仪馆、面包房、建筑公司。他们每年的收益高达几十亿美元。这大笔大笔的利润究竟是怎么获得的,不关詹妮弗的事,她的任务是替那些犯了法的黑手党党徒辩护。
  罗伯特·迪·西尔瓦抓住了迈克尔三个喽罗的把柄。这三个人翻倒了好几辆食品供应车,因而被指控犯了企图通过敲诈勒索破坏商业活动的罪行,共有七条具体罪状。然而,愿意到庭作证的只有一个饮食摊的女摊主。
  “这个女人会把我们弄得进退两难的,”迈克尔对詹妮弗说,“得认真对付才行。”
  “你不是开有一家杂志出版公司吗?”詹妮弗问。
  “是啊。可这和饮食摊有什么相干?”
  “你以后就会知道。”
  詹妮弗背地里悄悄做出安排,让那家杂志出版公司用高价买下那个证人准备在法庭上做证的内容。那个女人同意了。到了审讯那一天,詹妮弗就利用这一点来证实证人动机不良,于是法庭宣布指控无效。
  詹妮弗和她的助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当事务所开始接二连三地替黑手党办案时,肯·贝利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对她说:“到底是怎么啦?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这班孬种辩护呀。他们会把我们毁掉的。”
  “这事你不必担心,肯。他们会付钱的。”
  “你总不至于幼稚到这个地步吧,詹妮弗。最后为这事付出代价的将是你自己。他们会引你上钩的。”
  她明知他说得不错,还是生气地说:“算了,不谈这个,肯。”
  肯望了她好一会,才说:“是啊,老板是你。”
  刑事案件法庭不是密不透风的,消息不胫而走。当人们听说詹妮弗·帕克为黑手党组织的成员辩护时,好心的朋友纷纷来看她,都用劳伦斯·沃特曼和肯·贝利说过的那些话向她规劝。
  “你跟这批孬种搞在一起的话,迟早会被这些人毁掉的。”
  詹妮弗回答他们的都是一句话:“每人都有权得到辩护。”
  她感谢他们的劝告,可她感到这些话于她全不适用。她不是黑手党的成员;她不过是为它的部分成员辩护罢了。像她父亲一样,她是个律师,她决不会做出使他感到羞耻的事来的。弱肉强食的丛林就在那里,而她仍然在这一丛林之外。
  雷恩神父也过来看她,这一回可不是来求她帮朋友的忙了。
  “我为你担心呢,詹妮弗。我听人说你在办理……,哦……和坏人打交道。”
  “谁是坏人?难道你给那些前来向你求助的人都定了罪名?难道你可以因为他们犯了罪,就把他们从上帝那儿赶走吗?”
  雷恩神父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的。不过一个单独的人做了些错事是一回事,而社会上的渣滓纠集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如果你帮这些人的忙,那你就是纵容他们,你自己也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不,我是律师,神父。我帮助所有遇到麻烦的人。”
  到后来,最了解迈克尔·莫雷蒂者就莫过于詹妮弗了。他把自己在任何人面前不曾吐露的思想和盘向詹妮弗托出。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詹妮弗是第一个能够透过他的躯壳,窥见他内心的人。
  詹妮弗感到迈克尔少她不得,而亚当则不是这样。迈克尔还强迫她也承认自己是少他不得的。他唤醒了她一直抑制着的感情——狂放的野蛮的情欲。只要跟迈克尔在一起,她就感到满足,一种她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满足。
  迈克尔向詹妮弗吐露,他并不爱罗莎。可是罗莎显然是从心底里崇拜迈克尔的,她对他俯首帖耳,随时准备侍候他,使他称心。
  詹妮弗也见到过其他黑手党成员的妻子,她感到她们过的是一种颇为费解的生活。她们的丈夫带着情妇上馆子、下酒吧间或到赛马场寻欢作乐,而她们则在家独守空房,等候丈夫归来。
  黑手党成员的妻子收入相当可观。但是她们花钱可得小心,以免引起国内税收总署的疑心。
  黑手党内部等级森严,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教父,最低层的则是普通党徒。根据规定,下级成员的妻子所用的汽车和穿戴不得比她男人的顶头上司的妻子所享用的来得阔气。
  这些妇人常常为丈夫的同僚举办晚宴,但是她们也得注意,宴会的排场要跟她们的男人的地位相称,不得出格。遇到结婚、洗礼等喜庆日子,就得送礼,但是黑手党党徒的妻子所馈赠的礼品应与自己的地位相称,绝不能超过。一句话,礼仪之严格,可与美国钢铁公司或其他大型企业相媲美。
  黑手党是一架令人难以置信的赚钱机器,可是詹妮弗意识到该组织内还有一样同等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本组织比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政府机构都要庞大,”迈克尔这样告诉詹妮弗,“我们的收入超过了美国五六家最大公司的收入的总和。”
  “但是这两者有区别,”詹妮弗指出,“他们是合法的,而……”
  迈克尔笑了起来:“你是指那些不曾被人抓住的公司吧。美国有好几十家最大的公司被控告触犯了这一条或是那一条法律。去过太空的宇航员的名字,普通的美国公民未必能讲上两个,可是艾尔·凯普恩和勒基·西恩纳两人的大名却是家喻户晓的。”
  詹妮弗意识到,迈克尔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亚当一样醉心于自己的事业。两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正好是朝相反的方向前进。
  迈克尔压根儿没有把全部心思用在经商上,这是他的长处,他做决策时的唯一根据是看对他的组织有无益处。
  过去,迈克尔全神贯注于实现他的野心,他的生活中没有女人的一席地盘。罗莎也好,女友也好,都不是他的真正需要。
  詹妮弗则是另一回事。他对她的需要超过了对其他任何女人的需要。他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使詹妮弗有那异于其他女子的,是她的聪明,是她的独立不羁的个性。罗莎对他唯唯诺诺;其他女人则怕他;只有詹妮弗敢于向他挑战,她跟他平起平坐;他可以跟她促膝长谈,也可以共商大计。她不仅聪明能干,而且胆识超群。
  他清楚自己再也不会让她离开。
  詹妮弗偶尔跟迈克尔一起外出办事,但她总是尽可能避免离家远行,因为她想尽可能多地和乔舒亚待在一起。他今年已经六岁,长得挺高。詹妮弗送他进了附近的私立小学,乔舒亚满心欢喜。
  他有一辆两轮小自行车,还有好多辆玩具汽车,常跟詹妮弗和麦琪太太两人一本正经地长谈。
  詹妮弗希望乔舒亚长大后,体格强壮,富有独立精神。她小心谨慎地处理与他的关系,务求融洽、协调。她一方面让乔舒亚明白她是多么爱他,他什么时候需要她,她一定随叫随到,一方面又注意培养他的独立的意识。
  她教他热爱有益的书籍,培养他对音乐的兴趣。她带他上剧院,可总是避免在首次演出的晚上看戏,因为那种场合熟人很多,人们往往会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周末,她带着乔舒亚痛痛快快地玩一番:在星期六下午看一场电影,然后上餐馆吃晚饭,再看一场电影。到了星期天,两人要么张帆航行,要么骑车远征。詹妮弗把心中的爱几乎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同时又注意不要惯坏了孩子。她这一套教子的方略是经过反复推敲才确定的,比她为任何一个案件做的准备工作都要精细周到。她决心不让儿子由于家庭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而受到恶劣的影响。
  詹妮弗认为在乔舒亚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并不是自我牺牲,因为他给她带来巨大的乐趣。他们在一起玩字谜游戏、模仿游戏或进行“二十题”智力测验。詹妮弗感到高兴的是,乔舒亚思想敏捷。他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又是个挺出色的运动员。他不那么一本正经,极有幽默感。
  只要不与学校的学习时间冲突,她便带着乔舒亚一起外出旅行。乔舒亚放寒假时,詹妮弗自己也告了假带他上波科诺斯山脉滑雪。暑假里又带着他一起去伦敦出差。他们花了两个半月时间在英国的农村游览。乔舒亚十分喜欢英国。
  “我能在这儿上学吗?”他问。
  詹妮弗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他撇下她去上中学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将要独自去闯天下,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难道这不正是她对他的希望所在吗?当然是的。一旦乔舒亚各方面具备了条件,她就会真心诚意地送他出门,踏上生活之路。但是,她知道这种分离对她是十分痛苦的。
  乔舒亚还在望着她,等她做出回答。“行吗,妈妈?”他问,“也许上牛津大学吧?”
  詹妮弗紧紧搂住他。“当然行。能招收你这样的学生是他们的荣幸。”
  一个星期天上午,麦琪太太放假外出了,詹妮弗上曼哈顿去取一份做证书的抄本,乔舒亚去几个小朋友家玩了。詹妮弗回家以后,开始准备午饭。她打开电冰箱,顿时怔住了。冰箱里,在两只牛奶瓶中间放着一张字条。以前亚当常常是通过这种方式给她留条的。詹妮弗像是中了魔似地盯着字条,不敢伸手去拿。后来她终于慢慢地伸过手去拿起字条,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让你吃一惊!我留艾伦跟我们一起吃饭,行吗?
  整整半个钟头以后,詹妮弗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乔舒亚一次一次地向詹妮弗问起自己的父亲。
  “他在越南战场上阵亡了。他作战十分勇敢。”
  “我们家里没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很抱歉,小宝贝,他……他阵亡时,我们结婚还没多少日子。”
  她不想这样对他撒谎,可她找不出其他借口。
  迈克尔·莫雷蒂有一次问到乔舒亚的父亲。
  “你属于我所有之前干些什么我不管……我只是好奇而已。”
  詹妮弗想到万一迈克尔知道了实情,他可能对亚当施加压力,赶忙说:“他在越南战场上被打死了。至于他的名字,那并不重要。”

   第四十章
  在华盛顿,以亚当·沃纳为首的参议员调查团对XK-1型新式轰炸机的紧张质询已进入最后一天。空军方面一直在想方设法说服参议院批准购买这种飞机。几周来,专家们相继来到国会山做证。他们中半数人认为这种新式轰炸机是一只昂贵的信天翁,它会破坏预算,毁灭国家。另外半数专家则认为,空军购买这种轰炸机的计划如果得不到批准,美国的防卫能力将明显削弱,俄国人下一个星期天就会入侵美国。
  亚当主动提出由他参加这种轰炸机的样机试飞,他的同僚对这一建议纷纷表示支持。亚当是他们自己人,是俱乐部的成员,他会使他们了解真实情况的。
  亚当星期天一早就和经过精心挑选的机组人员上了飞机,让飞机经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飞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向参议员调查团汇报说,XK-1型轰炸机是航空史上的重大进展。他建议让这种飞机立即投入生产。参议院终于批准了所需的全部资金。
  报界不遗余力地对此做了报道,他们把亚当说成是新一代的爱做调查研究的参议员,一个亲临实地进行调查的立法者,对在两院活动的说客或其他那些只关心自己利益的人的片面之词并不偏听偏信。
  《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都对亚当做了长篇报道,并以他的照片作为各自的封面图片。《新闻周刊》的文章最后说:
  参议院有了一位正直而能干的议员。他能对国家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从而使这些问题得到解决而不是引起更多的争论。在竞选活动的后台老板心目中,亚当·沃纳具有入主白宫所需要的气质和品格。
  詹妮弗如饥似渴地读着关于亚当的报道,心中充满了骄傲和痛苦。她仍然爱着亚当,可她同时还爱着迈克尔·莫雷蒂,她自己也闹不清这事怎么会发生,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成了怎样的女人。亚当留给她的是孤寂,迈克尔则驱走了这种孤寂。
  从墨西哥走私毒品的活动越来越猖狂。很明显,这些活动的背后是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亚当被指派为对此进行调查的委员会负责人。他使美国六七个执法机构协调行动,并亲自坐飞机前往墨西哥,得到了墨西哥政府的合作。不到三个月,毒品走私活动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制。
  在新泽西州的一家庄园里,迈克尔·莫雷蒂说:“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
  詹妮弗、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迈克尔正坐在那间宽敞、舒适的书房里。格拉纳利最近中风过一次,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二十岁,像个干瘪了的漫画人物。他的右半边脸瘫痪了,一讲话,口水便顺着嘴角往外淌。他老了,几乎不中用了。他越来越依赖迈克尔对各种问题做出决定,有时甚至不得不求助于詹妮弗。
  可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却不是这么回事。迈克尔和他之间的冲突日趋尖锐。柯尔法克斯明白,迈克尔意欲起用这个女人来替代他。他打心底里承认詹妮弗·帕克是个聪明的律师,可是他认为:她怎么可能彻底了解这个家族的各种规矩和传统呢?怎么可能懂得是什么东西使他们间的兄弟情谊这么多年来一直发挥作用的呢?迈克尔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更糟的还是个女人——插手,还让她掌握本组织生死攸关的机密?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局面。柯尔法克斯曾跟家族中那些“下级军官”,甚至同一些“士兵”个别地谈过他的忧虑,想把他们争取到自己一边,可是他们全都不敢同迈克尔作对。只要迈克尔信任这个女人,那么,他们感到自己也应该信任她。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决定等待时机,但他得找到搞掉她的办法。
  詹妮弗对他的心情是一清二楚的。她接替了他的位置,他自尊心强,决不会宽恕自己。另一方面,他对黑手党忠心耿耿,因此他对这种安排只能听之任之,这样詹妮弗才得以安然无恙。但是万一他对她的仇恨超过了他对黑手党的忠心……
  迈克尔转身问詹妮弗:“你有没有听说过亚当·沃纳?”
  詹妮弗的心脏一时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迈克尔望着她,等她做出回答。
  “你……你是说那个参议员吧?”她勉强开口说。
  “嗯,哼!我不得不下手干掉这个畜生!”
  詹妮弗感到自己脸色刷地变白了。“为什么,迈克尔?”
  “他正在侵害我们的利益。由于他的缘故,墨西哥政府关闭了我们朋友开设的工厂。各种各样的麻烦都开始找到我们的头上来了。我们不能让他胡作非为,非把这杂种干掉不可!”
  詹妮弗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如果你动一动沃纳参议员的话,”她字斟句酌地说,“你等于把自己毁了。”
  “我不会让他……”
  “你听我说,迈克尔,你干掉他一个,他们会派出十个,甚至一百个人来代替他。全国每一家报纸都会揪住你不放。眼下进行的调查同沃纳参议员被害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相比,简直什么也算不上。”
  迈克尔生气地说:“我告诉你,我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
  詹妮弗改变了说话的语气:“迈克尔,凡事要用脑子想一想。这样的调查以前也有人搞过,但是究竟会持续多久呢?参议员对一个问题的调查结束不到五分钟,他又得着手调查别的什么问题。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关闭的工厂可以重新开门,你又可以做你的生意。这么办,什么影响都没有。而如果按你的办法去做,那么这件事就会没完没了啦……”
  “我不同意,”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依我所见……”
  迈克尔·莫雷蒂咆哮着说:“谁也没有要你发表意见。”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身体晃了一下,好像挨了个耳光似的。迈克尔根本就不去管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把眼光转向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想得到老头子的支持。但老头子已经睡熟了。
  迈克尔对詹妮弗说:“好吧,军师,我们暂时放过沃纳。”
  詹妮弗意识到自己一直屏息注视着,这时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气,问:“还有其他事吗?”
  “对了,”迈克尔拿起桌子上的一只金制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我们的一个朋友,马柯·洛伦佐被指控犯了敲诈勒索和抢劫罪。”
  詹妮弗已在报上读到过这个案子。据报纸报道,洛伦佐是个惯犯,曾因行凶罪而多次被捕入狱。
  “你要我提出申诉吗?”
  “不,我要你确保他蹲监狱。”
  詹妮弗吃惊地望着他。
  迈克尔把打火机放回桌子上。“我听说迪·西尔瓦要把他送回西西里去。马柯在那儿有很多仇人。如果他们把他弄回去的话,他会二十四小时都活不到的。对他来说,新新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一两年,风头过了,我们再设法将他弄出来。你看能办到吗?”
  詹妮弗犹豫了一会。“如果案子由其他人办理,我或许能办到。可是迪·西尔瓦不会跟我讨价还价的。”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很快地插了一句:“也许我们应该让其他人来办理这个案子。”
  “如果我要其他人来办的话,”迈克尔没好气地说,“我自己会说的。”他又转身对詹妮弗说:“我要你来办。”
  迈克尔·莫雷蒂和尼克·维多在窗内看着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上了他的轿车,开车走了。
  迈克尔说:“尼克,我要你把他干掉。”
  “柯尔法克斯?”
  “我不再信任他了。他和那老头子一样死心眼。”
  “一切听你的,麦克。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快了。我会告诉你的。”
  詹妮弗正坐在劳伦斯·沃特曼法官的议事室里。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充满友爱的电话来往和共进晚餐的盛情邀请早已成为历史。嗯,关系这么僵是不可避免的,詹妮弗想。她喜欢劳伦斯·沃特曼,她为失去他的友情而遗憾,不过她已做出了选择。
  他们正等待着迪·西尔瓦的到来。室内笼罩着难堪的沉默。两人谁也不吭声,连聊聊天的心思也没有。地区检察官进来之后一坐定,会议便开始了。
  沃特曼法官对詹妮弗说:“博比说你打算在我宣判之前讨论一下对洛伦佐的判决。”
  “是这样。”詹妮弗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对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我认为把马柯·洛伦佐送新新监狱服刑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是个非法移民,不属这里管。我想应该把他送到西西里去,他是从那儿来的。”
  迪·西尔瓦惊奇地打量着她。他原来考虑将被告驱逐出境,但是如果詹妮弗也想这么办的话,那他就得重新评价自己的决定了。
  “你干吗要提议这样做?”迪·西尔瓦问。
  “有好几条理由。第一,这样可以防止他继续在美国犯罪,还有……”
  “关在新新监狱可以起同样的作用。”
  “洛伦佐年纪大了,监禁起来肯定受不了,会发疯的。他的朋友全在西西里。在那儿他可以沐浴着阳光自由地行动,还可以在家里寿终正寝。”
  迪·西尔瓦气愤地紧闭双唇。“我们讨论的是如何处置一个一生干尽了抢劫、强奸、杀人等暴行的恶棍,而你却担心他是否能在阳光下与朋友团聚。”他转身对法官说:“她太不现实了。”
  “马柯·洛伦佐有权……”
  迪·西尔瓦用拳头捶着桌子吼道:“他什么权利也没有!他被指控犯有敲诈勒索和武装抢劫罪。”
  “在西西里,当一个人……”
  “他不在西西里,去他妈的!”迪·西尔瓦嚷道,“他在美国。他在美国犯了罪,他将在美国受惩罚。”他站了起来,“法官先生,我们在浪费您的时问。本州拒绝在洛伦佐的裁决上做任何讨价还价。我们要求把马柯·洛伦佐送到新新监狱服刑。”
  沃特曼法官问詹妮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气愤地瞪着罗伯特·迪·西尔瓦。“没有,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说:“明天上午开庭审判。你们可以走了。”
  迪·西尔瓦和詹妮弗站了起来,离开了办公室。
  在外边的过道里,地区检察官对詹妮弗笑了笑,说:“你输了,军师。”
  詹妮弗耸耸肩膀,“谁也不是常胜将军。”
  五分钟以后,詹妮弗正在一个电话亭里给迈克尔·莫雷蒂打电话。
  “你可以放心了。马柯·洛伦佐将被送往新新监狱。”

   第四十一章
  岁月似无边无涯的急流。一年四季,似乎不是春、夏、秋、冬的更迭,而是由生日的欢娱、生活的乐趣、莫名的烦恼和心灵的苦楚交织而成的。对詹妮弗来说,它意味着打赢官司或是败在人家手下,同迈克尔朝夕相处,心头却萦绕着亚当的形象。但是,构成她生活的最主要部分还是乔舒亚。他是标明时间的日历,望着他能使人记起飞逝的岁月。
  转眼间他已经七岁了。他从画蜡笔画、看连环画,到玩飞机模型和喜爱体育运动。这一切似乎都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乔舒亚长得很高,越来越像他父亲了。相似之处还不限于外表。他敏感,待人彬彬有礼,正义感很强。如果詹妮弗因他做了什么错事而处罚他,乔舒亚便会固执地分辩说:“我才四英尺高呢,我有我的权利。”
  他是小亚当,跟亚当一个样,特别爱好运动。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佩彼尔兄弟和卡尔·斯托兹。
  “这几个人我从未听说过,”詹妮弗说。
  “您怎能不知道呢,妈,组织少年球类竞赛联合会的就是他们。”
  “噢,原来是那佩彼尔兄弟和卡尔·斯托兹。”
  周末,乔舒亚从不错过电视上的任何体育节目。不论是足球、棒球还是篮球,他样样都看。起初,詹妮弗让乔舒亚一个人看,可是看完比赛,乔舒亚要跟她议论球赛,詹妮弗一无所知。于是她后来决定跟他一起观看。从此他俩经常在电视机前,一边嚼着爆玉米花,一边为球赛喝彩。
  詹妮弗买了一只新港号小帆船,周末和乔舒亚去海湾泛舟。詹妮弗喜欢在他掌舵时观察他的表情。他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她称那为“红脸蛋埃里克”式笑容。“乔舒亚同他父亲一样,是个天生的好水手。”这个想法使詹妮弗不由一怔。她寻思自己是否想通过乔舒亚重温和亚当共同度过的那段生活。她现在和乔舒亚一起干的事儿,航行也好、看比赛也好,都是她往日和亚当在一起时的翻版。詹妮弗对自己说,她现在干这些事儿,是因为乔舒亚喜欢这些;可她又吃不准自己是否真是这么想的。望着双颊黝黑、容光焕发的乔舒亚张帆解索,詹妮弗意识到,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喜欢和她一起生活。他不是父亲的代理人,他是他自己,詹妮弗爱他胜过爱世界上任何人。

   第四十二章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死了,迈克尔把他的王国一股脑儿接管了过来。葬礼十分隆重,充分体现了一个身居教父高位的人的全部派头。黑手党的头面人物从全国各地纷纷赶来参加葬礼,向他们死去的朋友致哀,向新的领袖表示他们的忠心和支持。联邦调查局的人员也参加了葬礼,拍摄了不少照片。在场的还有政府机构的五六位代表。
  罗莎悲痛欲绝,因为她一直非常热爱自己的父亲。但是她感到宽慰并为之骄傲的是,她的丈夫成了本家族的首领。
  对于迈克尔来说,詹妮弗显得越来越必不叶少了。凡有什么麻烦事,迈克尔总是找她商量,而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则越发成了令人讨厌的累赘。
  “别为他犯愁,”迈克尔对詹妮弗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
  悦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詹妮弗。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然后坐起身望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数字式台钟,才凌晨三点。
  她拿起听筒,“喂?”
  是迈克尔。“请你马上穿好衣服,好吗?”
  詹妮弗挺直了身子,眨眨眼,想驱散睡意:“出什么事啦?”
  “爱迪·桑蒂尼刚刚被逮住了,他被指控进行武装抢劫。他已经第二次当刑事犯了。如果这一次被确证犯罪的话,他们就不会放过他了。”
  “有证人吗?”
  “有三个。他们看到他作案,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人在哪儿?”
  “在第十七警察管区。”
  “我马上就来,迈克尔。”
  詹妮弗套上睡衣,下楼去厨房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她在早餐室里坐定,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凝视窗外的夜空,沉思着:三个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拿起电话拨了号。“请接本市新闻编辑部。”
  詹妮弗飞快地说着:“我给你们提供点情况:一个叫爱迪·桑蒂尼的人因武装抢劫刚被抓获。他的律师是詹妮弗·帕克,她将设法解除对他的拘禁。”
  她挂上电话,然后又给另外两家报纸和一家电视台重述了上面的话。詹妮弗打完电话看了一下表,然后从容不迫地又喝了一杯咖啡。她要让摄影记者有足够时间赶到第五十一大街上的警察管区去。随后她上楼,穿戴齐整。
  詹妮弗离家之前,来到乔舒亚的房问。他那只长明小灯亮着。他睡得很熟,毯子胡乱地盖在身上。詹妮弗轻轻地帮他将毯子盖好,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踞起脚尖走出房去。
  “您上哪儿去?”
  她转过身说:“我去工作,你继续睡吧。”
  “几点了?”
  “清晨四点。”
  乔舒亚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您的工作时间跟大多数女人不一样,真有意思。”
  她走回他的床边:“你睡觉的时间跟大多数男人不一样,真有意思。”
  “我们今晚看梅茨队的比赛吗?”
  “肯定要看的。重回梦乡去吧。”
  “好的,妈妈。祝您办案顺利。”
  “谢谢,朋友。”
  几分钟后,詹妮弗钻进了汽车往曼哈顿去了。
  詹妮弗到达那儿时,一个《每日新闻》的摄影记者正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等着。他望着詹妮弗,说:“原来是真的!你真的要替桑蒂尼辩护吗?”
  “你怎么会知道的?”詹妮弗问他。
  “一只小鸟传的消息,律师。”
  “你在浪费时间,没什么照片可拍。”
  她入内磨磨蹭蹭地为爱迪·桑蒂尼的保释事宜做着交涉,直到她肯定电视台的摄影师以及《纽约时报》 的记者兼摄影记者已经赶到时才停止交涉。 她决定不等《邮报》的记者了。
  值日警长告诉她:“前门有好几个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帕克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从后门出去。”
  “没关系,”詹妮弗说,“我能对付的。”
  她带着爱迪·桑蒂尼走到通向前门的过道,摄影师和记者正在那儿等着。
  她说:“请听我说,先生们,请不要拍照。”
  随后,詹妮弗退到了一旁。报社记者和电视台摄影师纷纷拍起来。
  一个记者问:“这一案件有什么重要?一定要你亲自出马吗?”
  “你明天就知道了,同时,我得劝你不要使用这些照片。”
  一个记者喊叫着:“算了吧,詹妮弗!你难道没听说过新闻自由吗?”
  中午,詹妮弗接到了迈克尔·莫雷蒂的电话。他怒气冲冲地说:“你看到了报纸没有?”
  “没有。”
  “哼,报纸的头版上全是爱迪·桑蒂尼的照片,电视上也有。我没有要你把这件倒霉的事像马戏团那样大事张扬!”
  “我知道你没有。这是我的主意。”
  “上帝!这是什么名堂?”
  “名堂嘛!迈克尔,就在三个证人身上。”
  “他们怎么啦?”
  “你不是说他们三人都把爱迪·桑蒂尼看了个一清二楚?那好,现在,当他们去法庭上作证时,他们不得不说,他们无法作证,因为他的照片已经在各种报纸和电视上出现了。”
  良久,电话里寂静无声,最后迈克尔钦佩地说:“我真是个混蛋。”
  詹妮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下午,詹妮弗走进办公室时,肯正坐在那儿等她。詹妮弗从他脸部的表情上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肯诘问她。
  “告诉你什么?”
  “关于你和迈克尔·莫雷蒂的关系。”
  詹妮弗忍住了,没有反驳。讲一句“这不关你的事”是很容易的,但肯是她的朋友,他关心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事与他有关。詹妮弗一切都记得很清楚,记得他们当初合用的那间斗室,记得他帮过她的忙——他问过她:“我有个当律师的朋友一直要我帮他送传票,可我总腾不出时间,每送一张传票,他付给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交通费除外。你能帮个忙吗?”
  “肯,我们不要谈这件事吧。”
  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峻而又怒不可遏的语调冲着她说:“为什么不谈?每一个人都在议论。人家说,你是迈克尔·莫雷蒂的情妇。”说完,他的脸色陡地变得惨白。“上帝!”
  “我的私生活……”
  “他是个见不得阳光的人。你却把他带进了我们的事务所。你让我们大家为莫雷蒂和他的恶棍们效劳。”
  “别说了!”
  “我是不准备说了,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我走啦。”
  他的话使她大为震惊。“你不能走。你对莫雷蒂的看法是错误的。如果你能见见他,你就会……”
  这句话说了半截,詹妮弗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他伤心地望着她,说:“难道他真的把你迷住了?从前你明白自己该做个怎么样的人。我要记住的是过去的詹妮弗。替我跟乔舒亚道声再见吧。”
  肯说完就走了。
  詹妮弗觉得泪水涌上了眼眶,喉咙被什么东西堵得呼吸也感到困难了。她把头靠在桌子上,闭上双眼,全力克制着心里的阵阵痛楚。
  待到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房间里除了街灯透进来的捉摸不定的缕缕红光之外,近乎一片漆黑。她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的城市。这城市俨然是个黑夜中的丛林,唯有一堆行将熄灭的篝火,把四面包抄而来的恐怖挡在一旁。
  这就是迈克尔的丛林,要离开这里是无望了。

   第四十三章
  旧金山的“奶牛宫”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闹闹哄哄,一片混乱,共有三人在此争取提名为总统候选人。他们在预选中都是战果辉煌。但是三人中尤以亚当·沃纳呼声最高,可谓是这次竞选中的明星。在第五轮投票中,亚当击败了另两名候选人,以全票获得通过。这样,他终于成为值得全党骄傲的候选人,现任总统——反对党的领导人——获得的信任票很少,大多数人认为他并不称职。
  斯图尔特·尼达姆告诉亚当:“你已经稳操胜券,下届的美国总统一定是你。”
  在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以后,亚当立即飞往纽约,去摄政旅馆同尼达姆和党内几位有影响的人士会晤。全国第二大广告公司经理布莱尔·罗门也参加了会谈。
  斯图尔特·尼达姆说:“亚当,布莱尔将负责你竞选中宣传方面的工作。”
  “非常高兴能为您效劳。”布莱尔·罗门咧嘴笑着说,“您将成为我为之服务的第三位总统。”
  “是吗?”亚当对这个人的第一个印象并不太佳。
  “竞选必须做大量的舆论工作,让我把这方面的一些打算跟您谈谈。”布莱尔·罗门开始在屋里踱起来,他的手不断地挥着,像在挥舞一根想象中的高尔夫球棒。“我们准备在全国大搞电视广告,使您在人们心目中成为一个能够出色地解决美国问题的头头,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头头。怎么样,总统先生?”
  “罗门先生……”
  “嗯?”
  “请不要叫我‘总统先生’,好不好?”
  罗门笑了起来:“对不起!说溜了嘴,A.W.①。在我看来,您已入主白宫了,请相信,我知道您能胜任总统的职务,否则,我也不会为您竞选了。我腰里硬邦邦,压根儿用不到靠工作来赚钱。”
  ①A.W.——亚当·沃纳姓名的缩写。
  “对这些口口声声说自己腰里硬邦邦,用不到靠工作来赚钱的家伙,我得防一手呢,”亚当想。
  “我们知道您是能胜任总统职务的,现在我们要让全国人民也懂得这一点。请看,这些是我准备好的图表,我已经按种族情况将全国划分成若干地区。我们准备送您去几个关键地区,您可以在那里与选民见面。”
  他把身子凑近亚当,冲着他的脸诚恳地说:“您的夫人是您手中的一张王牌。妇女杂志会大登特登有关您家庭生活的文章。我们准备把您当商品‘推销’出去,A.W.。”
  亚当开始不耐烦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很简单,您是一种产品,A.W.,我们将像出售其他产品一样将您卖出去。我们……”
  亚当转向斯图尔特·尼达姆:“尼达姆,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斯图尔特转身对其他人说:“诸位,现在休会吃饭,九点钟再来这儿碰头,届时我们再继续讨论。”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亚当说:“上帝啊!斯图尔特,他要把这事搞得跟耍马戏一般!‘您是一种产品,A.W.,我们将像出售其他产品一样将您卖出去。’你听听,多不像话!”
  “我理解你的心情,亚当,”斯图尔特·尼达姆安慰他,“但是,布莱尔历来办事卓有成效。他说你是他的第三位总统,那就不是说着玩的。自从艾森豪威尔以来,每届总统都有广告公司为其出谋划策。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反正竞选是离不开推销术的。布莱尔·罗门了解选民的心理,如果你想通过选举担任公职的话,那你就必须把自己当成商品,让人给‘推销’出去。这种提法也许不那么高雅,但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我不愿这样干。”
  “但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一部分代价,”他走近亚当,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你必须明确自己的目标。你想进白宫吗?那么,我们将尽一切力量送你去那里。可你自己也得出把力。马戏团总得有个领班的,这角色也许并不那么高尚,但你必须忍耐着干下去。”
  “我们真的需要布莱尔·罗门吗?”
  “我们需要有一个布莱尔·罗门这样的人。如今他既然来了,那就让他干吧,我可以对付他。我将尽可能让他和你保持一定距离。”
  “那太谢谢你了。”
  竞选开始了。开头,只在电视广告中出现竞选者的零星镜头,后来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范围也遍及全国各地。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可以看到亚当·沃纳参议员的彩色像。在电视上和广告牌上可以看到他的形象,在收音机里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法律和社会秩序历来是竞选的两大主题,因此,亚当·沃纳的竞选班子反复强调亚当负责的犯罪活动调查委会员所进行的工作。
  亚当录制了许多电视节目,根据不同需要,有一分钟的、三分钟的和五分钟的,分别送往全国各地。在送往西弗吉尼亚的电视节目里,亚当谈论的主要是失业以及埋藏在那里地下足以使那个地区繁荣起来的丰富的煤矿。在送往底特律的节目中,亚当谈了城市衰落的原因。至于纽约,业当的话题则是日益增长的犯罪率。
  布莱尔·罗门悄悄地告诉亚当说:“您所要做的,无非是在闪光灯下站站,录下几张像,A.W.,没有必要深入探讨关键性问题。我们推销的是产品,也就是您这个人。”
  亚当答道:“罗门先生,你那些数字究竟意味什么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把我当做早点那样卖给别人。我一定要深入地探讨一些问题,因为我认为,美国人十分明智,他们希望了解这些问题。”
  “我只是……”
  “我想要你设法安排我和现任总统进行一场辩论,以讨论一些基本问题。”
  “那好,”布莱尔·罗门说,“我马上去和总统手下的人当面联系,A.W.。”
  “还有件事。”亚当说。
  “哦?什么事?”
  “不要再喊我A.W.了。”

   第四十四章
  美国律师协会寄来的信中附加有一张通知,宣布在阿卡普尔科举行一年一度的会议。詹妮弗接到通知时,手头正在处理六七桩案件。她本想对请帖不予理睬,但由于会议期间正逢乔舒亚学校放假,詹妮弗想,孩子在阿卡普尔科一定会玩得十分开心,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前往参加。
  她对辛茜娅说:“我决定去参加年会,请给我订三张票。”
  她想把麦琪太太也带去。
  晚饭间,詹妮弗把消息告诉了乔舒亚。“想去阿卡普尔科吗?”
  “那在墨西哥,”他说,“在西海岸。”
  “对啦。”
  “能去深海钓鱼吗?”
  詹妮弗似乎已看到乔舒亚正使劲地拖着粗大的拉网油麻绳。 她忍住笑, 说:“再说吧,那里有的鱼长得又肥又大。”
  “这就有意思了,”乔舒亚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如果不费力气就能逮到大鱼,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也就不值得去玩了。”
  这简直就像亚当在说话。
  “是这样。”
  “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噢,还可以骑马、徒步旅行、观光……”
  “我们不要去参观那一所又一所古老的教堂,好吗?那些看起来全都一个样。”
  亚当说过,只要看一所教堂,就等于看到了所有的教堂。
  会议于星期一开幕。星期五上午,詹妮弗、乔舒亚和麦琪太太三人乘坐一架布兰尼夫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飞往阿卡普尔科。乔舒亚过去曾多次坐过飞机,但这次仍高兴得手舞足蹈。麦琪太太则吓得痴呆呆的。
  乔舒亚安慰她:“你就这么想:即使飞机失事,也顶多痛苦一秒钟。”
  麦琪太太听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下午四点,飞机在贝尼托·朱安来泽机场降落。一小时后,詹妮弗他们三人来到了拉斯布里塞斯旅馆。这里离阿卡普尔科仅八英里,一幢幢漆成粉红色的漂亮的平房,依山势建在小丘上,每座平房都有一个院于。跟有几所平房一样,詹妮弗下榻的平房还附有游泳池。同时在阿卡普尔科召开的会议还有五六个,到处都挤满了人,旅馆很不好找。詹妮弗事先给她的一位在大公司工作的当事人打了个电话,一小时后,她就接到通知说,拉斯布里塞斯旅馆正等着她呢。
  他们一放下行装,乔舒亚就说:“我们能进城去听听人们的谈话吗?我还从没到过一个谁也不讲英语的国家呢。”他想了一会,补充说:“如果你不把英国算在里面的话。”①
  ①这是乔舒亚讲的一句俏皮话。尽管美国人和英国人都讲英语,但在语音上有着很大差别。因此许多美国人认为英国人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他们去了市区,漫步在最热闹的市中心索卡洛广场上。乔舒亚大失所望:他听到的除了英语还是英语。阿卡普尔科挤满了美国游客。
  接着,他们又来到旧城,朝桑布恩商店对面的主码头两边的市场信步走去。那里沿街摆着几百个货摊。货品之多,花色之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傍晚时分,他们乘坐一辆旧式马车到皮德拉金斯塔海滩去观看海上落日,然后返回旅馆。
  他们在阿尔曼多俱乐部用晚餐,那儿的菜可真不赖。
  “我爱吃墨西哥饭菜。”乔舒亚说。
  “很高兴你爱吃这儿的饭菜,”詹妮弗说,“不过这可是法国菜。”
  “噢,它带有墨西哥的味道。”
  星期六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上午,他们去奎布雷达大街买东西,那里有较好的商店。然后,在科尤卡22饭馆吃午饭。乔舒亚对詹妮弗说:“我想这回您又要对我说这是法国菜了。”
  “不。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墨西哥菜,gringo①。”
  ①西班牙语“美国佬”之意。
  “什么叫gringo?”
  “你就是gringo amigo②。”
  ②西班牙语“兄弟”之意。
  饭后,他们走过卡莱塔商场附近的一个投球场,乔舒亚看到了注明里面正在比赛的广告牌。
  他站在广告牌前,两眼睁得老大老大。詹妮弗问道:“想看投球比赛吗?”
  乔舒亚点点头说:“票价如果不贵,我们就看。如果我们花光了钱,可就回不了家啦。”
  “我想我们能对付的。”
  他们走进赛场,观看双方队员拼死的争斗。詹妮弗替乔舒亚押下赌注,结果乔舒亚赢了。
  当詹妮弗提出回旅馆时,乔舒亚开口道:“啊呀!妈,我们不能先去看看跳水吗?”
  上午出来时,旅馆经理提到过跳水表演。
  “你真的不想休息了吗,乔舒亚?”
  “嗯,真的,如果您不太累的话。我老忘记您年纪已很大了。”
  乔舒亚的激将法立即生了效。 “别管我的年纪。 ”詹妮弗转身问麦琪太太,“您吃得消吗?”
  “当然,”麦琪太太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跳水表演在奎布雷达海边的峭壁上举行。詹妮弗、乔舒亚和麦琪太太站在看台上看着跳水者一个个手持火炬,从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峭壁上朝下跳。又小又窄的海面上裸露着一排排尖尖的岩石,跳水者根据涌浪的进湾情况,确定自己的起跳时间,稍一不慎,就可能在顷刻之间粉身碎骨。
  表演结束时,一个小孩跑来向观众讨赏钱。
  “uno peso,per favor。”①
  ①西班牙语“行行好,给一个比索。”之意。
  詹妮弗给了他五个比索。
  这天夜里,詹妮弗梦见了那些跳水者。
  拉斯布里塞斯旅馆有自己的海滩,叫康查海滩。星期天一清早,詹妮弗、乔舒亚和麦琪太太乘坐一辆旅馆为客人准备的粉红色敞篷吉普车驶向海滩。这天天气很好,整个海湾宛如一幅闪闪发光的蓝色油画,上面点缀着好几艘快艇和帆船。
  乔舒亚站在平台边上,望着水橇运动员在眼前一掠而过,飞快地滑水。
  “妈,您知道水橇是在阿卡普尔科发明的吗?”
  “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如果不是从书上看来的话,那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我想应该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是不是说我不能玩水橇了?”
  “那些快艇速度挺快,你不害怕?”
  乔舒亚望着踏着水橇板滑行的人,说道:“那人对我说,‘我要把你送回到耶稣那里去。’然后他把一枚钉子钉进我的手心。”
  这是乔舒亚第一次提到他那次可怕的经历。
  詹妮弗跪上去搂住自己的儿子,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上去的,乔舒亚?”
  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猜大概是因为耶稣走在水面上,而那边每个人都在水面上走的缘故。”
  他看到了他妈妈惊骇的脸色。“对不起,妈。我并不经常想这件事,真的。”
  她紧紧地搂住他,说:“这就对了,乖乖。你当然可以去玩水橇。让我们先吃饭吧。”
  康查海滩的室外餐馆的锻铁桌上铺着粉红色的台布,上方撑着红白条子遮阳伞。乔舒亚他们吃的是自助午餐。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多得简直不可思议。有新鲜的龙虾,螃蟹,鲑鱼,各种冷的或热的肉类,色拉,生的或熟的蔬菜,还有许多奶酪和水果。另一张桌上摆着一大溜刚烤好的甜点心,詹妮弗和麦琪太太看见乔舒亚吃了满满三盘子才心满意足地往椅子上一靠。
  “这饭馆可真太好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才不管这是哪国的食品。”他站起身来,“我要去看看水橇。”
  麦琪太太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你感觉怎么样?”詹妮弗问,“到这里以后你还没吃过什么呢。”
  麦琪太太凑近詹妮弗,悄悄地说:“我可不希望蒙蒂卓玛复仇①的情况在我身上再现。”
  ①蒙蒂卓玛曾是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君主,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时被杀。当时有不少西班牙侵略者患痢疾死去,人们说这是蒙蒂卓玛的复仇。
  “我觉得在这里您根本不必担心这个。”
  “我吃不下外国饭菜,”麦琪太太吸着鼻子。
  乔舒亚跑回桌边:“妈,我搞到一条船,我现在可以去吗?”
  “你不想等一会儿?”
  “等什么?”
  “乔舒亚,你刚吃得那么他,会沉到水里去的。”
  “您到时候瞧吧。”他恳求道。
  詹妮弗和乔舒亚上了快艇。乔舒亚开始了他的第一堂水橇课,麦琪太太在岸上看着。在开头五分钟里,乔舒亚老从水橇上掉下去,但五分钟以后,他就得心应手,像生来就是玩水橇的人似的。到了黄昏时分,他已能在一块水橇板上搞点花样动作,最后竟能不用水橇板而用脚跟滑水了。
  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不是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就是下海游泳。
  在乘吉普车回旅馆的路上,乔舒亚偎依在詹妮弗身上,说:“妈,您知道吗?我觉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蓦地,迈克尔的话在詹妮弗耳边响起:“我想让你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星期一那天,詹妮弗早早起了床,穿戴完毕,准备动身去开会。她上穿一件绣着大红玫瑰的袒肩上衣,露出晒得黑黝黝的皮肤,下着一条飘飘拂拂的墨绿色裙子。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感到很满意。尽管她儿子认为她已人老珠黄,但她却觉得自己看上去还像是乔舒亚三十四岁的大姐姐,漂亮得很。她朝镜子里的詹妮弗笑了笑,心想,这次来这儿度假真不赖。
  临走之前,詹妮弗关照麦琪太太:“我去工作了,请照顾好乔舒亚,别让他老晒太阳。”
  巨大的会议中心由五幢大楼组成,中间由带篷顶的回廊相连,占地三十五英亩。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一片葱翠,中间点缀着哥伦布时期以前的塑像。
  律师协会年会在能容七千五百人的主厅举行。
  詹妮弗走到登记桌旁签了名,步入大厅。大厅里已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是她的熟人和朋友。参加会议的人差不多都脱下了平时的正式服装,换上了颜色鲜艳的运动衫裤,好像大家都是来度假似的。詹妮弗想,在阿卡普尔科而不是在芝加哥或底特律召开这次会议是不无道理的。在这儿,人们可以纵情欢乐,在热带的阳光之下,谁也不必穿戴得衣冠周正。
  进门时,詹妮弗拿到了一份会议日程表,但由于忙于同几位朋友寒暄,根本就没注意它。
  扩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请注意!诸位请坐好,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坐下。”
  三五成群的人开始老大不情愿地散开,寻找座位。詹妮弗抬起头,看见有六个人登上了主席台。
  在中间的竟是亚当·沃纳!
  亚当·沃纳走到话筒旁的椅子前坐了下来。詹妮弗呆呆地站着,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一家意大利小饭馆里,当时他把玛丽·贝思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她。
  詹妮弗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溜走。她完全没有估计到亚当会来出席会议。她不能想象自己该怎么去见他。亚当和他的儿子就在同一个城里这一事实使她惊恐不已。詹妮弗知道,她必须立即离开这儿。
  她转身想离开会议厅,此时,大会主席的声音又在喇叭里响起:“还有一些女士和先生尚未坐定,请赶快找位子坐下,我们的会议就要开始了。”
  周围的人纷纷坐了下来。詹妮弗一个人站着显得相当引人注目,她只得悄悄地就近找个位子坐下,准备一有机会就溜出去。
  主席说:“今天上午,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美国的一位总统候选人出席会议并讲话。他是纽约律师协会的成员,也是美国最知名的参议员之一。现在,我十分荣幸地向你们介绍亚当·沃纳参议员。”
  詹妮弗看见亚当站起身来,接受大家热烈的鼓掌声。他走近话筒,环视了一下大厅:“谢谢,主席先生,谢谢,女士们,先生们。”
  亚当的声音圆润,洪亮。他说话带着权威口气,具有巨大的魅力,整个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今天我们所以聚集在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他顿了顿说,“我们中有的人喜欢游泳,有的喜欢潜水……”听众中发出一片赞赏的笑声。“但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交流看法,互通情况,讨论一些新的观点。就我的记忆来说,现在的律师比以往任何时候受到的抨击都更多,就连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也对我们这一行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詹妮弗喜欢亚当用“我们”这一提法,这样他就成了听众中的一员。她屏息静听他的每一句话。她并不在意自己听了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聆听他的声音,心中感到十分满足,有一次,亚当停下演说,叉开手指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詹妮弗的心不由得猛地一颤。这不正是乔舒亚习惯的动作吗?亚当的儿子就在离他没几英里远的地方,可他却永远也不能知道这一点。
  亚当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这大厅里的有些人是刑事案律师。我必须承认,我一直把处理刑事案件视为我们这一行中最令人激奋的部门。刑事案律师经常要处理生死攸关的案件。这是个非常光荣的职业,是我们所有的人可以引以为荣的职业。然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有那么一些人,”这时,詹妮弗注意到,亚当选择的代词不再把他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可耻地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众所周知,美国的司法制度是建立在每个公民都具有接受公正审判这一不可剥夺的权利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当法律受嘲弄,当律师把时间和精力,想象力和本领用来蔑视法律,千方百计破坏公民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时,我想,我们就应该采取一定的措施了。”大厅里的每双眼睛都盯着亚当。亚当双眼射出愤怒的火焰,大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这样说,是基于我个人的经历以及我对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现象的深恶痛绝。目前,我正在负责一个参议院委员会,对美国国内有组织的犯罪活动进行调查。我们的调查不时遭到某些人的阻挠和破坏。他们把自己凌驾于国家的最高执行机构之上。我亲眼看见法官因受贿赂而发假誓,证人的家属受到威胁,重要的证人失踪。在我国,有组织的犯罪活动像一条毒汁四溅的巨蛇,破坏着我们的经济,吞噬着我们的法庭,威胁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绝大多数律师道德高尚,从事着一种崇高的职业。但是,我想在此警告那一小部分人,他们以为他们的法律高于我们的法律。错啦,你们这是完完全全地错啦。你们将因此而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话完了,谢谢。”
  亚当坐下时,大厅里爆发出长时间暴风雨般的掌声。詹妮弗不知不觉地同其他人一样,站起身来鼓掌,但是,她想的是亚当最后的几句话。这些话好像是冲着她说的。詹妮弗转过身,挤出人群,向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一位一年前曾与她共过事的墨西哥律师喊住了她。
  那人献殷勤似地吻了她的手,说:“很荣幸,你又来到敝国。詹妮弗,你今晚一定得同我一起用餐。”
  詹妮弗和乔舒亚打算晚上去观看民间舞蹈表演。“对不起,路易斯。我有约会。”
  他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么明天怎么样?”
  没等詹妮弗回答,一名纽约地方法律事务助理来到了她身旁。
  “哦,好啊。”他说,“你去平民百姓家串什么门?今晚同我去吃饭怎么样?这儿有家墨西哥夜总会,那里有从底下照明的玻璃地板,头顶上方装有大镜子。”
  “听起来倒蛮迷人的,谢谢。我今晚没空。”
  没多久,詹妮弗被一群来自美国各地的律师团团围住,这些人有的跟她合作过,有的跟她对阵过。因为她是知名人士,他们所有的人都想同她聊聊。整整磨了半个小时,詹妮弗才得以脱身。她急匆匆地走向门厅。当她走近出口处时,亚当正朝她走过来,身旁簇拥着记者和秘密警察。詹妮弗想退避,但已经太晚了,亚当看到她了。
  “詹妮弗。”
  她一开始想装做没听见,但又不想当着众人的面使亚当感到难堪。她决定草草打个招呼就赶自己的路。
  亚当边向她走来边对身旁的记者们说:“女士们,先生们,此刻我没有什么话要说。”
  不一会儿,亚当已经握着詹妮弗的手,两眼直盯着她的双眸,就好像他俩从未分离过似的。他俩站在门厅里,周围到处都是人,但不知怎的,就好像这儿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就这样站着,对视着,詹妮弗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亚当终于开口了:“我,我想我们最好去喝点什么。”
  “不喝更好些。”她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亚当摇摇头:“予以驳回。”
  他挽起她的手臂,带她走进熙熙攘攘的酒吧问。他们在远处找了张桌子坐下。
  “我给你打过电话,写过信,”亚当说,“可你从没给我回过电话,把我的信也退了回来。”
  他望着她,眼神里满是疑问。“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你为什么失踪了呢?”
  “这是我玩的一点儿魔术。”她轻松地说。
  一个侍者过来问他们要些什么。亚当转身对詹妮弗说:“想要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我真的必须走了,亚当。”
  “你现在不能走。这是庆祝典礼,革命的周年纪念日。”
  “他们的还是我们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他转身对侍者说:“来两杯玛格丽脱酒吧。”
  “不,我……”也罢,她想,就来它一杯,“给我一杯双料的。”
  侍者点点头,走了。
  “我老在报刊上读到你,”詹妮弗说,“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亚当。”
  “谢谢,”亚当犹豫了一阵说,“我也在报刊上读到过你。”
  她注意到他讲话的声调,立即做出了相应的回答:“可你并不为我感到骄傲。”
  “你似乎有不少辛迪加①当事人。”
  ①辛迪加:此处指犯罪集团组织。
  詹妮弗感到自己的戒备心理在加剧,“我原以为你的说教已经完了呢。”
  “这不是说教,詹妮弗。我是在关心你。我的委员会正在追查迈克尔·莫雷蒂。我们准备逮捕他。”
  詹妮弗环视了一下这挤满律师的酒吧间,“看在上帝的面上,亚当。我们不该讨论这个问题,尤其是在这里。”
  “那么哪儿可以谈呢?”
  “哪儿都不行。迈克尔·莫雷蒂是我的当事人,我不能和你就他的问题讨论。”
  “可我想和你谈谈。你看在什么地方好?”
  她摇摇头,“我早就告诉你,我……”
  “我必须和你谈一下我们两个人的事。”
  “根本不存在什么我们两个人的事。”詹妮弗准备站起身来。
  亚当用手按住她的手臂:“请不要走。我不能让你走,现在还不能。”
  詹妮弗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亚当的眼睛直盯着詹妮弗的脸说:“这么长时间你就从未想到过我吗?”
  詹妮弗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还问她想到他没有!他就住在她的屋里,每天早上她吻他,向他道早安,为他做早饭,和他一起去航行,爱他①。“不。”詹妮弗最后说,“我想你。”
  ①他:此处指乔舒亚。
  “我很高兴。你过得幸福吗?”
  “当然。”她意识到自己这话脱口太快,便用若无其事的声调接着说,“我工作顺利,手头宽裕,还经常周游各地,见过不少迷人的男子。嗯,你的妻子怎么样?”
  “还好。”他低声说道。
  “你女儿呢”?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很不错,只是长得太快了些。”
  她一定和乔舒亚一般年纪,詹妮弗心里想。
  “你还没结婚?”
  “没有。”
  长时间的沉默,詹妮弗想继续谈下去,但她犹豫了很久。太晚了,亚当已看到了她的眼神,马上知道了一切。
  他握着她的手说:“啊,詹妮弗。啊,我亲爱的。”
  詹妮弗感到热血冲上了脸,她一直知道这次会面将是一个招来可怕结局的错误。
  “我该走了,亚当。我有约会。”
  “违约吧,”他劝道。
  “对不起,我不能失约。”她只想离开这儿,带上儿子离开这儿,逃回家去。
  亚当对她说:“我本该乘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华盛顿。但如果你今晚愿意跟我叙谈,我还是可以设法留下。”
  “不,不要这样。”
  “詹妮弗,我不能再让你走了。至少不能就这样分手。我们必须谈谈。和我吃顿晚饭吧。”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注视着他,想尽力抗拒,但最终还是软了下来。
  “请别这样,亚当,”她恳求道,“我们本不该见面。如果你在追查迈克尔·莫雷蒂的话……”
  “这同莫雷蒂毫无关系。詹妮弗,我的一位朋友把他的船借给我使用,那船名叫巴洛马·布兰卡,停泊在游艇俱乐部。晚上八点钟见。”
  “我不会去那儿的。”
  “我要去的。我将在那儿等你。”
  此刻,尼克·维多正同两个墨西哥妓女一起坐在大厅对面的酒吧间里,这两个姑娘尚未成年,举止粗俗,却长得很标致,这正是尼克所喜欢的。她们是尼克的一位朋友给他介绍的,那人向尼克保证这两人有不同于一般女子的魅力,事实果然不假。两人紧挨着他,不时在他耳边轻轻说些动听的话。但尼克·维多却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掠过大厅,直盯着詹妮弗·帕克和亚当·沃纳坐着的小问。
  “我们干吗现在不去你的卧室?”一个女孩子娇滴滴地说。
  尼克·维多真想走到詹妮弗和那位陌生男人那里去打个招呼,无奈那两个女孩子缠着他,使他不得分身。
  “好吧,上楼去吧。”尼克说。
   第四十五章
  
  巴洛马·布兰卡号是条机动帆船,月光下,它神气地闪着白光。詹妮弗慢慢地朝它走去,不时偷眼向四周望望,生怕让别人看见了自己。亚当曾说他将避开秘密警察,很明显,他办到了。詹妮弗在安排乔舒亚和麦琪太太去剧院坐定后,要了一辆出租汽车,在离码头两个街区的地方下了车。
  詹妮弗好几次拿起电话筒,想告诉亚当自己不准备会见他。她还写了张便条,但没写几个字又撕得粉碎。从她在酒吧间离开亚当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犹豫不决的烦恼之中。她逐一考虑了她不能见亚当的理由:见面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可能造成许多麻烦。亚当的事业可能会因此而毁于一旦。眼下,他颇得人心,成了这玩世不恭的时代中的理想人物、国家未来的希望。他目前是新闻界的宠儿。但是,她很清楚,如果他稍稍背离了某些人所塑造的形象的话,那些目前为他大吹特吹的记者,随时都可能将他推入无底的深渊。
  所以,詹妮弗曾经决定不去会见亚当。她已经成为另外一种女子,过的生活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她已经属于迈克尔了……
  亚当在跳板上等着她。
  “我真怕你不来了呢。”他说。
  拥抱,接吻。
  “水手呢,亚当?”詹妮弗最后问。
  “我把他们打发走了。还记得怎样驾船吗?”
  “记得。”
  他们扬起帆,顶风向右行驶。十分钟后,巴洛马·布兰卡号穿过港湾,驶向茫茫大海。开头半小时,他俩一直忙着操纵帆船。但尽管如此,两人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两人的心情越来越兴奋,都知道不可避免地将发生什么。
  当他们最终驶离港湾,航行在月光照耀下的太平洋上时,亚当挨近詹妮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过去和将来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唯有眼前他俩结合在一块。而眼前又极短暂。詹妮弗心里明白,今晚是她最后一次偎依在亚当的怀抱里。他俩早已分道扬镳,不能再返回到旧日的道路了。现在不可能,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她只能在乔舒亚身上找到亚当的影子。对她来说,那已经足够了。她也只能满足于这一点了。
  要是今晚能永远持续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结束,该有多好!
  他俩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海水轻轻撞击船舷发出的沙沙声。
  亚当说:“明天……”
  “别说话。”詹妮弗轻轻地说。

   第四十六章
  尼克·维多、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三人又相聚在农庄的厨房里。尼克一边等待起居室的会议开完,一边津津有味地和两位同事叙谈往日的经历。这矮子和大个子是他的挚友。他们三人多年来赴汤蹈火,同舟共济。尼克·维多望着他俩,心里高兴地想:他俩多像我的兄弟。
  “你的表弟彼特近来可好?”尼克问大个子柯勒拉。
  “他得了癌症,正在治疗,问题不会太严重。”
  “他长得真漂亮。”
  “是啊。彼特人也挺好,只是最近运气有点不佳。他跟人合伙抢劫一家银行。主犯并不是他,可是那些混蛋警察逮住了他,把他送进了监狱。他日子很不好过。监狱的看守想使他回心转意,但那是白搭。”
  “太棒了。彼特干得漂亮。”
  “是啊。他要么不干,要干就是大的,大银行、大赌场、大轿车。”
  起居室里传来了愤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他们侧耳听了一会。
  “听起来柯尔法克斯正在大发雷霆呢。”
  屋里只有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迈克尔·莫雷蒂两人坐着,讨论即将在巴哈马群岛进行的一次大规模赌博活动。这一活动是莫雷蒂家族组织的,迈克尔·莫雷蒂已经决定让詹妮弗负责安排有关事务。
  “你不能这样做,麦克。”柯尔法克斯抗议说,“我认识那里的全部伙伴,而她却一个也不认识。应该由我安排这项活动。”他知道自己声音太响,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太晚了,”迈克尔说。
  “我不相信那个女人。托尼也不相信。”
  “托尼已经不在人世了。”迈克尔声调异乎寻常地平静,使人听了心中发毛。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知道自己该退却了。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真的,麦克。我是说我觉得用那女人是个错误。不错,她很精明,这我承认,不过我得提醒你,在把事情办妥之前,她就可能把我们全部出卖的。”
  迈克尔担心的倒是这个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由沃纳负责的犯罪情况调查委员会正在全面开展工作,要是他们搞到柯尔法克斯头上,他能坚持多久呢?他比詹妮弗更清楚家族的内幕,能使家族毁于一旦的正是他,迈克尔怎能信任他呢?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继续说:“暂时将她派到别处去,等这次调查的风头过去再说。她是个女人,如果他们对她施加压力,肯定会露馅的。”
  迈克尔仔细打量着他,心里暗暗做出了决定。“好吧,汤姆,也许你有你的道理。詹妮弗不一定是个危险分子,但既然她不是百分之百地属于我们,我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这正是我所要说的,麦克。”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了起来,松了一口气,“你真明智。”
  “我心里有数。”迈克尔转身面向厨房,喊道:“尼克!”
  尼克·维多不一会儿就来了。
  “你开车把军师送回纽约去,好吗,尼克?”
  “是,头儿。”
  “噢, 我想让你在路上替我送件包裹。 ”他转身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不介意吧?”
  “当然不啰,麦克。”柯尔法克斯由于自己的胜利,兴奋得满面通红。
  迈克尔对尼克·维多说:“来,包裹在楼上。”
  尼克跟着迈克尔上了楼,来到他的卧室。一进屋,迈克尔就关上了门。
  “你在把车子开出新泽西州之前停一下。”
  “行,头儿。”
  “我要你处理一块废料。”尼克·维多迷惑不解。“干掉军师。”迈克尔解释说。
  “啊,好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把他弄到垃圾堆去。晚上那地方附近不会有人的。”
  十五分钟后,他们乘坐的轿车朝纽约方向驶去。尼克·维多驾驶着车子,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坐在他身边。
  “我很高兴迈克尔决定把那条母狗抛在一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
  尼克瞥了一眼坐在身旁毫不生疑的律师。“嗯,嗯。”
  柯尔法克斯看了看手腕上的巴美-墨西埃牌金表, 时间是凌晨三点钟——早过了他的就寝时问。这一天也真够长的。他感到困倦了。“我老了,经不起这般折腾了。”他暗自思忖着。
  “我们驶出多远了?”
  “不远,”尼克含含糊糊地答道。
  此刻,尼克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杀人是他职业的一部分,也是他最喜爱的行当,因为杀人能给他一种权力感。每逢杀人时,他感到自己俨然像个上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是今晚他心里却不那么踏实了。他无法理解迈克尔为什么要命令他干掉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要知道,柯尔法克斯是才智过人的军师,谁有难都得求他相助。在黑手党组织中,军师是仅次于教父的人物。柯尔法克斯曾有十几次使尼克免于入狱。
  “胡扯,”尼克想,“柯尔法克斯是对的,麦克本不该让一个女人来插手家族事务。男人善于用头脑思考问题,而女人则惯于感情用事。”唉!……尼克自己也真想把这女人搞到手……
  “当心,你都快驶出道了。”
  “对不起。”尼克很快地将车子驶回到原来的车道。
  离垃圾堆不远了。尼克感到自己腋下直冒汗。他又偷偷地瞥了柯尔法克斯一眼。
  干掉他实在太容易了。就像哄婴儿入睡那么容易。但是,见鬼!不该是这个婴儿!准是有谁给麦克出了这个鬼点子。杀死他是种罪恶,就像谋杀自己的亲老子一样。
  他希望能把这事儿同萨尔瓦多和乔商量一下,他们一定会告诉他怎么办的。
  垃圾堆就在公路的右前方,尼克已经能看到了。他神经开始紧张起来,就像他每次杀人前一样。 他用左手按了按口袋,那支口径为0.38英寸的史密斯-韦森短柄手枪还在那儿。放心了。
  “我可以利用这时间好好睡一觉,”柯尔法克斯打着呵欠说。
  “嗯。”尼克一边随口答应着,一边想,他就要长眠了。
  这时,车子已驶到了垃圾堆旁。尼克看了看车上的反光镜,又仔细察看了前面的道路,路上见不到一辆车。
  他突然将脚踩在刹车上,说:“见鬼,好像车胎炸了。”
  他刹住车,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将手枪从枪套里抽出,握在手中,然后绕到乘客座那边:“能帮个忙吗?”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我修车可并不在行……”他突然看见了尼克手里握着的手枪, 惊住了。 “怎,怎么回事,尼克?”他声音嘶哑,“我干了什么呀?”
  这正是整个晚上尼克困惑不解的问题。看来是有人在和迈克尔过不去,而柯尔法克斯是那伙人一边的。尼克想起,当自己的弟弟出了事,受到联邦调查局的审讯时,是柯尔法克斯站出来救了他的命,后来还给他找了个工作。“我还欠他的情呢,真见鬼!”尼克心里不由得骂道。
  他拿枪的手垂了下去。“坦白地说吧,连我也不明白,柯尔法克斯先生,一定是弄错了。”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看了他一会,叹口气说:“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尼克。”
  “上帝啊,我可不能这样做,你是我们的好军师。”
  “如果你放我走,麦克会杀了你的。”
  尼克知道柯尔法克斯说的是实话。对那些违抗自己命令的人,迈克尔·莫雷蒂决不会宽恕的。尼克想起了汤米·安吉洛。安吉洛曾经为一次抢劫皮货活动开过车。迈克尔命令他将一辆用过的车开到新泽西州,在本家族堆放废品的院子里,用夯土机毁掉。正好那天安吉洛要赶去赴幽会,所以他便将车丢弃在东区的一条街上。结果侦察人员在那儿找到了那辆车,安吉洛次日就失踪了。据说他被塞进一辆契维牌旧车的车尾行李箱里,身子都给压扁了。总之,没有一个违背迈克尔意志的人能幸存。但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尼克想。
  “麦克不会知道的,”尼克说。他头脑向来迟钝,这回却挺开窍,并且异常地清醒。“听着,”他说,“你赶快离开美国。我会告诉麦克,说已经把你埋在垃圾底下了。这样他们就再也没法找到你。你可以去南美或别的什么地方躲一躲。你平时一定积了点钱吧?”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不想使自己的声音过于急切。“我有很多钱,尼克,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尼克使劲地摇头,说:“我不是为了钱才放你走的。我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怎么说好呢?——“我尊敬你。现在要紧的是你不要连累我。你上午能搭飞机去南美吗?”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没问题,尼克。请把我送回家去,我的护照在那儿。”
  两小时后,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坐上伊斯顿航空公司的喷气客机,直飞华盛顿。

   第四十七章
  这是他们在阿卡普尔科最后的一天。早晨,海边风和日丽,暖融融的海风轻轻地拨弄着棕榈树叶,窸窸窣窣,仿佛是在弹奏迷人的乐曲。康查海滩上挤满了游客,人们在返回各自的日常工作之前,贪婪地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乔舒亚穿着游泳裤,朝早饭桌跑来。他体形健美、皮肤黝黑,像个小运动员。麦琪太太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乔舒亚说:“妈,早饭早已下肚了,这会儿一定都消化了。我现在能去玩水橇了吗?”
  “乔舒亚,你刚吃完饭。”
  “我新陈代谢特别旺盛,消化食物特别快,”他认真地解释道。
  詹妮弗笑了。“好吧,去痛痛快快地玩吧。”
  “我一定会玩得很痛快的。您看着我玩,好吗?”
  詹妮弗目送他沿码头奔向等在那里的快艇。只见他同快艇驾驶员认真地谈了一阵,然后。两人回头看了看她。她打了个手势,表示同意乔舒亚去玩。那驾驶员点点头,乔舒亚开始系上水橇板。
  马达轰鸣地发动起来。詹妮弗抬起头,只见乔舒亚正准备滑水。
  麦琪太太自豪地说:“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不是吗?”
  正在这时,乔舒亚转过身来向詹妮弗招手。他突然失去了平衡,栽倒在木桩上。詹妮弗跳起来朝码头飞奔。不一会儿,乔舒亚的头又露出水面,朝她看了看,一边咧开嘴笑着。
  詹妮弗站在那里,心怦怦直跳。她看着乔舒亚重新系上水橇板。快艇转了个圈,又开始向前飞驶,乔舒亚乘势站直了身子。他又一次转身向詹妮弗招招手,一边乘风破浪,朝远处滑去。她站在那里望着,心还吓得直跳,要是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其他母亲爱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深,不过那似乎不大可能。她可以为乔舒亚去死,可以为他去杀人。我已借迈克尔·莫雷蒂的手为他杀了人,她心里这样想着。
  麦琪太太担心地说:“刚才那一下一定摔得很厉害。”
  “谢天谢地,总算不怎么厉害。”
  乔舒亚在海上玩了一个小时,快艇将他带回到滑台。他放开引索,轻松敏捷地跳上沙滩。
  他非常激动地跑向詹妮弗:“妈,您要在场的话,就能亲眼看到那事故啦。实在不可思议!一只大帆船翻了,我们停下来救了船上人的命。”
  “干得好,孩子,你们救了多少人?”
  “六个人。”
  “是你们把他们拖出水来的吗?”
  乔舒亚怔了一下:“噢,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将他们拉出水,他们像是坐在船舷上。不过,假如我们不过去的话,他们都会饿死的。”
  詹妮弗抿着嘴忍住笑:“我懂了。他们很幸运能碰上你们过去,对吗?”
  “我是这个意思。”
  “你刚才栽倒时伤着了没有,乖乖?”詹妮弗问。
  “当然没有,”他摸了摸后脑勺,“鼓起了个小肿包。”
  “让我摸摸。”
  “干吗?你难道不知道肿块摸上去像什么?”
  詹妮弗弯腰用手轻轻地摸摸乔舒亚的后脑。
  她的手指触到一个大肿包。“像鸡蛋那么大呢,乔舒亚。”
  “没关系。”
  詹妮弗站起身来。“我想我们该回旅馆去啦。”
  “不能多呆一会儿吗?”
  “恐怕不能。我们得去收拾行李。你不想错过星期六的球赛吧?”
  他叹了口气。“是的。老特里·沃特斯正等着接替我的位子呢。”
  “那可不行。他投球像女孩子似的。”
  乔舒亚得意地点点头:“可不是吗。”
  回到拉斯布里塞斯旅馆后,詹妮弗立即给旅馆经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个医生到房间来了。半小时后,医生来了。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墨西哥人,穿了一身老式的白西装。詹妮弗引他进了平房。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劳·曼多沙医生问。
  “我儿子今天上午摔了一交,头上起了个大肿包。我想请您给他检查一下,希望没什么问题。”
  詹妮弗带他进了乔舒亚的卧室,乔舒亚正在整理手提箱。
  “乔舒亚,这是曼多沙医生。”
  乔舒亚抬起头问道:“谁病了?”
  “没有谁病了,孩子。我只是想请医生看一下你的头。”
  “啊,上帝。我的头怎么啦,妈?”
  “没怎么。检查一下我就放心了。听我的话,好吗?”
  “女人!”乔舒亚气鼓鼓地说,他满心狐疑地看了看医生。“你不会给我打针什么的,是吗?”
  “不会的,先生。我给人看病一点也不痛的。”
  “这倒是我喜欢的。”
  “请坐下。”
  乔舒亚坐在床沿上,曼多沙医生用手指摸着他的后脑勺。乔舒亚痛得直向后缩,但没有喊出声来。医生打开药箱,拿出检眼镜。“请把眼睛睁大。”
  乔舒亚照着办了。曼多沙医生盯着仪器瞧了一阵。
  “你在里面见到了裸体的舞女吗?”
  “乔舒亚!”
  “我不过随便问问。”
  曼多沙医生检查了乔舒亚的另一只眼睛。“你健康得像只小提琴——这是美国俚语吧? ” 他站起身来,盖好药箱。“我在肿包上放点碎冰,”他对詹妮弗说,“这孩子明天就会好的。”
  詹妮弗心头像卸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谢谢。”
  “我将把帐单交给旅馆出纳,太太。再见啦,小伙子。”
  “再见,曼多沙医生。”
  医生走后,乔舒亚转身对母亲说:“妈,您就是爱浪费钱。”
  “我知道,在食物和你的健康上多花点钱我心甘情愿……”
  “我可是全队最健康的人。”
  “你应该保持下去。”
  他咧嘴笑了。“我一定做到。”
  他们登上六点钟飞往纽约的飞机,深夜回到了桑兹点。一路上,乔舒亚睡得很熟。

   第四十八章
  屋里像是挤满了鬼魂。亚当·沃纳坐在书房里,准备一篇重要的竞选电视演说,但他的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满脑子都是詹妮弗。自从离开阿卡普尔科以来,萦回在他脑际的除了她还是她。这次两人在墨西哥邂逅,使他进一步相信他当初的想法没有错:他当时的确做了错误的选择,他本不该抛弃詹妮弗。这次重逢使他想起了自己曾拥有的一切,想起了自己又怎么丢弃了那一切。每念及此,他就心烦意乱,无法忍受。
  他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用布莱尔·罗门的话来说,叫做“无法取胜”状况。
  有人敲门。亚当的第一助手丘克·莫里逊拿着一盒磁带走了进来。“亚当,我能同你谈会儿吗?”
  “不能等等吗,丘克?我正忙着……”
  “我想不能拖延。”丘克·莫里逊的声音很激动。
  “好吧。什么事这么紧急?”
  莫里逊走近书桌说:“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相当奇怪的电话。假如这电话内容属实,那么今年我们可以提前过圣诞节了。听听这个。”
  他将磁带放入亚当桌上的录音机内,按下开关,磁带开始放音: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关系不大。我想同沃纳参议员谈谈。别人一律不谈。
  沃纳参议员现在很忙。你能不能给他留个条子,由我来……。
  不。听我说,这事十分重要。告诉沃纳参议员,我能把迈克尔·莫雷蒂送到他手里。我是提着自己的脑袋打这个电话的。请把这情况告诉沃纳参议员。
  行。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第三十二街国会大厦汽车旅社第十四号房问。请告诉他,天黑之前别上我这儿来;来时注意别让人盯梢。我知道你正把电话录下来。如果你把磁带让别人听见的话,我就没命了。
  咔嗒一声,录音放完了。
  丘克·莫里逊问:“你看怎样?”
  亚当皱皱眉。“这城里尽是怪人。不过,我们的朋友可知道怎么引我们上钩,不是吗?迈克尔……上帝啊……莫雷蒂!”
  那天晚上十点,亚当·沃纳由四名特工人员陪着,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国会大厦汽车旅社第十四号房间的门。只见门开了条缝。
  亚当看清了屋里人的脸,立即转身对身边的特工人员说:“站在外面,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个地方。”
  门开得大了些,亚当走进屋去。
  “晚上好,沃纳参议员。”
  “晚上好,柯尔法克斯先生。”
  两人站在那里互相打量着对方。
  自从亚当上次见到他以后,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显得更加苍老了。他身上另有一个变化,一个难以名状的变化。亚当很快就明白了这变化是什么,害怕。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满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他过去一直很自信,差不多有点儿狂妄自大,但如今那种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谢谢你来这儿,参议员。”柯尔法克斯的声音十分紧张。
  “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谈谈有关迈克尔·莫雷蒂的事。”
  “我可以使你抓到他。”
  “你是莫雷蒂的律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自有道理。”
  “如果我决定照你说的去办,你希望得到什么报酬?”
  “首先,完全不追究我的责任;其次,我想离开美国,我需要一张护照和身份证——新的身份证。”
  这么看来,迈克尔·莫雷蒂和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已经闹翻了。这是对目前所发生的一切的唯一解释。亚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是他可能取得的最大突破。
  “如果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亚当说,“——我还没答应你什么——你知道,我会要你出庭作证的。我要得到你所掌握的一切情况。”
  “你会得到的。”
  “莫雷蒂知道你现在在这儿吗?”
  “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神经质地笑了笑,“如果他找到我,我可就完了。”
  “他不会找到你的。只要我们达成协议,他是找不到你的。”
  “我可是把性命交给你了,参议员。”
  “坦率地说吧,”亚当对他说,“我对你并不感兴趣。我想得到的是莫雷蒂。我们先把基本条件确定下来。如果我们能达成协议的话,你将得到政府所能给予你的一切保护。如果我对你的作证感到满意,我们将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你选定的任何国家,以假名定居。但你必须同意做以下几件事:你应该就有关莫雷蒂的活动充分作证,必须在大陪审团面前出庭作证。当我们对莫雷蒂进行审讯时,你必须担任政府方面的证人。同意吗?”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眼睛望着远处,想了想,说:“托尼·格拉纳利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了,他会想:这些人怎么啦?道义到哪儿去了?”
  亚当没有回答。这个人是个欺骗法律达数百次之多的人,一个使职业杀人犯逍遥法外的人,一个替文明社会最凶恶的犯罪组织出谋划策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竟也侈谈起“道义到哪儿去了”!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转向亚当,说:“我们达成协议啦。我希望用书面写下来,由司法部长签字。”
  “可以。”亚当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的汽车旅社房问。“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
  “我不想进旅馆,莫雷蒂的探子遍地都是。”
  “你去的地方就不会有。”
  零点十分,一辆军用卡车和两辆吉普车,载着全副武装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直驶到国会大厦汽车旅社。第十四号房门被敲开后,四个武装警察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又走出来,护送柯尔法克斯登上了卡车后部,车队驶离旅社,一辆吉普车在前,中间是卡车,另一辆吉普车殿后,飞快地驶向华盛顿以南三十五英里弗吉尼亚州的匡蒂科。四十分钟后,车队到达了匡蒂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
  基地司令罗伊·华莱士少将和一支武装的陆战队分遣队士兵在门口等着。当车队停下后,华莱士少将对分遣队队长说:“直接将犯人押送到拘留营。任何人不得与他交谈。”
  华莱士少将看着车队驶向大院。如果谁肯告诉他车上那人的身分,那他就是付出一个月的工资也愿意。他负责管辖的范围包括占地三百一十英亩的海军陆战队的机场以及联邦调查局所属的一所军事学院的分院。这儿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的主要训练中心。以前,从来没有人让他关押过一个非军人犯人,这完全是不符合规定的。
  两小时以前,他接到海军陆战队司令亲自打来的电话。“有个人正上你的基地去,罗伊。我希望你把拘留营腾出来,把他关押在那里。下一步行动请听候我的命令。”
  华莱士少将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把拘留营腾出来吗,先生?”
  “是的。我要让那人单独关在那里,谁也不许接近他。还要你给拘留营加双岗。清楚了吗?”
  “清楚了,将军。”
  “还有件事,罗伊。假如那人在你那儿关押时出了什么事,我可要你的命。”
  司令搁下了电话。
  华莱士少将看着卡车隆隆地驶向拘留营,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助手阿尔文·贾尔斯上尉打电话。
  “关于那个关押在我们拘留营的人……”华莱士少将说。
  “什么事,少将?”
  “我们的主要目的是保证他的安全。我想让你亲自挑选警卫人员。除警卫人员以外,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不许接见来访者,禁止一切书信、包裹的来往,清楚了吗?”
  “清楚了,先生。”
  “伙房给他做的饭你要亲自过目。”
  “是,少将。”
  “谁对那个人表露出任何特殊的兴趣,立即向我报告。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没有了,先生。”
  “好,你要保持高度警惕,出了岔子,我找你算帐!”

   第四十九章
  清晨,詹妮弗被轻轻的雨声惊醒,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雨水打在屋顶上发出的滴答声。
  她看了一眼闹钟,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半小时后,詹妮弗走下楼,步进餐室,准备同乔舒亚一起吃早饭。可他不在那儿。
  麦琪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早上好,帕克太太。”
  “早上好,乔舒亚哪儿去了?”
  “他看起来很累,我想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明天再去上课。”
  詹妮弗点点头。“好主意。”
  她吃完早饭,上楼去和乔舒亚道别。他躺在自己床上,睡得死死的。
  詹妮弗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说:“喂,懒鬼,你不想跟我说声再见吗?”
  乔舒亚慢慢地睁开一只眼,“当然想,朋友,再见。”他睡意正浓,“我得起床了吗?”
  “不。我说你干吗今天不在家呆着?你不用出去照样可以玩得挺痛快。外面雨下得很大,出不去。”
  他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好的,妈。”
  他的眼皮重新合上,很快又睡着了。
  整个下午,詹妮弗都在法庭上忙碌,当她忙完公事回到家时,已经是七点多钟了。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此时已经变成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当詹妮弗驱车来到车道上时,只见房子像一座被围困的城堡,一道灰黄色的泥水像一条壕沟将它团团围住。
  麦琪太太打开前门,帮詹妮弗脱下湿漉漉的雨衣。
  詹妮弗甩掉了头发上的雨水,急忙问:“乔舒亚呢?”
  “他在睡觉。”
  詹妮弗不安地看看麦琪太太。“他整天都在睡吗?”
  “天啊,不!他起来过,还满屋子地跑。我给他做了午饭。可当我上楼去喊他时,他又打起瞌睡来。所以我想还是让他睡吧。”
  “噢。”
  詹妮弗上了楼,轻轻走进乔舒亚的房问。孩子熟睡着。詹妮弗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前额,没有热度,脸色也正常。她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除了她的猜想以外,一切正常。她准是想得太多了。也许乔舒亚整天玩得太猛了,那自然会疲倦不堪的。詹妮弗悄悄地走出房间,回到楼下。
  “你干吗不给他做些三明治,麦琪太太?可以放一些在他的床边,这样他醒来就能吃了。”
  詹妮弗在办公桌上吃了晚饭,一边吃,一边还看了几份辩护状,之后又准备了第二天的一份审判做证书。她想打个电话给迈克尔,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但她犹豫了一阵,因为她不愿在跟亚当在一起不久就和迈克尔说话……迈克尔这个人太敏感了。午夜后她才读完了文件。她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想舒展一下背脊和脖子。她将文件放进公文包,关了灯,走上楼。她经过乔舒亚房间时朝里看了看,乔舒亚还睡着。
  床边台子上的三明治没有动过。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下楼去吃早饭时,乔舒亚已经在餐室里了。他穿戴得周周正正的,准备上学去了。
  “早上好,妈。”
  “早上好,乖乖。你感觉好吗?”
  “很好,我真是太累了。一定是那墨西哥的太阳的缘故。”
  “对,一定是。”
  “阿卡普尔科真整洁,下回放假我们还可以到那儿去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次回学校你总该高兴吧?”
  “我拒绝回答,因为你听了我的话又会责怪我的。”
  下午三四点钟,詹妮弗正在准备做证词,辛茜娅匆匆走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了。斯托特太太来电话……”那是乔舒亚的班主任。
  “我就来。”
  詹妮弗拿起话筒。“喂,斯托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啊,没什么。一切很好,帕克太太。我不想吓您,我只是想,我该向您建议,最好让乔舒亚多睡会儿。”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天上课差不多都在睡觉,威廉小姐和托柏科太太都跟我讲这件事。也许您应该让他早点儿睡觉。”
  詹妮弗呆呆地望着电话听筒。“我……是的,我会让他早点儿睡的。”
  她慢慢地放下话筒,转身对着屋里看着她的人。
  “对,对不起,”她说,“请原谅。”
  她匆匆地朝接待室走去。“辛茜娅,把坦找来,让他替我写完证词。出了一点儿事。”
  “一切……”话没说完,詹妮弗已经跨出门了。
  她像疯子似地驱车回家,车快得超过了速度限制,她全然不顾,碰到红灯也不停车。她满脑子幻觉,仿佛看见乔舒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回家的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当她的房子终于在远处出现时,她满以为自己会看到救护车和警车塞满车道。可事实上车道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詹妮弗在前门边停了车,匆匆走进屋子。
  “乔舒亚!”
  他正在书房里观看电视里的垒球比赛。
  “嗨,妈。您回来这么早,被解雇了吗?”
  詹妮弗站在门口端详着儿子,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似的。
  “您要看到刚才那一局比赛就好了。克雷格·斯旺真太棒了。”
  “你感觉怎样,孩子。”
  “很好。”
  詹妮弗把手按在他额头上,没有热度。
  “你当真感到很好吗?”
  “还会假?您怎么看上去这么滑稽?有什么担心的事?您是不是想跟我认真地交谈交谈?”
  她笑了起来。“不,乖乖。我只是……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吗?”
  他叹了口气,说:“我说,现在的比分是六比五,梅茨队快要输了。您知道第一局的情况吗?”
  他开始激动地叙述起他所喜爱的垒球队的战绩来。詹妮弗满心欢喜地望着他。她想:该死,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当然,他一切很好。
  “你继续看比赛,我去看看晚饭。”
  詹妮弗轻松地走进厨房。她决定做块香蕉蛋糕,这是乔舒亚最喜欢吃的甜点心。
  半小时后,当詹妮弗再次走进书房时,乔舒亚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去布林德曼纪念医院的路程仿佛没个尽头似的。詹妮弗坐在救护车的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乔舒亚的手,乔舒亚脸上罩着氧气罩,一个护士手端着氧气罩坐在旁边。乔舒亚仍昏迷不醒。尽管救护车一路警铃啸鸣,但由于交通十分拥挤,车子不得不减速行驶。好奇的行人不时地回过头,透过车窗朝里张望这脸色苍白的女人和不省人事的孩子。在詹妮弗看来,这实在是对私事的粗暴干涉。
  “干吗不在救护车上装单面透明玻璃?”詹妮弗问道。
  护士惊奇地抬起头来,“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终于在医院后面的急诊室门口停了下来。两位实习生正等在那里。詹妮弗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乔舒亚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然后抬上一副装有轮子的担架。
  一个护士问:“您是孩子的母亲吗?”
  “嗯。”
  “请这边来。”
  接着只听见一阵纷至沓来的响声,眼前灯光闪烁,人影摇曳,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只模糊不清的万花筒。 詹妮弗目送乔舒亚被小车推进了一条狭长的走廊,去X光透视室。
  她刚想跟着一起去,护士说:“您应该先为他办理住院手续。”
  总服务台的一个瘦女人对詹妮弗说:“您准备怎么付款?您参加了蓝十字会或其他形式的保险吗?”
  詹妮弗真想冲着她大嚷一番,此刻,她只想快些赶到乔舒亚身边。她勉强回答了她的问题,接着又填了好几份表格,瘦女人才让她离开。
  她心急慌忙地奔向X光透视室, 冲进屋去。屋里空无一人,乔舒亚已不知哪里去了。詹妮弗奔回走廊,发疯般地四处寻找。一个护士正巧从她身旁走过。
  詹妮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的儿子在哪儿?”
  护士说:“不知道啊。他叫什么名字?”
  “乔舒亚。乔舒亚·帕克。”
  “您刚才在哪儿离开他的?”
  “他, 他在做X光透视,他……”詹妮弗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你们把他怎么啦?告诉我!”
  那护士细细地打量了詹妮弗一下,说:“请在这里等一会儿,帕克太太。我替您找找。”
  几分钟后,那护士回来了。她告诉詹妮弗说:“莫里斯医生想见您,这边来。”
  詹妮弗两腿打颤,连步于都迈不开了。
  “您怎么啦?”护士看着她说。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詹妮弗只感到唇焦口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要我的儿子。”
  她们来到一间摆满仪器的屋子,这些仪器詹妮弗从未见过。
  “请在这儿等一下。”
  几分钟后,莫里斯医生来了。他身体肥胖,脸膛赤红,手指被卷烟熏得焦黄。“您是帕克太太?”
  “乔舒亚在哪儿?”
  “请到这儿来一下。”他引詹妮弗穿过那满是仪器的屋子,走进一间小办公室。“请坐。”
  詹妮弗坐了下来。“乔舒亚,是……是不是……不怎么要紧,医生?”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柔和,像他这样的大卜儿居然说话会这么细声细气,实在令人吃惊。“有些情况我需要了解一下。您孩子多大年纪啦?”
  “他还只有七岁。”
  “只有”两字脱口而出,简直是对上帝的谴责。
  “他最近出过什么事故吗?”
  詹妮弗脑海里突然闪过乔舒亚转过身来招手,失去平衡,栽倒在木桩上的情景。“他……他在玩水橇时出了事,头上撞起了肿包。”
  医生做着记录,“有多久啦?”
  “我……几……几天以前。在阿卡普尔科。”此刻想要思路清晰实在太难了。
  “刚出事时他看上去一切都正常吗?”
  “是的。他后脑勺上起了个大肿包,别的……似乎没事儿。”
  “您发现他记忆力下降了吗?”
  “没有。”
  “脾性变化了没有?”
  “没有。”
  “也没有发生痉挛、脖子僵直或头痛的现象吗?”
  “没有。”
  医生停下笔,抬头看着詹妮弗。“我已经给他做了X光透视。但还不解决问题。我想做一下CAT检查。”
  “你说什么?”
  “这是一种从英国进口的新型电脑控制的机器,可以拍摄下大脑内部组织的照片。可能还得做一些补充检查。您觉得怎么样?”
  “如,如,如果……”她结结巴巴地说,“需要的话。那,那不会对他有什么害处吧?”
  “不会的。很可能还需要做脊椎穿刺。”
  他着实把她吓坏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问题从嘴里挤了出来。“您觉得究竟是什么病?我儿子怎么啦?”她声音都变了,连她自己都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我不愿胡乱猜测,帕克太太。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知道了。他现在已经醒来了。您想去看看他吗?”
  “啊,好。”
  一个护士领她到了乔舒亚的病房。乔舒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子显得异常瘦小。当詹妮弗走进病房时,他眼睛朝上看着她。
  “您好,妈。”
  “你好。”她坐在他床沿上,“你觉得好些吗?”
  “真有点儿滑稽,我好像不是自己啦。”
  詹妮弗伸出手抓住乔舒亚的手。“你不是好好的吗?乖乖,我在你身边。”
  “我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是成对的。”
  “你,你告诉医生了吗?”
  “嗯,告诉啦。我看他也是两个。我希望他没给您送两份帐单。”
  詹妮弗双手轻轻地搂住乔舒亚,随后又紧紧地拥抱他。她感到他的身子又小又弱。
  “妈!”
  “什么事,乖乖?”
  “您不会让我死吧,妈妈?”
  詹妮弗一阵心酸,双眼噙满泪花。“不,我不会让你去死的。医生们会医好你的病,然后我就带你回家。”
  “好的。您答应我们下次再去阿卡普尔科。”
  “答应……等到……”
  他又睡着了。
  莫里斯医生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进来了。
  “我们现在开始做检查,帕克太太,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请您在这儿等着,别太紧张了,好吗?”
  詹妮弗看着他们把乔舒亚带出病房。她坐在床沿上,感到自己好像挨过一顿打。她精疲力竭,似痴如呆,直眉瞪眼地盯着病房四周白色的墙壁。
  好像没过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耳际响起:“帕克太太……”
  詹妮弗抬起头来,看见莫里斯医生站在面前。
  “你们去做检查吧,”詹妮弗说。
  医生奇怪地看了看她:“我们已经做完了。”
  詹妮弗看看墙上的钟,才知道自己已在这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了。时间都流逝到哪里去了呢?她直盯着医生的脸细看,想从中找到是凶是吉的答案。往常,她曾多少次这样地从陪审员的脸部表情上事先预料他们所要做的裁决。一百次?五百次?可现在,詹妮弗心慌意乱,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莫里斯医生说:“您儿子的病是脑膜下血肿。用外行人的话说是大脑严重损伤。”
  她突然感到喉咙干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她咽了口唾沫,想讲下去。“那是什么……?”她又说不下去了。
  “我们打算立即给他动手术,需要您的同意。”
  他是在跟我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心里想。 再过一会儿,他会笑着告诉她:“乔舒亚很好,我只不过是在惩罚您,帕克太太,因为您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您儿子除需要睡觉以外,一切正常。他正在长身体呢。需要照顾的真正病人有的是,您不该占用我们的时问。”又好像就要对她说:“您现在可以带您的儿子回家去啦。”
  而事实上,莫里斯医生继续说着:“他年纪小,身体又结实,完全有理由指望手术成功。”
  呵,他将打开乔舒亚的头颅,把那锋利的手术刀探进去。也许,那会毁坏乔舒亚的中枢神经,也许……会弄死他。
  “不!”她一声怒吼。
  “您不同意我们动手术?”
  “我……”她五内俱焚,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动手术的话,那会怎……怎么样?”
  “那您的儿子就活不成了。他的父亲在吗?”
  亚当!啊,她此刻多么需要亚当,多么需要亚当的安慰!她多么希望他能告诉她: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乔舒亚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不。”詹妮弗最后回答说,“他不在这儿。我,我同意。你们动手术吧。”
  莫里斯填了一张表,递给詹妮弗:“请签个字。”
  詹妮弗连看也没看就在表上签了字。“手术要多久?”
  “直到我打开……”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直到我开始动手术才能知道。您愿意在这儿等着吗?”
  “不!”她感到四壁向她挤压过来,使她无法透气。“有地方可以作祷告吗?”
  这是一所小小的教堂,圣坛上挂着耶稣的画像。教堂里空空的,只有詹妮弗一个人。她跪了下来,但她无法祈祷。她不信教,上帝为什么现在一定要听她的祈祷呢?她竭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以便好好地跟上帝谈一谈。但恐惧感太强烈了,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她不停地埋怨自己,无情地责怪自己。要是我当时不把乔舒亚带到阿卡普尔科多好,她想……;要是我不让他去玩水橇……;要是我当初不听信那位墨西哥医生;……要是,要是,要是……。她开始同上帝讨价还价起来,让孩子恢复健康吧,那样的话,你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不一会,她又否定了上帝的存在。要是真有上帝的话,他会这样对待一个从未伤害过他人的孩子吗?什么样的上帝会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死呢?
  最后,詹妮弗精疲力竭,思想活动终于慢了下来。她想起了莫里斯医生的话:“他年纪小,身体又结实,完全有理由指望手术成功。”
  詹妮弗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切都会好的,当然会好的。当这一切过去后,我要把乔舒亚带到一个他能好好休养的地方去。对了,如果他喜欢的话,就去阿卡普尔科。我们可以在那里一起看书,一起玩耍,一起闲谈……”
  最后,詹妮弗终于在极度疲乏中,思绪渐渐安宁下来,她累得无法思维了,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恍惚间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睁开眼睛,只见莫里斯医生脸色阴郁地站在面前。
  什么也不需要问了,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五十章
  乔舒亚静静地躺在一张狭窄的金属台上,永远地睡着了。看上去,他很安详,他那漂亮而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充满了神秘而邈远的梦幻。曾有多少回,詹妮弗轻轻地打量过他的这种神情。那时,她总是坐在他的床沿上,看着蜷伏在温暖小床上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对他的爱——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强烈,使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又有多少回,她为他轻轻地盖好毯子,为的是不让夜寒侵沁他的身子?
  而如今,寒气已经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躯体,他再也暖不过来了。他那晶莹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詹妮弗再也看不到他唇际的微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那有力的小手臂再也不会搂着她的脖子啦。乔舒亚赤条条地躺着,身上只盖了条被单。
  詹妮弗对医生说:“我想请您给他盖条毯子,他这样会着凉的。”
  “他不可能……,”莫里斯医生看了看詹妮弗的眼神,忙改口道:“是,当然需要,帕克太太。”然后他转身对护士说:“去拿一条毯子来。”
  房间里有六七个人,多数人都穿着白大褂,他们都在对詹妮弗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到。她似乎关在一只广口瓶里,与大家都隔开了。她只见他们的嘴唇在翕动,可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很想对他们大声喊叫,让他们走开,可她又担心吓坏了乔舒亚。有人摇着她的手臂,寂静遭到了破坏,房间里顿时人声嘈杂,每个人都好像同时在说话。
  莫里斯医生在说:“得进行尸体解剖。”
  詹妮弗平静而坚决地说:“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
  接着,她对周围的人笑了笑,因为她不希望他们因此迁怒于乔舒亚。
  一个护士劝她离开这间房,但她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儿。人家会关掉电灯的,乔舒亚怕黑。”
  有人捏紧了她的手臂,她只感到有一枚针刺了进去。不一会儿,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热流,便不知不觉地入睡了。
  当她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她躺在医院的一间小屋里。有人脱去了她的衣服,给她换上了医院的病号衣。她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找莫里斯医生。此刻,她变得不可思议地冷静。
  莫里斯医生说:“我们将替您安排好您儿子的后事,您不必……”
  “我自己会料理的。”
  “那好。”他犹豫了一阵,为难地说,“至于尸体解剖,我想您上午说的话并不算数。我……”
  “你错了。”
  在此后的两天里,詹妮弗一直在忙孩子的后事。她到本地一个殡葬服务员那里联系好了安葬事宜,又去挑了一只有缎子衬垫的白色棺材。她沉着冷静,一滴眼泪都不流。这一切,事后竟什么也想不出来。她的灵魂似乎游离于体外,她的行动完全由一种神奇的外力所支配;而受到沉重打击的她的身心,则龟缩在无形的保护壳内,以防神经失常。
  当詹妮弗准备离开那个殡葬服务员的办公室时,那人说:“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下葬时穿他最喜欢穿的衣服,帕克太太,您可以将它们送来,由我们替他穿上。”
  “我自己会给他穿的。”
  那人吃惊地望着她:“如果您愿意,那当然可以。不过……”他目送她离去,心想,不知道她懂不懂给死人穿衣服是什么滋味。
  詹妮弗驱车飞快回家。她将车停在车道上,走进屋里。麦琪太太正在厨房内,两眼通红,脸都痛苦得扭曲了。“呵,帕克太太。我简直不敢相信……”
  詹妮弗根本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话。她从麦琪太太身边走过,径直上了楼。她走进乔舒亚的房间,一切都同先前毫无二致。什么都没变,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乔舒亚的图书、玩具、垒球、水橇板什么的都原封不动地在老地方放着,像是在等待小主人似的。詹妮弗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房间,竭力思索自己干什么上这儿来。呵,对了,给乔舒亚拿衣服。她向壁橱走去,那儿有套深蓝色的衣服,是她在乔舒亚上次生日时买给他的。那天晚上,乔舒亚就是穿着这套衣服去卢特斯旅馆的。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那时,乔舒亚看上去已经长大成人了。詹妮弗曾痛苦地想:某一天,他会同他准备娶的姑娘一起坐在这儿。可现在,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他再也不会长大了。没有姑娘。没有生活。
  在蓝色服装的旁边有好几条蓝色的长裤和便裤;还有几件短袖圆领汗衫,其中一件汗衫上印着乔舒亚所在的垒球队队名。詹妮弗站在那里,无目的地抚摩着这些衣裤。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麦琪太太出现在她身旁。“您还好吗,帕克太太?”
  詹妮弗彬彬有礼地说:“我很好,谢谢,麦琪太太。”
  “我能帮您干些什么呢?”
  “不,谢谢。我准备给乔舒亚穿戴一下。您觉得他最喜欢穿什么?”她声音清脆响亮,但眼神却呆滞得可怕。
  麦琪太太看到了她的眼神,吓了一大跳。“您为什么不稍稍躺一会儿,亲爱的?我去请医生。”
  詹妮弗只顾上下抚摩着壁橱中挂着的衣服。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垒球衣。“我想乔舒亚会喜欢这一件的。你看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吗?”
  麦琪太太无可奈何地望着詹妮弗。只见她走到衣橱旁,拿出内衣、内裤、袜子和一件衬衣。詹妮弗相信,乔舒亚一定非常需要这些,因为他就要去遥远的地方度假,那可是一个漫长的假期啊!
  “您觉得他穿上这些够暖和吗?”
  麦琪太太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请别这样,”她恳求道,“把东西放着吧,这些我会安排妥帖的。”可是,詹妮弗招呼也不打,带着衣物走下楼去了。
  尸体停放在殡仪馆的停尸室里。乔舒亚被放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相形之下,他的身材显得又短又小。
  当詹妮弗带着衣物返回时,殡葬服务员还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已经同莫里斯医生商量过了,帕克太太。我俩一致认为,这里的事您最好让我们来处理。我们已经习惯了。”
  詹妮弗冲他笑了笑。“出去。”
  他咽了口唾沫,说:“好吧,帕克太太。”
  詹妮弗待他离开停尸室后才转向她的儿子。
  她看着他那熟睡的脸,说:“你母亲来照顾你了,我的乖乖。我要给你穿上垒球衣,你一定会喜欢这衣服的,对吗?”
  她轻轻掀开被单,看了看他赤裸的、蜷缩的身子,开始给他穿衣。她决定先给他套上短裤衩;当她的手碰到他冰冷冰冷的肉体时,不由得缩了回来。他的躯体又僵又硬,像大理石似的。詹妮弗竭力告诉自己:这冷冰冰,没有活气的躯体并不是她的儿子;此刻,乔舒亚正在别的什么地方,身体暖融融的,过得很幸福。可她又无法使自己相信这种臆造的乐境。躺在桌上的正是乔舒亚。詹妮弗开始颤抖起来,就好像孩子身上的寒气也侵入了她的骨髓。她努力对自己说:别抖!别抖!别抖!别抖!别抖!
  但她还是战栗着,大口大口地喘息。当最后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时,她又开始给儿子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还唠唠叨叨地对他说些什么。她先给他穿上短裤衩,然后穿上长裤,当她抱起他给他穿衬衣时,他头一歪,撞在桌子上。詹妮弗喊了起来:“啊,对不起,乔舒亚,原谅我。”她开始哭泣起来。
  詹妮弗差不多花了三个小时才给乔舒亚穿戴完毕。他上身着垒球衣和他所喜欢的短袖圆领衫,脚上穿着一双白袜子和一双轻便运动鞋。由于垒球帽会遮住他的脸,詹妮弗最后将它放在他胸上。“你自己带着它,乖乖。”
  殡葬服务员走来,看见詹妮弗正凑在乔舒亚身旁,拉着他的手与他谈些什么。
  殡葬服务员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现在由我们来照料吧。”
  詹妮弗最后看了儿子一眼。“请当心一点。你知道,他的头碰伤了。”
  葬礼很简单。当小小的白色棺材放进新挖的墓穴时,只有詹妮弗和麦琪太太两人在一旁。詹妮弗本想告诉肯·贝利,因为他是乔舒亚的好朋友。但肯已经离开他们了。
  当第一铲土撒到棺木上时,麦琪太太对詹妮弗说:“走吧,亲爱的,我带您回去。”
  詹妮弗挺有礼貌地说:“我很好。麦琪太太,乔舒亚和我再也不需要您了。我将给您一年工资,还要开张品行证明书。乔舒亚和我永远感谢您。”
  麦琪太太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詹妮弗转过身,走了。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腰杆挺得笔直,像是走在一条狭长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走廊上。这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屋里静悄悄的,十分安宁。她走上楼,进了乔舒亚的房间,关上门,躺倒在他的床上。她的目光巡视着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所有他喜爱的东西。他的整个世界就在这间屋子里。她现在无事可做,也没地方可去。乔舒亚是她心中的一切!往事一一涌上心头……
  乔舒亚蹒跚着迈出了他最初的几步;……乔舒亚说,车车,妈妈,去玩你的玩具吧;……勇敢的小乔舒亚第一次单独去上学;……乔舒亚躺在床上出麻疹,浑身难受;……乔舒亚击中了球,为他的球队在比赛中取得胜利;……乔舒亚学习驾船;……乔舒亚在动物园里喂大象;……乔舒亚在母亲节唱《照耀吧,丰收的圆月》……。记忆如流水,在她眼前缓缓淌过;记忆如电影,一幕幕在她心中映出。记忆在詹妮弗和乔舒亚准备动身去阿卡普尔科那天中断了。
  阿卡普尔科……在那里她曾见到过亚当,与他欢度良宵。她所以受到这样的惩罚,或许就是因为她只顾自己纵情作乐的缘故。当然,詹妮弗想,这是对我的惩罚,是我的地狱。
  她的记忆又重新开始,从乔舒亚出生那天想起。……乔舒亚蹒跚学步……乔舒亚说,车车,妈妈,去玩你的玩具吧……
  时光在悄悄地流逝。詹妮弗有时听见屋子远处的电话丁零作响,有时又听见有人在砰砰地打门。但她对那些声响完全不加理会。她不能让任何东西打扰自己,她要和儿子在一块。她呆在屋里,不吃也不喝,好像这世界只有她和乔舒亚两人,她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
  五天以后,詹妮弗又一次听到前门的门铃在响,还有人在拼命打着门,但她不予理会。任他是谁,都该走远些,别来打扰。她隐隐约约听见玻璃被击碎的声音。不一会儿,乔舒亚的房门砰地被打开,迈克尔·莫雷蒂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这躺在床上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呆呆地望着他。“上帝啊!”他不禁失声喊道。
  迈克尔·莫雷蒂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詹妮弗抱出房问。她歇斯底里地反抗着,捶他,抓他的眼睛。尼克·维多在楼下等着。他俩一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詹妮弗塞进了汽车。詹妮弗不知道他俩是谁,为什么来这儿。她只知道他们要把她从她儿子身边拖开。她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那样对她,她宁愿去死。但她毕竟疲惫已极,再也反抗不动了。她终于昏睡过去了。
  当詹妮弗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窗外风景如画,可以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湛蓝的湖泊。一位穿白褂子的护士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阅读杂志。当詹妮弗慢慢睁开眼睛时,她抬起头来。
  “我在哪儿?”詹妮弗说话时喉咙很痛。
  “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帕克小姐。是莫雷蒂先生把你送来的。他一直很关心你。知道你醒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护士匆匆地走出屋子,詹妮弗躺在那里,头脑空空,也不愿去想什么,但记忆如不速之客,不请而至,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脱。詹妮弗意识到自己曾有自杀的念头,但实际上又没有勇气那么做。她只是想死,希望死神把她召去,但迈克尔救了她。真滑稽!不是亚当,而是迈克尔!她想,责备亚当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一直没把真情告诉亚当,他当然不知道现在已经夭折的乔舒亚就是他的儿子。乔舒亚已经死了,詹妮弗现在能够正视这一点了。她痛苦不堪。她知道,只要她活一天,这种痛苦就存在一天。但她能够忍受;也只得忍受。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詹妮弗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迈克尔走进屋子。他站在那里惊奇地望着她。詹妮弗失踪以后,他像个野人似的,差不多都快要疯了。他生怕她遭到什么不测。
  他走到她床边,低头望着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迈克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很难过。”
  她抓住他的手,“谢谢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我,我想我有点儿疯了。”
  “是有那么点儿。”
  “我来这儿多久了。”
  “四天了。医生一直在给你做静脉输液。”
  詹妮弗点点头,但即使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花了她很大的劲。她感到异常虚弱。
  “早饭就要送来了。医生命令我把你养胖。”
  “我不饿。我想我再也不会想吃东西了。”
  “你会想吃的。”
  詹妮弗吃惊的是迈克尔果然说中了。当护士用盘子给她端来溏心蛋、烤面包和茶时,詹妮弗感到自己饿极了。
  迈克尔留在病房里看着她吃。詹妮弗吃完后,他说:“我得回纽约去处理一些事儿。过几天再回来。”
  他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她。 “星期五见。 ”他的手指慢慢地抚摩着她的脸庞,“我希望你快点儿康复,听见了吗?”
  詹妮弗看着他。“嗯。”

   第五十一章
  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的会议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大厅外,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警惕地站着岗;大厅内,一次不寻常的集会即将开始。特别大陪审团的成员靠墙坐在椅子上。长桌的一头,坐着亚当·沃纳、罗伯特·迪·西尔瓦以及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那头坐着托马斯·柯尔法克斯。
  把大陪审团带到基地来是亚当出的主意。
  “这是我们保护柯尔法克斯的唯一办法。”
  大陪审团同意了亚当的建议。秘密审讯即将开始。
  亚当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请你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托马斯·柯尔法克斯。”
  “你的职业?柯尔法克斯先生。”
  “我是律师,持有在纽约州以及国内其他州开业的执照。”
  “你从事律师工作多久了?”
  “三十五年多。”
  “你接受一般当事人的业务吗?”
  “不,先生,我只有一个当事人。”
  “谁是你的当事人?”
  “这三十五年来,我绝大多数时间给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当律师,他死后,又为迈克尔·莫雷蒂服务。我现在代表迈克尔·莫雷蒂和他的组织。”
  “你是指有组织的犯罪吗?”
  “是的,先生。”
  “由于你多年担任这一职务,人们可以设想,你处于一个独特的地位,能够了解我们称之为黑手党的内部活动情况,是这样吗?”
  “那里发生的事我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包括犯罪活动吗?”
  “是的,参议员。”
  “你能不能详细谈谈某些活动的实质?”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接下去谈了两个小时。他从容不迫,说得有板有眼,很有把握。他列举了人名、地名和日期。有时,他把细节描绘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以至于在场的人都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完全被他的恐怖故事吸引住了。
  他谈到了制订杀人合同;杀害证人,使他们不能作证;谈到了纵火,残害人的肢体、器官;谈到了白奴——就像是一份海朗尼姆斯·鲍什①的作品目录。世界上最大的犯罪组织的内部情况破天荒地被彻底揭露了出来,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①海朗尼姆斯·鲍什:佛兰德(在比利时和法国的部分地区)画家。
  亚当·沃纳和罗伯特·迪·西尔瓦不时地提出一两个问题,帮助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回忆往事,什么地方说漏了就让他补上。
  审讯比亚当所预期的要顺利得多。然而,在临近结束的几分钟里,灾难突然降临了。
  大陪审团中有个人提出了有关供赃的问题。
  “这是大约两年以前的事。迈克尔不让我插手近来的事务,那事是詹妮弗·帕克负责的。”
  亚当愣住了。
  罗伯特·迪·西尔瓦急切地追问:“是詹妮弗·帕克?”
  “是的,先生。”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的话中充满报复的口气,“她现在是黑手党总部的律师。”
  亚当真想让柯尔法克斯立即住口,希望他刚才所说的没有载入记录。但已经来不及了。迪·西尔瓦抓住这个要害,紧追不放,怎么也无法阻止他。
  “请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她的情况。”迪·西尔瓦紧逼一步。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了下去:“詹妮弗·帕克插手建立了虚构的公司,负责供赃……”
  亚当想打断他的话:“我不……”
  “……谋杀。”
  “谋杀”二字在大厅里久久回响。
  亚当打破沉默。“我们,我们必须根据事实。柯尔法克斯先生,你总不会告诉我们詹妮弗·帕克同实际的谋杀有关吧?”
  “这正是我所要告诉你们的,她命令袭击一个劫持了她儿子的人。那人叫弗朗克·杰克逊,她叫莫雷蒂杀死他,莫雷蒂便真的杀了那个人。”
  会场上一片激动的议论声。
  她的儿子!亚当想:这一定有误。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为……我认为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用不着道听途说。我们……”
  “这不是道听途说,”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保证说,“她打电话来时,我正好和莫雷蒂一起在屋里。”
  亚当伸在桌下的双手绞得紧紧的,连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证人显得疲惫,我想这次审讯到此该结束了。”
  罗伯特·迪·西尔瓦对特别大陪审团说:“我想就审讯议程提个建议。”
  亚当根本就没听他提了什么建议,只是一心在想詹妮弗此刻究竟在哪里。她又失踪了。亚当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寻过她,现在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必须找到她,而且要快。

   第五十二章
  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秘密执法行动开始了。
  配合联邦政府打击有组织犯罪及诈骗活动委员会采取行动的单位,包括联邦调查局、邮政及海关总局、全国税务总署、联邦反毒品局以及其他六七个机构。
  调查的范围包括杀人,阴谋杀人,诈骗,敲诈勒索,偷税漏税,合伙欺诈,纵火,侵吞贷款以及吸毒等罪行。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提供了打开潘朵拉盒子①的钥匙,这盒子里装有黑手党犯罪活动的全部情况。这对于扫除主要的有组织的犯罪活动极为有用。
  ①潘朵拉盒子:希腊神话,潘朵拉私自打开宙斯的盒子,盒子里的疾病、罪恶、疯狂等全跑出来,散布在世上。这里指黑手党的全部罪恶。
  迈克尔·莫雷蒂家族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而全国其他几十个类似的家族也难逃法网。
  美国国内国外,政府人员悄悄地对列入名单的人的朋友或业务上有联系的人进行打听和了解。美国政府驻土耳其、墨西哥、圣萨尔瓦多、马赛和洪都拉斯的全权代表,同当地政府的有关人士进行联系,向他们提供黑手党在他们国家进行的非法活动的情况。黑手党的虾兵蟹将纷纷落网。这些人只要招供了有关头面人物的情况,就被悄悄地释放了。所有这一切都干得十分谨慎,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惊动上层。
  亚当·沃纳作为参议院调查委员会主席,每天都在乔治敦的家里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会见是在他的书房里进行的,常常要到半夜一两点钟客人才散去。毫无疑问,这次行动结束后,迈克尔·莫雷蒂的黑手党将被彻底地摧毁,亚当则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总统竞选。
  按理,亚当这时的心情应该十分舒畅,然而事实上他内心却异常悲苦。他正面临一生中最严重的精神危机。詹妮弗·帕克已深深地陷在黑手党的泥潭中,亚当必须提醒她,让她抓紧时机尽快脱身。但是,他负有另一种职责,这就是对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委员会承担的职责,对美国参议院承担的职责。他作为詹妮弗的起诉人,又怎么能同时担任她的保护人?如果他向詹妮弗通风报信而被人发现的话,他的调查委员会便将信誉扫地,迄今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工作将前功尽弃。那也将毁了他自己的前途,毁了他全家。
  柯尔法克斯在审讯中曾提到詹妮弗有个儿子,这一直使亚当吃惊不小。
  他知道他应该同詹妮弗谈谈。
  亚当拨了她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只听得一个秘书说:“对不起,亚当斯先生。帕克小姐不在。”
  “这,这事儿很重要。你知道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她吗?”
  “不,先生。您是不是去问问别人?”
  没有人能告诉他詹妮弗在哪儿。
  在后来的一周里,亚当一天几次地给詹妮弗拨电话,但她的秘书只是说:“对不起,亚当斯先生。帕克小姐不在事务所。”
  一天,正当亚当坐在书房里准备第三次给詹妮弗拨电话时,玛丽·贝思走了进来。亚当漫不经心地放回了电话。
  玛丽·贝思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理着他的头发。“你看上去很累,亲爱的。”
  “我很好。”
  她走到亚当书桌对面一张羊皮靠椅前坐了下来。“事情都凑在一块儿了,是吗,亚当?”
  “像是这么回事。”
  “但愿一切都快点儿过去。这对你有好处。老这样紧张真受不了。”
  “我受得了,玛丽·贝思。别为我担心。”
  “可我真担心。詹妮弗·帕克的名字也在名单上,是吗?”
  亚当直盯着她。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了:“天使,你都把这屋子变成公共会议室啦。我不想听什么,可耳朵里还是听到了一些事。每个人似乎一看到逮捕迈克尔·莫雷蒂和他的女朋友就情绪激昂。”她看了看亚当的脸色,他毫无反应。
  玛丽·贝思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心想:男人是多么地幼稚啊!她比亚当更了解詹妮弗其人。她一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一个在事业上或政治上如此精明强干的男人,碰到女人就会变得这样愚不可及!看当今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英雄豪杰娶了可鄙的小荡妇。玛丽·贝思知道自己的丈夫同詹妮弗私通过,但她认为那也难怪,他毕竟是个漂亮的男子,很中女人的意。而且,他同所有男人一样,不可能不为美色所打动。玛丽·贝思的哲学是:“宽恕,但决不忘却。”
  玛丽·贝思懂得怎样才对自己的丈夫最为有利。她做的每件事都替亚当着想。嗯,等这一切结束后,她将把亚当带到另一个天地去。他看上去的确疲惫不堪。他们将把萨曼莎留给管家照顾,去某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地方,也许就去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
  玛丽·贝思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两个秘密警察在那里闲谈。她对这些秘密警察怀有复杂的情感。她不喜欢别人闯入她的小天地来,但是,他们在她小天地里出现又可以使她想到自己的丈夫是美国的总统候选人。不!她多傻!她的丈夫即将出任美国的下一届总统,每个人都这样说。她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感到暖洋洋的。到那时,当亚当忙于各种会议时,她最大的乐趣将是重新布置和装饰白宫。她会一连几个小时独坐在屋子里,筹划着更换白宫的家具,以及在当上第一夫人后所要做的一切激动人心的事。
  她已经在白宫参观过大多数游客不得入内的房间——白宫图书室,瓷器室,外交人员接待室以及二楼的家庭住房和留宿贵宾的七个卧室。
  她和亚当将住进白宫,成为白宫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一想到亚当差一点因为那个叫帕克的女人而断送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玛丽·贝思便不寒而栗。好在这一切都已过去,谢谢上帝。
  此刻,她注视着亚当。亚当坐在书桌旁,他的脸色多么憔悴啊!
  “我给你煮一杯咖啡好吗,亲爱的?”
  亚当想说不要,但一转念,说:“那太好了。”
  “咖啡一会儿就好。”
  玛丽·贝思一离开书房,亚当立即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时间已到晚间,他知道詹妮弗的事务所已停止办公,但那儿的总机总该有人的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回话了。
  “我有急事,”亚当说,“我是亚当·沃纳。”
  “请你等一下,”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对不起,沃纳先生,我并不了解帕克小姐的下落。你要留个口信吗?”
  “不必了。”亚当啪的一下搁回话筒,心里十分沮丧,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了口信,詹妮弗也不会回话。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呆呆地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他想起了那几十张即将草拟的逮捕证,其中一张是针对谋杀案的。
  詹妮弗的名字一定写在那张逮捕证上头。
  五天后,迈克尔·莫雷蒂回到了詹妮弗住的山间小屋,这五天来,詹妮弗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吃喝,休息,去山间小径散步。听见迈克尔的车驶来,她便走出屋去迎接他。
  迈克尔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说:“你看起来好多了。”
  “我是感到好一些了,谢谢你。”
  迈克尔说:“我有点事要你做。”
  “什么事?”
  “我要你明天出发去新加坡。”
  “新加坡?”
  “那里有个航空公司的职员由于携带一批可卡因①被捕了。他叫斯蒂芬·比乔克。现在在押。我要你在他招供前将他保释出来。”
  ①可卡因:一种毒品。
  “好吧。”
  “尽快回来。我会想念你的。”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轻轻地在她双唇上吻了一下,耳语道:“我爱你,詹妮弗。”
  她知道他以前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但这已经太晚了。希望已经泯灭,她心中的热情已经永远消失了,留下来的唯有内疚和孤独。她已下定决心要告诉迈克尔,她打算离他而去了。对她来说,这世上已不存在什么亚当或迈克尔,她必须远走高飞,独自到一个什么地方,重新生活。但是,她还欠着他的一份情,她决定为迈克尔最后干一次,待回来后马上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第二天,她就出发去新加坡了。

   第五十三章
  尼克·维多、托尼·桑托、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正在托尼家里吃午饭。迈克尔·莫雷蒂在后边房里。门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来人是卖下午版《纽约邮报》的报贩。
  柯勒拉喊道:“喂,来一张。”他对其他人说:“我想了解一下海利赛马场今晚比赛各方的阵营。”
  卖报的是位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他递给约瑟夫·柯勒拉一份报纸,柯勒拉给了他一块美元。“把找头留着吧。”
  要是换了迈克尔,他也一定会这样说的。乔·柯勒拉打开报纸,尼克·维多的目光突然停在头版的一张照片上。
  “嗨,”他说,“这家伙我见过。”
  托尼·桑托在维多身后看了一眼报纸。“你当然见过。这是亚当·沃纳,正在竞选总统。”
  “不。”维多坚持说,“我是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他。”他双眉紧锁,苦苦地回忆着。突然他想起来了。
  “对了!就是在阿卡普尔科的酒吧间里同詹妮弗呆在一起的那个家伙。”
  “你说什么?”
  “还记得我上个月去那里送过一个包裹吗?我看见这家伙同詹妮弗在一起,当时他们正在一块儿喝酒。”
  萨尔瓦多·费奥雷盯着他:“你有把握吗?”
  “有。怎么啦?”
  费奥雷慢吞吞地说:“我想你最好还是把这事儿告诉麦克。”
  迈克尔·莫雷蒂盯着尼克·维多,说:“你他妈的一定疯了。詹妮弗·帕克同沃纳参议员在一起干什么呢?”
  “这我也搞不清楚,头儿。反正他俩在那酒吧间坐着,一起喝酒。”
  “就他们两个?”
  “就他们两个。”
  萨尔瓦多·费奥雷插嘴道:“我原以为你一定已听说过这事儿了,麦克。那个混蛋沃纳正在进行调查,想把我们搞掉。詹妮弗干吗还要同他一起喝酒呢?”
  这正是迈克尔想要搞明白的。詹妮弗跟他说起过阿卡普尔科和那次律师会议,还提到了六七个她在会上碰到的熟人,但她压根儿没提什么亚当·沃纳。
  迈克尔转身对托尼·桑托,问道:“现在是谁担任门房工会①的业务经理?”
  ①美国有各式各样的工会,门房工会是由各地的门房组成的。
  “查理·科里利。”
  五分钟以后,迈克尔已经在和查理·科里利通话了。
  “……贝尔蒙特大楼。”迈克尔说,“九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在那里住过。我想你当时担任门房的那个人谈谈。”迈克尔听对方说了一会。“很好,朋友,谢谢。真该谢谢你。”他搁下电话。
  尼克·维多、桑托、费奥雷和柯勒拉四人正看着他。
  “混蛋,你们难道就没别的事可干啦?都给我滚出去!”四个人匆匆地走了。
  迈克尔坐在那里,想象着詹妮弗和亚当·沃纳在一起的情景。为什么她从不提起他呢?还有乔舒亚的父亲——那个在越战中丧命的人,为什么詹妮弗从不说起呢?
  迈克尔·莫雷蒂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方步来。
  三小时后,托尼·桑托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此人年逾花甲,衣衫褴褛。他浑身战战兢兢,很明显是吓坏了。
  “这是沃利·卡沃尔斯基。”托尼介绍说。
  迈克尔站起身来同卡沃尔斯基握手。“谢谢你特地上这儿来,沃利。见到你很高兴,请坐。要喝点什么吗?”
  “不,不,谢谢。莫雷蒂先生。我很好,先生,非常感谢。”他只差弯下身子鞠躬了。
  “别紧张,我只想问你两三个问题,沃利。”
  “是,是,莫雷蒂先生。您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
  “你还在贝尔蒙特大楼干活吗?”
  “我?不,先生。我离开那里了,啊,差不多五年了。我岳母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我……”
  “你还记得那里的房客吗?”
  “记得,先生。我想大多数人我还记得,他们都是……”
  “你还记得一个叫詹妮弗·帕克的吗?”
  沃利·卡沃尔斯基脸上露出了喜色。“啊,当然。她是位很好的小姐,我甚至还记得她房门的号码:1929。你知道吧,市场崩溃那一年正好也是这个数字①。我喜欢她。”
  ①1929年西方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
  “帕克小姐客人多吗,沃利?”
  沃利慢吞吞地搔着头皮。“噢,这很难说,莫雷蒂先生。我只是在她进出大门时才见到她。”
  “有没有什么男人在她那里过夜?”
  沃利·卡沃尔斯基摇摇头。“噢,没有,先生。”
  这么说一切都是小题大做。迈克尔浑身一阵轻松。他始终坚信詹妮弗决不会……
  “她的男朋友可能到过她屋里,在她那里住过。”
  迈克尔以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男朋友?”
  “是的。帕克小姐在公寓里留宿过那个人。”
  顿时,像五雷轰顶,迈克尔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一把抓住沃利·卡沃尔斯基的衣领,将他推倒在地。“你这蠢驴,我是问你,她是否……那人叫什么名字?”
  这小老头吓得魂不附体:“我不知道,莫雷蒂先生。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
  迈克尔一把推开他,从地上捡起那份《纽约邮报》,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卡沃尔斯基看着亚当·沃纳的照片,激动地说:“就是他!他就是帕克小姐的男朋友。”
  迈克尔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崩溃,都在坠落。原来詹妮弗一直在欺骗他。她勾结亚当·沃纳,背叛了他!他俩一直偷偷往来,愚弄他,谋算他。她一定把他的所作所为全给告发了。
  报仇雪恨的烈焰在迈克尔胸中熊熊燃烧。他狠狠发誓:不把他们两个双双除掉,决不罢休!

   第五十四章
  詹妮弗从纽约乘飞机到伦敦,然后到新加坡,中途在巴林岛停留了两个小时。这个石油王国刚落成不久的新机场已经成了贫民窟,里面挤满了穿着当地服装的男男女女和儿童,不少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地板和长椅上。在机场的饮料商店前面竖着一块牌子,上面贴着一张铅印的警告:凡在公共场所饮酒者一律处以监禁。四周的气氛很不友好。当听到她乘坐的班机马上要起飞时,詹妮弗高兴地舒了口气。
  波音747喷气式飞机下午四时四十分在新加坡的章宜机场徐徐降落。 这个坐落在离市中心十四英里的新建机场将取代原来的新加坡国际机场。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詹妮弗看到基建还在进行。
  宽敞的海关大楼空气流通,现代化程度很高,还备有好几排专为旅客提供方便的行李车。海关官员一个个彬彬有礼,工作很有效率。十五分钟后,詹妮弗办完全部手续,直奔出租汽车站。
  在出口处外面,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中国人迎了上来。
  “你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吗?”
  “是的。”
  “我叫周林。”这位莫雷蒂在新加坡的联络员自我介绍说,“我有汽车在等着。”
  周林看着詹妮弗的行李装进了车后的行李箱中。几分钟后,轿车直向市区驶去。
  “飞行愉快吗?”周林问。
  “非常愉快。谢谢。”詹妮弗脑子里想的是斯蒂芬·比乔克。
  周林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朝前面的一幢大楼点了点头。“那就是章宜监狱,比乔克就关在那里。”
  詹妮弗转过脸向那儿望去。章宜监狱是一座硕大的建筑物,离公路还有一段路,四周围着绿色的栅栏和带电的铁丝网。监狱的四角都设有岗楼,里面站着持枪的哨兵。进口处另有一道铁丝网,后头的大门由重兵把守着。
  “大战时,岛上的英国人都是关押在那儿的。”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比乔克?”
  周林字斟句酌地回答说:“情况十分棘手,帕克小姐。这儿的政府对吸毒的态度异常强硬,即使是初犯也难逃严惩。谁贩卖毒品,谁就……”周林富有表情地耸耸肩。“新加坡由几个有势力的家族控制着。这些家族控制着新加坡的财政金融和商业活动。他们不希望毒品在这个国家出现。”
  “我们在这儿一定有几位有影响的朋友吧?”
  “有位警官,名叫陶大卫,一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
  詹妮弗私下想:这“通情达理”究竟值多少钱。不过她没有这样问。时间宽裕得很,以后再问吧。她往座位上一靠,欣赏起四周的风景来。汽车正在新加坡的郊外行驶,四周是一片浓绿:鲜花到处盛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麦克弗逊大道的两侧,沿街都是现代化的商店,中间夹杂着古老的庙宇和宝塔。街上的行人,有的身穿老式服装,头戴披巾,有的则西装革履,打扮入时。整个城市就是古老文明和现代化大都市的混合体。商业中心看上去崭新崭新的,各处全打扫得干干净净。詹妮弗对此发了一通议论。
  周林笑了笑说:“道理很简单。谁去果皮纸屑就罚款五百美元,这一规定一向严格执行。”
  轿车拐进斯蒂文斯路,詹妮弗看见山丘上花木丛中有一幢漂亮的白房子。
  “那就是你下榻的香格里拉饭店。”
  偌大的休息厅里,墙壁刷得雪白,厅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处是光亮的玻璃和大理石柱子。
  詹妮弗办理住宿登记时,周林说:“陶警官会和你联系的。”他递给詹妮弗一张名片,“你拨这个电话号码就能找到我。”
  一位笑容可掬的侍者拿起詹妮弗的行李,带着她穿过门厅朝电梯走去。那里有一个人工瀑布,瀑布下方是花园和游泳池。香格里拉饭店是詹妮弗一生中所看到的最使人流连忘返的饭店。她的房间在二楼,是由一间大起居室和一间大卧室组成的套房,前面的阳台正对着一片花和树的海洋,有红的、白的,也有紫色的花和椰子树。“我好像来到了高更①的作品中间,”詹妮弗想。
  ①高更:法国著名画家,后期印象画派代表人之一。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乔舒亚就喜欢这样的日子。“我们下午可以一起去航海吧,妈?”快别发愣了,詹妮弗告诫自己。
  她走到电话机跟前,拿起电话说:“我要打个电话到美国纽约市:我要跟迈克尔·莫雷蒂直接通话。”她报了电话号码。
  总机话务员说:“对不起,电话全部占线。请过一会再打。”
  “谢谢你。”
  楼下,总机话务员朝站在一旁的男子望了一眼,向他请示。那男子点了点头,说:“好。很好。”
  詹妮弗登记一小时后,陶警官打来了电话。“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吗?”
  “是我。”
  “我是警官陶大卫。”他语声很轻,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
  “喂,警官,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想早点儿安排……”
  警官打断她的话:“不知今晚是否能和你一起吃饭。”
  这是警告。他也许怕电话被人窃听了。
  “那太好了。”
  巨大的“大上海”饭馆里挤满了高声吆喝、大吃大嚼的新加坡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台上有一支三样乐器组成的乐队在演奏着。一位身穿旗袍,颇有风韵的姑娘唱着一支又一支美国流行歌曲。
  领班迎上前来,问詹妮弗:“要单人桌吗?”
  “我在等人,等陶警官。”
  领班脸上绽开了笑容,“陶警官正等着您呢。请这边走。”他领詹妮弗走到饭厅前端的一张桌旁,这桌子紧挨着乐坛。
  陶大卫警官四十出头,瘦高个子,黑眼睛亮晶晶的,容貌不俗。他正经八百地穿了一身黑西服,显得很神气。
  他为詹妮弗拉开椅子,待她坐定后自己方才坐下。此时,乐队正高奏着震耳欲聋的摇摆乐曲。
  陶警官从桌子的另一端凑近詹妮弗,问道:“可以为你要点喝的吗?”
  “嗯,谢谢。”
  “你应该尝尝‘橙冬儿’。”
  “橙……什么?”
  “那是由可可汁、可可糖外加一些胶质制成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陶警官眼睛向上一瞥,一个女侍者立即来到了他的身边。陶警官要了两杯“橙冬儿”和一些“点心”,这所谓“点心,”是中国式的开胃食品。“我希望你不会介意由我来为你点菜。”
  “不要紧。我会满意的。”
  “我知道在你们美国,女人已经习惯于支配一切,可这里仍然是男人当家。”
  一个重男轻女分子,詹妮弗心想,但她此刻无意与他争辩。她现在需要这个男人。餐厅里人们的交谈声、用餐的刀叉声加上疯狂的音乐声,使他们几乎不能继续谈下去。詹妮弗向椅背上一靠,朝四周瞧了瞧。她到过好些别的亚洲国家,但新加坡人显得特别漂亮,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女侍者把饮料放在詹妮弗面前。这“橙冬儿”看上去像是巧克力汽水,里面加了一块块滑溜溜的东西。
  陶警官注意到她的窘态。“你得搅拌一下。”
  “你说什么?”
  “你得搅拌一下,”他大声喊道。
  詹妮弗一本正经地搅了几下,尝了一口。
  味道很糟糕,太甜了。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说:“这,这别有风味。”
  桌上端来了六七盘“点心”,奇形怪状的,詹妮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食物。她打定主意不问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东西味道倒挺可口。
  陶警官高声解释着,声音压过了厅内的喧哗:“这家饭馆的‘南洋’风味挺有名。那是由中国原料加上马来香料配制成的。可惜还从没人把食谱写出来。”
  “我倒是想和你谈谈有关斯蒂芬·比乔克的事儿,”詹妮弗说。
  “你说什么?”乐队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詹妮弗又凑近了些。“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斯蒂芬·比乔克。”
  陶警官耸耸肩,表示自己没有听见。詹妮弗不由得顿生疑窦:他所以挑选这张桌子,究竟是出于安全考虑呢,还是根本不想和她谈正经事?
  继“点心”之后,一道道菜端了上来,像是永远不会完结似的。这无疑是一顿十分丰盛的饭。詹妮弗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她一次也无法向对方提及斯蒂芬·比乔克的事。
  饭后,他们走出饭馆来到街上。陶警官说:“我这儿自己有车。”他用手指打个榧子,一辆违章正与另一辆车并排停放的黑色“梅塞德斯”牌轿车飞快地朝他们驶来。陶警官为詹妮弗打开了后门。詹妮弗发现司机座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穿制服的警察。事情有些不对头,詹妮弗暗自思忖,如果陶警官想和我谈机密事情,他该安排我们单独在一起。
  她钻进车后座,陶警官随之也钻进来坐在她身旁。“你这是第一次来新加坡吧?”
  “不错。”
  “嗯。那好,你可以在这里饱览一番风光。”
  “我可不是来观光旅游的,警官。我必须尽早赶回去。”
  陶警官叹了口气,说:“你们白种人老是那么匆匆忙忙的。你听说过布吉斯街没有?”
  “没有。”
  詹妮弗转动一下身子,以便能细细地打量陶警官。他的脸部表情变化无常,讲话时频频打着手势。从外表看,似乎坦率、健谈,可整整一个晚上,他竟一句关于比乔克的话也没说。
  他们的汽车停下来为一辆三轮车让路,这是一种由当地人用脚踏的三个轮子的车。陶警官以鄙夷的目光望着车子载着两个游客沿街驶去。
  “我们总有一天会淘汰这种玩意儿的。”
  在回旅馆的途中,詹妮弗下定决心,不管有没有司机在场,她准备谈一谈比乔克的事。
  当车子拐进果园路时,詹妮弗十分明确而坚决地说:“至于斯蒂芬·比乔克……”
  “噢,对了。我已安排好,你明天上午十点去见他。”

   第五十五章
  在华盛顿特区,正在开会的亚当·沃纳被人叫出去接纽约来的一个加急电话。
  电话是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打来的。他兴高采烈地说:“特别大陪审团刚刚送还了我们所要的起诉书,每个人的起诉书都送回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全面出击了。”没有回答。“你听到了吗,参议员?”
  “我正听着呢,”亚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热情些,“这可是大新闻啊。”
  “二十四小时后我们便可以收网。如果你能飞回纽约,我想我们应该在明天上午召集所有人员举行最后一次会议,以便通力协作。你能飞回来吗,参议员?”
  “能。”亚当说。
  “那好,明天上午十点钟开会。”
  “我会来的。”亚当搁下了话筒。
  啊,特鸫笈闵笸鸥崭账突亓宋颐撬??钠鹚呤椋?扛鋈说钠鹚呤槎妓突乩戳耍?
  亚当又抓起话筒,开始拨号。

   第五十六章
  章宜监狱的会客室很小,四壁全是白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长桌和几张硬木椅子。詹妮弗坐在椅子上,等着。门开了,斯蒂芬·比乔克在一个穿制服的卫兵押送下走了进来。詹妮弗抬起了头。
  比乔克三十多岁,高挑个儿,双眼凸出,脸绷得紧紧的。他患有甲状腺机能亢进症,詹妮弗想。她又看见他颊上和额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打伤的。他在詹妮弗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詹妮弗·帕克,你的律师。我正在设法把你弄出去。”
  他看了看她,说:“你最好办得快一些。”
  这话可以看成是威胁,也可以看成是恳求。詹妮弗想起了迈克尔的话:“我要你在他招供前将他保释出来。”
  “他们待你还好吗?”
  他朝站在门边的卫兵偷偷地看了一眼。“嗯,还可以。”
  “我已申请将你保释。”
  “可能性大吗?”比乔克无法掩饰渴望出狱的心情。
  “我想可能性很大,至多需要两三天时问。”
  “我必须离开这里。”
  詹妮弗站起身来:“我不久就来看你。”
  “谢谢。”斯蒂芬说,说罢伸出手来。
  卫兵厉声地说:“不行。”
  他俩同时转过身来。
  “不许接触。”
  斯蒂芬·比乔克看了詹妮弗一眼,声音嘶哑地说:“快点!”
  当詹妮弗回到饭店时,有人递了一张字条给她。那是陶警官打来的电话记录。她还没读完字条,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是陶警官打来的。
  “帕克小姐,手续还要等些时候才能办妥,我想你该希望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各处走一走吧?”
  詹妮弗开始想谢绝这一邀请,继而一想,在把比乔克安全送上飞机离开这儿以前,她确实无事可做。在事情办妥之前不得罪陶警官是至关重要的。
  詹妮弗说:“谢谢你,我很愿意。”
  他们在坎巴契停车吃中饭,然后向农村驶去。汽车沿着武吉蒂马公路朝北向马来西亚驶去,一路上经过许多吸引人的小村庄。饮食摊和各种店铺到处可见。当地居民穿着讲究,显得生活富裕。詹妮弗和陶警官在克朗基公墓和死难将士纪念碑前停了下来。两人走上台阶,穿过洞开着的蓝色大门,只见门前是一块硕大的大理石十字架,后面竖着一根巨大的石柱。整个墓地就是一片白色十字架的海洋。
  “战争给我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陶警官说,“几乎每家每户都失去了亲人和朋友。”
  詹妮弗没有吱声。她脑海里闪过了桑兹点的那座坟墓。她不让自己去回忆那埋在小土堆下面的亲人。
  曼哈顿区赫德森大街的警察情报部内正在举行执行机构的会议。拥挤不堪的大厅里一派喜气洋洋。在座的许多人起初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参加最近这次调查活动,因为在这以前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他们曾收集过无数指控暴徒、杀人者、敲诈者的材料,然而那些薪俸高得惊人的律师总能使罪犯得以开脱。但这次可不一样了,他们手头掌握着黑手党军师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提供的证据。没有人能够驳倒他。三十五年以来,他一直是那批匪徒的中心人物。他将在法庭作证,提供作案的人名、日期、事实以及各种数字。现在,绿灯已经开放,执法者们可以出击了。
  亚当曾经比在座的任何人更坚决地致力于促使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它会像一架凯旋的马车,载着他驶往白宫。如今这一时刻已近在咫尺,而马车却化成了灰烬。亚当面前放着特别大陪审团的起诉名单,名单上的第四个人就是詹妮弗·帕克,她的罪名是:杀人和进行阴谋活动,触犯了六条联邦法律。
  亚当·沃纳环视了会议厅一周,好不容易才开了腔:“我向你们——你们每个人道贺。”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精神上痛苦不堪,身体竟也不舒服起来。
  西班牙人说的不错。迈克尔·莫雷蒂想,复仇这盆菜最适宜吃冷的。詹妮弗·帕克所以还活在人世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目前还无法把她抓到手,但她不久就要回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迈克尔倒要好好地考虑处置她的方法。她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为此,他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
  在新加坡,詹妮弗再三地试图与迈克尔通话。
  “对不起,”交换台的话务员告诉她,“通往美国的线路没空。”
  “请你再试一下,好吗?”
  “当然可以,帕克小姐。”话务员抬头望望守在交换台边上的人,那人朝她狡黠地一笑。
  在他设在闹市的办公室里,罗伯特·迪·西尔瓦看着刚刚送来的一张逮捕证。上面的名字是詹妮弗。
  “我到底抓住了她,”他想。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电话接线员通知说:“陶警官来看你。在休息厅。”
  詹妮弗不觉一惊,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他一定带来了有关斯蒂芬·比乔克的消息。
  詹妮弗乘电梯下了楼,来到休息厅。
  “原谅我没给你打电话,”陶警官抱歉地说,“我想最好还是亲自跟你谈谈。”
  “有什么消息?”
  “我们上车谈吧。我想让你看些东西。”
  汽车沿着尤祖康路行驶。
  “出了什么事?”詹妮弗问。
  “没有出什么事。保释定在后天。”
  那他带我往哪里去呢?詹妮弗想。
  轿车刚驶过贾兰瓜特巴路上的建筑群,司机刹住了车。
  陶警官转身对詹妮弗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什么东西?”
  “来,你一会儿就能看见。”
  建筑物内部非常陈旧,一副破烂不堪的样子。但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里面的气味,这气味让人闻了感到像是来到了一个原始荒蛮的地方,却又混杂着麝香味。詹妮弗这辈子还没闻到过这种怪味儿。
  一个年轻女郎匆匆走来,问道:“要个陪同吗?我……”
  陶警官挥手叫她走开。“我们不需要你。”
  他挽着詹妮弗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外边。这儿有六只巨大的凹槽,里面传来阵阵奇怪的滑行声。詹妮弗和陶警官来到第一个围栏前。这里的一块木牌上写着:勿伸手入池,危险。詹妮弗朝下一看,里面满是鳄鱼,约有数十条之多,全都在不停地爬动着。一会儿这条钻到那条的腹下,一会儿那条爬到这条的背上。
  詹妮弗不由得一颤。“这是什么?”
  “鳄鱼场。”
  他看看下面的鳄鱼,说道:“等它们长到三岁到六岁时,人们就把它们的皮剥下来,拿去做钱包、皮带和皮鞋。现在,你看见大多数鳄鱼的嘴都张着,这是它们休息时惯有的姿势。要是它们闭上嘴,人们就必须小心了。”
  他们走到一只养有两条大鳄鱼的凹槽旁。
  “这两条鳄鱼已经十五岁了。它们只用于繁衍后代。”
  詹妮弗浑身一颤。“哦,它们都长得这么丑,我真不知道它们怎么竟能彼此生活在一起。”
  陶警官说:“的确很难相处。事实上,它们交配的次数并不多。”
  “远古动物。”
  “一点不错。这类动物生活在世上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可它们的全部器官还和创世时一模一样。”
  詹妮弗不知他为什么将自己带到这儿来。如果陶警官以为她会对这些可憎可怕的动物感兴趣的话,那他是大错特错了。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詹妮弗问。
  “等一会儿。”警官说,一面抬头朝在里面遇到过的一位姑娘望去。那姑娘端着盘子向第一只凹槽走去。
  “今天是喂食的日子。”警官说,“看。”
  他和詹妮弗走向第一只凹槽。“他们三天一次用鱼和猪肺喂它们。”
  姑娘开始朝槽里扔食物,倏地,底下翻江倒海似的乱了起来。那些鳄鱼争先恐后地朝着刚扔下的、鲜血淋漓的食物猛扑过去,用利齿将鱼肉和猪肺撕成碎片。詹妮弗看到两条鳄鱼同时扑向一块肉。顷刻间,它俩各自扑向对方,又撕又咬,直打得槽内溅满鲜血。一条鳄鱼被打得眼珠脱出眼眶,但它的牙齿却死死咬住对方的下颚。血哗哗地涌了出来,越流越多,把水都染红了。这时,其它鳄鱼也加入了这场生死搏斗,残酷地撕咬起这两条受伤的同类来。两条可怜的鳄鱼被撕开了头皮,接着整张皮全被剥了下来,最后被自己的同伴活活地吞吃了。
  詹妮弗感到头晕目眩。“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陶警官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再过一会。”
  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然后领着詹妮弗走了。
  那天晚上,詹妮弗梦见了鳄鱼互相厮杀的惨景,那两条鳄鱼突然变成了亚当和迈克尔,詹妮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瑟瑟地抖着,再也无法入睡。
  大搜捕开始了。联邦及地方执法机构统一部署,在十二个州和其他六个国家同时下手。
  在俄亥俄州,一位参议员在向某妇女组织做政治上的诚实问题的讲演时被捕。
  在新奥尔良州,一家非法的全国性赛马赌博组织遭查封。
  在阿姆斯特丹市,一个金刚石走私组织被查获。
  在印第安纳州格利市,一家银行的经理因被控为黑手党销赃而遭逮捕。
  在堪萨斯市①,一家堆满赃物的廉价商号受到了搜查。
  ①美国堪萨斯州首府。
  在亚利桑那州非尼克斯市,一支负责取缔卖淫、赌博的警察侦缉队中有五六名侦探被逮捕。
  在那不勒斯市②,一家生产可卡因的工厂被封闭。
  ②意大利海港。
  在底特律,一个全国范围的汽车盗窃同被破获。
  亚当·沃纳由于无法与詹妮弗通话,径直来到了她的事务所。
  辛茜娅立即认出了他。
  “对不起,沃纳参议员,帕克小姐出国去了。”
  “去哪儿啦?”
  “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饭店。”
  亚当精神为之一振。他可以给她打个电话,警告她不要回来。
  当詹妮弗走出沐浴室时,一位饭店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对不起,您今天什么时候结帐?”
  “我今天不结帐,我要明天才走呢。”
  那人迷惑不解。“有人叫我把这套房准备好,给今晚来的客人用。”
  “谁让你这么干的?”
  “经理。”
  楼下交换台来了个海外长途电话。值班的话务员换过了,守在她身边的人也换了。
  她对话筒说:“是纽约市要詹妮弗·帕克小姐接电话吗?”
  她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人,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帕克小姐已经结完帐走了。”
  飓风般的搜捕继续着。洪都拉斯、圣萨尔瓦多、土耳其、墨西哥都抓了人,其中包括赌场庄家,杀人犯,银行抢劫犯和纵火犯。在劳德代尔堡,大西洋城以及棕榈泉等地都采取了迅速而果断的行动。
  大搜捕继续着。
  在纽约,罗伯特·迪·西尔瓦密切地注视着大搜捕的进展情况。想到法网已经收拢,詹妮弗·帕克和迈克尔·莫雷蒂即将被捉拿归案时,他的心不由得高兴得直跳。
  纯粹是由于碰巧,迈克尔·莫雷蒂漏网了。那天,正好是他岳父逝世的周年忌日,他和罗莎到墓地向她父亲致哀去了。
  他们刚离家五分钟,一辆满载联邦调查局人员的车子就闪电般驶到了他们家门口。与此同时,另一车人飞也似地赶到了迈克尔的办公室。当两车人弄清两个地方都没有迈克尔·莫雷蒂以后,便分别在两地守候。
  詹妮弗发现自己忘了给斯蒂芬·比乔克订一张回美国的飞机票,便给新加坡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订有你们明天上午飞往伦敦的I-12次班机机票。我想再订一张票。”
  “好的,请稍待一会儿。”
  詹妮弗等着。几分钟以后,那头传来了声音。“你是帕克吗?”
  “是我。”
  “你订的飞机票取消了,帕克小姐。”
  詹妮弗感到有些震惊。“取消了!谁取消的?”
  “不知道。我们的乘客名单上已把你的名字划掉了。”
  “这一定是搞错了。请把我的名字补上去。”
  “对不起,帕克小姐,I-12次班机的票已经全部订完了。”
  陶警官该能处理好这类事,詹妮弗想。她已约好跟他一起吃晚饭,到时得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早早地前来接她。
  詹妮弗同他讲了旅馆和飞机票的事。
  他耸耸肩。“这恐怕是工作效率低下造成的,要知道,我们在这方面是出名的。这事就由我去处理吧。”
  “斯蒂芬·比乔克怎么样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明天上午就能放出来。”
  陶警官用中文对司机说了些什么。汽车转了个U形弯。
  “你还没去过卡兰路,你会发现那里是十分有趣的。”
  车子向左一拐,驶进了拉纹德大街,走了一个街区后,又向右一拐,进了卡兰路。这儿有花卉公司和棺材公司的巨大广告牌。走了几个街区后,车子又拐了个弯。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
  陶警官转向詹妮弗,平静地说:“无名街。”
  车子开始慢慢地行驶。街道两边全是殡仪馆,一排接一排。店主的名字有唐开生、金林诺、安永龙、高松等。前面,正在举行葬礼。送葬人一律穿着白衣。一支三样乐器——大号、萨克斯管和铜鼓——组成的乐队正奏着哀乐。一张台子上摆着尸体,四周围着花圈。一幅死者的巨幅遗像挂在正前方的画架上。送葬的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点心。
  詹妮弗转向陶警官,“这是什么?”
  “停放死人的屋子,当地人称为‘死屋’。”他抬头看着詹妮弗,说:“死亡不过是人生的必然归宿,不是吗?”
  詹妮弗猛一抬头,看到了他冷冰冰的眼睛,突然害怕起来。
  他们来到了金凤饭店。坐定以后,詹妮弗才得到发问的机会。
  “陶警官,你把我带到鳄鱼场和死屋去,是出于某种原因吧?”
  他看着她,心平气和地说:“当然。我想它们会使你感兴趣的,因为你是为解救你的当事人比乔克先生而来的。帕克小姐,我们有许多青年人正在死神面前挣扎,其原因正是由于毒品传进了我国。我本想带你去治疗那些吸毒者的医院看看,但我觉得应该让你去看他们最后归宿的地方,这样也许会更好些。”
  “这一切和我毫无关系。”
  “那不过是你的想法而已。”他的声音中先前那种友好的口吻完全消失了。
  詹妮弗也不客气地说:“喂,陶警官,我相信一定有人花钱雇了你……”
  “要是谁想花钱收买我的话,那世上的钱全花上也不够。”
  他站起身来,朝前面什么人点了点头。詹妮弗转过身去,只见两个穿灰制服的人正朝桌子走来。
  “你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吗?”
  “是的。”
  他们没有必要出示自己的证件,詹妮弗在他们开口之前就知道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我们有逮捕证和引渡证。我们将乘午夜的飞机送你回纽约。”

   第五十七章
  迈克尔·莫雷蒂离开他岳父的墓地时,已经误了一个约会。他决定打电话给办公室,重新安排约会。他在公路旁的一个电话亭边停下来,开始拨号。电话铃一响,那头就有人回答:“阿克姆·比尔德新。”
  迈克尔说:“我是麦克,告诉……”
  “莫雷蒂先生不在,等会儿再打来。”
  迈克尔浑身一颤。他只说了句:“接托尼家。”
  他搁下电话,匆匆地赶到车上。罗莎看见他的神色,忙问:“没有出什么事吧,迈克尔?”
  “不清楚。我开车送你去你表妹家。你在那里呆着,听我的消息。”
  托尼跟着迈克尔走进饭馆后面的办公室。
  “听说你家里和闹市区的办公室里挤满了联邦调查局的人,麦克。”
  “谢谢,我不想让别人来打扰我。”
  “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迈克尔等托尼走出屋子,关上了门。然后拎起电话听筒,愤愤地拨起号来。
  不到二十分钟,迈克尔就知道了正在发生的灾难。有关搜查和抓人的消息接踵而至,迈克尔对厄运来得如此迅速感到难以置信。他手下所有的“士兵”和“军官”全被逮捕了,贮藏麻醉品的场所遭受袭击,赌场被包围,机密的帐目和记录被没收。一切简直就像是场噩梦。警察一定从黑手党的什么人那里得到了内部情报。
  迈克尔打电话给国内其他的家族。这些家族纷纷向他讯问目前这场灾难的原委。他们也同样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谁也不知道漏洞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怀疑漏洞就出在莫雷蒂家族内部。
  拉斯维加斯的吉米·加丁纳给迈克尔下了最后通牒。“我代表委员会和你通话,迈克尔。”全国委员会是任何一个黑手党家族在遭难时接替其权力的最高权力机构。“警察正在围捕所有的家族。一定有上层人物告了密。据悉,那是你手下的人,我们要你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他,干掉他。”
  以前,警察在搜捕中总是只抓到些无名小卒,而这次却是第一回,一个个高级人物纷纷落网。“一定有上层人物告了密。据悉,那是你手下的人。”迈克尔细细地回味着这些话,心想,他们的估计肯定不会错。自己的家族受的打击最大,警察都已在追捕自己。嗯,一定有人向警方提供了真凭实据,否则,他们是断断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但那又是谁呢?迈克尔靠在椅子上,苦苦地思索着。
  泄密的人掌握着家族的内部情况,而这种情况只有迈克尔以及他的两名高级助手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才知道,也只有他们三人才知道密帐的藏处。而现在联邦调查局的人竟找到了那些密帐。另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但他的尸体已经埋在新泽西州的垃圾堆之下了。
  迈克尔颓然坐着,思绪又一次集中在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两个人身上。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两个人会违背誓言,向政府提供情报。他俩从一开始就跟着他,是他一手挑选出来的。他允许他们自己放高利贷、开设妓院来赚外快,他们为什么还要背叛他呢?当然,答案很简单:为的是迈克尔的那把交椅。他们想夺走他这头把交椅。他一完蛋,他们就可取而代之,坐上这把交椅。他们沉瀣一气,想合谋干掉他。
  迈克尔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马上杀人。这两个愚蠢的畜生竟想把他搞下台,但他们休想活到那一天!迈克尔此刻的头等大事是为那些已被捕的喽罗办理保释手续。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律师——柯尔法克斯已经死了,那就是詹妮弗一詹妮弗!迈克尔浑身又是一阵发冷。他像是听见自己在说:尽快回来吧,我会想念你的,我爱你,詹妮弗。他曾这样对她说过。可她却背叛了他。她必须为此受到惩罚。
  迈克尔打了电话,坐在那里等着。十五分钟后,尼克·维多匆匆地进了他的办公室。
  “出了什么事啦?”迈克尔问。
  “市区办公室到处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麦克。我开车转了几圈,按照你的吩咐,没有进屋去。”
  “我有桩事要你去办,尼克。”
  “是,头儿。什么事?”
  “照管一下萨尔瓦多和乔。”
  尼克·维多呆呆地望着他。“我,我不明白。你所说的照管他们总不是说……”
  迈克尔吼了起来:“我是说把这两个家伙崩了。你是不是还需要我给你做具体安排?”
  “不,我不需要。”尼克·维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萨尔瓦多和乔是你的高级助手。”
  迈克尔·莫雷蒂站了起来,双眼喷射出凶光。“你是想教我怎么办事吧,尼克?”
  “啊,不。麦克,我……是。我愿意为你照管他们两人。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就去。我不想让他俩活着看见今晚的月光。清楚了吗?”
  “是,清楚啦。”
  迈克尔双手紧紧握着。“假如我有时间,我就亲自去干掉他们。我要让他们吃吃苦头,尼克。你要将他们慢慢弄死,听见了吗?”
  “是,遵命。”
  门打开了。托尼匆匆走了进来。他脸色灰黑。“外面有两名联邦调查局的人,他们带着逮捕证。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他们……”
  迈克尔·莫雷蒂对尼克·维多厉声说:“从后门出去,走。”他又转身对托尼说:“告诉他们我在厕所里,一会儿就来。”
  迈克尔拎起电话听筒,拨了个号。一分钟后,他就同纽约高等法院的一位法官接上话了。
  “这儿有两名联邦调查局的人在外面,拿着逮捕证来抓我。”
  “指控你什么,麦克?”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你安排好我的保释事宜。我可不想在牢里坐着,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法官沉默了一下,随后字斟句酌地说:“恐怕这回我无能为力了,迈克尔。事情正进行到白热阶段,要是我干涉的话……”
  迈克尔·莫雷蒂怒不可遏,凶狠地说:“听着,混蛋,好好地听着。如果我当一个小时的囚犯,那我一定要让你的余生全都在监狱里度过。我一向对你关怀备至,难道说这次你要我告诉地区检察官,你替我办了多少案子吗?那好。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在瑞士银行的存款帐号告诉全国税务总署?是不是想让我把……”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样,迈克尔!”
  “那就去干吧!”
  “我尽力而为。”劳伦斯·沃特曼法官说,“我试试……”
  “试试?放屁!一定要干好!听见了没有,劳伦斯,一定要干好!”迈克尔砰地一下扔下话筒。
  此时此刻,他头脑冷静,思维敏捷。他并不担心自己进监狱,因为他知道沃特曼法官会照他所说的去做的。他也相信尼克·维多会把费奥雷和柯勒拉那儿的事情办妥的。政府如果得不到他俩的证词,对他迈克尔也就奈何不得了。
  迈克尔看了看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将头发向后梳了梳,整了整领带,走出门去见那两个联邦调查局的人。
  正如迈克尔所预料的那样,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在预备听证会上,一位由沃特曼亲自挑选的律师请求保释迈克尔,保释金为十万美元。
  当迈克尔·莫雷蒂走出法庭时,迪·西尔瓦又气又恨地站在那里,但却拿不出一点办法来。

   第五十八章
  尼克·维多这个人智力不很发达,对黑手党来说,他的价值就在于他能二话不说地执行命令,干净利落地完成任务。尼克·维多曾真刀真枪地跟人干过几十次,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然而今天,他却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眼下有些事出奇得使你无法理解,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对这一切多多少少是负有责任的。
  他成天听到警察搜查和大规模抓人的消息。人们纷纷传说,有那么一个在黑手党内身居高位的人背叛了,把黑手党的机密捅了出去。尽管头脑简单,尼克·维多还是能将自己放走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随后不久就有人把家族出卖给政府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尼克·维多知道告密的不是萨尔瓦多·费奥雷,也不是约瑟夫·柯勒拉。这两个人像兄弟一样地待他,也像他一样对迈克尔·莫雷蒂忠心耿耿。但你如果这样向迈克尔解释,就意味着自己将粉身碎骨,因为除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以外,唯有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可能泄密,而迈克尔以为柯尔法克斯早已一命归阴。
  尼克·维多不知如阿是好。他非常喜欢这“小花”和大块头。过去,费奥雷和柯勒拉曾多次帮过他的忙,就像柯尔法克斯帮助过他一样。尼克报答了柯尔法克斯,帮他渡过困境,结果却落得了如此下场。所以,尼克·维多暗暗告诫自这回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他现在要紧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旦他除掉费奥雷和柯勒拉,他就可以不受怀疑了。不过,他俩毕竟曾以兄弟情谊待过他,所以他决定还是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去。
  尼克·维多此时要找到他们的下落并不困难。因为他们随时准备着让人来找,以便迈克尔一旦需要他们,能招之即来。小个子萨尔瓦多·费奥雷正在情妇家中做客,那女人的公寓坐落在靠近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第八十三条大街上。尼克知道,萨尔瓦多每次都是五点钟离开那儿,回家跟妻子团聚的。现在已是三点钟了。尼克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他要么在公寓门口闲荡,等他出来;要么跑上楼去把萨尔瓦多在公寓里结果掉。最后他认为自己心里太紧张,等不得了。问题是他越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越紧张。这件事开始使他支撑不住了。他私下想:干完这一回,我要向麦克请一段时间假了。也许我还可以带上两三个年轻姑娘,一起上巴哈马群岛去度假。这样一想之后,他心里感到好受多了。
  尼克·维多把车子停在公寓附近的拐角处,朝房子走去。他用一片赛璐珞撬开了前门,不乘电梯,径直走上三楼,他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到了门前,便使劲地擂着门。
  “开门!我是警察局的。”
  他听到门后一阵急促的窸窣声。隔了一会,门打开了一点,可门上的粗链子还挂着。他看见了萨尔瓦多的情妇玛丽娜的脸。
  “尼克!”她喊道。“你疯了,白痴!你把我魂都吓跑了。”
  她取下门链,打开了门。“萨尔,是尼克来了。”
  矮子萨尔瓦多·费奥雷从卧室走了出来。
  “嘿!尼克,你这个小子!你到这儿来有什么屁事?”
  “萨尔,麦克有件事让我来通知你。”
  尼克·维多举起0.22英寸自动无声手枪,扣动了扳机。撞针被击进0.22英寸口径的弹药筒里,把一排子弹以每秒钟一千英尺的速度射出了枪口。第一颗子弹击中萨尔瓦多·费奥雷的鼻梁。第二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左眼。当玛丽娜张开嘴巴叫喊时,尼克·维多转身朝她头上开了一枪。在她歪歪斜斜向地上倒去时,他又对她胸脯上补了一枪,结果了她。这可冤枉了这个标致的蠢婆娘,尼克心想,但是让一个目击者活下来,麦克是不会高兴的。
  大个子约瑟夫·柯勒拉有一匹马。这匹马当时正在长岛贝尔蒙特公园赛马场参加第八场比赛。贝尔蒙特赛场的跑道长一英里半,这一长度对于大个子的那匹小雌马正合适。他曾劝告尼克把赌注押在这匹马上。多时以来,尼克利用柯勒拉所介绍的情况赢了许多钱。每当他的马参加比赛时,柯勒拉总是替尼克押上一点钱。这时,尼克·维多一边朝柯勒拉的包厢走去,一边为自己今后再也得不到他介绍的情况而感到惋惜。第八场比赛刚刚开始,柯勒拉在他的包厢中站着,大声呼喊着,为自己的赛马加油。这次赛马押的赌注数目可观,当马匹转过第一个弯道时,观众中爆发起狂热的呼喊声。
  尼克·维多走进包厢,在柯勒拉身后问:“你好吗,伙计?”
  “嘿!尼克!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一回美丽的皇后①准赢。我给你押了一笔钱。”
  ①柯勒拉的马的名字。
  “那太好了,乔。”
  尼克·维多对着柯勒拉的脊背扣动了0.22英寸手枪的扳机,三颗子弹穿过了他的上衣。在欢声雷动的人群中,手枪发出的闷哑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尼克瞧着约瑟夫·柯勒拉噗的一声摔倒在地。他犹豫了好一会,要不要从他的口袋里掏走那张前三名赢家分享赌金的票券,最后拿定主意不要了。毕竟那匹马也可能输啊。
  尼克·维多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朝出口处走去,他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引人注目的观众中的一个。
  迈克尔·莫雷蒂的专用电话响了。
  “莫雷蒂先生吗?”
  “你是谁?”
  “泰纳上尉。”
  迈克尔马上想起了这个人。这位驻昆斯分区的警察上尉曾暗中从黑手党这里领取津贴。
  “我是迈克尔·莫雷蒂。”
  “我刚刚接到一个情报,我想也许是你感兴趣的。”
  “你在哪儿打电话?”
  “公用电话亭里。”
  “说吧。”
  “我发现大搜捕的原因啦。”
  “太晚了,我已经派人把他们干掉了。”
  “他们?噢,我听说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一个人告的密。”
  “你胡扯些什么,柯尔法克斯已经死啦。”
  这回轮到泰纳上尉迷惑不解了。“你说什么?柯尔法克斯现在在匡蒂科海军陆战队基地,正坐着向在场的人介绍他所知道的一切。”
  “你疯了,”迈克尔厉声地说,“我可知道……”他说不下去了,自己到底知道什么呢?他曾派尼克·维多去干掉柯尔法克斯,维多说他已执行了,迈克尔坐着沉思了片刻,又对着话筒说:“你能保证这一情报准确无误吗,泰纳?”
  “迈克尔先生,假如不确凿,我敢给你打电话吗?”
  “我要核对一下,要是没有搞错的话,我真得好好感谢你才行。”
  “谢谢,迈克尔先生。”
  泰纳上尉搁下话筒,踌躇满志。他早就发现迈克尔是个非常懂得怎么报答人的家伙,这一回,你可立下了个大功,将来退休后钱财问题就不必担心了。他走出电话亭,十月的凉风扑面而来。
  他怎么也料不到电话亭外面站着两个人。当他从他俩中间穿过去时,其中的一个挡住了他,一边掏出了身份证。
  “你是泰纳上尉吧?我是韦斯特中尉,国内安全处的,最高检查官有话要跟你谈谈。”
  迈克尔·莫雷蒂慢慢地搁下电话听筒。他本能地感到尼克·维多欺骗了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还活着,这就是眼下一切灾难的全部解释。是他背叛了。自己却派尼克·维多去干掉费奥雷和河勒拉两人。天哪,我多蠢,竟被自己雇用的一个不起眼的枪手欺骗了,白白丢掉了两个高级助手!迈克尔气得浑身发冷。
  他拨了号,朝话筒说了几句话。接着又打了个电话,然后坐了下来,等着。
  当听到尼克·维多来接电话时,迈克尔压住怒火,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怒意。“事情办得怎样了,尼克?”
  “很成功,头儿。一切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他俩被我搞得够呛。”
  “我永远可以信赖你为我做事,是吗。尼克?”
  “你知道就行啦,头儿。”
  “尼克,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们有个伙计在第九十五街和约克大街的拐弯处留了一辆车,黄褐色的卡马洛牌轿车。车钥匙放在遮阳板后面。今晚我们有事要用一下那辆车。你把它开到这儿来,好吗?”
  “是,头儿,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准备……”
  “我现在就要,马上,尼克。”
  “我就来。”
  “再见啦,尼克。”
  迈克尔放回听筒。他多么希望自己能亲眼看见尼克·维多在那辆轿车里炸死的情景啊,但他另有急事要办。
  詹妮弗·帕克马上就要回来了,他得为她做好一切准备。

   第五十九章
  罗伊·华莱士少将想,一切就跟在那该死的好莱坞摄制电影似的,我的犯人成了电影明星啦。
  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的大会议厅里到处都是信号队的技术人员,跑来跑去的,又是架摄影机,又是装照明器材,布置录音设备,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说的全是电影界的行话,除他们自己之外,谁也听不懂。
  他们正准备将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在法庭的作证搬上银幕。
  “这样一来就特别保险了。”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争辩说,“我们知道,没有谁能接近他,但无论如何,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总不会错。”其他人也都同意了他的意见。
  就缺柯尔法克斯一人了。他将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在会议开始前的最后一分钟被带进大厅。
  哼,就像一个该死的电影演员,华莱士少将想。
  此时,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正在牢房里同司法部的大卫·特里交谈。特里专门负责为希望销声匿迹的证人提供新的身份证。
  “让我解释一下联邦证人人身安全条例。”特里说,“我们将在审讯结束后,送你去你选定的任何国家。你的家具及其他物品将用密码编号后运往华盛顿的一个仓库,以后再转运给你。这样谁都无法找到你。我们将为你提供新的身份证和简历证明。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替你整容。”
  “整容的事儿由我自己来办吧。”他什么人也不相信,所以不愿别人知道他准备怎么整容。
  “一般说来,我们在给证人办理新身份证的同时,就给他们介绍适当的工作,还发给他们一笔钱。至于你,柯尔法克斯先生,我知道钱是不成问题的。”
  柯尔法克斯想:如果你知道我在德国、瑞士、香港银行的存款数目的话,你又会怎么说?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积蓄了多少钱。保守一些地估计,大概有九百到一千万美元。
  “是的,我认为钱不成问题。”
  “那好,现在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你准备去哪一国。考虑好什么地方了吗?”
  这是个极其简单的问题,而另一方面它的涵义却十分深奥。其实,问话者的意思是:你想在何处度过你的余生?因为柯尔法克斯心里明白,不管他到了哪儿,就别想再离开。那里将是他的栖身之地,是他的避难所,除此之外,天下再也没有他可以安身的地方。
  “去巴西。”
  这一抉择是合乎逻辑的。他在那儿拥有一个二十万英亩的庄园,庄园是以一家巴拿马公司的名义注册的,谁也不可能知道他与那家公司的关联。那庄园本身就像是一座堡垒。他可以花一大笔钱来保证自身的安全,即使有一天迈克尔·莫雷蒂得知他的下落,谁也奈何他不得。
  “那好安排。”大卫·特里说,“政府将在那儿给你一幢不大的房子,你……”
  “没那个必要。”想到他们竟想让自己去住一幢不大的房子,柯尔法克斯差点笑了出来。“我只要求给我提供新的身份证,并保证我途中安全,其余我自己会安排的。”
  “随你的便,柯尔法克斯先生。”大卫·特里站起身来。“我想我们差不多全都谈妥了。”他笑了笑,像是要再次使柯尔法克斯放心似的。“这件事并不困难。我这就去办。你作证完毕后,可以立即登上去南美的飞机。”
  “谢谢。”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目送来访者离去,心里异常得意。我到底赢了!迈克尔·莫雷蒂犯了低估我的力量的错误,而这将是他这一辈子犯的最后一个错误。我柯尔法克斯即将把他打倒在地,使他永无翻身之日。
  今天的作证将拍成电影,那可真是够有意思的。柯尔法克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他化妆。他对着墙上的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还不错,他想,我这把年纪的人有这般容貌蛮不错了。嗯,那些年轻的南美姑娘就爱我这种头发灰白、上了年纪的人。
  听到牢房的门吱的一声打开时,他转过头去。一个海军中士送来了柯尔法克斯的午饭。在电影开拍之前,他满可以慢慢地吃完这顿饭。
  初来那一天,柯尔法克斯曾抱怨过饭菜不入味。以后,华莱士将军关照伙房为他单独准备他爱吃的食物。在柯尔法克斯监禁在基地的几个星期里,他的一切要求似乎成了对监守人员的命令。所有的人都竭力讨好他,柯尔法克斯乐得利用这一情况。按照他的旨意,房里摆上了舒适的家具和一架电视机,他每天还可以阅读当天的报纸和刚出版的杂志。
  中士将盘中的饭菜分两份放在桌上,然后,对饭菜评论了一番。每回他都是这几句话。
  “看上去还能凑合着吃,先生。”
  柯尔法克斯彬彬有礼地笑笑,在桌旁坐了下来。这天吃的是烤牛排——嫩得正合他胃口,还有土豆泥和约克夏布丁。
  他等着,那个海军陆战队中士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肉,吃了起来。这也是华莱士少将的主意。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也有了自己的试食侍从,就像古代的君主一样。他看着中士——预尝了烤牛排、土豆泥和布丁。
  “味道怎么样?”
  “实说吧,先生,我宁愿吃烤得透一些的牛排。”
  柯尔法克斯拿起自己的刀叉开始吃起来。中士搞错了,牛排其实烤得很精美;土豆里加了奶油,热腾腾的;约克夏布丁也做得很到家。
  柯尔法克斯伸手拿过芥末瓶,稍稍撒些在牛排上。他咬第二口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突然感到嘴里像着了火似的,而这火似乎一下子烧遍了全身。他喉咙哽塞,动弹不得。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个海军陆战队中士坐在对面,呆呆地望着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拼命用手抓自己的喉咙,竭力想告诉中士出了什么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到那股火迅速地向全身扩散,痛得他无法忍受。突然,他身子一阵抽搐,僵直不动了。他向后仰去,栽倒在地板上。
  那中士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下腰,翻起他的眼皮,知道他确实死了。
  这时,他才大喊起救命来。

   第六十章
  新加坡航空公司的246班机上午七点三十分在伦敦的希思罗机场降落。 乘客们都被阻在座位上,等詹妮弗和联邦调查局的两个人走出飞机,进入机场安全办公室后,才得以放行。
  詹妮弗极想看看报纸,搞清楚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两个沉默的“陪同者”拒绝了她的要求,也不肯同她交谈。
  两个时后,他们三人登上了一架环球航空公司飞往纽约的飞机。
  福莱广场上的美国法院大楼里正召开一次紧急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亚当·沃纳、罗伯特·迪·西尔瓦、罗伊·华莱士少将,以及联邦调查局、司法部和财政部的六名代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罗伯特·迪·西尔瓦气急败坏地说。接着他转过身子对华莱士少将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对我们有多重要了吗?”
  少将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我们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防护措施,目前我们正在调查他们是怎样将氢氰酸偷偷地带进……”
  “我可不管他们是怎样带的!柯尔法克斯已经死啦!”
  财政部的代表大胆地说:“柯尔法克斯之死对我们究竟有多大害处?”
  “那可了不得。”迪·西尔瓦回答说,“将一个人带上证人席是一码事,出示大量帐本又是一码事。你们等着瞧吧,某个精明的律师马上会说那些帐本是伪造的。”
  “我们今后怎么办?”财政部的代表又问。
  地区检察官回答说:“我们继续干下去。詹妮弗·帕克马上要从新加坡回来了。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将她永远除掉。我们可以利用她的倒台使迈克尔·莫雷蒂一同完蛋。”他转身问亚当:“你看行吧?”
  亚当感到自己像是害了病似的,只说了声“对不起”。
  他马上离开了会议室。

   第六十一章
  信号员头戴特大的耳罩, 站在跑道上,打着旗语,引导波音747客机靠近等在那里的舷梯。飞机按固定的路线转了个圈,飞行员根据旗语,熄掉了四引擎的涡流发动机。
  巨大的机舱里,扩音器传来了空中小姐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降落。谢谢各位乘坐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请在自己的座位上稍待片刻,等听到下一次广播后再下飞机。谢谢。”
  乘客们纷纷发出喃喃的抗议声。不一会儿,机舱的门开了,詹妮弗身旁的两个联邦调查局的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对她说:“走吧。”
  乘客们好奇地望着这三个人离开飞机。几分钟后,广播员又开始播音:“谢谢诸位的耐心。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你们可以下飞机了。”
  一辆官方的轿车等候在机场的边门口。轿车先在公园街一百五十号的大都会教养中心停留,那里和福莱广场上的美国法院大楼连着。
  在给詹妮弗登记后,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说:“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呆在这儿。我们接到命令要送你去赖克斯岛。”
  去赖克斯岛的途中,三人都保持沉默。詹妮弗坐在轿车后排,两边各坐着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她一言不发,迅速地估量着自己的处境和可能会出现的结局。在飞越大西洋的整个旅途中,这两个人总共才说了几句无关的话,所以詹妮弗无法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糟,她知道问题很严重,因为引渡证不是那么好搞的。
  她如果进了监狱就无法自救。所以,她首先考虑的是能设法使自己保释出去。
  现在车子正在通往赖克斯岛的大桥上行驶、詹妮弗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不禁感慨万千:这景色她曾几十次、几百次地领略过,可那时她是去和当事人谈话,而今天自己却成了罪犯。
  不会太久的,詹妮弗想,迈克尔会将我救出去的。
  联邦调查局的两个人陪着詹妮弗走进接待楼,其中一个把引渡证递给了卫兵。
  “詹妮弗·帕克。”
  卫兵看了一眼逮捕证。“我们一直在等你,帕克小姐,三号关押室为你留着呢。”
  “我有权打一个电话。”
  卫兵朝桌上的电话点点头,“当然。”
  詹妮弗拎起听筒,默默祈祷,但愿迈克尔在家。她开始拨号。
  迈克尔·莫雷蒂一直在等待着詹妮弗的电话。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他除了等电话,把其他一切全忘了。他知道詹妮弗什么时候到达伦敦,她所乘的飞机何时离开希思罗机场,以及她何时回到纽约,因为有人不时地向他通风报信。他坐在办公桌旁,想象着詹妮弗乘车前往赖克斯岛的过程。他想象她走进了监狱。他知道她在关进牢房前一定会要求打个电话,而且一定是打给他的。他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个。他将在一小时内将她营救出来,使她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迈克尔·莫雷蒂现在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詹妮弗·帕克跨进他的房门。
  詹妮弗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把自己委身于一个企图毁掉他迈克尔的人。她还给了那人什么呢?她向那人透露了哪些机密?
  亚当·沃纳是乔舒亚的父亲,现在迈克尔对这一点已经确信无疑了。詹妮弗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他,说什么乔舒亚的父亲已经死了。哼!现在倒可以马上兑现她所说的这个预言了。迈克尔陷入了一种啼笑皆非的矛盾中。一方面,他手里掌握了足以使亚当·沃纳声名狼藉的武器,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彻底毁掉。他可以用披露他和詹妮弗关系的方法来向亚当敲诈勒索。但是,如果他那样做的话,他也就暴露了自己。如果黑手党的家族知道——他们一定会知道的——迈克尔的女人原来是参议院调查委员会负责人的情妇时,迈克尔就会成为笑柄。他就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再也别想发号施令了,因为戴上绿头巾的人①是不配别人尊敬的。因此讹诈威胁不啻是一把双刃利剑,尽管看起来十分厉害,但迈克尔知道自己并不敢动用它。他必须以另一种方法来消灭自己的对手。
  ①指妻子或姘妇与别人通奸的人。
  迈克尔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摊开的一张小小的草图。这是一张亚当·沃纳这天晚上将去参加一次私人募捐晚宴的路线图。迈克尔·莫雷蒂花了五千美元才搞到这张图,它将置亚当于死地。
  迈克尔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拿起话筒,听见那正是詹妮弗的声音。这声音曾娇滴滴地在他耳旁讲过悄悄话,这声音……
  “迈克尔……是你吗?”
  “是我。你在哪儿?”
  “他们把我带到了赖克斯岛。他们以杀人的罪名关押我。保释还没有办,你什么时候……”
  “我马上就让你出来。耐心等着。嗯?”
  “嗯。迈克尔。”他听到了她声音里透出的轻松感。
  “我将派吉诺去带你回来。”
  几分钟后,迈克尔又伸手抓起听筒,拨了个号,对着话筒说了好几分钟。
  “保释金要多少我并不在乎。我要她马上出来。”
  他搁下听筒,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吉诺·加洛走了进来。
  “詹妮弗·帕克现在正在赖克斯岛,一两个小时内就会被放出来,你去把她接来带到这里。”
  “好的,头儿。”
  迈克尔靠坐在椅子上。“告诉她我们过了今天就不必担心亚当·沃纳啦。”
  吉诺·加洛脸上露出了喜色。“是吗?”
  “嗯。他正在去演说的路上,但他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了,他将在新迦南的桥上出事。”
  吉诺笑了:“那太好了,头儿。”
  迈克尔朝门口打了个手势,“去吧。”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绞尽脑汁,竭力反对保释詹妮弗。他和代表詹妮弗的律师一起来到了纽约最高法院法官威廉·贝内特面前。
  “阁下,”迪·西尔瓦说,“被告被控犯有十几项严重的罪行。我们刚把她从新加坡引渡回来。如果她获得保释,她就会逃到某个我们无法引渡的国家。我要求阁下拒绝保释。”
  代表詹妮弗的前法官约翰·莱斯特说:“地区检察官严重地歪曲了事实,阁下。我的当事人过去从没逃到什么地方去。她去新加坡是为了办理事务。如果政府当时要她回国,她会自觉自愿地回来的。作为一名本地律师,她开业范围很广,又远近闻名,简直难以想象她会逃跑。”
  争论进行了半个多小时。
  争论结束时,贝内特法官说:“同意以五十万美元保释被告。”
  “谢谢,阁下。”詹妮弗的律师说,“我们这就付保释金。”
  十五分钟后,吉诺·加洛扶着詹妮弗钻进了一辆轿车。
  “办理保释手续时间不算长吧?”他问。
  詹妮弗没有作答。她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在新加坡时,她完全与国内隔绝,不知道美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确信,她的被捕决不是孤立的行动。追捕的也不可能只是她一人。她此刻极需同迈克尔谈谈,了解事情的原委。迪·西尔瓦如果想以杀人的罪名将她重新投入监狱,手头非有十分可靠的证据不可。他……
  吉诺·加洛说的两个字引起了詹妮弗的注意。
  “……亚当·沃纳……”
  詹妮弗从沉思中猛醒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也不必担心那个亚当·沃纳了。麦克正派人去干掉他。”
  詹妮弗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什么时候?”
  吉诺抬起握方向盘的一只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大约十五分钟以后。这次安排得像是出了车祸。”
  詹妮弗突然感到口干起来。“在哪里……”她话也说不出了,“准备在哪……哪里下手?”
  “新迦南桥上。”
  他们此刻正驶在昆士路上,前面就是商业中心,那里有家药房。
  “吉诺,能在药房前停一下吗?我要买点东西。”
  “行。”他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进了商场的大门,“我替你办吧。”
  “不,不。我,我一会儿就好。”
  詹妮弗钻出车,匆匆地走进商场。她突然紧张起来。商场后部设有一个电话亭。她掏出钱包,可里面除了几枚新加坡硬币以外没有零钱。她匆忙走到出纳员那里,从钱包里抽出一元钱。
  “帮我换点零钱,行吗?”
  那个出纳员不耐烦地拿过钱,给了她一把银币。詹妮弗飞快地冲到电话机前。只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正拿起听筒,开始拨号。
  詹妮弗说:“我有急事,不知能不能让我先……”
  那女人朝她瞪了一眼,继续拨着号。
  “喂,哈泽尔,”那胖女人大声嚷道,“我的命没算错。今天是我最倒霉的日子!你知道我准备去德尔曼鞋店取的那双鞋子吗?他们店里竟只有一双鞋是我穿的尺码,你能相信吗?”
  詹妮弗碰了碰那女人的胳膊,恳求道:“对不起!”
  “另找地对去,”那女人朝她嘘了一声,按着又转回身朝听筒里说起来,“还记得我们看到的那双羊皮鞋吗?卖掉了!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办?我对那店员说……”
  詹妮弗闭上眼睛站在那儿,什么都忘了。她内心十分痛苦。迈克尔不应该杀害亚当的。她得尽一切可能救亚当的命。
  那胖女人打完电话,转身对詹妮弗说:“我本想再打个电话,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得意地笑着走开了,为自己在这次小小的较量中获得的胜利感到骄傲。詹妮弗一把抓起听筒,给亚当办公室打电话。
  “对不起,”他的秘书说,“沃纳参议员不在。你想留个口信吗?”
  “这事儿很急,”詹妮弗说,“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对不起,不知道。如果你想……”
  詹妮弗挂上听筒。她站了一会儿,思考着。然后又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罗伯特·迪·西尔瓦。”
  等了不知多少时间,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声音。“这儿是地区检察官的办公室。”
  “请迪·西尔瓦先生接电话。我是詹妮弗·帕克。”
  “对不起,迪·西尔瓦先生在开会,他不能离开……”
  “你一定要把他找来听电话,事情十万火急。快!”詹妮弗的声音颤抖着。
  迪·西尔瓦的秘书犹豫了一阵。“请等一会儿。”
  不一会儿,罗伯特·迪·西尔瓦来接电话。“什么事?”他的口气很不友好。
  “听着,好好听着。”詹妮弗说,“亚当·沃纳就要被人杀害了。时间是十至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准备在新迦南的桥上动手。”
  她搁下电话。她再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她脑海中闪过亚当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她看看表,默默地祈祷:但愿迪·西尔瓦能迅速行动,及时帮亚当脱险。
  罗伯特·迪·西尔和瓦放下话筒,瞧了瞧办公室里的六七个人,说:“这电话真怪。”
  “谁打来的?”
  “詹妮弗·帕克。她说有人要暗杀沃纳参议员。”
  “她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谁知道!”
  “你看消息可靠吗?”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说:“见鬼。我才不信呢!”
  当詹妮弗跨进办公室的大门时,迈克尔不由自主地再一次为她的美色所动。他每次见到她都是这个样子。从外表上看,她现在依然是绝无仅有的美貌女子,但内心里她却背叛了他,完完全全地背叛了他。他盯着她那曾吻过亚当的桃红色的双唇,打量着她曾经偎依在亚当怀抱中的袅娜的身段。
  她边向里走边说:“迈克尔,很高兴又见到了你。谢谢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神速。”
  “没问题。我一直在等你,詹妮弗。”她永远也无法弄清他这句话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迈克尔,究竟出了什么事啦?怎么一回事?”
  他仔细打量着她,一半是佩服她:她暗地里帮助政府摧毁他的王国,现在竟还能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连连询问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吗?”
  当然知道,他想。这样你就可以向他们提供更多的情报。他想起了那只被折断脖子的小小的黄色金丝雀。那样的结局就要轮到詹妮弗了。
  詹妮弗看着他的黑眼睛。“你还好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要不了几分钟,一切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沃纳参议员就要出车祸啦。这将大大地削弱调查委员会的力量。”他望望墙上的钟。“我马上就能接到电话。”
  迈克尔的举动有些古怪,令人心里发毛。詹妮弗突然预感到了危险。她知道应该马上离开……
  她站起身来,“我还没来得及打开行李,我去……”
  “坐下。”迈克尔的声音冷若冰霜,使她毛骨悚然。
  “迈克尔……”
  “坐下。”
  她朝门外瞥了一眼,只见吉诺·加洛正站在那里,背靠在门上,漠然地望着她。
  “你哪儿也去不了啦。”迈克尔告诉她。
  “我不明白……”
  “住嘴。不许再说一个字。”
  他们坐在那里等着,互相对视着。沉默笼罩着整个屋子,唯有墙上的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詹妮弗想从迈克尔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但那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透露。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迈克尔抓起听筒。“喂?……确实这样吗?好吧,撤。”他搁下听筒,抬头看看詹妮弗。“新迦南桥上布满了警察。”
  詹妮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变得高兴起来。迈克尔注视着她,她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
  詹妮弗问:“这是什么意思?”
  迈克尔慢吞吞地说:“没什么。因为那儿不是亚当·沃纳的归宿之地。”

   第六十二章
  花园之州①高速公路上的双桥在地图上无法找到,它横跨分隔南北安博伊的莱里顿河后,分岔成两座桥,一桥向北,一桥向南。
  ①指新泽西州。
  轿车在珀斯安博伊西部行驶,朝着南大桥疾驶。亚当·沃纳坐在车后座上,身旁坐着一名秘密警察,前排座上另有两名秘密警察。
  六个月前,格莱·雷丁受命担任沃纳参议员的贴身警卫。六个月来,他对亚当·沃纳已十分了解。他一直认为亚当为人坦率,平易近人,但奇怪的是,今天参议员却一直沉默不语,变得孤僻起来。一定碰到了棘手的事了,雷丁想。他认为沃纳参议员无疑会成为美国下一届总统。他有责任保证他的安全。他再一次检查了那些确保参议员安全的防卫措施,一切正常。他感到非常满意。
  雷丁又看了一眼这位很有希望的下届总统。他在想什么?雷丁心里很纳闷。
  此刻,亚当·沃纳精神上正经受着折磨。他从迪·西尔瓦那里得知,詹妮弗已经被捕。他简直不愿想象她像一头动物似地被关在一个远离他的地方。他不时回想起他俩共同度过的欢娱时刻。他爱詹妮弗,除她以外,他从来没爱过第二个女人。
  坐在前排的那个秘密警察回过头来说:“我们将按时到达大西洋城,总统先生。”
  “总统先生”,又这样称他!根据最近的民意测验,亚当的票数遥遥领先。他成了这个国家新的民族英雄。亚当知道,这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于他领导的对有组织犯罪活动的调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这次调查却将把詹妮弗·帕克彻底毁掉!
  亚当抬头一看,发现他们正驶近双桥。桥前有条边道,一辆巨大的带有双轮拖车的卡车正停在公路另一侧的进桥口。轿车驶近桥时,那卡车开始行驶。这样,两辆车同时到达桥上。
  秘密警察司机踩着刹车,减低车速。“瞧,这个白痴。”
  短波无线电突然咋咋地响了。“灯塔一号,回话,灯塔一号。”
  坐在司机旁边的秘密警察拿起步话机:“我是灯塔一号。”
  卡车开始朝桥上驶去,一下子开到轿车的旁边。轿车司机的视线完全给这个庞然大物挡住了。他正想加速赶过它,那卡车同时加快了速度。
  “妈的,他搞什么名堂!”司机抱怨道。
  “我们刚刚接到地区检察官办公室打来的急电,狐狸一号危险!你懂得我的意思吗?”短波无线电话还在说着。
  这时卡车不发任何警告,突然向右一拐,撞在轿车的左边,把它逼得紧靠在桥栏杆上。轿车里的三个秘密警察立即掏出了枪。
  “趴下。”
  亚当被推倒在车底板上,雷丁扑在他身上护着他。秘密警察放下了左边的车窗玻璃,伸出枪去,但他们什么目标也找不到。巨大的双轮拖车的车身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卡车司机在前面的卡车里,根本看不见。接着轿车猛地一震,又一次被撞在栏杆上,发出嘎嘎嘎的响声。轿车司机用力将方向盘向左打,想使车子不离开桥面,但卡车不停地挤压着,轿车不得不退回到栏杆上。桥下二百英尺的地方,冰冷的莱里顿河水汹涌澎湃,一个旋涡接着一个旋涡急速打转。
  坐在司机旁的秘密警察抓起步话机话筒,狂呼起来:“我是灯塔一号!我是灯塔一号!救命!救命!全体出动!”
  车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现在已经为时太晚,谁也无法救他们了。司机想刹住车,但是卡车巨大的挡泥板已卡住了轿车车身,挤着它直往前走。只消几秒钟,这辆巨大的卡车就能将他们掀下河去。开车的秘密警察想使轿车躲开卡车,一会儿踩刹车;一会儿踩油门,但卡车仍把它逼得紧紧地靠在栏杆上,丝毫动弹不得。卡车封住了向左边逃脱的通道,而右边则是压得嘎嘎作响的栏杆。秘密警察司机不顾一切地转动方向盘,但卡车则又一次狠狠地撞了轿车一下。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桥栏杆已经向外倾斜了。
  这时,卡车挤得更凶了,死死地压着轿车的右侧。轿车的前轮撞破栏杆,被挤出桥沿,车上的人感到车子猛地向外一倾。轿车在桥沿上摇摇欲坠,车上的人都准备去见死神了。
  亚当一点也不害怕,他只为这种无谓的损失和人力的浪费感到难以名状的悲伤。他本该和詹妮弗一起生活,生儿育女——突然,一个念头从亚当心底深处升腾起来:他们曾经有过孩子。
  轿车又向外一倾。亚当大喊了一声,这是对过去和现在的非正义发出的抗议和控诉。
  头顶上传来了轰鸣声。两架警方直升飞机从空中猛地俯冲下来。不一会儿,传来了机枪声。双轮拖车朝边上一侧,便突然不动了。亚当他们听着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谁也不敢动一动,因为他们知道,稍一动弹,车子就会翻下桥沿,坠入桥下奔腾的河水中。
  远处传来了警车警铃的啸鸣声,声音越来越近。几分钟后,就听见有人厉声发出命令,卡车的引擎又一次发动起来,它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慢慢地向外移,使轿车脱离了它的压力。轿车猛地向里一侧,便稳稳当当地停住了。没多久,卡车倒车离开了现场,亚当他们从左窗看见了外面的情景。
  桥上停着六辆军用车,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穿着制服的警察。
  一个警察中尉站在被撞坏的轿车边上。
  “门是无法打开了。”他说,“我们准备让您从车窗里出来——那并不费事。”
  亚当先是被托到窗口,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被推出了窗外,所以要这样小心,怕的是车子失去平衡,摔下河去。那三个秘密警察也接着从车窗里爬了出来。
  当所有人全离开轿车时,那警察中尉转身对亚当说:“你好吗,先生?”
  亚当转过身去看了看那悬在桥沿上的车子,又看了看桥下很深的水。
  “是的。”他说,“我很好。”
  迈克尔·莫雷蒂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全完蛋了。”他望着詹妮弗说,“你的男朋友此刻已坠入河里了。”
  她望着他,脸色惨白。“你不能……”
  “别急。你将受到公正的审判。”他转过身对吉诺·加洛说,“你告诉过她我们准备在新迦南干掉亚当·沃纳吗?”
  “我按你吩咐的全给她说了,头儿。”
  迈克尔看着詹妮弗。“好了,审判完了。”
  他站起身来,向詹妮弗坐的地方走来。他一把抓住她的衬衫,将她抱了起来。
  “我爱过你,”他轻轻地说,接着狠狠地打了她一下耳光,詹妮弗一点也没有退缩。他又是一个耳光,这下比刚才还猛。接着又是重重的一下,她栽倒在地板上。
  “起来,我们要去外面走一趟。”
  詹妮弗被打得发晕,躺在地上竭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迈克尔粗暴地将她拖了起来。
  “要不要我来干掉她?”吉诺·加洛问。
  “不。把车开到后门来。”
  “行,头儿。”他匆匆离开了房问。
  屋里只剩下詹妮弗和迈克尔两人。
  “为什么?”他问道,“我们曾掌握了天下,而你却把它丢了,为什么?”
  没有回答。
  “你想要我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再跟你来一次?……”迈克尔走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想那样吗?”詹妮弗没有一丝反应。“你再也骗不了谁啦,你听见了没有?我就要把你扔进河里,送你去你情人那里!哼,你们可以永不分离了。”
  吉诺·加洛气急败坏地跑回屋子,脸急得煞白。“头儿,外面……”
  屋外传来一阵撞击声。迈克尔伸手去抽屉里抓枪。他刚把枪拿到手里,门就被撞开了。两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冲进房门,手里端着枪。
  “不许动!”
  在这一刹那间,迈克尔做出了决定。他倏地举起手枪,转身向詹妮弗射击。他比那联邦调查局的人快了一步。他目睹自己的枪弹射中了詹妮弗,鲜血从她的胸口直涌出来。他自已被一颗枪弹击中,接着又是一颗。他看见詹妮弗倒在地板上。他不知道自己的死还是詹妮弗的死使他更痛苦。接着他又着实地挨了一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十三章
  两位实习医生用手推车将詹妮弗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进了“特别看护”病房。一位穿制服的警察跟在詹妮弗身边。医院的走廊上到处都是警察、侦探和记者。
  一个人走近服务台,说:“我想探望詹妮弗·帕克。”
  “你是她家属吗?”
  “不。一个朋友。”
  “对不起。她在‘特别看护’病房,不会客。”
  “那我等着吧。”
  “可要好久呢。”
  “没关系。”肯·贝利说。
  边门开了,亚当·沃纳走了进来,他面容憔悴,身边簇拥着一大群秘密警察。
  一个医生正等着迎接他。“这边走,沃纳参议员。”他引亚当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她怎么样?”亚当问。
  “我对此并不乐观。我们从她身上取出了三粒子弹。”
  门开了,地区检察官罗伯待·迪·西尔瓦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看看亚当·沃纳,说:“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亚当说:“我知道我该好好地谢谢你。你是怎么知道那情报的?”
  “詹妮弗·帕克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他们将在新迦南干掉你。我当时估计那是调虎离山计。但我又不敢冒险,所以我对那里做了布置。同时,我又知道了你此行的路线,我们便派出直升飞机去路上保护你。我总感到是詹妮弗·帕克想害你。”
  “不,”亚当说,“不会的。”
  罗伯特·迫·西尔瓦耸耸肩。“就算你说得对,参议员。重要的是你安然无恙。”他想了一想,转身问医生:“她能活吗?”
  “希望不大。”
  地区检察官看了看亚当·沃纳的脸,误解了他的表情。“不必着急。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们会依法严惩她的。”
  地区检察官更仔细地看了看亚当的脸色。“你神色不好,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休息?”
  “我想先看看詹妮弗·帕克。”
  医生说:“她正处于昏迷状态,可能醒不过来。”
  “我想去看看,行吗?”
  “当然行,参议员。这边走。”
  医生引路,第一个走出办公室,亚当跟着,迪·西尔瓦殿后。他们沿走廊走了几英尺,看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特别看护病区,闲人莫入。”
  医生开门后,拉着门让亚当和迪·西尔瓦两人进去,说:“她在第一间病房里。”
  门前有一个警察在站岗,他一看到地区检察官,马上来了个立正。
  “除了我发的书面许可证,任何人不得走近这房间,清楚吗?”迪·西尔瓦说。
  “清楚了,先生。”
  亚当和迪·西尔瓦走进病房。房内有三张床,其中两张空着,詹妮弗躺在第三张床上。她鼻孔里和手腕上插着输液管。亚当走近病床,低头注视着她。詹妮弗的脸在白枕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苍白。她闭着双眼,脸上似乎比以前更年轻,更柔和。亚当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两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时她是那么地天真无邪,曾那么愤愤然地冲着他说:“如果真的有谁收买了我,我还会住在这个鬼地方?……你们怎么处置,都不关我的事,只要别来打扰我。”他想起她当时是那么地敢说敢干,那么地富有理想,又那么地易招抨击。她曾经站在天使这一边,相信正义,愿为正义去赴汤蹈火。究竟是什么使她变了样呢?他过去爱她,现在仍然爱她。是他自己走错了一步,整个地毁掉了他们的生活。他知道,只要他活一天,就无法摆脱这铭心的内疚。
  他转身对医生说:“她什么时候……就告诉我。”他说不出话来,“我是说她病情发展情况。”
  “当然。”医生说。
  亚当·沃纳久久地深情地看了詹妮弗最后一眼,默默地跟她道别,然后他转过身,走出病房,去对付等候在外面的记者们。
  詹妮弗在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状态中,恍恍惚惚地听见他们离去了。她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极度的疼痛折磨着她,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她想她是听到了亚当的声音,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她想睁开眼看看,却没有一点力气。
  詹妮弗开始神驰遐想……亚伯拉罕·威尔逊带着一只盒子跑进屋子。他绊了一跤,盒子打开了,黄色的金丝雀飞了出来……罗伯待·迪·西尔瓦尖声叫着:抓住它,不要让它跑了!……迈克尔·莫雷蒂抓住了金丝雀,哈哈大笑着。雷恩神父说:大家看,这是一桩奇迹!康妮·加勒特开始满屋子跳舞,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库柏太太说,我要送给你怀俄明州……怀俄明……怀俄明……亚当带着好多红玫瑰走进屋来。迈克尔说,这些玫瑰是从我那里拿来的。詹妮弗说,我将把它们插在装了水的花瓶里。突然,玫瑰枯萎了,水溢到了地板上,变成了一个湖泊,她和亚当在湖上张帆航行,迈克尔站在水橇上追来。突然他变成了乔舒亚。他朝詹妮弗微笑,挥手,猛地失去了平衡。她大声喊叫起来:别倒下……别倒下……别倒下……一个巨浪将乔舒亚抛上天空,只见他像耶稣那样伸出双臂,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詹妮弗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乔舒亚死了。亚当死了。迈克尔死了。
  唯有她留下来了。每个人到头来都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法。现在看来,死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感到了一种神圣的安宁,不久就什么疼痛也不觉得了。

   第六十四章
  一月的美国首都,春寒料峭。这一天,亚当·沃纳宣誓就职。他的夫人身穿黑貂皮大衣,戴一顶黑貂皮帽。这身打扮将她那苍白的脸映衬得特别美,又几乎叫人看不出她已有了身孕。她站在女儿旁边,两人一起自豪地望着亚当宣誓就职。
  在华盛顿州凯尔索的一间小小的律师办公室里,詹妮弗·帕克一个人坐在那里,从电视中一直看到亚当、玛丽·贝思和萨曼莎在秘密警察的簇拥下离开主席台,就职仪式全部结束为止。她关掉电视,看着荧光屏上的图像慢慢地隐去。这,就像关掉了过去的一切:爱情与死亡,欢乐与痛苦。没有什么能毁掉她,她是个幸存者。
  詹妮弗穿好衣服,戴上帽子,走出办公室。她在一块写着律师詹妮弗·帕克的牌子前站了一会。她猛地想起,特别大陪审团已宣判她无罪,她依然是一名律师,就像她父亲曾经是个律师一样。她要继续寻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正义。她转过身,朝法庭的方向走去。
  阵阵寒风掠过大街,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詹妮弗慢慢地走着。雪花开始轻轻地飘落下来,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薄绸似的雪幔。突然,附近的一幢公寓大楼里溢出一阵欢声笑语。这声音对詹妮弗来说已是那样的陌生,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她裹紧大衣,又开始沿街向前走去,她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的雪幔,仿佛在窥测自己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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