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进回到祖父母身边的唯一原因是学中文。
十岁到旧金山居住的他只谙粤语,也会一两句普通话,像“你好吗”、“谢谢”、“豆沙汤圆真好吃”……
那怎么够应用,趁暑假,母亲对他说:“回去学四个月中文,回来时要会写会读。”
二十一岁的裕进已经约了朋友去大峡谷观光,一听,皱上眉头。
“妈妈,钻研中文是一辈子学问,不急在一时。”
陈太太似笑非笑,精明的双目看到裕进心里去,“知子莫若母,你休想瞒我,爷爷在等你,不由你不去。”
裕进把手臂搭在母亲肩上,“待我去完品塔贡尼亚冰川再说。”
“冰川你的头。”
“今年夏季欧洲有日全蚀,我不去亚洲。”
陈太太一摇身子,摔甩儿子的手。
裕进气馁,“好好好,我去,学不会不回家。”
陈太太凝视这个年轻人,真难以想象已经大学毕业长得足六呎高,浓眉大眼,笑容可爱,唯一缺点,或是说优点也好,是太过会享受生活,始终不觉得学业或事业是生活全部。
与他姐姐裕逵不同,裕逵一早进了名校,现正修硕士。
刘太太感喟说:“我小时候,父母习惯从来不碰触子女四肢,不像你们,动辄拥抱亲吻。”
裕进把脸贴到母亲身边,“那多可怜。”
“你们这一代确是不一样了。”
小小裕进最爱抱,宛如昨日,三两岁的他一点小事就嚎啕痛哭,非要妈妈抱着哄不可。
有一首儿歌,他常常唱,叫“弹跳弹跳宝宝我,在妈妈膝上蹦跳”,岁月如流,今日已经成年。
他抓起篮球,“我去找袁松茂。”
袁松茂是他好同学,来自香港,毕了业,打算收拾行李返家。
裕进同他打听:“听说,香港的女孩子最骄傲。”
袁松茂笑,“最美,当然最冷。”
“也有人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标致了。”
袁松茂不以为然,“吃不到葡萄的人自然都那样酸溜溜:呵,花不再香月不再圆,还有,时势不再好。”
“依你看,怎么样?”
“仍然大有可为,回去,住我家,我带你到处逛。”
裕进说:“我对城市生活不大感兴趣,我一向喜欢大自然。”
“这个城市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它好似一个女子般。”
“保证你不会失望。”
袁松茂父亲在都会经营广告公司,十分有脑筋,兼做数码摄影,搞计算机特技,非常吃得开,不是不受经济低潮影响,但安然无恙。
年轻人说走就走,手提行李一件,就上了飞机。旁边坐两个混血女孩,袁松茂起劲攀谈,裕进呼呼大睡。
醒过一两次,还未到,裕进诉苦:“最怕乘长途,唇焦舌燥。”
松茂答:“行政人员每月起码飞三五次。”
裕进:“我才不要穿西装挽着手提电脑跑天下做信差。”
“你这样疲懒想做甚么?”袁松茂说。
“租两亩地种草莓,闲时在果树荫下写诗。”
松茂没好气,“也许有入世未深祟尚浪漫的女孩会跟你去。”
裕进用外套遮着头再睡。
这次很快到了,睁两眼,见松茂正与混血女交换电话地址。
一出来就看见爷爷亲自来接他,抬着头,一脸盼望。
年轻的裕进鼻子发酸,不论学不学得到中文,都应当回来。
他一个箭步上去紧紧搂住祖父。
老先生眉开眼笑,“裕进你又长高了。”
裕进一眼看到祖父缺了一只门牙。
“爷爷,我陪你去镶好牙齿。”
“谁看见?算了。”
裕进怪心疼,“我看见。”
“好……”老人忽然起劲起来,真的,万一要见孙媳妇,整齐一点。
家里还雇着司机,把两个年轻人载回家。
袁松茂说:“别忘记联络。”摇手道别。
祖母正在搓麻将,特地放下牌来看裕进,“都是你妈,祟洋,把我儿子叫了去外国陪她,一年见不到一次。”
陈老太太比媳妇矜贵,外国生活到底清劳。
她转过头去同牌搭子说:“我才不去外国长住,左一句清人,右一句支那,受不了。”
裕进把祖母重新按在椅子上,替她摸一张牌,“一只鸟有没有用?”
牌搭子都笑起来,“原来在做索子。”
裕进淋一个浴,喝了绿豆汤,取过中文报纸,试读新闻:“先夫:九十二……主内安息。”
祖父过来,“嘘,这是讣闻,叫你祖母听见了要骂你,过来,帮我做模型。”
祖父有个特别嗜好,他喜欢在瓶子里装砌模型帆船,真考耐心,一坐整个下午,用小钳子伸入瓶颈逐件砌好。
裕进眼力好,手指够力,一下子做好一半。
祖父高兴得不得了。
牌局散后,祖母过来同他说话。
天气热,裕进摊在藤榻上,看到祖母脚上有痱子粉,想起极幼时,祖母也替他扑粉,然后把他的胖手胖脚搂在怀中。
他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到处乱跑,用蜡笔在墙上涂画。
“这次好了,多住一会儿。”
真热,街上全是人,大厦每一个单位都有人搓牌,要不,拔直喉咙唱歌,真是个嘈吵的城市。
裕进在杂声中睡着。
第二天早上他上门去学中文。
老师是一位中年太太,姓邓,住郊外。
邓太太的教学方法颇为特别,像古时书塾,琴棋书画一个人包办。
裕进不但要读书写字,还练习法国画,并且欣赏戏曲音乐,每天三小时很快过去。
下午也有一个女学生上门,十分留意陈裕进。一日,邓老师借故说:“丘永婷想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
裕进不假思索地说:“已经订婚。”
那个叫永婷的女孩子不错略具气质,但是,裕进喜欢的女孩子不属那类型,一口拒绝。
他记性好,学得快,老师不教会话,专心传授诗词,裕进十分吸收。
正当老人家庆幸从未见过那样听话斯文的年轻人之际,魔鬼的引诱来了。
那已是晚上十时,裕进躺在床上看自然记录片:一群啄木鸟将一棵大树啄成蜂窝,每个小洞内储藏一枚橡子,预备过冬。
裕进觉得可笑,看上去多像人类的银行保险箱。
电话忽然响起,“喂,出来玩。”
“甚么?我都睡了。”
“神经病,快起来。”
“改天行吗?”
“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
“哟,失敬失敬。”
“快出来,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裕进只得换上便衣,果然,袁松茂的吉普车立刻到了。
他大声叫:“男人的身体机能在我们这年纪已经开始衰退,来,快快悲情地庆祝。”
车里还有两个朋友,都像喝过一点酒,情绪高涨,大声说笑。裕进不由得说:“让我来开车。”
松茂也不客气,“你听我指挥,现在直驶,到了小路尽头,转右,再向前,拐左,上公路,看着市区指针……”
像人生路一样,见招拆招,见一步走一步,不知走往何处。
以他们,在小康之家出生,已是走在康庄大道上,只要不犯错,可以顺利、舒服地到达目的地。
有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生在荆棘堆,不知要如何挣扎才出得来。
“转进这个停车场。”
使裕进诧异的是,快深夜十一点了,车龙不绝,处处是夜游人,进酒吧门口还需轮候。
噫,不是说经济不景气吗?
终于进去了,听见一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气氛的确不错,站了片刻才等到空台子。
大家叫了啤酒,袁松茂已经开始与隔壁台子一个穿露背裙的女子挤眉弄眼。
裕进劝道:“不是同来的不要搭讪。”
松茂答:“那到这酒吧干甚么。”
他同来的朋友已经找到对象坐到别处去了。
风气竟这样开放,裕进又一次意外,他还一直以为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
与露背女同在一起的男生已经怒目相视,火药味十足。他说了女友几句。但是那冶艳女不听他的,索性对牢裕进他们笑。
袁松茂示意她过台子。那一个晚上活该有事,那女子一站起来,已经被男伴拉走。
袁松茂喊:“喂,你不可勉强这位小姐!”
电光火石间,他面孔已经吃了一记耳光,接着,那个女郎也挨了一下,顿时尖叫起来。
裕进叫:“住手,不得打人。”
那人伸手一拳,被裕进眼快隔开,袁松茂扑过来往那人腹部打去,那人退后几步,撞跌台子,场面混乱起来。
警察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掩至,效率高得叫人吃惊,全部有关人等都带到警局问话。
在街上,风一吹,大家都清醒了,默默无言。警察说:“请出示身分证明文件。”
奇是奇在三个年轻人都拿护照。
袁松茂解释:“没事,玩得过分了,以后会收敛,对不起,劳驾了你们。”
警察扳着脸:“真的没事?”
“真没事。”
“你们是朋友?”
“不打不相识,现在是了。”
警察又问:“在外国,也惯性这样争风?”
大家看向那个女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灯红酒绿之下,觉得她销魂,在派出所无情的日光灯下,只见她憔悴的黑眼圈已经糊掉,头发枯燥焦黄,叫他们吓一大跳。
警察似笑非笑:“可看清楚了?”
派出所释放了他们四个人。走到门口,那女子问:“谁送我回家?”
三个年轻男子像见鬼一般跳上出租车就走。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祖父早起,在园子练太极拳,看到孙儿,奇问:“一身汗,到甚么地方去了?”
“嘘,别叫祖母看见。”
“裕进,社会风气不好,你交友需分外小心。”
“是,知道。”
“去淋个浴,我带你去逛花市。”
裕进陪祖父去买花,他看到了许多亚热带土生花朵:茉莉、姜兰、栀子、金白,香气扑鼻,叫他迷惑。
小贩与老先生熟稔,攀谈起来:“是你孙子?这么英俊,又听话。”
“还在读书?呵,大学已毕业了。”
“好福气,很快就有曾孙。”
太阳升起,热浪来了,裕进背脊又开始凝着汗珠,回去,恐怕又得淋浴。
到家,插好花,袁松茂电话追至。
“别再找我,我们已经绝交。”
“昨夜真对不起。”
“正式损友。”
“剎那间甚么事都会发生,幸亏无人带枪,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你本来浮躁的性格在这流动的都会更加危险。”
“我今天正式上班。”袁松茂说。
裕进意外,“在甚么地方?”
“家父的广告公司。”
“呵,子承父业。”
“他叫我好好干,否则,公司传给姐姐、姐夫,叫我乞米。”
“哗,宁可信其有。”
“几时到我公司来看看。”
“对不起。”裕进说:“我俩已经绝交。”
他挂断电话。
除了学中文,裕进也没闲着,他陪祖母逛街购物,时髦的她极爱打扮,买的都是半跟鞋,裕进亲手服侍她试鞋,售货员都忍不住抿着嘴笑。
“五号太小,请给双五号半,连咖啡色的也一试。”
有一位中年女客走进来,看见这个殷勤的年轻人,十分喜欢,坐在他旁边,吩咐:“替我拿七号来看一看。”
裕进并不解释,又喊出来:“露趾银色七号。”
结果还帮人家做成了生意。
祖母钟爱地凝视他,“裕进,你立定心思游戏人间?”
裕进陪她去喝英式下午茶。
裕进想起来才答:“也不一定,也许会教书。”
他替祖母斟茶,“这是英国人唯一留下的记认?”
祖母答:“已变了许多,从前倒底都崇洋,设法到外国留学,学洋人的玩意儿,现在鼓吹另外一套。”
裕进点头,“换下洋装穿中装。”
祖母的意见十分精灵,“是改良唐装,又加些东洋味,近年竟无故刮起东洋风来。”
裕进不表示意见。
“我们这一辈上了年纪的人对新作风有点不习惯。”
裕进轻轻说:“也不能一辈子做殖民地——”
这时,陈老太碰见了熟人,一位中年太太带着女儿索性在他们那桌坐下。
“我女儿嘉盈,你们都来过暑假,大家谈谈。”
那女孩皮肤白晰,有点骄傲,说自剑桥回来。
裕进不发一言,非常客气,那女孩也不多话。
不,她也不是裕进喜欢那一类型。
半晌,她问:“最近看甚么书?”
裕进微笑答:“《心灵鸡汤》。”
那汤嘉盈睁大双眼,“你说笑。”
裕进泰然说:“为甚么不?简单、易读,又有共鸣,它们现在还分门别类;有给毕业生的鸡汤及新任母亲的鸡汤,妙不可言。”
汤嘉盈说:“我很欣赏你的幽默感。”
“你呢,”裕进问:“你看甚么书?”
汤小姐昂一昂头,裕进满以为她要背出几个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南美洲作家大名,如聂路达与马尔盖斯之类,结果没有。
终于她说:“我重看了金庸全集。”她有点喜欢陈裕进。
裕进笑笑,总算有人愿意踏出第一步,不过,她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汤太太还有点事,带着女儿嘉盈告辞。裕进结帐,他与祖母刚要走,忽然见到汤太太气呼呼赶回来,像是忘了东西。但不是,她有点?腆,同裕进说:“下星期六是嘉盈生日,请你来吃顿便饭。”裕进连忙答:“是是是,有时间一定来。”汤小姐太过分了,大热天,把略胖的中年母亲差来差去,自己为甚么不开口呢!他与祖母上车。老太太探头过去问:“汤嘉盈好不好?”裕进不置可否。她没有炽热的生命,二十多岁的一生中没有流过泪淌过汗,整个人是小资产阶级社会层一件摆设,父母优厚条件栽培下的所谓淑女。裕进自问没有资格抬一件这样名贵的装饰品回家供奉。陈老太轻轻问:“太瘦?”裕进改说:“今日收获颇佳,买了七双鞋。”“可不是,许久没有试过那么畅快。”到了周末,裕进假装忘记约会,甚么表示都没有,在家里重看星球大战三部曲。他听见有人来电话催促,祖母同对方说:“他祖父有点事,与他出去了,不知道几时回来,没说起。”装老糊涂。真好真合拍,裕进甚爱祖母作风。没多久,裕进手提电话响。他去接听,对方听到电影配乐,便吟道:“许久许久之前,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星座里……。”是袁松茂。“又是你!”“可不就是我,怕你在家闷死,特地来打救你,要不要出来玩?”“我实在不想再上派出所。”“听你这张乌鸦嘴,我在公司里拍摄一套广告,要不要来探班?来就买十个八个水果上来。”“不来。”“唏,不来拉倒,要你这种朋友干甚么。”“周末也需工作?”“本都会不分日夜假期。”“我考虑一下。”袁松茂说:“等你。”挂了电话,星球大战熟悉的特技忽然有点闷,他换套衣服,同祖母说:“我出去一会。”陈老太微笑,“无论家庭背景有多好,功课如何优秀,年轻人的荷尔蒙总是叫他们坐立不安。”裕进有一个头脑最科学的祖母。他驾车到办馆买了水果,照地址找上门去。一按铃就听见欢呼声。接着袁松茂亲自来开门,嘴里一边说劳驾,双手一边接过果篮,身后工作人员立刻捧着去分派。
整个工作室闹哄哄,生气盎然。
有人播放罗兰希尔的怨曲,摄影师与模特儿随着音乐款摆身子,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
在这里,每个人必须苦干才有收入,裕进喜欢这样的环境。
这一天拍摄的是减肥药广告,模特儿举起双手,露出干净洁白的腋窝,在镜头前搔首弄姿。
半晌,她累了,说声:“我也要吃西瓜”,导演立刻喊停,“大家休息二十分钟”。
接着,有助手上前递切开的水果及矿泉水给女主角。
那小女生一抬起头,裕进就呆住了。
常常听见有人形容眼睛像寒星,裕进一直认为是陈腔滥调,星也就罢了,也许人家双目的确明亮,但怎么寒冷呢?
可是,经过今晚,他完全明白了。
那女孩有小小鹅蛋脸,皮肤白晰,一双天然细长浓眉像画出来的一般,她的眼神冷冷,可是亮得连在角落的陈裕进都看到她。
袁松茂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可是真漂亮?”
裕进已不能言语。
“做广告公司可时时遇见美女。”
“请问,她叫甚么名字?”
“名歌星孟如乔你都不认识?”
原来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人。
“不,”裕进连忙说:“不是女主角,是她身边穿小小白衬衫工人裤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袁松茂一走开,裕进便听见有人叫那女孩:“印子,过来一下,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声答应。
印子,她叫印子。
袁松茂走过来,“她姓刘,叫刘印子,才十七岁,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么别致的名字。
“甚么叫助手?”
“跑腿。”
“啊。”
“买汽水香烟、打电话叫车、到银行提款、往邮局寄信……明白吗?”
原来如此。
“像孟如乔这样的名人身边,雇有保镖司机、秘书、保母、助手及家务女工等多人服侍,当然,还有我们广告公司户口负责人。”袁松茂不忘自嘲。
“为甚么做这种工作?”
“听过这种话,职业无分贵贱,用劳力换取薪酬,天经地义。”
“是是是。”
这时,摄影师小丁走过来,“在说印子吗?有一则香皂广告想找她拍摄。”
袁松茂问:“用她做主角?”
“面孔够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场?”
“正在游说她。”
袁松茂忽然转过头来问裕进:“你说印子该不该拍出浴?”
裕进答:“当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愿意做。”
“我们旨在推销货品,手法绝不猥琐。”
那天晚上,裕进借故留到半夜,不想离去。
趁刘印子收拾化妆箱,他走近她,咳嗽一声。
短发的她没有抬起头来,雪白后颈上有一个紫青色纹身图案,费点劲看清楚了,是个空心中文“气”字。
呵,多么特别。
裕进又咳嗽一声。她终于抬起头来,客套地微笑着看着他。
裕进忽然汗出如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你好,我叫刘裕进。”
她点头,“你是带水果来探班的人,谢谢你,樱桃甜极了。”
她把化妆品逐件抹干净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浅浅,印在纸巾上。
“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用,司机会载我。”
裕进点头。
他们一直做到凌晨两时才收工。
裕进终于不得不走。
袁松茂过来拍着他肩膀,“我这份工作怎么样?”
“很好,对,茂兄,几时拍那只香皂广告,记得通知我。”
“咦,同窗数载,我不知你患偷窥症。”
“现在你知道了。”裕进微笑。
袁松茂忽然忠告他:“陈裕进,你这人比较单纯,不适宜结识这个圈子的女孩,这些女子通常有复杂的背景及较大的野性。”
裕进不出声。
“你看中了刘印子?”
裕进点头。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进又点头。
“那么,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吗?”
袁松茂笑起来,“但是,危险的女性通常妖冶可爱,况且,男人有甚么损失。”
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松茂问:“有车子来吗?”
“有,再见。”
车子驶经大厦角落,却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形站在那里,咦,正是印子。
他轻轻把车子停下来,“载你一程。”
她浅浅一笑,“我等出租车。”
“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险,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顺路吗?”
“这个都会能有多大。”
她终于上了车,“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着化妆箱,可是自己脸上十分素净,愈夜,双眼愈有神。
“我叫陈裕进,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印子教裕进在适当的地方转弯,深夜,交通比较松动畅快,只是仍然燠热,她却似冰肌无汗。
“司机没来?”
她淡淡答:“接走了乔小姐。”
丢下了她。
车子驶抵一幢旧房子,裕进说:“我送你上去。”
“不用,谢谢。”
“几楼?”
她用手一指,裕进抬起头高高看上去,原来天台上还有僭建平房。
她转身走了。
裕进一时不想回家,独自开车兜风。
真笨,换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却连电话号码都没拿到,更别说是下一次约会了。
他应该问:“周末做些甚么?可想出海?”或是“有个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说不出口。
她的秀丽叫他震惊,平时也很调皮的他已无心卖弄口才,终于回到家的时候,祖父已经起来。
“又玩到天亮?”
“不!”裕进否认,“睡不着,出去走走。”
“一个人,还是同女朋友?”
裕进改了话题:“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学的同学,我读化工,她读外文,我俩自由恋爱。”
裕进笑,“我没得到你们优良遗传。”
“你爸说你有点心散。”
“他已经很客气。”
“是甚么困扰你?”
“爷爷,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欢的人一起说说笑,在一个无云的晚上观赏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点头,“那么,你何以为生呢?”
“爸妈会赠我一间向海的两房公寓及一部好车。”
“生活费用可有着落?”
“我可以教书,学校假期特别多,工作时间短,适合我这性格。”
“我觉得并无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进大喜过望。
“不过,你父母希望你较有野心。”
“不!”裕进坚拒,“我不要营营役役,交际应酬,扩阔生意网。”
“那么,你父母的电子零件生意由谁承继呢?”
“姐姐。”裕进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进大笑,“这样时髦的祖父也终于露出马脚,歧视女孙,哈哈哈哈。”
祖母出来,“哗,大清早笑声震耳,说甚么这样高兴?”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进走了,屋内又一片静寂。”
“我们应当庆幸他来陪过我们。”
裕进看看时间,“我要上课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一双大眼睛在看着他,裕进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
裕进到了邓老师处,发觉丘永婷也在。
邓老师穿着黑色香云纱旗袍,非常优雅,她同裕进说:“今日永婷与你一起上课。”
裕进并不介意。
邓老师说:“案头有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你俩随便合作翻译哪一首,用中文写出来,作为测验。”
裕进睁大眼睛,这样深不可测的功课,叫他如何应付?他刚学会写百来个中文字。
他随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来,让我们读一次。”
永婷点点头。
“如果我活到可以写你的碑文-——”
“不,”永婷说:“墓志铭。”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遗忘。”
裕进已经做得一额汗。有些字他不会写,靠永婷帮忙,两个华裔比外国人还狼狈,挣扎着逐句记下。
“你名字将享永生,而我则莠腐,只得一个坟墓,可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藉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声唱颂,凡人死亡,你却永生,这是我笔的力量。”
裕进松口气。
丘永婷忽然说:“你会以为这些诗写给他爱慕的女性。”
裕进笑笑,“所有同类的十四行诗包括‘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都是献给他的赞助人威克萨斯伯爵。”
永婷也笑,“这样好诗,却由男人送给男人。”
有人咳嗽一声。
是老师,“这么快完成了?”
他们大声答:“是。”
老师说:“且去听琵琶演奏,我来改卷子。”
裕进却挑了二胡。
永婷问:“二甚么?”
“二胡,还有高胡,是胡琴简称,胡,即由西域外国人传入,同番一样:西红柿、番石榴,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原品种。”裕进解释。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刚看罢本期‘史特拉’音乐杂志,详尽介绍中国弦乐。”
“可是二胡声如此苍凉-——”
老师探头出来,“上课时不要闲谈。”
像所有学生一样,教师愈不让他们做甚么,他们愈有兴趣。
裕进朝永婷扮一个鬼脸。
老师改完了他们的翻译卷,“九十分,”她说:“还有进步的余地。”
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老师的家。
永婷鼓起勇气,“裕进同学,我想去买些中文参考书,你愿意一起去吗?”
裕进冷静下来,他轻轻说:“我已约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么,下次吧。”
她不擅掩饰内心感情,明显地失落。
丘家司机将车驶近,永婷上车,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进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为甚么叫永婷失望?”
裕进转过头,见是老师,笑笑答:“因为我不想伤害她。”
老师轻轻说:“恐怕没有缘分。”
“是,我心里早已有别人。”
“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吧。”
“只不过在我眼中独一无二而已。”
老师笑笑:“但愿你俩永远不用伤心。”
“多谢你祝福。”
邓老师很明显地给他俩制造机会,真是个有心人。
裕进买了一大叠中文报纸,逐项头条读出来。
--“可疑船只疑载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旧楼需实时维修。”
“合金价疲弱促使找寻伙伴。”
祖父说:“好象进步多了。”
裕进答:“妈妈还要我读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进,大字小字都是一样的是中文字。”
裕进抓抓头,“小字多且难。”
“真是个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经朝某一个方向飞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着。”
“裕逵的确少年老成。”
裕进忽然有点想家,凡事,可与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过,幸亏祖父母也是申诉好对象。
他开口:“有这个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兴趣,“噢,有这个女孩子吗?”
“她是一个模特儿,兼职化妆师,长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着他:“你们这个年纪,重视外形多过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灵,像会说话,可是这样?”
“祖母,你怎么知道?”裕进纳罕。
祖母哑然失笑,“我都见识过,我经验丰富。”
“如有机会,可以带她回家吃饭吗?”
“祖母永远欢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门永远打开,但是,别以为人家会稀罕跟你回家吃饭。”
“谢谢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么名字?”
“刘印子。”
“这么早已在社会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这个奇异的都会中,永远不会寂寞。”
裕进说:“自小学起,我见惯洋童的大眼睛,那都是不同颜色的玻璃珠,空洞,毫无灵魂,但是印子的眼睛却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为你钟情她的缘故。”
“不不不-——”
“别多说了,陪你爷爷看牙医去。”祖母说。
这才是最重要任务,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劲的琐碎工夫,裕进都一一代劳。
屋里坏了的灯泡全换上新的,会吹口哨的水厕修妥,滴水水龙头整好,还有,洗衣干衣机买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电话。对家庭医生不满,另外找了个较细心体贴的女西医,同司机说,踩煞车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头,裕进可不怕麻烦,来回开两小时车去买祖母爱吃的绿豆糕。
连带邓老师都得益,家里水果不断。裕进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邓老师感动地说:“学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松茂电话来了,“出来。”
“甚么事?”
“当然是于你有益的事。”
裕进心一动,“印子拍广告?”
“带三打啤酒及蛋糕、两支香槟、一条香烟、水果汽水若干,明白没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会死。”
“说得对,”他心平气和,“我会死。”
裕进立刻丢下一切去办货。幸亏他零用金充沛,再说,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没忘记老人,着办馆送水果回家。
手提电话响:“有人要吃鲍鱼鸡粥。”
裕进笑对茂兄说:“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环最好的孖记粥店去买。”
“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办齐所有贡品,已是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一按天祥广告公司的门铃,几乎全体职员扑出欢迎。
“哗,还有烧鹅腿。”
“三丝炒?兼扬州炒饭。”
“他竟送我们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机。”
“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这回事。”
几十个人,裕进只看见远处一双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体内有些甚么,再不属于他自己,像系着一条无形丝线,操纵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说:“咦,印子,有你最喜欢的樱桃馅饼。”
原应开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进有点惘然,又略觉心酸,竟低下头,不知说甚么才好。有人轻轻问:“你好吗?”
抬起头,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咙,尽量镇定地说:“祝贺你做主角,酬劳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争取。”
袁松茂走过来,“这次八千,下次就一万了。”
裕进纳罕,“不是以百万计吗?”
“先生,那是成名的红星,千万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轮到刘印子了。”
印子头一个笑出来。
印子上身穿着泳衣,下身穿短裤,美好身段尽露,站在特制水龙头下,直洗了三四个钟头。
“哗,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进说。
袁松茂转过头来,“嘘。”
印子的手指头、皮肤都皱了。
导演看着努力演出毫无怨言的刘印子,问摄影师:“你看怎么样?”
“你我都是有经验的人。”
“是,刘印子小姐指日飞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压都压不住。”
“真人漂亮,镜头下更清丽。”
“我是你,就实时同她签三年约。”
这一切,都听在裕进耳中。
他听他们讲得那么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广告拍到天亮,裕进寸步不离,奇怪,一点也不闷不累,只要能够见到她,已经很高兴。
终于拍完了,大家都松口气,笑容与肩膀都垮下来,预备收工,印子却还在多谢每一个工作人员。
裕进过去轻轻说:“我送你。”
她转头说:“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淋浴,幸亏你带着美食出现,转移他们注意力。”
裕进安慰她:“许多美女选举的参赛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头收拾杂物,裕进发觉她后颈那个纹身图案变了样子,这次,是一个“美”字。
“咦。”他说。
“啊,”印子摸一摸后颈,“不是真的纹身,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图案,导演说:‘给一个特写,添些震撼感’。”
裕进还是第一次听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妆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腊树花汁制成的墨水,给皮肤吸收之后,历久不退,印度妇女用它在手脚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妆笔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写了一个“力”字。
裕进说:“我见过,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画得密密麻麻。”
这时,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啪一声关掉水银灯离去。
两个年轻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进送她回家,鼓起勇气问:“星期天有空吗?”
“我要跟乔小姐开工。”
裕进涨红面孔,刚以为没希望了,她却又说:“收工我打电话给你。”
他忙不迭点头。
她蓦然抬头,“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么可怕?”
印子却笑起来,“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帮阿妈准备盆碗接水,不与你说了,再见。”
她奔向前,又回转来说:“谢谢你。”
然后??奔进旧楼。
裕进下车,抬头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间漏水铁皮屋里住着这样的明媚。才十七八岁就得养家养自己,整个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么样的人家这样早就叫女孩子出来挣钱?
裕进有点欷歔。
他终于上车走了。
裕进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哗,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汤鸡,添了纹身。”
裕进笑:“怎么不骂我?”
“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责任,我才不会得罪你,孙子净用来疼惜,宠坏了也应该。”
裕进更是哈哈大笑。
“纹身不是真的,隔段时间可以洗脱。”
“你妈叫你打电话回去,讲中文。”
“立刻打,这难不倒我。”
“她说,裕逵在三岁时普通话已十分流利,你只会说‘你好吗?’。”
裕进想一想:“还有‘再见’、‘谢谢’。”
“还有时时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进找到母亲,“你好吗?我累,我睡,来不及,唉,”他改用英语:“宁学拉丁文,不学中文。”
“裕进,真挂住你,家里没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十分寂寞。”
裕进诧异:“妈妈,我十岁之后就已经不再咚咚咚乱跑。”
老妈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叫裕进恻然。
“大学来信,已收你九月读硕士班。”
裕进不出声。
“稍后我们或许来看你。”
裕进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捱了通宵,终于累了。母亲叮嘱几句,挂上电话。裕进接着去上课。
只觉得常用的三千个中文字中,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邓老师看着他,“照说呢,上中文课不得担天望地,用手撑腮,头伏在桌上。”
“对不起老师。”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们重视自我,不受规矩束缚。”
裕进笑了。
“奇就奇在学得比我们还多。”
“不,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出色的华人学者。”
“可是他们读得那样苦:自律、忘我、遵守规则……”
裕进说:“只要达到目标就好。”
“学习过程应当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进忽然问:“爱情呢?”
老师却开放地与他讨论:“爱一个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进点头,“是应该欢愉的吧!”
老师温和地答:“看你爱的是谁。”
裕进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爱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对方不一定爱你啊!”
“那又该怎么办呢?”
“理智的人,应当知难而退。”
裕进不出声,把头埋在手臂中。邓老师心想:这大男孩,爱上了谁呢?
“咦,”裕进忽然发觉:“我的中文几时说得这样好?”
“因为我不谙英文,你只得陪我讲中文。”
“谢谢老师。”
回到家,裕进滚在床上,一下子睡着。在很深很深的黑梦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忧心忡忡,“裕进,我家漏水”,“我帮你”,他说,可是整个屋顶像筛子一样,裕进根本帮不到。
电话铃响了又响,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声音:“开电视,扭到第七台。”
裕进惺忪,“好好好。”
荧幕上出现巧笑倩兮的刘印子,裕进清醒了。经过计算机背景处理,在室内淋浴的她忽然出现在瀑布下,清绿的山崖,洁白的水花,使秀丽的她看上去像个仙子。
“怎么样?”
裕进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赞好,有口皆碑,裕进,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发下奖金,说我是可造之才,承继天祥广告公司有望。”
“没想到这么快播出来。”
“急不及待呀。”
“有没有请印子拍第二个广告?”
“已在进行中,这次,是洗发水。”
还是得洗。
“还有一个卫生巾的广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许可以搬到一间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与印子进行得怎么样,接吻没有?”
“嗄!”
袁松茂啧啧连声,“速度太慢了。”啪一声扔下电话。
裕进整晚等广告再播,小心录起来,一次又一次欣赏。
祖母探头过来,“咦,这是谁?”
裕进连忙拉着她一起看,“祖母,这个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语,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样子,到了某一年纪,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炼内涵,后果堪虞。
“果然是一个模特儿。”
“祖母,她会成名。”
祖母忽然找来一个小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裕进,你知道爱?莉迪坚逊?”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女作家及诗人。”
“迪坚逊一早写了这首诗,你读给我听。”
裕进接过轻轻读出。
“我是无名小卒,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氏吗?
我们可成为一对。
别说出去,他们会大肆宣扬-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么累。
多么扰攘,像一只青蛙,将姓名喋喋,整个六月般生命,诉诸倾慕的沼泽!”
读毕,裕进不出声。
半晌,祖母说:“不过,这话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厌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气的大作家才敢说。”
“可不是,把群众视作一片沼泽,把喜风头的人讽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气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拥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负担家里。”
祖母点头,“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星期六,家里电话响了。
是印子的声音。
裕进惊喜,“咦,不是说要工作吗?”
“孟小姐看到广告,说我不会专心工作,已开除我。”
印子语气沮丧,说不出的低落。
明显地,有人已开始妒忌,打压要趁早。
“你不是已与天祥签约?”
“计部头,不是算月薪,我怕开销不够。”
“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在半月咖啡座见面吧。”
裕进早半小时到商场,到处逛,看到一家小小纹身店。
一个女孩子出来招呼他:“随便参观。”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样,耳后有一和平标志纹身,额前一颗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钉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么,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点不方便。”
裕进笑了。
“假如一时不能决定,我们有纹身印贴出售。”
裕进心一动,“有无印度墨?”
“你说的是指甲花汁?这包粉末冲水调和,可作多种用途。”
裕进立刻买下。
时间差不多,裕进赶去咖啡座。
印子迟了十分钟,裕进心甘情愿等候。
真凑巧,她额中央也有一点红色朱砂装饰。
裕进用手轻轻一指,“这叫做并蒂,印裔妇孺用来辟邪。”
“昨天拍的化妆广告,一时擦不掉。”
“是洗头水吗?”
“不,牛仔裤。”
“那多好,至少穿着衣服,有进步。”
才说出口,已经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着嘴。
可幸印子没生气,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别担心收入,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半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谚语?”
“我正努力学中文。”
“别喝茶了,陪我到沙滩走走。”
裕进车厢里有小小沙滩椅,摊开来让印子坐在树荫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来,诉说心事。
“去年,母亲工作的小制衣厂结束,她失业至今。”
裕进不予置评,只借出耳朵,这年头,中年妇女不好找工作。
“我们家手头一向不宽松,如今更加困难,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没闲着。”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红,喊高价,拿钱回家,安置妈妈及妹妹。”
裕进意外,“你还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岁,读高中,非常调皮。”
那负担可真不轻。
裕进忍不住问一句:“你父亲呢?”
印子看着远处,“十年前已拋弃我们,走得无影无踪。”
裕进立刻噤声。
他心头一阵难过,替印子不值。
他改变话题:“妹妹叫甚么,影子?”他不忘调笑。
印子微笑,“叫罗萨萝,今天生日。”
“咦,我们替她准备礼物才是,来,回市区去。”
印子尴尬地说:“我们想节省一点。”
“只送一件礼物可好,她喜欢甚么?”
印子着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么?”
印子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礼物一定很高兴。”
“我们快去挑选。”
裕进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记念价值,他取出信用卡,义无反顾,速迅成交。
又买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说:“你与家人庆祝,我不进去了,改天再拜访。”
他不想扮那种古老文艺小说中阔客,买了大推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他轻轻说:“别说我有份,免妹妹觉得突兀。”
印子点点头。
看着她进去了,裕进才掉头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进想赶去帮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来,只是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课,下午怎么样?”
“下午我拍广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极安全,穿着衣服拍硬照。”她强调“穿衣”两字。
“印子,可有想过找份白领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毕业,薪酬低微。”
“万事从头做起呀。”
“我比较虚荣,好高骛远。”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下午,袁松茂约裕进喝啤酒。
讲起刘印子,他说:“追求者众,美色永远叫人着迷,但是,这不过是你的暑假罗曼史。”
裕进不出声。
“都会好赚钱,似她这般混混,也月入数万,比坐办公室强多了。”
“以后呢?”
“甚么叫以后?”袁松茂愕然。
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裕进不出声。“咦!关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袁松茂说。
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
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干。
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干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
“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
“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
“谢谢你,祖母。”
“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
信纸干了。
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
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
“你又是谁?”
“我是罗萨萝。”
“你中文名字叫甚么?”
“我没有中文名字。”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
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
“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
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
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
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
“我是印子的朋友。”
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
“我下次再来。”
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
“已经毕业了。”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过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腹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脱,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脱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华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脱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觉得痒,轻轻笑了起来。
裕进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妻子贤淑、孩子听话,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间书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个叫印子的女孩脚底画上图案。
他有点茫然。
“啊。”印子发觉脚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会帮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穷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进斟两杯冰茶进来,“有志向便不算穷。”
印子笑,“认识你真叫我高兴。”
她一口气喝尽冰茶。
又说:“我永远会记得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好时光。”
裕进忽然鼻酸,“你也永远记得?”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
裕进说:“印子,让我们私奔,不顾一切,最多一起饿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来。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声。接着,佣人问:“裕进,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饭?”
印子说:“不,我还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约了人谈拍片合约。”
裕进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画还没有一撇,电影市道迹近消失,谈管谈,未必有甚么结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进,你的话我最爱听。”
裕进帮她穿上鞋袜。
印子忽然说:“裕进,有一日,我们都会变,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但我仍会记得,你曾经对我那么好。”
裕进轻轻说:“只有聪敏如你才善变,愚鲁的我将会依然故我,永远爱你。”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脸颊,“你的智能叫人难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还得换衣服?”
“去谈合约,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头发,换上一件吊带裙,配凉鞋。到了大酒店门口,她走上大堂石级,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地下。忽然之间,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丽图案,不禁一怔,再抬头,伊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立刻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图案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那一边裕进到天祥广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摄影室里有两个身段玲珑的泳装丽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员额角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没有刘印子,就没有大赠送。”
裕进逗留一会离去。袁松茂追上来,“找我有事?”
裕进轻轻说:“印子原来不姓刘。”
“她们这一类女孩子身世极复杂,二十年前母亲一时兴奋,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国人生多一个,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习惯了,照样过日子。”
“为甚么一味挑外国人?”
“贪他们年轻时神气呀,就没想到头秃得快,肚腩以倍数增加。”
裕进不出声。
“你没看出来?若非混血儿,哪里有如此健美体格,这般茂盛毛发。”
裕进抬起头想一想,“你说她会不会跟我走?”
松茂听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笑,他郑重地说:“人家刚开始赚钱,怎么会考虑到归宿,裕进,你搞错对象了,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样凶险……”裕进说。
“总得闯一闯,红起来,名成利就,星光灿烂,万人称颂。”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伟大文学家及科学家才有此殊荣。”
“裕进,你在外国住久了,本都市只重视金钱及艳色。”
裕进说:“我不相信。”
“你这蠢人!”
第二天,裕进问邓老师:“是真的吗,这真是如此肤浅变态的社会?”
“裕进,月亮有两面,善与恶、光与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论。”
裕进又问:“人为甚么要求成名?我就从来没想过,我享受做一个普通人。”
邓老师笑,“你同永婷一样,天性淡薄,是少数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书房另一角帮老师收拾字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说我?”
邓老师说:“早十多年,我学习写作,也希望成名……”
裕进与永婷异口同声问:“作家?”
“是呀,结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两个年轻人笑了。
照说,他俩有许多共同点,应当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却欠缺课室以外的缘分。
邓老师有一丝尴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气与否,也是注定的事。”
宽大的书房里幽静阴凉,一室白兰花香,在这般环境里谈名利,一点也不切身,舒服到极点。
对刘印子来说,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价钱,同实际生活有很大关连。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亲过来问:“结果怎样?”
“导演说:‘有出浴场面。’”
“光是洗澡没有关系。”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经推辞。”
“最惨是你不做,立刻有人抢来做。”
母女说话直接坦白,像两姐妹。
“你找个圆通一点的经理人吧。”
印子说:“扣掉佣金,更不见用,我还是自己来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还有时间,不急。”
她母亲却说:“我住在这两间铁皮房里已有十年,真怨尽怨绝。”
印子把一只手搁在母亲肩上。
电话响了,印子过去接听,说了几句。
“谁,又是那个学生?”
印子不出声。
“你少在那种大男孩身上浪费光阴,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肯定向家里伸手,能帮你甚么?”印子母亲说。
印子微微笑,“可是,陈裕进是一个高尚的人。”
“你爱他?”
“不,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叫我刘太太,真好笑,下次请告诉他,我姓蓝,叫我蓝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陈裕进单纯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叫小姐,其余的,都是太太。
电话铃又响,这回,蓝女士抢着去听,没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来,“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乔还找她干甚么?
“喂!是印子吗,好久不见,想同你吃顿饭,明天七时到沙龙见好吗?”语气若无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绍给我。”
“工作?有呀,把张永亮导演也叫出来可好?”
印子心中有个疙瘩。
挂了电话,她同母亲说:“我不去了,你帮我推掉。”
蓝女士看着女儿,“出去亮亮相,露露脸,人家也好知道有你这个人。”
印子微笑,“这就叫做拋头露面。”
“许多名媛也天天争取这样的机会,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来愈淫。”
印子也笑,“业余好手不容轻视。”
“去吧,吃顿饭,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样。”
印子改向裕进求助。
“孟如乔请我吃饭,你可否送我去?然后,四十五分钟之后,来接我走。”
裕进笑,“没问题,只是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还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说好了。
那天,印子没有刻意打扮,头发统统束起,抹了点紫红色胭脂,穿一条深蓝色裙子。
奇怪,孟如乔比她早到,同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印子,立刻站起来。
只有三个人,已经叫菜叫酒,可见没有别人。
年轻人叫王治平,是一间唱片公司合伙人,十分斯文有礼。
“我们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乔这样说。
“总得吃饭。”
气氛有点僵,孟如乔盛妆,可是看上去有点憔悴,皮肤些微光彩也没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软,对她分外客气。
喝了两杯,孟如乔有点牢骚,那位王先生说要打个电话,借故走开。
孟如乔说:“印子,陪我去补妆。”
印子从前是她的助手,这种事做惯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乔脚上穿四吋细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来。
孟如乔在化妆间细细补粉,“咦,香烟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烟。
看看手表,希望裕进快来接走她。
回程经过走廊,看见那个王治平背着人在讲手提电话。
是这句话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
这是说谁?
“全身皮肤光洁如丝,没有一个疤一点斑。”
声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浑身寒毛竖了起来,这明明是在说她,裕进怎么还不来?
“脾性也好,丝毫不觉骄矜。”
听到这里,印子有点害怕。
“你马上就来?好,我设法留住她。”
这时,孟如乔走出来,嗔怪印子:“你到哪里去了?”
那王治平立刻收起电话,一脸笑,“我们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孟如乔怪讶异的,“向妈妈抑或男朋友报到?”
印子尴尬地笑,“我实在累了。”
那王治平说:“那么,我们在十分钟内谈妥合约。”
“合约?”
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引诱。
“对,”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约,我们翡翠公司决定用你,将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内心恐惧顾忌稍减,她说:“我从来没唱过歌,我声线很弱。”
他笑,“有几个歌星靠声量成名。”
孟如乔叹口气,“听,听,人就是这样走起运来。”
假如陈裕进在这个时候出现,印子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可是,他迟到了。
印子被孟如乔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挟住走到咖啡厅去。
王治平二话不说,取出一张合约,放在桌上,“刘小姐,你回去仔细看一看。”
印子一看,见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证上的马利亚罗兹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备而来。
接着,她看到月薪数目,怔住,数一数零字,竟是整数十万。
印子抬起头来,她们母女三人一切烦恼将因这张合约解决,怎么会有这样好事?
连孟如乔都说:“印子,你怎么谢我这个中间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说:“印子,公司还会提供住屋及车子给你,直至三年合约完成。”
孟如乔说:“我是你,立刻签上大名,印子,你走运走到脚底板了。”
王治平说:“翡翠公司声誉不错,印子,相信你也听过,你还未成年,得请家长加签。”
印子手里拿着这张合约,注意力完全被夺,丝毫不觉邻桌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呵,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
这个陌生人从未见过像印子那样好看的少女,皮肤白得晶莹、眉目如画,神情有点忧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别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纤细,背部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
他心中有数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个眼色,静静离去。
过不到几分钟,王治平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他嗯了几声,“知道,知道。”
他满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这才想起,“我有朋友来接。”
王治平笑笑,“他迟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车辆挤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点点头。
孟如乔也同车,牢骚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声。
先送印子,临下车,王治平随口问:“印子,你喜欢甚么牌子的汽车?”
印子回答:“家母喜欢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车,替她按门铃。
他早已将刘印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们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参观宿舍,在梅道,你会喜欢。”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学生时到山顶旅游时乘缆车经过的一条路,遥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国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时半来接你及蓝小姐。”
王治平转身走开。
印子先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脚步冲上楼去,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车上,看见孟如乔摊大手掌。
他有点厌恶,但是不露出来,轻轻说:“周先生不会亏待你。”
孟如乔缩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联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该当何罪。”
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摸,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喜。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臜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摀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
电话来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说一句,已经替她在美国国际学校报了名,暑假后升读第十班。”
印子脱口问:“翡翠对每一位歌星都这样妥当?”
对方沉默一会儿,“当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潜质。”他笑。
印子也笑,挂了电话,去看妹妹,发觉罗萨萝在纱帐床上睡熟,而母亲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电视。
都不愿意走了。
印子说:“我出去一会儿。”
在门口,碰到一个挽着菜篮的女佣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来帮手,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六时走。”
都想到了,没有一件遗漏。
印子却一个人乘车去找陈裕进。
陈家祖母来开门,“咦,印子,裕进去上中文课。”
“有地址吗?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点点头。
“不如你进来等他,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不,我去他那里比较快。”
“老师住牡丹路三十号二楼。”
印子礼貌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
她赶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铃,有两个中年妇人出来,上下打量她。
“咦,”一个说:“这不是象牙香儿小姐吗?”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们点头招呼。
待两个太太一转身,印子便按铃。
裕进正上课,试用普通话与邓老师讨论李白生平,忽然对讲机传来印子的声音:“请问陈裕进在吗?”
他整个人跳起来,以为是做梦。
邓老师一看就知道谁来找。
“我马上出来。”
他丢下唐诗与李白就往外跑。
老师说:“今日到此为止。”
“谢谢老师。”
裕进一溜烟似消失在门口。
老师忍不住,轻轻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轻人为之倾心的可人儿,只见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说了甚么,他轻轻拥抱她,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喃喃安慰。
然后,他俩踱步离去。
印子轻轻说:“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会有那样大的变化。”
“这也许是人们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在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来。
“裕进,我看过一篇小说,故事里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卫星德莫斯去发展事业。”印子说。
“呵,是一篇科幻小说。”裕进说。
“不,裕进,我要去的地方,同火卫德莫斯的凶险没有甚么分别。”
“那么!”裕进握紧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学,让我照顾你。”
印子不出声。裕进只得问:“故事后来怎么样?”
印子惨笑:“离别的晚上,他承诺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他都会永远爱她。之后,他失去她的音讯,只辗转听说,在那个人吃人的罪恶卫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寻找她吗?”
“有,一直托人传出消息:‘回来,回来,我照样爱你。’一日,她来到他的门口,她回来了!”
“啊!”
“她呜咽地说:‘我已经变了,变得你不再认得我’,‘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他打开门——”
裕进紧张的问:“怎么样?”
印子用手掩住脸:“门外有一只骯脏的小动物,是一只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头来,那脸,却是那女孩的面孔。裕进,在德莫斯,他们竟把她的头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进叫出来
“裕进,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
“印子,那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
“不,裕进,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乔,好端端一个人,三年之内,酗酒、服毒、狂赌、日夜颠倒,时时狂歌当哭,她快变畸胎了。”
印子呜咽起来。裕进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进,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裕进又问:“故事结局如何?”
“他看仔细了她,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
“呵,他遵守了诺言。”
“在小说以外的现实世界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结局,她已变成妖魔鬼怪,还有谁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泪来。
“但是,你仍然决定去那个德莫斯。”
印子苍白地说:“是。”
“你决定闯一闯。”
“是,我不甘心,我要战胜我的出身。”
“读好书,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胜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迟了,我等不及了。”到这个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刘印子是来道别,裕进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
他的胸膛之内,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非常难受。
“你要离开我了。”他低声说。
“不,裕进,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个环境找生活,你我势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且慢悲观。”
“不,裕进,那处只有更加可怕。”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愿像从前那样,拍广告时我陪你整夜。”裕进说。
“不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拍夜班,如果走红,他们会用最好的时段迁就我。”印子说。
“如果不红呢?”
“在这个行业,不红,比死还惨,一定要红。”
“那么,印子,祝你大红大紫。”
“裕进,让我们保持联络。”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以致纤细的手关节发白。
他们终于说了再见。
印子缓缓离去,裕进没有送她,印子这次是去火星的卫星德莫斯,裕进无能为力。
她脚上印度墨画的图案尚未脱落,她踏着那斑斓的蔓藤图案向另一条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进一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还未亮,最后一次起来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腾整晚,为着甚么?”
裕进用手搔头,憔悴地坐下,祖父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裕进庆幸两祖都那样了解体谅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进的烦恼。”
裕进自嘲:“超龄少年。”
“这是所有少年必经道路!刻骨铭心的恋爱,伤心欲绝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说中了。”
“都是无可避免肯定会发生的事,我记得一首童谣这样说:‘校工校工,放弃希望,我们拥有的墨,多过你的洗刷’,墙壁一定有涂鸦,少年一定要恋爱。”
裕进笑出来。
“不过,”祖父纳罕,“是甚么厉害的对手抢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个人,是她的事业。”
“啊,”祖父点头,“难怪难怪,有志气。”
裕进轻轻说:“我会等她。”
祖父轻轻问:“她知道吗?”
“她一定明白。”
“已经那样有默契了。”祖父颔首。
“我会等她对名利看淡,反璞归真。”
“那可能是十年后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泼少年冷水,十个月都太长,他才不相信裕进会等谁一辈子。
他转头去看报纸。
头版是一张大彩照,照片里的女孩子双眼是活的,像会对着每一个观众笑,标题说:“翡翠新星刘印子,将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并不知道,这颗新星,就是他孙子心目中的可人儿。
接着的个多月,有关刘印子的宣传排山倒海涌来,有一张彩照,足十层楼近一百呎那样高,悬挂在游客区的商业大厦墙壁上。
裕进特地到对面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样,可爱得不得了,但是,裕进觉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电话来:“我都不敢走过那间大厦。”
“为甚么?”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样大,像个头号通缉犯,多么可怕。”
“唱片销路可好?”
“今晚办庆功宴,招待记者。”
“这么快?”
“时间才是最大敌人。”
“我买了一件礼物祝贺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进,不用客气。”
“小小一点心意。”
门铃响了,妹妹罗萨萝去应门,捧着一大盒礼物进来。她跳蹦蹦地说:“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趋前一看,见是裕进笔迹,忙不迭拆开看。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单镜头望远镜。印子母亲走出来看见,“咦,这是甚么玩意儿?”
印子还未出声,罗萨萝已经抢着取过说明书读出来:“创新手提电子天文望远镜,可看到四亿光年范围的苍穹里去,轻易寻找一万四千个星座……”
蓝女士失笑,“神经病,谁送那样的东西来?”
她忽然看到女儿表情里的一丝轻柔,心一动,冲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个大学生。”
印子细细观察那具望远镜。
蓝女士试探地问:“你同他还有来往?”印子没有回答。
母亲讨好女儿:“你自己已经是一颗明星,明星看明星,多么有趣。”
门铃又响起来。
“姐姐,是光明日报记者卜小姐。”
只见翡翠机构的宣传主任蒋璋郑重其事地陪着那位卜小姐进门来。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灯,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带着五分轻蔑上下打量这颗新星,正想给刘印子一个下马威,忽然看到案头的天文望远镜。
“咦!”卜小姐整张脸松弛下来,“观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进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说:“我也订购了这个型号的望远镜,可是还未寄到,没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奥里安星座。”
蒋璋吁出一口气,“你们慢慢谈。”
香茗、茶点,轻风徐来的大露台,卜小姐愉快地访问了新星。题目已拟定叫“内心闪烁的刘印子”,罕有地赞美,戒除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描黑。
蒋璋向老板报告:“他们喜欢她。”
“那多好。”
王治平贴在老板左边,轻轻说:“她已经出名了,现在,只需巩固名气。”
“电影几时开镜?”老板问。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尽公司力量把她捧红。”
“明白。”
王治平犹豫一刻,讨好地问:“是见她的时候了吗?”
“再迟一些。”
“迟到几时?”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见面未迟。”
是,那个时候,退出已经太迟,只得顺从。
多么阴毒。
那天晚上,蓝女士叫住女儿:“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从印子当家之后,她的口里客气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转过头来,“又是说钱?”
“唉!真是……”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样?”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样付我家用,好不琐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来给妈妈-——”
“一半?”
“我还得负责妹妹的生活费用呀。”
印子看着母亲,目光??,蓝女士不禁有点畏惧。这孩子对母亲的要求,从未试过婉拒,今日是怎么了?
她忽然听见印子清晰地说:“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来储蓄,等足够数目,我会回到学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来,你收多少,如果不满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蓝女士怔住,她没想到印子会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并且立刻给母亲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但是-——”
“我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斩钉截铁地再说一次,她母亲立刻退回卧室。
印子握紧拳头,有钱了,有声音,有主见。
否则,甚么都不必讲。
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常看脸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这叫她更累。
她同陈裕进诉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满足。”
“不,我不快乐。”
裕进有点诧异,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
“不同你说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见他挂上电话,过来问:“是同妈妈说话?”
裕进只是陪笑。
“暑假快过去,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气。
“甚么?”
“我会找个硕士班读。”
“裕进,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
祖母没好气,“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
裕进不想分辩,“是,不同年纪,恋上不同对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孙子,不属我的责任,我永远溺爱你。”
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他是个幸运儿。
“我得留下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她身边。”
祖母不再说甚么。
凭经验,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
助手阿芝上来按铃,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
下得楼来,刚想上车,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马利亚。”
谁?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转过头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车,锁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马利亚,是我。”
那人在车外高声叫。
印子蓦然认出了他,“停车。”
她按低车窗,看清楚了这个人。
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立刻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索性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拉着印子手臂,另外一个女人窜出来,拚死力一连霹雳啪喇掌了印子十来个耳光,一边狠狠地咒骂:“你胆敢抢我的男人!”
印子一时只觉晕眩,双颊麻木,嘴与鼻都流出血来,可是仍然懂得挣扎,大声叫喊求助。
司机扑下车来,挥舞大螺丝起子当武器喝退那两个男人。
那女子见已经得逞,第一个上车逃走,两个大汉接着也跑脱无踪。
阿芝出来看见印子跌在路旁,惊得呆住。
想来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开。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机位,自己把车驶走。
她没有回家。
她把车直驶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呛咳、呕吐,羞耻得想把车驶下悬崖,挣扎着,抵达裕进的家。
那时,裕进在房里与计算机奕棋,大获全胜,他握着拳头说:“下一步就与深蓝斗。”
电话响了。
他顺手接过,“喂?”
那边没有声音。
裕进诧异,“喂,是谁,怎么不说话,是松茂吗?”
仍然没有回音。
裕进几乎要挂断了,却听见吸气声。
接着,沙哑的女声说:“裕进,是我。”
“印子!你在甚么地方?”
“我受了伤。”
“我立刻来接你,你在哪里?”
“我已不似人形。”
裕进急得鼻子发酸,“印子,我永远是你朋友。”
她呜咽,“我就在你家门口。”
裕进摔下电话奔下楼去,打开门,只见一团小小动物似物体蜷缩在门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头,裕进捧起她面孔,触手全是黐立立的血水。
他脱下外套裹着她,一声不响,把她载到相熟医生处。
印子整张脸浮肿,眼底瘀黑,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苏医生出来一看,“嗯”地一声,立刻着她躺下。
检查完毕,他轻轻说:“暴徒手上戴着铁环,目的是要重创头脸,我们最好通知警方。”
“不——”
“这是一宗严重袭击伤人案。”
裕进说:“苏医生,请立刻诊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郑医生。刘小姐,我实时安排你入院。”
裕进紧贴跟着印子,只拨过一次电话回家同祖母说:“朋友有事,我在医院,今晚不回来了。”
接着向印子,“可要通知家里?”
印子摇头。
手术到凌晨才结束,病房静寂一片,裕进在读忧伤中十四行诗。
印子醒来,辗转,“口渴……”
裕进挤柠檬汁进她嘴角。
印子忽然微笑,爆裂的嘴角缝了针,像一只苍蝇停在那里。
“你看,裕进,我果然已经不像人了。”
鼻梁上蒙着纱布,看上去真的挺可怕。
“是谁伤害你?”
印子摇头,“不知道。”
“一定恨你。”
“裕进,”印子忽然握住他的手,“带我去旧金山读书。”
裕进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院后我们立刻动身。”
印子到这个时候才流下泪来。
裕进紧紧拥抱她。
他轻轻念其中一首诗:“有人诬毁你并非你的缺点,中伤之辞从不公允,谁怀疑你的美姿,如乌鸦含怨……”
印子把脸靠在裕进胸膛上。
到这个时候,她失踪已超过十二小时。
翡翠机构里只有总裁室有灯光。
洪钜坤铁青着脸坐在一角,一杯接一杯喝着苦艾酒,他没有?人,可是看得出动了真气。
“人呢?”
王治平低声答:“还没找到。”
“她面孔受了重伤,不迅速医治,会造成永久伤痕。”
“已经到处发散人去寻找。”
“凶手肯定是杨嘉雯?”
“司机阿孝看得一清二楚。”
洪君沉默一会儿,“把这个女人送走,叫她移民到加拿大去,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她。”
“是,我立刻通知陆律师。”
“刘家可知印子出了事?”
“她们不关心,她母亲在外打牌未返,妹妹趁周末,在同学家玩。”
洪君叹口气,可怜的刘印子,他无比内疚。
“叫阿芝来问话。”
阿芝衬衫上还染着血渍,到底是个精灵女,已经镇定下来。
“阿芝,你想一想,刘小姐可有甚么朋友。”
阿芝坐下来,细细追思:“好似有一位姓陈的旧同学。”
“是男是女?”
“是男生。”
“叫甚么名字,住甚么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
洪钜坤吩咐王治平,“去向郭侦探求助,这件事全体好好守秘,事后不会亏待你们,阿芝,你先支取奖金。”
他用手捧着头。
这时,王治平听了一通电话。
“老板,是杨嘉雯。”
洪钜坤疲倦地抬起头来,“我不在,对她来说,我永远不在。”
王治平转过头去,对电话说了几句。
隔了一会儿,王治平又听了一通电话。
“老板,是大小姐长途电话。”
他摆摆手,“有事,同她母亲说。”
他决定回家休息。
半夜,他惊醒,背脊被汗湿透,嘴里喃喃叫:“印子”,呵,从来未试过那样牵记过一个人,他担心她的伤势。
第二天清早,私家侦探的电话来了。
“坤兄,你要找的车停在宁静路十七号陈家门口,你要找的人,经苏更生医生诊治,已出院在上址休养,并无大碍,请放心。”
“陈家?”
“是一户正当人家,小康,三代都是读书人。”
“啊。”
私家侦探忽然笑起来。
“小郭,别笑我。”
“这种时候,也只有我敢揶揄你。”
“小郭,你我永远是好友。”
“坤兄,美少女多的是,别影响名声及家庭。”
“我明白。”
“小心驶得万年船。”
“多谢忠告。”
但是他的心已经飞了出去,立刻吩咐司机备车。
妻子与他早已分房,他行动不会惊动家人。
他打算亲自去接印子回来。
洪君打电话给王治平。
“把旧山顶道的房子收拾出来让刘小姐住,请伊芬爱伦好好装修,把阿佐调给她做司机,他会空手道,安全得多,还有,叫标格利送几套首饰来。”
“找到刘小姐了?”
“是,她无恙。”
连王治平都松口气,他听得出老板内心忐忑,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平日,面对商场敌手,牵涉到数十亿款项,以及公司声誉,他都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洪钜坤找到陈家去。
在大门口,他碰见刚打算出门的两老。
“咦,”老太太问:“你找哪一位?”
假使找裕进,年纪不对,不像是孙子的朋友,这中年人好面熟。
洪钜坤见两位清瞿整齐的老人家向他问话,不敢怠慢,必恭必敬地说:“我找刘印子小姐。”他不过做生意手段辣一点,并非野人。
“啊,裕进陪印子看医生去,很快回来,你请到会客室稍候。”
“谢谢两位。”
老先生同妻子离去。
洪钜坤走进屋内,一抬眼就觉得舒适雅致,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天下真有品味这回事,相形之下,洪宅布置不折不扣属于暴发户。
他轻轻坐下,佣人斟上香茗。
一向只有人等他,哪里有他等人。
洪钜坤一眼看到书架上放着一只大型透明球体。他走近一看,哎呀,大球套着小球,小球呈蓝色,分明是地球,大球透明内壁画满星座,代表苍穹,这是一座星座仪。
印子家里那具天文望远镜,也是同一年轻人送的吧。
正在这个时候,他背后有人说:“这仪器上包括宇宙八十八个星座,可以调校到我们所在地的时间、日期,即使在南极洲,也能够知道抬头可看到甚么星座。”
洪钜坤转过身子,看到一个高大俊朗,孩子气未除净的年轻人。
“但是,”他接着说:“洪先生这次来,不是与我谈天文的吧?”
“我来找印子。”
“印子在医生处覆诊,稍后返来。”
“她伤势如何?”
“严重,还需数星期才可复元。”
半晌,洪钜坤问:“你知道我是谁?”
裕进点头,“我十分清楚你是谁。”
洪钜坤对这个年轻人说:“我也知道你认识印子在先。”
裕进责备他:“你没好好照顾印子。”
“我致歉,我负全责。”
“她心灵上受到的伤害也许永不痊愈。”
洪钜坤不出声。
“印子与我将赴旧金山。”
“甚么?”他大吃一惊。
“由她亲自同你说吧,她对名利圈已无心恋栈。”
这时,印子苗条的身形在他们背后出现。她脸上纱布已经拆除,但仍然有瘀青未除,人瘦了,眼睛更灵更大。
会客室内两男一女,气氛异常。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对不起,印子。”语气里的确有许多歉意,绝非伪装。
裕进问:“印子,可要叫他走?”
印子没想到洪氏会亲自找上门来,明敏机灵的她立刻看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时忘却凌辱及楚痛。
“印子,我会对你作出补偿。”
裕进见印子迟疑,知道她心意有变,手心发?,只是不出声。
“裕进,请借地方让我与洪老板说句话。”
裕进内心叫声不,但是肉身却轻轻退出,还顺手帮他们掩上门。
洪钜坤轻轻蹲到印子面前,低声下气地说:“我对你的心意,相信你已知道。”印子的眼睛里充满悲哀。
“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妥当,令你受惊,请再给我机会。”
印子诡异,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家人很牵挂你,让我接你回去。”
啊,母亲与妹妹。
洪钜坤说:“你离家已有五天,当是放假,现在是归队的时候了。”
在陈家避难,无忧无虑,印子真不想走。
“印子,你我是同一类人,绝不甘心默默过一辈子。”
可是这一走,会永远失去裕进。这个大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在她最有需要的时刻支持她。想到这里,印子转过身去落泪。
“印子,我答应你,往后,无论你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印子又觉得好笑,她说:“去,去杀了我的敌人,提他的头来见我。”
洪钜坤答:“我会马上行动,我要叫那人比死还惨。”
“真的!你真会那样做?”
洪钜坤忽然把脸埋在她手心中,“一定。”
印子深深叹一口气。
“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洪钜坤怀里的手提电话响起。
他让印子接听。
是母亲欣喜的声音,“印子,你外景完了没有?妹妹得了作文冠军,等你替她庆祝,还有,我梦想了一辈子的花店,下星期开张,由你剪彩,印子,甚么时候可以回家?”
印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叫洪钜坤反感,她非得当机立断不可,于是在电话里答:“下午我就回来。”
洪钜坤如释重负。印子放下电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轻轻说:“花店在东方酒店楼下,十分体面。”
印子点点头。
“你生父那边,王治平替他在澳门一间出入行找到职位,他会生活得很好。”
印子低下头,欠那么多债的人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们走吧。”
这时,裕进推开会客室的门。他与印子一照脸,已经知道发生甚么事。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多谢你替我照顾印子,印子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以后有甚么事即管找我。”
陈裕进又输了。他默不作声,所遭到的伤害,非笔墨可以形容。他的身形忽然矮了几吋,一时挺不起背脊。他看着洪钜坤带着印子离去。陈裕进蹲在楼梯口,一声不响。
直到傍晚,祖母回来,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
老太太完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坐到孙儿旁边,轻轻说:“走了?”
裕进点点头。
“我们是普通人家,哪里留得住她。”
裕进把脸埋进膝盖里。
“能够为朋友稍尽绵力,已经够安慰。”
裕进紧握祖母双手。
“别难过,别抱怨,也别望报酬。”
“是,祖母。”
“应当感激印子丰富了你的生命,彼此都有真挚的付出。”祖母说。裕进鼻梁像是中了一拳,痛得双目通红。
这时,祖父扬声说:“外头已经阴凉,还不进来?”
祖母对裕进说:“来,扶我一下。”
她一时站不起来。裕进吃惊,整个暑假浸淫在个人私欲里,竟没发觉祖父母体力又退了一步。他轻轻扶起祖母,祖母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长孙,十分欢欣骄傲,轻轻靠着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内。
裕进挺一挺胸膛,仿佛又坚强起来。
第二天,父亲给他一个电话。
“你也该回来了。”
裕进忽然垂头,“是,我明白。”
“甚么?”陈先生从未见过儿子那样乖顺。
“我这就去办飞机票。”
“有本事的话请老人家一起来,度假也好,长住也好,一家团聚。”
“我试一试。”
“还有一个消息:你姐姐裕逵昨日带男朋友回来吃饭。”
“啊。”裕进吃一惊。
“是呀。”陈先生欷歔,“她对那小子关怀备至,我吃醋了。”
小姐姐竟有男伴了,自幼以弟弟为重,凡事先让弟弟,?着弟弟到处走,被弟弟欺压只是忍耐的裕逵如今别有钟爱对象了。裕进像是失去一条手臂般仿徨。
以后,谁做他枪手替他写报告?
“那小子真好福气,今时今日,像裕逵那般贤淑的女孩实属少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普普通通,黑黑实实,很会享福。”
父子都视他为假想敌。
“读书还是做生意?”
“取到学位后在父亲店里帮手。”
“养鸡还是养猪?”
“做极偏门的行业。”
“那又是甚么?”
“养殖兰花,据说得过无数奖状。”
“是吗,裕逵怎样认识他?”
“在一次晚会上由友人介绍。”
裕进一时忘却私人痛楚,“家里有多少兄弟,父母生活可正常?”
双重标准来了,他对自己的朋友甚么都不计较,只要喜欢就行,可是姐姐的对象却要百分之百合卫生标准。
“你自己回家来审问她吧。”挂断电话。
祖母在一旁轻轻说:“南美女作家阿扬提说:生活便是失去,婴儿长大了,我们失去那软绵绵的一团粉,青年老去,又失去最好岁月,子女结婚,成为别人配偶,父母又怅然若失,若不能忍受失去的痛苦,一个人简直不会成长。”
裕进知道祖母藉词在安慰他。
“祖母,一起往旧金山度假如何?”裕进问。
“明年春天我们两老乘邮轮环游世界,途经旧金山,一定来看你们。”那即是婉拒一家团聚的建议。
“裕进,记住,相处易,同住难,一间屋子只能有一个女主人。”
“祖母,思想如你这样灵通,做人一定愉快。”
“这不叫灵通,这叫识相。”
第二天,他把回家的决定告诉袁松茂。
小袁感喟地说:“你真好,放完假,回去了,这里一切,死活与你无干。”裕进笑笑。
“你知道洪钜坤已经包起刘印子?”裕进不出声。
“还有见伊人吗?”裕进摇头。
“听说他打她,视她为禁脔,但却不吝啬金钱,要多少给多少。”裕进仍然沉默。
“你也算是见识过了。”
“嗯嗯。”
“明年暑假,还会回来吗?”
“明年去印度南部。”
“裕进你真会开玩笑,今晚我同你在玫瑰人生酒吧饯行,多多美女,你不会失望。”
“谢谢你松茂。”
那一日阳光很好,裕进找到伊蝶庇亚芙的唱片《玫瑰人生》,在书房轻轻播放。
电话响了。
喂地一声就认得是印子的声音,但,那真仿佛是前生的情谊了。
“裕进——”
是裕进替她解围,“伤势好了没有?”
“用厚粉遮掩,镜头相就,不甚碍眼。”
“那就好。”
“听说你要回旧金山?”
“消息传得真快。”
“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你,只好人头狗身,四处流浪,最后死在阴沟里。”
“再预言下去,当心一切会成真。”
印子饮泣。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得到,为何哭泣?”
“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可是,除出你真正想要的,其它一切都已得到,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
“裕进,你说得对。”
“听听这首怨曲,听歌手唱得何等沧桑、无奈,却对生命仍然充满热情。”
歌播完了,裕进听到嗒地一声,电话挂断。
他用枕头蒙住头,在床上赖上半天。
晚上,裕进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
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轻女子,袁松茂看见他迎上来介绍:“丽珊、丽瑜、丽琼、丽碧,轮到丽字辈抬头了。”
裕进坐下来喝闷酒。
人愈来愈多,都听说是小袁请客,蜂拥而至。
半夜,裕进已有七分酒意,也觉得人生除却贫同病,也没有其它大碍,正想与其中一名艳女攀谈,忽然之间,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门口出现一个红衣女郎,隆胸、细腰、长腿,这是谁?
呀,看真了,是刘印子。
她剪短了头发,化浓妆,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来,大眼睛更显得鬼影幢幢。
裕进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裕进,跳舞,别说话。”
“真是你吗?抑或,我疑心生了暗魅,醒来一看,原来是另外一个女子。”
“的确是我。”裕进不信,大声叫松茂。
小袁过来,他问他:“真是印子吗?”
“是她,我通知她来。”裕进颔首。
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只听得印子轻轻说:“真男人不哭泣。”
这个时候谁要做真男人。
“你明天走?我来送你。”
“你忙,走不开,我会了解。”
“要走,一定走得开。”印子微微笑。
裕进答:“我会记住这句话。”
这时,不远之处,有人轻轻举起照相机,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因为没用闪灯,无人注意。
袁松茂眼尖,觉得有人形迹可疑,走过去,“喂,你。”
可是那人已经混在人群里失踪。
小袁自己忙得要命,左右两边都是女伴,双手抱着酒杯酒瓶,当然再也无暇去研究那人到底是谁。
有人问:“红衣女是甚么人?”
“刘印子。”
“怪不得,也只有她配穿红。”
“上帝造人也真偏心,标致起来,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
舞罢,裕进与印子坐下来。
她叫了冰水给他喝,“好些没有?”裕进不出声。
“这次回去,升学还是做事?”
裕进有点负气:“买一座葡萄园学酿酒,天天卧在醉乡里。”
印子笑了,她耳后,用印度墨写着小小一个好字,亦即是女子。
那一挞皮肤极少机会见到阳光,白腻似羊脂,裕进凝视。
本来是一个仙子般清丽的女子,因这一点点不羁的记号泄露了消息,带起遐思。
这时,一个男人醉醺醺走过来,脚步都不稳了,可是嘴里却称赞印子:“美人,美人。”
印子不但没生气,反而客气地道谢:“过奖了。”
醉汉说:“我有个朋友,他也想见见美女,可否带他过来?”
裕进说:“你醉了。”
那人摇摇晃晃,朝另一头走去。
印子看看时间,裕进是聪明人,“要回去拍戏了。”
“煞科戏,最后一场。”
“恭喜你,终于大功告成。”
“裕进─”
这时,那醉汉又出现,这次,带着比他还醉的伙伴,两个男人,齐齐端详印子,一起说:“美得不像真人,可是,把老郑也叫来开开眼界。”他俩彼此扶着又走开。
裕进说:“我送你。”
“不用,司机在门口等。”
“印子,今时不同往日。”
印子黯然地笑,她掐住自己纤细的脖子,“这颗头颅,快要接到狗的身上。”裕进把她拥进怀里。这时,醉汉又来了,一共三个人,笑嘻嘻,对印子说:“漂亮面孔真叫人心旷神怡,是上帝杰作。”
印子忍不住笑,“谢谢,谢谢。”
“你看,她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们终于十分满意地走开。
裕进送印子到门口。大块头司机看到她如释重负,“刘小姐,这里。”她登上车子走了。袁松茂跟出来,站在裕进身边。
“算是有足够人情味。”
“你也是,小袁。”
“明天我不去飞机场了,你有空回来看我们。”
“这是我伤心地,我不要再来。”
“心情欠佳时勿说气话。”
“送我回去睡觉。”
“我比你更醉,叫出租车吧。”
到底年轻,靠床上略眠三两个小时,祖母来叫他,一骨碌起床,梳洗完毕,白布衫牛仔裤,又是一条好汉。祖母依依不舍。
“我还有事,去一去邓老师处。”
“速去速回。”
他买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敬老师。
邓老师满面笑容:“裕进,你是我学生中至特别的一个。”
“是因为最蠢。”
“不,最最聪明敏感,不学好中文太可惜,只有中文才能表达你的心意。”
裕进微笑。
“你要走了,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回来一定拜访老师。”
“给我写信,可得用毛笔写了邮寄,不准用电邮。”
“是,老师。”
邓老师:“永婷也要回家了,呀,我这中文班门庭可冷落啦。”
裕进忽然说:“老师,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我是书生,不是武将,你怎么同我说这些切口。”
裕进殷殷话别。来的时候,是一个纯洁的青年,走的时候,心里伤痕斑斑,裕进感慨万千。祖父亲自驾车送裕进。
裕进真没想到印子会比他还早到。她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已经洗脱浓妆,同裕进约好似的,同样白棉衫牛仔裤,清纯无比。
她身边跟着保母及助手。
印子眼红红,依偎在裕进肩膀上。
在他们隔壁有一家三口,小女孩只得八九岁大,忽然咦一声:“他们是在接吻吗?”指这一对年轻人。
那母亲嘘小女孩,“爱侣便是这样。”
“结婚没有?不是说婚后才准接吻吗?”
印子本来愁肠百结,听到天真无忌的童言,不禁一侧头笑出来。
裕进说:“有事紧记找我。”
“你会为我飞回来吗?”
“一定会。”
时间到了,裕进终于上了飞机。
他一直把头靠在窗上,直至到家。
一闭上眼,便看见印子的大眼睛,再不离开那城市,陈裕进会瘫痪。
他喝了几杯啤酒,沉沉入睡。
印子回到旧山顶道的住宅,管家低声说:“洪先生来了。”
印子看见洪钜坤坐在书房里。
“去了甚么地方?”
“送飞机。”
“很不舍得?”
印子淡淡地答:“好朋友,当然不舍得。”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我也认为如此。”她好不坦白。
“与你正好一对。”
“是吗,可惜他已决定升学。”
洪钜坤把一张七彩缤纷的报纸娱乐版递到印子面前。
印子一看,怔住。
照片有点朦,可是不难看到一个红衣女与她高大的男伴正头碰头在跳舞。
偷拍!
标题是“刘印子有秘密情人。”
她若无其事搁下报纸。
“是你吗?”
“的确是我,免费宣传,多好。”
洪钜坤一时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他那年轻强壮的胸膛,十分可靠及温柔吧。”
印子不去回答,斟了一杯酒喝。
印子低下头,耳畔的印度墨装饰图案清晰可见,这次,换了一个宝字。五千个美丽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换一个,可多年不重复。这个别致的装饰已成为印子的标志,有一个女记者,专门拍摄她皮肤上的图案,试过一次刊登十多张照片。
洪钜坤轻轻说:“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颜色。”
甚么,蚊子?印子抬起头来。
“所以,四百多年来,印度民居的墙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种民间智能。”
印子看着他。洪钜坤嘲弄地说:“我见你对印度文物那样有兴趣,故此买了一些书籍来看。”想投其所好,想讨她欢喜。
可是印子无动于衷,她与洪氏,只讲交易。“戏会卖座吗?”
洪钜坤答:“不知道。”
“甚么?”
“印子,我不必骗你,凭美国报业大亨兰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总统,也捧不了他爱人梅丽恩戴维斯,观众有他们的选择,只有群众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业的明星,我们已经尽力,其余的,讲运气了。”
印子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学习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印子答:“我根本没有心。”
洪钜坤凝视她,“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丽的脸容像一朵沉睡的莲花展开花瓣。
洪钜坤自嘲:不是说要找一个极色的女子吗?已经找到了,还想怎么样。他轻轻把报纸搁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边,陈裕进的飞机着陆。姐姐与男友一起来接他。裕进对未来姐夫异常冷淡,只是紧紧搂住姐姐。
裕逵介绍说:“弟,这是王应乐。”
裕进含糊地应一声,把行李交给他拎。
那小王却十分容忍,并不抱怨,兼做司机。
裕逵笑说:“弟你愈来愈英俊。”
“有甚么用,不知多寂寞,又无女友。”
王应乐立刻说:“我帮你介绍。”
裕进立刻拉下面孔斥责:“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这人抢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训不可。
“裕进你怎么了,他家里有七、八个表妹才真。”
王应乐只是陪笑。
车里放着张中文报纸,娱乐版上大字标题:“刘印子说,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进心想,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样高而蓝的天空,白云似千万只绵羊般。可是,他还是躲不过那双大眼睛。
裕逵问:“你的中文学得怎样?”
“可以看得懂报纸标题。”
那王应乐不识趣,又问:“内容可明白?”
裕进立刻反问:“我有同你说话吗?”
王应乐摇摇头,却不生气。
裕逵笑着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么了,无理取闹,同小时一模一样。”
“是,我最不长进。”裕进说。
“裕进吃错了药。”
车子才停在家里的行车道,已经听见树荫中母亲的声音叫出来:“是裕进到家了吗?”
裕进跑出去:“妈妈,是裕进,妈妈。”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学一年级时那样渴望见到妈妈。看到母亲风韵依然,十分宽慰。他接着对王应乐说:“我们一家有许多话说,你可以走了。”
陈太太骇笑,“裕进,应乐不是外人。”
陈先生在身后冷冷说:“还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应乐的涵养工夫一流,永不动气,他说:“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见。”回到屋内,裕进哈哈大笑。
裕逵说:“当心将来人家的弟弟也这样对你。”
是吗,裕进想:印子没有弟弟。
裕逵说:“大学给你来了信,收你做硕士生。”
“我情愿跟爸爸做事。”
裕逵说:“要不,找一个教席,教小学,愿意吗?”
裕进颔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伤的动物,只觉甚么都不对劲。”
被姐姐讲中,裕进索性回房发呆。
裕逵问:“他是怎么了?”
陈太太笑,“听祖母说,他失恋。”
“夏日恋情,永远短暂。”
“祖母说他这次相当认真。”
“啊,对象是谁?”
“祖母电传这张照片过来。”
裕逵一看,“咦,长得像洋娃娃。”
“是一个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说:“这么奇怪!”都不觉得明星是人。
陈太太抿嘴笑,“幸亏没成功,否则,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凤凰,陈家不知如何接驾。”
大家都没当是甚么严重的事。裕进只得一个人疗伤。他有二十四小时决定上学抑或到父亲的电子厂做工,裕进掷毫取向,一见是字,他便说:“你已是准硕士了。”
过一日,他开车去大学报到,停车时,误撞一辆吉甫车后部,碰烂了人家车尾灯。可以一走了之。但,陈裕进不是那样的人,他留下电话号码及姓名,才把车子停妥。
办妥入学手续出来,前面那辆车子已经驶走。他把车子驶回家,半路,电话响:“陈裕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
“真是你碰烂我的车尾灯。”语气不知多高兴。
裕进想,咦,莫非这人有毛病。
“裕进,我是邓老师中文班同学丘永婷,记得吗?”
“永婷!”
“可不就是我。”永婷说。
裕进问:“永婷,这一刻你在哪里?”
“在中央图书馆。”
“我马上来,请在接待处等我二十分钟。”
永婷也很兴奋,“裕进,真没想到——”
“是,待会见。”
三间大学,偏偏同校,三千个学生,八百个车位,他的车却会与她的车接吻,他又愿意负责,留下电话,于是,老友重逢了。
机会率可说只得四万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机会率即是华人的所谓缘分。
裕进立刻把车子掉头驶往图书馆。不知为甚么,他十分留恋邓老师光洁宽敞的画室,并且,在那里度过恬静的好时光。
他一见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兴,握紧她双手。
那小巧素净的女孩开心得泪盈于睫,一直叫他名字:“裕进裕进。”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住旧金山?”
“你没问,你也没提。”
“真是,我们当时都说些甚么?”
“之乎者也,李白的诗,韦庄的词。”
“那也不错,够文化水准。”
两个年轻人笑得弯腰。
“来,到我家来。”
永婷说:“不,先来舍下。”
“哗!这么快就得见伯父母,第一次约会还未开始。”
永婷忽然也调皮的说:“先过了这一关,以后心安理得。”
“对。”
永婷把车驶上电报山,裕进尾随其后,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条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号停车,而裕进的家就在七三五。他们是邻居,推开窗,他俩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红色的金门大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岁起住这里。”
她请他进屋,裕进一看,间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筑师设计,的的确确,不能够再进一步门当户对了。斜斜向露台张望,可以看到陈家旧年新换,朱红色的瓦屋顶。
裕进笑出来。“告诉我你笑甚么。”
“一会儿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亲自楼上下来,一眼看见裕进,心里就喜欢。
丘太太,热诚招呼,零食摆了一桌,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轻人的背景环境。
裕进从实一一说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兴。
最后丘太太问:“裕进你住在哪一区?”
裕进揭盅:“伯母,就是这条合臣路七三五号。”
永婷跳起来,“嗄!”
丘伯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裕进笑,“现在,轮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连忙说:“永婷,赶快换件衣服,化点妆。”
“不用,这样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拢嘴,立刻找出燕窝人参,叫永婷带去陈家。
永婷说:“我们竟是邻居!”真没想到。
陈太太没想到裕进忽然带来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给她意外之喜。
不是说失恋吗,可见根本不用替他担心。
这一位伯母同样热诚款待。
裕进说:“双方家长都好象很欢喜,我俩轻易过关,可以光明正大往来。”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里的摇钱树,碰不得,陈裕进当然是最大敌人。
喝了茶,裕进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学。”
永婷却说:“我到十二点才有课,裕进,我俩自由活动。”
留些空间是智能。
裕进点头。回到家,他的脸重新挂下来,热闹过后,空虚更加厉害,怪不得下意识要紧抓住永婷。
陈太太对裕逵说:“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对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因祸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文字标题说:“叫人迷惑的女子”,记者这样写:“访问的那一天,她迟到,缓缓走来,一脸忧郁,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创淡市奇迹,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脐小小上衣,肚脐之下,有一个纹身图案,因部位敏感,记者不敢直视,骤眼一看,仿佛是个‘瑰’字,也觉得合适,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细了,吓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陈太太皱上眉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别叫裕进看见。”
裕逵失笑,“妈,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
“他看过了?”
“那当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劝慰:“可不是,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放血滴子。”
“是,现在要顾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妈,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叹口气:“上天真会作弄人。”
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访丘伯母。”
“太早一点了吧。”裕逵说。
“刚刚好。”
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与丘太太谈半天,愈说愈投契。
“做了母亲,为子女担心一辈子,至今在商场,听到有孩子叫妈妈,我还会抬起头,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到大学毕业,又忧虑他工作问题,还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
陈太太立刻说:“最要紧门当户对,还有,是读书人家。”
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对,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两个中年太太,宽慰地相视而笑。接着,又谈到婚礼,彼此都很含蓄,没提到人名。
丘大太说:“在外国,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我倒是愿意接受。”
陈太太连忙说:“那怎么可以,我们到底是华人,男方娶得好媳妇,再花费也应该。”
丘太太合不拢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陈太太坚持:“男方应负全责”。
裕逵感喟,母亲一向经老,风韵犹存,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个下午,她们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忽然之间,像已经有了亲家。
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写一个“瑰”字,再写一个“魂”字。
内心仍然绞痛,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
他凄惶地问:甚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这一刻,你又在做甚么?他拿起电话,打到她家去,自两岁起,他就学会打电话,谈话交际,做惯做熟。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双手颤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无人理会。
电话响了十来声,裕进失望刚想挂上,忽然听见有人“喂”地一声。
不是印子,可是声音很接近,裕进试探地问:“是影子?”
那边笑,“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你一定是陈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累得声线都哑,不知如何录唱片。”
“你呢,有无继续做模特儿?”
“姐不让我出去,着我好好读书,她说,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
印子闲闲下注,奇怪,走运了,押甚么开甚么,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印子神采飞扬,领导群雄,大杀四方。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持大叠高额筹码,?喝开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视她,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他大可以放心。
刘印子,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再也返不了家乡,那个大学生,胸膛再结实,肩膀再可靠,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个月,刘印子已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
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取过赌场支票交给男伴,洪钜坤却说:“是你的本事,你的红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赌怡情,可别沉迷。”
“谢谢忠告。”
天色已鱼肚白,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现在,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
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风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
洪君问:“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点点头。
洪君伸过手去,搂着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电话中,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问助手阿芝:“孟如乔近况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么?”
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她想起陈裕进,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种心态,他没有类似恐惧,他没试过阴沟坑渠的脏同臭,他不会想站起来,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怀念他,心底最深的深处,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着的半年,印子没有回家。
广告搬到欧洲好几个国家拍摄,她的大本营在东京,转飞多地工作。
东洋人喜欢她的大眼睛与长腿,她在那里,有点小名气。
洪钜坤时时抽空探访,两人关系,日趋稳定。
印子在足踝上画上“成功”两字。
她成功了。
陈裕进成绩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硕士学位,再读博士文凭,他决定教学,可是对象不是幼童,想做讲师,非得有衔头不可。
陈太太试探:“要不要先订婚?”
裕进莫名其妙,“同谁订婚?”
“哟!”陈太太大吃一惊,“你阻误人家青春,却想不认帐?”
“你说永婷?我们是好友,手足。”
“你已经有两臂两腿了。”
“三只手也不坏呀。”换句话说,他不考虑进一步发展,即是还没有忘却另一个女孩。陈太太叹口气。
稍后她同裕逵说:“裕进仍在等她?”
“下意识依然有千万分之一希望。”
“一个人叫名利吞噬了,哪里还会回头。”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衬衫牛仔裙裤,加登山鞋四驱车,她的排场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头干甚么。”
“不知裕进还有否与她联络。”
裕逵不出声。“做姐姐的知道甚么,快从实招来。”
“裕进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
“甚么?”
“他用一种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赠她。”
“对牛弹琴,人家要的并非这些。”
裕逵笑“不怕,这一切,假以时日,都会过去。”
裕逵订在五月结婚,陈家忽然忙碌起来。陈先生事事参与,非常有兴趣地研究菜单聘礼,叫裕进陪着他四处跑。
“爸想退休,你来接棒。”
“才五十多岁,回家干甚么?”
陈先生的愿望十分卑微:“睡个够,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孙子。”
“孙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礼服来自纽约,金饰在香港订做,一副南洋珠钻石颈链是巴黎名店制品,到了这一日,裕进才发觉父母颇有点资产。
那叫王应乐的小子一切享现成,不知多大福气,陈裕逵的嫁妆还包括市区一层两房公寓及一部欧洲跑车。
陈太太说:“应乐自幼失去父母,我们得好好补偿他。”这样一来,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们左右,等于多一个儿子。
祖母在电话里对裕进发牢骚:“心目中哪里还有我们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静悄悄进行,多自私。”
“不是邀请你们出席吗?”
“我已有十年不乘长途飞机。”
“所以裕逵会带那小子来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这样的事?”
“已经决定经东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说!”
“让你有个惊喜嘛!”
这样纷攘,裕进仍然一个星期一封信。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陈家上下意料之外,美丽的刘印子异常珍惜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每个礼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么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过了星期五,邮寄有延误,她便沮丧,呵,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寄信来了,到此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复苏。
阿芝问:“不用覆信吗?”
“不知写甚么才好。”
“一直不回信,对方会累。”
印子叹口气。
“印子,现在你要甚么有甚么,应当开心。”
“我的确不是不高兴。”
“连你都要叹气,我们岂非无生存希望。”
“阿芝真会说笑,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走了运的跑江湖女子。”
“哗,大明星这样谦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吗?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请多多捧场’。”
阿芝劝说:“许多人不必辛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儿女盼望早红,朝思暮想,施尽浑身解数,有些混到老大,也挤不上一线位置,转瞬被迫饰演新一代红人的爸妈。
阿芝告诉她:“要准备多伦多影展的行头了,请给点指示。”
印子不出声,她时时有这种短暂的、魂离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顺带去参加陈家的婚礼,她喜欢陈家所有人,他们健康、快乐、光明、正常,他们令她觉得人生有盼望。
她决定开小差,裕进既然把婚礼日期告诉她,就不会介意她忽然出现。她悄悄准备了礼物,当天,飞机来回就得十多个小时,她逗留两个钟就得走,牺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陈家,整个婚礼准备程序中,王应乐展示无比耐力,使裕进对他渐渐改观。
怪不得裕逵选中他,他没有自我,完全以裕逵为重,裕逵的意思是圣旨,有时连弟弟都不耐烦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陈裕进会这样对丘永婷吗?永不。
陈裕进会这样对刘印子吗?可能。
裕逵选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做伴娘,伴郎是王应乐的未婚上司犹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独独裕进赖床。裕逵化了一半妆来催他起来。
裕进不胜惆怅,“从此一心向着夫家,待生下子女,统共忘记小弟。”
“你还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妆几乎不认得你了。”
“应乐也这样说。”
“他深爱你。”
裕逵笑:“选对象,最要紧是爱我,不以我为重,条件再好,又有甚么用?”念科学的她头脑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问:“写给甚么人?”
裕进起床,“来,让我用墨水替你画上祝福的图案。”
裕逵吓一跳,“我不要,别弄脏我的礼服。”
“狗咬吕洞宾。”
陈太太进来,“裕逵,请帮我扣腰封。”懒洋洋的裕进总算起来梳洗。他穿好衣服,用电话向祖父母报告现场状况。
婚礼在前园架起的蛋黄色帐幕里举行,请了百来个客人,最美的鲜花,最鲜的食物,绝不吝啬香槟。
陈先生为停车位头痛,四处同邻居打招呼。
裕进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早晨竟觉得寂寞。
永婷过来笑说:“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礼服够漂亮。”
“永婷你穿上纱衣似安琪儿。”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冲口而出:“辛褒也那样说。”
永婷立刻后悔,怕裕进不高兴。
“辛褒有眼光。”他却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紧张她。
陈太太正想看看结婚蛋糕是否妥当,一走进帐篷,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红色泰丝套装,细腰、长腿、单看背影,已知是个美人儿。陈太太轻轻咳嗽一声。她缓缓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说:“陈伯母,我正在欣赏结婚蛋糕。”
那鲜艳的桃红色衬得她色若春晓,整个人似一朵芙蓉花,陈太太不由自主想亲近她,轻轻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与他心心相印,白头偕老,无比幸福。”
“谢谢,谢谢。”
但,她是谁呢?电光石火之间,陈太太想起来,她看过她的照片,这便是陈裕进的梦中人,她是刘印子!
姜是老的辣,她实时作出适当的反应,十分可亲地称呼:“印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刘印子双手奉上礼物。
陈太太打开一看,是一条意大利著名设计的镶宝石项链,那红宝与绿宝有拇指甲那样大。
“太贵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给裕逵的礼物,伯母怎么好代她推辞。”
说的也是。这种项链她也许拥有十副八副,随便拿一条出来送人,来到民间,已是宝物。
“裕进给我寄帖子来。”印子打开手袋取出红帖子。
陈太太立刻说:“裕进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这时新娘提着白裙出来找母亲:“妈,化妆师病了,不能来,怎么办?”
陈太太一怔,“哟,那只得自己动手了。”
印子立刻说:“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妆师,她在外头车里,我叫她进来帮手。”
陈家母女松一口气。“快请。”
印子取出手提电话说两句,不消片刻,阿芝拎着化妆箱进来,微笑地跟着新娘进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会儿就得走。”
陈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饭才走?”
“我得赶返多伦多。”
“我立刻叫裕进来。”
“谢谢伯母。”
陈太太暗暗佩服她气定神闲,并没有主动找陈裕进。还在说他,他寻人来了,“印子,印子,我见到阿芝——”
印子扬声,“这里。”
裕进已看到桃红倩影,不禁哽咽。
陈太太只得识趣地走开,一边叹口气。
“也难怪。”她喃喃说。
“难怪甚么?”丈夫在身后搭讪。
“难怪裕进那样喜欢她。”
“那女明星?在哪里?”
“在园子里。”
陈先生很兴奋,“我也去看看。”
“你这老十三点,有甚么好看,还不给我站住,裕进同她说话呢,人家一会儿就要走。”
这时裕逵欣喜地推门进来,“妈,你看这化妆师是绝顶高明。”
陈太太只觉眼前一亮,端详女儿面孔,又不见脂粉痕迹,技巧真正一流。
“妈,你也来一试。”
人人爱美,陈太太立刻说:“麻烦阿芝了。”
这一切,都被丘永婷听在耳内。她轻轻走向花园。
乐队已经来到,在台上摆设乐器,婚礼歌手在试音,她轻柔魅力的声音唱吟:“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爱着你,紧抱我,不要让我走……”
永婷看到裕进身边有一朵桃红色的云,他们轻轻随歌声起舞。永婷脸色渐渐苍白,可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结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紧关头,一视同仁,他都会赶到她身边。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在这里?”
永婷抬头,看到伴郎辛褒。
他轻轻说:“我打算学中文。”
永婷不出声。
“我家做珠宝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儿园同学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证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来。为甚么要舍易取难呢,这是她作出检讨的时候了。
一对新人宣誓之后,印子便向陈家告辞,她与阿芝必须赶回飞机场。裕进送她到门口。
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印子一见他便怔住。这是洪钜坤,他怎么也来了?
陈裕进也发觉这有点气派的中年男子决非司机,他盯着他。
洪钜坤对他说:“恭喜你们。”
“谢谢。”声音冷淡。
洪钜坤取出红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裕进大方地收下。一直以为这人肠满脑肥,一脸猥琐,其实不是,他比想象中年轻扎壮,而且,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风度。
印子与他上车离去。
阿芝与司机坐在前座,中间玻璃窗关紧了,听不到后座谈话。
印子说:“你怎知我在这里?”
“我消息灵通。”
“我不过略走开一会,立刻归队。”
“一个人的财宝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印子脱了外套,露出小小背心,“车里怎么少了冷气。”
“是那大学生叫你热血沸腾?”
印子看着他,“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讲好了。”
“印子,你身上没有一个忠贞的细胞。”
印子不出声,她知道已激怒了他。
“你我可以实时解约。”
印子不出声。
“你羽翼已成,外头不少公司愿意罗致你,离开翡翠,可获得自由兼爱情。”
印子缓缓说:“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叫王治平准备法律文件。”他十分赌气。
印子知道此时一句多余的话必叫他下不了台就此弄僵,她不出声。
车子一直驶往飞机场。
前两夜,印子才做梦,噩梦中屋漏兼夜雨,一天一地是水,不知如何补漏,大惊,喘醒。她一边喘息,一边对自己说:“印子不怕,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是吗,已经过去了吗?印子握紧拳头,一声不响。
只听得洪钜坤说:“我真蠢,竟然想过同你结婚。”
他在飞机场东翼下车,并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
阿芝紧张问:“我们去哪里?”
印子低下头:“照原来行程。”
一年下来,他对她腻了,借故发作。她呢,本来可以施点手段,继续维系这段关系,但是,这种交易式而没有真正感情基础的关系,拖长了也无益,不如就此结束。
洪钜坤这人有淫威,要求绝对服从,若一辈子跟他生活,并不是享受。钱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赚,现在家人生活已经有了着落,手头上又有点积蓄,印子的心定下来。
她回到影展去展览笑容。
最后一晚,阿芝给她看一份报纸。有照片为证,大字标题:“洪氏另结新欢,与本届香江小姐冯杏娟出双入对。”
印子不出声。
“下飞机时记者势必围攻,你得有准备才行。”
印子半响不答:“咄,老板交女朋友,关我甚么事。”
“一于这么讲。”
阿芝见印子似一点也不伤心激动,心中感喟地想,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各自甩开手,各管各去,多么爽利。
阿芝不知印子内心感觉。
印子像被人强灌饮了镪水,胸腔溃烂,不知怎样形容难堪感觉。玩物就是玩物,一件丢开,另外又找来一件,不必顾存对方颜面、自尊、感受。虽然一早知道结局如此,待真正发生了,还是觉得难堪。
照片中,应届香江小姐只得十多岁,头发染成棕红,身上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脸上一副宠幸的样子。
阿芝忍不住说:“粗贱。”
飞机就快降落,阿芝又问:“可要在另一个出口走?”
印子想一想,点点头。
在信道另一边出去,深夜,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印子心里一惊,甚么,难道已经不红了?忽然之间,人声嘈杂,一扇门?一声撞开,十来二十个记者争先恐后涌出,闪灯对牢印子拚命拍摄,团团围住她不放行。
印子放心了。
没问题,刘印子仍有号召力,她松下一口气。
记者争相提问,印子一言不发。她板着面孔一直回到家里,掩上门才无奈她笑了。
大队记者仍在楼下驻扎。印子看到母亲缓缓走出来。
“收入,有问题吗?”
她关心的,仿佛就得这点。一个人穷怕了,就会这样。
印子冷冷答:“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份。”
“房子,到底是谁的名字?”
“两层都在我名下。”
那母亲着实松口气。
“印子,不如花点律师费,把小的那层转给我。”
印子心情不好,忽然十分尖刻,“为甚么?你怕我比你早死?”
蓝女士不敢得罪她,拎起手袋说:“我走了。”
印子:“楼下有三十架照相机,你吃得消吗?”
蓝女士:“我试试看。”也十分讽刺。
她开门离去。
屋内归于寂静,印子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事情会有转机吗?印子提起电话,喂地一声。
“印子,到家了?”
是老好陈裕进,她微笑,“裕进,听到你声音真好。”
“裕逵十分喜欢你的礼物。”
“呵,小小心意。”
裕进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闹翻了?”
“你看到报纸?”
“海外版隔二十四小时便看到。”
印子十分干脆,“我回复了自由身。”
“是因为我的缘故?”
“不,”印子不给他这种满足,“是因为他与我意见不合。”
裕进惆怅。
“我不够听话。”
“印子,做完手头上工作,来我家度假。”
“裕进,我也真的累了,你仍愿接收我?”
“永远。”
“真不相信我仍有好运气。”挂了电话,她把裕进的信紧紧拥在怀中。
第二天一早,王治平上门找她。
“印子,洪先生感激你一言不发。”
印子不出声。她刚睡醒,淋了浴,湿头发拢在脑后,T恤短裤,一点化妆也无,仍是美人中美人。
那冯杏娟不如她远矣。
王治平咳嗽一声,“洪先生说,屋内一切都归你,你仍可帮翡翠工作,阿芝与阿佐仍由公司发薪水,他有义务照顾你,又拨了若干股票到你名下,保证你生活。”
印子不表示意见。
“他说,他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甚么。”
印子表情十分落寞,到底是人,洪氏在要紧关头救了她,用他的人力物力把她自漏水天台屋拉出来,她对他,也有感激成分。
“印子,你有事尽管吩咐。”
“我想解约。”
“一定照你的意思,洪先生说:‘许佩嫦是个可靠有实力的经理人,你定可青云直上。’”
印子轻轻说:“上到青云?会否摔下来?”
王治平没有回答她,站起来告辞。
“佩嫦姐稍后会来找你。”
“多谢洪先生照顾。”
王治平心想:那冯杏娟的资质都不及刘印子十分之一。可是,比刘印子听话一百倍。王治平也有点失落,以后,不能时时见到这可人儿,不知怎地,人类天性贪恋美色,他自问对刘印子一点企图也无,可是每次看到她精致如杰作的面孔,心底说不出的欢喜,她的观众想必有同样感觉,导致她走红。
电话铃响了。
“在家,没出去?”
“记者在楼下,不敢动。”
分了手,彼此反而客气起来。
“对一切安排满意吗?”
“很好,谢谢。”
“你始终十分懂事。”
“仍得不到你的欢心。”
“别冤枉我,是我深爱你,却没有回报。”
“你有财有势,声音比我响。”
两人都笑了,和平分手,令人心安。
挂了电话不久,许佩嫦上来与她谈论细节。
“印子,你真人与我想象有很大出入。”
印子有点紧张,不知她想说甚么。
“你比外表印象文静理智。”
这大抵算是赞美,印子不出声。未来经理人指着她足踝上的图案,“这玩意儿始终很野性,不如抹掉它。”
印子轻轻说:“这是真的纹身。”
佩嫦一看,是个小小的灵字,“哎,我以为是画上去,是纹身,可麻烦了。”
印子十分婉转地说:“要完全改变一个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也无此必要。”
许女士走后,她同阿芝说:“我决定不采用经理人,自己闯一闯。”
“可是,一切要自身应付。”
“不怕,做人根本如此。”
干吗事事受另一人箝制,一切私事及帐部公开,完了,还要把收入分她百分之十五。
阿芝说:“许佩嫦同荷里活有联络。”
印子嗤一声笑,“本市的钱还没掏空呢,去那么远干甚么,身边有美金,一样到比华利山买洋房。”阿芝也笑。
印子又说:“命中注定有的东西,自然会送上门来,否则,钻营无益。”
印子叹口气。
杂志上全是洪钜坤约会冯杏娟进出各种场合的照片,文末记者总不忘挑衅地问一句:刘印子怎么想?刘印子至今未作任何响应,刘印子如常工作!
印子趁这个机会接了广告拍摄。她游说客户:“到巴黎拍外景,我会穿得单薄一点。”那个商人着了魔似忙不迭答允。
过几天,印子就离开了是非之地。她与裕进约好在欧洲见面。这一边裕进收拾行李只说有急事,连夜乘飞机往欧陆。
第二天清晨陈太太正预备整园子,丘太太忽然来访。
“咦,一早有甚么事吗?”
丘太太期艾,“一夜未睡,鼓起勇气,来同你说清楚。”
“哟,看你那样郑重,可是大事?”
“关于永婷……”
“永婷怎么样?”
丘太太涨红了脸,无法开口。
陈太太猜到最坏方面去,“永婷有病?”
“不不不,唉,永婷订婚了。”
“订婚?”陈太太呆住,“同谁?”
丘太太怪羞愧,“同一个叫辛褒的犹太人。”
陈太太张大了嘴,永婷不是裕进的女朋友吗,怎么忽尔分手改嫁外国人?
丘太太颓然,“我们做不成亲家了。”
两个中年太太互相呆视。
半晌,陈太太问:“这些年轻人,到底在想甚么?”
丘太太忽然落泪,“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学芭蕾舞、弹钢琴、练中文,没想到最终嫁洋人。”
“裕进已到欧洲去了,永婷怎么同他说?”
“她说裕进祝她幸福,她指出裕进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陈太太喃喃说:“我不明白。”
永婷妈无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眼泪一直流下来。
陈太太连忙绞来热毛巾及斟出热茶。
永婷妈诉苦:“做母亲真没意思……”
不知怎地,裕进约印子在巴黎北火车站会面,那地方人来人往,扒手奇多,找人并不容易。可是他,眼看见了她,两人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透不过气来。
印子说:“让我看清楚你。”
裕进笑,“我还是我,一成不变。”
印子摸自己的面孔,“我却再也不认得自己。”
“是,”裕进微笑,“这是一只狗头。”
印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工作完毕,她可尽情度假。
陈裕进与世无争,同他在一起真正开心。
“为甚么到火车站?”
“乘火车去南部看堡垒。”
“订妥酒店了吗?”
“唏,去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睡在街边。”
“可是,我有七箱行李。”
“捐赠慈善机关,或是扔到河里。”
“好,豁出去了。”
印子从未试过学生式旅行,乐得尝试,跟着裕进南下,在火车上看风景,累了,蜷缩在一角打盹。
身上的衣服稀绉,而且有味道,他们并不在乎,租了车,在乡镇小路上探访葡萄园,用有限法语,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来到著名的波都区。两人在农庄借住,一直游到马赛,走了几千公里,累了在花下休息,饿了吃海龙王汤,快乐过神仙。
不过,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撑。
终于,经过一间豪华酒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他们下榻套房。印子泡在大浴缸里,乐不思蜀,心想:与陈裕进余生都这么过,可需要多少经费呢?还在盘算,电话铃响了。
竟是阿芝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姐,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你影踪,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幸亏你用信用卡付帐,我才有你下落,印子,洪先生心脏病发入院,已经做过大手术,可是病情反复,未脱离危险期,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印子震惊。
她一时间没有言语。
阿芝说:“在理,与你无关,在情,说不过去,你且回来见他一面,旅游的机会多得是。”
印子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去看过他,很可怜,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那样神气的一个人,此刻身上插满管子,动弹不得,子女远远站着等他遗言,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前妻不愿现身,印子,你想想。”
印子终于说:“我马上回来。”
阿芝松了口气,“难为你了。”
印子放下电话,披上浴袍。她看到裕进站在露台前看风景,背光,穿着内衣背心,美好壮健的身形尽露。
他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无奈而寂寥的说:“又要走了?”
“我去一下就回来。”
裕进忽然说:“去了就不必回来。”
印子看着他,“你说过会永远等我。”
裕进答:“我反悔了,所有承诺均需实践,世界岂不累死。”
印子沉默。
“再等下去,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明白。”
“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
“你回去吧,他们等着你。”
“我只回去一刻。”
裕进忽然笑了,“今日一刻,明日又一刻,我同你不能这样过一生。”
他收拾证件,取过外套,拉开酒店房门,“再见。”竟潇洒的走了。
印子也没有久留,她立刻到飞机场去订飞机票。
归途中印子脚步浮动,一切都不像真的,阿芝立刻把她接到医院。
洪钜坤的实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他整张脸塌下,皮肤似棉花般失去弹力,嘴与鼻、手及胸都插着仪器。
但是他还看得见印子。
“你-——”,他挣扎着动一动,神情意外,没想到印子会出现,随即闭上眼睛,看错了,他想,一定是幻觉,她怎么会来。
可是,那轻柔的声音传来。“吃得太好,是都市人通病,问你还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红肉。”
是她,她真的来了。
他又睁开眼睛。
印子按住他的手,“痊愈以后,坏习惯统统改一改,多点运动,我讨厌哥尔夫,飞丝钓鱼倒是不错,要不,索性行山,或是徒手爬峭壁,唷,可以玩的说不尽,何苦天天坐在钱眼里。”
忽然之间,那铁汉泪盈于睫。
看护过来检查仪表,“咦,生命迹象有进步。”立刻抬头看着印子,“小姐,无论你是谁,留在这里不要走。”
印子轻轻说:“我想淋浴更衣。”
看护笑着同病人说:“这要求仿佛不算过分。”
洪钜坤握住印子的手,“不……”
印子无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言堂,专制、霸道、自私、不理他人感受。”洪钜坤不住摇头否认。
阿芝进来轻轻放下一只手提包。
印子说:“我借这里的浴室用一用。”
洪氏住的医院套房像豪华酒店一般,设备齐全。
印子淋浴洗头,不久套房内蔓延着一股茶玫清香,把消毒药水味统统遮盖过去。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半晌印子穿着便服擦着湿发出来,看到长沙发,便躺下看杂志,“我睡这里就很好。”
顺手取过茶几上水果咬一口。
洪钜坤轻轻问:“男朋友呢?”
印子一怔,在这种时候他还有闲心问这个,可见他生命力之强,印子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
她不敢讪笑他,只是据实答:“丢了。”
“因为我?”
印子无奈,“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他受不了。”
“不好意思。”
“你我何用客气。”
“你那么爱他。”
“不,”印子更正,“我爱我自己更多。”
洪钜坤笑了。这是他发病以来第一次笑。
印子轻轻说:“那么他呢,也发觉不值得为我再牺牲下去,于是因了解分手。”
“是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吧。”
印子答:“你一定要那样想,也任得你。”
他满意地合上眼。接着,他轻轻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戏院每天中午,做旧片放映,叫早场。”
印子点头。“我听说过,那是戏院的流金岁月。”
“我看了无数名片,其中一套,叫《野餐》。”
“我知道,金露华与威廉荷顿代表作。”
“印子,同你谈话真有趣。”
“你知道为甚么?俗人对俗人。”
洪钜坤笑得呛咳。
“记得他俩跳舞经典的一场吗?她穿一件桃红色伞裙,轻轻扭动双肩,看着他舞过来……少年的我,为那艳色着迷。”
“女主角的确是尤物。”
“印子,你愿意为我穿上桃红色伞裙跳舞吗?”
印子答:“我试试,不过,怎么能同荷里活比。”
洪钜坤感喟地说:“你更清丽。”
这时,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门进来。
“洪先生,冯小姐想见你。”啊!是新宠来了。
洪钜坤立刻说:“叫她回去。”
可是冯杏娟已经推开王治平走进来。她急了,“你为甚么不见我?”一眼看见刘印子,“啊!原来如此。”
不由分说,疯子似的扑到印子面前,闪电般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耳光,“你抢我的男人!”这一幕何其熟悉,各人连忙喝止,把冯杏娟拉开,可是印子已经吃了亏。
王治平几乎要把那冯杏娟拖出病房,打了人的她还一路号啕大哭,令看护侧目。
洪钜坤想坐起,“谁放她进来?”
“我。”
大家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斯文而豪华的中年太太,缓缓走进来。
洪钜坤静下来。这是他的元配。
他不由得说:“我们早已分手。”
“我是为看一子一女而来。”
“我不会亏待他们。”
“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洪钜坤冷笑说:“你们都觉得我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着刘印子,“是这种兀鹰,闻到死亡气息,专赶回来等分赃。”
“治平,送太太回家,劝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别乱走。”
她走了以后,印子取来冰袋,敷着热辣辣的面颊。
她嘲弄地说:“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无比歉意,“我一定补偿你。”
“不必了,我已经够用。”
“不是钱,印子,我们结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为结婚是对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谁要同你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有甚么不好?”
医生看护过来替他检查,他才噤声。
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能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情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 ,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象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象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捞起,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护车来临,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
啊,是那两个天使。
“裕进,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号啕痛哭。
一次,童年时,裕进被老师罚站,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也这样伤心痛哭。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以后,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裕进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统统自动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亲进出办极其琐碎的事。
裕进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颓废,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但心底深处,裕进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毙。现在,他看到动人的景象,只会略为踌躇,已没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极之遥远的事,那美丽的女子,已远离了他生命的轨迹。
一日,他同姐姐说:“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约有十六光年,织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钟飞行十公里的火箭来说,这十个光年的距离,也得飞行三十万年,由此可知,牛郎织女每年不可能借鹊桥相会。”
裕进笑问:“你想说甚么呢?”
“我想说,一切属于人类一厢情愿,是个美丽误会。”
裕逵点头,“我明白。”
裕进也终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戏,很近旧金山,却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阵,现场录音,全都适应下来。有一个美籍男配角来搭讪,在他面前,印子假装不会英语。
男主角由中国来,是武术高手,对印子很友善,闲时教她几招少林拳。
老板,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凭经验,印子知道他一定会现形。他们以为故作神秘,就会得到更佳效果,叫有关的人挂念:咦?怎么还不来?
印子冷笑,谁理这人来不来。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雾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绳梯,男主角?着重伤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堕,半身堕入水中,冰冷河水像万箭钻心,她痛苦万分,大声喊叫,声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兽,他再奋力往上爬,终于上了船,两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尽,愈来愈像走投无路的剧中人,他俩双眼通红,绝望的神情,丝丝入扣,导演叫停之后,两人竟相拥饮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来。这时,阿芝过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说:“郭先生来了。”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只是发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让她坐下,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
她干净一杯,再喝一杯,一边脱下层层湿衣,一边向那人点头。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大眼一点不觉精灵,且充满悲怆。
这是他想要的人吗?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脱剩亵衣,美好身段尽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长袍。
阿芝喃喃说:“且莫管环保仔讲些甚么,只有这个才能保命。”
印子渐渐恢复点神气,“郭先生,你好。”那人低声说:“我路过,前来探班。”印子疲倦地说:“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来。”印子紧紧拉着袍子,“再见。”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第二天那人又来了。看到的这一场戏更加惊人。她胸部中枪,伤口溃烂,血污满身,已近弥留,男主角试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妆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只女鬼。导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们进食,恐怕吃饱了神气太足,不像剧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过去招呼他。她明显消瘦,?子细细,锁骨凸出,说不出的清秀,化妆师过来替她补血浆。他骇笑说:“真的一样。”她忽然轻轻说:“的确是真的,每个人都有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他一怔,这是一个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随即问:“你口袋里是甚么?”他把一块小小巧克力偷偷递给她,她趁没有人看见,匆匆塞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一饿,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体投降。她同他说:“放心,女主角会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间妓院,发了财,她资助辛亥革命,衣着豪华,穿金戴银。”他笑,“是我挑选的剧本,我看过故事。”印子轻轻说:“只是,没得到她所爱的人。”他不出声。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温暖的家庭、父母的爱,以及男女之间的欢愉。路愈走愈远,沿途看到许多宝物,印子拾起不少,载满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没有遇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背囊已满,再也装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这样说。“到了我这种年纪,也没有--奢望了。”印子适当地提点安慰他:“你还年轻。”“只不过想公余有个人陪着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那倒是不过分。开头,他们都那样说,可是日后,要求会愈来愈多。“我要过去了。”“明日,我再来。”印子温和地说:“工作那样忙,走得开吗。”“由得伙计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烂的裙子走回现场。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第二天,印子换上洋装,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转来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该如何利用拣回来的生命。
拍完这个镜头,她从甲板下来。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她一看见印子就骂:“是你这只妖精!”并且举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载,印子一定手足无措,脸上经已挨了几下,可是今日的她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应付,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伸手格开那女人,并且一腿扫向对方下盘。
那女人一个踉跄,被印子顺势一推,跌倒在地。
这时,已经有人扬声:“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员赶过来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晕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抢我的丈夫,你这只妖精,专门抢男人。”继而失声痛哭。
印子冷笑一声,“你男人是谁?”
“我丈夫是郭学球!”
印子随即说:“好好的郭夫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后事。
那男主角走过来,笑说:“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场了。”
“别取笑我啦。”
“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印子掩住脸,下一个戏,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来就该打,该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恶。不一会,当事人赶到现场。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印子不出声。
“我同她冰冻三尺,她不过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发一言,慢条斯理整理戏装。
“她不知怎样取得我的片场通行证……”他急得满头大汗。
印子忽然轻轻说:“曾经一度,你们也是相爱的吧,那时,世上也没有比她更好更适合你的人了吧。”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
他坦白承认:“我们是大学同学。”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爱她,对她所作所为,十分厌恶。”
“为甚么?”
“二十二年相处,彼此发觉怨隙无法弥补,像今日来生事……真叫人羞耻。”
印子的声音更加轻柔,“她们教会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遗弃的话,一定静静收拾行李,走得影踪全无,不吭半句声。”
他嗤一声笑,“你怎会遭人遗弃。”
“为甚么不?”
印子以为他会说:“没有人舍得”,可是他这样回答:
“你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这人有点意思,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颗心就不会遭到遗弃。她伸个懒腰:“拍完戏之后,我想到北欧游玩。”
郭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淘气,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脱。”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立刻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脱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腹贾,“一个人?”
她笑吟吟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日,这一幕实现了。
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妻。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蜜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忍不住,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
没有回答。
阿芝咕哝:“你愈来愈怪了,心理医生怎么说?叫你打开心扉……”
忽然之间,大厦门口出现一大群人,阿芝噢一声,她明白了,站在当中,被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陈裕进吗?原来如此。
这分明是一场婚礼,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装,头上戴一只小小头箍,轻巧的网纱罩住额头及眼睛,可是光看脸胚下截,都觉得十分纤瘦。
他们站在门口拍照片。
新娘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
谁也没发觉对面街的观光客。
阿芝说:“陈裕进一点也没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叹口气,“到今日还看不开?”
印子这才开口:“那新娘明明该是我。”
“你肯吗?是你自己弃权。”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决定,叫人等到几时去,八十岁?”
“阿芝,当心我开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东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损失。”
印子目光呆滞,渐渐泛起一层泪膜,终于落下泪来。
“唉,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众人欢天喜地拍完照,高高兴兴上车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头了吗?”阿芝说。
印子开动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日他结婚?”
“他写信告诉我。”
阿芝不置信,“你们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说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妻子。”
连阿芝都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不该放他走。”
“时光回头,印子,你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别难过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着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别使小性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印子喃喃说:“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也学着谈恋爱,亦做事业,但午夜梦回,一直戚戚然郁闷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欢看科幻小说。”
“最近我时时用他送我的天文望远镜望向苍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来接我回去,我不属于这里。”
印子声音中无限荒凉。
阿芝有点恻然,“于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内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欢那票人。”
“我们现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疯狂购物。”
“谁付帐?”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为已经支开话题。
可是那一晚回到纽约,深夜,起来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会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画蔓藤花纹。
阿芝轻轻问:“还没睡?”
印子抬起头来。
阿芝说:“郭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覆了没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声关掉灯。
阿芝只得噤声。
第二年春天,裕逵诞下女婴。
上午还好好地做家务,傍晚进了医院,凌晨三时就生了,十分顺利。
陈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说:“我马上来。”
裕逵亲自在电话里说:“妈,明早来未迟,应乐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块头,十分可爱。”
陈太太醒了,四处打电话报喜。
她告诉裕进:“你负责通知太婆。”
裕进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个女孩。”
“这个年头,男女一样啦。”
裕进感喟:“不,女性比我们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样子我们真的要乘长途飞机来看婴儿了。”
“祖母,”裕进忽然问:“她还有没有来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进追问:“还有来吗?”
“人是许久不见了,忙,常常在外国,可是每逢过节,总着人送礼物来,农历年搬来两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纪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来香气扑鼻。”
裕进默然。
“裕进,你已经结婚,心中不应还有别人。”
“是,祖母,你说得对。”
“生活好吗?”
“十分踏实。”
“祖琳人品学问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当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裕进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访婴儿。
那幼儿与她母亲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饱了躺在小床里,一声不响。
大人探头与她打招呼,她会笑,嘤咛作声。
那么讨人喜欢。
裕进忽有顿悟。
看,反正来这世界一场,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欢喜,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对呢。
这小小孩儿比他还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轻轻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头忽然吐奶。
裕进怪叫。
大家都笑起来。
(全文完)